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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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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凡塵 [鴛鴦夢]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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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6:09:08 |只看該作者
  婁錕在台上看得拊掌道:“快打,快打!”台上的角子們還真有點演不下去了,礙著知縣的面,不能砸鍋,只得捺著性子胡鬧下去。兩派殺做一堆,鬧哄哄一陣,樊噲按照婁錕的旨意戰敗,兵卒也都遵旨命染黃泉。

  “此乃天意,臣已盡忠矣!”樊噲頹跪在地,仰天拔劍自刎。蒙恬大笑道:“自古安有不亡之國,不死之主?以卵擊石,不自量力!”婁錕已有七分醉意,擲杯笑道:“這才是華廈正聲也。”還當起竄戲的,親自取過白銀十兩封給蒙恬,握其手道:“將軍勞苦功高,薄禮不成敬意,還望一鼓作氣,直搗黃龍,斬掉劉邦這個賊夫,當有重謝!”台上的角子們一聽銀子多多,哪個還不拼了力氣編演。婁錕一邊吃喝弄淫,一邊觀戲吹擂,至于後來劉邦是否被弑也不得而知,可能他已在溫香玉懷中熟睡久矣。

  再看看牢中最深的地方吧,那種日子誰也不願過,黑、臭、腥、髒,此時又近夏日,蒼蠅一動一碰,蚊子成把抓,老鼠腳旁過,蟑螂飯里爬。環境悶熱潮濕,又無醫療,云飛身上的傷口已腐爛流膿,饑餒地倒在藨草堆中。吳秀蘭拉扯著鐵檻,接近半沙啞的嗓子喊道:“求求你們,給一點水吧!讓我兒子洗洗傷口,求求你們了!”雜亂如草叢般的頭發在眼前抖動,沒人理她,萬分情急而又無助下,她的額頭不停地擂著鐵檻,發出哐啷而冰冷的撞擊聲,牆灰沙粒都被震得下掉,她吸進鼻里,嗆得捂面咳嗽。對面牢房的一個中年人看這母子倆可憐,忍不住說道:“別折磨自己了,有良心的人就不會守牢了。”吳秀蘭拼命搖著頭,當頭發甩過時,才發現她的額頭上已溢下一道血溝。

  云飛不知自己怎麼醒了,他甚至都辨不清自己是否睡著過,頭重得都要掉了!他爬到娘的身側,牽著她的衣袖,用僅存的力氣搖頭。

  牢房里面的規矩是從未聽過的奇特:探牢的人想進去,進一人收十文,進兩人收二十文,進一萬人便收十萬文;還不許人家買東西送進去,要買得在咱這里買,咱這里的東西保證質量,只是價格貴得離譜。這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真是生財有道。這規矩不是婁錕想出來的,他一個人沒那麼多的心機,也不知是誰吃了仙丹想得出來?

  牢房更像鳥籠,一個接一個的兩排延伸,誰知道關著多少囚徒,又有誰知道關著多少真正的囚徒?只聽得見一聲接一聲的歎息,咒罵已聽不見了,他們已沒有力氣咒罵了。

  地下監獄是沒有窗戶的,漆黑得讓人不辨日夜,一路“咯噠咯噠”的腳步聲,才讓人知道吃飯的時間到了,早飯還是晚飯?

  只有在吃飯的時間,牆上的火把才會被點燃,人們鬧哄哄的,云飛眼中充血,看不清他們的神情,也許見了食物很高興吧。鐵檻下有一隅開著個小洞,腳步聲至,遞進來一個黑泥碗,里面裝著一馱穇子,母親揮著蒼蠅,和云飛用手抓著放進嘴里,倆人互相體貼,每次都只拈一點,以至許久才吃完。

  犯人們飽了腹後都有些甘苦談,只是眾聲同語,嚌嚌嘈嘈,耳辨不詳。云飛道:“娘,我們能出去麼?”吳秀蘭把兒子拉到懷中,道:“過些日子,總會有太陽把黑暗趕走的,到了那一天,就是我們新生的日子。”

  對面牢房的那個中年人冷笑一聲,道:“你們不是本地人吧!”吳秀蘭嗯了一聲,道:“我們到奉節不過數月。”中年人道:“人心似鐵,官法如爐,鐵入旺爐,豈有不化之理?在下實情實說,你們倆已無出頭之日了。”母子倆聽得心中一震,忙傾耳相聞。中年人道:“如今和蒙古交戰,有蒙古奸細混入我國造謠生事,本縣的太爺捉真奸細捉不到,但為領功,便叫役仆到街上,只要見到鼻子高些或胡子絡腮的人就隨便抓幾個來,送到上面說是蒙古的奸細,那些人屈打成招,太爺反得賞銀數百兩,朝廷還撥下兩塊金匾,說‘剔奸有道,剿賊有功’,你們可知此事?”吳秀蘭聽得目瞪口呆,云飛叫道:“天下哪有這樣不講理的事!”中年人哼哼叫道:“這世道,睜眼所見的比閉眼還要黑!”

  又是一路腳步靴響,比先前要沉重得多,奇怪的是,周遭傳來一陣陣問安的語聲,那個中年人也不敢再說了。“鏗”的一聲,打開牢門,一個青衣人提著一桶清水走了進來,他四十往上的年紀,面目既威嚴又和藹。青衣人放下水桶便叫云飛躺下,撥開碎衣,親自拿了毛巾替其擦洗。

  吳秀蘭見之大喜,牢中果然有好心人,忙稽首拜謝。青衣人一語不發,悉心地操著手活,云飛咬牙忍著鑽心的痛。傷口洗淨後,青衣人最後給云飛貼上了跌打膏藥,提著桶起身便走。吳秀蘭見他像是個官,捺不住心事,起身問道:“這位大人,我們的案子……”青衣人臉上有些抑郁之色,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吐出一個字:“難。”吳秀蘭聽得身軟,扶著鐵檻緩緩坐下。

  待青衣人走後,中年人才告訴母子倆:“那人是班房掌刑獄的典史,名叫祁善,雖是傲上矜下之人,在這動亂年頭,也不肯輕易給人臂助,一定是得知了你們的苦處才施善手。”想到自己,歎道:“也難怪他不肯輕易助人,要幫助也幫助不完哪。”

  縱使到此地步,吳秀蘭也不氣餒,探問兒子心懷:“飛兒,你害怕麼?”云飛撲在草堆里搖搖頭,有好多討厭的蒼蠅在他的瘡口上徘旋,母親走過去,用手揮趕著,道:“人就應該像江海里的明礁,永遠經受著惡浪的折磨,它從不喊痛,因為它只會變得更加銳利!”云飛堅毅地點點頭。

  特逢六月,赤帝當權,天氣浩熱。樹陰竹影下,縣太爺端睡吊網懸窩,運起七輪扇,真是降暑有方。一旁的師爺坐在竹椅上,玩弄著一塊淺青色的圓形石塊,嘖嘖稱奇道:“這石頭就像一塊不會溶化的冰,真神物也!”婁錕打了個呵欠,道:“當年丁大全把這塊‘青田凍石’賜與我時,曾說他只有百十來塊。你想想看,像他那般財壓王君房、氣逼樊少翁的人也所擁不多,便知此石珍如瓊星。盛夏酷暑,大汗淋漓時,只要將其放于手心,頓時汗收暑消,渾身涼爽如秋。”師爺連聲應道:“正是,正是,享用過這等寶物,這一生也沒白活了!”他不知怎樣把那塊青田凍石在手上磨才好。

  師爺突然掛念起一事,問道:“不知吳秀蘭母子一案,大人如何計較?”婁錕眼睛沒睜,懶洋洋地說道:“吳秀蘭姿色風韻猶佳,將她轉賣為娼,豈不可得銀百兩。她獨身一人,誰肯為她申冤?”師爺連稱高見,又問:“云飛呢?”婁錕睜眼笑道:“逼真,逼真,只要一逼,什麼都真了。”師爺曉得是嚴刑拷打云飛的意思,笑道:“大人對這衙門斷案的勾當真是猛火熬夜粥——爛熟呢!”將寶貝原封交還,領命離去,一個不小心,被西瓜皮滑了一跤,屁股都跌腫了。

  赫威威的太陽當頭曬,祁善汗津津地跑來向婁錕報告獄中公事,不過是些病死人的槎子,婁錕一邊吃著冰酪一邊吩咐盡數埋掉,寫封文書呈報上憲。祁善還不肯離去,稟道:“據我調查,吳秀蘭母子之案背景曲折,似樁冤案,望大人明查。”婁錕不耐煩道:“什麼冤案!人證物證俱全,證明屬實,理當秋後處斬。”祁善道:“可是……”婁錕道:“什麼可是!你做好份內的事,別打腫臉充胖子,裝好人。哼哼,這年頭,好人可不好當哩!”眉毛一聳,道:“到時候出了事,本官可擔保不了你。”祁善垂首一揖,道:“求大人網開一面!”婁錕冷笑道:“赦罪人,則法敗,法敗則國亂,這個道理你都不懂麼?”祁善理虧,無奈歎息腸內熱。

  且說婁錕有一個安徽滁縣的侄子名叫婁樗,幾次落榜,如今落拓無成,家母又去,單身前來投靠伯父。婁樗傳了名姓,撣了撣衣服,把了把臉發,方才進去,見婁錕無事端案,隨意在紙上蓋著官印玩,師爺在一旁作文書。婁樗用半高不低的喉嚨叫道:“小侄婁樗拜見伯父。”說完打了一個半跪。

