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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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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赫爾曼·沃克]戰爭風雲[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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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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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44:02 |只看該作者
第06章

  帕米拉開車送亨利中校和她父親去斯維納蒙台。本來坐火車可以更快一些,但是亨利想看一看這裡的農村和小城鎮,而那個英國人也正求之不得。他說,如果呆在城市外面的話,你幾乎會喜歡起德國人來。帕格對這位姑娘的開車法感到吃驚。當她在柏林周圍開這輛租來的梅塞德斯牌汽車時,她馴順地遵守一切交通燈和速度的規定。可是一上了公路,她就讓速度指針猛衝到每小時一百五十公里。風呼嘯著,塔茨伯利侃侃談著,他不大留意窗外馳過的風景。
  他現在認為仗也許打不起來了。英國人終於認真地和俄國人談判起一個軍事同盟。他們開始加快飛機生產的速度,不久就將趕上他們在一九三六年失去的空軍對等力量。他們對波蘭所做出的保證是向希特勒表明張伯倫這回是說了算的。在但澤的納粹黨已經不鬧事。墨索里尼已經乾脆對希特勒說(根據塔茨伯利的內幕消息),他還不準備打仗。這位記者估計還有兩三年的喘息時間。有這期間,感到吃緊的民主國家重整軍備的速度總比德國人可能做的要快。被逼到絕境的獨裁者最後要末垮臺,要末發動戰爭然後被粉碎——或者很可能被刺死。
  「從他的所作所為來看,我不能理解為什麼老早沒有人用槍把他幹掉。他是帶著護身符的,」塔茨伯利大聲說。這時,他們的汽車為了越過一長列滿載著油漆成灰色的嶄新的陸軍坦克、轟隆作響的卡車而飛馳開上一條能並排走兩輛車的路。帕格·亨利緊緊抓住扶手,因為另一輛卡車又從對面開來,脹滿得像個氫氣球。這輛車開過時,先發出一聲怒號,隨著又是一聲尖銳的嘶叫。半秒鐘之前,帕米拉已風馳電掣般從兩輛卡車之間閃出來,開上自己的道路,然後用空下來的一隻小手把前額垂下來的頭髮攏了上去。「可是他的那道護身符依靠他的成功。一旦他往前衝不成了,就要失去靈效。在他飛黃騰達的過程中,他可殺害了不少人。那些人全有親屬。」
  格羅克中校開著一輛小汽車到基地大門迎接他們。塔茨伯利勉強擠進了車。帕米拉呼地一下開到一家旅館去了。有時坐車,有時步行,格羅克領著他們兩人穿過斯維納蒙台船塢巡迴了很長一段路。那是個晦暗的下午,天空一片低垂的烏雲醞釀著一場雨。度過柏林的悶熱天氣之後,波羅的海上吹來的潮濕的東風來得分外涼爽宜人。維克多·亨利感到那平坦、多沙、荒涼的海岸基地很像新倫敦1。其實,倘若不去理會掛的旗幟和標誌,大國的海軍設施都是難以分辨的。它們都倣傚英國海軍(是它首先把工業時代引入海上作戰),做著同樣的事情。一條條低矮的黑色德國潛艇成群地繫在長長的碼頭上或者停在干船塢的船台上;瀝青的氣味,熾熱的金屬,海水;頭上起重機緩慢的叮噹聲和尖銳的嘶叫聲;焊接器火舌的閃光;緊鉚器嘎啦嘎啦的聲響;一段段直的或彎曲的鋼構件,漆成黃色或紅色的雷管在半空晃動;巨大的敞棚車間;堆積成山的鋼管、鋼纜、木料和汽油桶;一群群穿著髒工作服、戴了護目鏡和硬殼帽、滿身油垢、滿臉笑容的男人們;停在橫木上、用木料支撐著、朝污水傾斜著的半完成的船身——他恍如身在日本、法國、意大利或美國。真正的區別——決定性的數目字和行動的特徵,那是辨別不出的。
  他可以看出德國人並沒改變傳統的雙船身潛艇,而且象美國人一樣,他們也在更多地焊接。他滿心想用他口袋裡的帶尺量一量耐壓艦體的鋼構件。他們用的鋼板似乎比美國潛艇薄。要是這樣的話,德國潛艇多半不能下潛得那麼深,除非德國人已經發展出一種特別堅硬的新的合金。但是在這類參觀中,只能用眼睛,不能用照像機或帶尺。
  1在美國康涅狄格州的東南部,為美國海軍基地及造船業中心之一。
  灰雲下露出一輪低矮的太陽。當格羅克在一個船塢入口附近停下來的時候,汽車投下一條細長的影子。那裡,一條潛艇停在船台上。船塢的一邊有一道帶欄杆的浮橋,另一邊有一條搖搖晃晃的長板子,斜著通到下面潛艇的甲板上。
  「嗯,參觀完了,」格羅克說。「這是我的旗艇。塔茨伯利,的確我很願意邀你上去,既然不能辦到,那末咱們就都在這裡分手吧。」
  亨利從那個德國人的笑容裡得到了暗示。「喂,咱們不要來客套。如果我可以上艇,我就來;塔茨伯利不來。」
  「啊呀,對,」那英國人說。「反正這裡沒有我什麼事。」
  德國潛艇司令官攤開雙手:「我可並不想來破壞英美友誼。」
  他們談話的當兒,汽笛響了。工人們從船上、船塢上和車間裡大批湧了出來。不久,他們就擠滿了通向大門的路。他們熙熙攘攘地走出潛艇,上了浮橋。「海軍造船廠一向就有這危險,」亨利說,「一到五點鐘就趕快逃命,不然,他們準會把你踩死。」格羅克笑了:「所有的非戰鬥人員全一個樣子。」
  塔茨伯利說:「嗯,在我下次的廣播裡,我就只好說德國潛艇指揮部忙成一片。我希望他們在倫敦會注意到這一點。」
  「你儘管把你所看到的告訴他們,」格羅克從車窗口同他握了手。「我們願意同你們作朋友。我們知道你們擁有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這些可笑的小艇體積雖小,卻可以造成不小的危害。我的一個軍官會開車把你送回旅館。」
  由於浮橋上擠滿了工人,格羅克咧嘴對亨利笑了笑,然後用拇指朝船塢另一端那條長板指了指。帕格點點頭。這個德國人作了個請他先走的手勢。從長板到下邊混凝土的船塢裡油污的水潭大約有七十英尺。帕格沿著搖搖晃晃的、有著油漆斑痕的長板往下走,竭力裝得比他感到的要鎮定。穿了白軍服的儀仗隊小伙子們用呆板的眼睛從下面望著。他一登上甲板,他們立即行立正禮。格羅克笑著走下那吱吱作響的長板。「不壞,咱們這兩個老傢伙居然也過來了。」
  「U—46號」看起來很像一條美國潛艇,可是清潔、光亮和齊整得出奇。一條美國潛艇要是停在干船塢上,由非戰鬥人員上去幹活,沒多久就會髒得一塌糊塗。自然,格羅克為了招待美國客人,事先必然吩咐過掃除一下。帕格自己在整潔問題上一向是毫不容情的,所以他很賞識這一點。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佩服德國人的表現。柴油機就像從來沒開過似的,上邊的紅油漆和黃銅配件沒一點污跡。炮組好像是剛出廠的。水兵們一個個都是軍服筆挺的漂亮小伙子,幾乎是一出以海軍為主題的音樂喜劇的班子。至於德國潛艇的設計,當你把一條戰艦的主要部位和機器塞進一條香腸皮形的長筒裡時,其結果在任何國家都是一樣:只要把儀器上的解說換成英文,把艇長艙從左舷移到右舷,把軍官室加長二英尺,換幾個瓣閥活門的設備,你就等於在「葛瑞靈號」上了。
  「味道很香啊,」他說。這時,他們正走過艇上小小的廚房,穿著白衣的炊事員們正在那裡準備晚飯,他們好像連出汗都出得清清爽爽。
  格羅克回過頭來望了望他。「你不肯在艇上用飯吧?這裡窄得很。可是我們的伙食並不太壞。」
  帕格本已和塔茨伯利父女約好一道吃晚飯,可是他立刻說:「我很高興在這裡吃。」
  於是,他就跟艇長和艇上的軍官們肘對肘地擠在那窄小的軍官室裡吃了飯。他吃得很開心。他在這裡比在柏林他那四壁掛了綢幃幔的餐廳裡更自在。四個年輕軍官都是薄嘴唇,紅潤臉龐,金黃頭髮,靦靦腆腆的,相貌特徵頗像美國人,可是眼神很不同,比美國人緊張而細心。他們先是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裡。不久,聽到這個美國人對他們的潛艇的恭維以及格羅克開的玩笑(他吃下飯菜喝了酒之後,興致好極了),就漸漸熱烈起來。他們談論起海軍船塢裡工人們愚蠢和懶惰的故事。帕格最拿手的關於「西弗吉尼亞號」上廁所水管堵塞的笑話逗得他們哄堂大笑。他以前就留意到德國人喜歡聽一些有關浴室的幽默故事。軍官們講了一些他們認為可笑的關於早期受訓的事:先講到打掃廁所,然後講到他們得經受電擊而不許退縮——同時還把他們的反應拍攝下來;他們還得暴露在嚴寒和烈日之下,超過使人暈倒的程度;膝蓋彎到跌倒在地為止;去「死亡的幽谷」1——背著七十磅重負,戴著防毒面具,在崎嶇的山麓進行越野跑步。他們說,經過這樣的折磨才能成為更好的軍官。只有格羅克不同意。他認為這種普魯士式的虐待狂辦法已經過時了。在海上作戰方面,士兵的主動進取比那些折磨所灌輸的盲目服從更為重要。「美國人的看法對頭,」他這樣說,要末是他察覺出帕格的震驚,要末是出於超黨派的信念。他們這頓宴席吃的是白菜湯,煮鮮鮭魚,烤豬肉,土豆糰子和醋栗Torten2。顯然格羅克已準備帕格萬一會留下來,所以事先定下了這樣的宴席。
  1德語:大蛋糕。
  2見《舊約·詩篇》第23篇4節。
  亨利和格羅克離開潛艇時,落日正穿過烏雲,射出幾道紅光。碼頭上,一些艇上人員除了短褲之外全身裸著,把灰色的墊子鋪在起重機軌道上,在圍起來喝采的人群中間摔跤。亨利到處都看到德國青年喜愛這種吃力而喧鬧的遊戲。他們一個個就像健壯的小狗,這些德國潛艇人員看起來要比美國水兵來得壯實健康。
  「那麼,維克多,現在你要找你那位英國朋友去了吧?」
  「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那德國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好!來吧。」他們開車出了大門。「五點過後可真安靜。」帕格說。
  「唔,可不是。死氣沉沉的。一向是這樣。」
  帕格點了一支香煙。「據我瞭解,英國人目前在他們的造船廠裡正分兩三班加緊干呢。」
  格羅克朝他投了個奇怪的眼色。「我想他們是在彌補浪費掉的時間。」
  走出離基地兩英里路,在一片綠色田野中間近水的地方,他們從一排排的木製農舍當中開過去。「我女兒就住在這兒,」格羅克說,一邊按著門鈴。一個臉色鮮艷、金黃頭髮的年輕女人開了門。三個孩子聽出是格羅克按的鈴,就擁上來,搶奪他拿出來的紙包糖塊。這女人的丈夫正在海上參加演習,小客廳裡一架豎鋼琴上擺著他的照片:年輕,長下巴,金黃頭髮,表情嚴峻。「保羅到海上去很好,」格羅克說。「他認為我太溺愛孩子們了。」說著,他就開始把孩子們抱起來顛,和他們一道玩,直到他們在美國人面前忘了害羞,笑著,嚷著,轉著跑。那個做媽媽的直張羅客人們喝咖啡吃點心,可是格羅克攔住了她。
  「中校很忙。我只是來看看孩子們。現在我們走啦。」
  他們上車之後,回頭看到三張小臉蛋正從窗口朝他們凝望著。他說:「這算不上什麼住宅,比不上你在綠林區的宅邸。這只不過是個餅乾匣子。德國的薪餉等級和美國不同。我想你也許會有興趣來看看他們的生活情況。他是個能幹的潛艇軍官,他們很幸福。兩年之內,他就會派到指揮的崗位上。如果發生戰爭,馬上就會。不過不會有戰爭的。現在還不會。」
  「我希望不會。」
  「我知道。不會為波蘭打仗的——怎麼樣?回斯維納蒙台嗎?」
  「好吧。」
  他們開進這座濱海小城時,帕格說:「喂,我還喝得下一杯啤酒。你怎麼樣?這兒有個好地方嗎?」
  「這下你可說著啦。在這個單調無聊的小城,是沒有什麼好玩的地方的。可是我可以帶你去軍官們聚集的地方,塔茨伯利不是等著你嗎?」
  「他會自己安排的。」
  「對,英國人善於那樣,」格羅克笑了。他顯然為了能把這個美國海軍武官同那個名記者分開而感到高興。
  一間昏暗、煙霧騰騰的木頭地下室裡,一些穿了緊領子運動衫和粗上衣的年輕人坐在一張張長桌跟前,在手風琴的
  伴奏下高聲唱著一支歌——拉手風琴的是個穿皮圍裙的胖子,正在那裡踱來踱去。「維克多,我在這兒可喝過不少啤酒,」格羅克說。他們在琥珀色燈光下一張靠牆的小桌子跟前坐下來。帕格把華倫、拜倫和梅德琳的照片拿給他看。喝過兩杯啤酒之後,他就說起華倫和一個比她年紀大的女人之間的關係使他所感到的憂慮。格羅克輕聲笑了笑。「嗯,想想看當初我年青力壯的時候所幹的事!主要是:他將成為一個飛行員。那當然沒有做個潛艇人員出色,但也僅次於那個而已。哈哈!看來他是個機靈的小伙子。他會安定下來的。」
  帕格也加入唱他所熟悉的一支曲子。他不懂音樂,唱得也十分不合調。這使得格羅克十分開心。「維克多,我對上帝發誓,」他大笑一陣之後,拭著眼睛說。「世上還有比這種戰爭叫囂更瘋狂的嗎?我告訴你,要是把事情交給雙方的海軍人員來處理,仗就永遠也打不起來。咱們都是正派人,咱們互相瞭解,咱們的生活目標相同。都是那些政客。希特勒是位偉大人物,羅斯福也是位偉大人物。可是他們兩人都接到一些極卑鄙的建議。不過有一件好事:阿道夫·希特勒比所有的那些政客都機靈。絕不會為波蘭而打仗的。」他把那只厚玻璃杯裡的啤酒一飲而盡,然後砰地一聲使勁往桌上一撂,好引起走過那裡的女侍的注意。「Geben Sic gut Acht auf den Osten,」1他說,眨巴一下眼睛,然後把嗓音放低了。
  1德語:注意東方。
  「注意東方!那邊有動靜。」
  女侍從她手上的托盤裡拿了兩杯正冒著泡沫的啤酒卡朗一聲放在他們桌上。格羅克喝了起來,然後用手背抹了下嘴。
  「假定我告訴你,我聽到元首親自對德國潛艇高級指揮官講話,告訴他們不會打仗?你想把這個消息報告給華盛頓嗎?儘管去報告吧,這消息剛好是確實的。你以為他靠七十四條作戰潛艇就會對英國發動一場戰爭嗎?等我們有了三百條,那自然是另一碼事了。那時候,英國要是挑釁的話,就得好好考慮考慮。而在十八個月內,那正是我們將要有的數目。在這期間,注意東方。」
  「注意東方?」維克多·亨利用一種猶疑的口氣說。
  「啊,你感到有點奇怪嗎?我有個弟弟在外交部。注意東方!我們不會打起來的。亨利,今年不會。我向你保證。那麼究竟怎麼樣?咱們只能一年一年地過,對不?我像你一樣對音樂一竅不通,可是咱們還是唱個歌吧。」
  維克多·亨利坐在他那間嵌了花梨木護牆板的書房裡,把他那架舊的輕便打字機放在膝上。那張富麗堂皇的古董書桌太高了,打起字來不舒服;而且,打字機還會刮損紅皮桌面。那時還不到凌晨四點,星星都已經消失了,花園裡,呈現出一片藍天,鳥兒已開始歌唱。他周圍零亂地放著白紙、黃紙和複寫紙,屋裡滿是煙霧。他從午夜起一直在打字。他停下來,打了個哈欠。他在廚房裡找到一塊冷的雞胸脯,就著一杯牛奶吃下去了,同時煮上第三壺咖啡。他又回到書房,把打好的給海軍情報處的報告中最上面的不是複寫的那份收在一起,開始閱讀。
  納粹德國的戰鬥準備
  一個估計
  納粹德國是個十分奇特的國家。一個觀察家剛剛抵達,就會感到矛盾重重。古老的德國依然存在——中古的建築,別緻的農村服裝,乾淨的大城市,井然的秩序,好脾氣,整潔,「一絲不苟」的精神,明媚的風光,漂亮的男女——尤其是孩子們。然而另外還有一層新的、迥乎不同的東西:納粹的統治。它像發痧子一般蔓延這整個古老的國家。它的根究竟扎得多麼深,卻是個不容忽視的問題。的確,納粹黨人在外表上裝得十分愛國、十分好戰、十分富麗堂皇。A字旗、新建樓房、列隊行進的隊伍、希特勒青年團、火把遊行等等,卻極引人注目。然而在這些外表後面隱藏著什麼呢?是一股強大的發動戰爭的潛力呢?還是大抵上僅僅是政治宣傳和恫嚇?
  本報告是一個在德國呆了四個星期、一直在探索事實的軍官的初步印象。
  眾所周知,自一九三三年以來,德國一直坦率地、甚至自吹自擂地在重整武裝。早在希特勒上台之前,其陸軍就已在布爾什維克的協助下,違背《凡爾賽條約》,偷偷地進行了武裝及訓練。納粹黨攫取政權後,儘管它與俄國的聯繫中斷了,然而其重新武裝的行動更為加緊,並且公開化了。可是二十年前這個國家被解除了武裝,七年前,比起盟國來,它仍處於軟弱無力的狀況。問題是:這個差距在什麼程度上已被希特勒趕上了?建立一支現代化的戰鬥力量是個大規模的工業進程。它需要物資、人力和時間,不管政治領袖們做出什麼樣誇誇其談的宣告。
  根據本觀察員所搜集的事實,可以得出兩個有趣的初步結論:
  1.納粹德國還沒有把差距縮短到足以對英、法發動一場戰爭。
  2.這個政權並不是在全力以赴地消滅這個差距。
  底下五頁包括十年來德國工廠生產、工業擴展以及機器和物資生產的數字——和他讀到的許多情報方面的報告大不一樣。他的資料主要來自他自己的閱讀及探索。他將這十年來法、英、德三國的全國生產總額以及陸、海、空軍力量作了比較。這些數字——按他排列出的——表明除了空軍外,其它各個方面在作戰上都處於劣勢,而他們也並未十分加緊推動工業生產以迎頭趕上。與世界公眾輿論所傳聞的正相反,德國並未拚命積累武器,這一點只要將其工廠生產能力和產量數字比較一下就可以看出。他順便描述了平日在下班時間後,斯維納蒙台海軍造船廠的靜寂荒涼。在潛艇——德國海上作戰的關鍵——的建造上,他們甚至沒採取兩班制。他還論證說,當前在英國加快飛機生產速度並從美國購入飛機的情況下,德國的空軍優勢很快即將消失。至於陸地上的戰備,從城市街道上走過的大批士兵來看,確實很可觀;然而數字證明,僅法國一國即可以在戰場上拿出人數更多、訓練更久並且裝備更為精良的軍隊。
  在一條德國潛艇上,當他從中隊長的小小辦公室走過時,他曾看到潦潦草草寫在一份打印的報告封皮上的一些數字和縮寫。他估計寫的是:作戰狀態者。51;在海上,6;軍港內,40;檢修中,5。這些數字與英法情報方面的估計是相符的。格羅克曾宣稱他們擁有七十四條作戰潛艇,可以認為那是對一個外國情報人員自我吹噓時的過高估計。然而格羅克即便在誇大,也沒把它收到一百條。幾乎可以斷言,納粹德國的海下力量是潛艇五十條,大約只有十三條在建造中,有出入的數字是五條。僅在一九一八年一年中,德國就損失了不止一百條潛艇。
  然後就來到報告中最緊要的一段。打這一段時,他停了好多次。打完之後,他又擔心地把這段文字讀了幾遍。
  下面轉入預測,因而也可能被認為是輕率的,或是帶有新聞記者的味道。然而本觀察員所獲的印象強烈地指向一種可能性,似有必要將此判斷寫入這一報告中。一切跡象都向我表明,阿道夫·希特勒目前正在與蘇聯談判一項軍事聯盟。
  作為支持這一看法的論據,維克多·亨利提到一九二二年的拉巴洛條約。當時,布爾什維克和德國使一個歐洲經濟會議大為震驚,他們忽然退出來,另外在廣泛的領域內單獨地做了一筆交易。他指出目前駐莫斯科的德國大使舒倫堡就是參與過「拉巴洛」交易的,而俄國的猶太血統、親西方的外長李維諾夫最近下台了。希特勒在兩次演講中都略去了他慣常對布爾什維主義的攻擊。俄德貿易協定的消息一度出現過,可是忽然所有的報紙都隻字不提了。他還引述了在德國潛艇上處於指揮職位的一名高級軍官的那段話:「注意東方。那邊有動靜。我有個弟弟在外交部。」然後,他又引述了希特勒對德國潛艇軍官所作的不會為波蘭而打仗的保證。
  他承認所有這些都彙集起來既構不成確鑿的情報,也不足以引起大使館職業外交官們的重視。他們說,戲劇性突變的謠傳總是有的。他們堅持要立足於基本事實。納粹運動是建築在對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恐懼和仇恨上,並保證致力於毀滅它。《我的奮鬥》的全部主題就是為德國取得「生存空間」,征服俄國的東南各省。這兩個體繫在軍事上取得和解是不可想像的。希特勒永遠不會這樣建議。如果他提出的話,斯大林也會認定是個圈套,決不會接受。亨利最常聽到的反應是「幻想」和「荒誕離奇」。
  可是他依舊認為這樣一個行動不但講得通,而且是不可避免的。希特勒在對波蘭進行恫嚇方面已經走得太遠了。一個獨裁者是不能後退的。然而他在打一場世界戰爭的準備上,是捉襟見肘的。和所有那些「不要黃油要大炮」的氣勢洶洶的宣傳叫囂正相反,他甚至還沒把他的國家置於為戰爭而生產的基礎上。這多半是為了避免使人民感到驚慌。儘管納粹的政客和報紙的言論那樣窮凶極惡,一般德國人民並不要打仗,而這一點希特勒是明白的。同俄國結盟將是擺脫這一困境的出路。倘若俄國同意德國人在波蘭放手去幹,英國對波蘭所作的保證就失掉其意義了。無論法國或英國都無法及時對波蘭提供援助,使它避免迅速被征服。因此,波蘭人是不會抵抗的。他們會割讓但澤市以及沿著波蘭走廊那段公路兩側的領土,希特勒目前所要的也就是這些。也許以後他會像在捷克那樣開入軍隊,佔領波蘭的其他部分,但是現在不會。
  維克多·亨利論證說,夙敵突然變為盟友是歐洲的老策略,德俄兩國的外交尤其具有這一特徵。他從新近看過的大量歷史書中舉了許多例子。他指出希特勒本人首先就是靠在政治路線上急劇倒轉而上台的——和他的死對頭弗朗茲·馮·巴本1做了交易。
  1巴本(1879年生),希特勒上台前德國總理。
  他把複寫紙撕碎丟進紙簍,把報告的正本和兩份副本揣在襯衫裡,和衣倒在那張紅皮躺椅上睡著了。他睡了不久,很不安寧。等他睜大眼睛時,太陽正從樹梢間射進微弱的霞光。他沖了淋浴,穿上衣服,把報告又讀了一遍,就從綠林區到威廉大街走了五英里,一路上還思索著這個文件。比起他曾研究過的托萊佛的報告來,他這份是對全面戰略的冒昧的探討,遠遠超出了他的能力和職位,也正是海軍作戰部長所親自告誡他不可寫的「德魯·皮爾遜專欄」1那類東西。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他是根據事實來寫的。他已經送出若幹份象基普那樣的技術性報告。他還打算寫一篇關於斯維納蒙台的報告。《納粹德國的戰鬥準備》是朝不可知的領域的一次探險。在軍事學院的講習班上,只要將級以下的軍官談起「全球戰略」,教官就會很不客氣地加以譏笑。問題是,如今這個報告已寫成了,是把它送上去呢,還是丟在一邊?帕格·亨利曾經寫過不少這類文件,後來又撕毀了。他不斷有一種超越例行公事範圍的傾向。結果可能很好,也可能是災難性的。他主動寫的那份關於軍艦防雷隔堵的備忘錄就曾使他從早應分配海上職務的名單上除了名,被安插在柏林。作為軍械局的成員,那份報告至少還在他本行範圍之內,而在外交和全面戰略方面,他卻是個無知的新手。福萊斯特上校對德國的情形很熟悉。他老早就把亨利的意見看作胡說八道,推到一邊去了。帕格又試著同代辦談一下,對方唯一的評語是微妙的一笑。
  1皮爾遜是當時美國比較有名氣的專欄作家,這種專欄的內容以臆測性的內幕新聞為主。
  一個外事信使上午十點鐘將飛到英國去搭乘開往紐約的「瑪麗王后號」。這個文件可以在一個星期內送到海軍作戰部長的辦公桌上。
  亨利來到大使館還沒拿定主意。他只有半小時可以考慮了。除了羅達,他沒有旁人可以商量。羅達喜歡睡懶覺,如果他現在給羅達打電話,那多半得把她吵醒。即便那樣,他也不能在德國電話上去細談他這個報告的內容。況且羅達又能拿得出什麼值得考慮的判斷呢?他認為不能。這得由他來作出決定:是交給信使,還是丟進紙簍焚燬。
  他坐在那間天花板很高、亂糟糟的辦公室裡的書桌旁,啜著咖啡,望著對面赫爾曼·戈林大街那座巍峨的粉紅大理石砌成的希特勒新總理府。哨兵正在換崗:八名戴鋼盔、穿黑制服、身材粗壯的黨衛軍列隊走過來,另外八名就隨著鼓聲和笛聲列隊走開了。從敞著的窗口,他聽到用德語尖聲發出的行禮口令、笛聲和大黑皮靴的腳步聲。
  維克多·亨利決定,既然他的工作是搜集情報,而那個報告不管好賴,總是真實地反映了他迄今為止在德國的見聞。他找到了那位信使,把文件作為呈給海軍情報處的急件交給了他。
  一個星期以後,普瑞柏爾海軍上將讀了《納粹德國的戰鬥準備》,把一頁摘要轉呈給總統。八月二十二日,納粹—蘇聯條約作為有史以來最驚人的事件震動了全世界。二十四日,白宮把那一頁摘要裝進信封退給普瑞柏爾。總統用鋼筆、黑墨水在信封底部以雄健粗壯的筆力潦草地批道:把維·亨利的服役記錄送我一閱。
  弗·德·羅1.
