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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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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凡塵 [鴛鴦夢]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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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09:37:13 |只看該作者
  “是,是麼……”云飛悲愴地閉上了眼睛,這一閉眼,盈在眶中的淚水便被擠出來了。摟著羅彩靈,哼著母親唱過的那首童謠:“好孩子,睡覺覺,眼睛閉上枕頭抱。月兒升,星星閃,娘的懷里最溫暖。綿綿的搖籃悠悠晃,讓我走進夢幻之鄉,那是個沒有痛苦的地方,好人都上天國,壞人也變了心腸。那里的草兒綠油油,那里的花兒真美麗,我送你一束草,你送我一朵花,我們一齊戴著它。背上長出翅膀,乘著風在天空翱翔,小鳥在耳邊輕唱,白云撫摸著臉龐,沐浴著金色的陽光,能讓我們忘記煩惱和悲傷……”

  羅彩靈也隨之閉上了星眸,伴隨著幽遠的童謠,好像自己遙遙飛了起來,穿過頂壁,飛躍白云,跨過銀河,登上蟾月。在冷清的月宮前抱著桂樹哭著,哭著。金桂紛紛飄落,在她的腳下結成一層薄薄的金霜。原來,金桂真的凋謝了啊!

  涼颼颼的水氣蜇人肌骨,羅彩靈再次打起哆嗦來,道:“我好冷啊!”“有我呢!”云飛的手在她的胳膊上擠捏,將嘴唇湊到她的顳颥邊,問道:“覺得怎麼樣?”“好多了。”羅彩靈甜甜地一笑,但想著云飛的心總在雪兒身上,臉上頓時蒙上一層愁云,淚珠兒忍不住爬出了眼眶。

  云飛柔聲道:“你又哭了,都是我的錯。”羅彩靈狠咬著牙道:“不!不是你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錯在遇見你……”說到動情處,眼里玭珠亂落。云飛托起她的香腮,苦目細看,又捏著她的纖手,歎道:“我真是一個罪人!瞧瞧你,一月間整整瘦了一圈。”羅彩靈凝望著云飛,道:“我的眼淚掛在臉上,看起來是不是會顯得胖一點?”云飛聽得緊皺眉目,臂彎的力量驟然加重,捁著羅彩靈,仿佛要將她溶進自己的身體里,好久才緩緩放松,默然念道:“我們一定會逢凶化吉的,一定會的!”

  羅彩靈的雙手撳在云飛胸前,鼓足了勇氣,囔囔說道:“我們好象沒多少日子了……哥,你能告訴我麼,你的心底,究竟愛不愛我?”云飛聽得愣住了,他不知道,他的腦子好亂,怕說真話,也不知道真話究竟是什麼。羅彩靈撫摸云飛的臉顎,幽怨的眼神哀哀欲絕,道:“我不想奢求什麼,只想要一個答案,你告訴我……”她的手垂緩著滑落,已經氣若游絲,雖然看不清云飛的臉,卻仿佛看到他臉上不時變化的神情。並不是只有流淚的人才有憂傷,云飛與她相伴了這許多日子,怎能水流無情,聽見女孩子的心“怦怦怦”地跳,宛如一艘戰艦駛進他的心里,攻陷了他所有的領域。云飛實在憋忍不過,難怕是最牽強的假話,也要從肺腑中掏出來。

  “……”

  千鈞一發之際,突然從遠處傳來牆壁坍塌的聲音,接著一聲猛虎高虓:“主人,你在哪兒?”再就聽到雜多的腳步聲和慘叫聲。

  雷斌終于揭開了黑幕!云飛的心為之一提,羅彩靈的心為之一沉。

  段筱不是布下了重重機關麼,怎能讓雷斌肆無忌憚地橫沖直撞?原來雷斌得知主人被擒的風聲,狂風一般卷來。他二十年不近人事,已養成無與倫比的野性,根本不走大門,一掌把白虎堂打垮了半邊,闖到里面,左一拳,右一拳,上一拳,下一拳,打得到處都是窟窿。

  雷斌跳下窟窿,如餓虎躥到地下與紅教教徒們混殺一馱,出手遒勁,染指即傷,沾掌即亡。鐵爪飛鷹早聞雷斌雷威,再望那大蟲渾身冒火,哪顧得上什麼段筱,頓時轉面忘恩,逃之夭夭。教徒們都嚇得戰戰栗栗,腿腳抽風,躲的躲,逃的逃;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下反叫人可憐起段筱來。雷斌追人倒也好笑,就似那鍾馗攆得小鬼到處竄,紅教教徒們慌亂之中,沒頭沒腦,一個個栽進了自家的陷阱里面,慘叫聲讓人寒毛倒聳,白虎堂里活似十八層地獄。

  段筱眼見苦心部署的彌天大局被攪得稀爛,急得屁眼都堵住了,勉強和雷斌過了兩招,早已無心戀戰,嘎叫一聲,落水狗一般夾著尾巴顛了。

  白虎堂的牆壁已生出道道璺痕,化骨池的池水為之鼎沸。雷斌獸性勃發,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身上已血染猩猩,莽莽然沖到監牢內。只見四周牢房架在水面上,第一眼就看見云飛摸著鐵檻巴望、羅彩靈委身其下。云飛見到雷斌,也不知哪來的力量,振臂高呼:“雷斌!快呀!這里要塌了!”羅彩靈一切的希望隨著雷斌的出現而付諸東流,她不知該不該恨這位忠實的朋友。雷斌抓住一守監的女教徒,逼她打開機關,放下吊橋,幾個箭步上前,蠻力扭開鐵檻,把云飛和羅彩靈分別抱出。

  云飛道:“我義父也被囚在此處,快把他救來!”雷斌領命,挨個牢房地瞅,另三間之中有兩間是空的,唯有一間里面躺著一位老者,鵠面黑萎,頭發蓬葆,已奄奄一息。雷斌將其抱到云飛身邊。云飛炯目相視,不是鄭華,更是何人!

  腳下像發地震一般,支棱地顛倒了一下,云飛拉著羅彩靈,穩住身子,早知此地不宜久留,謂雷斌道:“快把他們送上去!”雷斌聞言,一掌將頂壁打破,一縷陽光射將下來,正欲抱云飛躍起,云飛道:“先送靈兒吧!”雷斌也不言語,把羅彩靈抱起,直沖上天,須臾下來,要抱云飛。云飛道:“再送我義父吧!”待他們都安全了,云飛才最後一個脫離樊籠。白虎堂早被折騰得七零八落,再也支撐不住,正在一塊塊涅沒。

  正是:盛衰有命天為主,禍福無門人自生。云飛回首顧望,不禁長歎。

  眼見塵煙起處,李祥服裝擐甲,握著一把流花镋,控著照夜白,驃馳而來,見羅彩靈與云飛無恙,心中狂舒了一口悶氣,熨貼下來。那些紅教的烏合之眾紛紛從窟窿內向外爬,就像一只只黿鱉,爬出來就抱頭鼠竄。李祥見之,頓時火冒三丈,罷了駿驥,緊捏著流花镋跑到一窟窿前。正好一紅教教徒探出個頭、伸出雙手,見到李祥的生面孔,先是一驚,又問道:“你是敵是友?”李祥高舉流花镋,咧嘴笑道:“是你老爹!今日特來教訓不聽話的不孝子哩!”唿哨一聲,一镋打下去,那人慘然尖叫,還不腦漿迸濺,身殞命亡!李祥打得手上爽快,看見哪個窟窿內有頭探出,就跑過去賞他當頭一镋。

  四周不斷傾頹,轟隆隆亂響,雷斌已把云飛、羅彩靈、鄭華抱到數丈開外的山陂上,云飛與羅彩靈依著一株光禿禿的漆樹,鄭華虛弱地躺在黃土地上。云飛忙向雷斌稱了一聲謝;羅彩靈既感激雷斌又怨雷斌,彷徨在矛盾中,顯得面無生氣。獨獨李祥金甲耀日光,抖擻精神,一镋報銷一個,殺得痛快。雷斌也不管李祥此刻是多麼的快意,到他跟前,二話不說,攔腰挾起就往外縱。李祥正待馘耳計功,在其腋下是一萬個不樂意,手腿胡亂打踢,大叫道:“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殺、殺、殺!”雷斌充耳不聞。說來也巧,他們的腳根剛離開,整座白虎堂就為之土崩瓦解,地上殘留著一塊大黑坑,也許走進看時,會發現化骨池被鮮血染成了朱紅色。

  雷斌把李祥安穩放下,見零零落落的紅教教徒屁滾尿流地疲于奔命,李祥嚷道:“我要替天行道,殺了這些沒毛養的!”云飛道:“窮寇莫追。”這一聲喝得軟弱無力,李祥見羅彩靈一副病篤的模樣,激得憝火又旺,道:“他們虐待靈兒,這仇怎能不報!”云飛口舌無力,勉強勸道:“你又不會武功,會吃虧的。”李祥嚷道:“別攔著我,我泄不了這口火氣!”云飛道:“你要再這樣,我可跟你急了啊!”說得急促,塞了一口淤氣,忙捂著胸,徑自調息。羅彩靈睜開了空洞的眼睛,望著李祥,道:“李祥……算了……”羅彩靈一句抵萬句,她都開口了,李祥還有什麼話說,愁歎一聲,不甘情願地把流花镋往地上一砸,濺起一片塵花。

  雖說云飛這行人中高手參半,但此時只有雷斌一人具備戰斗力,為避免紅教率大軍卷土重來,便要掩蔽一下。果然不出所料,過了個把時辰,段筱率領金鉤使者、金錢使者、七位舵主、數百教徒烽火連天地席卷殺來。其實,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段筱做夢也想不到,云飛等人就藏在白虎堂東邊半里外一所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山洞內,虧得紅教四處追殺。

  此時林深日暮,干燥的山洞內寸草不生,皆是些亂石碎礫。云飛、羅彩靈半昏半醒地躺在一起,鄭華尚自昏迷不醒,他們飲了些水,最需要的就是食物了,雷斌正去打獵。李祥已堆好荊柴,在門口巴眼懸望,又不停地回眸望向羅彩靈,見她呼吸危弱,急得搓手,恨不得割自己的肉給她充饑。好不容易等到雷斌回來,他打了一只棕狍,李祥忙點燃了篝火,迎著把狍子串在橫木上燔烤,澆了些許白酒在狍子身上,火焰騰旺起來,香氣撲鼻。

  篝火熇熇地燒著,發出“吡吡啪啪”的聲音,油香味漸趨濃重。云飛歎道:“狍子被人宰割,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當人們殺害動物時,可曾想到,草窩中待哺的孩子正等著母親回家。”羅彩靈見云飛眶中盈淚,問道:“你不吃麼?”云飛苦笑道:“吃啊,怎麼不吃。”

  狍子只烤了大半熟,李祥便等不及了,割下一塊肉,道:“煳了就不好吃了。”率先喂給羅彩靈吃,羅彩靈稱了一聲謝,大半熟的味兒的確松軟適口。雷斌負責喂云飛,云飛又推辭,要先給鄭華吃。雷斌把鄭華搖醒,鄭華還有幾分迷糊,含含糊糊吃下肉,待精神好些後,猛然見到云飛,吃了一驚,叫道:“飛兒!你怎麼在這兒?”云飛強打著氣力,道:“我聽著信風,說義父被紅教囚在白虎堂里,便想搭救,誰知反著了道兒。”他說得眼皮子垮下,鄭華道:“你莫說了,先吃點東西。”叫雷斌喂云飛食物。

  待他們肚里充實,嘴巴便閑不住了,云飛啟問:“義父,你怎麼入了紅教的羅網?”鄭華歎道:“一言難盡。說起今日之事,還要追溯三十多年,當年為父與羅毅同拜武林三巨之仙家的平真子為師,合稱金鱗雙蛟,各穿一套火龍衣,行走之時,道上的英雄紛紛讓道,烜赫一時。只是,我與羅毅一南一北,卻從未分過高下。後來認識了一人,名叫鐵爪飛鷹……”云飛聽得大呼道:“小心!”

  鄭華搖搖頭道:“當我知道之日,為時已晚。鐵爪飛鷹是個外好里枒槎之人,我與羅毅當時識不破他,還當他是個重情重義的好漢,與他結為異姓兄弟。他攛掇我們比武,我們當時血氣方剛,誰都不服誰,因此聽從其言,請俠派清魂道人為證,在九華山上大戰了一場,落得個反目成仇。兩個月前,我為報前仇,在天人教的總舵幕阜山大鬧一通,原來其中竟有委屈,便和羅毅冰釋前嫌了。別去後,我越想越費解,對鐵爪飛鷹生了疑心,打聽他的為人,道上的英雄吃他虧的為數不少,莫不指其唾罵,專管風高放火、月黑殺人,其殘忍的手段,直過獍豹,要是在哪里見到他,莫忘支會一聲。這口氣怎能噎得下,我便四處尋他影蹤,不巧來到此地,見段筱率眾正在攻打天人教的白虎堂,鐵爪飛鷹也是幫凶,羅老弟的事我怎能置之不理。嗐,好漢不敵倆,他們聯手將我擒下,就這樣被關在囚室里,說來慚愧。”

  云飛道:“人多欺負人少,算不得英雄。”又問鄭華:“他們關了你幾日?”鄭華道:“囚室昏暗,也不知時日。”羅彩靈一直依偎著云飛,無言無聲的,顯得格外敏靜。鄭華見羅彩靈一副瓊嬌可人的模樣,又與云飛相貼近,喜上眉梢道:“飛兒,這位姑娘可不好找,你要好好把握住啊!”此言一下子把云飛繞住了,拈了拈衣角,訥訥道:“其實,我……”鄭華一擺手道:“你別說了,我明白,我都明白!哈哈哈哈!”云飛本想說“您不明白”,見鄭華這麼高興,就不想掃他的興了;再看羅彩靈一副嬌氣可人的樣子,她的心好難挖掘,不知在想些什麼,會恨我麼?

  鄭華笑呵呵道:“這位姑娘是哪家閨繡啊?”羅彩靈笑答道:“天人教教主羅毅是我親生父親。”鄭華倏然一怔,雙目鼓得通圓,直棱棱地盯著羅彩靈。云飛為之吃驚,不知是福是禍。

  “啪”的一聲,只見鄭華一拍大腿,大笑道:“原來大水沖到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說罷笑個不止。云飛見狀,心中大石方才落下。鄭華拉過羅彩靈的纖手,輕拍了兩下,道:“一眨眼,老弟他都添個女兒了,你這丫頭,真像突然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咧!想不到我與羅老弟不僅是兄弟,還成了親家,真是天意注福啊!”暢笑之時見羅彩靈靦腆,忙掩了嘴,道:“糟老頭子不會說話,貽笑大方了!”

  羅彩靈覷了云飛一眼,忙親手割下一塊狍子肉,迎到鄭華面前,笑道:“前輩請用。”舉止嫻雅大方。鄭華最忌人家喊他前輩的,現在卻聽得滿心歡喜,笑孜孜地接下,道:“好,好!”不住地盯著羅彩靈瞧,又道:“叫我鄭伯伯好啦。”李祥垂頭不語。

  羅彩靈問道:“鄭伯伯,我有一事不明,紅教不是在數十年前消聲匿跡了麼,為何現在突然冒了出來?”鄭華道:“羅毅發展天人教時,正派人士推選緯云婆婆為武林盟主,合力攻擊紅教,經過了幾次大戰役,紅教元氣大傷,若與天人教火拼,定討不到好,便任天人教聚沙成塔,不加干涉,想借元軍消滅他們,自己則養精蓄銳,然後重出江湖,坐收漁翁之利。”羅彩靈“哦”了一聲,道:“敢情是這麼回事。”笑對云飛道:“拿到佛齒舍利,你願幫我天人教對抗紅教麼?”云飛微眈片刻,答道:“假若雪兒答應,我一定幫你!”羅彩靈掩面笑道:“瞧你說的!誰要你去申請雪兒了,和你說著玩的,別當真了!”

  李祥與雷斌沒什麼話好說,在里頭睡覺。

  為父的誰不希望兒子能娶個好媳婦,鄭華從未如此開心過,兩句話里就有一句贊羅彩靈,羅彩靈聞美言猶如割心。三人談了半個時辰,也覺身子疲困,倒身睡了。

  洞里吹著陰涼的風,不知哪里來的狼尾草滿處飄蕩,篝火還未滅,撲呼撲呼地響。云飛的身體凍得直哆嗦,嘴角抽噎,恍恍惚惚地竟醒了過來,發現身處在茂菀的雜草叢中。眼見層巒疊嶂,日星隱曜,微微的光線下,濛濛的白霧包裹著乾坤。云飛轉身後望,一望竟把他嚇一大跳,原來堆著一壘髑髏台,大大小小的骷髏朝他瞪著黑窿窿的眼睛,好像能將人的靈魂都吸進去,他不禁向後打了一個踉蹌。

  好奇異!羅彩靈、鄭華、李祥和雷斌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只留下自己孤伶伶的一個人。云飛大聲喊著他們的名字,空氣死寂得連回音都聽不到。

  云飛的頭顱好重,只有五分清醒,聽得遠方角聲韻、雁聲悲,似有魔力一般,頻頻召喚著。他無力多思,便循音索跡,腳下衰草通著一條阡道,也不知顛簸了多遠,來到一處懸崖邊,聽得萬馬奔騰,原來崖下是滾滾長江。右方有一座孤寂的小亭,被白霧遮住而朦朦不辨,云飛已有六分清醒,忙快步朝小亭行去。

  近觀亭額為“沉香亭”,只見一位白衣佳人煢煢孑立于亭中,手扶琵琶欄杆,向遠處眺望。生得豐華耀目、長發臨地、玉膚蕃麗、腰衱如柳隨風舒展,卻是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雪兒!

  太突然了!云飛脈搏猛跳,頓時清醒了八分,喜得眼淚都快流了出來,大聲喊著“雪兒”,飛步跑進亭中。一時過于急切,以至踏靡了亭前的幾株木芍藥。云飛一到雪兒跟前,就死死地握住心愛女人的雙手,親聲問道:“雪兒,你怎麼在這兒?”雪兒卻一反常態,沒有理會他,依然眺望大江。云飛道:“雪兒,你知不知道,沒有你的日子,我好難受!你終于回到我身邊,太好了!”展開雙臂,緊緊地摟著她,吻著她的粉頸,陶醉在夢幻中。若在昔日,云飛絕少對雪兒做這種侵犯性的舉動,只是久別似新婚,誰都按捺不住火熱的激情。

  雪兒的雙眸死如木色,櫻頜微張,小聲說道:“飛哥,我們一起死,好麼?”乍聞此語,云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嚇得放開了雪兒,扳著她的肩頭,驚問道:“為什麼這樣說?雪兒,你怎麼了?!”雪兒閉上了眸子,不答話,似乎能體諒到云飛一直難受的心情,臉上好像結了一層白霧。云飛從未感到這般恐懼,已清醒了九分,瘋狂地搖著雪兒的肩頭,顫著嗓子道:“雪兒,你到底怎麼了,你別嚇我呀!你告訴我,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他是誰?我決不會放過他!你說話呀,他是誰?”

  崖下雪浪滔天,翻滾銀山,帶來天成的咆哮。霍然間,天空像發了怒似的,風雨交加,雷電交織,渾似四海龍王齊噴水,霹靂伴刀風。雪兒的眸子始終不肯睜開,云飛懊喪得淚雨如注,道:“雪兒,我們不是活得好好的麼?你為什麼要尋死啊?”急得咬破了發白的嘴唇,沙啞地道:“雪兒,你不是答應過我麼,我與你永遠永遠都要生活在一起,一萬年、一億年,哪怕化成灰,我們也要和在一塊兒!你都忘了麼?”雪兒對之無動于衷。

  閃電就像枯樹倒生,從天關打到地軸,接著一聲震天霹靂,震得人手腳發麻,站立不住。云飛的腦海里突然升起一絲愧念,道:“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雪兒,你怎麼懲罰我都行,你別不理我呀!我愛你,你就是我的全部,今生今世,我永不會背叛你的感情,你相信我的,我知道,你一定相信我的!”

  雪兒緊閉的眼角終于溢下兩條玉帶,苦婉無聲。云飛猛烈地點著頭,發著急道:“你說相信我,你說呀!你不說話,比殺了我還難受呀!”

  雪兒被云飛搖著如蒲柳擺曳,終于緩緩睜開眸子,哀怨地望著云飛,目光中似綁了箭鏃,射得云飛透心涼。自己的隱私自己最清楚不過了,云飛不禁手一松,放開雪兒,倒退了兩步,咕咚栽倒在地,腦中一片迷蒙。

  雪兒似一縷香煙款款升起,云飛身體似鉛,站不起來,空向雪兒招手,想把她拉回來,呐喊道:“雪兒,你不要走,是不是因為羅彩靈,你誤會我了,我愛的人是你呀!”

  “我又沒說你愛她,你卻自己說出口了。”雪兒丟下一句,背過身子,淚珠無聲無息地滴落,似乎把一切都看穿,再無戀念人生,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恰若一張脫線的紙鷂被風刮落八荒。

  渙渙大江依然翻銀滾雪,呼呼咆嘯。

  “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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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09:38:0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回 云飛雄辯修行僧 參禪阇梨了因果


  云飛難受得心、肝、脾、肺、腎都攪在一團,高呼數聲,從夢魘中驚醒,與其說是驚醒,倒不如說是解脫,眼眶里射進一縷陽光,原來紅日已出東隅。云飛嚇出一身腥汗,胸口跌宕起伏,瞳孔明顯脹大了一圈,已十分清醒了;倏然蠶眉一皺,小腿抽起筋來,忙將十支腳趾做前後運動,緩解後,籲了口氣,把衣服敞開,用袖拭了拭汗,被涼風一吹,不禁打了個哆嗦。他不明白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惡夢,夢中顯靈,前景難料,心中好生煩躁,恨不得插翅飛到九華山與雪兒相敘。事隔月余,就算只知她的安泰也好;可是,腳卻被羅彩靈絆住,又無魚鴻遞書,只得徒思離憂。

  李祥與雷斌酣聲正甜,鄭華與羅彩靈卻失了影蹤,云飛叫了幾聲“義父”,不見人答應,合上衣襟,出了洞口。羅彩靈在五十步外的土堆上弓腿坐著,從山上俯瞰山下那片貧瘠邊遠的田畹,此處樹枯草凋,與她作伴的就只有撩面撩心的朔風,就像一根無言的芳草對著天涯。

  云飛不敢喊羅彩靈,一時間,好像覺得與她隔著長城巨塹。與雪兒夢中遘遇的片段鏤在心頭,他不知道是不是騙了雪兒,他在問自己:“我真的不愛羅彩靈麼?”他得不到答案,長舒一聲,把夢境暫且擱下,潛意識指引著來到羅彩靈的身後,好像今生今世都跳不出她的圈子。

  羅彩靈查覺得到云飛肉體所特有的氣息,令她喜怒哀樂的氣息,她閉上眼體味這種將要逝去的氣息,把左手向後一揚,手里拈著一封尺書,幽遠地說道:“他走了……”

  她的話中裹著話:“鄭華走了,還會留下一封尺書;你走後,會留下什麼呢?”