  婁錕前日已接到信,今日一見親侄,連忙把官印隨手一丟,離座將他相攙,看他衣著寒磣,心中一酸:“我婁家之子如何這番淒涼!”叫人拿錦衣與他換了,又待他以賓禮,婁樗再三謙讓,依師生禮坐了,屁股還不敢把椅子坐滿,留了一半空著,身體向上挺直,勉強支撐著不倒。婁錕問了侄子家中的一些情況及個人的狀況,又說了幾句扯不上邊的話,再想支開師爺,對他循循善誘時,忽然傳說堂外有案,便離座吩咐師爺先開他的霧氣。

  又是響馬的案子,婁錕發了捕簽回來,令退師爺,與侄子單獨相處,還緊閉門窗。叫婁樗安座,看其一臉窮酸,好衣服也配不出個好相貌來,婁錕歪嘴歎道:“遙想當年,伯父與你何異,窮得屁都放不出一個,也算我命中有福因,終于弄到了一輛破車。”婁樗疑問道:“破車?”婁錕邊嗑瓜子邊說道:“就是一個女人,我把她典賣了一些銀子,但光守著這些銀子不是個長遠之計,不能就這樣老牛拉破車,在窮道上拖死,便傾家蕩產投靠了當朝宰相。嘿嘿,甯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無權,此話不假哩!”婁錕說完,要婁樗不要客氣,都是自家人嘛,兩人邊嗑瓜子邊上課。

  婁錕道:“人,不安貧,則求富,我選擇後者。但這富貴也不是好求的哩!首先要學會卑汙苟賤,接屁捧香,這樣才能求得差使。瞧瞧我,正是掌握了這官場的套套,一逢到宰相的面就跟他合上了。人格品行一句話,不孝、不弟、不忠、不信、無禮、無義、無廉、無恥,賢侄明白麼?”婁樗似乎還未轉過彎來,問道:“那孔孟所教諭的人格品行往哪里擱呢?”婁錕“呸”地吐了兩瓣瓜子殼,叫道:“什麼孔孟,都是狗屁!聽他們的話,一輩子活該你守窮!”婁樗聽得唯唯,只是要他一時間把思想別過來,也有些難。

  婁錕故問道:“你知道不倒翁永遠不會倒的道理嗎?”婁樗搖頭不知。婁錕向一旁的婢女一瞄,那婢女忙過來替他捶背,聽得婁錕舒服得呻吟了兩聲,開腔道:“這個做人哪,腰杆子不要太直了。”見侄子還不明白,又道:“作人應該學會達人觀物,迎合世務。在百姓面前,眼要翻得高高的,手要放得低低的,說話要一唱三歎,讓人領會你的‘意思’;在上憲面前呢,雙手要捧得高高的,眼要恭敬看著他的腳靴,說話要盡挑好聽地奉承,這樣才有爬升的希望。你看看我,一無學識、二無資本,如今縣太爺都作了十幾年了。”婁樗贊許道:“原來‘賣論求官’這個詞說得竟是這般透徹,只要思想合逢上憲的胃口,就什麼功爵都有了。”

  婁錕嗯了一聲,道:“為人處事,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才能與理與事兩不違,活出本色來。”婁樗問道:“怎麼個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婁錕道:“簡單一句話,人不能只顧眼前之利。就象當年,我隨丁宰相在京,何等尊貴,但他的仇家多,性情壞,所謂日中則昃,月盈則虧,萬一哪天生出甚麼事端,說不定我便成了替死鬼,倒不如在外,時常聯絡才是上策。你說巧不巧,沒幾個月就判了宰相一族的案子,幸虧我走得快呀!”

  婁樗道:“聽說當年那件大案牽扯極廣,就是逃到外鄉也難避禍呀!”婁錕笑道:“這就是伯父的高明之處了!當年,只要和宰相有一點干系的大小官吏都一概被免職斥逐,唯我一人躲過橫災,你猜我怎麼做的?”婁樗道:“小侄猜不出。”婁錕又吃瓜子又嚼舌頭,口里干涸,歠了一杯水,道:“我也上章彈劾了宰相一本,說我居處他門下,所見所聞所感到的淫泆腐臭讓人實在是半刻也難留,故而離他轉身到此處,上面看了我的參本,我便以功臣而居。所以說呀,官場上,需步步留心、時時注意,要混得好可不容易哩!”婁樗連忙拍馬屁:“我終日所思,真不如須臾所學也。”婁錕肩膀一聳,捶背的婢女退下了,道:“只好笑那些沒見識的門子,還指望能在宰相府榮華富貴一生一世呢,太陽還沒出就都掃地出門了。哼哼,受人養而不能自養者,犬豕之類。”婁樗聽得不是個滋味,好像在說自己一般。

  婁錕剔著牙,吱吱說道:“為什麼錢沒飛進我家,就是因為這牢里的犯人太少了。”婁樗問道:“伯父,這又是何故?”婁錕道:“如今天下大亂,乃發財之際,正所謂‘仁義用于古而不用于今’,這個機遇絕對不能失之交臂!你想想看,那犯事的人少了,進後門作孝子的不也就少了麼?”婁樗漸漸發現了黃金大道,笑道:“喔,送紅包的少了!”婁錕鼓掌笑道:“真聰明,錢多壓不死人嘛!”

  婁樗忖道:“三年清知縣,三萬雪花銀,何況伯父。”忽又念起一事,問道:“小侄剛聽師爺說,某日有個叫奚紹啟的騙人家錢財,伯父為何不將他關起來榨油,反而白白放跑呢?”婁錕一擺手道:“你是外鄉人,哪里明白這縣里的條條道道。那家伙,狗屁都沒有一個,家中只剩一個老婆子,將他關起來,不但沒一丁點油水可抽,還白占了我那聚寶房,白吃了我的牢飯!”婁樗連聲高見。婁錕道:“不過話也說回來了,他現在混得也不賴呢。”這時,一個婢女遞上一盤削好的蘋果,婁錕拿起一個就啃。

  婁樗視蘋果如不見,他已經迷上了婁錕的經語,問道:“到底錢要怎麼賺呢?”婁錕一邊咀嚼甜蘋果,一邊道:“賺錢的方法沒有定義,只要把良心擱在一邊,就能弄到錢。”婁樗道:“我聽過一句俗話,叫‘廩怕鼠,官怕貧’,說得可是真的麼?”婁錕連聲道:“千真萬確,就是這個道理!人人都說當官好,人人都想當官,為什麼?不就圖個富貴麼!官位一加身,財禮隨後就到。嘿嘿,見物不取、失之千里,不要浪費了這個大好官銜。對于咱們這號人來說,不賺即是虧,趁現在年輕,便要能撈盡撈,利用一切資源為己,莫空為江山愁白了少年頭。”婁樗想到自己雞窗苦讀,真是九根黑發一根白發,不值得。

  婁樗道:“此奉節臨近前線,不是長久之地,萬一蒙古人打來,伯父如何區處?”婁錕笑道:“嘿嘿,蒙古人打來了也別慌,投降不就沒事了麼,對我來說,不過換了個當家的,過幾天就習慣了。”婁樗道:“伯父所言及是,只是伯父當年跟著丁宰相,又被其收為義子,當可弄個大官,為什麼偏偏要選此芝麻知縣呢?”

  婁錕微一頷首,道:“眾所周知,這天塌下來時總是個高的頂著,所以這官可不是越大越好;這地陷下去時就一定陷著個矮的,所以作百姓就更不劃算了。作什麼官最妥當呢,我算計過,就數這七品土地爺了。”婁樗問道:“那官又要如何作得安穩呢?”婁錕似笑似不笑道:“官場上的哲理,歸納起來十六個字,‘見高則拜,見低則踩。有功就搶,有過就推。’”

  婁樗道:“伯父一席話,真乃處身官場的經典之言。只是有一點,小侄還有些心寒,若是上面查辦該如何躲之呢?”婁錕笑道:“你莫寒,就拿上次查處貪官汙吏來說吧,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做做樣子,隨便關他幾個沒靠山的,讓百姓心里好想些罷了。哼哼,天下哪個官不是貪官,哪個吏不是汙吏?”婁樗問道:“臨安的董槐呢?”“董槐!”婁錕略一思索,道:“董槐又怎麼樣!他敢說,他從未得過別人的好處?”“伯父說的也是。”婁樗沉思了半晌,問道:“假如我現在身居官場,該如何保護自己的烏紗不丟呢?”婁錕望向陽光明媚的窗外,道:“你知道哪塊云彩有雨嗎?”婁樗不加思索地答道:“黑的。”婁錕微笑道:“不要作太黑的云,枷就套不到你頭上來。”婁樗聽得幡然大悟。

  婁錕道:“古書上有云,萬物都逃脫不了一死,有的人剛生出來就夭折,有的人活上百年也還是老死。聖賢君子要死,凶愚小人也同樣是死。就算你是堯舜,做過再大的功勞,死了不就剩一把腐骨麼!就算你是桀紂,極端無道,死了也無非是一把腐骨。歸根結底的都是一把腐骨,將兩把腐骨擺在一塊兒,誰能辨出哪塊是堯舜、哪塊是桀紂?所以做人啊,就應該在活著的時候盡量地尋快作樂,縱情享欲,無須顧慮死後的事情。一天、一月、一年、十年都好,一面受用著,一面等待死的到來。如果處處拘束自己的情欲,這也不敢,那也害怕,即使活上百年千年萬年,又有什麼意思?”