  1羅斯福的全名「弗蘭克林·德蘭諾·羅斯福」的縮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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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發表於 2010-10-4 23:45:35 |只看該作者
第07章  

  在羅馬飛機場上,拜倫和娜塔麗在新聞招帖上看到觸目驚心的締結條約消息。他們在黎明前開了一輛舊雷諾牌汽車從錫耶納動身。當全世界都在紛紛議論這個聳人聽聞的消息時,他們倆卻無憂無慮地在意大利金黃色的陽光下沿著亞平寧山脈開著車,馳過古老的山中小鎮、空曠荒蕪的峽谷和農民在田野裡勞動的碧綠盆地。拜倫在看到新聞公報之前,心裡一直是無比地歡暢,想到在未來的三個星期裡,娜塔麗·傑斯特羅將同他一起旅行,而現在僅僅是開始。
  他從沒看到有哪個歐洲機場這麼忙,這麼嘈雜,打著手勢的旅客們把預訂座位的辦事桌層層包圍起來,幾乎每個人都在快步走著或奔跑著。淌著汗的腳夫們推著大堆大堆的行李,朝著旅客或旁的腳夫吆喝。擴音器一直在雷鳴般胡亂叫嚷,發出嗡嗡的回聲。走到第一個報攤他就買了一疊報。意大利的報紙叫嚷說,軸心國家在外交上這一壯舉已解除了戰爭的危險。巴黎和倫敦的報紙用的是大字黑體標題,顯出驚慌失措。德國報紙用紅色長體大字,表現出欣喜若狂,躊躇滿志。瑞士報紙的頭版登出漫畫,畫著希特勒和戈林穿了俄羅斯的工裝,戴著皮帽,在穿黨衛軍制服的斯大林的手風琴伴奏下,蹲在地上,踢出穿高統靴的腳,跳著舞。比利時報紙的頭版上,大字標題寫著:
  一九一四1
  1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年份。
  他們在機場上擁擠而嘈雜的餐廳裡匆忙地喝些冷白酒,吃一餐涼通心粉,娜塔麗忽然提出要繼續旅行,拜倫聽了很是吃驚。在拜倫看來,繼續前進到一個德國人隨時可入侵的國家去,簡直是發瘋。
  可是娜塔麗爭辯說,在飛機場上跑來跑去的旅客只不過是一群羊。倘若一場政治突變會使他們驚慌萬狀,那他們就沒權利呆在歐洲。在慕尼黑危機期間,她就一直留在巴黎。她所熟悉的美國人有一半跑掉了,後來,那些不是那麼愚蠢的,又三三兩兩地溜回去了。實際的危險總比大部分人們所感覺到的要小。即便打起仗來,一份美國護照也總會帶來安全。她要看看波蘭。她要看看萊斯裡·斯魯特,因為她已答應了他。從進去到出來,她只在波蘭呆三個星期。世界不會在三個星期裡毀滅的。
  聽到她怎樣真心誠意地想和斯魯特重逢,拜倫心裡當然不會感到高興。自從頭一場賽馬以後,他一直盼著她會對他更有好感。在第二場賽馬時——傑斯特羅沒在場,他倆是單獨去的——這位姑娘對他露骨地表示了親暱。那晚上曾經有一回,就是賽完馬他們一道吃晚飯喝到第三瓶索亞維甜酒時,她說了一句:可惜他不是猶太血統,年紀不是再大幾歲。「勃拉尼,我母親一定會中意你的,」她說。「那樣,我也就用不著苦惱了。你的舉止為人好。你的父母一定也都很可愛。萊斯裡·斯魯特不過是條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的狗。我甚至連他愛不愛我也沒把握。他和我只是掉進同一個陷坑裡了。」
  然而她現在正踏上探望情人的路程,而使歐洲驚慌萬狀的一次政治大爆炸竟然不能使她動搖絲毫。
  到這時,他對她的一些莽撞氣質已經有所瞭解。在山麓或廢墟間爬來爬去時,娜塔麗·傑斯特羅喜歡冒險,不帶閨秀氣。她從缺口處蹦跳,沿著狹窄的巖面蜿蜒前進;她攀登峭壁,既不羞怯,也不惜命。她是個既堅強又穩健的姑娘,面對這一點她自己有些過分得意。
  他彎著身子坐在椅子上,隔著紅白相間的桌布上的髒盤碟和空酒杯端詳著她。意大利航空公司的飛機在一個多小時後就要起飛,第一站是薩格勒布。她也朝他凝視著,噘著嘴唇。她那套深灰色旅行服裝非常合身,顯出她美麗的胸部,她戴著一頂可以壓扁的黑帽子,穿著白襯衫。她那沒戴戒指的手指輕輕敲著桌布。「喂,」她說,「我可以理解。對你說來,這已經不再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了。所以我自己單獨去。」
  「我建議你先給斯魯特打個電話,問問他你該不該去。」
  娜塔麗彈著手指。「瞎扯!今天我無論如何也叫不通華沙。」
  「試試看嘛。」
  「好吧,」她沒好氣地說。「那該死的電話機在哪兒呢?」長途電話辦公室那裡圍滿了人。兩個女接線員正在那裡嚷著,一會兒塞進電插頭,一會兒又拔出來;忽而在紙上潦潦草草寫點什麼,忽而又在揮手或者拭汗。拜倫硬擠進人群去,一手拉著娜塔麗。當她把華沙的一個號碼說給接線員時,那個姑娘睜圓了憂鬱的棕色大眼睛說:「小姐——華沙?你為什麼不要我替你接羅斯福總統?華沙得等十二個小時。」
  「這是那裡的美國大使館號碼,」拜倫說,同時朝她笑了笑。「這個電話非常緊急。」
  拜倫的薄薄嘴唇露出一種奇特的笑容,像是愁苦,又像是快活。那就像獻給她一束紫羅蘭似的打動了那個意大利姑娘的心。「美國大使館?我試試看。」
  她把電插頭塞進去,按了按鈴,用德語和意大利語爭辯著,對著喇叭筒作著鬼臉,然後又爭辯了一番。「急電!緊急的!」她不停地嚷著。這麼搞了十來分鐘。這當兒,拜倫抽著煙,娜塔麗來回踱著,一面連連看著表。忽然間,接線員顯得喜出望外,使勁地點了點頭,指了指一個公用電話間。娜塔麗在裡邊呆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才紅著臉,氣沖沖地走出來。「我們沒講完話線就掐斷啦。我快給憋死啦。咱們換換空氣去。「拜倫領她出去,走到終點站。「他生了我的氣,說我發了瘋。那裡的外交官都在燒文件……聲音聽得非常清楚。他就像在拐角那裡似的。」
  「娜塔麗,我替你難過,可這正是我預料到的。」
  「他說我應該不管一切趕快離開意大利,直接回國——埃倫一道不一道走都沒關係。你也會對我這麼說嗎?」她朝他轉過身來。「我熱極了。給我買瓶檸檬水什麼的。」他們在機場上一家咖啡館外面一張小桌旁坐下。她說:「把飛機票拿出來瞧瞧。」
  「我相信咱們可以退票。」拜倫遞給她一個信封。她把自己的票撿出來,又把信封交還給他。「你去退票吧。慕尼黑之前他們也燒過文件。現在,英國和法國又會像那回一樣袖手旁觀。想想看,為但澤打一場世界大戰!誰知道但澤在哪兒?誰會在意?」
  「娜塔麗,那裡的大使館會忙得一團糟。他抽不出多少時間見你的。」
  「嗯,他要是忙得來不及見我,我可以一個人去遊歷。我家在華沙住過多年。那裡我還有親戚。我想到那裡去看看。我決定去,我不走回頭路。」這位姑娘對著隨身帶的小鏡子照了照,把頭上的帽子壓低了些。「時候差不多了,我得辦手續去。」他伸出手來。「把票給我。趁你在這兒喝檸檬水的工夫,我去辦咱們兩人的手續。」
  她高興起來,然而神色還有些遲疑。「你真的要去嗎?說實在的,你不是非去不可。我解除你陪我去的義務。不必去。我不要你去。告訴埃倫這是我的意思。」
  「娜塔麗,別說啦。把票交給我!」
  她朝他露出個調皮的笑容,把那黃綠色的飛機票抓在胸前。「哦,聽吧,勃拉尼·亨利在發號施令哪。事情是,親愛的,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我可不想讓自己牽累了你。」這是娜塔麗·傑斯特羅第一次——不管是多麼隨便——對他使用這個親暱的稱呼。拜倫站起來,從她戴著手套的手裡把票搶去了。
  原定八小時的旅程持續了一天半。沒有一個環節是順利的。他們的行李不翼而飛了。在布達佩斯的終點站,他們是在長凳上過的夜。在華沙的小小機坪上,他們是搭那架幾乎是空的、生了銹的、寒傖的意大利航空公司飛機到達的僅有的外國乘客——那架飛機掉過頭來就滿載著從波蘭外逃的人們起飛了。柵欄這邊擠滿了悶悶不樂的旅客們,他們眼睜睜地望著那架飛機飛走了。
  一個穿橄欖色制服的肥胖波蘭青年用蹩腳的法語問了這兩個美國人許多不友好的問題,似乎把他們看成是間諜或是瘋子。他沒收了他們的護照,同其他官員咕噥了一陣,叫他們等在那裡,自己就走掉了。他們餓得要命,可是飲食店裡的大批難民(大部分是德國人)——有的坐在行李上,有的蹲在地板上或擠在長凳或椅子上——早已把全部食品吃得一乾二淨。兩個座位剛空出來,拜倫馬上撲過去搶到手。桌子中央放著幾瓶熱的波蘭啤酒、一個開瓶塞的工具和幾隻杯子。他們於是喝起熱啤酒來。侍者走了過來,他們付了錢。拜倫找到一部電話機,攛掇著那個不那麼願意的侍者叫通了大使館。斯魯特聽到他的聲音,大吃一驚。一個鐘頭內他來到了機場,緊張地嚼著他那冰涼的煙斗。他開來一輛閃亮的藍色雪佛蘭轎車——車子立即引起人們的注視。他們不但立刻取回了護照,而且還拿到用紫油墨在粗糙的紙上印得很壞的各種入境文件,連他們的行李也都出現了——都是很神秘地從巴爾幹人手裡搶救出來的。他們全擠進了大使館的汽車,往城裡駛去。
  娜塔麗最後又到婦女盥洗室去梳洗一番,看去整潔而標緻。她說,那間盥洗室只有公用電話間那麼大,裝著一個冷水龍頭,唯一的馬桶上沒有座位。「萊斯裡,老這樣子下去嗎?」她說,「我的意思是,這是波蘭首都的機場啊!我們越往東走,機場變得越小,時間表越來越一塌糊塗,飛機越來越糟糕,官員們的脾氣越來越大,廁所越來越簡陋,衛生紙也越來越粗糙。我簡直不敢說我的屁股經不經得起去趟俄國。」
  「噯,娜塔麗,東歐是另外一個世界,你呢,又來得不是時候。這個小機場平時本來沒人來光顧的,它差不多是沉睡在那裡。不過……」他用煙斗柄朝她戳了那麼一下。「既然你單挑人家總動員的時候跑來觀光……」
  「勃拉尼,他又來啦,」她眼睛裡充滿了詭秘而又開心的神氣。
  斯魯特伸出一隻戴了嵌著藍寶石大學戒指的手去撫摸她的臉。拜倫看了這個來得很自然的親暱姿態,覺得很刺目。這標誌著他單獨(即使並不熱烈)和姑娘相處的日子已告結束。他悵惘地倒在後座上。「親愛的,儘管你簡直是發了瘋,可是看到你我還是高興極了。」斯魯特說。「今晚的情況好多了。英國終於簽署了對波蘭的保證——就在今天。以前人們打賭說,德國和俄國簽訂的這個條約會使英國縮回去。才不會呢。瑞典那邊傳來可靠的消息,說希特勒正在取消他的入侵行動。英國把它嚇住了,這是確定無疑的。」
  「你把我們安置在哪兒呢?我希望是個有浴室的地方。」
  「沒問題。過去三天裡,旅館騰空了。歐羅巴大旅社有些豪華的房間,確實很夠西方標準,而且是東方的價錢。別打算呆長。情況還會隨時變得討厭起來。」
  「我想也許呆上一個星期,」娜塔麗說。「然後拜倫和我坐飛機或者開車到克拉科夫,訪問一下梅德捷斯,然後就飛回羅馬。」
  「真是異想天開!你在說些什麼?梅德捷斯!想也別想了,娜塔麗!」
  「憑什麼?埃倫叔叔說我得去訪問一下我們在梅德捷斯的老家。我們一家都是從那兒來的。我的天,這可真是個平原國家,平得像張桌子。」
  他們正開車穿過穀物已經成熟的芬芳田野,中間一塊塊草地星羅棋布,牛群馬群正在那裡吃草。這片平原盡頭,依稀可以望到華沙城的建築物從地面上突起。
  「一點不差,這也正是波蘭的禍患。這是塊面積十萬平方英里的足球場。對入侵來說,是再好不過了。即便南部有一些不高的山脈,也都有很好的覽闊、方便的山口。目前德國在捷克有五十萬大軍壓境,他們就在亞布隆卡山口那邊,離梅德捷斯只有四十英里。現在你明白了吧?」娜塔麗對他作了個鬼臉。
  華沙比羅馬要鎮靜得多。在路燈的微光照耀下,盛裝的人群,中間夾雜著許多穿軍服的,正在那寬闊的馬路上快活地散步,吃著冰激凌,吸著煙,聊著天。綠茵茵的公園裡滿是嬉愛著的兒童。紅彤彤的公共汽車駛過去了,車身一側是電影廣告——在波蘭文中間「秀蘭·鄧波兒」的名字格外醒目。耀眼的廣告牌上,德國牙膏、收音機和生發油在招徠顧客。長排長排的灰色或棕色的四層樓房,通往巨大廣場的林蔭路——廣場上矗立著輝煌的雕像,四周都是精雕細刻的辦公大樓或王室大廈。電光廣告開始閃亮跳動——這一切都令拜倫想起巴黎和倫敦。奇怪的是,結束了一次簡陋不堪的空中旅行之後,竟來到這樣一個大都會。歐羅巴大旅社的前廳的裝潢,講究得不亞於他曾見到過的任何一個旅館。寬大的棕色和白色大理石的梯階一直伸展到大門口。
  娜塔麗乘電梯上樓去了。斯魯特碰了下拜倫的胳膊,要他留下。然後,點上他的煙斗,苦惱地噴著冒火星的煙霧。拜倫和斯魯特闊別了好幾個月,在他看來,這個外交官年紀大得和娜塔麗太不相稱。他戴著眼鏡,眼皮已經鬆了,那消瘦、蒼白的頰上也已有了深深的皺紋。他穿的那套雙排鈕扣、白堊條紋的深色服裝更加重了他那庸庸碌碌、飽經世故的神態;而且他的身材比拜倫記憶中的還要矮些。
  「可惜我沒時間請你喝杯酒,」斯魯特說。「我很想同你談談。去克拉科夫這趟旅行既危險又沒有意義。我打算盡快替你們訂下飛機票,離開這裡。我估計整個星期的票都預訂光了。不過,大使館可以優待一些。即便需要咱們二人硬把她推上一架飛機飛回羅馬,也只好那樣做了。可是今晚上不要對她講。那麼一來她就更不好對付啦。」
  「好吧。你比我瞭解她。」斯魯特搖了搖頭,笑了起來。「在這一點上,我可不敢說。我本應當為這趟愚蠢的旅行大為感動——我也確實很感動。然而娜塔麗·傑斯特羅幾乎叫任何人也拿她沒辦法。晚飯見吧。大使館簡直成了瘋人院。要是我脫不開身,我就打電話來。」
  拜倫在他那間朝布里斯托爾旅館開著高大窗戶的洞穴般的陰暗房間裡坐了一會兒,尋思著他究竟幹嘛到波蘭來。他拿起象牙柄的古董電話筒,用德語爭辯了好一陣,總算接通了娜塔麗的房間。
  「喂,你在澡盆裡了嗎?」
  「哦,我很高興你看不見我。怎麼啦?」
  「我累垮啦。你跟斯魯特吃晚飯吧,我睡去了。」
  「別瞎扯!勃拉尼,你同我們一道吃晚飯。九點鐘你來找我一道去,聽見了嗎?萊斯裡給我訂的,好像是裴德勒夫斯基1住的套房。簡直太好啦。我這兒有個全身的穿衣鏡,由兩個木雕的棕色大天使舉著。」
  1裴德勒夫斯基(1860—1941),波蘭鋼琴家、作曲家。一度任總理。
  「這邊走,」斯魯特說,「咱們的桌子已經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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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45:47 |只看該作者
  在布里斯托爾旅館的大餐廳裡,穿著綴有金飾扣的紅禮服的管絃樂隊正在那裡砰砰地奏著舊時的爵士舞曲。這家餐廳論面積、掛的綢幔、白桌布、鍍金的水晶枝形燈、茶房的恭順、蜂擁而來的客人們衣著的華麗、舞池上過早的對對舞侶,都使人恍如置身於歐洲任何一家高級旅館,這裡當然看不到絲毫戰爭的恐懼。
  「對不起,我來晚了。都怪那些猶太人,」他們就座以後,斯魯特道歉說。「他們擠滿了大使館。我們全都成了管簽證的官員了,一直到比德爾為止。天曉得我並不怪他們。只要他們舉得出一個親威、一個朋友,拿得出一封信或任何其他東西,我就給他們辦。一本紐約的電話簿,今天在華沙值一千個茲洛提,合二十美元。」
  「奇怪的是,」娜塔麗說,「我本來聽說華沙到處都是猶太人。到現在為止,我沒見到幾個。」
  「嘿,這兒有的是,沒錯兒。這個城市有三分之一是猶太人。」說到這裡,一個穿燕尾服的侍者頭兒哈著腰送上菜譜。斯魯特用波蘭語同他交談了好一陣。娜塔麗帶著欽佩和羨慕的神情傾聽著。
  「萊斯1,學起來很難嗎?有朝一日我也試試看。」侍者走後,她說道。「我們家裡每逢談起什麼不願讓我聽懂的話,就用波蘭語。我恍恍惚惚覺得回到了兒童時代。然而這個地方對我是這麼陌生!真是奇怪極了。」
  1萊斯是萊斯裡的暱稱。
  他們吃了非常可口的熏鮭魚,一種做得十分別緻的雞蛋,和烤得很硬的肉。當別人喝著上好的法國酒時,斯魯特不斷地用個頂針那麼大的玻璃杯乾著棕色的波蘭伏特加。
  「萊斯裡,你可要醉個人事不省啦,」娜塔麗的語氣裡歡快多於勸阻。
  「每杯才盛那麼一點點,」斯魯特說,又從瓶子裡斟上一些。「即便你不來,今天我也已經忙壞了——你這個糊塗蟲!」
  他們彼此相視一笑。拜倫恨不得回去睡覺。斯魯特望了望他,然後,出於禮貌,只好又說了下去。「嗯,對啦,這真是個歷史上的謎。三百五十萬猶太人究竟怎麼會移居波蘭的。這是個如此四分五裂的國家,你總以為他們會選擇一個更穩定的國家吧。我倒有個理論,我很想知道埃倫是怎麼個看法。」
  「萊斯裡,關於我們這些波蘭猶太人你有什麼理論?」娜塔麗咧嘴笑著說。
  「是這裡的四分五裂的狀態促使他們移居進來。想想看,一個有差不多一千個男爵的政府,隨便哪個男爵都可以對立法行使否決權。若干世紀以來,他們就是這麼湊合著過來的。難怪波蘭不斷地分崩離析!嗯,猶太人只要能單獨和個別的貴族作出安排,他們就至少可以在這裡生活、耕種和工作。不必害怕國王的壓迫。」
  「這個理論不壞,」娜塔麗說,「然而事實上波蘭的歷代國王不是也曾特別訂立一些保護性的法律對他們表示歡迎嗎?那不正是西班牙把他們驅逐出去,而羅馬教廷正掀起一陣迫害、屠殺猶太人逆流的時候嗎?這是就我記憶所及而言。」
  「我對這方面沒做過研究,」斯魯特說,「不過,波蘭自己最後也採取那樣的步驟了。」
  「也正因為這樣,我才在長島出生的啊,」娜塔麗說。「我祖父逃出來了——幸虧他那樣做。」
  「波蘭目前的軍事形勢怎麼樣?」拜倫問斯魯特。「要是必要的話,他們會和希特勒打一仗嗎?」
  「打一仗?」斯魯特吸了口煙斗,仰頭望了望半空,他的語氣又變得深思熟慮,帶有職業意味。「嗯,你問問任何一個波蘭人,他多半會告訴你他們要打敗德國人。在一四一○年,他們畢竟打敗過德國人。拜倫,這是個奇怪的民族。他們談論起政治和歷史來可以十分高明,然而他們完全不顧這個事實:德國今天是個工業上的巨人,而波蘭仍然停留在種地、猶太人、城堡和《瑪祖卡》1上。也許波蘭人的戰鬥精神將會驅散希特勒的那群愚蠢的、不願打仗的畜生。這是當前的論調。據說波蘭有兩百五十萬穿軍裝的,比希特勒的軍隊多。這個數目字是十分難以置信的,然而在這個國家裡,任何統計數字……」
  1波蘭舞曲名。
  「喂,這不是《斯塔爾德斯特》嗎?」娜塔麗插嘴說。「聽起來有點兒象。跟我跳舞吧。」
  拜倫看到斯魯特環著舞池拙劣地帶著她旋轉,覺得他的樣子像她的叔叔多於她的情人。可是娜塔麗偎依著他,閉起眼睛,把臉往他臉上貼的神情卻一點也不像個侄女。他們交換了幾句輕鬆的話,然後娜塔麗又說了些什麼,使得斯魯特露出嚴肅的神色,並且搖了搖頭。他們一邊跳舞一邊爭論。
  「沒有你我也找得到他,」他們回到桌子跟前時,娜塔麗正這樣說著。
  「我並沒說我不幫你找到他,我是說,要是你打算跟他談起去梅德捷斯……」
  「把這件事忘掉吧,忘掉我提過它。」
  娜塔麗狠狠地瞪著她盤子裡的那塊肉。斯魯特又呷了兩口伏特加。為了緩和一下空氣,拜倫問起斯魯特大使館裡的工作情況。斯魯特鬆快了些,他的聲調又變得一板一眼起來。那烈性酒一點也沒令他的頭腦模糊,只使他談得更加起勁。他把大使館的機構大致介紹了一番,說他是在政治組裡;可是自從他來到以後,像使館裡每個人一樣,時間都被川流不息的移民佔去了。
  「你們外交官們對這個條約感到意外嗎?」
  「自然。連波蘭人也驚得目瞪口呆,而在歷史上,他們是什麼都經歷過的。可是誰也事前猜不出希特勒要幹些什麼。這就是他的天才——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他確實有叫人大吃一驚的本能。」
  娜塔麗臉上那片陰雲散開了。「萊斯裡,斯大林幹嗎跟他搭伙呢?」
  「親愛的,這再明白不過了。希特勒用金盤子托著一塊蛋糕端給他,他只說了聲:『好,謝謝!』如今,斯大林一下子就倒轉過來把英法置於劣勢了。在慕尼黑,他們把斯大林拋在一邊。實際上,他們是把捷克斯洛伐克拱手送給了希特勒,說:『孩子,拿去,別再跟我們搗亂了,摧毀俄國去吧。』現在,斯大林搞了個倒過來的慕尼黑。『不,不,這兒,孩子,把波蘭拿去,然後去摧毀西方吧。』」斯魯特一口接一口地噴著小團小團的藍色煙霧,顯然對得到這樣一個大發議論的機會很開心,他接下去說:「哼,英國人完全是咎由自取!和俄國結盟本來是他們制止德國的一個機會。他們有好多年的時間來做這件事。所有斯大林對德國和納粹黨人的恐懼都有利於他們這麼做。可是他們做了些什麼呢?拖延,煩躁,跟希特勒弔膀子,把捷克斯洛伐克送掉。最後,事到臨頭,派了幾名小政客坐了一條慢船去見斯大林。當希特勒決定在這一結盟上下賭注的時候,他派專機把他的外交部長送到莫斯科,授予作這筆交易的全權。因此,一場世界大戰才迫在眉睫。」