  云飛接過,抖開了看,信箋里寫道:“飛兒,不要怪我,為父的又要不辭而別了,我與鐵爪飛鷹的那筆舊賬也該做個了結了。你與靈兒還要去少林取佛齒舍利,如果我同去,紅教定會大舉進攻,我不能拖累你們。少林與天人教有宿怨,雖為名門正派,但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已體查到那里不是個安穩地,這一去萬事要倍加小心。靈兒是個好姑娘,性善又心細,莫怪為父的多說話,你們之間的事我都看得出來,說起來也是天意,當年我曾與羅毅戲約,日後成家立業,得了一男半女,如是同性就結為兄弟或姐妹,如是異性就結為夫妻。飛兒,什麼時候將他娶過門吧,為父已是風燭殘年,來日不多了。唉,真想抱抱孫子,如能平安歸來,就替你們看看孩子吧。叫羅毅也別理這江湖凡事了,咱們窩在那山疙瘩里,自給自足,管他興衰時事。啊,若真有這一日,我一定給那賊老天磕三個響頭!”署名:“慈父鄭華。”

  詩云:

  來是空來去是空,日月浮沉影無蹤。

  天地人情終會老,萬物相埒游一夢。

  云飛迎風灑淚,手軟無力,尺書被風吹落山麓,象一只有翅無身的鳥,更象一張斷線的風箏,飛呀飛呀,飛出眼眶,飛入泬寥的天際。羅彩靈一宿未合眼,回眸仰望云飛,倆人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云飛陪坐在羅彩靈身右,羅彩靈對昨日向他索求真心之事絕口不提,斜倚在他的肩上,緊握他冰涼的雙手,好像要連他的肯綮也一齊牢牢抓住。她的眼前有一層薄霧,那是眼淚化作的薄霧,只能朦朧地看到側面的他,心里好像已覺察到邈遠而孤獨的未來。天就像個大棚子,把人罩在里面;愛情也是一樣,罩得人無法解脫。

  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何況樹枝禿零,滿地黃葉堆積,軟軟的,黃葉用凋謝的生命給人作鋪墊,踩著都能感到憂傷,回報大地的憂傷。落葉總要歸根,她的根在哪兒,抑或在現在的手中,抑或在永遠的心中。

  羅彩靈雖無話,視線卻總離不開蒼白的天和云飛蒼白的臉,道:“紅教說不定已經派人去抓雪兒姐姐了,我……好像沒臉再拖累你了,等拿到佛齒舍利,你就走吧。反正,我也算不了什麼……”她的語音輕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楚,云飛的眸子依然緊閉。

  羅彩靈彷徨了好久,在云飛耳根吐著氣:“哥,你能不能對我說,你不愛我。”云飛感到她的手握得好用力,還是不敢睜眼,怕一看到她的面孔就會令自己失去控制。

  她等了好久,終于等不到他的答語。

  李祥出了洞口,瞧見云飛與羅彩靈濃情相依,身上不禁騷癢起來,默默地回到洞中。雷斌還在酣睡,云飛不叫他,他什麼都可以不管。能吃能睡便是福人,李祥嗟歎了一聲,好羨慕雷斌這般恝意。

  羅彩靈勒馬登程時,望著遠方灰砂漫漫的大路,感到自己仿佛正一步步踏上窮途末路,還未與云飛分手,她都開始回憶過去了……

  天氣將冷,羅彩靈添加了一身膃肭短襦;在李祥眼里,她就像可愛的小兔子因冬而長出了一身厚厚的絨毛;在云飛眼里,卻發覺她整個人一霎那間變了模樣,就像舊趼從身上脫落一般。

  一行人向西北緩行了數日,便至登封縣,再往北行八里便到嵩山,此山東曰太室、西曰少室、總名嵩高、即中岳,雖被佛家占據,卻被道家封為上帝司真之天。少林寺在少室山北麓五乳峰下,緱山北峙,颍水南流,四周山嶺環抱,層疊若蓮,無愧為中州勝地。正是人間淨土偏偏少,天下名山僧占多,《洛陽伽藍記》也是白寫的。

  少林寺面對少室山,端立若翠屏,背靠五乳峰,形勢似飛鳳。登山的台階一望無邊,真不知有多少級,左右植有槐、榆、松、柏,蔽日成陰。云飛踏著台階,想到自己南來北往隨征雁,不過月余,卻好似度過了百年一般辛苦,回首凝望,不禁唏噓。李祥象只蹇驢,爬十步台階就要休息一步,這樣一歇一停,拖到午間才來到高聳的山門前。莫說李祥,有些上少林寺進香的信徒上一步階磕一個頭,這等虔誠,不知來世真能結因緣麼?

  爬山炎熱,羅彩靈褪了膃肭短襦,真是涼快了一截,只是那件紅綾羽衣又露了出來,令人望而生熱,李祥手快幫她拿著褪去的衣物,羅彩靈稱了一聲謝。云飛暗笑道:“穿得像個皮桶子,早就該脫掉了。”一看汗津津的李祥,又暗笑道:“你真是自討苦吃。”還是雷斌好,不言不語的,一個人爬著坡。

  不時見些下山挑水的和尚,忙得不亦樂乎,桶中皆放片木板,可防止水潑出來。云飛看著和尚們的禿頭,道:“這些人好端端的,又沒做甚惡事,無故受髡刑,真是自作孽啊!”李祥道:“管這些禿子干嘛!待我上山摸摸他們的禿頭,看看是個甚麼滋味!”羅彩靈笑道:“摸的時候呀,要偷偷地從背後下手,這樣才能得手哩!”她邊說邊拿李祥的腦袋作示范,李祥與她嬉合,云飛笑道:“上天真會造人啊!”

  羅彩靈道:“李祥啊,你這麼喜歡摸和尚的禿頭,不如你也剃度了,每天自己摸自己的光腦殼,多有意思啊!”云飛聽得忍俊不禁,道:“李祥啊,你若想皈依佛門,我有熟人呢。”羅彩靈笑道:“若佛門不收你,我便替你摩頂受記,我家正好有間佛祠,你就住在里面打魚念經吧!”李祥受束手尖叫道:“得了!你們倆別念緊箍咒了!”暗自納悶:“往常是我和靈兒合起來譏誚云飛,怎麼今日倒反過來了?難不成這就是佛家所說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麼?”忙對著嵩山念:“阿彌陀佛。”

  云飛突然放慢了腳步,落在後面,一個人念道:“熟人,熟人,什麼都要熟人。”羅彩靈耳朵尖,轉首問道:“你怎麼了?”云飛道:“我想到‘熟人’這個詞眼,好複雜。”羅彩靈問道:“怎麼個複雜法?”云飛答道:“中國就是一張大關系網,這張網能顛倒正反、混淆黑白,誰的關系多,誰就能活在人上,遇事自然就能迎刃而解。這張網異常堅韌,無力可摧,因為人人都是一根絲,人人都有問題,如網破、則國亡。”羅彩靈接口道:“因為人是有感情的啊,關系也是因為人情而產生的;人若無情便是一堆死尸,結成這張網,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啊!”李祥打岔道:“所以,范莊主是個聰明人。”云飛歎道:“如能超凡,便能入聖;可惜我們都是凡人。”遙望遠方,百姓們一個接一個地下了山崗。

  幾人在上少林寺之前吃了酒肉,李祥還拿起幾只雞腿,准備留在山上吃。寺門前,紅葉似花,飄零滿砌,黃牆赤瓦,額懸“少林寺”金匾,望之儼然。門前一個穿著直裰的司閽問云飛的來曆,云飛道:“我們途經寶刹,想進寺瞻仰佛像。”司閽見李祥咬著雞腿,不三不四、不干不淨的,口宣佛號道:“我佛家清淨之地,不可玷汙,施主請回吧!”

  “喔~”李祥摸了摸腦袋,道:“我明白。”把雞腿一扔,陪著笑道:“這樣該成了吧!”司閽還是弗許李祥入洞門,卻讓云飛、羅彩靈和雷斌進去。李祥道:“他們還不是剛吃了葷。”云飛對羅彩靈笑道:“我們沒有吃,對不?”羅彩靈笑道:“對!就李祥一個人吃了。”司閽道:“他們究竟吃沒吃葷,我沒看見,我只看見你吃了。”

  李祥叫道:“好哇!你們兩個,有什麼規矩都不事先告訴我!”司閽一擺手道:“施主莫喧嘩,請回吧!”玩笑歸玩笑,李祥真不能拋錨,云飛倒有三分著急了,道:“小師父,若說起腥臭,你們這兒還不是有五葷和尚。況且古人有云,若不與人行方便,念盡彌陀總是空。望小師父大開方便之門,放他入寺吧!”羅彩靈接口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司閽搖首道:“不成,不成,這是方丈定下的圭臬,我們必須遵守。這位施主明日不要吃葷,清了口再來吧!”李祥陪笑道:“其實俺是個帶發修行的行腳僧人,途經寶刹,望念及共同信仰佛家高深妙法的情份上,再加我兩位朋友苦口婆心的勸解,就請行個方便,放俺進去吧!”司閽冷笑一聲,道:“施主少打誑語!我們這里又不是茅廁,哪容得你隨意方便!”

  李祥聞言大怒道:“你說話和放屁一樣,我說,你怎麼不用屁眼吃東西呢!”司閽沒來由惹了一身氣,回頭取了一根禪杖,就要趕李祥下山。李祥哈哈大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禿子,我怕你呀!”一指云飛,道:“你知道他是誰麼?”司閽朝云飛一打量,不以為然道:“他是誰?”李祥挺起了胸脯,道:“他就是鼎鼎大名的螭遢狂俠!”

  司閽一聽這龍飛鳳舞的名號,先是一驚,再是不信,直把個眼兒死盯著云飛。虧他在武林大會上瞧過云飛的模樣,那凌厲逼人的眼神兒可一輩子都洗不掉的,左看右看,確是螭遢狂俠無二!嚇得忙跌跌地後退了兩步,也顧不得李祥,扔了禪杖慌慌張張地就往寺里跑,邊跑邊叫:“方丈,方丈,不得了啦!螭遢狂俠到我寺隨喜來了!”

  方丈淨覺大師聞螭遢狂俠大駕,也先是不信,後見司閽說得誠惶誠恐,不敢怠慢,忙撞鍾、敲紅鼓、整衣出迓,聚僧至山門迎接,極為隆重。云飛等在喈喈聲中雍榮入了三寶地,只見前廊後廈,僧眾云云,羅彩靈笑道:“好多個桃圓明耶!”云飛扭頭問道:“此話怎講?”羅彩靈道:“那些和尚的頭,不就像一個個大桃子,又圓又明亮麼!”云飛呵呵大笑道:“真有你的!”

  羅彩靈念及其中有些人因紅塵失意而摩頂出家,又暗忖自傷起來,啁喃道:“你們真以為剃了頭就一干二淨了……”云飛扭面問道:“你說什麼?”羅彩靈忙在嘴前扇了扇手,笑道:“我在笑這些桃圓明都是大傻瓜呢!”云飛也笑道:“聖人至愚嘛!我們笑他們傻,他們還笑我們傻呢!”

  方丈見螭遢狂俠豐神灑落,與昔日的容顏迥然不同,不敢隨便搭理,與其對望著愣了半晌。云飛知其心思,道:“昔日我與大師對掌,大師為何手下留情,若再多加點功力,只怕我就消受不起呢!”淨覺聽得愧然,眼前少年不是螭遢狂俠更是何人,忙念了聲佛,道:“螭遢狂俠幸駕鄙寺,有失遠迎,但望恕罪。”云飛道:“大師太客氣了,我等途經少林,想到佛殿參佛禮菩薩拜羅漢,表表誠心。聞得你寺僧人,焚修勤謹,戒行精嚴,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少林的西堂淨心長老記著云飛的宿仇,心道:“一見寺門就放香屁,在武林大會上怎放的是臭屁!”將兩只圓彪彪的眼睛狠瞪著云飛。

  云飛接著將自己割傷臉龐和在聚泉莊恢複容顏之事前後大略說了一遍,方丈忙合掌稱賀,對其佛眼相看。淨心再忍不住,站出一步,問云飛道:“螭遢狂俠在上次武林大會上大鄙我佛家,似乎對我佛家了如指掌,貧僧有一問向你叨教。”云飛知他心懷不軌,卻不能丟師父的臉于人前,道:“何止佛家,我受清魂道人傾囊相授,通解儒道百家,但問無妨。”方丈本要阻止,見云飛已答應,便緘默了。

  淨心道:“你說通解儒道百家,好大的口氣!貧僧也不問深了,你可知佛之釋源?”云飛微微一笑道:“東漢明帝永平十一年,明帝夜夢一通身金色的仙人,項有白光,如日月之象,飛行殿廷之內。明帝翌日朝問群臣解夢,大臣傅毅言此金人乃佛也,于是明帝便遣郎中蔡愔和博士弟子秦京到佛之源地天竺取經。蔡、秦二人至天竺得傳佛法經義,還帶回佛像及四十二章經,天竺阇梨攝摩騰和竺法蘭也隨之赴漢。明帝為貯藏經典,因當年以榆欓盛經,白馬負圖,故按天竺佛教寺院的式樣,修建白馬寺一幢。據此,佛教才在中土紮根,此乃佛之釋源,也叫佛之祖庭。在下腦子駑鈍健忘,不知剿說得對否?”

  淨心聽得瞠目結舌,云飛又道:“南北朝時,天竺僧佛陀禪師來平城,得到魏孝文帝的禮遇,魏孝文帝就在這嵩岳少室山上為佛陀興造了這所少林寺。”眾人都屏息靜聽,云飛不僅武功卓越,學識也淵博如海,李祥與羅彩靈聽得滿面春風。只要不開打,雷斌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反正聽也聽不懂,徑自背靠著牆,等著云飛把舌戰結束。

  云飛笑道:“就連你少林達磨祖師發聖的原跡,我也略知一二。當年,胡太後建永甯寺,有九層浮圖一所,為木質,高九十丈,上有寶刹複高十丈,拔地千尺。有波斯二十八祖菩提達磨來到洛陽,見金盤炫目,光照云表,寶鐸含風,響出天外,歎為神功。他自稱年已一百五十歲,曾周游列國,從未見過此等精弘寺院,才起了留居我華夏神州之念。他所修乃是大乘虛宗禪法,稱為壁觀,講究外息諸緣,內心無惴,心如牆壁,可以入道。以《楞伽經》四卷授眾,要破除妄想,遺蕩一切諸相,必罪福並舍,空有兼忘;必心無所得,必忘言絕慮。後與梁武帝意見不和,一葦渡江至嵩山,面壁九年潛棲佛道,少林寺的‘禪宗’聲望才得以發揚光大。”

  淨心的臉上一青一白,道:“至于菩提祖師傳佛之事,眾說紛紜,少俠這番話真偽暫且不論。少俠既入我寺,便應盡客禮,何故灼灼逼人!”李祥早就心中火起,罵道:“你這桃圓明忒不識好歹,一來就挑我們的刺,怎不滾回老家西牛賀洲去!”羅彩靈推了李祥一把,示意他收下火性,微微一笑,沖著淨心道:“大師,敢問有問必有答,可是喧賓奪主?”淨心道:“不是。”羅彩靈又道:“既如此,云飛按實答問,又犯了哪一條客禮?”淨心吐出舌尖,半晌縮不回去。原來除了一個云飛,還有一個羅彩靈呢。

  少林首座淨潛長老呵呵一笑,道:“禮尚往來,談談經故,也是正理。只是我師弟脾氣貋暴,多有冒犯,還望四位遠客海涵。”云飛本與他有郤,因他有禮,便既往不咎,陪笑了一下。

  淨心怎肯在人鼻息下委隨,道:“師兄莫管,我再問他!”指著云飛道:“你拜的是清魂道人,習得是道家真宗。你可知,你們道家只知燒丹煉汞,妄求長生,卻哪里見過一個長生者?”和尚們一聽,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尷尬之時,只見云飛蠶眉一挑,道:“你們佛家,經說迂誕,大而無徵;教在戎方,化非華俗。有何資格來貶低我中原道派正流?”和尚們聽得土了臉不說,李祥與羅彩靈更是拍掌稱絕。

  淨心不服氣道:“道士索隱行怪,舍人事而任鬼神,哪比得上我佛家善賢!”云飛大笑道:“佛家既善,為何要造禪杖、戒刀等凶器?佛家既賢,為何羅漢、天王盡皆面孔獰惡,如妖似魔?”淨心鯁了一鯁,道:“你南腔北調的,貧僧說不過你!”云飛笑道:“讓我點化你一二吧。善惡只在人心一念,不在外表形式。你這叫小和尚念經,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淨心大怒道:“貧僧不食葷腥,清心寡欲,修練多年,爾等凡夫俗子如何懂得我佛家的真諦妙言,在這里大言不慚!”

  這家伙在武林大會上就嘴尖討人厭,李祥恨不得拿他的頭去撞鍾而後快,再憋不住,岔嘴道:“你們和尚前世都是罪徒,所以佛祖罰你們今世都剔光頭、不許吃肉、不許討老婆,活該!”羅彩靈笑忖道:“雖說得語無倫次,卻很有幾分鬼打架呢!”云飛豎起大拇指,大笑道:“真有你的,一套接一套啊!”和尚們呆了,想不到除了云飛與羅彩靈,還有一個李祥呢!丈把遠處更有一個神秘大漢,一直叉腰不說話,不知他是什麼來路,不過看他那人熊的模樣,也知不是個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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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09:40:08 |只看該作者
  李祥嘴巴一抹,道:“你們這些個桃圓明,整日打魚念經,定很煩悶,何不在對面山上建所尼姑庵,沒事叫老小和尚們到那里走動走動,再活動活動,豈不有延年益壽的功效!”眾和尚羞澀無言,李祥說到樂處,越發放開膽子,道:“各位師父也無需去理會那如來法戒、佛祖遺言,把個少林寺變成快活道場豈不妙甚!”

  方丈再靜不下心,“阿彌陀佛”了一聲,道:“小施主不可亂造誹言,汙穢了我佛門重地。采陰補陽,誠為謬語。出家人塵緣盡棄,物物皆空,素純寡欲,自然享壽無窮。”李祥眯著眼笑道:“別裝幌子啦~~你們這些禿頭里面裝著什麼,我還不明白!”接著念起順口溜來:“佛在心頭坐,酒肉穿腸過,兒多寺中求,和尚最風流。”

  和尚們被李祥唬得戰戰驚驚,仿佛親身把色界十二天游曆了一遭,齊齊大叫道:“住口!不得破壞我佛門清靜之地!”李祥嘿嘿笑道:“知道俺下里巴人的厲害了吧!”屁股一擺,嘴巴一撅,沖著和尚們道:“放個屁,臭死你!”

  羅彩靈和云飛看得捂嘴竊笑,釋子們又不敢用汙言穢語相還,瞪著眼干著急。李祥指著淨心笑道:“沒話了吧,沒話了吧!不如俺給你取個東洋諢名,叫作‘啞巴禿子’如何?”淨心的兩只手猛撓匏皮腦袋,大怒道:“氣殺我也,氣殺我也!”被方丈拉住,道:“出家人戒躁。”淨心跳腳嚷道:“貧僧戒不了,戒不了!貧僧要拉團屎塞在他的嘴巴里面!”“住口!”方丈厲喝一聲,把淨心強行壓制,那厮只窩火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一個勁地喘氣。

  云飛拉過李祥,笑道:“我兄弟諑言無知,有所不敬,萬望各位清高的大師們多多包涵。其實,你們佛門自稱清靜之地,也並非如此。數百年前,西域僧人曇無讖到我中原傳教,自稱有役使鬼神醫治百病及多生兒子的秘術,因他而淫風盛行于世,這話不假吧!”淨心頹喪得像根隔夜的燒茄子,其他和尚們也急得禿頭上長不出頭發來。

  李祥道:“你們聲聲是佛,口口是經,暗地里都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還在這里裝清靜。”淨心喝道:“你說什麼!貧僧這里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李祥冷不防把淨心頂上的毗盧帽摘下,然後戴在自己頭上,道:“你們表面上恭心侍佛,誰曉得夜里是不是摸到小弟子房里,逼著他們狎玩!”淨心一把搶過自己的帽子,戴在禿頂上,大吼道:“豈有此理,竟敢如此出言、出手不遜!”揎拳捋袖,扇著膀子又要動手。

  方丈雙手合什,呵斥道:“心淨則孤明獨照,心存則萬境皆清;師父給你起淨心之名,就是要你忘卻塵勞,淨心修練。螭遢狂俠遠來是客,為何語不饒人!”淨心不敢舛背方丈,不得不懺悔。李祥礙著方丈的面,也消了甘火。

  方丈道:“無故耽誤了螭遢狂俠許久,乃老衲領導無方之過,請入寺先喝杯茶水吧。”云飛道:“大師言重了,倒是我等失禮多時。”方丈把云飛等引進一條寬闊而成斜坡形的大甬道,兩旁是和掖門相通的兩條小馬道。古時走路有等級規定,官員、貴賓走大甬道,隨從仆役走小馬道。甬道上,古樹參天,碑石比櫛,真顯寺院古穆,梵宇清幽。

  這時,鬧聲喧騰,眾僧都跑到山門前去了,原來有幾十名弟子回山,卻都面白身紫,流涎垂肢,原來他們是被拖去給元朝皇帝在山西天龍山萬佛洞築大佛的僧眾。死了十分之二,眾僧都痛罵元朝皇帝,但既在他們的管轄之內,不遵照指示做,又有滅寺的危機。云飛默歎道:“身在清靜之處也不得清靜,凡塵難作人,人難作凡塵。”

  走盡青磚甬道,登上白玉台階,來到天王殿,龍鱗瓦炯炯生輝,紅璧柱煥煥油亮。內塑四天王法像,只見護法天王身披鎧鱗,手托寶塔,足踏夜叉,威風凜凜。力士赤膊袒胸,蹙眉怒目。李祥被這些泥巴像瞪得心煩意亂,沖著護法天王叫道:“瞪什麼瞪!我和你有仇啊!再瞪我砸了你!”云飛用肘抵了李祥一下,要他收斂些。和尚們特別不爽。

  後面是練功堂,數百年來,少林武僧在磚上踏出一塊塊的凹跡,淨心滿臉炫耀之色,好不得意。李祥噷了一聲,道:“有什麼了不起的,看我的!”找和尚們要了一把錘子,在石磚上敲破了幾塊凹跡,笑道:“我也會吧!”說罷,在佛堂里嘻笑顏開,彈指搔癢,前栽後倒,左偏右歪,哪有香板可打,好快活也!云飛與羅彩靈偷偷地笑,和尚們看得泥塑木雕一般。

  俗話說,和尚無門孝子多。云飛等來到大雄寶殿,見有不少信徒拜佛發願,求靈保祐,六拜、九拜、十二拜……不知是否拜得越多就越靈驗?少林僧眾穩坐吃三注,倒也悠閑。螭遢狂俠一駕到,信徒們都被強行逐出門外。

  殿堂內自頂而下垂掛些黃金色的彩絛;左右各擺兩副山水松石圖障,精巧之跡,可稱神品;四處的佛像,繪塑莊嚴;云板高懸,木魚橫敲。再往前走,到了西方極樂世界釋迦牟尼尊者面前,只見它端然兀坐于蓮台之上,身穿寶衣博帶式袈裟,秀骨清像,面部修長。相前左右案上插兩大紅燭,約二尺來高;瓶插鮮花,盤盛糖酥。

  淨潛笑道:“李施主文采斒斒,不妨評一評這如來金身,教我們大開耳門如何。”云飛與羅彩靈聽得皺起了眉頭,除了方丈,和尚們都盯著李祥,想看他的笑話。李祥把臻臻如來打量了一遭,脫口說道:“體大,肩寬,頤豐,眉濃,目長,鼻高,唇厚,耳垂。”一笑道:“我說得可對?”云飛拍手稱快道:“實在!”淨潛砢磣地縮到一邊,也不好說什麼了。李祥噢了一聲,道:“我說漏了一點,如來佛貪了這麼多金子,好有下數!”和尚們都聽得面紅耳赤。方丈對淨潛道:“能休止境為真境,未了僧家是俗家,師弟還不明白麼?”淨潛念了一聲佛。

  過了大雄寶殿,便是法堂,為說法講經之處,東邊是客堂,西邊是靜室。方丈欲將云飛等安頓在客房。法堂內有一高僧正在講《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只聞得疊疊拖拖之聲,如伏流吐波,云飛不禁闋下步來。此經玄奧溟博,不少書藉曾提及片言,現將其詳實錄下。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佛齒舍利。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佛齒舍利。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羅彩靈見云飛遙聽,也陪著聆聽,李祥吵口渴,先隨一知客到客房歇息去了,雷斌則時時扈從著主人。方丈見云飛有宿慧,念了一聲“無量壽佛”,道:“螭遢狂俠絕不會無故大駕鄙寺,萬望將來曆詳實告知老納。”云飛道:“此處說話不方便。”方丈道:“既如此,施主先到客房吃幾塊西瓜解渴,稍後請到方丈室一敘。”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怎麼還有西瓜?云飛不禁納悶,方丈道:“這便是我寺的一宗怪事了,螭遢狂俠請先歇著,小沙彌自會相告。”命小沙彌引云飛等到客房。

  李祥早到早吃,已有四塊西瓜入肚,見云飛等入了客房,忙催促知客殺瓜。羅彩靈問道:“西瓜是植物,為什麼切瓜要叫作殺瓜呢?”云飛反問道:“西瓜切開是什麼顏色?”羅彩靈道:“紅色。”云飛笑道:“這就對了嘛!只因它切開似流血,所以把它當作動物,叫‘殺瓜’。”羅彩靈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麼個由來啊,真有意思!”李祥問道:“真是這樣嗎?”云飛嘻嘻一笑,道:“是我瞎猜的!”李祥笑道:“只知道鬼扯蛋!”羅彩靈笑道:“猜也要猜得像才行啊!”