  婁樗道:“那為國操勞的忠臣和捐軀將士不就死得不明不白了麼?”婁錕笑道:“為名節死身最是不值,為人在世,不善即惡,英雄們為國捐軀倒對不起他爹娘老子,白賜給他一條生命!”婁樗道:“百姓們為何甯可餓死都不偷不搶不反抗呢?”婁錕哈哈大笑道:“這牛呀,天生就是吃草的命,咱們活得痛快就夠了,管他們那些麻紗作甚。”婁樗想起自己沒來之前就是這種牛,心中多少還是有些同情他們。

  婁錕道:“似我這般,不偷不搶,依然富貴,是個什麼道理?正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嘛!”婁樗起身拱手道:“學生自負滿腹經論,今日得老師片語,方覺前生所學盡皆廢料!”婁錕拈須道:“凡事要好,須問三老,我經過的大風大雨,你作夢都想不到。跟著伯父,你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哩!”婁樗一拜在地,道:“伯父所言,句句都是享世妙諦,學生跟定伯父了!”婁錕將之扶起,道:“學者如禾如稻,不學者如蒿如草。你看看我,再看看故作廉潔的老清爺們,便什麼都明白了。”婁樗搖頭晃腦道:“自古有道,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婁錕嘿嘿笑道:“說得好,正是這個道理!”

  婁錕道:“說了這許多,我需考考你,看你所學的深淺如何。”婁樗道:“伯父請出題目。”婁錕道:“如果一個人很窮很可憐,你會怎麼幫助他?”婁樗考慮了一會,道:“我會給他百分之一百的同情和百分之零的金錢。”婁錕輕拍侄兒的肩頭,拈須笑道:“好!你這一句答語,足有九分火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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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6:10: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回 婁錕施計瞞大道 曲路蕭凜無人氣


  今年慧星七殺,辰為天羅,戌為地網,太乙不臨,主克陷淹之疾,牢獄之災。江南十三省霪雨六十余日,涔涔成澇,朝廷令出太倉米萬石,賤粜以濟貧民。貪吏舞弊,奸商居奇,皇恩空叫得響亮。

  湖廣安撫使名為朱穆,一路上遇饑者賑之,死者則葬之,不象以往的安撫使,吃、住、拿一條龍。聽說他要來,有幾個大發國難財的知縣掛印逃跑,婁錕自有應付之方,只管安座釣魚台,毫無懼色。

  且看婁錕召集全縣男女到一打谷場上聽諭,查戶藉時,發現幾家有妻未到。師爺問鄔家:“你的妻子為何不到?”答道:“我妻無全衣遮體,不敢外出。”“哦,那你回去後,將今天縣老爺的話說于她聽。”“大人放心,小人知道了。”

  師爺將民情告知婁錕,婁錕即刻高聲道:“無衣遮體者可先到本縣借取衣物,用後歸還。每戶領糧一斗,用後歸還官倉。”婁錕先要鄉民們背一下應付安撫使的話,誰不照著說,就試試看。

  次日,婁錕在查郥岡插旗擺酒迎接安撫使,飄飄然紅火如荼,旗下聚有百人,鄉紳和貧苦百姓成一九比例。只見兩個旗牌官高乘駿馬名騅,百名官軍渾身披掛,手握戒刀在前開路,一頂八夫所扛的四尺俄而大轎咿呀而來,後面拖車數百,轱轆滾塵,滿載救災物品。

  前幾個知縣太令朱穆失望,他不慌見婁錕,先隨便找一路人詢問奉節縣的境況,路人照婁錕吩咐地背誦:“此地夷漢雜居,土俗彪悍,最為難治。婁大人繼任之後,摘伏發隱,不畏豪橫,治得奸逆斂跡,犬賊潛蹤,百姓悅服。”安撫使又問百姓生活如何,路人答道:“本縣百姓無半分勒措之感,猶沐甘霖之下,直治得朝朝瓊樹,家家朱戶。”安撫使聽得婁錕竟有這等功德,的確教人難以置信,心中急切想了解實情,便催促肩夫快行。

  安撫使將簾掀出一個小缺口,一箭之外望見頭戴烏紗的七品知縣,他本就渺小,遠望就更顯得渺小了。肩夫腳力加快,俄頃已至,左右揭簾,一位五旬上下的官員起身下轎,身著獠獸羅襕、腳踏云履、腰圍水光白玉帶,面含威慈。此時,官行躬禮,民行拜禮,一齊參見。安撫使見婁錕相貌不堪,能耐倒不小,隨聊幾句,聽得盡是些饾釘話;又飲了接風酒,安撫使一刻也等不及,拉著婁錕就要他盡主儀,帶自己去察看農家風情。

  安撫使隔家詢察,大家都說生活安逸,秀才答道:“我們的縣老爺愛民如子,此地五谷豐登,路不拾遺。似我等文學之士,每日晨間賞花沐景,吟詩作賦;午時鄉友弈棋,高談古今;傍晚瀏望紅霞,與妻悄訴情語;晚暝對月飲酒,調琴闌歌,雅趣盎然。”農民答道:“官不壓民,主不欺身;三餐飽,冬衣暖;子孝妻德,安樂太平。”

  有些農民在背誦時,由于記憶力不太好,以至于有些問語一時想不起來,便用自己的話補上,不過大意未變。安撫使問了幾家,都說日子好過,憂心甚慰。雖說“朝朝瓊樹、家家朱戶”言過其實,但百姓如此贊譽,可見對知縣的擁護安戴甚高。農有余粟,女有余布,也是親眼所見,更無置疑之處。婁錕隨機把自己的生活表個態:“國課早完即囊囊無余,自得至樂。”安撫使又問治安如何,婁錕說:“黔首安甯,鄰里相敬。”安撫使一拍婁錕,笑道:“看來我押的錢糧都白帶來了!”婁錕唯唯。安撫使二拍婁錕,大笑道:“放心吧,錢糧絕不會少了你縣,若叫鄉民見了,反埋怨我偏心呢。你的功勞也不可白沒,他日本官定要將你治民安郡的事跡表呈皇上!”婁錕又唯唯。

  安撫使在婁錕處心安排的驛所下榻,雖談不上綺櫳之屋,幾間瓦房也打掃得頗為整潔;炊飲雖談不上靡麗,幾盤肉蔬也做得頗為精致,顯出本縣不鋪張浪費之風,安撫使很滿意。

  錢糧已運到衙門里,婁錕畫了回符,點數入庫,瞧他樂的,仿佛這些錢糧都是他的一樣。回到府內,望婁樗笑道:“本縣澇災,久日不退,朝廷體恤民情,批廩千石、銀二百兩,以饗百姓。”婁樗懶懶說道:“朝廷發錢糧濟民,與我們有何干系?”婁錕擺手說道:“你真是個門外漢,公府之錢糧嘛,勻一勻是每縣之長的職責,本縣當然是推辭不得的了!”

  婁樗道:“這糧食都是有數可查的,怎麼扣下呢?”婁錕笑道:“那還不簡單,就說老鼠猖獗,每日都要被它們偷吃掉幾斗,積年累月不就都積到家里來了。”婁樗聽得大笑道:“伯父神見!那,銀子又怎麼扣下呢?”婁錕口沫橫飛道:“興個什麼水利,作個什麼工程,只要吹得大做得小,還怕不飛到家里來麼!”婁樗心中頓時雪亮,大囤滿、小囤流,這麼簡單的招法,自己為什麼就想不到?婁錕悠然自得道:“錢從勤處來,貪也要會貪嘛。”

  百日之間,婁錕貪了糧草五百石,發下二百石,余下備用,銀子也貪了一百兩。婁錕撫摸著銀子,迷醉地說道:“白花花的銀子啊!你為何看起來這麼的可愛,石頭與你一般顏色,為何它看起來就是沒你舒服呢?”這些都是後話。

  這日清晨,安撫使被婁錕蒙惑,正在草擬奏章,表其功業。突然聽得門外喧嚷不斷,他無心構思,擱筆在案,喚過小僮問道:“外面是何人如此吵鬧?”小僮去後回道:“是一名百姓跪呈狀紙,口口聲聲喊冤。”安撫使心道:“婁錕治縣有紊,怎會有人喊冤,難不成是個刁民不服訟判?”便叫帶那人進來。

  須臾人到,正是鄒非,打妻兒入獄後,他每日無心從事,懶癱在家,恨悔自身,聽說這次南巡的安撫使是個有名的清官,便聽了街坊郝大嬸的話,連夜請人寫了一張狀紙,今早便來呈冤。寫狀紙的秀才格外向鄒非吩咐,事情如敗露,切莫提是他代寫的。

  一見到清官,鄒非便淚如泉湧,雙膝綿軟,把狀紙高舉在頂,安撫使一接過,鄒非便納頭大拜。安撫使命人將其攙起,道:“你莫如此,如真有冤情,本官自會稟公處理。”命小僮看了座,安撫使仔細讀罷,眉峰愈鎖愈緊,“啪”的一聲,把狀紙往案上一拍,喝令帶一鄉民進來盤察。那鄉民起先還在誦揚知縣,安撫使逼道:“你若不說實話,他日經本官查出真相,你便是其黨羽,難逃國法!”