  「會發生世界大戰嗎?」娜塔麗問。
  「哦,我原以為你和埃倫都是主張不會打起來的權威呢。」
  「我不準備驚慌失措。在我看來,希特勒會像往常一樣,得到他所要的東西。」
  斯魯特的臉變得困惑、陰沉。他使勁吸煙,蒼白的兩頰往裡深陷下去。「不會。波蘭人如今已拿到了英國簽了字的保證。這件事做得很豪爽。很不理智,很遲,而且多半無濟於事。在這個程度上,咱們是在重演一九一四年。波蘭一旦堅決抵抗,就可以使全世界陷入這場戰爭。這就全看希特勒了。要是他想再武裝一下,這場危機就會平息下去——眼下有這種趨勢。可是就我們所知,他已經下達了進軍的命令。也正因為如此,關於去梅德捷斯,我才這麼堅決反對。那裡,在未來的兩個星期裡,你有一半可能性被德國兵俘擄去。親愛的,我確實認為是有點冒險。」
  晚飯後,斯魯特又開車把他們帶到城的另一部分。這裡,一條條街都是三四層高的老式磚房,樓下一層統統是店舖。這裡確實有成千成萬的猶太人,有的在狹窄、鋪了卵石的街巷人行道上溜躂,有的從窗口探望,有的在店舖門口坐著。街頭巷尾,一群群留著鬍子的人在大聲爭辯著,做著手勢,跟曼哈頓區的東下街一個樣。許多男人穿著長衫,要不就穿農村的長靴、罩衫,戴著便帽。也有的男人穿著齊腳脖子的長黑大衣,戴著黑帽子。有幾個小伙子穿著軍裝,也有一些闊人:臉刮得光溜溜的戴著大禮帽的男人和打扮得很漂亮的女人,跟歐羅巴大旅社一帶華沙的非猶太人一模一樣。玩著街頭遊戲的孩子們跑來跑去,男的戴著小帽,穿著短褲,女孩子們穿著整潔的各種顏色的上衣。他們的母親一邊看著他們,一邊閒聊著。
  「我記得你好像說他們都衝到大使館去了呢,」拜倫對斯魯特說。
  「拜倫,這裡有三十五萬猶太人。也許一百個人裡有一個有那種遠見。那樣就有三四千人來捶我們的門了。其餘的人相信他們所要相信的,模模糊糊地盼著形勢好轉。政府不斷地告訴大家不會打仗。」
  娜塔麗正帶著一種迷惘、愜意的神情望著街上馬拉的大車和手推車以及剛好從他們身邊叮叮噹噹地開過去的一輛舊式的無軌電車。「小時候,我父母曾經把這一切形容給我聽過,」她說。「看起來似乎沒有變樣兒。」當大使館的汽車駛過的時候,人們都停下來看著它的後影。有一次,斯魯特把車停下來回路。一簇簇猶太人都圍了上來,可是他們用波蘭語小心翼翼地作出的答覆很含糊。「我來試一下,」娜塔麗說,然後她就講起意第緒語1。他們聽了先是吃驚地爆發出一陣笑聲,接著是熱烈友好的交談。一個戴了一頂破舊小帽的胖敦敦男孩自告奮勇地跑在汽車前邊指路,他們就按照他所指的方向駛去。
  1是德語、希伯來語和斯拉夫語混合而成的語言,流行於歐美猶太人中間。
  「必要的時候,我也能結結巴巴講點,」娜塔麗說,「埃倫講得才地道呢,儘管他從來也不肯說一個字的意第緒語。」
  「你說得很不錯,」斯魯特說。娜塔麗和斯魯特在一座灰色磚砌的公寓大樓前下了車。這座樓有窄長的窗戶和一個雕琢得很考究的鐵門,窗口匣裡的繡球花正盛開著。樓前是一個綠茵茵的小公園,猶太人或一群群地坐在長凳上,或嘈雜地圍著一個正迸出水花的噴泉。好奇的孩子們從公園裡跑出來,包圍了坐在這輛美國汽車裡的拜倫,隨便議論起他和這輛汽車。在他們歡樂的凝視下,拜倫感到自己有些像關在玻璃後面的人猿。這些猶太孩子一張張的臉都充滿了活力和惡作劇,然而他們並沒有什麼不禮貌的舉動,有的還靦腆地朝他微笑著。他很遺憾沒有什麼禮物可以贈送給他們。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桿自來水筆,想從敞著的窗口送給一個黑頭髮、穿紫丁香色衣裳、袖口和領口鑲著白花邊的姑娘。她眨巴著一對機警的深棕色的眼睛躊躇不前。旁的孩子們用大聲喊叫和吃吃笑聲鼓勵她接受禮物。最後,她才接了過來,她那冰涼的小小指頭在他手上蹭了一下,就輕快地跑掉了。
  「哦,你料不到吧,他不在,」幾分鐘後,娜塔麗和斯魯特一道走回汽車跟前對拜倫說。「他全家到梅德捷斯參加他兒子的婚禮去了。我的運氣真不好。埃倫告訴我說,他是做蘑菇生意的,可是那生意能這麼興隆嗎?看起來他過得挺好哩。」
  「好得不多見,」斯魯特發動起馬達來。「這肯定是這一帶最好的公寓樓。」
  那個穿紫丁香色衣裳的小姑娘又出現了,還帶來她的父母。她父親穿著長到膝蓋的灰色禮服,戴一頂灰色的寬邊帽子。她母親包著頭巾,穿一套按德國樣式剪裁的棕色衣服,還抱著一個用粉紅毯子包著的娃娃。
  「他來向你道謝了,」當那個父親舉著自來水筆、隔著窗口用波蘭話鄭重地說著的時候,斯魯特對拜倫說。「他還說,這桿筆太貴重了,他請你收回去。」
  「告訴他說,這個美國人愛上了她的女兒。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所以她必須收下。」
  斯魯特把這話翻譯過去,她的父母都笑了起來。那個小姑娘貼著她媽媽的裙子躲閃著,向拜倫投了一個熱切的眼色。她母親從她的上衣翻領解下一枚嵌了紫寶石的金質別針,一定要娜塔麗收下。娜塔麗竭力用意第緒語推卻。這又引起驚訝和一陣滔滔不絕的愉快的交談。結果,她只好收下這枚別
  針,那個小姑娘留下了那桿筆。於是,他們就在一片「再會」聲中離開了。
  「嗯,我出來可不是為掠奪財寶的,」娜塔麗說。「拜倫,你留下吧。這個別針很好看。你留著送給你的女友、你的姐妹或者你的母親。」
  「留下吧,那是你的,」他不客氣地說。「我倒可以考慮在華沙呆下去,等著那個姑娘長大。」
  「她的父母不會答應的,」斯魯特說。「他們要把她嫁給一個拉比1。」
  「反正離猶太姑娘們遠遠的。她們不是好的偶像。」娜塔麗說。
  「阿門2,」斯魯特說。
  1希臘語,原出自希伯來語:「但願如此」,為基督教禱告時的結束語。
  2希伯來語:「我的大師」,為猶太人對法學博士及主持宗教儀式者的尊稱。
  娜塔麗正把那枚別針別到她的外衣上。「那麼我想我只好到梅德捷斯去看班瑞爾了。真可惜,埃倫說他很機靈,在領我參觀華沙這一點上,沒人比得上他。他們曾一道研究過猶太教的法典,雖然班瑞爾比他年紀小得多。」斯魯特一聽娜塔麗提到梅德捷斯,就沮喪地搖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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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46:45 |只看該作者
第08章

  一天早晨七點鐘,娜塔麗往拜倫的房間打了個電話。頭天晚上他們和斯魯特一起逛夜總會,一直呆到三點多鐘。這些波蘭夜總會都模仿巴黎的下等遊樂場所,但很沉悶。她以神經質的高興勁頭,把他們倆從一個夜總會帶到另一個夜總會,根本不理會斯魯特那種筋疲力盡的樣子。
  「嗨!勃拉尼,你睡死啦?」從她的活潑口氣聽來,她好像已經睡了十個小時的覺。「這好像有點兒惡作劇,可我已經在去克拉科夫的飛機上弄到了兩個座位,飛機十一點起飛,票是我昨天買的,要是你寧願睡覺,就呆在這兒也行。我一兩天就回來。」
  拜倫睡意矇矓地說:「什麼?斯魯特已經給我們弄到明天去羅馬的飛機票了,娜塔麗,訂著這個票不是容易的。」
  「知道。我會給他留個條子,也許到機場給他打個電話。你要是也去,咱們就根本用不著折回華沙了。等我看過我們家裡的人,咱們就在星期六、或者星期天,直接從克拉科夫到羅馬去。」
  「你在克拉科夫預訂了票嗎?」
  「還沒有。可是克拉科夫是個交通中樞。有五六條路可以出來。咱們一到那兒就買票——飛機、火車或者汽車票都行。怎麼樣?拜倫!你又倒下睡著啦?」
  「我在考慮呢。」拜倫把離開華沙和離開斯魯特的好處與這些輕率的旅行安排在進行比較。戰爭的緊張局勢看來在漸漸緩和了。夜總會裡的波蘭人還是顯得那麼快活、輕鬆、無憂無慮,儘管斯魯特發現,已經看不見外國人,特別是德國人。街上像往常一樣安靜,看不出備戰的跡象。拜倫總是從華沙電台播音員的聲調來推測戰爭局勢緊張的程度。他現在已經聽得懂幾個有關緊張局勢的關鍵性的字和短句,但有時候倒是從新聞廣播員發抖或者輕鬆的聲調中可以判斷出更多的東西。在美國,局勢緊張的時候,播音員慣於用宏亮深沉的、像是劫數已到的聲調,嚇唬聽眾;而離戰場更近的波蘭廣播員們,倒不怎麼想矯揉造作。一兩天之前,他們的聲音聽起來還不那麼焦慮呢。他問道:「你聽到什麼消息了嗎?」
  「我剛剛收聽了英國廣播電台的短波,和昨天晚上一樣的新聞。漢德遜正和希特勒談判。」
  「娜塔麗,這可是一次他媽的發瘋的旅行。」
  「怎麼呢?我也許再也沒機會去看看我父母出生的地方了。現在我已經到了這兒。昨天晚上萊斯裡親口說的,最危險的時候看來已經過去,他們已經同意談判。不管怎麼樣,你本來用不著來,我是這麼想的。在波蘭鄉下到處亂轉,你準會膩煩的。」
  「這樣吧,我和你一同吃早飯。」
  拜倫很快收拾停當。他與娜塔麗·傑斯特羅在一起的時間越多,就越對她捉摸不透。她與斯魯特·萊斯裡的關係現在也使他納悶。他們倆要是一道在床上消磨時間,——他猜想這是她來華沙的目的之一,如果不是全部的話——那麼他們準是在找一些匆匆忙忙的特別機會,或者想方設法瞞過他。可是一夜接一夜,斯魯特總是在旅館的走廊告別。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以一個未婚妻那樣的深情和溫存對待斯魯特,可是當拜倫想迴避他們的時候——去吃晚飯、或是去聽音樂會,甚至到使館走一趟——她總叫他一起去。當然他曾想到過,她是在利用他——也許連約他同去華沙也一樣——以激怒斯魯特。要真是這樣,她的計謀算是失敗了。這位外交官對待拜倫很友好,而且把他跟在旁邊完全看作理所當然。但是斯魯特這個人也很難捉摸,只能看出他很疲勞,埋頭工作,對娜塔麗在這個時候到波蘭很是關心,如此而已。
  她堅持此次旅行有比想看看她的情人更重要的原因,這一點拜倫越來越明白了。華沙的猶太人街道使她著迷。不管他們從哪兒開始度過一個夜晚,最後總要走進那些狹窄的小巷。她甚至拖著拜倫到條偏僻小巷內的猶太人小劇場去看了一場奧尼爾1的《啊,荒野!》(這次斯魯特求著沒去)。這個劇場只有一個不到二十英尺寬的舞台,破舊的布幕。對他來說,這是次奇特而乏味的經歷。但是在那個寒酸的大廳裡,頂呱呱的美國人物和傳統的猶太表演湊在一起,使娜塔麗很開心也很感動。「我覺得那就是我,」娜塔麗說。他們剛從劇場出來,在溫暖的夜晚沿著泥濘的小路走著,小路兩邊是東倒西歪的半用木料半用石頭造成的小屋。「我就是那個奇怪的混合物。我從來沒有完全明白過,我現在還在分析它。它使人心慌意亂,但又令人興奮,真像在一部家庭影片中第一次看到我自己一樣。」很明顯,是同樣的魅力把她引向梅德捷斯的。她在飯廳裡等著他,她不知在什麼地方買了一件花色鮮艷、敞領的波蘭衣服,濃密的頭髮梳成了一種過時的美國髮式,披在肩上,就像華沙的婦女那樣。
  1奧尼爾(1888—1953),美國著名劇作家。
  「我這樣行嗎?人家老那麼盯著我看,真煩死了,好像我頭上長了角。」
  「只要你的護照放在身邊。那就行了。別太土氣。」
  「噢,當然,總帶著這個,」在她的腳邊有一隻帶拉鏈的藍色羊皮皮包。「衣服、襯衫、帽子、長襪、腰帶。我隨時可以走進女盥洗室,一出來就完全是個Amerikanka 1,怒氣沖沖,揮著美元。你去嗎?當然不去了。」
  1波蘭語:美國人。
  「我去。我的旅行包在走廊裡。」
  「真的嗎?你真和我一樣傻,勃拉尼。」她耶雙黑眼睛慢慢一眨,從眉毛下抬起來朝他看了看,使拜倫想起了那個穿淡紫色衣服的猶太小姑娘。「告訴我,你現在對斯魯特喜歡點兒了吧?」
  「我沒有不喜歡他。這會兒我是替他遺憾,他肯定還摸不著頭腦呢。」這時女侍者把一盤盤的菜端了上來。他說:「唷,你替咱們倆都叫了菜,好極啦。沒有比這種波蘭火腿更妙的了。」
  她說:「在這兒吃火腿,我都開始有點於心不安了。想想看!」娜塔麗切著厚厚的粉紅色火腿吃起來,顯然無動於衷。
  「我對你們的宗教一無所知,」拜倫說。
  「我也不懂,這甚至不能說是我的信仰。我在十一歲之前就不信這個教了——什麼會堂、希伯來文課,一切一切我都脫離了。這使父親很難過,因為他是個猶太復國主義者,是會堂的一個負責人,以及諸如此類的原因。可是我們的這位猶太拉比真是個讓人討厭的笨人,勃拉尼。我父親簡直回答不了我的問題,他不是埃倫那樣的知識分子,他是個商人。我到十一歲的時候,書比他讀得多了。」
  「他就讓你那樣甩手不幹嗎?拜倫問道,「就像那樣?我父親可不會答應,可以肯定。」
  「可能軍人不一樣,」娜塔麗懷疑地笑著說。「大多數當父親的和女兒弄不到一塊兒。不管怎麼說,我是個獨生女,整個說來都不錯。我就是不願意沒完沒了地總去說那些對我毫無意義的廢話。吃完啦!」她放下刀叉。「先喝咖啡,然後去梅德捷斯,行嗎?」
  「隨你便。」
  破裂的黃色玻璃上貼著一條條交叉的厚厚的手術膠布的出租汽車,搖搖晃晃地把他們送到機場。在陽光普照的場地上,一架孤零零的飛機停在那間作為候機室的木棚外邊,看了真叫人吃驚。那是一架藍色的三發動機的雙翼飛機,機身粗短,銹跡斑斑,儘是補釘,拜倫還以為那是一架飛機的殘骸呢;但是當他們到達時,乘客們來到了草坪上,開始登機。
  「我可不知道,」拜倫在付司機車錢時說,「你認為這架飛機能起飛嗎?是不是讓這個司機再等一等。」娜塔麗笑起來,就去給斯魯特打電話,但他沒在公寓,也不在使館。那間小木棚裡還是擠滿了德國人,儘管看起來留在華沙的沒有幾個。只有波蘭人和幾個猶太人上了去克拉科夫的飛機,坐到那些不舒服的鐵椅子上。
  飛機真的起飛了,它顛簸著,震顫著,把薄金屬板的地板都震開了縫,以致可以看到下邊一片綠色的田野,讓一股暖風吹進來,歡脹了娜塔麗的裙子。她把裙了掖到腿下,就睡著了。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飛機向下俯衝,砰地一聲著了陸,在一片田野中的一間穀倉附近停住,穀倉四周是高高的雜草和野花。拜倫以為這是一次迫降,但有幾個乘客拿著手提包下了飛機。又經過大約一個小時的顛簸,把他們送到了克拉科夫,飛機飛過綠色的平原,飛到了低矮的群山之上,這兒一半是森林,一半是耕地,用一塊塊黃的、黑的、紫的田地拼成。
  克拉科夫機場的候機室是一間小木房子,周圍攔著鐵絲籬笆。拜倫很高興,離開了那架噴著熱鐵和汽油氣味的飛機,走到陽光燦爛、微風吹拂、象花園一樣芬芳的田野上。在瀝青鋪的跑道兩側,包著頭巾的農婦們在太陽底下割草。眼前看不到出租汽車,只有一輛儘是泥巴的綠色公共汽車。一些有親戚來接的旅客,爬上了笨重的馬車,嘰嘰嘎嘎地駛走了。
  「咱們打算怎麼到克拉科夫去呢?」拜倫問。
  「那輛公共汽車一定是到那兒去的,」娜塔麗說。
  一個黃鬍子的猶太人孤零零地筆直站在門口,身穿一件黑色的長外套,頭戴一頂黑色寬邊的平頂帽。他走近幾步,用手碰了碰帽子說:「請原諒,是美國人嗎?姓傑斯特羅?」娜塔麗疑惑地看著他說:「唔,是呀。你是班瑞爾吧?」
  「是的,是的。喬徹南·班瑞爾·傑斯特羅。」他咧開嘴笑著回答。「請你原諒。英語說得不好。你說德語嗎?法語呢?」
  「法語能說一點兒,」於是她就改用法語說:「你怎麼知道我們乘這班飛機呢?好啦,拜倫,這是埃倫叔叔的堂弟,也是我父親的堂弟。班瑞爾,拜倫·亨利是我的好朋友。」
  兩個男人握了握手。猶太人捋了捋他那花白了的黃鬍子,端詳著拜倫的臉。班瑞爾長著一個寬大的鼻子,濃眉毛,一雙令人吃驚的深陷的藍眼睛有點像韃靼人那樣斜著,但目光敏銳。拜倫覺得,在一兩秒鐘內,這位傑斯特羅就看出他是個異教徒,不過可能是個朋友。「Enchante1,」傑斯特羅說。
  他把他們帶到候機室的另一邊,那裡停著一輛鐵銹斑斑的汽車。
  1法語:很高興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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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機是個瘦鬼,穿一件淡顏色的運動衣,戴一頂便帽,留著有點兒發亮的紅鬍子。經過一番意第緒語的交涉之後,他們就出發了。娜塔麗對拜倫說,他們現在是直接到梅德捷斯去,因為傑斯特羅一家非常渴望看到她,而克拉特夫是在二十英里路之外的另一個方向。他們全家都認為,在婚禮的前夕,有個美國親戚從天而降是個好兆頭。娜塔麗曾給梅德捷斯的喬徹南·傑斯特羅打了個電報,說她今天到,但她沒說明坐哪班飛機,因為沒想到他真會收到這封電報。
  「Mais Pourquoi pas?La Pologne n』est pas L』frique.1」班瑞爾接著娜塔麗的英語插了一句話,「C』est un paya tout afait moderneet civilise.2」
  拜倫覺得,像這樣一個從猶太油畫中或者戲劇中出現的人物,能說又清楚又好的法語,真是十分奇怪。傑斯特羅對他說,他會為他們後天回羅馬做好安排的。因為他在克拉科夫交際很廣,弄幾張火車票或飛機票絕對不成問題。
  1法語:這完全是個現代文明國家。
  2法語:為什麼收不到呢?波蘭不是非洲。
  汽車彎來彎去,避開一些討厭的大坑,在一條坑窪不平的柏油路上顛簸著前進。他們經過一些小村莊,儘是草頂的圓木房子,在一根根圓木之間漆上了藍條條。司機得把車繞開在路上遊蕩的豬、雞和牛。許多房子由於天長日久,歷經風吹雨打,變成了灰色,一溜歪斜,或者快要倒塌。一些房子沒有窗戶,但是差不多都有新的、或是新油漆過的門。每個村子的附近都有一座木頭造的教堂,矗立在一塊高地上。在灑滿陽光的田野上,男男女女都手拿農具在勞動,有的用馬拉犁。汽車經過許多輛裝滿手砍的木材的大車,拉車的都是強壯而馴順的馬,趕車的都是強壯而馴順的女人和男人,這些人要不是有頭巾和鬍子作為標誌,真是難以辨別他們的性別。他們的汽車一直開到奧斯威辛,一路上沒看見一台拖拉機、一輛汽車或是任何其他機械。奧斯威辛是鐵路線上一座中等城市,有磚砌的房子和寬闊的街道,一條渾濁的河流從城裡穿過,把它分成兩半。汽車開到城市的主要廣場,在電話局前面停了下來,娜塔麗和班瑞爾下了車,去給斯魯特打電話。
  拜倫頂著烈日在廣場上散步,引得一些居民偷偷地朝他望。他買了份冰激凌,女售貨員一聲不吭就收下了他的錢。奧斯威辛和華沙完全不同:這是座低矮的城市,到處是淡褐色的建築物,有一副窮鄉僻壤不歡迎陌生人的神氣。拜倫巴不得離開這裡。當汽車駛進一片平坦的綠色田野,在沿河的一條骯髒的道路上行駛時,娜塔麗告訴他說,斯魯特發了火,也吃了一驚,儘管她把所有的罪過都攬到自己身上,斯魯特還是對拜倫的頭腦說了些不好聽的話。「我看他是得了神經病了。」她說,「你看他是不是怕德國人?」
  「你看,這麼樣離開他有點失禮。」
  她朝拜倫奇怪地瞟了一眼,說:「這完全不是什麼失禮問題。要知道,我們在一起一直談到清晨,他應該討厭我了。」
  「什麼?我看見你是三點回來的。」
  「不錯,可是後來他又從走廊裡給我打電話,說他疲勞過度,睡不著覺,我又下樓和他出去了。」
  「原來如此。那你一定累壞了。」
  「怪得很,我覺得挺舒服,在飛機上打了個瞌睡,現在又有這麼新鮮的郊外空氣!波蘭的空氣聞起來那麼美妙。我在書上從來沒讀到過這個。」
  「波蘭是第一流的國家,」班瑞爾用英語說,一邊拿手捋了捋鬍子。「強壯的人民。希特勒一個大威脅。不要戰爭。」
  拜倫在梅德捷斯度過的這段時間,永遠留在他的記憶中,好像去了趟月球一樣。雖然有常見的教堂聳立在常見的小丘上,可是村民差不多都是猶太人。梅德捷斯是由一簇建在彎彎曲曲的狹窄土路或石子路邊上的房子組成,有些是圓木的,有些是灰泥的,只有少數磚房,一路傾斜下去通向一片平坦的綠色草地和一條蜿蜒的河流。在離鎮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幢式樣象法國城堡的大房子,沒有屋頂,在河岸邊荒蕪著。那個貴族之家已絕了後,房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遭了難,但是這個村鎮卻保存了下來。傑斯特羅一家和他們的親戚似乎佔了梅德捷斯的一半。他們簇擁著娜塔麗和拜倫,興高采烈地把他們從一家帶到另一家。昏暗的房子裡面都差不多:小房間,大爐灶,笨重而光亮的維多利亞式傢具,花邊窗簾;每家房子都有一群孩子,從地下爬的嬰兒到少年兒童年齡不等;一張張桌子都擺滿了酒、蛋糕、茶、糖塊、伏特加和魚。這一切都沒法兒拒絕。呆了一會兒,因為沒看見廁所,拜倫感到很不舒服。這樣一連好幾個小時,別人說的話他一句都聽不懂。在他看來,好像所有的猶太人都在不停地同時講話。娜塔麗和那些穿黑上衣、黑褲子、笨重靴子、留長鬍子的男人談話,和那些沒有塗脂抹粉、勞累過度、穿了拖到腳踝的樸素衣裙的女人們聊天;他們好像都被她迷住了。每座房子外邊,都圍了一大群人,他們隔著窗子參加談話。兩位國人的來訪,顯然是戰後梅德捷斯最重大的一件事。