  再看那客房,廊廡潔淨,環境清幽,掛一幅米芾的真跡,放一鼎博山爐,花瓶里插著幾支翡翠羽,後面堆滿了西瓜。知客抱過兩個凹屁股的西瓜,擺在槲櫟桌上,拿起樸刀就切,不知西瓜知不知道痛。云飛問道:“此時已孟冬,怎麼還有西瓜可吃?”知客道:“今年夏天,果園里的西瓜長得特別快,兩個月就熟了。要知道,夏天多雨,瓜就不甜了,偏偏今年天旱,把這西瓜烘得甘甜膩口;且又無止無休地蔓生,到現在還不見停。嘿嘿,咱和尚們可有口福了,吃不完的便挑到山下賣。只是,方丈卻因此憂心如酲。”云飛問道:“怎麼個憂心法?”小沙彌道:“方丈說西瓜囊是肉紅色,又等著人剖開,無端出此異事,恐有劫難。嗨,管他祥與不祥,咱吃咱的,活到死,吃到死,只要對得起咱這張嘴就勾了!”云飛笑道:“人小說出的話就是不同。”

  這些西瓜的品種倒是頂尖的,比那召平種的“東陵瓜”還要好吃,沒有肉瓤子,又脆又甜。云飛見房外有幾個和尚在打拳,要知客叫他們來同吃,知客便召了幾個過來。只見一和尚自作聰明將自己的一份切得很小,切了七片瓤子,別人都只切了四片,他哼了一聲,道:“活該你們少吃幾塊,誰要你們切得少!”話音剛落,引得哄堂大笑。

  李祥吃了幾塊,望知客道:“我還不太會挑瓜,相煩師父點教一二。”知客笑道:“這個容易。在瓜地里時,看那瓜皮上沒毛茸且溜光透亮,果梗旁的卷須枯萎,瓜臍向里凹的,便有搞頭;再把瓜與泥土相挨的那一面翻過來看看,如是黃色,八成是熟瓜。若是買瓜,則用手指彈彈瓜皮,若聲音帶沉的就是熟瓜,聲音像木魚敲的便是生瓜。最後一招特靈,把西瓜放到水里,瓜往上浮的包熟。”李祥笑著稱謝道:“果然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知客連稱“不敢”。

  云飛見房外還有個和尚穿一件天竺蜀布僧衣,打拳打得熱鬧,且好生面熟,一時間卻又不識得,高聲叫道:“師父打了許久拳,請進來吃塊西瓜,解解渴吧!”那和尚道:“善哉,善哉!出家人慈悲為懷。”聽他的話音也覺得格外耳熟,云飛問小沙彌道:“他怎麼不進來吃西瓜?”小沙彌道:“這和尚法名純善,他說自己打胎里帶得素來,見切西瓜像冒血,便不吃,在寺中最是循規蹈矩。”云飛又看了純善和尚幾眼,越看越生一股涼意,只當眼睛作祟,便干脆不去管他,徑自吃西瓜。

  忽聽得一聲尖叫,眾人轉首望時,只見戶外一小和尚練武不慎劃傷了胳膊。純善和尚忙取了乾淨布料替其包紮,竟然還把自己的手指咬破,放入小和尚嘴里,道:“流了這麼多血,師兄給你補補。”云飛甚是詫異,忖道:“這人是善良過了頭,還是個傻子?”羅彩靈與李祥自是一聲嗤笑。

  不一刻,云飛呃逆了兩聲,捂著腹道:“這西瓜吃得好脹。”羅彩靈笑道:“你真沒用,沒吃兩塊就飽了。”李祥陰聲陽氣道:“啋,這也叫脹?某些人只要說一句脹人的話,就能讓別人氣得吃不下飯呢!”云飛沒好氣道:“我又沒惹你,少在這兒旁征左喻的!”李祥嘿嘿的笑。雷斌“呸呸呸”地吐了幾顆瓜籽,大家看時,好家伙,真是有夠默默無聞了,身下的瓜皮已如江上行舟,比山猹還能吃呢!

  羅彩靈道:“別小看這些西瓜皮,可有大用處呢!”李祥忙問:“什麼大用處呀?”羅彩靈悄氣悄氣道:“把西瓜皮偷偷放在路中央或是拐彎處,然後躲在暗處,看哪個倒黴鬼踩上去。”說罷,嘻嘻嘻地笑個不止。李祥猛的一拍手,興高采烈道:“我們現在就試試!”看著李祥摟西瓜皮,知客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施主若要試,請到山路去試,不可把西瓜皮布在寺中,以免我寺破費跌打膏藥。”“我知道了。”李祥要羅彩靈陪著去,羅彩靈稱路上勞累,想休息一會兒,李祥便把雷斌生拉硬拽著各摟了一兜西瓜皮,一齊為非作歹去也。

  云飛搖首一笑,此行要取佛齒舍利,也不與他們窮耗了,獨個兒到方丈室。寺簷上掛著的鈴鐸被風吹得“釘鈴釘鈴”響,云飛輕叩了一下禪門,沒有反應,接著輕推了一下,禪門便兩開。云飛進了禪房,里頭無音無雜,兩縷伽南香嫋嫋飄靄,梵靜直比璩源閣。原來方丈正在入定,云飛不敢驚擾,在板壁前立定。

  方丈完了工課,睜開眼睛,見是云飛,道:“少俠請坐。”云飛坐在方丈面前的團座上。方丈道:“淨心之言多有冒犯,老衲再次向少俠賠過,望少俠既往不咎。”云飛道:“我年少氣盛,不太會待人接物,言辭中也有不妥之處。方丈這麼說,我倒無地自容了,還要叨擾寶方,其心猶愧。”方丈口宣佛號道:“少俠有如此襟胸,老衲再無顧慮矣。”

  云飛道:“少林嫡系曹洞宗,大暢法門要旨,廣開方便正宗,震旦少林如西竺靈山,有此功業,也是綦難的。”方丈道:“佛教慈悲,冤親平等,敷演經文,廣運慈悲。香火盛衰,只看世人崇佛深淺,我等何功之有?”

  云飛問道:“不知大師每日所修何為?”方丈道:“饑來吃飯倦來眠,在旁人眼中,不過無所事事耳。”云飛道:“大師果然雅脫凡塵。”又參禪道:“坐禪修定,息心忘知,口宣佛號,心注西方,乃佛家所修基本。如此勞苦萬千,若死後不能往生彌勒淨土或阿彌陀淨土,這些功果不都白做了麼?這一生不就白活了麼?”方丈一捋冰髯道:“天清而動,地濁而靜,人活一世,不過沉淪在大千世界中。前生修德,今生享福;今生修德,來生享福。凡人不得度脫,即留戀空、色、情也。空乃天地萬物之本體,一切終屬空虛;色乃萬物本體瞬息生滅之假象,情乃對此等假象所產生的種種感情,如愛、憎。人在世間,真微塵耳,何必拘于憎愛而苦此心?為僧者,萬緣都罷;了性者,諸法皆空。揭櫫佛法,警省之後,方覺三界空而百端治,六根淨而千種窮,功果談不上白做,人生更淡不上白活。”

  云飛聽了,打去妄想,直待燼了一炷香,說道:“我生于閻浮,眼不視色,耳不聽聲,鼻不嗅香,舌不嘗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是否祛褪此六賊,便可脫卻魔障,見性成佛?”方丈喜道:“善哉,善哉!少俠明心見性,無量功德。要說佛在心頭坐,只要心中有佛即成佛。”問道:“不知少俠到鄙寺所為何意?”云飛答道:“實不相瞞,我已取到青龍寶珠,便可往諸葛神侯的藏寶處取寶。但傳言那里迷漫瘴氣,進去的人必須嘴含佛齒舍利才能驅除,否則必死無疑。我等不遠千里而來,還望大師大開慈悲,借我兩粒,事後定當原物奉還。”

  方丈微微頷首道:“傳說人間每隔一元,大地上的生靈會遭一關劫難,那時三災橫生,四大崩摧,天空中永掛紅霞,江海之水濡染赤色,邪魔生于人間最亂之世。如今,元兵鐵騎難擋,各類祆祥不斷,我寺西瓜茂生便是一例。唉,離毀滅之日恐怕為時不遠了。”云飛問道:“據說青龍寶珠與災難有緣,不知大師可明白因果?”方丈道:“青龍寶珠乃玥珠轉世,天地人間,惟其至尊。”云飛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方丈合掌道:“老衲看少俠有悟道參玄之功力,乃宿世所帶,少俠之軼才史無前例,其身也是仙家借肉住靈之色身。我少林近期定有一劫,青城派也派弟子告知老衲小心保護佛齒舍利,佛齒舍利放在此地危殆萬分。天上地下,能護青龍寶珠與佛齒舍利之楨干,繄少俠獨無,老衲願將三顆佛齒舍利都托你保管,待我少林渡過此劫,少俠還來便了。”云飛大喜道:“哪怕粉身碎骨,定不負托!”又憶起范柱的一番預言,與淨覺大師說得大同小異,又不禁愁歎。

  突然,門外僧眾大叫:“抓賊呀!這次再莫放他跑了!”又聽到不少僧眾上了飛簷頂瓦,踩得“咯嗒咯嗒”響。方丈鎖眉道:“怎麼又來了!”云飛問道:“誰又來了?”“少俠失陪。”方丈慌忙辭下云飛,宛如一顆彗星飛奔至藏經閣內,只見里面亂七八遭,象剛打完架似的,《遺教經》、《金剛經》、《觀音經》、《楞嚴經》等等經書都散在地上,眾弟子忙著收拾。方丈看得惱火,道:“每次都一般模樣,他到底在找什麼?!”云飛跟著入內,問道:“里面怎麼亂得一團糟?”方丈道:“半月前,我寺突然來了一個飛賊,時不時地光顧藏經閣,每次來都搞得一塌糊塗。加強弟子防守也被他點了昏穴,鬧得日夜不甯,真是教人頭痛難禁。捉了這些時日,卻連他的人影都沒見過!”云飛忖道:“能把藏經閣當作菜園門出入,此人的武功定不在我之下。”英雄相傾,心中起了會面結交之意,拜辭了方丈。

  再說客房之內,那些和尚們都六根未淨,見羅彩靈光彩動人,不免渾身瘙癢,生出遐想來,眼光也似蚊子一般,教人生厭。羅彩靈見云飛去會方丈,懶得與和尚們糾纏,獨自散心排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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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09:41:1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回 雪兒嵩山受驚刺 北冥孿妖躪佛堂


  羅彩靈的腳步時緩時疾,如心中波瀾一般,不知不覺到了覓心台,似竹煢立。登台向西遙望,只見兩條如線的細流,環繞而下,即是伊、洛二水。江水蒼蒼,望倦柳愁河,共感孟冬之色。轉向西北遠望,可見大河之北,中條諸山,逶迤不絕,二百里內,皆一目盡之。再向上登攀,達少室頂,有兩壘寬平如砦,砦有四門,形勢險峻,白云猶低。

  風影再秀美,如今也不是大宋的江山;縱然是大宋的江山,如今已至孟冬,似然好景不長。耳邊颯颯風旋,眼外江鷗紛飛,羅彩靈仿佛看見汩汩流淌的江面上行著一只畫舫,乘著一對佳齡男女,男子身著白緞俠袍,女子身著紅綾羽衣,相依偎,訴偶語,共享天倫……

  可是,為什麼夢都是虛幻的呢?

  風呼呼的響,羅彩靈所穿短襦的衣角都被吹得卷起,尚在流連不盡,突然身後有人搭訕:“姑娘一個人啊!”羅彩靈聽得耳生,夢亦為之驚醒,回眸見一個衣著綺羅襕服的男人佇立五尺開外,唇似抹朱,面如傅粉,竟似用胭脂堆起來的一個玉人兒,左肩頭立著一只紅嘴藍鵲,右手握著白玉洞簫。羅彩靈從未見過如此豔麗的男人,為之一愣,那豐雅豐儀的神情,非膏梁輕薄之流。

  那人把羅彩靈仔細打量一通,笑盈盈道:“適才聞得一股清香,似比木犀還要濃郁些,小生正在納悶,一見卻是麗人散幽,難怪不同凡香呢!”羅彩靈聽得一怔,對他懷有戒心。那人繼續說道:“泱泱神州,唯羅姑娘的容姿稱蓋絕世,今日覿面相見,真是三生有幸啊!”羅彩靈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姓羅?”那人一笑道:“恕我曖昧,小生姚一甯這廂有禮了。在武林大會上曾一睹姑娘芳采,眷戀之心,刻未能忘。”羅彩靈轉過身去,不想理他。

  姚一甯笑道:“素聞羅姑娘最是頑皮,今日一見,為何與傳言大相逕庭?”羅彩靈見這牛皮筋刺刺不休的,好生煩人,一拳把他打得倒退了一步,沒好氣道:“見識了吧!”姚一甯揉著胸口,大笑道:“姑娘好有個性!姑娘身上好似散發出一種魔力,才與姑娘相處一刻,我便對姑娘著了迷。若有什麼需要,盡管吩咐,為了姑娘,披肝瀝膽,萬死不辭!”羅彩靈聽得忍俊不禁,斜視了他一眼。

  說來也巧,云飛離了方丈,散心散到覓心台,遠遠望見羅彩靈和一個陌生男人親密地交談,眼里一愣,心里忽然怪怪的,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失落和沮喪,就是不希望羅彩靈與那人在一起。顧眄浩渺的江面,期望能掩罨跳動的內心,卻忍不住再次將視線轉向羅彩靈,想走開又想留下,他從未如此難做過。也許,他是第一次吃醋了;只是,這種醋是不該吃的。

  姚一甯的面皮特厚,言辭比云飛更加油嘴滑舌,羅彩靈黯淡的心情也被其開化了許多。

  羅彩靈在笑談間不經意地向下一望,云飛正扶著栟櫚凝望著這邊。雖然遙遠得看不清云飛的眼神,她卻能體會到他無微不至的牽掛之情,只是一眼,就勝過姚一甯所給的無數倍。

  看著羅彩靈撇下姚一甯,向自己奔來,云飛的心好像被投進了熔爐,好快樂,原來靈兒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是如此重要,以前,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羅彩靈在相距十步遠處停下腳步,默然鵠立,云飛發現,和她之間好像倏然間生疏了許多。羅彩靈默默地走過來,撲在云飛的胸口上,寄若茯苓。云飛很奇怪,竟然沒有逃避。羅彩靈的雙手叉抱著他,情願一輩子都不要松手。女孩子的芬芳困擾著云飛的神經,融洽的感情里透著幾縷苦澀,只覺得她的手越來越緊,自己的溏心越來越稀。

  姚一甯在山巔上自解自嘲道:“我早就說過,是你的跑也跑不掉。”說罷,肩頭微拱,放飛了紅嘴藍鵲,腳步生風,不見了蹤影。

  好久沒說到雪兒了,她與石劍不偏不倚也在少室山上,此時已行到覓心台。為何在此,這事說來有因。一個多月以來,雖然沒找尋到云飛,雪兒卻從未放棄過希望,途中聽說有不少邪魔歪道打少林寺佛齒舍利的主意,想到人多口雜,也許能打聽到一絲云飛的消息,便兼程趕來。

  雖然旻冬凋傷,她卻用平靜的眼光審視著,冬天就要下雪了,正是與云飛第一次遘遇的日子,她好期待,期待再一次的相逢。

  五乳峰峰巔氣流嫋嫋升騰;身傍的塘內,水涸泥固,蓮枯藉敗。雪兒道:“少林寺比起九華山熱鬧多了,走到這里方才清靜些。”聽得半空一聲燕啼,石劍顯得心神不甯,道:“我們已行了不少日子,假如再逢不到云飛,難道你要找他一輩子麼?”雪兒搖著頭道:“不是這樣的。我准備尋覓飛哥一年,如果找不到,就回九華山,在山上等他一年,因怕與他錯過了。如果飛哥還不回來,我會繼續尋覓他一年,反反複複,直到與他相逢為止,我是不會放棄的。”石劍暗自感傷,這樣的女孩子,人間還會有第二個麼?可惜她鍾情的卻是別人。

  姚一甯下了禦砦,還在為羅彩靈而嘲笑自己,枯樹隱約處見到一位通身翯翯的女子,就像一株白茉莉散發著濃郁的花香,正是雪兒。只看了她一眼,姚一甯的驚悸感便在延髓中顫抖,忙擦了擦眼睛,仔細端祥雪兒,在枯樹林的烘托下,更顯生機勃勃。姚一甯再忍不住,驀然大叫道:“梅璦!”急忙躥至雪兒身前,迎著說道:“梅璦,真是你麼?”眼神中冒出火熱的焦情。雪兒聽不明白,問道:“誰是梅璦呀?”石劍右手按著劍柄,呵斥道:“少在這兒胡言亂語,滾開!”姚一甯突然神經質地撇過頭去,眉峰重疊,一拳打斷棵梨樹,猛烈地搖首,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怎會是梅璦呢?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女人……”又流連地望了雪兒一眼,就像二十年前的一位女人一樣,美若姮娥而不可及。他顛簸地走開了,眼角掛著淚珠,曾為一個女人掛了近二十年的淚珠。

  雪兒見姚一甯話非無因,好像與自己的身世連上了關系,正欲追上去詢問。石劍道:“別去理他!這種膏粱公子專藉找錯人與女人搭訕,最是無恥!”聽了這話,雪兒只得把那念頭打消,放眼遠境,只見一箭之外,一位青衫少年擁著一位紅衣少女,徹底與四周的枯樹區別開來,格外耀眼。那位青衫少年閉著雙目,幾撮頭發飄蕩在眼前,雖然看不真切,但從臉形上看,卻與日思夜想、朝夕相念的云飛無異!!

  雪兒的身體猛地一顫,趕忙扭過身子,撥弄十指,心轆快速地飛轉著,“不是云飛,決不是云飛!”竟不敢再往那邊望一眼,慌慌張張地疾走幾步,道:“我們離開這兒吧!”石劍問道:“怎麼了?”“我身體不太舒服。”雪兒不敢說那人是云飛,在她心里,云飛決不會擁抱別的女人,說罷,快步下山。石劍知雪兒有苦衷,既然她不願說,自己又何必多問。

  雪兒突然憶起了石劍曾說過的話語:“如果一個男人太優秀了,跟著他不一定會幸福。磨難會多,磨擦也會多。時間最能證明一切,他對你是不是專情,過些時候就能明了。”雪兒的眼淚不自覺地湧出。

  幽林蜜地,云飛與羅彩靈相擁不知光景,快樂的時光總是逝去得好快,美麗的回憶也總使人忘記時間。也許,此時此刻的他們都在遙想吧!只有這樣才能忘掉心中的傷痛。

  驀然聞得一人叫道:“你們倆在和尚廟里親熱也該有個限度,有點分寸吧!”云飛與羅彩靈聽得似磁石一般同極彈開,見姚一甯正帶說帶笑地走了過來,道:“我看著倒沒什麼,若讓那些老小禿驢們看見了,成何體統?”羅彩靈揉了揉芊眠的眼睛,沒好氣道:“要你雞婆!”云飛見是先前與羅彩靈聊天的男人前來摻合,心中有幾絲不快,道:“我們的事與閣下無關,閣下何故扯事搬非。”姚一甯指著云飛道:“噯呀!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當初不是我指引你,你早就被昆侖七老逼瘋了!你呀,你呀,就算不感恩圖報,至少也要對我客氣些嘛!”

  姚一甯這一說,倒把云飛說愣住了,急忙仔細把他打量,羅襕、玉簫,不錯!正是武林大會上那高深莫測的怪人,那日與昆侖七老交鏖,還真多虧了他呢!心中大喜,忙欠身施禮道:“原來是恩公,請恕在下唐突冒犯之罪!”羅彩靈捂嘴笑道:“還恩公呢,就憑他也配!”云飛道:“靈兒莫亂說話。你尚不知,若不是他開導我兩句,只怕當日我不一定破得了玄圃七星陣呢!”姚一甯道:“這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別理她,咱們到別處談談男人之間的話題。”云飛顧忌羅彩靈,不敢隨便答應。

  羅彩靈伸出右手,對姚一甯道:“干嘛不理我呢?咱們握握手,交個朋友總可以吧!”姚一甯笑道:“好啊!”見他答應了,羅彩靈心里笑道:“你這個春蟲蟲,有你好看!”兩人的手剛握上,姚一甯便知中計,大叫一聲,猛地抽回了手,道:“你手里有針!”羅彩靈樂開了懷,原來她的指縫里夾著一根銀針,姚一甯這時才明白“仙人掌”一詞的真正含義,只好老老實實地束著手,再不敢玩舌了。

  羅彩靈道:“你們要談什麼男人的話題,就一邊涼快去吧,我才不稀罕聽呢。哼!”云飛道:“他和你有嫌,你怎麼一棒子把我也給打扁了?”羅彩靈道:“還說呢!你和他一樣,又臭又硬,最討厭的就是你了!”撇下他們幾步就跑遠了。

  云飛喊了羅彩靈一聲,她充耳不聞,消失在遠樹外。云飛想追,又不能追,姚一甯搖頭一笑,道:“我自認見識過無數女子,從未見過象羅彩靈這般刁蠻古怪的!”云飛抹了把臉,舒緩了一下心情,深遠地說道:“你未見識到的還多著哩!”姚一甯道:“敢情你吃了不少虧?”云飛回味曾經快樂的過去,道:“她對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我哪里叫吃虧,簡直是受罪。”

  姚一甯笑道:“說來聽聽。”云飛便把羅彩靈怕黑要人抱,炒菜亂放鹽等雜七雜八的事例夾七夾八地說了幾句。姚一甯聽得笑個不住,道:“她燒開水時不會把壺底燒穿個洞吧!”云飛笑道:“那倒不至于。”姚一甯道:“依我看,和這樣一個女孩子在一起,定會長命百歲。”云飛忖道:“她的壞處還沒說呢。”姚一甯道:“你說,女人是嫻慧的好,還是媚氣的好?”云飛鯁了一下喉嚨,道:“嫻慧的。”話一出口,臉便蒼白了些。

  姚一甯頦首道:“我也這樣認為,不知女人找男人的目標是什麼?”云飛道:“正當女人的擇偶標准有兩種,英俊或內涵,不是前者便是後者。不正當女人的擇偶標准只有一種——錢!當然,她喜歡的是他的錢而不是他的人,落屋之後,薔薇外生枝也是在所難免的了。”姚一甯道:“想不到你這年輕人曆事不足,思路倒蠻成熟嘛!”云飛笑道:“你以為你很老啊,還不是與我差不多的歲數!”姚一甯笑道:“論起我的年齡,都可作你爹了!”云飛嗤了一聲,道:“吹牛皮不完稅!你也不照照鏡子,頂多二十上下。”姚一甯笑道:“信不信由你,對你這種晚輩也沒甚麼好多說的。”

  五乳峰之右乳有一洞,名為達磨洞,離峰之絕頂僅數丈,為當年達磨面壁之處,石洞頗幽邃,深約兩丈,寬一丈,洞口向西南。洞壁的石痕似水面波紋,窟頂雕有一朵大蓮花,龕額構圖精美,有尖拱、楣拱、屋簷拱等式樣,懸掛著精巧的瓔珞、帷幕和流蘇,裝飾有云紋、卷草紋、幾何紋及蓮花、寶相花等。

  里面白鶴雙雙,紅緱蕩蕩,劍客昂昂,錦語琅琅。兩人切磋了幾招劍術,在一石塊上箕踞歇息,云飛把寶劍入鞘,道:“你的劍術好古怪,一下子有青城派的飛天劍法,一下子又雜糅華山劍法,多得數不勝數。”姚一甯笑道:“我平生最喜歡探賾索隱,各門各派的拳譜劍譜已讓我收集殆盡,可謂無所不精。”云飛道:“原來如此,我看,藏經閣里就是你搗的鬼吧!”姚一甯道:“正是。那《易經》和《洗髓》早被我翻爛了,我看還有沒有別的什麼武功秘笈。”

  云飛問道:“你找到了麼?”姚一甯道:“當然馬到成功!原來這達磨洞有所秘道,內置上下兩層石窟,壁上雕著石板經文,為隋代和尚靜琬鋟刻,都是少林的上上乘不傳之技,這秘密只有住持才知道。本來少林住持未坐住持之位時,武功雖拔萃,但也不致于高出同門師兄弟很多,自從接了住持之位後,武功便突飛猛進,教人匪疑所思,原來皆練得石經上的武功。”又一笑道:“你想看看麼?”

  “算了,我沒興趣。”云飛不願偷學別家的武功,會丟師父的臉,道:“既然你武功高強,為什麼總在躲躲閃閃,偷偷摸摸地過日子呀?”姚一甯笑道:“人怕出名豬怕壯嘛,不小心謹慎些,萬一被人家查出我偷學了他們的獨門武功,還不一窩蜂來把我廢了。”云飛頷首道:“有才不靡,有強不恃,真乃處世高招!”

  姚一甯道:“好奇怪,我怎麼和你一見如故?”一拍腦門,道:“說這麼多不該說的話,不該,不該!”云飛笑道:“說都說了,還檢討個什麼。我想,可能你我是親戚吧!”想了想,又道:“你是我弟弟。”“你還沒睡醒吧!”姚一甯把云飛一推,笑道:“你知我為何用簫不用劍麼?”云飛道:“這是私人問題,我怎麼知道。”姚一甯道:“因為簫能引鳳。”云飛問道:“什麼意思?”姚一甯詭異地說道:“鳳,當然是女人了!”