  甯可得罪官小的,也不能得罪官大的,這個道理誰都明白,這鄉民哪經得起嚇唬,磕頭頓如和尚打木魚,一句一句把婁錕的吩咐如實招得殆盡。安撫使聽得拳頭在桌上一捶,喝道:“豈有此理!賊官安得囂張到此境地!”將那篇奏章撕得稀爛。

  事不宜遲,先點左旗牌官安堋提吳秀蘭母子出獄,再點右旗牌官水芮帶卒把秦世順與奚紹啟抓來問供,兩邊領命而去。鄒非感激不勝,口口聲聲再生父母,安撫使道:“為官者當從民願,剔奸惡,揚正義,何懿之有!”

  這時,班房掌刑獄的典史祁善也來探望,將婁錕的處事為人數落一遍,安撫使道:“婁錕之事確令我氣堵,但婁錕也是個朝廷命官,若要此刻辦他的案子,恐怕朝廷怪我武斷;料其不過星般大的芝麻官,難道敢動到我頭上來不成,不如等回去上報朝廷,才是良方。”祁善歎道:“只是便宜此賊多逍遙幾日了。”

  鄒非倚門首佇望,遠見妻兒相攜而來,心突突往上沖,又想到自己之錯,那雙腳竟像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動。云飛明白了繼父不是無情之人,悲喜交接,高喊著“爹”,撲面跑過去。鄒非喜淚如箸,應了一聲,張開臂膀把兒子摟得緊緊的,妻子也隔著云飛把他們抱得死緊。吳秀蘭一家子得以團圓,對安撫使及祁善千恩萬謝後,聽從了金玉之言,不慌回家,權且住在這里,以妨婁錕耍詐。

  秦世順、奚紹啟等在賭場內被網到了,秦世順見形勢不妙,哪敢狡辯,只是磕頭求慈顏開恩。奚紹啟打量自身,憶起先妣竟遭自己的毒手,還有更多人受到自己的欺虐,不禁懊愧非常,哭著打耳刮子,道:“別人都說我是社會上的渣子,看見我都躲得遠遠的,都瞧不起我。我也想活得像個人,可我不知道該做什麼,也沒有人來教我,不作街邊,你教我作什麼?”他抱頭猛搖,道:“我好痛苦,社會拋棄了我,我卻不能拋棄社會!”安撫使忖道:“他雖有錯,但錯之根由不在他,是這個世道逼得他不得不變壞。”歎了一聲,將兩人五花大綁,權且寄在草房,准備帶京作證。

  時已過午,婁錕貪睡了一次,沒去坐衙,頭還沒醒,就聽得房門咚咚的亂敲,便穿衣拂面,打著呵欠開門而出,叫道:“這麼早,有什麼鬼事?”只見師爺驚慌失措道:“大、大、大人!大事不好了,安撫使出令提吳秀蘭母子出獄了!”婁錕聽得心髒僵硬,忙按著師爺的肩道:“你說清楚點!”師爺道:“安撫使不知聽了哪個的鬼話,對大人猜疑,還把秦世順和奚紹啟抓走了。”婁錕跺著腳道:“糟了,糟了!那兩個家伙都是見利忘義之徒,還不把本官連本帶利地抖出來!”師爺道:“要是安撫使聽了他們的話,上報朝廷,那大人不就……”

  婁錕把手叉在胸前,左手壓著右手,心道:“若此事讓朝廷得知,怎生吃罪!”頓時惡向膽邊生,道:“少安毋躁,我有一計!”對師爺附耳私語,把師爺嚇得雙目睜得比太陽還圓,戰抖著嗓子道:“這個……恐怕……”婁錕哼了一聲,道:“是他逼我的,怕甚麼!如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夜黑得不見一顆星,天上能發光的都被密密匝匝的烏云所遮掩,沒有人敢在街頭上走動,他們都預感到可怕的魔星將要降臨。

  牢房里的犯人本應熟睡的,在極不正常的安靜下傳出陣陣喧鬧聲,伴著幾聲“呃啊”的慘叫,不知是誰把前些日子關押的宗賊盡數放出,這些憋得近乎發瘋的土匪們沖出監獄,蜂擁至庫房,庫房的倉門也有預謀的敝開著,刀、槍、劍,供他們隨意擇選。

  土匪們裝備齊足後,舉著火把,潮水般沖向安撫使的驛所,隨著一聲“噼剝”的破門聲,再伴著幾聲守衛嘶啞的慘叫,驛所即將化身為屠場,野性的嚎叫把夢中之人驚醒,可憐上百名軍官士卒都在被窩里作了無頭之鬼,秦世順和奚紹啟也休想脫劫。

  云飛聽得外面動靜不妙,秉燭見窗紙上投著晃動的人頭之影,急忙披衣執劍,房門被人一腳踹開,從外面探進一個蓬發的頭來,往里面一瞅,回身就走,嘴里嚷道:“那小子在這兒!”然後就聽見幾陣奸笑聲。鄒非和吳秀蘭從里面的房里出來,一面走一面扣扣子,吳秀蘭望云飛道:“出什麼事了?”話音剛落,就聞到一股濃煙味,云飛快步出門,眼間的場景頓教他心驚骨折,只見數十名土匪明火執杖地殺人放火,除了自家無損,驛館內血流成河,烈火連屋。

  土匪們完事後,一刻也不願多待,搶了馬匹奔逃離館。灰煙蒙蒙,嗆得人不住地掩鼻咳嗽,四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尸體,云飛高聲叫道:“朱大人!”提腿就往安撫使臥房奔去,門首傍敧靠著一人,白色的睡衣上濺著點點血斑,腹部被捅了一個大窟窿,嘴角下掛著一道血溝,正是安撫使!云飛附在他身旁,使勁搖著他的雙肩,拼命地叫道:“朱大人,朱大人!”可惜,他已經醒不過來了。屋舍皆用樅木建築,見火即燃,火勢愈燒愈旺,火苗四處亂吐,烤得人臉上發燙,椽木被燒枯而帶著火條往下掉,云飛忙將安撫使的尸體向外拖,怕燒壞了。

  父母親也跑了過來,滿面驚懼和迷惑之色。徒然傳來“得得”的腳步聲,只見軍牢快手,執刀握棍地虎對擁過。云飛拖尸體的舉動被他們看得一清二楚,領隊的指揮劈頭喝道:“大膽狂徒!豈敢弑殺朝廷命官!”云飛聽得連忙放下尸體,又看看沾滿鮮血的手,倒真像一副凶手模樣,急得大聲辯道:“大人弄錯了,朱大人不是我殺的,是一群土匪……”“住口!”指揮把手一揮,道:“把他們三個凶犯綁起來!”眾卒拽著麻繩就往他們身上套,吳秀蘭頭暈眼亂,栽倒在地,不住地喘氣。云飛橫眉怒視,不過芥荳微力,決難支撐。

  鄒非的作人本章是守分安命,順時聽天,現已明白了一切都是知縣施計嫁禍,頓時怒火沖天,半分壓抑不得。待軍卒走近,鄒非猛然把一卒身上的腰刀搶著抽出,那軍卒還未會過神來,早被鄒非一刀砍翻在地。眾軍卒大驚,丟了麻繩,齊齊拔刀就砍、舉棍就砸,鄒非發了火性,亡命地胡劈,雪光縱橫,又有兩人被砍作兩半,眾軍卒不敢近身。指揮大怒,拔刀朝鄒非如箭般擲去,鄒非已失去理智,耳目不辨,未加躲避,心窩倏然一涼,刀鋒從背後穿過,手中刀落,趑趄了兩步,仰倒在生硬的地磚上,後腦落地時“咚”的一聲響,撞開了花。

  吳秀蘭與云飛發瘋似地奔過來,撥開軍卒,伏在鄒非身上呼叫啕哭,一個為丈夫,一個為父親。

  乘沒防備時,兩棍朝他們腦後重重打下,三人倒在了一起。

  火已燼,屋已毀,一片血肉瓦礫場,到處在飛灰,幾只民家的冷犬在吠叫。

  吳秀蘭母子被押進一間特殊而隔絕的牢房,銜冤不盡,又有何人可供傾訴?婁錕經常以財物肥賄上司,關節頗通,這殺人放火的大案都嫁禍在云飛等身上,無人來查,全憑他一口之辭。逼吳秀蘭為娼的計劃也落空了,此時定得杜絕禍患,便說鄒非一家子謀殺朝廷命官,十惡不赦,不用等到秋後,就地處斬,只等上面批回文。

  不過數日,婁錕接了回文,爽朗笑道:“如今已蓋棺定論,縱有天理也容不得你強辯了!”婁樗道:“民者賤而不可簡,萬一那些知理的百姓向上面替他們申冤呢!”婁錕擺手搖頭道:“那些爛牛屎,糊不上牆的。”婁樗對婁錕是又生敬意又生寒意,忖道:“隋時朱燦喜食人肉,與伯父相較,猶拜下風。今後我處事,切要小心。”

  同情吳秀蘭母子的典史祁善也遭誣毒,被關在他們先前寄身的獄房里,回想不平的往事,體味著腥臭的牢房,愁緒千端,莫可暫釋,不禁歎道:“昨天我關別人,今天別人關我。”對面牢房的中年人湊身到檻邊,問道:“大人為何也成了囚徒?”祁善無精打彩地把鄒非一家子勾結土匪殺官,及其連累自己之事說了清楚,尚不知一切都是婁錕的安排。中年人垂著頭道:“您是好人。”祁善冷笑道:“這年頭,好人都受累,壞人都享福。”中年人聽得勃然大怒,捶著鐵檻,大叫道:“他做這種絕子絕孫的事,一定會有報應,一定會有報應的!”絕望的吼聲象沖擊波一樣,席卷著整所監獄。祁善默念道:“法律是公正的嗎?不過是被權力者操縱的工具罷了。”