  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啊!沒有人行道,沒有商店,沒有電影院,沒有汽車庫,沒有汽車,沒有自行車,沒有路燈,沒有救火龍頭,沒有廣告牌;除了沿河的一排電線桿外,沒有一種聲音或一種景象能把這個城鎮和二十世紀聯在一起。然而娜塔麗·傑斯特羅是唯一從這個地方移居外地的一代人。埃倫·傑斯特羅博士,《一個猶太人的耶穌》一書的作者,耶魯大學的歷史教授,錫耶納大主教的高雅朋友,在這兒生活到十五歲。那時候,他看來就像這些蒼白、瘦弱、勤學的男孩子一樣,戴了頂黑色大便帽,耳邊留著鬈發!拜倫不能想像這些人怎麼看待他,但是他們對他像對娜塔麗一樣熱誠,不過用手勢和微笑來代替對她的滔滔不絕的談話。(第二天娜塔麗告訴他,她把他說成是自己的保護人,是埃倫叔叔派來的一名美國海軍軍官,他們毫不懷疑就相信了,既然美國人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同樣地不同尋常、使人吃驚和不可思議。
  那天晚上,關於睡覺的安排也和所有事情一樣新奇。拜倫被安置在拉比的家裡。這是一場大爭論的結果,全村有一半人都參加了,有那麼一會兒村裡的神父也參加了,他長著棕色鬍子,要不是禿頂、穿了黑袍子,模樣兒可真像班瑞爾,他的突然出現,使每個人都冷靜下來。人們談論的語言改成波蘭語,後又改成德語,最後這個語言拜倫是很懂得的。神父想對不信猶太教的美國人慇勤款待一番,班瑞爾靠拜倫用德語及時幫忙,想法把他的邀請岔了開去。神父離開後,人們就圍著班瑞爾和拜倫勝利地歡呼。這位美國人由一群猶太學校的男孩子護送,在歌聲和掌聲中朝拉比的磚房走去。領頭的就是新郎自己,一個十八歲左右、臉色蒼白、留著稀疏山羊鬍子的小伙子。
  拉比和他的妻子想把自己的床鋪讓給他,那是一張黑色的四柱大床,上面擺著大枕頭,但是很顯然,這是屋裡唯一的一張大床,拜倫不肯睡。這又引起了一陣意第緒語的討論。這座房子的第二間臥室裡有兩張床、一塊鋪上褥子的板鋪擱在兩張椅子上,房間裡面已經有五個嘁嘁喳喳的女孩子,在商量的時候,她們就開始羞紅了臉,笑起來。好像他們打算讓拜倫睡到其中的一張床上去。顯然,再想不出別的體面的辦法了,他最後還是睡到了正屋的地板上,這個房間既是客廳又作飯廳,周圍擺滿了大本兒皮封面的書。拉比給了一床羽毛墊子讓他睡,因為六個從克拉科夫猶太學校回來的男孩子也和他一起躺在同樣的墊子上。他也就不覺得委屈了。說真的,他在梅德捷斯拉比家的地板上睡得比在華沙的歐羅巴大旅社裡還香。他發現羽毛墊子倒是能催眠的。
  第二天,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和娜塔麗繞著村鎮閒逛,從田野沿著河邊走,經過一座古老的墓地,一直到那座大房子的廢墟。婚禮的準備工作在繼續進行,所以這家人今天就讓兩位客人自己玩玩。梅德捷斯狹窄、泥濘的街道——夜間下了場大雨,拉比家屋頂上嘩啦嘩啦的雨聲,使拜倫睡得更香——充滿秋天乾草和成熟水果的芳香,在那些自由自在地遊蕩的雞、鴨、牛、羊的氣味襯托下,這陣芳香似乎分外強烈。一些家禽遭到了惡運,片刻前還高高興興地在早晨的陽光下大搖大擺地散步,過了一會兒,就已被嬉笑著的孩子們抓住,嘎嘎叫著,撲打著翅膀,進了屠宰場。在房子和穀倉後面的田野上——這些穀倉大部分是單間的圓木建築物,有厚厚的黃色稻草屋頂——成群的牛馬在草地上吃草,草長得很高,夾雜著野花,在微風中蕩漾。水蟲有緩緩流動的棕色水面上滑動。魚兒躍出河面,濺起水花,但是沒有人釣魚。
  娜塔麗告訴他說,她和家裡人談話談了半夜。對她來說,她聽到的大部分都是新鮮事兒。她父親總愛追述華沙的往事,要比對他的出生地談得多。由於她只想成為一個地道的美國人,所以在孩提時代就已對所聽到的一點點兒東西感到膩煩了。在這個村鎮裡,埃倫叔叔和她父親都是傳說中的人物,他們在美國都有了成就。關於埃倫·傑斯特羅、有種種不同的說法:一個偉大的外科醫生,一個天文學家,一個癌病專家;在波蘭語和意第緒語中「教授」這個詞兒的意思是含糊不清的。除班瑞爾外,沒人知道埃倫曾寫過一本關於耶穌的名著。娜塔麗猜想,埃倫的堂弟好不容易才沒把這個成就聲張出去。班瑞爾(這是他的原名喬徹南的暱稱)在當地是個出人頭地的人物。當他還在克拉科夫讀書的時候,就開始作販賣蘑菇的生意,後來兼作其他出口買賣,生意興隆,終於把家搬到了華沙。但他又把兒子送回到克拉科夫的猶太學校讀書,並在梅德捷斯他的表姐妹那裡給他找了個新娘。這許許多多的傑斯特羅們和村裡的其他居民一樣,是靠種地和到奧斯威辛及克拉科夫市場上出售奶製品生活的。
  娜塔麗曲在這幢破房子裡爬來爬去,探索著前進,一會兒沒了影兒,後來踏穿了一塊腐朽的地板,從十到十二英尺高的地方摔了下來。拜倫聽見了木板破裂的聲音、她的尖叫和砰的一聲響。他連忙去找她。她像個摔壞的洋娃娃似的趴在那兒,裙子翻起,露出系吊襪帶的白腿。她正摔在一片爛泥和厚草上。不管這裡的地板曾經是什麼樣的——也許是鑲板的,或者大理石的——現在已經什麼也沒有了。拜倫替她拉下裙子,扶她坐起來。她神志倒還清醒,不過嚇呆了,臉色發青。過了一兩分鐘,她的臉色才轉過來,兩眼又恢復了那種活躍而調皮的神情。她搖了搖頭。「老天爺,真把我摔得頭昏眼花,拜倫。我想這下子可完蛋了。」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哎呀,真嚇死人。我沒事兒了,扶我起來吧。」
  她走起來一瘸一拐。她說左腿膝蓋不聽使喚。她挽住了他的胳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靠到他的身上。拜倫曾勸過她別去爬那腐朽的樓梯,這一笑就算認了錯,他當然也就心滿意足了。他很擔心她的傷,同時也還一直為她隨口透露的前天晚上和斯魯特一直呆到清晨這件事生氣。可是不管怎麼說。在河邊這座陽光燦爛、洋溢著蘋果芳香的果園裡,有這個姑娘倚在他的身上,對拜倫來說,簡直就是世上他所渴望的最大幸福。就這麼摟著她,也比任何別的姑娘給過他的任何快樂還要甜蜜。凡是一個姑娘身上使人想望的東西——謎一樣的目光,面頰上柔和的線條,動人的嘴唇,突然迷人的一笑,豐滿的身材和細嫩的皮膚——對拜倫說來,娜塔麗·傑斯特羅的全身就是由這些可愛的優點所構成,閃耀著奪目的光彩。不錯,她出身於梅德捷斯的奇怪的猶太家庭,她顯然是一個比他大十歲的冷酷男子的情婦,她不過是個身體結實的普通姑娘——她身子的確很重,這時正倚在他的身上,一瘸一拐地走著——脾氣有些執拗,並有頑皮姑娘的那種並不討人喜歡的、甚至是粗野的逞能勁兒,所有這些缺點恰恰使她成為娜塔麗·傑斯特羅,而不是那個他十一二歲以來就夢寐以求的十全十美的姑娘。他的十全十美的姑娘實際上和大多數男孩子所夢想的姑娘一樣,得是個金髮碧眼女郎,有點兒性慾狂。現在她已經消失,這個帶刺兒的褐色猶太姑娘佔了她的位置。這裡只有他們兩人,在波蘭南部一條小河的岸邊,在金色的陽光之下,在果實纍纍的蘋果樹之間,一英里之內看不到任何房子。
  「回去得走多半天啊!」她說。
  「我試試把你背回去。」
  「什麼,背我這麼個大個兒?得把你壓扁了。我要是不長這麼胖就好了。這可真讓人討厭死了。」
  「我不覺得討厭,」拜倫說。
  他們走過一條沒人使的平底船,船裡有半艙水。「咱們把這個利用一下,」他說著,就把船翻轉過來,倒掉了水。娜塔麗感激地看著他獨個兒把船拖了下去。「沒槳呀。」她說。
  「咱們可以順著水漂。」
  他用船裡的一塊粗長木板,把握著船的方向,既拿它當舵又拿它當篙。河水流得十分緩慢,黑乎乎的簡直象油一樣平靜。娜塔麗面對著拜倫坐在船頭,鞋子浸在滲進來的水裡。當他們漂過那個墓地的時候,娜塔麗說:「大概我的祖先都在那裡,沒葬在巴勒斯坦的就都在這裡了。」
  「或者在埃及,或者在美索不達米亞,」拜倫說。
  娜塔麗聳聳肩膀。「我不知道。勃拉尼,這是個荒涼的地方。」
  「你是說梅德捷斯?」
  「我是說波蘭。我真高興祖父和祖母離開了這個鬼地方。」
  他把船在靠近村子的地方停下來。她爬上岸,慢慢地走著,不再瘸了。這個地方沒有醫生,她說,她也不願意讓人為她這個摔傷的美國堂妹緊張。她想等明天到了克拉科夫再包紮膝蓋。所以村裡沒有人發現她出了事兒。
  拜倫想打聽打聽有關戰爭局勢的消息。梅德捷斯只有一台能聽的收音機,另外幾台已經壞了。能聽的這台是神父的。拉比用他那種好不容易才能聽懂的猶太德語對拜倫說,華沙最近廣播的消息倒是令人高興的:英國首相已經回國度週末了,看來危機已經過去。「漢德遜,漢德遜,」拉比說,「漢德遜和希特勒談判了。」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用一隻手擦著另一隻手,表示在作金錢交易。
  這場婚禮使拜倫恨不得自己變成個作家,能夠把它記載下來;也恨不得變成個猶太人,能夠完全理解它。這種莊嚴和吵鬧的混合使他難以理解。據他所知,除掉最後的扔鞋、撒米之外,端莊、謙恭應該是婚禮的精髓。但是梅德捷斯的猶太人——儘管他們穿戴了最好的服飾,女人是大鵝絨的衣裙,男人是黑色錦緞外套,或是城裡人穿的禮服——好像不懂得什麼是端莊。他們擁擠著,閒談著,突然唱起來;他們圍住蒙著面紗靜靜地坐在那兒的新娘,起勁地談論她;他們跳舞;他們在房子裡和大街上到處亂走,表演著一些奇怪的小儀式;他們一個挨一個地站到一把椅子上,發表一段演說或唱一夜歌,客人們就狂笑起來,拚命地喊叫。臉色蒼白的新郎,穿了一件白袍子,頭戴一頂黑禮帽,看來快要暈倒了。拜倫作為一個美國客人,在長長的男賓席上坐在新郎的旁邊,這是個榮譽座位。當他拿著一盤點心請新郎吃的時候,才偶然知道,這個瘦弱的小伙子已經齋戒二十四小時了,現在仍在齋期。可是在他周圍的每個人都在敞開肚子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喝。
  拜倫也和其他人一樣,又吃又喝,感到真是痛快極了,不過到這時他還不能斷定婚禮儀式是否算已經完畢。午夜臨近時,客人們忽然都嚴肅起來。在一個院子裡,在一輪明月和
  亮晶晶的繁星照耀下,開始一連串嚴肅而令人難忘的活動——包括手持銀酒杯念神聖經文和點燃長長的蠟燭——新郎和新娘被帶到一起,在用手高擎的紫色天鵝絨華蓋下面,互換戒指和親吻,很像基督教的婚禮。然後新郎把一隻玻璃酒杯用腳後跟踩碎,於是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相形之下,過去一切都黯然失色。
  拜倫戴了頂黑便帽,和猶太學校的男孩子們跳舞——因為不能和姑娘們跳舞——簡直成了整個晚上的主角。客人們都聚在一起拍手、喝采,娜塔麗站在最前邊,激動得臉上容光煥發。她不知是膝蓋好了還是忘了痛,她也參加了,和姑娘們一起跳舞。就這樣,她跳舞,拜倫也跳舞,在室內跳,在院子裡跳,一直跳到凌晨。拜倫簡直記不得自己是怎樣離開新娘的家,在拉比屋子裡鋪著羽毛墊子的地板上睡著的。
  他躺在那裡,有一隻手把他搖醒,他睜眼一看,看見班瑞爾·傑斯特羅正向他彎著身子。過了一兩分鐘,拜倫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才認出這個長著一對聰明、焦急的藍眼睛、留著斑白的黃鬍子的人是誰。睡在他旁邊的那些猶太男孩子也都坐了起來,揉著眼睛,或者穿著衣服。女孩子們也穿著睡衣匆匆忙忙地走來走去。天氣很熱,陽光從晴朗的碧空射了進來。
  「喂,什麼事?」他問。
  「Der Deutsch,」這個猶太人說,「Les Allemands1。」
  1前面是德語,後面是法語,意均為「德國人」。
  「啊?什麼?」
  「德國人。」
  拜倫坐了起來,聲音有些顫抖地說:「啊,德國人?德國人怎麼啦?」
  「他們來啦。」
  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阿爾明·馮·隆將軍著
  維克多·亨利英譯(摘自他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陸、海、空戰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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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47:30 |只看該作者
第09章

  英譯者前言
  我從來沒想到會翻譯一部德國軍事著作。多年來,像許多海軍將官一樣,我打算把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親身經歷寫出來。結果,和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一樣,我決定放棄這個打算。據說,已故的海軍五星上將歐內斯特·金講過,如果照他的意思辦,關於太平洋戰爭的公報就只有一句話:「我們戰勝了。」我的戰爭回憶錄大約也可以簡縮成這樣:「我服過役。」
  我從海軍退休以後,當了一家海運工程公司的顧問。一九六五年,我最近一次因公出差德國,我發現不管列哪兒,都看見書店櫥窗裡成堆地擺著一本小書,書名叫作《失去了的世界帝國》,阿爾明·馮·隆將軍著。我清楚地回憶起我在柏林美國大使館任海軍武官期間所認識的馮·隆將軍。我見過他,和他攀談過。我想,他也許參加過一次我妻子經常舉行的晚宴。他那時在德國武裝部隊作戰參謀部供職。他和大多數德國參謀人員一樣,態度冷淡,難以接近。他身材矮胖,一隻大鷹鉤鼻子,幾乎和猶太人差不多,恐怕他一定為此感到悲哀。當然,他的姓氏表明,他是個地地道道的普魯士後裔。他聲名顯赫,我總想好好地瞭解他一下,但沒能找到機會。那時,我簡直想都沒想過有一天我竟會通過他的著作深知其人。
  出於好奇,我買了一本他的書,發現內容非常吸引人,我就去拜訪了出版商在慕尼黑的辦事處,打聽誰在美國出版過這本書。我得悉此書原來尚未譯成英文。在我要返回美國時,我說動了出版商,獲得了英文版的版權。我正打算從商界退休,這樣,我想翻譯這本書可能會減輕一些無事可做的痛苦。
  《失去了的世界帝國》是馮·隆將軍在獄中寫的厚厚兩卷對戰爭的作戰分析的摘要。他稱這兩卷書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陸、海、空戰役》,他有十分充裕的寫作時間,由於他在東線參與的戰爭罪行。他在紐倫堡被判處了二十年徒刑。這部詳盡的技術性著作沒有英文譯本,而且我也懷疑今後會不會有。
  馮·隆將軍在敘述每一個主要戰役之前,總是先寫一個關於戰略和政治背景的摘要。出版商在馮·隆死後,把這些簡短的摘要抽出來,加以編纂,成了《失去了的世界帝國》(我懷疑這位將軍會同意用如此戲劇性的書名)。所以《失去了的世界帝國》並非一部紮實的軍事歷史,而是出版商的一種投機取巧。它把馮·隆關於世界政治的全部主張都在一本小書裡彙集起來,而刪去了它們後面細緻的軍事分析。無論如何,我認為這還是一本可讀的、有趣的、也有價值的書。
  這本書的可貴之處,在於它比較誠實。幾乎所有德國的戰爭文學,對於屠殺猶太人、戰爭的責任以及希特勒對軍隊和人民的專權等等,都進行了粉飾。對於所有這些棘手的問題,馮·隆都心平氣和地、坦率地寫了出來。他打算在他平安地入土之前,不讓這本書出版。(他真做到了。)所以與多數的德國軍事作家不同,他既不想保住腦袋,也不想安慰勝利者。結果寫成了一本揭露德國人對於希特勒發動的這場戰爭到底怎麼想、可能仍然在這樣想的書。
  因此這是一個德國將軍所作的力所能及的評論。馮·隆是一個有才能的作家,受到最優秀的英、法軍事作家的很大影響,特別是戴高樂和丘吉爾。他的德文與其他大多數寫軍事題材的同胞相比,要易讀得多。我希望我的譯文至少能把這點表達出一部分。我本人的文風,是一輩子寫美國海軍報告形成的,不可避免地到處出現文理不通的現象,但我相信還不至於從實質上歪曲原文。我認為,這位作者如實地描述了希特勒統治下的德國人:一個非常倔強和效能很高的戰鬥民族,並非一群愚蠢的虐待狂,也不是現在流行的娛樂節目中所醜化的那樣一幫可笑的笨蛋。整整六年,這些人幾乎把整個世界打得筋疲力盡,他們也犯下了前所末有的罪行。他們的賭注,用莎士比亞一句很能說明問題的話來說,就是「偉大的地球本身」。他們腦子裡在想什麼,對我來說似乎很重要,這也就是我翻譯馮·隆著作的原因。
  他對一些事件的敘述,既內行,又熟悉情況,我們不能從表面價值去理解它。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德國人。儘管我在他們中間生活過幾年,我可從來不敢說,我瞭解那個奇怪而聰明的民族,他們有能力取得如此多的成就,也有能力做如此多的壞事,不過他們的遲鈍也是天下聞名的。總的來說,我還是讓馮·隆將軍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去描寫這次戰爭,但在翻譯某些段落的時候,我又不能不有所指責,所以我偶爾加上一些批注。
  例如,馮·隆的第一頁開頭部分,完全和阿道夫·希特勒所有演說的開頭部分一樣:譴責凡爾賽和約是殘酷的協約國強加給光榮、守信的德國的不公正條約。他不提歷史的變幻莫測,德國作家幾乎都不提這點。一九一七年列寧推翻了克倫斯基政府,請求在東方戰線單獨媾和。德國人草擬的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條約簽訂於凡爾賽和約一年多以前,從俄國掠去了比英德兩國加在一起還大的一塊領土、幾乎六千萬居民和幾乎俄國的全部重工業。這要比凡爾賽和約更加苛刻。
  我在柏林供職時,每當有人談起凡爾賽和約,我總要提出這個小小事實。我的德國朋友總是被這樣的比較弄得很窘,他們覺得這樣做沒有什麼意義。凡爾賽和約落到了他們頭上,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條約落到了別人頭上。他們的這種反應出於真心。德國人的這種民族奇癖我無法解釋,但是在讀《失去了的世界帝國》時,不應該把它丟在腦後。
  維克多·亨利於弗吉尼亞州奧克頓
  一九六六年五月二十七日
  白色方案
  對希特勒的義務寫作此書,我只有一個目的:維護德國士兵的榮譽。
  在這裡,沒有必要追述我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領導者阿道夫·希特勒的興起。二十世紀的歷史,人們沒有比這更清楚的了。當戰勝的協約國在一九一九年創造發瘋的凡爾賽和約時,他們也創造了希特勒。一九一八年,德國相信了美國總統威爾遜的「十四點意見」,光榮地放下了武器。協約國把「十四點意見」看作一紙空文,草擬了一份條約,瓜分了德國,造成了一個歐洲的政治經濟瘋人院。
  這樣矇騙了天真的美國總統並瓜分了世界之後,英法的政治家可能想像他們會永遠使德國民族癱瘓。這種瞧不起人的政策是搬石頭打自己的腳。溫斯頓·丘吉爾本人也把凡爾賽的決定說成是一件「可悲的複雜的的蠢事」,凡爾賽的壓迫在充滿活力的德國人民心中造成了火山似的憤恨,它爆發了出來,而阿道夫·希特勒就在噴火達到高峰時取得了政權。納粹黨是激進派和保守派、富翁和窮光蛋之間一個奇怪的聯盟,它團結於復興德國的理想上,但不幸的是,它也團結於歐洲中世紀引起動亂的政治口號「反對猶太人」。一群庸俗的鼓動家、理想主義哲學家、狂熱分子、機會主義者、暴徒和冒險家,他們之中有些人很有能力,精力過人,與希特勒一道上了台。我們這些總參謀部的人,大多以厭惡和不祥之感注視著這些混亂的政治事件。我們對國家效忠,不管是誰統治,但是我們害怕一般危害社會變革的浪潮。希特勒使我們大吃了一驚,這是實在話。這位聲名顯赫、鼓動性強的政治家,迅速地而且不流血地把凡爾賽造成的不公正一個接一個地予以補救。他的手段直截了當,頑強有力。魏瑪政權1曾經採用其他的方法,而得到的只是英法的蔑視。希特勒的方法收到了效果。
  1魏瑪政權是德國一九一九年在魏瑪成立的政府。