  云飛道:“似你這般風流水性,為何寄身少林,和那些和尚們待在一起,不是很無聊麼?”姚一甯道:“唉,還不是為了躲避那些窮追不舍的婆娘們!”云飛大惑不解道:“窮追不舍的婆娘們?”姚一甯道:“天下到處都有我的留情,明白了吧。”云飛“哦”了一聲,道:“你這樣做是不對的!”姚一甯擺擺手道:“我沒你想像中的那麼壞,只是性格散漫些。情場之中,我只要她的心不要她的人,這也算不得甚麼下流的事。你記住,男人風流可取,但絕不能下流!”云飛道:“你這樣的斫輪老手還來教訓我!”姚一甯的眼神中突然帶著傷痛,道:“對,我是壞男人!我對不起她!”云飛愣住了,不知他所說何意?

  姚一甯舒了口氣,道:“十一月初一那場‘真龍會’你可曾聞否?”云飛問道:“什麼真龍會?”姚一甯道:“好像是元朝為了驗證自家的武功第一,邀了幾個塞外大魔頭要與我中原武林比試武功,決中‘天下第一英雄’這個人見人愛的稱號,臨安的老忠臣董槐等正在緊鑼密鼓地四處招英雄呢。”云飛驚道:“此事表面上看是比武,實是兩國之間的軍事斗法。贏的一方定然國威大振,兵將各各用力;輸的一方也就不言而喻了。”姚一甯道:“所以,我們一定要贏!數天前,我在天人教那里作客,正巧董槐親往說服羅毅,與其結下一面之緣,這董槐果真是位真英雄!只可惜羅毅心機太重,硬是不肯相助。”云飛道:“董槐親訪羅叔叔,可見天人教在江湖上的地位之重。羅叔叔與我談過,他是不會幫當今皇帝的。不知你與羅叔叔是如何相交的?”姚一甯笑道:“幾十年的老交情了,想當年哪,嘿嘿嘿……”云飛笑道:“又要吹牛了。”兩人對笑。

  云飛續道:“不知紅教對此事反應如何?”姚一甯道:“段老頭乃見風使舵之流,縱然答應幫我們,也是出于利益。”云飛道:“紅教之內也有忠義之士。”念起恩人音容,不禁為其惋惜。

  姚一甯道:“這場熱鬧我定要去瞧的,不知你去不去?”云飛一算計,十一月初一自己已回到九華山,剛與雪兒相逢就要離去,如何相忍,故默不出聲。姚一甯笑道:“少了你這高手,定然樂趣大減。”云飛臉一紅,道:“我有一相好的女子,如果她肯與我同行我就去,她不去我也不去了。”姚一甯心中悸動,道:“不錯!英雄愛江山更愛美人,如無美人相伴,人生是多麼的無趣,天下大事,時事變幻,又與我等何干?”云飛似乎想說“你誤解了我的意思”,卻還是把話兒吞下肚里。

  姚一甯道:“據說這次真龍會的幕後策劃者與指使者是一名年輕女子,這女子在蒙古人中占有極重要的地位,我倒要會會她。”云飛道:“但願那日我們能再相逢,更願能與董大人相見。”他得過董槐大恩,非常想見他本人一面,更想抽身相助,奈何凡事總有女子相纏,煩惱不盡。

  且說李祥拉著雷斌把西瓜皮灑在山路上,等了半天也不見一人,雷斌倒有興致,蹺起腿睡起午覺來。上香的信徒都被趕下了山,怎會有人過路?李祥打了幾個呵欠,正索味無聊時,忽聽得丈二遠處傳來嘻笑之聲,便輕步過去尋端,見一小坡下有一群十六七歲的小和尚們拿著幾張黃書紙邊看邊笑邊談,似乎正在興頭上,渾然不知李祥的到來。李祥伏著小坡豎著耳朵聽,一濃眉和尚笑道:“那蓮華之嫩,豈是爾等沒試之人所能想像!”又一和尚笑道:“你那金剛杵如此之小,乃眾所周知,少在這里編謊了!你若真試過,俺把腦袋豎起來釘在地下。”濃眉和尚聞言氣得臉皮紫脹,就要發作。李祥心道:“這些小僧們不去念經,在這里偷油子,反正沒事,且待我唬他們一唬。”遂大叫道:“方丈來了,誰在那里喧嘩?”小和尚們一聽都慌了,忙不跌撒腿就跑,有幾張書紙飄落在地。

  李祥見小和尚們一溜煙的沒了影,正自好笑,過去撿起一張書紙,好似從某本經書上撕下來的,其上曰:“善哉,善哉!金剛手,汝今當知彼金剛杵在蓮華上者,為欲利樂廣大饒益,施作諸佛最勝事業。是故于彼清淨蓮花之中,而金剛杵住于其上,乃入彼中,發起金剛真實持誦,然後金剛及彼蓮華二事相擊,成就二種清淨乳相。一謂金剛乳相,二謂蓮華乳相。于二相中出生一大菩薩妙善之相,複次出生一大菩薩猛惡之相。菩薩所現二種相者,但為調伏利益一切眾生,由此生出一切賢聖,成就一切殊勝事業。”

  李祥不識字,心道:“有什麼好看的?”甩了黃紙,見四處沒個人影,不知不覺又無聊起來,便回到客房,眾和尚皆散去,只留下一個招待。李祥的腳根剛剛站穩,那和尚迎頭問道:“施主到我寺准備結緣多少?”李祥反問道:“什麼叫結緣?”和尚道:“還用說得那麼清楚麼,就是募揖布施。”李祥答道:“一文錢也沒有。”和尚歎道:“日子又苦羅!”一時感觸良多,道:“冀大貴人到我寺捨身兩月,一心向佛,虔誠之至,家人惦掛,出襯金百兩,他才肯被贖回去,這種大善人怎不多來幾個呢?”說罷瞄著李祥,李祥冷笑道:“我看你們這些和尚只知道榨別人的香火錢,自己吃飽了沒事干,少林寺干脆叫‘閑居寺’豈不服古意!”和尚猛然發現犯了十戒律中的妄戒,忙向西方頂禮懺悔:“佛祖慈悲,弟子無知,訖佛祖寬宥!”

  李祥見不得這種口飾心非的,轉眼見牆壁上掛有一聯:“達磨傳法一字無,全憑自己下功夫。”他雖目不識丁,卻突發奇想起來,謂和尚道:“騷人詠士都在這里立碑立傳,我也要親手寫一聯,留作紀念,可有紙筆嗎?”

  李祥自打踏進廟門就一直瘋瘋癲癲的,和尚早被嚇怕了,不敢恭諱,見樟木櫃上擱有筆硯,回道:“有筆沒紙。”李祥笑道:“沒關系,我就寫在你的禿頭上吧!”見硯中墨汁未干,便抓起獾筆,舔了舔墨。和尚慌忙道:“阿彌陀佛,施主不可褻瀆我佛門!”李祥用筆指著和尚的瘌痢頭,笑道:“你們和尚不是最喜歡在禿頂上寫字嗎?”和尚叫道:“施主誤會了,那不是寫字,乃佛家的點香!”

  倏然傳來鐺鐺鍾鳴,和尚推故道:“吃齋了,施主稍待,我去替施主端齋飯。”李祥左瞄左瞄,在牆角寫下“李祥到此一游”,扔了獾筆,對著自己的鴻篇巨著嘻嘻哈哈一番。

  傳聞少林寺有鐵砂掌,廚房里的火頭為練鐵砂掌,干脆用手掌在鍋里炒飯;更有火頭以手托懸梁,用腳攪醞子里的稀飯;如果被羅彩靈看見,恐怕吃的東西都會吐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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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09:41:39 |只看該作者
  閑話少絮,卻說那和尚端來一木板,盛有兩碗粟米稀飯,一盤藠頭,道:“山肴野蔌,招待不周。”李祥看得眼酸,道:“真的就這些?”和尚道:“奉佛應居常蔬食,不茹葷血,施主忍忍吧。”李祥叫道:“你這禿驢真會睜著眼睛說瞎話!你們一定把好吃的都藏在香積廚里,等到夜半更深,客人們酣睡之時,再偷偷拿出來宵夜,是不是!”和尚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出家人不做瞞心昧己事,施主如不信,只管去查,如若查到,都是施主的口糧。”李祥道:“你們藏得神通,料定我翻不著,才說這種大氣話!”看著和尚的干臉,知道沒了道理,只得將就坐下,拈了一根藠頭入嘴,一點油也沒有,埋怨道:“當鋪可是你們這些禿子最先開的,還這麼尖!就算沒肉,青菜也多炒幾樣嘛!真是的,喝碗餛飩也比這舒服!”那和尚道:“其實還有一行菜,是醃西瓜皮,只怕施主見笑,沒敢端上來。”“得了,得了!”李祥發起火來。和尚黃著臉,舉箸念《啟齋經》。李祥嘀咕道:“嘰哩咕嚕,當和尚有什麼好,吃個東西也麻煩!”

  一碗稀飯只夠李祥一口,和尚看著李祥發笑,打諢道:“施主,你嘴旁那顆米飯可是要留著宵夜的?”李祥用手一摸,窘迫地擦去了,辭了和尚,到別處散悶。

  眾僧在法堂按秩序分了左右上下四班站著,聽長老講經。大雄殿內進香的信徒先前都被逐出,連個管事的香頭也沒有,李祥順利溜了進去,見如來的案前擺了不少炸供,油香酥脆的好惹人眼。李祥暗自叫道:“好哇!你們這些死禿驢,拿稀飯消遣我,卻偷偷做好吃的供佛爺爺吃!”原本是三月十五日才作炸供,只因寺內西瓜頻生一案令住持懸心,故而再次供佛,求保安祥。李祥發現了好東西,哪管他情由是非,坐在案上,當著如來的面,咯吱咯吱地把幾盤馓子一古腦全送進了肚廟,金身如來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李祥把佛爺的大腳左一拳右一扇,笑道:“瞪個鬼瞪,吃你的東西又如何?你若有靈,就來懲罰我,報應我呀!你這個儒夫,還手呀你,不敢了吧!嘿嘿嘿嘿……”扇過還敲磬示威,根本不把釋迦如來這諸釋之法王放在眼球里,更不怕被打入阿鼻地獄。突然感到下面脹不過,原來先前吃下的西瓜已消化了,這里又沒人可問茅廁在何處,干脆就近在佛像側面撒了一泡尿。

  云飛聽得鍾聲嘡嘡,不知是吃齋鍾,還以為出了什麼事端,辭了姚一甯,徑往方丈處,問明了事因,方才安心。待云飛用了齋飯,方丈道:“少俠來得正好,我現在帶你去取佛齒舍利,早取心早安,免生禍患。”云飛問道:“我得了佛齒舍利,是否應盡快離去?”方丈道:“正是,恐怕災厄便在眼下。”云飛道:“我隨便離開,少林不就有滅頂之災嗎?”方丈道:“邪魔的目標只在佛齒舍利,不在少林。唉,不能款待少俠多些時日,莫怪老衲遣客失禮了。”云飛道:“方丈太見外了,只要我血尚流,定將佛齒舍利安全帶離少室山!”方丈攜云飛之手道:“只要少俠言行相符,老納就功德圓滿了。”事不宜遲,即就動身。

  塔林位于寺西約一里許的山腳,南臨少溪,極為幽靜。里面的寶塔造型多樣,有的四方形,有的六角形;有的是柱體,有的是錐體;有的為直線形,有的為拋物線形;有的象花瓶,有的象喇叭;有的用獨石雕刻,有的用磚摞層疊。云飛看這些寶塔倒像一根根胡蘿蔔栽在泥里,也許是他沒吃飽飯而造成的幻覺。

  方丈走到一座高二十尺,單層四方形的塔前立定。此塔用黃泥和水磨磚築成,塔頂用五層石雕組成。下層為浮雕的飛天,二層為軸形轉輪,三層為仰蓮,四層為圓形云雷紋,上頂為一圓球形的寶珠。塔門為拱形,門額上浮雕兩個長尾短翅禽爪人身的直立飛天,額側兩廂浮雕兩個束腰、飄服、卷發、長裙的對稱環形飛天。門口中間雕有一個三角形的石鼎,門口兩邊雕有兩個武士執劍托塔,氣度威嚴。

  云飛問道:“這是浮屠塔麼?”方丈搖首道:“這是法玩禪師的身骨塔。”云飛問道:“為什麼佛齒舍利要放在法玩禪師的塔里,而不另造一處供奉呢?”方丈從容答道:“兵不厭詐,這樣才安全啊!”云飛輕笑著,自己怎麼一下子糊塗了。

  方丈在塔前蟠腳合掌閉眼收神,念念有詞,望空畫了一偈,睜開眼來,道:“可以取了。”說罷,把塔門打開,取出一個包著紅綾的沉香寶函,里面裝著活佛齒舍利,浼托道:“少俠保管好了。”“一定!”云飛雙手接過,挎在肩上。方丈遙感劫難正一步一步地逼近,念佛道:“但願佛祖有靈,保佑我寺安然逃脫大劫。”因佛齒舍利被取走,果園里的西瓜盡數爛瓤了,那是後話。

  與云飛取佛齒舍利同步,兩個外地頭陀大踏步上了山門,皆年逾花甲,身著绤布黑迦裟,東一道西一道的盡是襇子,也不知穿了多少時日了,頸上掛著串骷髏佛珠。一個半頭紅發,一個半頭黃發,相貌卻無異,生得面髭茸茸,袒腹赤足,身形佶壯。守門的司閽怕其不是善類,攔住問道:“你們是哪個寺院的,有何貴干?”黃發頭陀擰起司閽,哈哈大笑道:“快進去通報淨覺,說北冥孿妖有訪,叫他速速交出佛齒舍利來,否則殺你個雞犬不留!”把司閽往地上一蹾,他屁股都跌腫了,早嚇得魂不守舍,一滾三跛地進了寺,大叫道:“方丈,方丈,大事不好了!”

  過不一會子,擁出一隊少林僧兵,各拿一把五明鏟,排好陣法,與其對壘。這些時日,雖然江湖上太平無事,可是武藝操練卻未荒疏。為首的是十八羅漢之一的虎頭僧,見了北冥孿妖,毫不將其放在眼里,喝道:“哪里來的游方僧人,行經我寺,討一頓齋飯便了,何敢如此出言不遜!”黃發頭陀道:“你不是我的手下料,叫淨覺出來。”

  虎頭僧放聲狂笑,將五明鏟插在地里,故意賣弄了一套拳腳,舞得高低錯綜、變化多端、虛實並用、剛柔相濟,僧兵們齊聲喝采。虎頭僧哈哈笑道:“我這套通臂拳,踢、打、摔、拿、跌、擊、劈、刺,樣樣精通。爾等有種就過來試試!”話言剛落,被黃發頭陀一記凶悍的劈空拳打趴在地,啐道:“花架子。”僧兵們嚇得目瞪口呆,忙扶起虎頭僧,只見他顙門暴裂,已斷氣了。僧兵們大怒,舉著鐵鏟,猶如過了河的卒子拼命向前殺來,黃發頭陀一聲獅子吼,單掌推出,一股紫色的冷絕光波猶如曳落的流星嘯煞撲來,紫光灝然搽過,僧兵們一個個身結銀花,凍成冰塊。一聲平地喧豗振撼天地,原來紫光銳氣過盛,不僅把山門打塌一半,連大雄殿也受到波及,俯仰之間便凍結得似座水晶宮,望而生寒。紅發頭陀跟著一記劈空掌,洶如海嘯,把數十塊人冰打作齏粉,可憐僧兵們死得尸骨不全,頭顱、四肢、軀干四處亂滾。

  此掌名為溟泠極冰掌,乃世間極陰寒之功。練此功,需在一室中開七井,皆以鏤刻盤複,冬月坐其上,七井生涼,冥功可成。北冥孿妖藉此掌睥睨武林,三十二年前與金鱗雙蛟交手,遭受塹敗,回北方冥心苦練,今日出道,實為江湖軼事。

  寺內的和尚們正敲木魚唪南嘸嘛咪吽,小木棍突然齊齊斷掉,已知災祆降臨。

  且看北冥孿妖雄糾糾地沖入寺中,與五百僧兵開戰,虧得僧兵訓練有素,無一畏首畏尾,勇猛拒敵。爭奈北冥孿妖藝高威大,一掌橫空,所向披靡,梵宮古刹頃刻變成了一片血肉屠場。只聽得銅鐸猛搖,金鍾亂敲,和尚們亂作一團。

  兩妖魘弄之下,天空中落起小雪珠,隨後又飄起雪花,滴水成凌。姚一甯坐在立雪亭,看著滿寺飛雪,再一次不厭倦地憶起了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白衣女子,陶冶地念著“梅璦”。

  雪花越落越大,把大地鋪上一層銀裝,卻似豐年降瑞。

  山麓有所嵩山客棧,專門接待來往客人,雪兒與石劍分居兩室。適才迕遇的少年的影容蟠繞在雪兒心頭,是與不是混淆不清,勾起了忘卻的憂傷,覺得胸口好沉悶,嘴角憮然喃喃。

  “如果是他,該有多好啊!只要他在人世,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但,那個女孩是誰?他為什麼要抱她?”

  “如果不是他,我這些天的辛苦就白費了,也許以後的辛苦都會白費。但,至少可以證明他沒有花心,他說過,這輩子只愛我一個人。”

  “到底是不是他呢?”

  窗外涼風颯颯,鵝毛大雪好像一片片玉做的蝴蝶飛來飛去。看著美麗而凋傷的雪絨花,雪兒突然激動起來,九華山熟悉的冬景在雪花中一晃,慌忙跑到戶外,宛若一朵雪中青芙,縞衣與天地一色;放目騁眼,卻似海市蜃樓,撲朔迷離。云飛的身影忽而在眼中一閃,展目搜尋,只見銀鋪世界、玉碾乾坤。

  雪兒望著滿處枯枝亂槎,忍不住括嘴高喊:

  “飛哥!你在麼!——”

  一聲叫徹長空,清脆如鶴唳,回音如綿,雪花依然雰雰,只是震落了幾條霧凇。雪兒一時腳根疲軟,癱在顥白的雪地里。

  “飛哥,你告訴我,告訴我是不是你……”一簌簌淚珠猶如霎霎的小雨將雪打濕,斑斑點點,化作更多的淚,融進泥土。直到今天,她才真正體悟到什麼叫作冰天雪地。

  雪花也越落越疾了,雪籽就像蜂兒一樣亂攢,淒風拂過,遠處傳來石劍的陣陣歎息。

  話分兩頭,方丈聽到嘈嘈匝匝的叫殺聲,催促道:“少林已染脅下之患,少俠快離去吧!”云飛道:“我有三個伙伴還在客房里……”話未終結,乍然聽見一聲柔情的高呼:“飛哥,你告訴我,告訴我是不是你……”從銅鐸猛搖、金鍾亂敲聲中透徹地傳入耳中。云飛的心猛地一提,驚得雙目如鈴,失聲叫道:

  “雪兒!——”

  云飛左顧右盼,捕風捉影,只有一根根的塔碑,那是埋葬死人的塔碑。靜耳聆聽時,可惜再也聽不到了,只當此刻是久思神困,感情在作祟,不自禁地感觸到那段未央的惡夢,渾身直打哆嗦。方丈道:“少俠,你怎麼了?”云飛擦掉臉上的雪花,道:“沒什麼,我有時愛失神。”

  雷斌挾著李祥,和羅彩靈匆匆趕到塔林,與云飛會了師,都松了口氣道:“太好了,果然在這里。”云飛迎頭問道:“外面鬧鬧哄哄的,出什麼事了?”羅彩靈道:“有兩個老冰怪不知為何在寺內大殺一通,好駭人哩!”方丈一聽,叫起苦道:“糟了!那是北冥孿妖!”云飛道:“我幫你們處理吧!”方丈道:“少俠乃天地之股肱,怎可為兩妖人耽誤,請速速離去,天大的事有我寺僧人擔著!”云飛道:“我們一走了之,少林會被滅門的!”方丈道:“少林被毀,總勝過天下被毀!切記,千萬不能讓佛齒舍利落在邪門歪道手中!”云飛聽得心中直打鼓,想起羅毅豪氣接天,羅彩靈又善良多情,天人教應該不算方丈所指的那種邪門歪道吧。

  身後一聲暴響,一排身骨塔便成了橫七豎八的大雜燴,須彌座離了身,銜環亂飛,密簷隳壞。一個破鑼喉嚨叫道:“莫吵莫吵!一個都走不了!”跟著又是一個破鑼喉嚨叫道:“老夫多年未嘗殺人,今兒這雙手好癢哩!”云飛等轉身望去,兩個邪氣凝重的老頭陀笑呵呵朝這邊走來,正是北冥孿妖。後面又有僧兵追來,黃發頭陀一掌將其凍結,紅發頭陀一掌將冰人打碎。這種殺人的方法聞所未聞,今日一見,猶在夢中。

  紅發頭陀一雙勾魂掠魄的圓珠把眾人一掃,道:“這老和尚是淨覺,這俊公子是螭遢狂俠云飛,這美妞兒是羅毅之女羅彩靈,這大塊頭是虎妖雷斌,剩下的是李祥。”方丈大為苦惱,與二妖抵牾已是管尺所及,云飛等要走也為時過晚了。云飛心里笑道:“底細都調查清楚了。”李祥聽了紅發頭陀的話尾,大怒道:“豈有此理,你憑什麼把俺排在最後,俺不是‘剩下的’!”紅發頭陀不理會李祥,美滋滋道:“青龍寶珠也能順便到手,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黃發頭陀笑道:“魔家果然沒說錯,有此優渥的寶貝,也沒枉狩一遭了。”見云飛肩上挎一包袱,道:“螭遢狂俠,縱然你的武功在江湖上首屈一指。哼哼,別人怕你,我們可不怕你。速速交出我要的東西,就放你們一條陽關道,否則,來年的今天就是爾等的祭日!”云飛冷笑一聲,挓挲著手道:“不知是哪個沒調教的,說話像放屁!只要你們能從我手里搶去,盡管來搶好了!”

  淨覺枉是手心生汗,卻又無可奈何。黃發頭陀變了臉道:“你說這話,不太上路哦!”云飛笑道:“廢話少說,我這人最是傖俗,特喜作無謂的犧牲。”黃發頭陀向紅發頭陀使一眼色,兩人如豹撲來,齊齊朝云飛當頭一掌,其威力宛如五岳並壓。云飛運了七成內力,舉掌相迎,左掌抵住黃發頭陀的右掌,右掌抵住紅發頭陀的左掌。一聲巨雷響徹云霄,只震得山搖地動,如同錢塘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

  熱騰騰的白氣散過,云飛竟被逼得後退一步,面色發青,北冥孿妖卻紋絲不動。黃發頭陀大笑道:“果然聞名不如見面,螭遢狂俠好功夫哩!”李祥驚得殺了殺腰帶,張口結舌道:“云飛,你不是天下第一麼!是不是和尚們沒給你吃飽飯,禿驢們真夠吝嗇的!”

  縱然云飛一掌失勢,羅彩靈依舊對他深信不疑,望李祥道:“別窮緊張,沒什麼大不了的。”雷斌裎褪了衣服,問道:“主人,要我出手麼?”云飛眼中冷電縱橫,道:“不用!”和尚們大多吱吱歪歪起來,也有少許定心深厚的,澄心靜氣,看云飛如何施展。

  “打得好!”云飛大喝一聲,全神貫注盯著北冥孿妖,厲聲道:“你們把我激怒了!洗乾淨脖子等著吧!”

  突然,黃發頭陀的頭上水星四濺,臊臊的,忙摸腦門子,道:“怎麼下雨了?”仰上望去,原來姚一甯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一圓盤云雷紋的塔上,向下撒了脬尿,笑道:“讓你們嘗嘗聖水的滋味!”羅彩靈看了一眼,急忙扭過頭去。云飛的滿腔怒火好似熱湯澆雪,化得殆盡。

  姚一甯系好褲子,跳下塔來,道:“云飛啊,我此刻正手閑,這兩個老妖怪就交給我玩玩吧!”云飛丟了一個鼓威的笑容,道:“沖著你這股沖勁,便暫時讓給你了,記住,不要讓我失望啊!”“放心吧!”