  次日便要將云飛、吳秀蘭梟首示眾,吃了一頓好的,上酒時,兩人都把酒杯推開,不飲這黃泉酒,不知昨夜吳秀蘭又對云飛說了些什麼,都大大方方擦過獄卒的身子邁步向前,搞得人們心中驚詫。

  蟬聲切,蛩聲細,愁草瘞花終。平生蹤跡天定著,如斷蓬。聽塞鴻,啞啞的飛過暮云重。不知誰家,笳鼓悲鳴,遣人驚。撲頭飛柳花,與人添鬢華。哽無言,欲到斷魂處,人生何太淒。

  十六個解差同一個解官押著吳秀蘭母子,長枷鎖鏈的緩緩朝刑場走去,鐵鏈在地上拖著冰冷的長音。母子之情就像池子里的水,永遠也不分離。那些看熱鬧的人群擠滿了街道,嘰嘰噥噥不斷,陪著無數的歎息聲。

  法場設在縣衙前,眾衙役列著兩條直龍隊,頭前的兩個舉著旗旌,其他的橫棒在胸,抵住不斷向前湧的人群。四個刺青的彪形大漢押著吳秀蘭母子推向場中央跪下,面朝西方,等待午時三刻。監斬官便是婁錕,高坐于五步台階之上的狼皮席位,想到費事的家伙即將永遠消失在眼前,臉上掩映不盡春風得意的神情。

  日頭漸漸小了,樹葉終于動了起來,讓人覺得還有東西是活的,仲夏吹的卻是火風,絲毫解不得沉悶。“咚咚咚”摧命鼓響,婁錕倏然瞪大烏珠,抓起驚堂木“啪”的一打,群噪即止。婁錕揚高著聲音道:“重犯云飛殺害薜利生本犯死罪,其父鄒非誆騙今次南巡的安撫使,已遭死報。云飛與其母夜半將牢房開啟,放走土匪五十余人,並協同弑殺了安撫使朱穆,罪惡滔天,國法難容!上憲批文已至,將兩人就地正法,以端國威!”

  婁錕又看看日頭,朱筆一點,大叫道:“時辰已到,斬!”言罷斬簽落地。只見兩個大漢聞聲揪起吳秀蘭與云飛的頭發,兩個劊子手則高舉鬼頭大刀,在熾火日光下反射出刺眼的輝芒。在這生死一發之間,吳秀蘭拉緊了云飛的手,兩人都閉上了眼睛,心中很平靜,面部也很安詳。

  可是,大漢手里提的人頭遲遲沒有砍下,傻大個們就像四個木樁呆在地上。婁錕看得奇怪,又叫了一聲“斬”,四個大漢依然定著身子,不見動靜,沒有人看得出,從他們身上分別掉下了四枚小石子。冷不防一聲嘯起,人群中縱出一條漢子,就像白鶴一樣凌空飛至場中心,一身白衣,與當年云孝臻的衣裝同轍無異!四道寒光揮落,劊子手的人頭倒離了家,嘀溜溜地滾著。人群頓時炸開個鍋,螞蟻般地騷動起來,皆為避禍而狂逃,哭爹叫娘的聲音一波接一波,不知有多少人被踏于足下。

  吳秀蘭與云飛身上的刑具被一劍削作兩半,他們身上一輕,忙睜開眼睛,云飛尚不識那漢子,吳秀蘭看得真切,驚得雙目發癢,牙齒打磕道:“邢巡檢!”不錯,正是當年勤力保護他們進青城山的邢鳴風!恩人相見,分外眼親,云飛高興得撐起身子就與邢巡檢相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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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6:10:45 |只看該作者
  婁錕見狀,吃了一驚,大喝道:“豈有此理!賊人來劫法場,你們這幫廢物還傻站著作甚,還不快快給我拿下!”眾卒丁聞言齊齊圍上前去,也怪他們不識好歹,沖在最前鋒的幾人身上都多了個窟窿,“啊呀”倒地。其余的見先軀已作了古人,眼前的漢子足有荊軻、聶政之勇,還有誰敢攏身?只敢在外圍空空地高喊:“不要放他們跑了,拿住他們!”又喊“上啊”,卻沒一人肯上。婁錕看見情勢不妙,早已狗爬似地溜了。

  邢巡檢剛才錯手殺了幾人,念及役卒們只是奉命行事,家中都有老小照顧,便不再下殺手。他眉峰一擠,黑珠子一瞪,早已嚇趴下兩個;右手執劍,左手拉著吳秀蘭就往外突圍。云飛也搶了把短棍護後,役卒們哪敢與其對壘,沒待他們近身,自己反倒讓了路。邢巡檢心道:“吳秀蘭腿腳不利,這樣拖下去不是個辦法。”靈機一動,叫了聲“得罪了”,將吳秀蘭橫腰抱起,朝云飛使個眼色,兩人放開云步,穿房越脊如雁掠去。婁錕正溜著,見弓弩手已到,忙問:“喂了毒沒?”答曰沒有,婁錕氣急,賞了下手一嘴巴,忙催令快、快、快射,自己也拉滿弓射了一箭,刷刷然百箭齊發,如蜂尾針般鳴鏑撲來,只是他們已遠去矣。

  婁錕正在叫罵之時,場地里馬蹄聲響,原來第二批援軍騎兵隊已到,共三五十騎,婁錕的心髒為之一提。那指揮勒馬問婁錕:“大人要親自追擊嗎?”婁錕大罵道:“飯桶,還蘑菇個屁,快追!”騎兵去後,婁錕低罵道:“死日的,明知老爺我不會騎馬,回來有你好看!”

  云飛等人一口氣奔出縣外三十多里,在官道上停步,追兵已被撇在山外水外。說實在的,追兵大多曉得實情,替吳秀蘭母子鳴不平,二來又見劫法場的好漢英雄過頂,哪來心思追捕,不過裝裝樣子罷了。

  天空中,黃云蕭多白云暗。邢巡檢放下吳秀蘭,她身子軟軟的,無力施禮,只是口中稱謝。邢巡檢道:“嫂子不必多謝!你們犯了什麼檔子事,直弄得這般冤楚,若非被我逢見,豈不枉作了刀下之鬼!”云飛便將含冤受辱的情由從頭至尾詳說了一遍,邢巡檢聽得心往下沉,不住地歎氣,從懷里取出一個油皮包裹,裝著一些細面饃饃,給吳秀蘭和云飛吃。吳秀蘭並不餓,只是有些體乏,想休息一下,遲些進食;云飛跑了這麼遠的路,早就餓了,拿了一個便往嘴里塞。

  邢巡檢鎖眉道:“你們被趕下青城山,我已接了信。唉,我師父真是糊塗啊!當初是我帶你們母子上山,山上卻容你們不得,我對不起董大人所托,對不起已故的云兄啊!”吳秀蘭本倚在一株冷杉傍,忙支起身子,道:“別這麼說,邢大哥的恩情,我們娘倆就是來世作牛作馬也報答不盡!”邢巡檢聽得心歉,道:“嫂子真說得折殺我了!”吳秀蘭道:“還是那句話說得好,‘英雄大恩不言謝,青山綠水總相逢。’我們娘倆無以為報,定當把這份宏恩永佩于心,永世不忘。”邢巡檢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我武林中人所做的本份事,更何況令夫又是武膽英豪,乃邢某欽仰之人,他的妻兒便是在下的親人!”說到這里,噓歎一聲道:“我卻不能盡職,害得你們流落異鄉!”吳秀蘭呼出一口氣,道:“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好與壞,我又怨得了誰?”說罷沉下了眼皮子。

  云飛見氣氛沉重,便調開話題:“邢叔叔,今天幸虧碰見了你!若是……噯,我都不敢想下去了!對了,叔叔怎麼也在這里啊?”邢巡檢道:“天下第一邪教‘天人教’的勢力蒸蒸日上,在湖廣一帶四處鬧事,我是被峨嵋派掌門慧心師太所邀,共議除魔大舉的,約好在武昌黃鶴樓聚頭,離約期還有三天辰光。”云飛胡想了一會子,道:“若邢叔叔不去赴約,或是早走一陣、晚走一陣,便見不到我們了。”邢巡檢微笑道:“事有湊巧,物有偶然,今日也是你們吉人天相,命不該絕。好人嘛,上蒼總是保佑的!”云飛與母親都聽得眼角掠過一絲牽強的笑,云飛想起婁錕,氣鼓鼓道:“只是那個狗官依然逍遙快活,教人忍不下這口氣!”吳秀蘭歎道:“現報、生報、後報,他逃不了的。”

  邢巡檢道:“你們可有什麼打算?”吳秀蘭見說,便把回娘家的意思表了,邢巡檢不知吳秀蘭逃婚之事,還以為是個好安排,舒了口氣道:“你們有所依附,我就放心了。”說罷,摸出兩錠細絲攢頂的紋銀塞在吳秀蘭的手心上,道:“我身負重事,不能陪你們共去了,這銀兩權作盤川,不日我完事後,定到江陵看望你們。”吳秀蘭道:“邢大哥也是朝廷命官,萬一婁錕對大哥不利,我娘倆怎生……”

  邢巡檢不待她說完便站起身來,慨然道:“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嫂子就別為我懸心了!倒是你們乃朝廷重犯,路逢險處須當避,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快快動身吧!”云飛忙拉著母親起來,與邢巡檢唏噓作別,自己則拜了三拜,遠見邢巡檢消失在密林中。

  紅樹西風冷,青山去路長,娘倆踏著浠瀝的石泥路沿東行去。

  婁錕發下海捕文書,四處畫影圖形,高張黃榜,捉拿吳秀蘭母子。可惜的是,此時天下騷亂,不知張貼著多少待捕的人犯,添他二人不多,少他二人不少,誰有閑工夫對著畫像辨認?