  在德國國內,遇到必要,他也一樣嚴厲和殘酷,他的方法也同樣收到了效果;假如現在歷史學家稱他的政權為恐怖時期,那就必須承認這是一種普遍的恐怖。希特勒帶來了國家的繁榮,把我們重新武裝起來。他是個負有使命的人。他那種對自己和對自己的使命的熱烈信仰,左右著德國群眾,儘管他篡奪了不少權力,但群眾可能會毫不吝嗇地都給予他。
  紅色方案
  自然,德國在希特勒統治下迅速復活,在協約國中引起憤怒的恐怖。厭倦戰爭、酷愛奢華並為社會主義腐蝕了的法國,不太願意採取有效的行動。英國是另一回事。英國仍然以它的遍佈全球的海軍、它的國際金融體系、它的盟國和它在五大洲的帝國統治著世界。德國登上支配歐洲的地位,推翻了權力的平衡,它再一次向英國挑戰,爭奪世界霸權。世界大戰又迫在眉睫,這次攤牌無法避免,因為德國在二十世紀初期人口和工廠已經超過英國。在這個意義上,丘吉爾正確地把第二次世界大戰稱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繼續,兩次戰爭合在一起就是「另一次三十年戰爭」1。
  1三十年戰爭(1618—1648),原是德國新舊教之間的鬥爭,後來西歐、中歐、北歐的主要國家幾乎全部捲入。
  我們德國總參謀部的人懂得,希特勒為使歐洲正常化所採取的驚人手段遲早會引起英國的干涉。唯一的問題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干涉?早在一九一七年我們就準備了一個對英國、波蘭進行兩線戰爭的計劃,叫做「紅色方案」。在阿道夫·希特勒一個接一個取得不流血的勝利的過程中,我們一直不斷地把這個方案加以修正。當英、法兩國滿足於他們那種軟弱無力的譴責和抗議時,我們的戰略地位和軍事力量飛速地得到改善。我們開始希望這位強有力的元首能夠利用凡爾賽兇手們的過失,真正不流血地在歐洲實現他的新秩序。如果真能這樣,他就可以發動對蘇聯的偉大的十字軍遠征,單線作戰,在東方找一塊活動地盤——這是他畢生的目的。歷史的行程就會完全不同。
  但是在一九三九年三月三十一日——這個全世界都不會忘記的日子,一切都改變了。英國首相張伯倫突然給予波蘭無條件軍事援助的保證!他借口因為希特勒破壞了不佔領捷克斯洛伐克那塊弱小地盤的諾言而發了火。這塊地盤,正是張伯倫親自策劃的慕尼黑會議瓜分後剩下的。和所有政治家的諾言一樣,希特勒的諾言當然不過是策略和權宜之計。要是張伯倫不這麼想,只說明他自己是頭蠢驢。
  不管對波蘭保證的動機如何,這是一種自殺性的愚笨行為。它使得腐敗的波蘭軍人寡頭政府強硬起來,反對德國對但澤和波蘭走廊的正當不滿。它把發動另一次世界大戰的槓桿,交到這些落後的軍國主義者手中。除此以外無任何意義,因為到頭來英國是不可能給波蘭真正的軍事援助的。要是俄國插手,這個保證可能還有意義;事實上,這麼一來也許會半路阻止希特勒,因為他害怕兩線作戰,比什麼都厲害。總參謀部也是如此。但英國的紳士政治家們看不起布爾什維克,而波蘭在任何情況下都完全拒絕考慮接受俄國軍隊的保護。因此,愚蠢和軟弱攜起手來,挑起了這場災難。
  張伯倫這一挑釁行動,就像一隻陷入絕境、用軟弱的爪子抵抗的兔子一樣,只能激起元首更大的勇氣。命令閃電般地下達到參謀部,要我們為秋季進攻波蘭擬定作戰計劃。我們以紅色方案為基礎,日以繼夜地工作,準備了計劃。四月五日,這一計劃以新的代號白色方案命名送交元首。
  歷史的諷刺
  消滅波蘭的白色方案,是根據幾個主要的有典型的地理事實形成的。
  波蘭一片平原:是一個大型的比利時,只有很少幾個天然屏障,沒有真正的國界。南部的喀爾巴阡山脈被亞布隆卡山口切斷,為從捷克斯洛伐克進到克拉科夫和維斯杜拉河提供了一個現成的入口。維斯杜拉河、納雷夫河及散河都是問題,但是在夏季和初秋,水位很低,許多地方汽車和馬可以趟水而過。
  波蘭本身是一個政治畸人,這也反應在它的沒有形狀的地理上。它沒有永久的外貌,沒有一個連續下來的政體或民族目的。它好幾次從歐洲地圖上消失,被瓜分成為強國的省份。現在他又不如俄國的一個省份了。在雅爾塔會議上,同盟國的首腦們把這個稱為「波蘭」的整個地理上的粗略平形四邊形又往西移動了大約二百公里,移到奧得—尼斯一線。這樣做當然犧牲了德國,把一些自古以來就是德國的城市、領土和居民都給了波蘭,使得成百萬人被悲慘地趕出了家園,重新定居。戰爭就是如此:勝利者獲得戰利品,失敗者遭受損失。第二次世界大戰是因波蘭領土完整問題爆發的,但波蘭並沒恢復到它一九三九年的邊界,而且永遠也不能恢復了。由於希特勒和斯大林進行的交易,它失掉了一塊領土,並入了蘇聯的版圖。英國為了那些邊界問題對我們開戰,它把法國,最後把美國拖入了戰爭。在雅爾塔,英、美兩國把波蘭領土當作希特勒的禮物永遠送給了蘇聯人。這就是歷史的諷刺。
  波蘭在一九三九年的戰略地位極為不利,整個國土可以看成是插入德國的一個軟弱的凸角,是德國佔領的土地,它北部與東普魯士毗鄰,南部與捷克斯洛伐克接壤,整個地勢平坦,很容易讓德國從西邊衝進來。它的背後,在東邊,穩穩地站著新近與德國通過裡賓特洛甫策劃的互不侵犯條約連到一起的蘇聯。
  致命的條約
  這個當時被歡呼為一項妙舉的條約,在沒開一槍之前就使德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失敗了,可是對於如此明顯的事實,人們沒給以足夠的注意。與布爾什維克結盟(不管是暫時的還是策略性的)當然是對這個獨裁者理想的背叛,是與德國的民族精神相矛盾的。假如證明真有戰略上的好處,這麼做或許還能容許。在政治上和戰爭中一樣,重要的是取勝,但這個事件卻相反。
  這個條約把波羅的海沿岸諸國和大約半個波蘭都給了斯大林,讓這幫斯拉夫人向德國靠近了二百公里。兩年以後我們付出了代價。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我們向莫斯科大規模進軍的中央兵團——這是世界歷史上最偉大的一次進軍——在距離目標四十公里的地方停住了,而我們的先遣偵察部隊已經深入到看見克里姆林宮塔頂的地方。假使德國軍隊是從離莫斯科近二百公里的戰線開始進攻,他們就會在第一片雪花飄落到斯摩稜斯克大路以前佔領俄國的首都,廢黜斯大林,取得這次戰役的勝利。那時英國肯定要求和,這場戰爭我們就會打勝。
  連我們的敵人也認為是大膽外交行動的勝利的這個條約,字裡行間卻包含著這麼幾個字:Finis Germaniae.1這樣的政治Coup De Theatre2在歷史上還真不多;這樣災難性的弄巧成拙也罕見得很。可是當時在我們參謀部裡,卻很少有人膽敢對這樣一個消息表示懷疑,哪怕僅僅以目光表示彼此的驚愕。
  1法語:精采事件。
  2拉丁語:消滅日爾曼。
  包括希特勒自己的參謀長凱特爾、作戰局局長約德爾在內,軍隊裡沒有一個人事先知道這個把半個波蘭讓給布爾什維克的秘密協定。只有到了戰役的第三個星期,斯大林生氣地打電話給裡賓特洛甫,嚴厲地責備我們德國第十四軍挺進到了東南的油田地區,武裝部隊才接到特別秘密指令,在俄國人面前撤退,於是他們就大搖大擺地蜂擁而來,既沒有流一滴他們自己的血,也沒有流波蘭人的血。
  是我,九月十六日午夜在最高統帥部接到了我們駐莫斯科武官的令人吃驚的電話,他報告我說,俄國人按照希特勒在八月簽訂的秘密協定,正在進入波蘭。我立刻打電話給約德爾將軍,告訴他俄國人在行動的消息。他反問:「是對著誰來的?」聲音顫抖著,簡直不像阿爾弗雷德了。可見軍隊完全是蒙在鼓裡。
  八月的最後幾天,準備白色方案的工作正在加緊進行,希特勒打算利用裡賓特洛甫的政治突然襲擊,搞一場和平談判的喜劇。春天,在他心情比較平靜的時候,他以慣常作預言的口吻,說西方列強不會再容忍不流血的勝利了,這回要打仗了。我們在十分複雜的心情中準備白色方案,從憂慮到行將滅亡的感覺都有,因為我們的作戰準備遠遠低於一場大規模衝突的水平。僅舉一個關鍵性項目為例。我們非常缺少坦克,以致在白色方案中我們不得不把大量價值有限的捷克坦克擺開陣勢;海軍只有五十艘潛艇作好戰鬥準備;最糟的是,甚至到了那時,元首還根本沒發佈全面投入戰時生產的命令,因為他知道,這是不得人心的行動;總之,我們真是如履薄冰。
  參謀部對和平談判沒抱希望。然而希特勒在和漢德遜一起演這出計劃好的戲時,顯然為其自己的表演和裡賓特洛甫的不斷保證弄得神魂顛倒了。他開始相信英國可能再一次被嚇倒,說不定再跟我們來一次慕尼黑。九月上旬,在最高統帥部裡,每個人都注意到了,當西線宣戰的消息傳來時,元首大為吃驚,渾身發抖。可是事到如今已別無他法,只有執行白色方案了。
  戰略
  該計劃要求同時從南北兩側進攻,目標是切斷波蘭走廊,向華沙進軍。波蘭人把兵力分散在全部無法防守的邊境線上,結果很快就被分割、包圍、消滅。他們應該把主要防禦部署在維斯杜拉河—納雷夫河—布格河三條防線上,這樣就可以把戰爭拖長,促使英法進攻我們西部薄弱的守軍。這可能是毀滅性的打擊。冒險的獨裁的領導已經把德國人民推到了險惡的境地。但這時候上帝對我們發了慈悲。波蘭人證明,他們自己在戰略部署上十分低能,儘管在戰場上都很勇敢,而法國人則一直坐在他們的營房和工事裡,幾乎一槍未放。
  如今,德國的評論家們都把一九三九年九月法國的靜坐防禦寫成是一個「奇跡」,它使對波蘭的閃擊戰成為可能。但是很難看出這個「奇跡」在哪兒。法國的軍事思想就是防禦和進行陣地戰,因為這種思想曾於一九一八年取得勝利。他們非常迷信機械化戰爭中關於防禦的理論上十對一的優勢。毫無疑問,九月份法國本來可以派遣幾百萬訓練有素的部隊,以比德國武裝部隊在波蘭還要多的裝甲師,衝出馬奇諾防線,或者取道北部平原,穿過比利時、荷蘭,攻入我們十分薄弱的西部防線,直搗柏林。但它的決心不在這裡。阿道夫·希特勒在這關鍵時刻的政治和軍事賭博證明是極妙的。在他所有的對手中,他最了解法國人,對他們採取了先發制人。
  勝利
  突破波蘭的全部防線,大約只花了四天時間。戰術上的奇襲之所以完全成功,是因為虛偽的波蘭政治家們儘管知道局勢危險,只是不斷地對人民作出虛假的保證。波蘭空軍的幾乎一千架飛機在地面上被摧毀。從此,德國空軍就自由地在天空飛翔。波蘭的地面抵抗也是以弱對強,我們戰場上的指揮官們不能不欽佩勇敢的波蘭騎兵向坦克陣的衝鋒。有謠傳說,波蘭政府告訴他們的騎兵,我們的坦克是紙糊的冒牌貨,這謠傳可能實有其事。要是這樣,他們很快就會傷心地省悟過來。機械化戰爭的優越性和古典的軍事戰術相對抗,從來沒有像在這次波蘭騎兵對鋼鐵坦克的無效衝鋒中表現得更觸目驚心了。
  然而,德國武裝部隊也僅僅是用他完全機械化的裝甲部隊這個薄薄的刀刃在作戰。我們主要的地面進軍,是由徒步的步兵群進行的,他們充分利用了少量裝甲部隊衝鋒時所造成的通訊聯絡的破壞、敵人的驚慌和戰線的混亂。雖然空軍擔任了強有力的支援角色,但是把華沙的抵抗能力摧毀並使之終於投降的,不是空中的轟炸,而是那些在華沙城外用馬拉的重炮。對於馬匹如此倚重,暴露了我們對世界大戰嚴重地缺乏戰鬥準備。
  到了九月二十一日,華沙被德國軍隊包圍。外邊流傳的消息說,成千上萬的波蘭士兵被俘,一個個包圍圈被殲滅,前線全面崩潰,國民政府已嚇得逃往羅馬尼亞。但是,這座處於槍林彈雨之下的城市,沒有糧食,水電斷絕,許多建築物已成為廢墟,疾病蔓延,直到九月二十七日才放棄西方給予最後一分鐘援助的無用希望,最後投降。
  評論
  自始至終,元首和他的宣傳家們一直把這次波蘭戰役說
  成是一次局部警察行動,是德國武裝部隊的一次「特別任務」。希特勒親自把白色方案中許多有關分配口糧、動員部隊和運輸的部分勾掉,目的只是為了緩和德國人民的牴觸情緒。這一政治上的干涉對軍事行動起了相當的阻礙作用,寶貴的數月業已過去,損失還未得到補償。這裡我要說,由於納粹黨和元首的同樣的干涉——這類干涉從未停止過——從專業的標準來衡量,戰爭力量從來沒有全部地、適當地組織起來。
  我們在格萊維茨的廣播電台——時間是八月二十一日夜間,地點靠近波蘭邊境——炮製了一個不體面的醜劇,偽稱波蘭士兵越過邊境進攻電台,並被擊退;那些該死的政治犯穿著波蘭軍服,電台附近躺滿了他們遍身彈孔的屍體。這就是進行侵略的借口,而德國武裝部隊對這些騙人鬼話卻一無所知。早在七十二小時以前,我們就無法挽回地向波蘭進軍了。在紐倫堡審訊之前(這句話的真實性令人懷疑。——英譯者注),我本人並不知道這個事件,當時我正忙於一些重要公事,希姆萊或許應對此負責。
  波蘭在一九三九年是反動軍人和有瘋狂領土野心的政客執行的落後、閉塞的專制統治,這個政府對少數民族(特別對烏克蘭人和猶太人)極為殘酷,對它自己的人民既不公正又虛偽;這個政府在慕尼黑危機時象條鬣狗一樣撲向捷克斯洛伐克,趁人之危搶去了捷克一個省;這個政府二十年來笨拙地與德國和蘇聯兩面周旋;最後還要裝成像個重要軍事強國那樣說話和行動,而實際上軟弱得像只小貓。民主國家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就是為了支持這麼個反動、騙人、頑固的專制政權。這個政府很快就可恥地崩潰、永遠地消滅了。但戰爭繼續進行,而它的導火線不久就被人忘得乾乾淨淨。總有一天,頭腦清醒的歷史學家們,對於導致也界上最大的一場戰爭的那些自相矛盾的道理,一定會再給以適當的強調。
  在如此愚蠢地發動的一場可怕的全球戰爭中,最後一件荒唐的事情是:捷克斯洛伐克,它在一九三八年被英國出賣,沒有打仗,在整個戰爭期間損失不到十萬人;而一九三九年獲得英國支持的波蘭,打了仗,死了六百萬人(儘管其中半數為猶太人)。兩個國家最後都成了蘇聯奴役下的共產主義傀儡。那麼,哪個政府更為明智一些,哪國人民更為幸運一些呢?大國之間發生糾紛,小國最好是向狂風低頭,哪邊風硬向哪邊倒。而波蘭人正是忘記了這一點。
  英譯者按:讀者會逐漸熟悉德國人的這一習慣,即:責備別國聽任德國侵略。在馮·隆將軍的整本書中,如同在德國人的大部分軍事著作裡一樣,這種腔調反覆出現。在總參謀部系統下發跡的軍官們,顯然已失掉了以其他字句思維的能力。馮·隆對波蘭政府和對英國所作保證的評論,是他在白色方案前面的摘要中意味深長的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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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發表於 2010-10-4 23:49:07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休·克裡弗蘭只穿著長襪子的雙腳擱在辦公桌上一堆攤開的報紙上,報紙最上面是一份《紐約時報》,它為了適應形勢需要,提高了調門,空前地使用了八個通欄的斜體字標題:
  德軍進攻波蘭;
  城市遭轟炸,港口被封鎖;
  但澤被接納加入德國。
  但是其他報紙和《紐約時報》這種文雅的吼叫比起來,標題的字號要更大更粗。克裡弗蘭穿了一件襯衫,斜靠在轉椅裡,一隻電話聽筒夾在他的頭和左肩之間,正用紅鉛筆在一疊黃色打字紙上迅速地作著記號,一邊呷著咖啡,一邊說話。在廣播界干八年,他對這套玩意兒已經相當熟練了。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他既緊張又滿意,但他的聲音帶著怒氣。他上午的節目叫做「本市名人動態」,專門採訪那些路經紐約的著名人士。戰爭危機突然怒吼著衝進了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把克裡弗蘭的秘書搶到了新聞編輯部,現在他正向人事科提出抗議,或者說正想這樣做。他給經理的電話一直沒打通。
  一個頭戴黑色扁平草帽的小個兒姑娘,出現在門口。她背後,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編輯部的大辦公室裡,戰爭新聞引起的騷亂有增無已。秘書們忙著卡嗒卡嗒地打字,或是拿著稿件急急忙忙地來來去去;聽差們端著咖啡和夾餡麵包在跑;光穿襯衫的男人們圍著嗒嗒響的電傳打字機,好像人人都在吆喝、抽煙。
  「您是克裡弗蘭先生嗎?」姑娘的聲音很甜但有些顫抖,那雙驚恐的圓眼睛使她看上去大約不過十六七歲。克裡弗蘭把手按住話筒問道:「什麼事?」
  「人事科讓我上來找您。」
  「讓你?天老爺,你多大啦?」
  「二十歲。」
  克裡弗蘭好像有點兒不相信,但他還是掛上了電話。「你叫什麼名字?」
  「梅德琳·亨利。」
  克裡弗蘭歎了口氣。「嗯,好吧,梅德琳。想要賭錢就得懂決竅。那麼,脫掉你的帽子馬上就干,好不好?請你先給
  我再買杯咖啡和一個筍雞夾餡麵包。還有明天用的稿子——」他用手拍了拍那疊黃紙說,「要打出來。」
  梅德琳不能再隱瞞下去了。她原是到紐約來買衣服的,突然爆發的戰爭促使她走進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看看要不要臨時女職員。在人事科裡一個戴一副黃紙袖口、不耐煩的女人塞給了她一張紙片,問了她幾個有關她學歷的問題,就讓她上樓去找克裡弗蘭。「去和他談吧,要是你中他的意,我們就可以僱用你。他嚷著要個姑娘,我們這裡抽不出人。」
  梅德琳跨進房間,叉開腿站著,摘下帽子拿在手裡,承認說自己還未被錄用,她原是到紐約來閒逛的,家住華盛頓,還得返回學校去唸書。她一想到這兒就心煩,而為她太怕她父親了,簡直什麼事都不敢做。她剛才是出於一時的衝動,走進了哥倫比亞廣播公司。他一邊微笑著聽她說,一邊瞇縫著眼睛打量她。她穿了件沒袖子的紅布衣服,由於在海上過的週末,氣色很好。
  「那麼,梅德琳,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你到底想不想幹這個工作?」
  「我是在尋思——我能不能過一星期左右再來?」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又拿起電話聽筒,「還要人事科。好吧,你過些時候再來吧,梅德琳。」她說:「我馬上就去給您拿咖啡和夾餡麵包,這我做得到。我今失也可以把您的稿子打出來。我能不能在您這兒干三星期呢?二十四號以前我不用回學校去。我父親要是知道了,准饒不了我,不過我不在乎。」
  「你父親在哪兒?在華盛頓嗎?」
  「他在柏林。他是那兒的海軍武官。」
  「什麼?」休·克裡弗蘭放下電話,把腳從桌子上放下來。
  「你父親是我們駐納粹德國的海軍武官?」
  「是的。」
  「真沒想到,好啊!你就是海軍的子女了。」他把一張五塊錢的票子往桌上一扔。「好吧,梅德琳,請給我買個夾餡麵包,要白肉、萵苣、胡椒、蛋黃醬的。清咖啡。別的咱們以後再談。也給你自己買個夾餡麵包。」
  「是,克裡弗蘭先生。」
  梅德琳拿起那張鈔票跑到了外面的大廳,站在那兒發起呆來。她聽過幾次「本市名人動態」節目,她馬上辨別出了克裡弗蘭那獨特的、感情豐富的爽朗聲音;真是一個地道的廣播員,有他自己的節目,而忽然她竟在為他工作了。而這就是戰爭時期!一個拿著一袋食品的姑娘嗖地打她身邊過去,她這就明白了該到哪兒去買麵包。但是已經有二十來個嘁嘁喳喳的女孩子擁在走廊外面那個小餐館的零售櫃台旁了,她走出去到了梅迪遜大街上。她站在溫暖的陽光下眨巴著眼睛。紐約的活動還像過去一樣。人群在便道上行走;小汽車、大轎車噴著煙來來往往、川流不息地過去;人們拿著一包一包東西從商店裡出出進進,往櫥窗裡張望。唯一新鮮的東西是,報販們抱著大疊晚報,嚷著戰爭新聞。梅德琳向街對面的大藥房跑去,那兒的冷餐處擠滿了職員和買東西的人。他們一邊吃著碗裡的辣湯或是菜湯,談笑風生。還是往常那些人,在藥店裡熙來攘往,買牙膏、洗滌劑、阿斯匹林、糖果和便宜的座鐘等。一個系圍裙、戴帽子的上年紀金髮胖女人,很快地替她準備夾餡麵包。
  「啊,親愛的,這個仗誰能打贏啊?」她和氣地問,一邊往雞上撒胡椒。
  「但願希特勒贏不了,」梅德琳答道。
  「對啦,他不是個重要人物嗎?Sieg Heil!1哈哈,我看這個人是個瘋子。我總這麼說,這下可應驗了。」她把麵包遞給梅德琳。「好了,親愛的,既然咱們不捲進去,管他誰贏呢!」梅德琳買了份晚報,標題特大,可沒什麼新消息。只要看著如此戲劇性的第一版就是新的樂趣。雖然戰爭離這兒很遠,可是梅德琳覺得血管裡的血突然流得快了。這些標題中間,升起了自由和新的行動的氣息。總統立即十分堅定地宣佈,美國不介入這場戰爭。但事情的發展從現在起可大不相同了,捲進去是不可避免的了!她腦子裡一直在盤算著怎麼樣給父親寫信,要是她能得到這個工作就好了。
  1德語:勝利萬歲!