  黃發老妖抹了臉上之尿,哇哇叫道:“小孑孓好猖狂,你不找咱家,咱家也要來找你!”紅發老妖視姚一甯不像常人,指喝道:“你是誰?”姚一甯抹了抹臉,作出害羞之態,道:“唉,我的名字不怕說出口,只怕一說出口,會嚇破你的狗膽。”紅發老妖怒道:“少屁話!你到底是誰?”姚一甯咳喇了兩聲,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隱瞞下去了。”說罷扯了扯衣邊,撲打了幾下拳腳,握起玉簫,抬首昂胸道:“我就是妖見妖怕、鬼逢鬼愁的降魔尊者是也,今日特地下凡來替天行道哉!”眾人直笑得肚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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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09:43: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回 水鳥大鬧少林寺 情割兩段是今朝


  黃發老妖叫道:“哪里來的黃毛小犬,在此胡言亂語!”紅發老妖道:“莫要小覷他!”黃發老妖叫道:“老弟放心,他是個什麼玩意兒!嘴里奶腥未退,身上毛都冇長齊,看咱家手到擒來!”

  “哼,你才幾兩重啊,敢放大屁!”姚一甯罵了一聲,揸了揸手,從身上摸出一個橡子大小的黑珠子,隨手往黃發老妖這肉靶子一扔。黃發老妖想道:“這麼一個小珠兒有什麼大不了的!”見黑珠子鳴鏑而來,便伸出肉掌接拍,那小珠與他的肉掌一碰,嘣的一聲響,在手心里炸開了花,肉掌炸成了稀泥巴。

  姚一甯大笑道:“老妖怪,手上怎麼流莧菜水呀?”黃發老妖痛聲嗥叫:“他奶奶的,敢算計老夫!”云飛微笑著咬咬牙道:“南風吹到底,北風來還禮。”

  姚一甯笑道:“你這麼丑,我給你整整容吧!”說罷摸出一顆雞蛋大的琅玕,瞄准黃發老妖,一招“白虹貫日”,呼哨哨如凶鮫一般射將過來。黃發老妖有了防備,袖里飛出一枝金鏢迎上去,疾若劍魚,兩般暗器相撞,把個琅玕撞得粉碎。誰知這琅玕倒似顆邪門的石榴,從中爆出上百支細針來,一齊如黃蜂尾一般沖了過來。黃發老妖措手不及,被紮成只活刺猬。

  紅發老妖道:“大哥有傷且退,讓我代你解決這只花貓子!”黃發老妖嘎啞叫道:“不,我來!我要親手騸了他!”

  云飛對北冥孿妖再無寒意,對方丈道:“看來老天爺還是幫著為善之人的,瞧,大難將臨之際,天送一人弼助,豈不是冥冥之中自有真理麼。”方丈道:“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只要自己身正,則不怕邪鬼外侵。唉,怕就怕在自己處事居于理虧之地,就似上次武林大會,老衲不如少俠耶。”云飛正要謙虛,方丈對羅彩靈道:“羅姑娘,武林大會上,老衲在迷途中不能自拔,以至險些犯下殺生之罪,被云施主開導後,回寺閉門數日,悔過自新,姑娘還怪老衲麼?”羅彩靈冷笑道:“我恨的是那些衣冠禽獸們,總有一天要他們好看!”方丈歎道:“冤冤相報何時了……”

  場中的打斗還未止呢!再看姚一甯快活了一陣,這下又摸出一顆鵝卵大的青球來,黃發老妖見過便有十二分吃力,叫道:“堂堂男子漢大丈夫,你就只會丟彈子嗎?”姚一甯道:“本來想給你來個油氽花生米的,既然你害怕了,好,我們比劃比劃拳腳,讓你輸得心服口服。”說完收了青球。黃發老妖聽到“油氽花生米”這幾個字時,簡直難以想像下去,雙腿不由控制地抖了幾下。

  云飛一拍巴掌,望姚一甯道:“演台好戲出來!”姚一甯會意地一眨右眼,道:“小菜一碟。”羅彩靈笑道:“哪吒要鬧海了。”李祥道:“四海龍王都敵不住,何況只來了兩條黴龍。”

  這時,少林的四大班首、八大執事領著弟子們雜遝趕來,不少人都生了凍瘡呢,正欲找北冥孿妖討債,見一不相識的少年正與黃發老妖站在圈內,似在打斗,便忍下一時之氣,分班候著,若那少年不頂事,便一古腦殺過去。

  且看黃發老妖鷹鶻一般飛至姚一甯頂門,朝下就是一劈拳,宛如漢字的磔筆,用以摸他的底細。姚一甯面含淺笑,聳若岣嶁,竟直挺挺地給他打。黃發老妖的那一拳捶在姚一甯的神庭上,竟似打在綿花團里,心中大驚道:“這小子練的什麼邪門武功,怎麼身子是軟的?”乘黃發老妖的意識還在迷惑中,姚一甯出其不意地伸手往其肷窩上一推,這一推看似輕描淡寫,卻飽含雷霆萬均之力,把黃發老妖搡了一個跟頭。眾人皆看得哄笑不止。

  紅發老妖看出端倪,大叫道:“大哥悠著點,這家伙有些鬼打架!”姚一甯道:“不服氣麼?嘿嘿,正所謂尿泡雖大無斤兩,鐵鉈雖小壓千斤。”李祥乘機刮著臉,吹噓噓:“老烏龜還上個什麼上呀,掉底子喔!”姚一甯笑著朝李祥一蹺大拇指。

  黃發老妖來時多麼不可一世,如今受挫,這老臉往哪兒擱,道:“哪里來的左道旁門,老夫要、要把你剁成肉醬!”衣上的灰也懶得拍,螞蚱一般跳進圈來。

  姚一甯笑了笑,乘黃發老妖躍起之時,覷著准,朝那邊一揮袖,袖口里甩出一團粘粘糊糊的白色液體。黃發老妖的腳根剛好落在液體上面,立地不穩,雙腳直打架,“喔唷”叫了一聲,刺溜地澾滑了一跤。這一回合還未過招便獻丑,紅發老妖站在圈外為之氣萎,高聲道:“人有失言,馬有失蹄,師兄提防些!”黃發老妖一顛一跛地爬了起來,無奈地頷首。

  羅彩靈忍不住笑道:“和我在一起時,他可沒這麼厲害,像個軟柿子。”云飛笑道:“以柔克剛便是女人天生對付男人的武器。”羅彩靈聽得笑個不止,把云飛的袖子拽來拽去。

  姚一甯伸出一根食指,望著黃發老妖輕蔑地向內勾了勾,且嗾嗾地叫著,道:“莫灰心,失敗是成功的老娘。再來,再來!”黃發老妖氣得渾身發抖,勢已至此,只得使用拿手絕招了。嗚哇怪叫了一聲,面色泛藍,呼天嘯地的溟泠極冰掌脫手射出,铦銳無匹,挨在身上可就成了一副冰雕。姚一甯從背後抽出玉簫,舞得似蚺蟒纏腰,只聽得“鏘鏘”聲響,冰氣被僉數反彈了回去,猶如強弩猛矢,殺得黃發老妖連忙側身逭避,只可憐了那些舍利塔,又有數個凍成了冰錐。如此精湛的武功,眾和尚盡皆折服,齊聲揄揚,若他們曉得姚一甯就是亂翻藏經閣的主子,恐怕馬上就要換副心腸了。

  姚一甯收了玉簫,向北冥孿妖指來點去,道:“他太癩瓜了,換你上吧!”紅發老妖看得心里虛了好些。黃發老妖呲牙叫道:“老子跟你拼了!”紅發老妖怕他出詿誤,跟著跳到圈內,兩人一前一後,把姚一甯夾在埡子里。

  兩個打一個!眾人不禁捏一把汗,感到空氣在燃燒。姚一甯微笑著叫道:“各位不要出手,對付兩個快進棺材的人,在下已足夠了。”眾人雖不全信,卻無話可說,他若吃得消則罷,吃不消時再出手翊助吧。

  “好大的口氣!”黃發老妖一招“黑虎掏心”凌厲抓來,姚一甯側身避過。紅發老妖提了十成真氣,在姚一甯的身後發出一掌;黃發老妖會意,在姚一甯的胸前也發出一掌;這兩掌可了不得,分明想炕姚一甯的燒餅。

  對敵之道,乘人之力,順人之勢,不與來勢頂撞,見勢打勢。只見姚一甯不慌不忙,待前後兩掌離身體近在擦邊時,嗖地向左一閃,一霎間,北冥孿妖便對了臉,要收掌也不成了,硬碰硬地對了一掌。只聽得一陣雷鳴,伴隨“卡喳”兩聲,兩妖的手骨卻被自家人打踒了。

  姚一甯故意歎道:“弟兄倆鬧阋牆了,何必呢,有事好商量嘛!”北冥孿妖眼噴丙丁之火,放棄帶傷的右手不用,鼓著左掌襲來,氣勢恢弘。姚一甯沉著應戰,用左掌接住了黃發老妖那只曾被炸傷的左掌,再用右掌接住了紅發老妖的左掌。黃發老妖只覺一股極濃烈的寒冰之氣自姚一甯的掌內透骨穿來,如履針林;紅發老妖只覺一股極濃烈的寒冰之氣自姚一甯的掌內透骨穿來,且髎髃二穴骨突突地動蕩不堪,都吃了一驚:“怎麼這小子會溟泠極冰掌!”心下不敢松懈,旋展全力抗拒,兩妖的臉色由淺藍漸漸變得蒼白。

  姚一甯泰然自若地張著雙掌,朝左邊瞄了一眼,再朝右邊瞄了一眼,笑道:“二位再加把勁嘛,像撓癢癢似的,沒勁!”北冥孿妖恍然大悟道:“崆峒派的隔空傳物!”慌忙收了掌,可功力已消耗不少,疾速跳出圈外。

  黃發老妖因動作過猛,突然閃了腰,支撐不住,向前仆倒,忙被紅發老妖攙住,驚問道:“師兄怎麼了?”黃發老妖咬著黃牙,把腰揉了揉,道:“沒事,沒事!”掙紮著起來,與師弟勉勵兩句,跳到圈內。

  眾人齊齊攉起拳頭,道:“小兄弟好樣的,把他倆踢回老巢去!”姚一甯一眨左眼,道:“包在我身上!”羅彩靈格格笑道:“這小子倒牛起來了!”

  北冥孿妖這次卻變聰明了,先挺胸、塌腰、兩腿收攏、抱拳在胸,擺好姿勢,警惕待敵,腳尖已在沙里戳出一個小穴。北冥孿妖心想:“就算他再有能耐,我倆加起來,沉著應戰,就算勝不了他,起碼也勢均力敵了。”齊齊舉掌殺來。姚一甯從容不迫地立在原地,渾似一尊俑像,黃發老妖見師弟的掌先到一步,怕又是個先前釘碰釘的故事,忙硬生生地撇開了掌。紅發老妖的掌鼓風擊來,那掌與其說是打在姚一甯的肺腧上,倒不如說是打在鑽石鈑上,嘣的一聲,好家伙,把手也打麻了。紅發老妖咋舌道:“想不到這家伙不光是個花貓子,外家功夫也不是蓋的!”

  姚一甯身上卻好象釉了一層搪瓷,華麗又護體,手中更不簡單。黃發老妖百試百敗,接聲一掌朝姚一甯的天溪穴拍來,姚一甯呶著嘴道:“老掉牙的招式了,也不會換個新穎點的!”別人不換自家換,他的衣服上布滿了尖形的螺鈿,這時把衣服一抖,那些螺鈿朝黃發老妖鋪天蓋地地啄去。

  黃發老妖猝不及防,被啄個正著,袈裟被啄倒也沒什麼,只是那張南瓜臉上多了不少閃亮的裝飾品,忙歇下手來拔,一拔一痛,一痛一叫。紅發老妖也顧不得臨敵了,跑到師兄跟前,問道:“怎麼了?”師兄只是一個勁地哎唷,老臉上血肉模糊,一牽一扯的,兩妖心里更沒准兒了。

  羅彩靈笑道:“兩位老爹真好形象,這才叫血染的風采嘛!”少林眾僧也顧不得清規戒律,個個笑得捧腹躬背。黃發老妖一抹虯須上的血漬,呼啦嚷道:“我不服輸,我不服輸,我死也不服輸!”扯開衣襟,露出黑茸茸的胸毛,吼叫兩聲,如同見了血幡的牛,伸著兩支犄角嗒嗒嗒地瘋狂羝來。

  姚一甯一皺眉頭,不禁硬了心腸,既然他們要玩,就陪他們玩到底吧!塔林狹窄,正好拳打臥牛之地。姚一甯身上充滿了花哨的陷阱,打他手腳吃虧,不打他身上挨拳腳也吃虧。三十招一恍即逝,姚一甯如守劍門天險,北冥孿妖突破不進去,又受到挾制,掌陣之中,酣戰之際,虎躍猴攀、鳶飛鷹翻、貓穿狗閃、雞立兔滾、豸爬蛇纏,令人大開眼界,歎為觀之。

  李祥突然想到什麼,轉身就走,云飛拉住他,問道:“你干什麼去?”李祥笑道:“我下山買幾吊鞭炮,待那位小哥打贏了,咱們也好噼哩叭啦的慶賀嘛!”云飛聽得好笑,還未開言,羅彩靈搶言笑道:“李祥啊,別忘了再買幾筒煙花啊!”云飛撫著額頭道:“一個就有了,又來了一個。”羅彩靈嘀咕道:“嗯,你不會擇,還是我和你一齊去吧!”“好耶,好耶!”李祥高興得拍手,口語也高興得吐詞不清了。云飛打斷道:“現在少林寺危機重重,你們還有閑情意致去玩耍!沒依沒靠的,到山下被壞人老鷹抓小雞地擰去了怎辦?”羅彩靈吐了吐舌頭,道:“真的耶!”李祥笑道:“當我沒說。”

  再說掌陣之中,吆喝不斷,塵沙蔽日,殺氣遮天。待兩妖拳腳上來,姚一甯倏然奮翮高飛,在半空中俯踢兩腳,兩妖忙側身退避三舍,卻不知乃聲東擊西之計。只見姚一甯雙手往下斜揮,眼前劃下兩道穹弧,原來從他袖口里飛出兩股銀絲繩,似長了眼睛一般,直楞楞地撲向遍體鱗傷的北冥孿妖。兩妖聽得咝咝風響,失聲驚呼起來,腳都不知長在哪兒了,只感到銀絲在身上繞了一圈又一圈,把他倆纏得像個蠶繭,不論怎麼使勁也掙脫不開。眼見姚一甯掌風呼嘯揍來,出手快、落點狠,可憐兩妖騰不出手來解救,腹部分別被摋了一下,只痛得胃脘都要崩裂了。

  黃發老妖一邊哮喘一邊捂著肚子大叫道:“你、呼……你……到底是……是誰?”姚一甯伸出一根食指,擺了擺道:“現在才想真心問我的名字,實是你們的失策。你們可知桃源的第一號浪蕩人物麼?”他倆齊聲驚呼道:“你是仙家的水鳥姚!”此時方才诎服于他,能敗在他的手下,糗也不算丟大,只是受人所托,未能盡職盡責,多少有些懊惱。

  眾人都跑過去與之交腕贊譽,姚一甯笑道:“大家太捧在下了,在下還沒發揮好呢!”可憐北冥孿妖像繈褓里的嬰兒,動也動不得,走也走不得,徑自窩火。李祥沖著兩妖笑道:“你們也莫灰心,何不化悲痛為力量,閉關苦練,改日報仇也不遲嘛!”姚一甯佯怒道:“要你多嘴!”李祥嘿嘿地笑。純善和尚看得面色如土,不知心中何念。

  姚一甯要眾人平下心來,定讞此惡魔的罪行,眾人皆道:“留此兩妖只會貽害江湖,不如一刀刈掉。”兩妖心神慘淡,只恨無翅飛天。姚一甯尚未定奪,倏忽從西方傳來“叮鈴鈴”的銅鈴聲,虛無縹緲似地獄的梵歌,冰冷之色令人驚悚。北冥孿妖大喜道:“終于來了!”眾人仰目西望,只見二位青衣女子和一位紫衣女子各乘著一面長一仞、寬半仞的丹紅綢旂款款滑翔而來。姚一甯笑道:“少林寺真是群英薈萃呀,連難得出門的魔家都來趕這淌混水了!”

  聽得武林三巨中以陰邪著稱的魔家也插足少林,少林眾僧像丟了雙腿,一動也不能動。方丈念了一聲定光佛,祈望佛祖保佑少林脫災脫難。有云飛、雷斌、姚一甯這樣的高手在旁,羅彩靈與李祥對之置若罔見。云飛感到涼風拂心,似有險兆,不敢大意,盯著天空中的三女,蓄勢待發。

  三位女子飄然落在場中,綢旂如海蜇般輕薄,只見她們皆在三十往上,頗有風韻,身著綾羅綢緞,發結美鬟。為首的那位紫衣女子立在中間,頭戴鵅花,面色冷酷,相貌猶為婉麗。李祥與云飛咬著耳朵道:“這三個女人一看就不是好貨,妖里妖氣的。”云飛噓了一聲,示意他不要作聲,靜觀其變。姚一甯大笑了幾聲,走過去搭訕道:“今日吹的是什麼風,武林三巨都會齊了。”紫衣女子也不答話,瞅著北冥孿妖,似有怪罪之意。黃發老妖道:“我兄弟無能,有負女皇之托,煩寶相姑娘解救。唉,我倆回北方潛心向道,再不出戶了。”

  為何要叫紫衣女子為寶相姑娘呢?原來魔家自女皇高高在上,按四季分為四部,每部有三個掌事,職權均衡,負責調配下屬。夏部的三個掌事分別為合歡、月季、寶相,這紫衣女子便是寶相掌事。

  只見紫衣女子伸出一根食指,隔空望黃發老妖身上一劃,縛身的銀絲便嘩嘩落地,切得好生利索,無一絲相連。雖然是敵人,這種怪異的武功也令眾人不得不瑰然贊歎。紫衣女子正欲解救紅發老妖時,姚一甯打岔道:“噯,他們被我所縛,要放也要由我來放。”紅發老妖氣得面如紫茄,道:“少在這里貓哭耗子假慈悲!”姚一甯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伸出一根食指,望紅發老妖身上一劃,銀絲便嘩嘩落地,與紫衣女子平分秋色。如此一來,少林這邊更是熱烈歡呼。兩名青衣女子看得面赤,望姚一甯叱道:“好大的膽子,敢頂撞寶相掌事!”紫衣女子把左手抬起又一沉,示意屬下戒躁。

  黃發老妖道:“我等無顏久留,請辭去,寶相姑娘莫怪我等功力低微。”紫衣女子微微吐道:“走吧。”北冥孿妖正望這一句,唯喏一聲,拔起長腿,一溜煙就不見了。

  人群里有一位少女格外醒木,便是羅彩靈。紫衣女子留意到她,翩躚行了幾步,見羅彩靈牽著云飛的衣袖,鼻子眼里嗤了一聲,道:“和狗男人這麼親近做什麼,他遲早會害了你!”羅彩靈道:“你說什麼?”紫衣女子道:“我看你模樣俊俏,不如早早離開他,到我魔家來,定不負你。”羅彩靈的小手依舊牽著云飛的衣袖,笑道:“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欻然吹起一陣狂風,呼呼地卷著砂粒吹入眾人的眼中,紫衣女子眯著眼道:“天下的男人都是隗洛英的翻版,薄悻郎!”“隗洛英”三字一出口,頓給了云飛當頭一硪,為之驚呼道:“你是揚州鏢局總鏢頭‘巨拳擎天’申波柱的女兒申月!”紫衣女子先是望云飛一驚,又道:“申月已經死了,我是寶相掌事。”忽爾問道:“小子,你是誰?”云飛一抱拳道:“實不相瞞,隗洛英昔日是我恩師。”紫衣女子冷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也不是什麼好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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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09:43:41 |只看該作者
  云飛喑然思索,與當時所料無異,果實師父的感情得不到善終。狂風一過即息,眾人不再掩面。羅彩靈對云飛道:“我們別理她,這女人是瘋子。”把牽袖改作了挽手,更顯親熱。云飛顧及自身,可能今日過後,自己便真是隗洛英的翻版了,長歎一聲,不敢正視羅彩靈。紫衣女子看得臉上火騰,低聲罵道:“賤!”

  紫衣女子再瞪向姚一甯,道:“北冥孿妖敗在你的手上麼?”姚一甯哈哈笑道:“明知故問,我剛才不是說了麼?”話音剛落,紫衣女子一招“織女穿棱”,右手袖似長蛇一般望其噬去。可惜火候未到,姚一甯不慌不忙,一招“林虎剪尾”,風馳電掣地伸手抓住了紫袖,笑道:“還未知姑娘芳名就動手,未免太冒昧了吧!”紫衣女子氣得一拽袖,誰知姚一甯力大,紫袖就像在他手中生了根,兩拽拽不動。紫衣女子著力一拽,聽得嘶的一聲,紫袖斷為兩截。

  “哈哈。”姚一甯道:“真不好意思啊!還未開打就弄破了姑娘的衣服,不如等會子我陪姑娘到鎮上購件漂亮的狸皮大衣,姑娘意下如何?”眾人直笑得前仰後合加東倒西歪。

  侍立的兩個青衣女子再忍不住,刷刷亮出兩口劍來,嬌喝道:“休得繞舌,看劍!”一招“仙人指路”,提膝直刺過來,紫衣女子也翻袖跳到圈內。姚一甯見她們來勢凶凶,道:“哪有一見面就打架的,咱倆好像八字不合,不般配。”

  “閉上你的臭嘴!”紫衣女子麋黑了臉,一招“孔雀穿花”簌簌襲來,眼見紫袖似蛟,姚一甯忙側身避過。

  這三名巾幗的內功比起北冥孿妖要遜好多,只是招式奇妙叵測,劍袖相搭配,蟬聯不斷,輕若浮云,俊若紫燕。姚一甯的一招一勢,非打即防,在劍影袖風中起落、進退、反側、收縱,玉簫點戳之處,作到剛柔相濟。

  殺過百招後,三女顧此失陂,險象環生。姚一甯兩招回身後撩,氣似長虹,硬把兩個青衣女子挑到圈外。三女唇齒相依,唇亡則齒寒,紫衣女子再也招架不住。姚一甯接著進步左撩,把紫衣女子掀翻在地,頗有鳳戲牡丹之意,笑道:“這次沒弄破姑娘的衣服吧!哎呦,好像被我弄髒了!”

  兩名青衣女子爬起來撿了劍,還待鼓勁再戰,被紫衣女子攔住。姚一甯笑道:“我看你們魔家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北冥孿妖都夾著尾巴溜了,你們還斗個什麼,倒不如祭天祀祖,焚香禱告吧!”

  紫衣女子狠盯了姚一甯一眼,咬咬牙,摸出一枝藑茅,含在嘴里嚼碎,噴在手心里;然後取出一炷檀香、一炷芸香、一炷降香,一搓便點燃了,雙手合什,將三炷香夾在掌中;朝地下扔了一塊蓍蔡,畫符誦咒。兩個青衣女子也紮了陣營,各捧一面正面光亮而反面繪有乳釘紋、云香紋的金鏡在胸,盤屈坐在紫衣女子兩旁,合眼祈禱。姚一甯見之,神秘地一笑,等著壓軸之戲。云飛笑道:“嵩岳山上祈禱,有意思!”

  三炷香煙螺旋陟升,蔚藍的天空突然變換了顏色,好像大蜃吐氣,云飛油生幾絲恐懼,此舉決非等閑。羅彩靈見黑云漫游,把太陽遮住,四周陰暗邪祟,害怕地緊攙著云飛。李祥有些來神了,道:“我去噓噓一下。”正要起步,被云飛扯住,道:“真淘神!什麼時候了,你還找事!”李祥急得抓耳撓腮,道:“先前西瓜吃多了,飯又是稀飯,下面憋不過嘛!”

  “喔~”云飛笑道:“害怕了吧!”“哼!”李祥道:“誰害怕了,我不去了!”

  再看黑煙愈來愈濃,四處游散,將整座少寺山籠罩下來。姚一甯平望太清,抽了一口氣,道:“江湖盛傳魔家有任谷大法,今日有緣得見,果然名不虛傳!”紫衣女子睜開黑洞似的雙眸,道:“等會子你們就知道怎樣個名不虛傳了。”眾人皆嗅到邪異乖僻之氣,有些修行低的和尚禁不住惶怵起來。姚一甯大笑道:“在下是個福人,素來萬事亨通,逢凶化吉,各位莫慌,都在我身上。”和尚們聽後,都羞澀起來。

  就在這股壓郁的空氣里,由南方丙丁之位飄來無數塊黃磷,浮在半空中,皆自行燃燒起來,黃煙彌漫。云飛吸進一絲黃煙,大驚道:“有毒!”眾人慌忙屏氣,也不知能撐多久。李祥毫無武功根基,驚惶失措起來,云飛道:“莫慌!”咬破指頭給李祥嗍血,這樣就能祛毒,又問羅彩靈:“撐得住麼!”羅彩靈屏息點了點頭。

  一朵黑云自北方壬癸之位飄來,唰唰地落起了藤黃脂雨,云飛細看手中所沾雨水,寸心又涼了半截,呐喊道:“雨水有毒,大家不要吃進嘴里了!”眾人聞言,個個心驚肉跳,趕忙把嘴死閉成一線。姚一甯冷笑道:“故弄玄虛!”