  吳秀蘭母子這案且告一段,婁錕先將那不識好歹的指揮降了一級官銜,再與侄子談起祁善之事如何處理。婁樗進言道:“我看,祁善這個人可不能久留啊!”婁錕道:“他早為我心腹之患,本有鋤他之意,可惜他所犯之罪罪不至死,為之奈何?”婁樗道:“小侄有一妙計,可將他放出獄,要他將功抵過,輯拿吳秀蘭母子,限十日為一期,如他輯拿不回便責五十大板,他若輯拿得來則更美,大人受賞當在此案。若他死活沒那個本事,嘿嘿!他又不是鐵鑄的,幾月之內,打也把他打死了。”婁錕大喜,拍著婁樗的肩頭,把他越拍越矮,嘴里贊道:“後繼有人,後繼有人矣!”

  祁善乃烈性丈夫,哪里受得了如此虐待,硬被他們折磨逼迫得服砒霜自絕殘命。

  且說董槐那年離了青城山,自此躬耕隴畝,養花修竹,時常與農夫談甘苦,與高友吟詩賦,倒也清幽,只是那顆心終究沉不下來。經李悝、文天祥等保奏,皇上辨清了忠奸,決定重新啟用董槐作參知政事。

  邸報真確,董槐一見文書,拍案狂笑,喜如農夫守旱得甘霖。衛羽大笑道:“我見幾家貧了富,幾家富了又還貧!”董槐把文書一抖,大叫一聲:“說得好!”這一聲叫便泄出了一肚子的悶氣,格外的清爽!忙寄書臨安好友,次日即歸,此時高高興興地打點行囊。

  今日的曜靈較之往日猶為耀目,乃董槐回返臨安之日,也是上合天意,下遂人願。眾友喜過張騫生還,都推冗乘騎離城十里至嵖岈嶺給他接風洗塵。此嶺險絕通渠,流泉涓涓不絕,紅白梅夾道,仰視青天,如一線然。眾人自得了信後,卯時便在此擺好了接風酒,又耐著性子等到午時,都望得眼酸。董槐還不是心急馬行遲,一個勁地縱轡加鞭。文天祥眼力最好,突然大叫道:“來了,來了!”這一喊,把眾人的心都往上提了一下,忙極目眺望。馳道上,直聽得馬鑾鈴響,二騎快馬,凌云而來,正是董槐與衛羽。董槐不敢著官服,怕驚憂百姓,只穿了一身麻布直裰,在眾友地高拱下翻身下馬。董槐的舊騎見到文天祥的坐騎,便互相啃癢,噗著響鼻,打著蕭梢。馬亦有情,何況人乎?

  有詩曰:冥冥花正開,颺颺燕新乳。昨別今已春,鬢絲生幾縷。

  眾人拍手同賀,與董槐敘闊別寒溫,酬酢了一陣,因文天祥的妻子有孕,董槐挽其手問道:“孩子生下來沒?”文天祥面色微紅,搓著手道:“快了!”董槐拍其脊背,調興道:“我都回家了,還能有什麼事?倒是你夫人有孕在身,需要照料,快回去吧!”遂一揮手,文天祥只是不動,眾友笑道:“人家可不是重色輕友的人喔!”董槐道:“等到了含飴弄璋的日子,那才歡喜呢!”文天祥將為人父,心里怯喜,不象他們早諳世事,這時經不住玩笑,身子就像被一條繩子束得緊緊的。眾人在一片和樂融融的氛圍中散去了,今晚上可放不過董槐,非大醉一宿方可。

  董槐恐百姓知信後多事,便悄悄回府,誰知府門前張燈結彩,掃清灰塵,鋪設猩氈,早有百姓擁門佇望。董槐又不好掩面,被熱熱鬧鬧地簇擁入府,與百姓議論情長,好一片滿堂紅,四皆春!董槐府中的封條早已除去,物品未少一件。片刻,天子的賜物又至,董槐拜領謝恩。

  不多久,尤新前來拜賀,與董槐握手言歡,舉薦一人,姓高名偉,言昔日臥龍鳳雛之才也不過如此,只是此人飄泊不定,思想奇譎。董槐聽說有這等一位異人高士,忙拉著尤新的手,道:“還請尤兄為我引首!”尤新把董槐的手一捺,笑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恕我無能為力,說不准哪一日他還會向大人毛遂自薦呢!”

  董槐款留尤新至晚,眾友齊聚,彼此讓了坐,董槐親自遞酒遞茶,以盡主道。只見明月當空,片云不染,梅花暗香疏景,正好論詩品酒興。

  闊別多日,朋友之間自有不盡的知心話要開腑傾談,大家早來晚散,鬧哄哄的,董槐家的門坎快要換新的了。

  董槐念及云孝臻,因吳秀蘭母子被逐下青城山,問其下落,皆云不知,心中不免又生憂楚。此時賈似道當權,董槐新上任竟不去拜見,賈似道心暗恨之。

  再說吳秀蘭母子為饑寒的驅迫而奔走衣食,這是繼離開青城山後第二次流浪。奉節與江陵相距千里之遙,他們一路上餐風野宿,櫛風沐雨,不知何日才能苦盡甘來。吳秀蘭一路起就不住咳嗽,也許就是殺得光闖家之夜染上的。云飛看得不忍,要找大夫治病,可母親不願花錢,一拖再拖。看著母親吃力地簸行,云飛只恨自己沒有長大,不能背娘行路;更恨自己不能替娘分擔病楚。盡管他們省吃儉用,冷飡黃水,可邢巡檢所贈的兩錠銀子還是在幾月間用之殆盡。若按常人腳力,路上節檢些,足夠捱到外公家了,只是吳秀蘭身體羸弱,步伐遲慢,又時常歇停,日程便無形中增了幾倍。為了生計,母親將唯一的一根金釵也當掉了。

  凜風冷雨亡路長,厚顏不計冷眼嘲。

  情知此去波濤惡,只為饑寒二字難。

  昨日討得兩碗稀飯,母子倆吃到剩半碗時,都舍不得再吃,晚上加些涼水,一碗稀飯作兩碗吃。今早,母親沒有叫醒云飛,想讓他多睡一會兒,他太困了。母親拿出一個不知從哪里弄來的硬饃饃,背著兒子,使勁地啃著,她已經餓得一宿未眠了。云飛無意中發現了母親的舉動,饃饃上還沾著幾絲血,原來,這饃饃硬得像磚頭,母親的牙肉都咬破了,她還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啃著。云飛什麼也說不出口,只能流著淚假裝無知。

  五月的火星已出現在正南方,方向最正,位置最高,以後逐漸偏西,天氣漸漸要變冷了。

  好歹混過了路上的官檢,母子倆苦苦行到江陵郊縣,天色昏晚,遠遠望見前面有座小山,山腰上掩著一方庵觀寺院。佛家自以慈悲為懷,眼見身邊錢糧已空,此寺便可解腹中之急。吳秀蘭干澀的臉上露出喜色,道:“飛兒,咱們去向長老們討些飯水吧!”

  倆人加快步伐,吃力地登上山腰,好不容易近前一看,卻見那寺門歪歪倒倒,零零落落。待推開門時,真忍不住心荒意頹。

  但見:堂上生荊杞,堂下貫鼠蟑。文圖消磨漫漶,野風蓬球轱轆;木魚無敲卻裂,蒲團皺破無皮;琉璃香燈缺損,羅簾漫掛蛛網。如來金身殘色,羅漢歪臥東西。無量壽佛變有量,丈四銅殘今丈二。諸像豁釁痕痕,碎首損軀,金碧悉錄。張僧繇應悔留真跡,殘落落不知寺廟名。

  正是愁人到愁處,頻添一分愁。母子倆先前的一股沖勁隨之驟散,吳秀蘭支持不住,昏忙中倚著地面的佛像舒喘。云飛忍不住說道:“我到前面的市鎮上討些食物來!”吳秀蘭急忙強挺著身子阻攔:“飛兒,不要去!現在天黑道惡,碰到歹人豈不痛殺了娘?咱們就忍過這一夜,明早乘十幾里水路便到你外公家了。”

  云飛見母親身體太虛,如何熬得過去,一意堅持要去。吳秀蘭拗不過他,只好許了,口中千叮萬囑“小心”。云飛打開包袱,取出一個帶著小碴兒的瓷碗,辭了母親,獨自下了小山。走不多遠,前面果然有座小鎮。

  傍晚的街頭,鎮上的小販還不少,正因為這是兵荒馬亂的時代,不勤力勞動是難以糊口的。云飛拖著疲累的步伐行在通衢之上,命運就似風前的燈籠,奄奄欲熄。掃目懸望,小鎮的乞丐卻也不少,他也學著逢人便討,雖然模樣很惹人惻憐,卻無一人肯解囊。

  過了一頓飯的功夫,云飛還沒求得一文錢,想起母親還在破廟內挨餓,心中大為急惱,哪里還顧及到自己也饑腸轆轆。有個賣燒餅的卻不自覺,將聲音喊得震天,云飛更是聽得難以忍受。娘時常說“人窮,要窮得乾淨”,可是現在饑寒交迫,實在沒有別的法子,他只好一咬牙,出此下策了。

  只見云飛走到賣燒餅的攤前,那攤主個頭倒是不小,虎背熊腰,粗眉圓臂,見有了生意,兩塊眼皮子便跳得快了,道:“好孩子,要嘗個燒餅嗎?油脆蔥香,可好吃了!”云飛垂著頭,盯住攤面上的一個燒餅不放眼,倏然右手刮起眼中之物便跑,那攤主哪料到小子有這一招,驚得放下手里的火鉗,抽身急追,大吼道:“抓住他,抓住他!”聲音大得仿佛能把整個小鎮都傳遍。云飛一整天沒進食,兩腿乏力,哪經得起強烈運動,眼睛一花,腳跟一軟,沒跑百步便不由得一跤摔倒在地。攤主踏步趕上,一把將云飛擰起,狠狠地朝麻石地又是一跌摔。此番猛摔比之先前不知烈過多少倍,云飛悶哼一聲,只覺得頭暈目眩,骨頭都要碎了!