  克裡弗蘭又把腳放到了桌子上,臉上帶著輕浮的笑容在打電話。
  他向梅德琳點點頭——一面以熱情的低沉聲音繼續勸說一個女孩子和他到美女餐廳會面——一面狼吞虎嚥地吃起麵包來。
  「您怎麼不吃那一份?」梅德琳說,「我並不餓。」
  「真的嗎?我可不想搶你的吃。」他放下話筒,打開了她那包夾餡麵包。「一般我白天吃得不多,可是現在都這麼談論戰爭——」他咬了一大口接著說:「謝謝。我發誓,我簡直就跟在參加葬禮那麼的餓。沒注意你在參加葬禮的時候有多餓嗎,梅德琳?我想,看著這麼個倒霉蛋給埋到土坑裡,你真覺得活著多麼快樂啊。好了,聽著,你是想在我這兒干三個星期,對吧?那樣也好。這給我一個機會瞭解一下人事科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拿起一個棕色的信封對她晃了晃。「喂,賈萊·古柏住在聖萊吉斯旅館641號房間。這是『本市名人動態』稿子的樣本,請給他送去。我們大概星期四請他來。」
  「賈萊·古柏?您說的是那個電影明星嗎?」梅德琳吃驚之下,像她母親一樣用高亢的聲調說起話來。
  「還會有誰?他也許會問你一些關於廣播和關於我的問題。所以仔細聽著,把我的話牢牢記在腦子裡。我們是在一間沒有觀眾的小播音室裡工作,非常舒服。這是一間有扶手椅、書籍和一張地毯的房間,十分精美,像家庭裡的書房一樣。羅斯福夫人就是在這間房間裡廣播她的節目的。要是他需要的話,我們可以把稿子用特大號的字打出來。他可以廣播五到十五分鐘。整個節目需要一個半小時。我是從一九三四年起在洛杉磯開始這個節目的,干了三年。那時我管這個節目叫『飯後餘興』,也許他聽見過。當然他也許很忙,沒工夫問這些。不管怎麼樣,你要裝得好像你已經幹過一段時間了。」
  梅德琳簡直慌了神,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馬上伸手去拿信封。克裡弗蘭把信封給了她,說道:「準備好啦?起錨吧。看在基督的面上,可別叫他簽名,要是碰到什麼問題,給我打電話。可別不回來了。」
  梅德琳突然迸出了一句:「一定是有些特笨的姑娘在您這兒幹過。」說著就趕忙出去了。
  一個女僕打開了旅館房間的門,穿了一身灰衣服的賈萊·古柏正坐在一張裝著輪子的桌子旁吃午飯。那個影星站了起來,朝梅德琳微笑著。他個子特別高,身材瘦長,戴一副黑邊眼鏡。他喝著咖啡把稿子看了一遍,問了幾個問題,完全是辦事的樣子,和一個靦腆的牛仔太不相同了。他的風度像個海軍上將。當她提到「飯後餘興」這個節目時,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是的,我記得那個節目。」不多一會兒,她又出來到了滿是陽光的大街上,已經筋疲力盡,渾身戰慄。
  「英國總動員了!希特勒進攻波蘭!」轉角上的報販啞著嗓子喊。
  她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克裡弗蘭對她說:「謝謝你,小寶貝兒。」他正在很快地打字。「古柏剛來過電話。這個念頭他挺喜歡,他答應了。」他從打字機上取下黃紙,和其他紙別在一起。「他說你真是個可愛的姑娘。你對他都說了什麼啦?」
  「簡直什麼都沒說。」
  「嗯,你幹得不錯。我現在就去訪問他。這兒是明天的稿子。把紅筆改過的那幾頁謄清,然後文刻把全部稿子複印,在309A號房間。」克裡弗蘭穿上鞋,把領帶拉直,披上一件深黃色運動衫。他用手指理了理濃密的金髮,揚起幽默地彎著的粗眉毛,咧著嘴對她笑了笑。她覺得,她真願意為他作任何事情。與其說他人長得漂亮,倒不如說他很迷人,這就是梅德琳的結論。他身上有股有傳染性的高興勁,那雙活潑的藍眼睛裡有一種特別逗趣的光芒。他雖然不過三十一二歲,可一站起來,肚子都顯出來了,這一點使她有些失望,不過這也沒什麼關係。
  他走到門口又站住了。「你加夜班行不行?你可以拿到加班費。要是你今晚八點半左右來的話,在我的辦公桌上可以找到星期四的草稿,裡面有古柏的廣播稿。」
  「克裡弗蘭先生,我還沒被錄用呢。」
  「你已經錄用了。我剛剛和漢妮斯太太談好了。等你把那份稿子複印完了,就下去填表。」
  梅德琳費了五個小時才把那份稿子複印完。她把它交了出去,儘管她弄得不怎麼乾淨,可還是希望不要就此斷送她在電台的前程。人事科的人對她說,開始每週工資三十五美元,這簡直是一筆財產。她累得腰酸背痛,到藥房吃了頓快餐,其中包括一杯巧克力、一塊燻肉和一個番茄夾餡麵包,然後又回到廣播公司。在梅迪遜大街烏黑的高大建築物上空,一輪朦朧的全月在太陽已落的天空浮起,建築物上滿是一格一格放射金光的窗子。希特勒發動戰爭的這天,成了梅德琳·亨利生活中最快樂的日子。
  現在,克裡弗蘭的桌子上放著賈萊·古柏的訪問記錄,這是一堆潦草的打字稿、速記和紅筆畫的道道,上面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最好今晚全部抄完。十點鐘見。梅德琳嘴裡嘟囔著,她真快累死了。
  她往彭薩科拉飛行學校單身軍官宿舍給華倫打了個電話,他不在。一個南方口音的接線員用滑稽喜劇裡模仿別人的腔調說,願意幫忙找找他。在煙霧騰騰的新聞編輯部裡,拿著電傳打字機長紙條和紙杯咖啡的姑娘們還在來來往往,男人們在很快地高聲談話,打字機嗒嗒地響個不停。從敞開的門裡,梅德琳聽到一些互相矛盾的謠傳,如:波蘭已經潰敗了,希特勒正在去華沙的路上,墨索里尼飛到柏林去了,法國給英國施加壓力,要再搞一次慕尼黑交易,希特勒提出要訪問張伯倫等等。
  十點鐘,電話鈴響了,是華倫打來的,話筒裡傳來背後的樂聲和笑聲。他說,他是在海濱俱樂部裡,正參加在圍著棕櫚樹的平台上舉行的一個月光舞會,他剛剛遇到了一個可愛的姑娘,是個議員的女兒。梅德琳把在廣播公司工作的事告訴了他,他似乎很高興,印象很好。
  「喂,我聽見過『本市名人動態』,」他說,「休·克裡弗蘭這傢伙嗓子倒挺動人。他人怎麼樣?」
  「嗯,可愛極了。你說這樣行嗎?爸爸會不會發火?」
  「梅蒂1,你過不了三周就得回學校去了,他甚至連知道都不會知道呢。你住在哪兒?……哦,知道了,那是個婦女旅館,我知道那家旅館。哈!小梅德琳過起浪蕩生活來了。」
  1梅德琳的暱稱。
  「你不反對?」
  「我?為什麼反對?我看這倒不錯。只是記住要做個好姑娘。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那邊有什麼消息,梅德琳?仗打起來了嗎?這兒在謠傳說英國人逃跑了。」
  「這兒沒別的消息,也都是謠言,一個小時就是一打。你的那個伴兒真是國會議員的女兒嗎?」
  「當然,她是個迷人的姑娘。」
  「你的生活夠艱苦的了。飛行怎麼樣了?」
  「我第二次單飛降落的時候,飛機在地面上翻身了,可別告訴爸爸。我現在進步多了。真了不起啊。」
  「好極了,你還在這兒。」克裡弗蘭說。他們的電話打過才幾分鐘,他就走進辦公室。跟他一道進來的是個高個子的美人,戴一頂黑色草帽,比梅德琳的還寬;穿一件灰色綢衣服,她身上那種梔子花的香味在這個小辦公室裡顯得太濃了。克裡弗蘭看了看梅德琳打的那幾頁說:「還需要再練練,對吧?」
  「我打打就會熟的,」她的聲音有點發抖,清了清嗓子。
  「但願如此。對了,你認不認識一個叫普瑞柏爾的海軍上將?他是不是個什麼高級要人?」
  「普瑞柏爾?您說的是斯蒂沃特·普瑞柏爾嗎?」
  「斯蒂沃特·普瑞柏爾,不錯。他是什麼人?」
  「怎麼,他是海軍作戰部長啊。」
  「那是個大人物,對不?」
  梅德琳習慣於老百姓對軍隊情況的無知,不過這回可使她大吃一驚。「克裡弗蘭先生,在海軍裡再沒有比他職位更高的了。」
  「好。那他就是我們的人了。我剛聽說,他這會兒在沃裡克旅館。我們對大旅館都留著神呢,梅德琳。現在我們給他去封信。」他斜倚在辦公桌邊緣,開始口授。那位打著哈欠的美人,蹺起兩條漂亮的腿,點上一支煙,翻看著一本《好萊塢通訊》。梅德琳拚命想趕上他,可還是不得不求他說得慢一點兒。
  「你會速記嗎?」
  「我很快就能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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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49:42 |只看該作者
  克裡弗蘭看了看手錶,又瞧了瞧那位美人兒,她正耷拉著眼皮輕蔑地瞟著梅德琳。梅德琳感到自己真是個可憐蟲。克裡弗蘭用手掠了掠頭髮,搖了搖頭。「瞧,你知道這些海軍界的人士。給他寫封信,就行了。請他參加在星期四上午播出的節目。要是你願意,跟他提一下賈萊·古柏。簽上我的名,把它送到沃裡克旅館,辦得了嗎?」
  「當然辦得了。」
  「好極了。我和溫蒂要去趕一場十點鐘的電影。那裡邊有她的鏡頭。對了,這個普瑞柏爾認識你父親嗎?怎麼樣,溫蒂?這孩子的父親是我們駐柏林的海軍武官。」溫蒂打了個哈欠。梅德琳冷冷地說:「普瑞柏爾海軍上將認識我父親。」
  「那就把這點也提一下,怎麼樣?」他帶著說服她的調皮微笑對她說。「我真希望把他請來,梅德琳。海軍上將和將軍們一般是蹩腳來賓。他們太謹慎,也太古板,說出來的話沒什麼趣味。可現在正在打仗,所以這會兒他們是紅人。明天早上見。知道嗎,我九點來上班,所以你到這兒最遲別超過八點。」
  正如華倫對梅德琳說的那樣,戰爭的第一個夜晚,他是在月光下和一位議員的漂亮女兒跳舞度過的。
  月亮飄浮在高空,離地球大約有三十個直徑那麼遠,穿過雲層,照耀著一切合理的和不合理的事物。它曾用暗淡而有用的光亮為一隊隊穿灰軍服的年輕德國人照路,他們連續好幾英里長的隊伍正拖著疲勞的步伐穿過波蘭邊境。現在,歐洲已經轉過來向著陽光,使得德國人有了更好的光亮來進行他們的活動;在此刻,同一的月亮,又以它的光明沐浴著墨西哥灣和彭薩科拉「海港觀賞俱樂部」的平台,德國總參謀部曾精心作過利用月光的計劃,但那銀色的光輝卻在一個喜
  氣洋洋的機會中撒到了華倫·亨利和傑妮絲·拉古秋的身上。
  誰都說,這是幾年來最美妙的一次俱樂部舞會。報紙的大字標題,電台激動的廣播,使這個冷清、寧靜的彭薩科拉興奮起來。飛行學員們感到自己更了不起,姑娘們也覺得他們更加迷人。戰爭還很遙遠,但不論在多遠的地方打仗,他們都是軍人。然而,對德國人進攻的談論,很快就轉到身邊的話題上去了,如:馬戲、新的基地司令、最近的飛行事件、新出現的風流韻事等等。在這些快樂的人眼中,元首仍然是新聞片裡的那個聲音沙啞、神經質的德國人,總是發瘋地打著手勢,留著滑稽的小鬍子,他打算挑起歐洲的一場大亂,但目前還嚇唬不了美國。
  亨利中尉的看法與眾不同。他確實很關心這場侵略戰爭,所以他一開始就引起了傑妮絲·拉古秋的興趣。在軍官學校中,他在世界大戰這個問題上超過了其他人。他們見面後,就在月光下平台上最遠的一個角落裡坐下來。這位飛行學員不
  談飛行,也不表示柔情,只是跟她談施裡芬奪取巴黎的計劃1,談毛奇2對這一計劃致命的干擾,談坦侖堡戰役3能夠取勝是德國鐵路運輸的功勞,談一九一四年和一九三九年戰略的對比。他開始也談飛行員愛談的閒話。而這套話,傑妮絲在彭薩科拉交了幾年朋友之後,已經聽膩了。但是他們一談到戰爭,她就顯示出她豐富的歷史知識和政治見解。華倫也變得嚴肅起來。這是一次激動的談話。戀人們有時用不著說一句癡情的話,就能從這種交談中瞭解對方。
  1坦侖堡,波蘭東北部小鎮,一九一四年八月興登堡率領下的德軍在此戰敗沙俄軍隊。
  2毛奇(1848—1916),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德國統帥,繼施裡芬任總參謀長。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修改「施裡芬計劃」擬予實施,但未得逞。
  3施裡芬(1833—1913),德國元帥,曾任總參謀長,制定了對法、對俄兩線作戰的「施裡芬計劃」。
  傑妮絲雖然長了個法國裔的拉古秋家族大鼻子,門牙不太整齊,卻算得上是彭薩科拉的美人之一。她的嘴、皮膚和淡褐色的眼睛都挺可愛,身材又特別嫵媚動人,所以男人們都禁不住盯著她看,就像看一團火一樣。她高高的個子,一頭金髮,聲音嬌滴滴的,舉止活潑有生氣。她的家庭擁有俱樂部範圍內最大的一幢房子。拉古秋家確實有錢,兩代人從事伐木事業,毀壞了墨西哥灣成百英里的松木森林,把北佛羅里達變成了昆蟲密集的沙土荒漠。她的父親在沉寂而安於現狀的彭薩科拉是個奇人,是第一個活躍在政界的拉古秋。
  傑妮絲在華盛頓長大,她有遠見,也沉著、冷靜。她曾在喬治·華盛頓大學攻讀經濟和美國歷史,而且打算進法律研究所。她希望嫁一個名人;一個國會議員,一個參議員;一個州長;要是有幸嫁個未來的總統又有什麼不好呢?這對那些為她的美貌和瀟灑的風度傾倒的年輕人來說,真是太無情了。她是出來尋找大獵物的,結果以冷若冰霜出了名,而她也以此為樂。她的最低要求是在她不得不到彭薩科拉避暑期間,能碰到一個值得相識的人。而在這許多人之中,她選中了一個海軍飛行員!不管怎麼說,華倫·亨利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他有一雙銳利的眼睛,瘦弱的身體,夾灰的頭髮;柔和的微笑帶點機靈而又放浪的神氣,這些都使他特別動人。他的一舉一動對一個安納波利斯的優等生來說,顯得太熟悉女人了。這非但沒使她不安,反使華倫更有特色。
  過了一會兒,他們不聊了,在月光下緊緊擁抱著跳起舞來。一旁觀看的彭薩科拉人紛紛開始打聽這位頭上有塊傷疤的海軍中尉的身世。華倫在飛機出事時,額上摔破了,縫了九針。那些海軍飛行員都羨慕地彼此相告這位拉古秋姑娘是什麼人。
  華倫回到單身軍官宿舍時,看到泰拉赫夫人留下的兩個電話條兒。泰拉赫是他在巴爾的摩分了手的女人,有三十歲了,為了她,華倫差點被軍官學校開除。他父母乘船去柏林那天,他就是和這個女人睡了一下午。華倫是在軍官學校讀三年級時遇到她的,那時她是一家茶館的老闆娘。她答應了他的大膽要求,同意在茶館關門以後和他見面。這是個聰明的小個兒女人,可是命運不濟,嫁過兩個凶殘的丈夫。她愛讀書,喜歡藝術,而且特別多情。華倫漸漸愛上了她。一次,她和個上了年紀的人去度週末,華倫嫉妒極了,甚至簡單地想和她結婚。拜倫為了這件事和他好好地談過一次,盡了一個做兄弟的最大努力。海倫·泰拉赫不是個壞女人,僅僅是個孤獨的人,既然法律規定年輕的預備軍官們不許結婚,他們當中愛沾花惹草的就會去找這個或那個泰拉赫夫人。華倫的最大錯誤就是請她到彭薩科拉來,但那時他剛在海上呆了三年回來。現在她呆在聖卡羅斯旅館,當大餐廳的接待員。
  但她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遙遠了!這不僅是因為有了傑妮絲·拉古秋的緣故,希特勒入侵波蘭也使未來具體化了。華倫認為不出一年美國就會參戰,前途是光輝燦爛的。他可能被打死,但是在這次戰爭中他可要飛了,要是運氣好,他還會有優異的戰鬥記錄。華倫是信奉上帝的,但他認為上帝比那些傳教士所說的還寬宏大量得多。一個能創造出「性」這樣奇異東西的神,是不會對它太一本正經的。亨利海軍中尉正坐在他那間陳設簡陋,有著高高的老式天花板的房間裡,設法不去理會同伴的鼾聲,往窗外望著,凝視著單身軍官宿舍外面那片灑滿了月光的寂靜草坪,幻想著戰後的黃金歲月。
  政治對他很有吸引力。他貪婪地學到的歷史知識,使他瞭解在戰爭中政治家是領導者,軍人僅僅是工匠。華倫對那些到軍校和艦隊來參觀的政治家們,作過仔細的觀察。其中有些像他父親一樣,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更多的是些笑容可掬的傢伙,帶著憂慮的目光、偽裝的微笑、鬆弛的肚子。他知道,父親的野心是成為海軍將官。華倫也有這個願望,但為什麼不想得更多一些呢?傑妮絲·拉古秋頗有頭腦,她凡事都懂。一天工夫華倫·亨利的生活就完全改變了,早晨戰爭為他展示了未來,晚上未來的一個十全十美的伴侶又從天而降。
  他做了一樁怪事。他走到窗前,望著天空的月亮低聲地禱告了一會兒,他小時候與父親一同到教堂去,經常這麼做。
  「主保佑我得到她;保佑我通過這次考試,成為一名優秀的海軍飛行員。我不求您保佑我活命,我知道這將取決於我本人和我是否在數,假如我真能活過這場戰爭,那麼——」他對著繁星閃閃的夜空笑了笑——「好,那麼咱們等著瞧吧。行嗎?」華倫是在向上帝獻慇勤。
  他沒給泰拉赫夫人打電話,就上床睡了。她總是在等著他的電話。但現在,對他來說,她就像是中學裡認識的一個什麼人了。
  早晨,還不到六點,大使館來的電話把維克多·亨利吵醒。代辦因為戰爭爆發,召集使館人員開緊急會議。
  羅達嘟噥著翻了個身,把裸露的白胳膊搭到眼睛上。帕格掀開被蓋,窗簾縫隙裡透進一縷陽光,橫照到床鋪上,細細的塵埃在蒼白的光柱裡舞動。希特勒動手的日子天氣可真好啊,帕格睡得迷迷糊糊地想,真是這個雜種的運氣!侵略的消息並不使人吃驚。自從納粹和蘇聯簽訂條約以來,波蘭的局勢急轉直下。頭一天晚上,在阿根廷使館舉行的盛大晚宴上,每個人都注意到,德國的軍方人士和外交官員沒有出席,每個人也都談論戰爭。有個美國記者直截了當地告訴帕格說,入侵是在早晨三點來鐘。那個傢伙消息真靈通!世界已經跨過了時間的紅線。維克多·亨利跳下床,到一個新的時代去工作了。這還不是他的戰爭,不是他一輩子受訓練準備打的戰爭,這個戰爭還沒打起來。但他肯定不久就會打起來的。他雖然不覺得驚奇,可還是很興奮,很激動。
  他在書房裡打開收音機,它好像好久才熱起來。他又打開落地窗。鳥兒在陽光瑰麗的花園裡歌唱,一陣輕風吹來,帶來了窗前紅花盛開的灌木的濃郁芳香。收音機嗡嗡、辟啪地響了一陣,一個播音員開始播音了。聽起來與上周任何一個柏林的播音員沒有絲毫不同,那時講的儘是些對在波蘭的德國人犯下的「難以相信的暴行」,如:強姦、殺人、剖開孕婦的肚子、砍下兒童的手和腳,等等。事實上,在這番長久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胡說之後,戰爭爆發的消息聽起來幾乎是平淡無奇的了。這個聲音還是那麼刺耳,還是那麼充滿正義感,描述元首的進軍決定,就像譴責暴行時一樣。
  關於波蘭人進攻格萊維茨、去佔領一座德國電台一事——據廣播說,這一暴行使得德國軍隊派了二百多萬開進波蘭以便「自衛」——也是以同樣一本正經的輕快語調廣播著,就像播送德國人深入波蘭領土,波蘭邊防部隊突然潰敗的報道一樣。顯然,這樣大規模的進攻,得要用一個多月的時間才能準備,而且已經衝向波蘭好幾天。說波蘭「進攻」,是哄孩子的騙人蠢話。維克多·亨利已經習慣了柏林電台這種把事實與謊言混在一起的含糊論調,但納粹對德國人智慧的輕蔑還是使他吃驚。這種宣傳當然已經達到一個目的——緩和這場新的戰爭對人們的衝擊。