  魔家那三名女子竟好端端的升到半空,被黑魔的胎盤包裹,頗有高屋建瓴的架式。北風突然止住了,從東方甲乙之位湧來一股新風,強弱也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好像是風伯循序地放開了風口袋。先是樹葉在顫動、枝條在鳴叫、枝條在搖動,隨後樹葉飄墮、小枝被折斷、大枝也被折斷,最後飛砂呼嘯、樹根被拔起。

  功高者忙運起千斤墜之功,腳似盤根,在台風中不為所動,只可憐那些功力淺薄的少林僧綱、僧紀、僧錄、茶頭、飯頭、菜頭、火頭、淨頭都遭殃了,一個個被卷到空中打轉。云飛左手握住羅彩靈,右手握住李祥,三人被一股白光的內功力場籠罩,安如磐石。

  不僅如此,又聽得匏、土、草、木、石、金、絲、竹齊鳴,發出混淆嘈雜之音。天空扭曲,周天三百六十五度、政曆二十四氣混亂無常,雷電交加,艮巽錯亂,祲氣彌漫宙宇。浮現出無數個頭顱,老小男女都有,有的哭、有的笑、有的轉、有的搖,仿佛撒了一層天羅地網,將六合封鎖得無隙可逃。過一會子,這些牛鬼蛇神齊刷刷地沖下來咬眾人。

  姚一甯望眾人呐喊:“不是猛龍不過江!如果現在就害怕,我們已輸了!”眾人得此強梁之語,皆恢複了信心,拚命相撐。

  姚一甯緊齧鋼牙,頂天狂嘯道:“來吧!盡管來吧!”嘴里嚼著九死還魂草,摸出一些丹砂、白石英、紫石英,在掌中揉在粉末,按八卦之圖撒在地上,連畫八道符箓,兩手的拇指、食指、無名指相抵,小指、中指如蝴蝶翅膀般上翹,嘴里胡誦靈章,頭發上指,面色紅如菝葜漿果,眼球爆著金光,猶如兩輪赤日在眼眶里滾來滾去。

  大地隆隆震動起來,乾、坎、艮、震、巽、離、坤、兌之位的橫爻化升出八條金爪青龍,氣奪風云,洑旋直上,引頸沖出九亥,把那些魑魅魍魎盡情吸入龍腹中,乾坤中散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風沙還未闋息,姚一甯雙目充血,急忖道:“我法力不足,需人相助!”大喝道:“快把你們的功力借我一些!”話音未了,兩股火光如兩匹奔騰的赤骍從一位渾身冒火之人掌中射來,正是雷斌首發其功!姚一甯大喜。只見雷斌的上衣已被烈火燒成灰炭,青龍寶珠的包袱本挎在肩上,此時已燒化,青龍寶珠掉下,他慌忙接住。純善和尚急叫道:“給我拿著!”叫完急忙屏息。雷斌無暇思索,把青龍寶珠扔給了他。

  云飛身上有力場,雖然聳若洪峰,卻不能發功翊佐,又擔心姚一甯法力欠差,稍一分心,便大事不好,原來李祥脫手飛出力場。且看李祥在空中顛倒打轉,越飄越遠,羅彩靈嚇得掩面怵叫。云飛臨危不亂,嘯如夔吼,右手對准李祥的方位,鋼指最大限度地外張。狂風中異軍突起一注漩渦,從云飛的右手掌延伸至李祥的身軀,終是云飛內力渾厚,李祥被漩渦強行吸回到力場中。李祥在半空中折騰得頭暈眼花,回到安穩地後幾乎要窒息,尖叫道:“我的娘耶!跟著云飛也不牢靠呀!”

  少林高僧皆扯碎袈裟,紛紛將紫陽真氣傾囊射向姚一甯,聯綿不絕,加起來足有千年功力,倒也不差云飛一個,就如數道彩虹,豔煞人眼。姚一甯渾身熱血沸騰,體冒金光,咬牙笑道:“夠了!”念念有詞,朝正西方覲拜,神靈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眾人懷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就像一根根細絲,已擰成一股粗繩,再強壯的巨人也能絆倒!天、地、風、雷、水、火、山、澤等八種自然影象聚則成形,散則成氣,剛柔相推,變在其中。

  恰巧今日是日曜日,直聽得“砉”的一聲驚天巨響,一朵萬瓣金蓮自西方庚辛之位徐徐綻開,紅、橙、黃、綠、藍、靛、紫等七色光普射宙宇,渾似峨嵋寶光嵩山現。且自按車輪前進的方向轉動,愈轉愈疾,漸漸成為一團紅火,一只金烏立于三昧真火中,筆直沖往東方,燒得天際豔紅。待金烏停住腳時,從房日、昴日、觜火、翼火四位又紛紛朝其射出四道金光,煞是好看,魔家三女直看得目瞪口呆,叫苦不迭。那金烏吸收能量,體積也漸趨膨大,轉速也緩緩收止,竟然演變成一輪新生的驕陽!驕陽一出,頓時碧落瀟澈,萬象更新!魔家三女失了黑魔的胎盤,從半空中跌落,虧得她們輕功卓越,才蠲免折骨之痛。

  眾人的面色由赤變黃,都舒了一口長氣。姚一甯喘息道:“魔家果然是魔家,好厲害!”眾人個個稱快,羅彩靈拭了拭方才嚇哭的眼淚,緊挽云飛,笑道:“一塊烏云在天頂,再大風雨也不驚。”云飛笑道:“還不驚呢!剛才是誰在那兒哥哥、爹爹的瞎叫喚呀?”羅彩靈聽得撅起嘴來。

  魔家三女見大勢已去,只得偃旗息鼓,念動咒語,丹紅綢旂飄到腳下,皆乘了上去。紫衣女子向姚一甯道:“我魔家只討青龍寶珠和佛齒舍利,與你仙家、俠派有何牽連,硬要背本趨末、強出手為難!”姚一甯笑道:“本來我是好男不跟女斗的,可是你先甩袖子傷我,我只是自衛罷了,什麼叫強出手為難?真是莫名其妙!”紫衣女子啞口無言,又瞪著云飛,看他俠派如何解釋。云飛從容說道:“我受少林方丈之托保護佛齒舍利,要知道,許人一願,千金不移,爾等以威武強犯少林埸境,我既躡足其間,豈有開脫之理?”紫衣女子切齒道:“好,你們狠,咱們山水有相逢!”綢旂忽忽升空,望西方飛去。姚一甯望空括嘴喊道:“姑娘們莫要難過,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妹,不打不相識嘛!他日我定到萬象神宮看望姐妹們,記得燒好飯菜款待我喔~~”云飛擺首笑道:“人家都走了,還要占人家的便宜。”

  少林方丈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望著遠去的綢旂,李祥道:“我若有這寶貝就好了,你們騎馬,我坐它。”云飛道:“省省吧!”李祥只顧嘿嘿地笑。羅彩靈望姚一甯笑道:“想不到,姚家小鳥還是我們的擎天柱呢!”姚一甯掩面一笑,不知這丫頭是在挖苦還是抬舉。羅彩靈一瞧云飛,眼神仿佛在說:“你被人家壓下去了喔!”云飛紮著手,眼神仿佛在回答:“他愛搶功出風頭,上次我已經出夠了,這次就讓給他吧。”

  李祥嘻嘻哈哈地把姚一甯肩頭一拍,道:“鳥大俠義傲青云、節高白雪,李某佩服佩服,嘿嘿,佩服佩服。”話音剛落,頭頂便挨了一悶拳,姚一甯拍了拍手,道:“鳥人!”李祥則被云飛擰耳到一邊。

  姚一甯朝眾人抱拳道:“在下已完成了任務,各位多保重了!”少林方丈念佛三昧道:“大俠匡扶正義,襄救我少林于水火,洵屬可敬!此等恩澤,老衲雖肝腦塗地亦不能報,只有將其銘刻在心,他日若用得著我少林之處,悉聽差遣。”姚一甯道:“遠親不如近鄰嘛,我總不能視而不見啊!再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沒你們這杠杆的力量,我一人可殺不退魔家呢!”

  羅彩靈聽得笑岔了氣,道:“辦成了一點芝麻小事,還抖起來了!”姚一甯道:“喂,你別吃西瓜吐瓜子好不好!什麼叫芝麻小事呀,若沒有我鼎力相助,你早就死翹翹了!”羅彩靈哼了一聲,緊挽著云飛,道:“面皮比豬皮還厚,誰稀罕你啦!我有云飛呢!”說罷直咧舌頭。云飛既不好順著羅彩靈,怕被人取笑自己重色輕友;又不好違忤羅彩靈,怕被她的雞爪子修理;只好摸了摸腦袋,假裝癡呆才是萬全之策。

  姚一甯忖道:“你對女人也太沒有辦法了。”故意歎了一聲,道:“既然羅姑娘討厭我,我呆在這里又有什麼意思啊!走嘍,走嘍!”羅彩靈直擺手道:“哪里好玩哪里去吧!”姚一甯白了她一眼,又對云飛一眨眼道:“莫把我的事跡告訴和尚們啊!”云飛笑道:“那是自然。”和尚們納悶了,姚一甯有什麼天機隱瞞著?

  姚一甯一望皚皚之地,道:“好雪!”身軀已如仙鸛掠影,消匿在白云之間。少林和尚皆頂禮相送,淨潛長老道:“久聞水鳥姚英姿颯爽,武功卓絕,今日一見,果然不虛!”云飛望空懷想,道:“世人還是正者居多,就像天上的白云,永遠高于烏云。”

  正在皆大歡喜之時,雷斌的面色卻赤熱逾甚,蠶眉斜豎,突然吐出一口鮮血,云飛忙過去替他推拿,原來適才真氣消耗太猛,導致氣血失衡。羅彩靈和李祥圍在旁邊著急。

  只見純善和尚得了青龍寶珠,躲在一根塔後,趁現在沒人注意,抽身就跑。可惜被淨心長老瞧得仔細,大叫道:“你到哪里去?”純善和尚作賊心虛,腳步越發疾了。雷斌聽得心中一震,喃喃道:“青龍寶珠!”云飛正在推拿之際,只覺熱氣襲掌,忙撤了手,見雷斌肩上空空,問道:“青龍寶珠呢?”雷斌道:“交給了一個和尚。”聽得遠處有打斗聲,云飛等遑遑趕去尋端,只見淨心正與純善和尚對了一掌,兩人各退了三步,淨心大驚道:“紅云落雁泰鈞掌!你是紅教的人!”

  云飛聽得“紅云落雁泰鈞掌”,憶起九華山上韋進的奸惡容貌,再仔細打量純善和尚,難怪如此眼熟,正是剃光了頭的韋進!仔細看時,不知他的下巴底下幾時又長了一個瘤子,瘤子上還長了一根黑毛。韋進進少林幾年來,伺機竊取寶物,一直裝作善良,原來善到極處便是偽善。眾僧深知被其蒙騙,個個怒氣填膺。云飛的拳頭捏得似鐵塊,道:“你的命真比烏龜還長呀!”韋進也看出眼前的少年,顫抖著道:“你是九華山的云飛!”云飛面部隆起,眼中噴火道:“不錯,今日定要取你的狗命!”

  韋進環顧四周,已被團團包圍,恐怕連老本行搖尾乞憐也不中了,忙摸出青龍寶珠,死命一扔,眾人大驚,皆拔腿去接,若把青龍寶珠摔碎,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云飛凌波微步,搶先接住,寶珠差點與石塔撞個正著。眾人尚在慶幸,回轉望時,韋進卻象只蛐蟮鑽入地里,不見了。

  韋進上次不是被金錢使者抓去定罪了麼,為何會在少林靜修,難道他有通天的本領逃脫不成?云飛不得其解,跌腳歎道:“這種人留在世上,只會遺害人間!”方丈道:“少林出此渣孽,皆老衲之過。”云飛問道:“他潛伏甚久,方丈怎沒發現?”方丈道:“世上無赭鞭試毒草,更無慧眼識惡人。善惡在心不在貌,就似水鳥姚,他若不出手相救,誰知他功高逾邁?”

  云飛歎息了一聲,道:“各大門派在遴選弟子方面都做得不夠。”方丈道:“少俠所言及是。”云飛把青龍寶珠和佛齒舍利放在一個包袱里,道:“韋進作惡多端,天地不容,後世定在畜牲道中輪回!”李祥笑道:“對對!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羅彩靈問云飛道:“那人和你有仇麼?”云飛渾身繃得僵直,恨恨道:“仇比天高!”羅彩靈見其神色激動,不便再問下去了。

  雷斌撐著身體走了過來,被李祥扶住。羅彩靈看了一眼云飛手上的包袱,突然間發起愣來。云飛調劑了心情,向方丈道:“我的朋友有傷,還得叨擾幾天了。”方丈道:“養傷倒無大礙,只怕邪魔會卷土重來,我想少俠還是盡早離去的好。”云飛道:“雷斌剛吐了血,恐怕一時間走不動,他體格奇佳,估計休息一兩日即能複原。”方丈道:“既如此,老衲也無話了。”親自引他們去客房安歇。

  說話之頃,羅彩靈冷不丁撒腿就跑,云飛道:“靈兒怎麼了?”李祥哼了一聲,道:“你自己的事情,自己還不清楚嗎!”云飛納悶:“我的事情?”心中靈光一閃,大吃一驚道:“難不成靈兒她……”想到這里,便煩惱不盡。

  戰後塔林差點變成瓦礫堆,有些舍利塔被颶風拔起,不知飄到何處,留下的也不過是些殘碑斷碣。排頭數過,少林折耗了十分之七的弟子,數十個和尚在已去的僧人跟前敲木魚、打銅鈸、撒冥紙、不停地高唱阿彌陀佛名號,可保他們往生樂土,事後茶毗,傍著祖隴埋了。

  俗語有云,上了山頂便是下山路;如今青龍寶珠與佛齒舍利都拿到了,云飛與羅彩靈也要分道揚鑣了。云飛四人循序回到客房,每人一間。云飛把裝青龍寶珠和佛齒舍利的包袱捧在手上,坐在床沿上發悶,羅彩靈不是他停舶的港灣,倆人的關系亟待解決,這也是他最棘手的事兒。恐怕最妥當的解決辦法也只有分手了,但,分手的話教他如何說得出口?擔心茫然地分手,羅彩靈的心靈會承受不住。

  云飛神魂失所地出了門,走不了兩步,撞到一物,忙摸著前額,道:“呃,對不起,對不起。”凝神一看,所來撞到的只是一根木柱,唯有自歎。

  羅彩靈抑郁地緊閉房門,趴在床上,躲進自己編織的苦繭內,與世界隔離起來。她害怕走出房門,害怕見到云飛,害怕他會提出分手;她甯可現在不見云飛,至少還能感到他在身邊。更想把逝去的時間拉回來,真的好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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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失意人逢失意事 新啼痕間舊啼痕


  “咚咚咚——”

  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把羅彩靈淒美而不完整的夢打破。

  過了好久,“噶”的一聲響,羅彩靈開了門,見是云飛,嚇得“哐鐺”關上門,過一會兒才慢慢打開,萎萎縮縮的樣子。

  “和我捉迷藏麼?”云飛擠出笑容,問道:“你怎麼了?”羅彩靈忽刺地轉過身去,暗自擠了擠紅紅的眼睛,然後轉過面來,傷懷之情不言而喻。

  云飛咬著嘴唇,把包袱遞向羅彩靈。羅彩靈故作不知,問道:“你做什麼?”云飛道:“你要的,我都給你取到了,明天……明天我……”不等云飛說完,羅彩靈道:“要走了,是麼?”云飛支吾了一聲。羅彩靈接過包袱,深情地望著他,眼里說道:“我真正要的東西,你根本就不肯給我。”

  云飛忸怩地避開羅彩靈的眼神,道:“雪兒與我好久未見了,我放心不下,不能陪你回天人教了。”羅彩靈無話可說,心去意難留,縱有一肚子淚水,又能說什麼呢?云飛忍不住說道:“李祥表面上看起來瘋瘋癲癲的,但我可以體察到,他是個值得信賴的男人。”

  羅彩靈忿然作色道:“你這算甚麼!替我安排一生麼?少臭美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怎麼做!”她喊得大聲,見云飛垂頭束手地窘立著,體察到了自己的不對,又呢喃道:“對不起。”“沒關系。”云飛搖搖頭,也許已經習以為常了。

  羅彩靈把包袱遞給云飛,道:“你走的時候再交給我吧,那樣安全些。”云飛只得又挎在肩上。羅彩靈閃著瀅瀅的星眸,道:“能買個東西送給我麼?”云飛道:“你不是說過,不要信物嗎?”羅彩靈道:“你不買是不是!”“我買我買!”云飛連忙答應著。

  倆人下了嵩山,行到山麓的小村塢里,雖不大,街道兩旁亦著些攤販。云飛來到一攤布帛前,道:“女孩子家斯文些,要湘繡還是蘇繡,給你買一塊。”羅彩靈微微一笑,道:“我看看再拿主意,反正什麼繡的我可不要!”卻碰著李祥在一小攤前挑揀,只見攤面上插著幾排小木人,老板是個雪鬢老嫗,頭纏白絲帕,面含慈笑。云飛心里納悶,迎著喊道:“李祥,你怎麼在這兒?”李祥見云飛和羅彩靈並排行來,反問道:“你們來做什麼?”云飛道:“明天我要和靈兒告別了,想買件禮物送給她。”羅彩靈笑問李祥道:“難不成你也想買紀念品送我麼?”李祥紅著臉道:“慚愧,我是嫌山上悶得慌,下來轉轉。”誰都知道李祥在虛與委蛇,但深究下去就沒意思了。

  羅彩靈跑到李祥跟前,見攤上的小木人花花綠綠的,模樣可愛,興沖沖道:“就買這個吧!”只是插在面上的小木人都有幾分舊色,挑來揀去沒個合心的。老嫗知其心思,便從攤子下面拿出個新的,還用紅紙包著呢。羅彩靈接過,把紅紙打開收了起來,拿著小木人,是一個文弱書生拿一本書誦讀的模樣,左瞧右看,歡喜不勝,道:“真好!”問老嫗道:“多少錢一個呀?”老嫗道:“本是兩文錢,看姑娘這麼喜歡,就算一文錢好了。”羅彩靈笑道:“您真好!”找云飛要了一吊錢,解了緡繩,數了二十文錢給老嫗。老嫗吃了一驚,道:“姑娘這是何意?”羅彩靈笑道:“如果誰對我好,我一定十倍還她,您就收著吧。”老嫗受寵若驚,連說不要。羅彩靈道:“你不收下,我就不買了。”老嫗忙收下,連聲鳴謝。

  羅彩靈把小木人迎向云飛,道:“你親他一下。”云飛乍糊道:“為什麼?”“噯呦,羅唆什麼!叫你親你就親嘛!”李祥也在旁邊跟著幫腔,云飛只得親了一下。羅彩靈得了便宜,當著小木人指手畫腳道:“它身上已染了你的氣息,以後你若對不起我,我就打他罵他,就當是你出氣!”云飛聽得心中冒涼氣,連忙伸手來搶,道:“你還給我,我不給你了!”羅彩靈急忙收在懷里,笑道:“嘿嘿,已經是我的啦!”李祥看得悶笑,臉上誇大顯示出快樂的神情。

  羅彩靈道:“我肚子餓了,我們去吃東西吧。”李祥道:“我早有此意,少林寺的待客膳食太差勁了!”云飛問道:“雷斌怎麼辦?”李祥道:“那家伙從不犯刁,只管吃飽不管吃好,和尚們有辦法應付的。”羅彩靈道:“噯呀,你們倆還絮絮叨叨個什麼,走吧!”

  嵩山客棧,是雪兒與石劍借宿的客棧,也是云飛、羅彩靈、李祥填腹的酒壚。

  由于上少林進香的信徒很多,客棧內座無虛席,羅羅唣唣的,四個堂倌都有些手忙指亂了。拉三弦賣藝的也不識好歹,專挑幽怨的曲子嗯啊;坤伶蔥指上揚,引吭唱起一首《雨中花》:

  “有情有義人,聽妾把歌呈。不替解愁苦,只綻芳葩恨。盧氏衛姑,盜者須眉;緹縈請婢,庸父不值。昭君自負,春風黃草;情不為己,可憐貂嬋。請君洗眼看天下,多少女兒奴弱隨萍打,多少女兒謝付傷心事。無奈惆悵望織女,天地人間不盡同。”

  羅彩靈一口氣飲了數盞醅酒,口舌如麻,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云飛握住她的手,勸道:“喝慢些。”羅彩靈把手一甩,道:“你別管!今日定要吃個盡醉方休!”搌了搌昏乜的眼睛,道:“云飛,來,你喂我吃。”

  “就要分手了,讓她再開心一次吧。”云飛陪著笑臉,拿筷子夾了一塊胡蘿蔔送到羅彩靈嘴里。羅彩靈咬住胡蘿蔔不說,還把那根筷子含住吸吮,然後松開,道:“你也吃呀!”云飛就用那根飽滲羅彩靈的唾液的筷子夾了一塊藕,然後放進嘴里。羅彩靈嘎吱嘎吱地咀嚼著,胡蘿蔔真比甘蔗還要甜,忺意地拈起云飛的發鬢,撚弄著道:“你真討人喜歡!”

  倆人卿卿我我,李祥在一旁格外尷尬,吃菜也沒味兒,喝了幾口悶酒,徑自到客房睡去了。

  二樓的一間上房內,桑門緊閉,與外界的喧嘩隔離起來。齊紈幃幔斜挑,床沿上,雪兒獨坐凝思,指心里捏著兩顆黑色的鈕扣,就是云飛曾經為她堆的雪人的一雙眼睛,她一直保存至今,只有看到它,情感才得到賡延。她知道,云飛也一定保存著她的緙絲,那塊凸緯“飛雪”二字的緙絲。睹物思人,癡癡遙想,竟忘記了辰光。

  慢慢的,天黑得看不清兩顆黑豆眼睛了,聽得足音跫然,石劍在外面輕叩著門,道:“雪兒,是我。”雪兒把黑鈕扣收進白綾,包好了放在懷里,開了門。石劍立在門首,問道:“你餓不餓?”雪兒道:“你一提起,我倒真有些餓了。”石劍道:“你等著,我要小二端菜到你房里來。”轉身欲行,雪兒叫住石劍道:“不用麻煩你了,我到下面隨便吃點算了。”兩人一前一後地下樓,聽得吃酒的客人們鬧聲騰騰,吵得人耳朵發麻。石劍面含威怒,嘀咕道:“吵死人了,真恨不得把他們都殺掉!”

  “哈,真好吃呀!”