  攤主還不解氣,又朝著云飛狠命地用腳踹著,云飛將好不容易弄來的食物緊緊揣在懷中,身體任由攤主踢打。他的意識本就麻木了,心中所念只是保護好食物。路上的行人見出了事,都圍過來,不一刻觀者如堵,攤主方才罷了腳,啐了一聲,頭上冒煙而去。

  云飛的臉部被地面的碎石子碴破,鮮血淋漓。終于有個好心人見這孩子可憐,從對面的家里取出一大瓢清水,扶起云飛,將水喂他喝了。人心畢竟不是鐵作的,食物舍不得給,清水還是舍得的。云飛勉強呷了一口涼水,打了一個冷顫,清醒過來,急忙用手伸進懷中摸了摸,食物還在!便撐起身子,歪歪作揖道謝,又討了一碗清水,起步踉蹌而去。

  眼前一片血紅,原來額頭上溢的血流到了眼里,云飛邊走邊擦干臉上的傷痕,怕母親見了傷心。

  吳秀蘭心亂如麻,倚門懸望,遠遠望見一黑點,喊道:“是飛兒嗎?”云飛抬高嗓音道:“娘,吃點東西吧!”一溜風跑到跟前,吳秀蘭高興得叫道:“飛兒,你回來了,沒事吧!”云飛假裝笑容,道:“娘,我怎麼、怎麼會有事呢!”他這一笑,臉上的傷口便被帶動,肌肉倏然僵硬,又是一陣鑽心痛,幸得周圍昏暗,母親沒能瞧見。云飛又不敢捂臉,只是強忍一會兒,總算挨過了痛關。兩人進了廟,云飛小心將懷中安然無恙的大燒餅取出,還略帶著體溫,遞到母親面前,親聲道:“娘,趁熱吃吧。”吳秀蘭欣慰地接過燒餅,問道:“哪來的?”云飛哽了一哽,道:“哦……我、我到前面的小鎮上求食,嗯,有位好心的婆婆施舍給我的。”他臉上顯露窘色,忙將頭側開。吳秀蘭又問:“你吃了沒?”云飛拍著剛裝滿一大瓢清水的肚腹,輕輕笑道:“咳!我的肚子好餓,接過婆婆給的食物就狼吞虎咽地吃了,那婆婆還笑我是個饞貓哩!你瞧我吃得多飽!”這一拍腹舉動將母親逗得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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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拔盡寒爐一夜灰 刮面罹災染黑瞳


  母親在暗中也隱隱瞧見兒子臉上有些紅斑,切問道:“飛兒,你的臉……”云飛慌忙垂下臉龐,道:“嗯,我不能光顧著自己吃嘛!想著娘在挨餓,便加快腳步趕回來,走得急了,被雜草絆了一跤。”吳秀蘭蹙著眉頭,歎道:“我就要你仔細一點!”

  云飛見娘總拿著燒餅不入嘴,急著叫道:“娘,快吃嘛!”母親將燒餅掰了一半給云飛,道:“娘不餓,你再吃一些吧。”云飛生氣地甩著手,道:“娘,你干什麼,吃就吃嘛!”“這孩子!”母親笑著將燒餅一片片送入嘴中,云飛這才安心倒在干草堆里睡了。吳秀蘭透過破廟頂上的漏洞看著星空,還在擔心明天的事,見兒子緊緊偎成一團,顯然在受冷,便找來一把干草將兒子的身體蓋上了。

  夜是那樣的淒涼,一陣颯風透過縫隙吹來,刮在吳秀蘭單薄的身上,不由得打一驚悚。她微一動身,倏然腹部的肝腸似被攪住一般,至痛無比!她捂著腹,渾身上下不能動纏,干皴皮膚上的紋理頓然加深了許多,斗大的汗滴由額頭似雨水般瀉落。她不住地抽搐,另一只手緊緊抓著地上的銅像,臉部肌肉陣陣扭曲!她的腦中明白,在艱難的流浪生活中,饑不擇食,已經患了胃病。

  眼見云飛尚在熟睡,吳秀蘭只能強忍著鑽心的痛苦,卻不能大聲痛呼。云飛的身體不知為何,頻頻翻轉著,似被噩夢困繞一般。吳秀蘭的牙齒砰砰挫釘,手已經麻木了,那銅像也被捏得流下一線鮮血,從她強壓住的嘴中只能聽得見絲絲呻吟。風愈吹愈大,推開了破門窗,干草在廟內亂竄著,就象那無窮無盡的繩索纏繞著她。她在悲壓中興慶沒有在白天發作,沒有被兒子發現,也不知這是第幾次了。

  終于,她的手無力地松開了,夜還是那樣的淒涼……

  太陽的光輝將星月掩蓋了,又是新的一天。云飛發現母親很疲憊,便沒喚醒她。溫暖的陽光將吳秀蘭烘醒,昨夜的疾痛現在還記憶猶新,不過很快便被云飛稚甜的微笑沖散了。母子倆也沒能梳洗,懷著心事繼續跋涉著。行至小鎮上,云飛將頭低得很下,怕被賣燒餅的攤主看見,還算皇天待人不薄,總算挨過了虎牢關。

  三峽西起四川奉節的白帝城,東達江陵,但見江水曆峽,東逕新崩灘,其下十余里有大巫山,其間首尾百六十里謂之巫峽,蓋因山為名也。自山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缺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日月。

  母子倆喚了小舟,那搖船的艄公在大江上也頗有年歲了,說這江里有吞舟的巨魚,母子倆聽著膽顫,便躲進艙里。看那江面上也有幾艘富豪人家駕著麗舸游覽風景,吳秀蘭母子卻只是緊坐艙內閉著風,隨著欹帆側舵入進高低波濤,遇漩撇舵地急行著。快風拍打著艙布,可見行速如飛,但母子倆此時哪里還有“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的心情,只覺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云接地陰。

  神女峰,徑三峽之崢嶸,躡五屼之蹇滻,高峻挺拔,朝迎早霞,久送晚霞,峰頂石柱似少女般亭亭玉立。河岸傳來陣陣猿啼,淒楚高環,艄公亦支櫓唱道:“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此河段有“九曲回腸”之稱,吳秀蘭雙手合什,祈求瑤姬仙女保佑能平安渡難。

  已過未時,眼見江陵城這個通都大邑訏巍在眼,江陵又叫荊州,西接巫、巴,有云夢澤,春秋時為楚國之都,西漢時為全國十大商業中心之一,相傳為三國關羽所築。

  端平三年十月,蒙古軍因占得襄陽之利而南侵江陵,守將李複光戰死,形勢萬分危急,幸得宋軍大將孟珙率軍救援,連劫蒙古軍二十四寨,奪回被擄掠的人民二萬余,威鎮華廈,江陵方得保全。

  吳秀蘭付了最後的二十文錢,倆人離了小舟,心中卻一點也不踏實。大府名城自不一般,但見門樓高聳,垛堞齊排,護城水流,高山崢嶸。母親在城門前遲疑了片刻,這一點,云飛是能理解的。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何況母親又是反從叛德之女。現如今,十層梯子上了九層,也莫談回頭了。

  倆人強打精神,踏著一條大甬路,絲毫不理會街上的繁華與興衰。吳秀蘭此時的心中只記得尋找城東的原家,云飛也只記得緊隨著母親。終于,斗大的“吳府”金字牌匾近在眼前,但見那紅牆深院寬千丈,琉璃玉瓦高三人,顯然當年的富貴還保留至今。

  門前蹲著兩尊石獅,三間獠頭丹門,中門大敞。吳秀蘭毫不猶豫地踹步入內,正與慌張而出的管家程良軍撞個滿懷。那管家年紀六旬,星眼闊亮,斑發齊束,倒也挺健朗。程管家正欲道嗔,抬眼卻見竟是久離家門的大小姐回來了,驚喜得嘴角微顫,一時怔住,不知從何說起。

  吳秀蘭親聲問道:“家里都還好吧?”程管家切切應了一聲,見大小姐已有了孩子,而面容又是那麼憔悴,一定是家中有變故,無依無靠,只好回到娘家。他又轉憂道:“老爺對小姐的事很是氣惱……”吳秀蘭將云飛帶上前,道:“這是我兒云飛。”程管家輕撫著云飛的頭發,歎道:“不知老爺見了你們會怎樣?”吳秀蘭道:“我這次回來,是向爹賠不是的,過了這些年,爹也許能原諒我吧。”話音剛落,突然急促地咳了幾聲。程管家見狀驚道:“大小姐!你──”吳秀蘭舒緩片刻,搖搖頭,道:“唉,沒辦法,一路上霜露太重,受了些風寒。”云飛也有心地替娘輕輕捶著背。滿地的下家婆子大半與吳秀蘭熟識,都攏過來“大小姐長、大小姐短”地嘈叫。吳秀蘭也把這些年的經曆大致說了一遍。

  程管家不住地歎氣,欲帶吳秀蘭與云飛去見老爺,不知從何處鑽出一女子,尖聲尖氣地嚷道:“哎喲,我當是誰呀?這不是當年與癡心漢私奔的吳家大小姐嗎!噢,我說錯了,吳家已經沒有這號大小姐啦咧!嗬嗬嗬!”