  羅達打著哈欠、繫著睡衣的帶子走進來,她把頭轉向收音機。「怎麼!他真幹起來啦。可不得了!」
  「對不起,把你吵醒啦。我還盡量把聲音開低了呢。」
  「哦,是電話把我吵醒的。是使館來的嗎?」帕格點點頭。
  「我也這麼想。呃,我揣摩我應該起來聽聽消息。咱們不會捲進去吧?」
  「不大會。我甚至不能肯定英國和法國會參戰。」
  「孩子們怎麼辦呢,帕格?」
  「哦,華倫和梅德琳不會有什麼問題。謠傳說,意大利不想打仗,所以拜倫也不會有事。」
  羅達歎了口氣,又打個哈欠。「希特勒真是個怪人,我得出這個結論了。他是怎麼個辦事法兒呀!我喜歡他和人握手時那種坦率和男人氣,挺像美國人;還有那迷人、靦腆的微笑,但他那雙眼睛很怪,你不覺得嗎?總是很冷淡,有點難以捉摸。對了,咱們為那位從科羅拉多來的實業家舉行的晚宴怎麼辦?他叫什麼來著?還舉不舉行了?」
  「叫柯比博士。現在他可能到不了這兒了,羅達。」
  「親愛的,請一定弄准了。要知道,我有客人要來,還請了助手,準備了食物。」
  「我盡力而為吧。」羅達慢吞吞地說:「二次世界大戰……你知道,《時代》週刊不停地講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有幾個月了。看起來總好像不現實似的。現在不是打起來了嗎?不過總覺得有點滑稽。」
  「你很快就會習慣的。」
  「哦,那當然,仗已經打起來了。我本來應該和薩麗·福萊斯特一道吃中飯的。我最好先問清楚她的午宴還舉不舉行。真糟透了!我預約的理發時間——啊,對了,是明天。或許是今天?早晨這個時候我的腦子總不好用。」
  因為會議開始得早,帕格放棄了早上去使館時寶貴的五英里步行,開了車去。要說柏林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比往常更安靜了。市區中心的林蔭道上是一派星期日景象,來往的汽車少了,便道上行人也不多。所有的商店都開了門。某些交叉路口停著些小型卡車,上面架著機槍,裝滿了頭戴鋼盔的士兵。工人們在沿著公共建築物的牆邊堆沙袋,但所有這些行動都似乎沒什麼一定的目的。咖啡館裡擠滿了吃早點的人,在動物園裡一早散步的人們——保姆們、孩子們、上年紀的人——像往常一樣,天氣好就都出來了,賣玩具氣球和冰激凌的小販也來了。播音喇叭到處在哇啦、哇啦地廣播新聞;不常見的大量飛機嗡嗡地飛過天空,柏林人都抬起頭注視著天空,然後彼此無可奈何地相視苦笑一下。亨利還記得上一次大戰爆發時歡騰的柏林居民擁向菩提樹大街的快樂場面,很顯然德國人是以一種不同的心情參加這次戰爭的。
  大使館成了嚇壞的遊客和未來的避難者——主要是年老的猶太人——的大漩渦。在代辦的安靜、寬敞的辦公室裡,使館人員會議開得沉悶而簡短。華盛頓還沒來特別指示。大家傳閱一下油印的戰時條例小冊子。代辦要求每個人特別注意保持正確的中立口氣。如果英法參戰,美國大使館可能還得照顧那些流落在德國的英法公民。美國在這個麻煩的時刻對野蠻的德國人採取適當的舉動,關係到許多人的生命。會後,維克多·亨利在他的辦公室裡著手處理一個裝滿了文件的收文筐,告訴他的文書設法找到巴穆·柯比博士,那位從科羅
  拉多來的電氣工程師,他從軍械局帶來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指示。
  埃裡斯特·塔茨伯利打來了電話。「喂,那個壞蛋要向帝國議會進行解釋,你想聽聽嗎?我可以把你帶到記者席裡去。這將是我在柏林寫的最後一篇報道。我已經拿到離開此地的證件,前幾天就該走了,但是因為生病,耽擱了。上次帶我去看斯維納蒙台基地,我還欠你情呢。」
  「你沒欠我什麼,不過我一定來。」
  「好。他三點開講。帕姆兩點鐘去接你。我們正像瘋子一樣在收拾東西呢。但願我們別給攔在這兒,都是這種德國食物害得我關節痛。」文書進來把一份電報放到桌上。
  「塔茨伯利,我請你和帕米拉吃午飯好碼?」
  「不,不,沒時間了。多謝啦。過了這次小小的麻煩之後也許可以。一九四九年左右吧。」帕格大笑起來。「十年?你真是個悲觀主義者。」
  他打開電報一看,嚇了一跳。「是否知道你兒子和我侄女娜塔麗現在何處請電告或電話」,下面署名是「埃倫·傑斯特羅」,以及錫耶納的地址及電話號碼。帕格打鈴叫來了文書,把電報遞給他,說:「要通錫耶納,找這個人聽電話。同時打個電報給他:不知道請電告其最後去向。」
  「是,先生。」
  他決定先不告訴羅達。他想法繼續工作,但發現連最簡單的信都看不懂了。他把工作擱下,望著窗外在燦爛的陽光下來來往往的柏林人。坐滿穿灰軍服的德國士兵的卡車在街道上,排成長隊,轟隆轟隆地駛過,士兵們都顯得很疲勞。一個銀色的小飛艇滑過碧空,後面拖著一個奧德爾牙膏廣告。他盡量抑制自己的憂慮,又處理起收文筐的文件來。
  他剛要離開辦公室去吃飯,電話鈴響了。他先聽到的是許多不同語言的雜亂講話聲,然後一個帶點口音、有教養的美國人說話了:「是亨利中校嗎?我是埃倫·傑斯特羅。非常感謝您打電話給我。」
  「傑斯特羅博士,我想我最好是馬上告訴您,我並不知道拜倫和您侄女在哪兒。我根本沒想到他們沒和您一道在錫耶納。」
  「哦,我本來沒決定給您打電報,不過我想您能幫忙找到他們。兩星期以前他們去華沙了。」
  「華沙!」
  「是的,去拜訪一位朋友,他在咱們駐波蘭使館裡工作。」
  「我立刻就跟那兒聯繫。您是說咱們的使館,對嗎?」
  「對,是二等秘書萊斯裡·斯魯特,我以前的學生,一個有出息的小伙子。我本想他和娜塔麗有一天會結婚的。」帕格草草記下那個名字。傑斯特羅咳了起來。「請原諒。我想這次旅行夠冒險的,但他們是在條約簽訂前就去的。她二十七歲了,有她自己的主意。拜倫是自告奮勇陪她去的,所以我根本沒有擔什麼心,他是個很能幹的年輕人。」
  維克多·亨利被這個消息搞昏了,但是聽到了讚揚拜倫的話,還是覺得很高興,多年來他也沒聽到過好多。「謝謝。我打聽到什麼消息就打電報給您。要是您有了信兒,也請告訴我一下。」
  傑斯特羅又咳嗽了。「對不起,我得了支氣管炎。上次世界大戰我記憶猶新,中校!真像沒有過了多久,對吧?所有這一切都給我一種奇怪、恐怖的悲哀感覺,幾乎是絕望。我希望咱們有一天能見見面,和拜倫的父親相識,我太高興了。他很崇拜您。」
  霍徹菜館的那張長桌子是一個聽音哨,一個消息交易所,一個外交上小買賣的交換所。今天,這家擁擠的菜館裡,銀餐具好聽的叮噹聲,烤肉的香味,熱烈的高聲談話,都依然如故。但是在這張特別桌子上卻有了變化。有幾位使館的武官穿上了制服。那個長著一副愉快的紫紅色面龐、留著大鬍子、酒量過人的波蘭人已經走掉了。那個英國人也不見了。那個佩著粗重金飾絛的法國武官坐在他慣常的位子上發愁。這些人中,年紀最大的那位白髮蒼蒼、滑稽的丹麥胖子,仍穿著那身亞麻布白西裝,但他也僵在那兒,一言不發。談話很拘束。華沙電台叫嚷德國人已被打退,但沒人能證實。相反地,他們各自首都來的新聞簡報,都和德國人吹噓的一樣:到處獲勝,成百架波蘭飛機在地面被摧毀,全部軍隊被包圍。帕格吃了一點兒,馬上就走了。
  帕米拉·塔茨伯利靠在使館門前的鐵欄杆上,靠近那些沿街排成長隊的愁容滿面的猶太人。她穿著那套他們那天早上在「不來梅號」上散步時穿的灰色衣服。「好了,」他們並肩走著的時候他說道,「小癟三到底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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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49:56 |只看該作者
  她吃驚而又得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已經動手啦!咱們的車子在這兒。演說一完,我們就出發。我們六點鐘飛往哥本哈根。還算運氣,弄到了座位,簡直象金剛石那麼難弄。」
  她緊張地開普車在小巷裡彎來彎去行駛,避開大路上那個長長的坦克縱隊。
  「是啊,看到你和你父親要走了,感到非常遺憾。」帕格說,「我肯定會懷念你這種開車的衝勁兒的。你們以後上哪兒?」
  「我猜是回美國。父親十分喜歡那兒。實際上這會是最好的地方,因為柏林是進不來了。」
  「帕米拉,你這麼走來走去的,難道你在倫敦就沒有一個男朋友——或是幾個男朋友——反對嗎?」這個女孩子——他是這麼看她的,這表明他是長者——臉紅了,眼睛閃著光。她那雙白淨的小手,開車的動作迅速、靈巧而且穩當。她身上散發看一種柔和的、帶點辣味兒的清香,像荷蘭石竹的香味。
  「哦,現在還沒有,中校。因為父親眼睛不太好使了,他離不了我。我又喜歡旅行,所以我很樂意——哎呀!看您的左邊。不要太明顯。」
  赫爾曼·戈林掌著一輛雙座紅色敞篷汽車的駕駛盤,樣子傲慢、凶狠,因交通燈停在他們左邊。他穿了一件黃褐色、雙排扣的普通上衣,翻領上金光閃閃,不管他穿什麼衣服,翻領上都閃著金光。他的巴拿馬草帽寬寬的帽簷兒兩邊和後面都往下耷拉,有點像過去美國強盜的模樣。這個肥胖傢伙戴著戒指的胖手指敲著駕駛盤,一面咬著長長的上嘴唇。
  燈光變了。紅汽車向前衝去,警察向他行禮,戈林笑著擺了擺手。
  「剛才要是打死他多容易啊。」帕米拉說。
  帕格說:「這些納粹真讓人莫名其妙。他們的安全措施非常松。甚至連希特勒周圍也一樣。總之,他們人殺的太多了。」
  「德國人崇拜他們。父親就是因為在紐倫堡納粹黨日作的那次廣播惹了麻煩。他說,誰都能殺死希特勒,他那樣隨隨便便地到處走動,正表明德國人是多麼擁護他。不知怎麼這個廣播竟把他們惹火了。」
  「帕米拉,我有個兒子,希望你到美國的時候能見到他。」他把華倫向她介紹了一番。
  姑娘聽了調皮地一笑。「您已經對我提過他了。聽來好像他長的比我高了點兒。他到底是怎麼個樣子?像您嗎?」
  「一點兒不像。他長得挺漂亮,人很厲害,但對婦女們很有魅力。」
  「真的嗎。您不是還有個兒子嗎?」
  「是的,我還有個兒子。」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把他還沒告訴妻子的事,對帕米拉簡單地講了一下:德國人入侵的時候,拜倫正在波蘭的某個地方,陪伴著一個已經有了情人的猶太姑娘。帕格說,拜倫能夠巧妙地擺脫困境,不過,等他兒子沒事兒了,他可得多長几根白頭髮。
  「這個人我倒是願意見見。」
  「對你來說,他太年輕啦。」
  「哦,未必。我從來沒碰上過對頭的。父親在那兒呢。」塔茨伯利正站在一個拐角揮手。他握手很用勁兒。他穿了一身蘇格蘭呢衣服,在這個天氣似嫌太厚了,頭上還戴了一頂綠絲絨帽子。
  「你來了,親愛的朋友!來吧。帕姆,你四點鐘到這個拐角來等著,成嗎?這次不會是他那種三小時的長篇大論了。這個壞蛋最近睡眠不足。」
  一個穿平常衣服的年輕德國人迎上來,對著帕格「卡塔」一聲立正致敬,帶著他們從黨衛軍面前走過走廊,上了樓梯,向克洛爾歌劇院那個擠滿了人的小小記者席走去。納粹借這個歌劇院召開國會會議。講台後面,一隻圖案型金鷹棲在繞著花環的A字上,向周圍射出的金光畫滿整個牆壁。這景像在照片上看起來非常神氣,但親眼目睹後,只覺得又花哨又俗氣——挺適合作一個歌劇院的背景。這種戲劇性的變化無常和輕率拼湊節目的氣氛就是納粹的一個特點。還在建設中的新國會大廈,為了適合希特勒的口味,大得近於呆板,那些粗大的多里式柱子顯然是石頭的,但整個建築物使帕格聯想到一套硬紙板做的電影佈景。
  和多數美國人一樣,他還不能認真看待這些納粹,或者說得確切些,還不能認真看待這些德國人。他想,他們以出奇的毅力勤奮地工作,卻在愚弄自己。德國是一個不穩固的既老又新的國家。某些地方有濃重的巴洛克式美景,寫外一些地方又有匹茲堡那樣的重工業;表面上是傲慢嚇人的政治威勢,拚命灌輸恐怖,結果卻十分可笑。所以這使他震驚。就個人來說,德國人和美國人非常相似。他覺得奇怪的是,兩國人民都以魔為國徽。德國人同樣也是那種有事業性的野心家:直率,有粗俗的幽默感,而且通常可靠、能幹。從這些方面來說,亨利中校跟他們一起的時候,比跟那些遲鈍的英國人或委婉健談的法國人一起,更感到隨便。但作為一個整體,他們似乎就變成了醜惡、易受騙的陌生人,而且有點凶殘勁兒。如果你和個別一個德國人談政治,他就會變成這樣的一個陌生人,一個交戰國的傲慢無理的海德先生1。他們使人難以理解。帕格知道,在道德敗壞的歐洲,這群經過嚴格訓練、裝備優良的向前邁進的德國兵為害非線,而他們在匆忙中建立的一支龐大空軍,他敢斷定此刻正在波蘭人頭頂上滾滾而過。
  1海德先生是英國作家斯蒂文森(1850—1894)的小說《化身博士》中主要人物。化身博士傑克爾的壞的一面是虐待兒童,謀殺好人。
  代表們走向各自的座位。他們大多數穿著制服,但是顏色和飾絛各種各樣,就是皮帶和靴子相同。從他們的職業態度很容易看出哪些是軍人。穿制服的黨內官員看起來,和任何其他政界人士一樣——快活、輕鬆,大部分人頭髮花白或是禿了頂——講究的衣服緊裹在身上,儘管平腳掌穿著長統靴、凸肚子勒著武裝帶很不舒服,可他們顯然在耀武揚威中獲得了條頓民族的快樂。可是今天,這些職業納粹雖然裝出一副好戰的模樣,看上去可不如往常那麼興高采烈。整個會場上籠罩著一種壓抑的氣氛。
  戈林出現了。維克多·亨利聽人說過,這個胖子換裝很快,這回算是親眼看見了。戈林穿一套掛滿獎章的天藍色制服,淺黃色翻領閃閃發光。他走過舞台,叉著腿往那兒一站,雙手背在扎皮帶的屁股上,與一群畢恭畢敬的將軍和納粹黨人嚴肅地談著話。過了一會兒,他坐上發言人的位子。接著希特勒簡單地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個紅皮包,裡面是他的講稿。沒有隆重的戲劇性場面,像他走入黨的會場上那樣。全體代表起立鼓掌,衛兵們立正致敬。他在台上第一排將軍們和內閣成員之間坐下。當戈林致簡短莊重的開幕詞時,他一會兒把腿交叉著,一會兒又放下來。
  亨利覺得元首的講演糟透了。他已經疲勞不堪。他在演說中重講了凡爾賽的罪過,其他大國對德國的不公正待遇,他本人爭取和平的不懈的努力以及波蘭人的血腥戰爭。這些幾乎都是以他本人的口氣講的,而且充滿了奇怪的悲觀主義。他談到了自己可能戰死疆場;和他死後的繼承人——戈林和赫斯;他叫嚷說一九一八年不會再重演,這次德國一定要勝利,否則就一直打下去。他聲音十分嘶啞,他過了一會兒才配上稀奇古怪的手勢,但他總算做到了。塔茨伯利有一次在亨利耳旁低聲說:「今天的表演真他媽的不錯。「但帕格卻認為是荒唐可笑的雜耍。
  這回希特勒可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儘管他的表演很拙劣,可這人是一股意志堅強的疾風,所有的德國人都睜大了眼睛,表情緊張地坐在那兒,像是孩子在看魔術師表演。坐在希特勒後面較高的戈林,那張傲慢、輕蔑的面孔也同樣帶著發狂、恐懼的表情。
  帕格覺得,元首由於演講的內容十分嚴肅、重要,所以說起話來有點喋喋不休。這篇講稿聽上去像是開了幾個小時夜車趕出來的,個人色彩太濃了,或許正是由於這麼緊迫地炮製出來的,才顯得更真實些。這通「我——我」的嚎叫、咆哮般的辯解詞,必定是戰爭史上最可笑的重要文件之一。
  在帕格的美國人眼裡,元首的臉相仍然很滑稽:那個又長又直的尖鼻子,是從那張雙下巴的白臉上突出的一塊直角三角形的肉,正好長在一綹垂下來的黑髮之下和那撮小丑般的小鬍子之上。他今天穿了件灰綠色外衣——他在講演中稱之為他的「老兵外衣」——毫無疑問極不合身。但那雙有點浮腫的瞪得很大的眼睛,那張繃緊了往下撇著的嘴,那種威風凜凜的揮手臂的樣子,還是有點嚇人。這個來自維也納貧民窟裡的奇怪暴發戶,倒是真成功了,帕格心裡這麼想。他自己已經爬上了霍恩佐倫王室和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聯合王位,企圖把上次大戰的結果完全翻過來。現在他正在許願。這個個癟三還在繼續講。帕格的腦子又轉到拜倫身上,他在波蘭的某個地方,是這出大戲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們走出來到了充滿柔和陽光的大街上,塔茨伯利問道:「喂,你覺得怎麼樣?」
  「我並不認為他有多麼了不起。」
  塔茨伯利立刻停住腳步,眼睛瞟著他說:「我告訴你吧,
  他是夠了不起的啦。我們大家在這個問題上犯錯誤太長久了。」
  「他得征服全世界,」帕格說,「他拿什麼去征服呢?」
  「靠八千萬全副武裝、到處搶掠的德國人。」
  「那只是說說罷了。你們和法國人在人力和武器上都超過他。」
  「法國人——」塔茨伯利說著馬上用比較高興的聲調加了一句:「帕姆來了。我們用車子把你送回使館去吧。」
  「我走回去。」
  汽車在一面飄揚著的紅色A字旗下邊停住。塔茨伯利和亨利握了握手,從那副象瓶子底一樣的眼鏡後面朝他眨了眨眼。
  「我們要演個戲,亨利,但可能需要人幫忙。要想制止這個傢伙得費一番功夫。可你知道,必須得這麼做。」
  「把這告訴華盛頓那些人吧。」
  「你以為我會不說嗎?你也要對他們講講。」亨利隔著車窗說:「再見,帕姆。一路順風。」
  她伸出一隻很涼的白手,憂鬱地笑了笑。「希望您能很快和您的兒子見面。我覺得您一定會見到他的。」那輛梅塞德斯開走了。帕格點上支煙,覺得手上還留有淡淡的荷蘭石竹的芳香。
  亨利的辦公室外間,坐著一個瘦高個兒男人,穿了一身椒鹽色的衣服,膝上放著一頂軟帽。他一站起來,亨利才發現他個子真高,足有六英尺三英吋左右,他背有點兒彎,像許多個子過高的人一樣,好像覺得那麼高有點不好意思。「您是亨利中校嗎?我是巴穆·柯比,」他說,「您要是忙,就把我趕出去好了。」
  「哪兒的話。歡迎極啦。您是怎麼到這兒的?」
  「哦,倒是費了番周折。我不得不繞著走,取道比利時和挪威。有些飛機還通航,有些不通了。」柯比的樣子侷促不安,還帶著點兒西部鄉下口音。他蒼白的臉上儘是麻點兒,好像得過嚴重的麵包瘡。他長著一個長鼻子,一張鬆弛的大嘴巴,一句話,是個長相很醜、兩眼聰明有神、表情憂鬱的人。文書說:「中校先生,您辦公桌上有幾份要件。」
  「知道了。請進吧,柯比博士。」帕格鬆了口氣,他看出來柯比是個想幹番事業的正派人,而不是那種討人厭的傢伙,就知道找女人,追求享樂,結識高級納粹黨人。而一頓晚飯和一些工業上的聯繫就可以把巴穆·柯比打發了。
  拜倫·亨利和娜塔麗·傑斯特羅定於今日離克拉科夫赴布加勒斯特及羅馬。我盡力保證他們啟程。斯魯特。
  華沙
  39.1.9.