  一聲熟悉的笑聲從百聲嘈雜中直射入雪兒耳中,內心牽掛之人的面容倏然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飛哥!”雪兒那顆熱忱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腔,扶著樓梯,一雙清澈的眸子流動波紋,向音源射去。

  只見一位明豔照人的少女笑盈盈地夾菜喂一位眉清目爽的少年,少年不住地稱贊,少女與少年只用一根筷子夾菜,你一口我一口甜蜜地進食。那位少女是那麼的陌生,那位少年是那麼的熟悉。

  雪兒看得怔住了,眼睛驚訝了許久才閉上,一閉上卻睜不開了。這兩人正是在嵩山上相擁的那對情侶,如今還在不斷地打情罵俏。她不敢再看下去,更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年竟是云飛!一霎間,仿佛全身的血液已凍結成冰……

  云飛的後背側對著雪兒,加上應酬羅彩靈,故而瞧她不見。

  石劍下了樓,見雪兒呆呆佇立在樓梯上,忙噔噔噔地上了樓,問道:“你怎麼了?”一語將雪兒問醒,她身如蒲柳,搖搖欲墜,左手緊扶著檻杆,右手拭了拭朦朧的眼睛,生怕被那位少年發現,再不敢向那邊望第二眼,慌忙跑上二樓。石劍見她舉動奇怪,忙跟了上去。

  懊喪像寒潮一樣洶湧地襲來,雪兒飛速地向客房跑去,拼命地把淚吸在眼眶中,不能在別人面前落下,見石劍隨後,扭過頭,沙啞地說道:“不要跟著我。”石劍從未見過她這般哀怨的表情,驚訝不小,雖被蒙在鼓里,也只得止步。

  一樓,四處充溢著亂嘈嘈的各色話語,誰又會理睬二樓有位女人無盡的悲哀?云飛依舊與羅彩靈交盞飲酒,言笑晏晏。

  雪兒一進房就把門反鎖,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淅瀝淅瀝,雙手扒在門板上,慢慢滑下。

  未見他時,長將月圓比佳期,見到他時,佳期並不圓。縱然到了這副田地,雪兒仍然不敢全信,人有三分像,也許那位少年不是云飛。這是一種浸漬在淚水中的幻想,朦朧得看不清,泡影也好,癡情也好,就像一根孤零零的細線維持著她最後的感情。

  樓下,拉三弦的手起手落,坤伶繼續唱道:“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歌聲清晰嘹亮,在嘈雜的環境中,也能深深地刺進每個客人的耳膜內。

  牖外新月如眉,越爬越高,其實,月亮高也好、低也好,本就沒有人能捉摸得著。客棧內的人們漸漸散盡,賣藝的也去了,只留下一桌殘席。

  羅彩靈毫不節制,酒飲乏了,心突突地直往上撞,捂著心窩,嗆咳了兩聲,愁望著云飛,問道:“我們還有見面的日子麼?”云飛言不由衷道:“有吧!”羅彩靈淒迷地一笑,點著云飛的鼻尖道:“你騙我。”說罷,埋頭伏在桌上,酒杯打翻,清酒蠕蠕地溢到桌邊,好象木桌在滴著雨。云飛輕拍著羅彩靈,道:“你醉了。”羅彩靈抬起頭,眨著迷糊的眼睛,象在云飛身上搜尋著什麼,道:“對……我醉了,醉得看不清你了。”喝進的酒,都化作眼淚流出。

  云飛看得愴然,道:“我去買些蜂蜜給你解酒,好麼?”羅彩靈胡亂擺著手,囁噥道:“我不喝蜂蜜,我喜歡醉著……”小手伸過來抓住云飛的手,握得緊緊的,道:“你不要走,我要你陪著我,就剩一天了,陪陪我吧……”眼淚一下子流得更多了。

  “我不走。”云飛撫了撫盈淚的眼眶。

  條凳都橫架在飯桌上,堂倌一直坐在壚上等待,呵欠也不知打了多少個,再憋不住,走過來,欠身施禮道:“客官,我們打烊了。”羅彩靈沉湎在酒愁中,提起酒嗉子,對著角盞,可惜倒不出酒來,便將酒嗉子“喀噔”扔到一邊,迷迷糊糊道:“什麼打烊,再燙一壺酒來。”酒嗉子骨轆轆滾到桌邊,被云飛接住。堂倌窘著身子,道:“我再不睡覺,天都要亮了。”

  羅彩靈犟著性子,吐詞不清道:“我偏要喝酒,偏要喝……”云飛心里血淚縱橫,戰抖著道:“你何必偏要摧殘自己呢!”堂倌也勸道:“這位客官說得對,少飲酒可健身,多飲酒可傷身。”“你懂個什麼!”羅彩靈嗤了一聲,笑指著云飛和堂倌,道:“逗你們玩兒呢,呵,瞧把你們嚇的。好……走就走吧。”她掙紮著起身,醉後腳下如綿,一滑刺被云飛攙住。

  羅彩靈胸口起伏,喉嚨一苦,胃里的酒菜都倒湧出口,就勢撲在云飛胸前嘔吐。云飛任著她,手掌摸著她的後腦,感覺到她在抽噎。羅彩靈吐完後,云飛胸前已不堪入目,把羅彩靈扶到樸凳上坐著,徑自解下外套。堂倌倒是個知事的,忙去拿了條毛巾來,云飛說了聲謝,接過毛巾,把稍有感染的內衣擦了擦。

  云飛把羅彩靈扶掖著,踉踉蹌蹌回到客房,她的手一滑,轱咚倒地便睡。云飛拍了拍她,道:“快起來,到床上睡吧。”羅彩靈懶懶地說道:“我喜歡!我就愛睡在這兒……”看著羅彩靈大字般躺在地上,這樣會著涼的,云飛欲把她抱到床上,躊躕了片刻,把她抱起。羅彩靈雙手摟住云飛的脖子,云飛心里忐忑不安,快速將她放到床上,給她蓋上被子。羅彩靈咂了咂嘴,嚅嚅道:“好舒服啊!──”

  云飛歎了一聲,找到李祥的客房,推門而入。李祥偃臥在籧篨上,聽見咿啞之聲,掉過頭來,見是云飛,問道:“你來和我睡麼?”云飛道:“原來你沒睡著啊。正好,我有話跟你說。”李祥問道:“說什麼?”云飛道:“咱們出去談。”

  兩人出了客棧,行了一射之地,處身在荒林中。遙望天際,耿斜河,疏星淡月,斷云微度。云飛開言道:“我知道你很喜歡靈兒,明天我就要離開,所以,請你好好照顧她!”李祥沒好氣道:“干什麼!我是喜歡她沒錯,但她喜歡的人是你呀,干嘛往我身上推!”云飛閉目搖首,歎道:“我對不起她,我害了她,都是我讓她這麼痛苦……但是,我不能為了她而背叛雪兒。”李祥哼了一聲,轉過身道:“你們三個人之間的事,不要把我扯進來,我也沒興趣!”云飛扳過李祥的肩頭,道:“什麼沒興趣!你那麼喜歡靈兒,我現在把她托付給你,你有什麼不願意的?”李祥推開云飛的手,道:“我不要!靈兒對你情有獨鍾,你卻……”說到窩火處,怒焰直沖腦門,叫道:“你這個混蛋!對,我是醋妒著你!我算什麼?她又不在乎我!”

  云飛被呵斥得無地自容,李祥捽住云飛的衣襜,喝道:“你不要遇到事情老是裝出這副漫不在乎的樣子,我討厭你這副表情!你當靈兒是什麼?是個東西嗎!你玩厭了就甩到我身上!你、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喜歡你?你這個爛心肝的!”云飛握住李祥發狂的手,道:“你,你誤會了,我和靈兒之間是清白的。”

  此話不說猶可,一說便如抱荊救火,李祥怒吒道:“清白什麼?你把靈兒的初吻都搶走了,你清白個甚麼!”云飛愕住了,李祥忿不住揮起一拳擊在云飛顎下,云飛沒有運起護體神功,就像一個常人被打倒在泥地里,他是第一次這樣痛恨自己,根本就沒有氣力抵抗。

  李祥大吼道:“你知不知道,能得到一個人的愛是多麼幸福,而得不到愛又是多麼痛苦!靈兒那麼喜歡你,你卻總是惹她哭,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他急喘了數聲,道:“你,你體會過一個人失落在暗處,躲著所有的人,把眼睛哭痛哭腫的感覺嗎!你這個畜生,你什麼都不懂!你這個畜生,畜生!”說到這里,眼中翻銀滾雪,道:“我長相不如你,武功不如你,什麼都比不上你!為什麼,為什麼蒼天要這樣優待你!”

  “你不是天下第一的大俠士嗎?還手啊!你這個儒夫!你這個儒夫!!你這個儒夫!”李祥恨透了云飛,拼著氣力朝他連揮三拳,一拳重過一拳,直揍得他面如稀泥。云飛心如死寂,察覺不到肉體的疼痛,任憑李祥擺布。

  “我值得你羨慕麼?說句老實話,我還不如你啊!”淚水在云飛臉上縱橫。

  李祥發泄了三拳,看云飛那副痿相,氣也消了大半,望著半璧璜月,喘著氣道:“我放棄她,是因為喜歡她!”云飛驚訝地瞅著李祥,直到今日才發現,李祥的臉都瘦得像個馬槽了。李祥朝云飛揚起一腿灰,喝道:“覺悟吧!”撇下頭就走,把云飛獨自留在秋霜冷月中反省。

  云飛就坐到懸崖邊,對著天空中寥寥的三顆星辰,發了一夜的呆。

  羅彩靈整晚都在夢囈中度過,在床上翻過來輾過去,呼聲如刀,衾褥也蹬在床下。不知不覺已交三鼓,羅彩靈緩緩地打開眼窗,困困懶懶的,看著窗外微晗,遽然心中一涼,困懶盡逝,大喊一聲:“云飛!”急忙披衣穿靴,顧不得漱口盥手,就去尋他。可是,把客棧找遍了也不見云飛,還以為他不作聲不作氣地走了,額頭直冒冷汗,幾乎要哭出來,想問李祥,卻連李祥也不知所蹤。羅彩靈繞到客棧後面,那是一畦蔥韭菜蔬地,見有一位老伯用鐵鎝翻土,便上前把云飛的相貌訴之。那老伯連連搖頭道:“我一大清早就在這兒,從沒見過你說的少年。”

  羅彩靈左顧右盼,處處蓬蒿,急得火燒眉尖,哪怕把嵩山翻過來也要找到云飛!就象一匹沒籠頭的馬,胡闖亂撞,過了一片荒林,前方是一塊峽谷,方圓半里有余,長年累月被濃厚的嵐霧籠罩,不知深有幾何,隱藏著一片神秘世界,崖邊有幾株丹桂,石碑上刻有“生送崖”三字。只見一位少年箕踞在距崖口十尺外的泥地里,吹著回旋激蕩的風,長發如翼,衿帶在身後飄揚,不是云飛是誰!羅彩靈大喜過望,大喊著云飛的名字,躦奔過去。

  云飛吹了一夜的寒風,眼睛發餳,鼻子也齆住了,正在擤著。從微蒙的晨光下發現“生送崖”三字,觸動機輪,那日“送生崖”與雪兒一別,迤邐至今也沒個消息,好在指日就能水落歸槽,心中喜上一分。又念及與羅彩靈即將分道揚鑣,心中又悲上一分,想來想去,就這麼喜著悲著。倏然聽得嬌纖的喊聲,還未會過神來,羅彩靈已撲過來把他抱得死死,親昵道:“原來你在這兒,可把我嚇壞了!”女孩子的手臂勒得云飛透不過氣來,忙扳著道:“你不要這麼用力嘛,我好辛苦!”羅彩靈松了手,笑道:“你沒走,太好了!”云飛一笑置之,如果要偷偷地走,昨晚就走了;只是,他要走得清清白白。

  羅彩靈靠著云飛坐了,突然發現云飛的臉上掛了彩,笑道:“你怎麼搞的,又變成大花臉了?”云飛不方便提昨夜被李祥毆打之事,道:“我在這兒坐了一夜,困不過就歪在地上,不小心把臉碴破了。”羅彩靈噗嗤笑道:“你這個傻冒!”又問道:“李祥呢?”云飛擺擺頭道:“我不知道。”見衣服上有些泥嘎巴,便摳著。羅彩靈笑道:“李祥也許回少林寺了吧,嘿嘿,他最喜歡摸和尚們的光腦袋了!”說罷挽著云飛的手臂,央求道:“今天不要走,再陪我一天,好麼?”云飛根本沒有拒絕的余地,更沒有拒絕的勇氣,只好答應。哪怕是云飛短暫的逗留,羅彩靈也喜得如食蜜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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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09:46:58 |只看該作者
  天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鉤卷云,雖然漂亮,卻暗示著雨季。羅彩靈從懷里抽出一塊瑋玉瓔珞,刻著璪紋和“永餒吉劭”四字,挦下彩絛,把珞瓔遞給云飛,道:“你送我一個小木人,我就把它送給你了。”“謝了。”云飛剛拿到手,未來得及細看,羅彩靈便催促道:“戴上啊!”云飛便把瓔珞筐在項上,收藏在懷中。羅彩靈道:“藏著做什麼,我要你戴在外面!”云飛笑道:“還想要別人都看見不成。”“對!”羅彩靈道:“我就是要所有人都看見,你戴著我送的瓔珞!”云飛聽得垂下眼皮,把瓔珞取到懷外。

  羅彩靈舉起右手,甜蜜蜜地笑道:“我要聽故事!”云飛道:“都什麼時候了……”羅彩靈道:“人家沒事嘛,你不是常說你小時候特愛聽娘講故事嗎,就說幾個給我聽啊!”云飛道:“真拿你沒法子,好吧,就說一個白頭翁為什麼會白頭的故事吧……”說罷凝眸遠望,羅彩靈托著腮梆子,等著聽故事。

  再說雪兒消沉了一夜,反複輾轉、揣摩,終于,對云飛的執著戰勝了作祟的心魔,心情也豁通了許多。她褰裳起床,梳理一番後,推開了門,見石劍坐靠在牆邊,原來昨夜他一直在門口守護著。石劍見了雪兒,慌忙起身,問道:“身體好些了麼?”雪兒道:“謝謝你的關心,我已不礙事了。”石劍把雪兒仔細瞧了兩眼,見她姿容依舊,也就安心了。雪兒道:“我胸口悶得慌,出去散散悶吧。”石劍微一頦首。

  磽薄的土地上,他們邐迤而行,石劍道:“昨晚見你魂不守舍的樣子,好嚇人呢!”雪兒無語,石劍問道:“是為了云飛麼?”雪兒止了步,道:“我相信,飛哥一定不會辜負我!”石劍道:“他落下山崖,就已辜負了你一次。”雪兒猛烈地搖首,道:“不!那是上天在考驗我們,我們經受得起!”“也許吧!”石劍歎了一聲,不知為什麼,總對云飛報著消極的態度。

  話分兩頭,云飛與羅彩靈坐在生送崖前,羅彩靈聽完了故事,心里湧起一股莫名的難受,拈起一縷頭發,忖道:“我會等你等到白頭麼?”顧眄云飛,惟有愁中愁。

  風來風往,高處不勝寒,云飛道:“這兒風栗,咱們換個地方坐吧。”羅彩靈直扭頭道:“不要,不要!就坐在這兒。”云飛道:“你怎麼這樣犟呢!”“不嘛,就數這兒景致好些。”羅彩靈說著說著,鼻子癢癢,禁不住打了個噴嚏。云飛笑道:“凍著了不是!你這是咎由自取,染了寒邪我可不會理你的。”羅彩靈取出手帕擦了擦鼻兒,冷不防張開雙臂撲到云飛身上,雙手環住他的脖子,還把臉蛋貼在他的臉上,道:“我要把感冒傳染給你,叫你壞!”

  云飛只覺溫香撲鼻,柔酥貼體,仿佛被葡萄莖纏住一般;只是,又酸又甜的葡萄卻不敢摘,面熱心焦道:“別鬧了,別鬧了!”羅彩靈吹著氣,“哇”的大叫一聲,道:“想不到你的身體好暖和哦,給我焐一焐吧!”又將云飛的脖子摟得更緊了,云飛的心嘭嘭亂跳,感覺熱氣充上了耳朵,想掙脫又不敢亂摸,只得掰著她的手指,又不敢使力,怕弄痛了她,正是左右難下,虛汗如注。

  羅彩靈摸得汗沾沾的,松了手,問道:“你怎麼這樣快就發燒了?”直待脖子上的葡萄莖卸下,云飛緊繃的心才為之松馳,道:“你是火爐嘛!”羅彩靈璨然笑道:“那我就把你熔化掉!”見云飛不說話,笑道:“你一定認為,我的手是爬藤吧!”云飛陪笑道:“像葡萄。”羅彩靈問道:“你知道哪些植物會爬藤麼?”

  “還考起我了。”云飛拈了拈唇,答道:“牽牛花、常春藤、嗯……嗯……”羅彩靈大笑道:“大傻瓜,答不出來了吧!”云飛道:“別打岔,讓我想想。”半晌,脫口笑道:“有了,有了!”羅彩靈急問道:“什麼,什麼?”云飛笑道:“南瓜、絲瓜、黃瓜。”羅彩靈格格笑道:“難怪你是傻瓜的,原來什麼都離不開‘瓜’呀!”一面笑,兩只手一面像棒槌般在云飛身上親親搗打。

  今日原是分手之日,羅彩靈卻笑容可掬,極為反常,云飛不禁擔驚受怕起來,生怕她會做出難以想象的舉動。羅彩靈呢,雖然明知道強扭的瓜不甜,還是克制不住期望與他歡笑的心情。

  涼飔飔的風一波一波,羅彩靈的身軀漸寒,鼻子也齆住了,捏了捏鼻尖兒,道:“七月七日是我的生辰,到那天……你會來看我麼?”云飛道:“我一定去。”羅彩靈逡巡了好久,正視著云飛,道:“哥,在你走之前,能不能滿足我最後一個願望?”

  “你說。”云飛見她的面色真情流露,心中直打鼓。羅彩靈道:“我求你對著天地之間高喊你喜歡我……你也不用出自真心,我也知道是假的。也許我太奢望了,但,我真的好想聽一次,你就當可憐我,喊一次吧!”云飛愔然無聲,羅彩靈拽著云飛的衣衫,道:“僅此一次,我求求你了!”

  她巴望的眼神將云飛跳竄的心捕獲。“好吧!”云飛都不知道為什麼要答應。羅彩靈高興得咬著手指,眼中的小蝌蚪拼命地游曳,緊緊地盯著云飛……

  朔風能強加給人寒意,也能排揎人的煩悶,雪兒吹了幾陣風,感到身子舒適多了,隨意地不知蹣跚了多久。石劍道:“急行也好,慢行也好,前程自有許多路,既然命運是老天爺安排好了的,我們又操個什麼心,只管把該走完的路走完罷了。”雪兒報以一笑,道:“謝謝你。”話音未了,遠遠的聽見有人引吭高喊:

  “皇天在上,坤地在下,我云飛今日歃血盟誓,這輩子,我最愛的人是天人教教主千金羅彩靈,絕無半句虛言,神明共鑒!”

  這一句由上及下,猶如锽锽鍾鳴,空曠的回音震得整個山峪為之動蕩,雪兒原本還在猶豫,蒙然聽見這話,無疑給了她致命地一擊,維持她感情的一根弱線已被無情地繃斷,心悸的片段在眼前重現,與別的女人卿卿我我的都是云飛!只覺全身的骨頭都被抽掉一樣,眼前一片漆黑……

  這話也被石劍盡收耳底,來得太過突然,見雪兒搖搖欲墜,心中驚上加驚、恐上生恐,慌忙扶住,千呼萬喚,她也醒不過來了。

  嵩山客棧的上房內,雪兒仰臥在繡榻上,蓋著雪花被,出氣大,入氣小,身體僵硬異常。石劍一直坐在床邊的櫧椅上候著,滿臉關切焦急之情,且不停地拭汗。案頭的一盆凌波仙子清晨還花似黃金盤、葉如碧玉帶,隔水送香,此時竟無端枯死;也許它甯可枯死,也不願換盆。一小爐上煎著藥,滿屋流苦。

  雪兒葉眉微皺,嘴角蠕動,心中堙塞,輕咳了兩聲,睜開雁目。石劍見其幽幽轉醒,喜得恨不得叫一聲“佛祖保佑”,輕聲道:“你已睡了兩個時辰了。”當看見雪兒彤血的眼睛時,卻恨不得將該死的佛祖殺掉!

  雪兒支撐著靠在柔軟的綿枕上,雖然此刻醒著,卻好像整個人已經死去,歎道:“愛我最深的人,也是傷我最深的人。”石劍聳起身道:“我去把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揪來,要他當面給你一個交待!”雪兒道:“不用了,就算他現在出現在我面前,我的眼睛也看不見他了。”

  她面色蒼白,眼睛枯陷,那眼神更空虛得像一個無底洞。石劍看得渾身哆嗦,道:“男人一出門就會變壞,這話說得果然沒錯!”忽爾轉念,道:“如此薄悻負心之人,理他作甚!”雪兒一個勁地搖頭,緩緩說道:“永遠守在飛哥的身邊服侍他,是我從小就決定了的事。”石劍如嚼苦荼,道:“可是,他已經變了心哪!”“我不知道……”雪兒迷惑地問自己:“飛哥真的在我心中隳破乾淨了麼?”

  她的臉上劃下一絲苦澀的笑意,斷斷續續地說道:“我不怪他,至少我曾經是他最愛的女人……和他一起生活的四年,我已體驗到幸福了……不論他對我如何,都改變不了我的心。”腦海里映浮出往昔的一幕幕場景,美好而憧憬,只是都如過眼云煙,嫋嫋殘憶,如今卻不知所蹠。

  石劍扭過頭去,冷不防從奩前清晰的鏡中看到自己模糊的面孔,一時良心感觸,忖道:“哪個耗子不偷油!”甚至再不敢看鏡子,垂著頭,伸手倉惶地捂著臉。

  雪兒把頭發挽到胸前理成一綹兒,默念道:“長發為君留,留得好辛苦,等得好累……”她倏然從身邊的案上取了玄明劍,唰地抽出寶劍。石劍猛然聽出聲色,忙睜了眼,只見寒光森森,當是雪兒要尋短見,梭然捏住雪兒的手腕,道:“你要做什麼!”正沒開交處,雪兒搖搖頭道:“我不是輕生。”石劍怯縮縮地放了手,雪兒道:“相信我。”石劍點了點頭,這才把手完全從她身上拿開,撿起火鉗,裝作鎮定地給小爐里添了兩團濕煤。聽得一聲紙破之音,雪兒抽劍把頭發削落一截,長約兩尺的一段毿毿黑發落在手心里,愛如絲發,發斷情斷。石劍歎道:“這又是何苦!”

  雪兒褰裳下榻,找了一束白縑把頭發纏系起來,一邊系一邊呀呀氣喘,忖道:“飛哥,你不是說過,好喜歡我的長發麼。好啊,我把它留給你……”

  石劍道:“什麼事你都要認真,唉,認真到頭又是害誰呢?”不待其多思,雪兒將頭發雙手捧給石劍,道:“麻煩你幫我把這撮兒頭發交給飛哥,希望,他能時常看看它,這個世界上,有個女人一直都在,都在掛念著他……”說得眼里朦朧,忙用小指勾了淚。

  石劍道:“還是你親手交給他吧,看他有什麼話對你!”雪兒悲哀難抑,淚面汍瀾道:“我已經不能見飛哥了!求求你,答應我吧!”雪兒一落淚,石劍便沒了主張,連忙說道:“好、好,我答應你!”雙手接過斷發。雪兒道:“還求你答應我一件事,不要難為他。我知道,他不是你的對手。”石劍的臉皮抽搐,一咬牙道:“好,我答應你!”雪兒再無顧慮了,回到床沿坐下,這撮兒頭發就像那根維持她感情生命的絲線一般,斷掉後就再也不能紹續起來了。

  石劍把斷發收在懷里,雪兒從左手腕上取下一塊玙璠釧,道:“謝謝你這麼多天來的照顧,這是我的一點心意。”石劍看她左手碗上空空,道:“我不要。”雪兒道:“這是我十歲生日時,師父送給我的。給你只是留個紀念,並沒別的意思。”石劍問道:“你要回九華山?”雪兒遲疑了片刻,道:“是。”說罷吐了口氣。石劍道:“我送你平安回到九華山後,你再給我不遲。”雪兒道:“先寄放在你這兒,行麼?”石劍歎了口氣,答應了,因見雪兒臉色枯黃,便遞給她一瓶甘油,可抵禦寒冬的干燥。雪兒稱了聲謝,細細抹在臉上。

  空氣中的藥味越來越濃,石劍起身從爐上拿起一個藥銚子,潷了一碗湯藥,朝雪兒端過去。雪兒問道:“這是什麼?”石劍朝碗里吹了吹氣,道:“你氣血不足、陰陽偏衰,這碗參湯最益進補了,喝下它吧。”雪兒謝道:“偏勞你了。”咂了一口便皺起了眉頭,石劍問道:“苦麼?”雪兒道:“不苦!”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藥,石劍看得喉結起伏,道:“如果你願意,我、我們……”雪兒輟了藥,問道:“你說什麼?”石劍面色赧紅,恨歎了一聲,就是說不出口,覺得自己卻似在乘人之危,起身道:“我出去一下,你安心休息吧……在你需要的時候,有我!”說罷掩門而出。雪兒閉著眸子,把參湯咕嚕盡了。

  嵩山客棧右邊便是一家藥鋪,此季有不少小兒感染了水痘,父母親前來抓藥。石劍不分青紅皂白,把礙事者扒到一邊,沖到櫃台里,揪住老板,道:“把你這兒最名貴的補藥拿來!”老板是個四十往上的中年男子,骨瘦如柴,哪里經得起這架式,嚇得蜷著身體打擺子,道:“小店小本生意,沒什麼名貴補藥,最好的就只有枸杞了……”石劍怒道:“你若再說一個不字,我一把火燒了你的店!”來抓藥的客人們見一少年來路不善,紛紛避之則吉。

  老板道:“不瞞大俠,少林寺的和尚們每日上山采藥,嵩山這塊地方縱然有好藥也被他們采去了,我這兒從何得之?”見石劍雙目如錐,忙轉口道:“不過,由此北去二十里,有一敖家莊,莊主敖燾收藏著一種罕世仙酒,名為宓妃露,以龍髓鳳血為根,配上四季全花木的粉汁,加以陳調混醅而成,為天下補藥之最。大俠若要,可到那里去取,放過小人吧!”話尤未了,石劍已如狂風一般消匿,老板跪在地上,不住地念阿彌陀佛。

  客棧里面,雪兒躺在榻上,睜眼不得見,合眼即見云飛,整個瞳孔內盡是他的身影。她實在捺不住單調的空間,翻身下榻,離了客房,客棧內的喧嘩聲在她耳中是麻木的。

  地上漫布著枯葉,就像大地老化得結了一層枯皮,蒼旻彌漫濃云,好像只有天空才是最遙遠的。雪兒強支起病骸,踽踽獨行,背負著劌人的懊喪,冬風吹來,好似在耳邊哭泣。

  那塊負心地上,雪兒指撥云和箏。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愁蹙眉峰,泣淚香腮,瑤訴冰弦,眾苦難悲,只為在他;其聲嗚嗚然,似怨似慕,如泣如訴,余音嫋嫋,不絕如縷;彈到斷腸處,春山眉黛低。

  只緣樂聲太淒慘,太陽聽不下去,躲到云後;北飛的燕子和沒有生命的紙鷂也傷心墜地;常綠的喬木抖擻掉葉;枯零的樹木紛紛剝落著樹皮。君弦在一刹那間琤琤嘣斷,七根弦接著一根根地嘣斷了,九徽十三音的金玉一顆顆脫散。

  對著煢立的樹木,雪兒哭得似海棠帶雨,漸漸的,眼中哭出血來,五個指頭都被咬破了,都為了那個負心人。

  負心的人啊!這種痛苦直比刺進心房一刀還要厲害十倍、百倍、千倍、萬倍!

  雪兒在腦海里重拾記憶,那是第一次邂逅云飛的日子:大雪紛飛,暖閣的榻上躺著一位昏迷不醒的少年,抽搐著身體,頻頻喊著母親,眼角溢出淚帶;那份真誠深深打動了身邊的少女,眼角也隨著溢出淚帶。

  “為什麼?”雪兒再次仰望蒼冥,也許,只有在飄雪時,冬季才不那麼顯得悲哀。快樂的時光更像一個個五彩繽紛的肥皂泡,完美得輕輕一碰就破裂得了無痕跡。

  呼~呼~

  “雪兒,我細細想過,就算再傷心也挽救不了昔日之事,咱們只要拋開前怨,開開心心地活著,就算再苦、再難,我也會陪你直到永遠!”

  “蝴蝶戀花美,花美為蝴蝶,摘花人是誰,撲蝶蝶又飛。竹苞松茂散清幽,鶯啼鳥囀伴我蕊中睡。白云悠,徐風吹,夢中事兒偏向誰?花枝亂影,綠柳周垂,蝶心傾花愛無悔。春來春去如流水,恍惚逝過不知味。啊,遙祝花好永不謝,笑到夢中都是甜。”

  “我長這麼大了,還沒見過母親是個什麼樣兒,我不知以後能不能作好。”“你是最好的!”

  “我美麗麼?”“嗯~你和我的母親一樣美麗,別人無法替代的美麗。”

  “現在的我又找到活著的目的了,不是為了吃喝玩樂,幾十年的生命也真真是太短了,如果能多一點兒該有多好!因為,我遇到了一個我心愛的人,所以我和百毒神仙是一樣的,同樣為一個人而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希望用我的一切來帶給她幸福,保護她,照顧她,直到世界末日。”

  “天地之間,物各有主,非你我獨有。習江上清風,看山間明月,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的慷慨,無藏物之心,而我與你共適。”

  難道說,戀人的誓言真的是寫在水上麼?相處四年的感情是什麼?堅定的諾言是什麼?云飛舍身為自己采紫荊花又是什麼?她迷惑得像一剪梅,木然插在黑黑的泥土中,只有淚水陪著她,不知不覺地瀨瀨下落。

  冥冥然日已沉西,飛鳥已歸窠,云飛與羅彩靈回到客棧,吹了一日的北風,早已凍得乞乞縮縮,他們宿在左廂,石劍與雪兒宿在右廂。

  今宵無星月,燈火闌珊處,羅彩靈挨著靠著云飛同坐。白天的她十分嬌豔,可在晚間的燈火下,卻變得特別枯黃;白天的他就已多愁,夜晚的他便更加多愁。羅彩靈明白這是最後的晚餐,云飛明日將要踏著不歸路,真舍不得過去的一點一滴,更把他當作自己的生命一樣珍惜,好希望這一夜是永無盡頭的。看著笑著說著同筷飧食,聽著數著愁著怕著四更將過。四更若過,凌晨便要割舍;她十分的害怕,更十二分的沮喪。

  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話,白開水也喝下了七八杯,只是夜未央。焜亮的燭火在跳著舞,低垂的面孔在變幻彩霞,他的心,願留不願留?她默默等候,心還在跳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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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09:47:5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回 雪兒墜花了癡情 云飛灑血棄小蠻


  云飛昨日冒不韙對羅彩靈妄下誓情,不時便回思該是不該,哪里知道已失言致禍。發覺腦子真的很脹,加上兩夜沒睡,精神慵困,不禁又打了一個呵欠,道:“咱們睡吧!”羅彩靈急忙抓住他的手,道:“不要!今晚是最後一晚,你一定要滿足我。不許離開,讓我看著你,好麼?”云飛只好萬事依著她,只要能安穩地渡過今晚和明早,就大功告成了。

  漏壺一滴一滴地滴水,與其說是水,卻寶貴似黃金。靜宓的空間里,仿佛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響聲。他知道她在渴望什麼,他抹下她的眼皮,閉上自己的眼睛,輕輕地、溫柔地將情印沾在她的雙唇上,伴著畫燭微薄的光亮。這是云飛送給她的最後一件禮物,也是最後一次的溫存了,雖然很短暫,唇也干裂,她卻感到蕭蕭的雨滋潤著心房。柔唇離開時,她淘醉在甜蜜鄉中,甚至舍不得睜眼,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時,一絲白光劃過瞳前,東方好像快要日昕。云飛還在她身邊陪著,清清楚楚地看著兩行淚一齊從她眼角流出。

  更鼓已三敲,可惜,東方沒有日昕,天空里煙云氤氳,將要迎接世界上最悲哀的一日。

  敖家莊的莊主敖燾因抵死不交宓妃露而慘遭夷滅,上至耋老,下至嬰童,皆成無首之尸,流血門庭,令人發指。莊內生出火苗,愈燒愈旺,不可遏止,隨後燹焱沖天,黑煙蒙蒙,偌大的一家莊院直燒到天際曈昽時方止。一綠衣郎一手握著沾滿鮮血的無情劍,一手捏著一個白玉小瓶站在門首觀望,紅光的映照下,面孔冷酷而多情。赤血正緩緩地被無情劍吸收。

  那綠衣郎飛身趕回客棧,蹐步來到雪兒房前,輕叩了兩下,隔了好久也不見雪兒開門。又加重氣力叩了兩下,還不見開,心中忐忑不安,把門推開。雪兒側臥在榻,卷著被子,後背對著石劍。

  倏然,石劍驚得下巴頜一陣狂戰,好似頭頂一陣雷殛,手中的白玉小瓶“哐當”落地,摔得粉碎星濺。他急忙沖上去扶著雪兒,哭道:“雪兒!你不要嚇我,你怎麼了!雪兒!——”

  原來,雪兒一頭的黑發突然在一夜間全白了!就如一條銀河拖在腦後,隔著牛郎和織女,此刻的她已真真正正成了雪兒!

  只見雪兒嘴唇蒼白,睜開眼時,眼睛竟紅如赤棗,她朦朧的眼中見石劍的眼中也朦朧,這是第二次見石劍淌淚,第一次是在初見他時,而這次又剛好要與他分開。

  雪兒咕唧道:“你怎麼了?”石劍的眼淚撲簌如雨,把雪兒的頭發撥到前面,道:“我沒事,你卻……為什麼!這是為什麼?”雪兒看著青絲,態度很安祥,道:“正如樹枝和樹干連結在一起那樣,脫離樹干的樹枝很快就會枯死。”

  石劍發狂地搖著頭,道:“你不要這麼說,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人都會辜負你……”忙掩淚從懷里取出雪兒剪下的那束頭發,還好,是黑色的。雪兒搓著僅存的那束黑發,氣若游絲道:“你一定要親手交給飛哥啊!”石劍哽咽道:“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

  雪兒粗咳了幾聲,愁眉不展道:“我想出去,我不想待在房里。”石劍替她輕輕捶著背,勸道:“外面天寒,你身體不適,我替你燃一爐,暖暖身子吧!”雪兒擺晃著手,道:“我想出去,太悶了……”石劍拗不過,只得依著,道:“你還沒吃東西,哪有力氣走路,等我一下。”說完出去了,過不一會兒,端了一碗血紅的蜜棗羹進來。雪兒道了一聲謝,接過碗,一調羹一調羹地把蜜棗羹往嘴里填,食不知味地抿咀著。石劍收拾著地上的殘片,歎道:“這麼好的藥,卻毀在我的手里。”

  雪兒吃完了蜜棗羹,又說想清靜一會兒,石劍識趣地離開了。她對著雪白的鏡面,把頭發梳了一遍又一遍,理了一遭又一遭,落下無數根銀色斷發,看著自己零瘦的模樣兒,竟呆視了一個時辰。腦中不自禁又浮出云飛的身影,在九華山的日子里,每天云飛都會為自己梳頭。

  石劍在門外不肯遠去,更是心亂如麻。

  一路上,萬物十凋八九,毫無生機,惟有楠木常綠。雪兒蹀躞小步,手足軟弱無力,身體更似一盤散沙,每行一步都異常吃力,好像踏著黃泉路。石劍見雪兒竟能行走,心中寬慰了許多,卻不知回光返照。

  一片片黃葉像一顆顆懊喪的心,飄來飄去,或在干裂的土地上打著滾兒。西北風不停地刮著,好冷好冷,雪兒不敢去被云飛拋棄之地,更不敢回九華山,冥冥中,迤邐陟上懸崖邊,前方沒路了。只見白石素沙亦相蕩,哀鴻獨叫求其曹,崖內掛絕壁松枯倒倚,只教人望之心寒。

  “生送崖?”雪兒看得心碎,滄海變作桑田,這真是天大的諷刺啊!

  頭頂上鶼鶼互啼,不比不飛;不論天空如何陰暗,山谷下依然溟濛著白霧,就像一片汨羅江,神秘而淒涼。

  雪兒佇立崖口,歎道:“為什麼我們的劍可以合璧呢?”

  石劍在雪兒身後,道:“如果我是你,我會把他棄之如敝履,那種男人根本就不值得你傷悲!別人對不起我,我不能對不起我啊!天無絕人之路,把他忘掉,重新做回自己吧!”雪兒無語。

  天空,愈來愈昏暗了……

  雪兒植立北風,纖塵不染,如蠶絲般的數莖白發飄灑纏柔。“飛哥果真還活著,我就知道的,我還有什麼不心滿意足的呢?看著他開心,我也開心,哪怕令他開心的女人不是我……”她呼出一口氣,從懷里掏出一塊玉佩,鐫著一只鸞鳥,下飄一絮白色的穗子,在手中摩弄,不知誰解單鸞寂寞。對著生送崖下如練的嵐霧,面容一喜一愁地轉變著。

  只見雪兒如癡如醉地伸出右手,往空中抓了幾回,又什麼也抓不著,只得怯怯地收回了手。石劍深解其意,僵著半身,自己也不知自己想了些什麼。

  遠處響起少林寺的喈喈鍾聲,雪兒忖道:“佛家有云,身是苦本,我為罪孽。凡人只道鉸去青絲便得超脫,卻不知世間只有一個辦法能根除痛苦。”

  她就立在懸崖的邊緣,卻絲毫沒有恐高心理,在朔風中顫了顫,腦中有些昏迷,忖道:“飛哥,我不願離開你,可你,你卻離開我了……我死後,你會思念我一段日子麼?”

  石劍擔心雪兒有閃失,忙在後面扶住她的胳膊,道:“你沒事吧!”“沒事。”雪兒把石劍支掩過去,望著崖下的山谷,好像就是她的本源,在頻頻照喚著。她的左手攥著玉佩,右手攥著兩顆黑色的鈕扣,迷蒙地念道:“沒有了我,這個世界不還是個世界嗎?呼……人死後會怎樣啊?”雖然雪兒的語聲比飛花落地之聲還要輕細,石劍卻耳濡透心,嚇得死死掎住雪兒,含淚大喊道:“不要!”

  雪兒在風中眯著眼道:“我不會輕生的,只是我不明白。”雪兒從未欺騙過他,石劍這才極其緩慢地松開了手,唏噓道:“人死後,也許會上極樂世界或下地獄,也許會轉世投胎。”遲疑了片刻,道:“也許……灰飛煙滅。”

  雪兒俯望深賾的山谷,絕望地笑著,喃喃道:“如果到了極樂世界,孤伶伶的多寂寞啊!如果下地獄,那多難受啊!我情願轉世投胎或灰飛煙滅……”

  石劍抹著欲瀝出眶的眼淚,道:“管死後的情形做什麼?我們既然還活著,就只管把握今生才是最重要的!無論如何,你一定要珍惜生命!當小孩子第一次生病時,總會焦急地詢問母親;因為,他害怕自己得了絕症,雖然這很可笑,卻更可愛!”

  石劍在身邊跬步不離,雪兒無法追溯源頭,轉過淚面,突然說道:“飛哥,你還來做什麼!”石劍聞言忙扭過頭去,哪有云飛的影子?那顆心猛地向上一提,情知犯了大錯,急忙轉面,雪兒已撲身落崖,猶如浣紗女抱石投江。

  石劍驚得眼睛和嘴巴都張得老大,仿佛全身都在膨脹,恨自己與雪兒相距太遠,急風般地踴身跟著雪兒的身子落下,抽出無情劍刺向岩壁,伸出右手想抓住她的手,只差咫尺,雪兒的身體直如落雁,跌下崖淵。

  “飛哥,我永遠是你的女人。”雪兒閉上了眸子,在失落的空中流淚念著,與心愛的人永訣,繽紛的淚水沁滿了整個生送崖。那顆血紅色的心中蓋著云飛的鈐印,是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不能磨滅掉的!

  “啊——”

  石劍振天狂嚎,響若春雷怒吼,發瘋似地揳打崖壁,慟哭失聲道:“你為什麼要為這種男人殉情,你怎麼這樣傻!”山上的積雪被震得嘩嘩傾瀉,發生大雪崩。石劍失了扶持,跌下崖去,倉卒中一腳把崖壁踢出一個小凹,踢了三五下,輾轉飛騰上崖,兀自喘息不甯。

  詩云:

  日暮北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自悲行處綠苔生,何悟啼多紅粉落。

  石劍悲淚如注,茫然向下詢望,不見麗人蹤,只見霧紛紛,歎道:“人生中,處處充滿著謊言,沒想到連你也騙了我。唉,對你,我卻恨不起來……原來,人的面孔都是假的……”

  “花落樹猶香……花落樹猶香……”只這一句,石劍卻念了無數遍,一邊念一邊踉蹌徑行,眼睛悲哀得竟忘了流淚。揮不去雪兒瑾玉的臉龐、淑徐的姿態,搖了搖頭,拭了拭淚,此刻的孤軀不知托身何處。掏出玙璠釧凝視,百般無奈,仰天而噓道:“冷酷的人才能擁有無情劍,我七情未斷,為何無情劍偏要選擇我?”腦海里倏閃影幻,勾起師父曩日的教誨:“你記住,你就是‘風’!”“我是風?”“對,只有風才是無情劍的主人。”“為什麼呢?”“日後你自會明白的,為師不能言傳身教。”

  石劍突然大徹大悟道:“我終于明白了!為什麼只有風才是無情劍的主人,因為,風是沒有伴的……”言罷放聲狂笑,道:“生有何喜,死又何哀!呵呵,生有何喜,死又何哀啊!”抹了眼中之淚,無情劍“卡嚓”入鞘,玙璠釧套在手腕上。

  云飛茫然不知雪兒落崖,他再不能在羅彩靈身上羈留拖滯,今日定要辭去了,羅彩靈知攔不住,口角里無絲毫牽強的話語。

  云飛從店前的井里打了一盆水到房里,給羅彩靈梳洗。因井水冬暖夏涼,到此天寒之際,格外暖手,羅彩靈卻從這盆暖和的井水中感覺絲絲的刺手。云飛辭了羅彩靈,又去買了一盤馉饳、炊餅和兩碗很稀的糗糊糊,端到房里,到此離別之日,照料之心更顯體貼。羅彩靈正梳完妝,瞧見食物,懶懶地說道:“我沒什麼食欲。”云飛坐在她身右,故作輕松道:“你不吃飯,想當神仙哪!”拿起一塊馉饳遞給羅彩靈。

  “對,不吃飯,哪來力氣送你呢?”羅彩靈一霎間改了心情,涮了涮手,接過馉饳,食不知味地吃著。云飛道:“喝點糊糊吧,小心噎著。”羅彩靈輕笑一下,拿起羹匙,挹了半匙,抿在嘴里。

  羅彩靈吃得極其緩慢,感到眼睛脹脹的,只是哭不出來。云飛在一旁怔怔地看著她,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只是覺得,自己的視線無法從她身上移開。羅彩靈補充了身體機能後,就把手撂在桌上,埋頭絞弄著指甲。云飛窘著身子,不敢看她,更不敢率先提出離別,額頭漸漸冒出顆顆汗泣,忙用手揩。

  羅彩靈“嚯”的站起身來,擠出一個笑臉,道:“咱們還磨蹭什麼呢?”“是,是啊!”云飛撐著桌面,有些顛簸地站了起來。羅彩靈攜著云飛的手,道:“走吧。”云飛似乎想到什麼,把手伸到水果盤里,道:“我給你再削個雪梨吃吧。”羅彩靈問道:“你為什麼這樣愛說‘雪’字呢?”云飛愣住了,羅彩靈笑道:“當我沒說,走吧。”

  云飛的手縮了回來,一不小心,把羅彩靈適才吃糊糊的那個瓷碗碰倒,竟忘記去接。眼看瓷碗轱轆轆摔下地,“乓”的一聲,零星四迸,砸個粉碎。云飛愣過神來,慌忙下地去撿,一小片一小片地放在手心里。羅彩靈蹲下身子,幫他撿碎片。

  撿完了,倆人同時站起身來,又同時把手中的碎片遞給對方,不知誰該接誰的,十分尷尬。最後,還是羅彩靈把手中的碎片和在云飛手里,叮叮當當的響,就象把一顆破碎的心交給他一樣。

  云飛呢,把碎片放在桌面上,堆得像小山一樣,就象兩顆破碎卻合在一起的心。也許,這就是最後的紀念吧。

  他們出了門,羅彩靈一步挪不了三寸地地蹣行,能拖一霎都是幸福的;云飛把腳步放得更遲,甚至不敢讓身體超過羅彩靈。天空飄著陰澀的云,刮著凍人的風,半個時辰就在無言無語中度過,是因為倆人都難過得無話可說。

  羅彩靈已把云飛送至山陘的官道,夾道植著排排櫃柳,前路漫漫,一望無垠,天空里蒼鷹旋飛,放眼天下,竟找不到一束可以相送的花朵。她沒有發作真情,云飛為之慶幸不已。

  說來也怪,前面竟是個三岔路口,云飛也只能揀正中間的那條路走了,忽爾止住腳步,兜住馬銜,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就到此吧!”羅彩靈回頭瞄了瞄,道:“李祥真可惡,也不來送行。”云飛眼皮子頻眨,道:“算了,我不值得他送。”羅彩靈問道:“為什麼這樣說?”云飛道:“我辜負了你,李祥不高興。”羅彩靈略笑道:“他是個好人。”

  駿馬似乎懂得人情,咴兒咴兒的叫著,云飛撫摸著它,似乎在將它安慰,停濡了一會兒,對羅彩靈道:“我走後,就讓雷斌送你回天人教吧。”羅彩靈道:“你還沒跟他打聲招呼呢。”云飛道:“我不能見他。”羅彩靈問道:“為什麼?”云飛道:“他是個重情義且做事顧前不顧後的人,我一見他,他定會跟著我的,到時候又要費一番口舌相勸了。”說罷從橐中取出一封信函,冬天風緊,信函在風中嘩啦啦的響。

  云飛折平了交給羅彩靈,道:“把這封信給雷斌看看,他護送你回家後,如果想找我,就到九華山來吧。”羅彩靈輕笑道:“他又不識字,把這給他又有什麼用?”云飛道:“給個信物他,他好相信啊。”羅彩靈把信函收在懷里,故意笑道:“他上九華山,不就打擾了你和雪兒的清靜麼?”云飛猛抽了一口氣,道:“沒,沒關系的。”羅彩靈咬了一下櫻唇,問道:“歡迎我去麼?”“當……當然歡迎!”云飛結巴起來。“你的舌頭怎麼了?”羅彩靈盯著云飛問,云飛慌忙避開她的眼神,頹唐地用袖揩著額頭上的微汗。

  羅彩靈眨了眨眼睛,問道:“你是不是很想快些回家呀?”云飛沒有作聲,羅彩靈笑道:“我把你租賃了這麼久,還沒交雪兒姐姐租金呢。”云飛笑道:“她不是個小氣的人。”羅彩靈道:“我可是小氣的人呢,如果是我,定會和別人沒完的。”云飛如嚼苦果,道:“不!你們都不是!小氣的人是我……”

  羅彩靈垂下眼皮,摸著云飛胸前的瓔珞,道:“這塊瓔珞很值錢的,足可當作租金了,你可不能把它取下來啊!”“嗯。”云飛一笑。羅彩靈還不放心,道:“見雪兒時也要戴著喔!”“我知道了!”云飛笑道:“我們只是暫時的分別,以後多得是機會見面,你的生日也好,你的危難也好,只要我知道,我一定到。”

  “嗯。”羅彩靈按住他發顫的嘴唇,輕聲說道:“能否在說再見之前,再給我一個吻?”見云飛一聲不響,便笑著說道:“沒關系,不給就算了。”攜云飛的那只手終于分開了。

  云飛仿佛能聽見羅彩靈雜亂細碎的心跳聲,強笑著揮揮手,說了聲“珍重”,轉身牽馬便行,他恨不得騎著照夜白一口氣沖到九華山,雖然這麼盼望,卻做不出來。他甚至不敢跨馬,就這麼頭也不回地向前走,每一腳都走得好艱難,就似泥里行車。灰暗的天空里雖然沒有太陽,羅彩靈卻能清楚地看到,投在樹石上,他那彎曲的背景。

  要知道,倆人的分手,不是揮揮手就能解決的事。

  羅彩靈踮著腳,喊了一聲:“云飛!——”

  這一聲包函著無窮無盡的懇留之情,在云飛的耳朵里震得嗡嗡作響。云飛猛吸了一口氣,雙腿顫抖得差點立地不穩,轉過頭去,故作鎮定地問道:“什麼事啊?”羅彩靈的面龐上陰云密布,過了好一會兒,輕搖首道:“沒……沒什麼。”

  “哦~”云飛長籲了一口氣,轉過頭去,又向前走了一弓之地,深知羅彩靈的眼光在背後緊盯著,這種被人禁錮的感覺比帶著一副枷鎖還要難受,他怎麼狠得下心來邁開步伐?心跳在猛烈地加快,臨別時他才深深感到,羅彩靈的身體就像是自己的身體無異,她痛苦,自己也跟著痛苦。

  羅彩靈看著云飛的背影,想強行把他忘掉,咬緊牙關壓住情緒,不讓淚水往下掉,“唔……我……我忍不住!”

  淚水象失了控一樣,一個勁地往下淌,情感迷失了女孩子的心智,她著力邁開艱難的一步,倏忽奮力追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云飛,哭道:“我知道,你到雪兒身邊,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云飛最害怕、最擔心的時刻終于到來,眼睛在防汛,手腳在不自禁地抽搐。

  羅彩靈傷感的雙臂在云飛背後緊摳,道:“哥,我知道我以前對你不好。我、我能改啊!我再也不說氣話慪你,再也不罵你,再也不欺負你了……只要你不走,我什麼都能答應你啊!”幽怨的眼神想從云飛臉上找到回心轉意的顏色,云飛心中酸痛,撇開頭道:“忘掉我吧!”

  羅彩靈猛烈捶著云飛的胸口,嚎啕痛哭道:“我討厭你,討厭你!你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她的每一捶頭含著千鈞之力擊在他的心坎上,欷歔道:“怎樣才能忘掉你……我求求你,你讓我忘掉你吧!我求求你……”云飛眼中忍不住濕潤起來,銓衡輕重,只能安慰性地拍拍她的後背,牙縫里迸出三個字:“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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