  這份用電傳打字機紙條貼在空白的灰色信箋上的急電,給了亨利一種不祥之感。在下午的新聞公報中,柏林電台叫嚷說,經過猛烈的空中轟炸,已勝利衝進克拉科夫。另外一封信,是寫在一張代辦辦公室用箋上的便條,沒有署名,只是潦草地寫著一句話:立即來我處。
  柯比說,他可以等一會兒。維克多·亨利到了下面的大廳裡,走進大使那套陳設華麗的房間,代辦曾經在這裡召集過使館人員會議。
  代辦從他那半月形眼鏡的上邊,看了亨利一眼,用手指了指一把椅子。「你去參加國會會議啦,對吧?我聽了一部分。你覺得怎麼樣?」
  「這傢伙太狂了。」
  代辦好像有些吃驚,而且若有所思。「真是一種奇怪的反應。的確,這一個星期真夠他受的。不管怎樣,這種精力實在叫人難以相信。這篇高談闊論的每個字肯定都是他自己寫的。我覺得效果挺好。會場裡情緒怎麼樣?」
  「不怎麼愉快。」
  「是啊,這段時期裡,他們有自己擔心的事,對不對?這個城市裡的氣氛挺特別。」代辦摘下眼鏡,往大皮椅背上一靠,後腦勺靠在手指交叉的雙手上。他說:「華盛頓召你回去。」
  「是海軍部嗎?」帕格脫口問。
  「不,是國務院德國處。要你用最快最方便的辦法回華盛頓,民用軍用飛機都行,按照最高特權待遇。準備讓你在華盛頓最多住一個星期,然後回到你這兒的工作崗位。沒別的指示,沒書面的東西,就這樣。」
  二十五年來,維克多·亨利從來沒有像這樣沒得到海軍部的文件而調動過,這種文件是油印的,留在沿途各停留站的整整一厚疊命令。甚至他休假也得要海軍部發出「准假」命令才行。國務院是無權管他的。但是,一個武官的地位是特別微妙的。他的思想馬上轉到執行這項指示上。
  「要是我沒有書面的東西,怎麼能得到航空特權呢?」
  「這點沒問題。你最早什麼時候能動身?」
  亨利中校眼睛盯著代辦,然後勉強笑了笑,代辦也衝著他微微一笑。亨利說:「這次可真有點兒特別。」
  「我聽說你送上去一份關於納粹德國戰爭準備的情報?」
  「是的。」
  「可能和這件事有關。總之,意思是要你拿了把牙刷就出發。」
  「您是說今天?今天晚上?」
  「對。」帕格站了起來。「好吧。英法兩國最近消息怎麼樣?」
  「張伯倫今晚對國會發表演說,我猜想,等不到你回來就會開戰。」
  「說不定已經打完啦。」
  「在波蘭可能是這樣。」代辦笑著說。但他看見亨利並不覺得好笑,倒似乎吃了一驚。
  中校回來,看到柯比博士正撇著兩條長腿在那兒讀一份德文工業雜誌,嘴裡抽著煙斗。這副架勢,再加上一副黑邊眼鏡,大為加強他的職業外表。「我得把您介紹給我們的陸軍武官福萊斯特上校了,柯比博士。」他說,「真對不起,海軍不能為您效勞了。我要離開此地一個星期。」
  「好吧。」
  「您能告訴我您要找哪些人嗎?」柯比博士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張打了字的紙。
  「好,這個沒問題,」帕格說,一面仔細地看著這張紙。
  「這些人大多數我都認識,我想福萊斯特上校也會認識。好了,亨利太太為您準備了一次晚宴,星期四晚上。事實上——」亨利用手拍拍那張紙說,「魏頓博士也是客人之一。」
  「您夫人不能取消這次晚宴嗎?我真的不怎麼參加宴會。」
  「我也是。但一個德國人在餐桌上只要幾杯酒下肚,就跟他在辦公室裡的時候不一樣了,完全成了兩個人。您要知道,不再是木頭人了,而是變成另一個人。所以宴會是有用的。」
  柯比笑了,露出一排大黃牙,變成一副滑稽、粗俗而固執的表情。他揮動一下工業雜誌。「不論您從哪方面去看,他們都不像是木頭人。」
  「也像也不像。我剛從國會會議回來;對希特勒這個角色來說,他們肯定都是木頭人。好了,我陪您走過大廳到福萊斯特上校那兒去吧。這次晚宴可能由他和薩麗主辦,咱們瞧吧。」
  帕格駕車穿過寂靜的柏林街道回家,一路上沒怎麼想被召回華盛頓的事,而是想著眼前的問題——想著羅達和怎麼替她安排,拜倫失蹤的事要不要跟她說。這次美國之行可能完全證明是浪費時間;去揣測其原因是愚蠢的。他以前也有過類似的經歷。說不定某個高級人物急於瞭解什麼情況——這些情況也許根本不存在——立刻就急忙打個電報。有一回,一次艦隊演習,他飛了三千英里到達正在明達瑙的「藍色」旗艦上時,發現已經用不著他了,因為射擊成績這項目早已過了議程。羅達沒在家。她回來的時候,他正繫手提皮箱的皮帶。
  「噯呀,怎麼回事?」她興沖沖地問。她的頭髮捲起了波浪。今天晚上他們被邀請去看一場歌劇。
  「來,到花園裡去。」
  他們走到離開房子遠一些的地方,他就把華盛頓的這次奇怪的召見告訴了她。
  「啊,天啊。得去多久啊?」
  「不到一個星期。如果飛剪型1客機照常飛行的話,十五號我就能回來了。」
  1四十年代美國製造的一種客機,航行於橫渡大西洋的航線。
  「什麼時候動身?明天一早?」
  「哦,運氣好,他們弄到了今天晚上八點鐘去鹿特丹的飛機票。」
  「今天晚上!」羅達懊惱得臉都變了樣。「你是說咱們連歌劇都看不成了嗎?哦,真討厭。那麼,柯比那傢伙怎麼辦呢?晚宴還舉不舉行了?我怎麼能款待一個還沒見過面的人呢?真掃興!」
  帕格說,福萊斯特夫婦會一同來請柯比吃晚飯的。另外歌劇可能不演了。
  「不演?當然要演,我在理發館碰到了魏頓太太。他們準備舉行一次盛大的晚宴,我當然去不成了。沒人陪著我是不去看歌劇的。哦,真見鬼。要是英法宣戰呢?那怎麼辦,啊?那才真叫夠勁兒呢,把我一個人困在柏林,在一場世界大戰的中間!」
  「羅達,不管出現什麼情況,我都會從里斯本或哥本哈根趕回來的。別著急,我倒是希望你和柯比那傢伙熟悉熟悉。軍械局對他很重用呢。」
  他們在小噴泉旁邊的一條大理石長凳上坐著,池中肥肥的紅魚在斜陽中嬉戲。羅達環顧一下這剪得短短的草坪,然後用平靜得多的聲調說:「好吧。我曾經想在這兒舉行雞尾酒會。把在派琪的茶會上演奏過的那些音樂家請來。這樣一定美極了,可惜你不能參加了。」
  「皮爾·福萊斯特說過,世界上沒有人像你這麼會安排宴會。」
  羅達大笑起來。「哦,算了吧。一星期很快就會過去。柏林現在還是挺有意思的。」一對黑黃兩色的小鳥從他們眼前飛過,朝著近處的一棵樹衝去,棲在樹上,婉轉地唱起來。「老實說,難道你真認為要打仗嗎?」
  「戰爭正在開始。」
  「我知道。好吧,不管怎麼樣,你會見到梅德琳了。一定要給華倫打個電話,這個淘氣鬼從來不寫信。拜倫在意大利的山上,我倒是比較放心。他出不了事,除非他真敢和那個猶太姑娘結婚,不過他不會的。拜倫實際上並不那麼傻。」她把手放到丈夫的手裡。「當然,那傻勁是從他母親那兒繼承下來的。對不起,親愛的,我又發火了。你是理解我的。」
  維克多·亨利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決定不再用拜倫失蹤的事去擾亂她的心了。實際上,她對這件事根本無能為力,只不過會無用地煩惱;他猜想,拜倫不論處境多麼困難,都能擺脫出來,這孩子一向如此。帕格當晚準時飛往鹿特丹。滕珀爾霍夫機場已經變了樣。商店一片漆黑。除了漢莎航空公司外,所有的售票處都關閉了。機場上,往常頻繁來往的歐洲班機不見了。短粗的德國空軍截擊機陰森森、黑乎乎地一排排停在那兒。但從天空望下去,柏林仍然燈火輝煌,與和平時期一樣。他很高興,羅達已經決定打扮一下去看《玫瑰騎士》1,因為魏頓太太找了一個漂亮的高個子空軍上校陪伴她。
  1德國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勞斯(1864—1949)所作的歌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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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50:59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飛機掃射的時候,拜倫正在路旁換輪胎。他和娜塔麗已經出了克拉科夫,正乘著這輛到處是銹的菲亞特出租汽車向華沙行駛,同行的還有班瑞爾·傑斯特羅、新婚夫婦、留鬍子的小司機和他那胖得發蠢的妻子。
  德國人入侵的早上,克拉科夫有幾處地方著火,硝煙瀰漫。但德機的第一次轟炸,並沒使這座雅致的城鎮遭到太大的破壞。他們在絢麗的陽光下驅車繞來繞去,找尋出路。因此,拜倫和娜塔麗雖然匆匆忙忙,但也好好地把城中著名的教堂和城堡以及那個像威尼斯聖馬克廣場一樣宏偉的古老廣場欣賞了一番。老百姓們並不驚慌,因為德國人離這兒還有五十多英里遠。街上,人們仍然興致勃勃地熙來攘往,火車站上擠滿了人。班瑞爾·傑斯特羅總算弄到了兩張去華沙的車票,不管他怎麼勸說,拜倫和娜塔麗都不肯拿這兩張票,他只好把自己的妻子和十二歲的女兒送上了車,然後他又熟練地把他們從一個營業所帶到另一個營業所,穿過一些小巷和平時不用的大門,想法子把他們平安地送走。他好像誰都認識,而且很自信地辦這件事,即便這樣,他還是沒能把拜倫和娜塔麗送出去。空中交通已經停止。羅馬尼亞邊境宣佈關閉。往東到俄國、往北到華沙的火車,仍然沒有一定開車的時間,人們扒在火車窗口,或者吊在火車頭上。再有就是走公路。
  留鬍子的出租汽車司機揚克爾和他妻子是班瑞爾的窮親戚,他們哪兒都願意去。班瑞爾設法給他弄到一個官方證件,免得汽車被徵用,但是揚克爾不相信這樣的證件能用多久。他妻子堅持先把車開到她家,把所有的食品、鋪蓋、廚房用具都打點在一起,用繩子捆在汽車頂上。班瑞爾考慮,這兩個美國人最好還是先到華沙的使館去,那兒離此地有三百公里,要比冒險衝到邊境去遇上德國軍隊強。因此這臨時湊成的一夥人就出發了:七個人擠在一輛生了銹的舊菲亞特裡,車頂上床墊子啪噠啪噠地拍動,幾個銅鍋有節奏地叮噹作響。
  夜間他們停在一個鎮上,那裡傑斯特羅有幾個熟悉的猶太人。他們飽餐一頓,在地板上睡了一覺,黎明時又上了路。他們前面這條狹窄的柏油路上,擠滿了步行的人和馬車,馬車上裝滿了孩子、傢具和呱呱亂叫的鵝,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一些農民趕著馱了家當的驢子或幾頭哞哞叫著的母牛。行軍的兵士們不時把這輛汽車逼到路邊。一隊騎兵開過,他們都騎著高大的花斑馬。風塵僕僕的騎士們一邊行進,一邊聊天;他們都是些身材魁偉的漢子,鋼盔和馬刀在早晨的陽光中閃閃發亮。他們大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一邊用手捻著鬍子,以那種好脾氣的輕蔑目光瞟著散亂的難民。一連步兵唱著歌走了過去。儘管爬上了頭頂的太陽火辣辣的,但是這麼個晴朗的天氣再加上成熟的玉米的芳香,使得這些趕路的人感到挺舒服。在這條穿過黃橙橙莊稼地的又長又黑的大路上還看不到什麼戰鬥部隊的時候,一架孤零零的飛機突然從天空俯衝下來,沿著這條大路低飛,發出了噠噠、噠噠的猛烈響聲。這架飛機飛得很低,拜倫都能看清上面的號碼、黑十字、A字和固定的粗笨的輪子。子彈打到人身上、馬身上和車上的傢具什物及孩子們的身上。拜倫覺得一隻耳朵熱辣辣地刺痛,不知不覺地晃了幾晃,就摔倒在地上。
  他聽到一個孩子的哭聲,睜開眼睛,坐起來。衣服上的血嚇了他一跳——都是大滴鮮紅的血跡;他覺得有種熱乎乎的東西滴到臉上。娜塔麗正跪在他身旁,用一塊濕透的紅手絹擦他的頭,他記起了飛機的事。路對面,那個哭著的小姑娘抱著一個男人的腿,眼睛盯著一個躺在路上的女人。她一邊抽抽噎噎地哭,一邊反覆地喊著幾句波蘭話。那個男人是個淡色頭髮的波蘭人,赤著一雙腳,衣衫襤褸,他用手撫摩著孩子的頭。
  「那是什麼意思,她說的什麼?」
  「不要緊吧,拜倫?你覺得怎麼樣?」
  「有點暈。那個女孩兒在說什麼?」
  娜塔麗看起來有點怪,她的鼻子好像又細又長,頭髮蓬亂,臉色發青而且滿是灰塵,唇膏已經蹭掉了,額頭上還沾著拜倫的一點兒血。「我不知道,她發瘋了。」
  班瑞爾站在娜塔麗身旁,捋著鬍子。他用法文說:「她不停地說,『媽媽多麼難看。』」
  拜倫站起身來,一隻手撐著汽車發熱的擋泥板,兩個膝頭使不上一點勁兒。他說:「我覺得沒事兒了。傷口怎麼樣?」
  娜塔麗說:「我說不好,你的頭髮太厚了,可是流了不少血。最好把你送到醫院去,縫幾針。」
  司機也急忙把剛換的輪子上的螺釘擰緊,衝著拜倫笑了笑,汗珠從他蒼白的鼻子和額頭上滾到鬍子上。他妻子和那對新婚夫婦站在汽車的影子裡,神色驚慌,眼睛望著天空、大路和那哭叫的小姑娘。一路上,許多受傷的馬抬起後腿跳著、嘶叫著,翻倒的大車上摔出來的家禽被大嚷大叫的孩子們追得慌慌張張地亂跑。人們彎著身子照護受傷的人或是把他們抬到車上,激動地用波蘭語呼喊著。晴朗的天空中,灼熱的太陽火辣辣地照著。
  拜倫搖搖晃晃地向那個哭叫的小女孩走去,娜塔麗和傑斯特羅跟在後面。孩子的母親仰面躺在地上,一顆子彈正打中她的臉,她那雙一動不動的眼睛倒絲毫沒受傷,所以這個鮮紅的大窟窿看起來就格外嚇人。班瑞爾和那位父親交談,這個男人的面孔憨厚而柔和,長了一把濃密的黃鬍子。他聳聳肩膀,把小女兒摟得緊緊的。揚克爾的妻子走過來,拿給孩子一個紅蘋果,小傢伙立即不哭了,她接過蘋果就啃起來。那個男人在死去的妻子身邊坐下,盤起那雙赤裸著的髒腳,開始喃喃自語,在身上畫著十字,一雙鞋還掛在他的脖子上。拜倫頭暈得厲害,娜塔麗扶他上了汽車。他們繼續前進。傑斯特羅說,三英里遠的地方有個不小的城鎮,到那兒後他們可以把路上有人受傷的事告訴當局。新娘子脫掉了結婚禮服之後,就成了一個戴著深度眼鏡、滿臉雀斑的小姑娘,她哭起來,推開那個面無血色的丈夫,把臉埋到司機妻子的懷裡,整整哭了一路,直哭到城裡。
  這座城鎮沒遭到破壞,教堂旁邊那座用紅磚建造的醫院安靜並且蔭涼。聽完傑斯特羅的敘述之後,幾個護士和修女就坐上一輛卡車出發了。拜倫被帶進一個粉刷得很白的房間,屋裡滿是外科設備和嗡嗡叫的蒼蠅。一個穿白外套和帶補丁帆布褲子的胖醫生給他縫合了頭上的傷口,剃掉他傷口周圍的頭髮比挨這幾針還難受。他出來的時候,勸娜塔麗也去把膝蓋包紮一下,因為她又瘸了。
  「哦,去他的吧,」娜塔麗說,「走吧,揚克爾說咱們今晚還能趕到華沙,到那兒我再包紮。」
  因為醫生給他吃了一匙止痛藥,再加上疲倦和驚嚇,拜倫打起盹來。他醒過來時不知道過了多久。在紅磚建造的車站附近一個寬闊的鵝卵石廣場上,兩個手持來福槍的士兵截住了這輛汽車。車站和一列貨車都著了火,火苗和黑煙從窗口滾出來。廣場附近的幾幢建築物都炸成了瓦礫,或是遭到了毀壞。有兩幢房子在燃燒。人們聚集在商店周圍往外遞商品,把東西運走。拜倫意識到這是在搶劫,不免大吃一驚。廣
  場的另一邊,人們正從馬拉的救火車上往著火的車站壓水(這種救火車拜倫只是在過去的無聲影片裡見過),一大群人在旁邊觀看,就像在和平時期瞧熱鬧一樣。
  「怎麼回事兒?」拜倫問。
  兩個士兵中間,那個金色頭髮、紅紅的方臉上長著小膿瘡的大個子年輕人走到司機的窗口。士兵、揚克爾、傑斯特羅三個人用波蘭話談起來。這個兵一直帶著一種特別讓人不舒服的柔和表情微笑著,就像他是在對幾個他不喜歡的孩子說話似的。他那位骨瘦如柴的同伴走過來,隔著黃玻璃瞧著他們,一邊抽煙,一邊不停地咳嗽。他對那個大個子談起話來,好多次都管他叫卡西米爾。這時候拜倫才懂得,Zhid就是波蘭語的「猶太人」,在他們的談話裡Zhid常常出現。卡西米爾又對司機講起來,有一回,他還把手伸進來摸了摸司機的鬍子,然後又猛地拉一下,顯然是因為司機的答話惹火了他。
  傑斯特羅用意第緒語對娜塔麗嘀咕了幾句,瞥了拜倫一眼。
  「他說什麼?」拜倫問。
  娜塔麗低聲說:「他說,波蘭人有好有壞,這些個波蘭人壞。」卡西米爾拿槍比畫了一下,命令所有人下車。傑斯特羅對拜倫說:「他們要我們的車。」
  拜倫頭痛得要命;一顆子彈劃破了他的耳朵,那塊破皮的地方火辣辣的,一跳一跳,比頭上針縫的傷口還疼;另外,這兩天來盡吃剩東西,喝髒水,所以覺得身上隱隱地抽痛;而他剛才吃的藥還在起麻醉作用;他從來沒有這麼難受過。「我試著和那個紅臉傢伙談談,他好像是負責的。」他說著就下了車。
  「喂,」他朝那兩個士兵走過去,「我是美國海軍軍官,現
  在正回華沙的使館去,他們在那兒等著我。這個美國姑娘——」他指了指娜塔麗說——「是我的未婚妻,我們是拜訪她的家屬來了。這些都是她的親人。」
  聽見這些英語,又看到拜倫頭上沾滿血跡的厚厚的繃帶,士兵們皺起了眉頭。「美國人嗎?」大個子問。靠在車窗口上的傑斯特羅把拜倫的話翻譯了。
  卡西米爾搔了搔下巴,把拜倫上下打量一番,臉上露出慇勤的微笑。他衝著傑斯特羅講話,傑斯特羅顫抖著把他的話譯成了法文。「他說,沒有一個美國海軍軍官願意娶個猶太人。他不相信你的話。」
  「告訴他,要是今晚我們到不了華沙,美國大使就會採取行動尋找我們。如果他不相信,我們就一塊兒去給使館打個電話。」
  「護照,」當傑斯特羅把話譯完之後,卡西米爾衝著拜倫說。拜倫遞過護照。這個士兵看著護照的綠色封皮上面的英文、照片,接著又看看拜倫的臉。他對那位咳嗽的夥伴說了些什麼,然後走了,招呼拜倫跟著。
  「勃拉尼,別去,」娜塔麗說。
  「我就回來。所有的人都要保持鎮靜。」
  那個矮個子兵倚在汽車的擋泥板上,又點上一支煙,拚命幹咳了一陣之後,咧開嘴衝著娜塔麗傻笑。
  拜倫跟著卡西米爾走上一條小路,進了一幢石頭造的兩層樓建築物,外面掛著官方佈告和招貼畫。他們走過許多滿是文件櫃、櫃台和辦公桌的房間,然後來到大廳盡頭的一扇毛玻璃門前面。卡西米爾走了進去,過了大約十來分鐘,他又探出腦袋,招呼美國人進去。
  靠窗戶的一張大辦公桌後面,坐著一個穿灰軍服的矮胖子,正用一支琥珀煙嘴抽煙。從他制服上有顏色的符號和銅徽章來看,顯然是個軍官。他面前放著那份打開的護照。他一邊呷著玻璃杯裡的茶,一邊拿眼睛瞥著護照,茶水都滴到了拜倫的照片上。在這間狹窄、骯髒的屋子裡,金屬文件櫃和書架都堆到一個角落裡,佈滿灰塵的法律書亂七八糟地扔著。
  軍官問他會不會說德語。他們就用這種話談起來,當然都講得不怎麼樣。他讓拜倫把情況又說了一遍,然後問他,一個美國海軍軍官怎麼會和猶太人搞到一塊兒,他又怎麼會在打仗的時候在波蘭轉來轉去。他的香煙抽到了最後一點兒,又點上了一支。他拚命盤問拜倫頭上怎麼受的傷,聽說他們在公路上遭到了轟炸,他揚了揚眉毛苦笑一下。他說,即便這些都是真話,拜倫的行為也夠愚蠢的,很容易被抓去槍斃。在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的長長的沉默間隙,他用一支扎紙的筆把拜倫的答話記下來,然後把這張潦草的記錄別到護照上,把它們一同扔到一個裝滿文件的鐵絲筐裡。
  「明天下午五點再到這兒來。」
  「那不行。我今天晚上就得返回華沙。」軍官聳了聳肩膀。
  拜倫但願他的太陽穴別老這麼跳,這樣簡直沒法動腦子,特別是用德語,而且眼睛也發花了。「我可以問一下您是誰嗎?您憑什麼權力沒收我的護照,而這個士兵又憑什麼權力要弄走我們的汽車?」
  卡西米爾剛才露出的那種討人厭的微笑——卡西米爾在他們談話的時候,一直呆呆地站在辦公桌旁邊——此刻在軍官的臉上出現了。「甭管我是誰。我們先得弄清楚你是什麼人。」
  「那就請給美國使館打個電話,找政治秘書萊斯裡·斯魯特,這費不了多少時間。」
  這位軍官一口喝光了他的涼茶,開始在文件上簽字,用波蘭話對卡西米爾嘟囔了幾句,卡西米爾就抓住了拜倫的胳膊,把他推到門外,帶他回到汽車那兒。
  火車站和貨車都在冒著白煙,街上充滿弄濕的焦木頭氣味。搶劫結束了。警察們站在遭難的商店前面。三個女人的臉隔著車子的黃玻璃,緊張地看著拜倫。卡西米爾的同伴剛才又是敲玻璃,又是衝著新娘子眨眼睛,嚇得她躲開了窗口。現在卡西米爾對他說了幾句話,他們就走了。
  拜倫把經過情況告訴了娜塔麗,她又用意第緒語對其他人說了一遍。傑斯特羅說,他們可以在這個城裡的一個朋友家過夜。拜倫坐到駕駛盤後面的時候,揚克爾顯得很高興,又回到後排,坐在妻子的身邊。
  在班瑞爾的指引下,拜倫駕車向一個十字路口駛去。路口有個大箭頭,指向左邊一條從一片堆滿了一捆捆玉米秸的田地中穿過的大路,上面寫著:華沙,95公里。傑斯特羅叫他向右拐,駛上一條經過許多小房子、通向一個沒油漆過的木頭教堂的路。可是拜倫卻換了檔,把車向左一拐,向田野裡駛去。「倒回去可不是好事情,」他對娜塔麗說,「咱們最好是繼續前進。」
  娜塔麗嚷道:「拜倫,停下來,別發瘋了!沒有護照你沒法從這些人中間過去。」
  「問問班瑞爾他怎麼看。」接著是一陣子意第緒語的談話。「他說,這樣你太危險了。往回開吧。」
  「為什麼?要是碰到什麼麻煩,我就說在一次轟炸的時候,護照丟了,我頭上還留了這麼個窟窿。」拜倫把加速踏板踩到底,這輛超載的登登響的老菲亞特達到了最高速度,大約每小時三十英里。頭頂上的鍋兒、盆兒叮噹直響,拜倫不得不喊著說話:「問問他,對你和對其他人來說,離開這兒是不是最安全。」
  他覺得肩膀上有什麼東西碰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班瑞爾·傑斯特羅已經打起盹來,那張長著大鬍子的臉顯得很疲倦,而且發灰。
  他們花了兩天時間走完這九十五公里。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拜倫覺得真像部史詩,要是他能活下來,一定要講給兒孫後代聽。但是後來,這種事太多了,所以從克拉科夫到華沙的五天歷程,不久就變成了支離破碎的淡漠記憶:一次,汽車的水泵壞了,害得他們在森林中一條偏僻無人的路上耽擱了半天,最後拜倫頭暈眼花地帶病把它修好,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又能使用了;由於油箱漏油,他們不得不冒著很大的危險去多買了些汽油;有一晚上他們在一片乾草地過夜,那個有點兒神經質的新娘突然不見了,花了好長時間去找她(她閒蕩到另外一個農場,在一個馬廄裡睡著了);還有兩個血跡斑斑的男孩子,大約一個十一歲,一個十四歲,都在路邊睡覺,他們講了一段弄不清楚的經過,說是從一輛卡車上掉了下來的,然後坐在菲亞特吱吱響的引擎蓋上的木條上,走完了通往華沙的最後三十公里。這一切他都淡漠了,但他始終沒忘那會兒他肚子是多麼難受,害得他老往灌木叢裡跑,窘迫不堪;還有,娜塔麗儘管越來越髒、越來越餓、越來越累,卻還是那麼堅定不移地高高興興;特別是,使他永遠忘記不了的,是他胸前口袋上的那個洞,那原是他放護照的地方,現在這塊地方似乎比耳朵和腦袋上的傷口都跳得厲害,因為他知道,這會兒波蘭的軍官可以下令把他拉去槍斃,而士兵們是會執行的。在傑斯特羅的指點下,他開著車子避開城鎮,在偏僻的石路、土路上繞道行駛,儘管路程加長,使這輛快散架的汽車壞得更厲害。
  他們在寒冷的黎明,來到了華沙的城郊,在成百輛的馬車中間慢慢地往前挪。在留著麥茬兒的所有田地裡,女人、孩子和駝背的白鬍子老人都在挖戰壕,用亂纏的鐵絲堆起反坦克障礙。一簇簇的建築物襯著粉紅色的東北方地平線,看起來真像是神聖的耶路撒冷。司機的大塊頭妻子,身上發出的氣味越來越像一頭熱壞了的母牛,她白天黑夜地擠著娜塔麗,親熱極了,這個姑娘還從來沒有從別人那兒感到過這種親密勁兒;她擁抱娜塔麗、吻她、疼她。這輛嗚嗚作響、叮叮噹噹的汽車又走了三個多小時,才到了美國使館。那兩個男孩子從引擎蓋上跳下來,從一條小路跑了。「走吧,快點兒進去,」蘑菇販子用意第緒語對娜塔麗說,一邊走出汽車吻她,「要是有可能,以後再來看看我。」
  當拜倫說「再見」的時候,班瑞爾·傑斯特羅簡直不願意放開他的手。他用自己的兩隻手緊緊地握住拜倫的手,真摯地望著這個青年的臉說:「Merci.Mille fois merci1.一千次地感謝你。美國要拯救波蘭,是嗎,拜倫?拯救全世界。」
  拜倫大笑起來。「這可是個重要的命令,但我一定轉達,班瑞爾。」
  1法語:謝謝。一千次地感謝你。
  「他說什麼?」班瑞爾問娜塔麗,仍然握著拜倫的手。她一翻譯出來,班瑞爾也大笑起來。然後,他像隻狗熊那樣地擁抱了拜倫,很快地輕輕吻他一下,使拜倫十分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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