  云飛放眼望去時,見那女子披著綻毛貂皮夾絨襖,內穿繞縷銀鼠花綠緞褂,下身彤紬雜七彩萬葩裳,兩飄雙鳳竄頭碧佩,髻綰紫翠朱蘭釵,額勒眉心璽印連珠套,項帶赤金瓔珞圈,腰系五色蝴蝶鸞絛。一雙丹鳳眼,翹眉擠目,身材豐腴,濃抹豔塗,豐儀雅韻地搖擺過來。此女便是吳百春的大公子吳彥之妻汪豔平。

  程管家這時臉色顯得有些鄙窘,低聲對吳秀蘭叮囑:“大小姐,你千萬別和她爭氣,她可是出了名的潑婦,將她激火了,可沒好日子過!”吳秀蘭搖頭苦笑道:“她是什麼人,我還不清楚嗎,當年硬要跟我爭一把手鐲子,鬧成什麼樣子,至今還依稀記得。”程管家默歎道:“大小姐知道就好。”云飛自從聽了汪豔平剛才那刺耳的幾句話,對其便厭惡非常。

  汪豔平婆娑扭了過來,寶鈿寶玦,錚錚恐碎,道:“真是臉皮厚啊!潑出門的水還想再進門,真是作得春秋好夢呢!”程管家不敢作聲,汪豔平得勢又道:“哎!要求生活計,也難消臉皮羞哇!”吳秀蘭陪著笑道:“豔平~”汪豔平呸了一聲,道:“誰是你的豔平?你這個掃帚星!定是克死老公沒去處,帶著野種到處尋方便!”吳秀蘭心中難受,無語相還。

  只見汪豔平冷哼一聲,指著吳秀蘭的鼻尖,道:“唉呦呦,你可真會孟母三遷啊,專挑好地方去哩!”蹁蹁搖到云飛面前,雙手掐住云飛的臉,道:“想過好日子,是吧?”云飛用力將她的臭手推開,看也不看她一眼。汪豔平怎能忍受“野種”的無理,啐道:“好你個野小子,敢跟老娘比狠!”正欲就手扇云飛兩嘴巴。吳秀蘭敢緊說圓話,云飛拉著母親的手,憤然道:“娘,咱們離開這里!”汪豔平拍手大笑道:“好,走了最好!沒你們在,這個家可清靜哩,免得惹了滿屋子腥騷。”吳秀蘭蹙眉向云飛搖首,示意不要賭一時之氣。

  程管家呆了半天,道:“嗯……這個……大小姐啊!咱們還是快去見老爺吧!”吳秀蘭正求之不得趕緊離開汪豔平,趕忙應道:“飛兒,咱們去見外公。”云飛只好忍住氣,隨著母親朝府內走去。這時,有一管事拿著貼子跑過來請汪豔平批,她拿過牌子細瞧片刻,得了回押相符,嘰咐幾句,又緊跟了上來。

  幾人走過門場,穿過抄手游廊,向書房行去。吳秀蘭瀏覽著家里的陳設,與當年相比,也沒多大改變,童年的幼事又徐徐浮現眼前。汪豔平見狀,尖聲叫道:“東張西望什麼,想晚上作賊呀!”且不說吳秀蘭與云飛心中如何,程管家都聽著難受,沉聲道:“姑奶奶,你少說兩句吧!”汪豔平哼了一聲,卻也罷了話。

  轉過一幅白鷺汀州瀚海屏,總算安穩行到老爺的書房前,程管家叩門請入,汪豔平急步上前,第一個沖進書房,腳根還沒站穩便嚷道:“爹呀!見了那個人您老人家可千萬不能生氣呀!一定要保重好身體才是呀!”

  一位六十上下,穿一件銅錢花紋紫金衣的老爺,尊坐在楠木交椅上開章閱書,也許是操勞過度,生得面黃體瘦,此人正是吳秀蘭之父吳百春。只見吳百春垂下書卷,心中納悶,不知汪豔平所指何人。但見程管家小心地將吳秀蘭與云飛引進門前,吳百春驟然與十幾年不見的女兒相逢,反射性地立起身子。說時遲、那時快,汪豔平猛一甩袖,趕忙叫道:“爹呀!她雖然不孝,卻已經不是咱們吳家的人了,咱也不必對她勞氣傷身的!”

  父女間的怨恨怎能記得如此深遠,吳百春見了女兒,本是又驚又喜,看她還帶回一個小孫子,更是一股熱流湧上心頭,本欲向女兒敘話,問問這十幾年是怎麼過的,更想親手抱抱云飛。可汪豔平這麼一攪和,卻無法啟齒了,只好緩緩坐下身子,發威道:“老程,誰要你帶她來的!”程管家歎道:“老爺,都過了這些年,小姐的事就作休罷!如今小姐之夫被仇人殺害,你總不忍心她們母子倆流浪飄蓬,如今世上這麼亂……”沒待他說完,汪豔平打岔道:“咱爹早就對天蒙誓,不要這種死臉女兒!你把咱爹看成是什麼人了,咱爹是那種出爾反爾之人嗎?”一句話搞得程管家灰頭士臉,叫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吳百春厲聲喝道:“不要吵了!你帶他倆走!吳家沒這種女兒!”

  吳秀蘭見爹果然不念舊情,心中阨塞,但為了生活,還是不得不舍顏央求:“爹,我知道當初不該不辭而別,不過,孩子他爹也算得上一位俠士,得董大人提拔,治理臨安,號為鎮南虎,只是、只是十四年前被仇人殺害,撇下我們而去!”說到悲涼處,強忍住欲淌的淚水,道:“我們母子倆落蕩江湖,受盡了屈辱……”她染了肺病,加上說話神情急促,一口氣沒接上,重咳起來。吳百春看到女兒染疾受苦,多少也有些心酸。

  汪豔平甩著紅巾,似妖蝶迷眼,搖唇鼓舌道:“裝可憐!以為扮著癆病就能打動爹的心,誰都知道你為了男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吳百春被灌此語,本來“仁慈”的心也“堅硬”起來。

  正巧吳百春的小女兒吳湘與大公子吳彥接到消息急時趕到,但見吳湘約有三十上下佳齡,也真是個國色天香的女人,與吳秀蘭當年相比,毫不遜色。相公田旋在外跑貨,甚是繁忙,極少歸家。吳湘的性格卻是遇弱不強,遇強不弱,在這諾大的吳府中,也只有她偶爾與汪豔平爭馳,其他人對汪豔平皆敬而遠之;汪豔平最恨其為眼中釘、肉中刺。

  吳彥則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生意人,五短身材,對汪豔平唯言是聽,他的生意總是老婆替其周旋迎待。江陵地勢伏越,四通八達,南方產的犀兕革、象齒、翡翠、楠、梓等珍貴物品,不時都通其北運,因此商賈巨多。凡經她手,定被盤活。虧得汪豔平生性好強,與外人作起生意必然穩賺,在家中月錢也放得稀,這幾年為吳家所撈何下萬萬。

  此時吳湘、吳彥與吳秀蘭相見,自是雙眼淚汪汪。吳湘更是跟姐姐抱哭一團,吳百春的態度也隨之緩和下來。汪豔平叉腰走到吳彥面前,就像一只天熱而叉翅的母雞,訓道:“你來作甚麼!”吳彥對老婆可是一籌莫展,呆在原地不敢作聲,只是不住地看著吳秀蘭,人隔多年未會顏,自然是看不夠的。

  吳湘與姐姐沉沁了一會兒,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對汪豔平則視有如無,又端祥著云飛,見其面龐清秀,歡喜道:“你叫飛兒,是吧!”云飛覺得這位小姨親切和靄,含蓄地應了一聲。吳湘摸著云飛,“嗯”了一聲,道:“姐姐,你回來太好了!別與那瘋婆子爭,到我屋里坐坐,這些年你怎麼過的,都告訴妹子,以後哪里都別去了,就在這里棲身。”汪豔平聞得“瘋婆子”三字,氣得猛一跺腳,扭囁地望著吳百春。眾人也都把視線聚到吳百春的身上,看他究竟如何決斷。

  吳百春可是依違兩難,如坐針氈,他也想收回原話,讓女兒歸家,可是汪豔平那邊又逼得甚緊。左思右想,身為一家之主,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看來還是自己的臉面重要,蹭起了身子,作出浮云薄態來,道:“我們吳家沒有這樣的女兒。”此話脫口如矢,直直戳中了眾人的肺腑,吳彥和程管家各自興歎了一聲,汪豔平真是歡天喜地,悠然自得。吳秀蘭怔得呆若木雞,云飛則早已對外公死了心,不屑一顧。

  吳湘大怒,沖著汪豔平鼓目叱道:“你不就是巴望著家產嗎?少了姐姐,你便可多賺幾分,你的心也太黑了!”汪豔平臉上霎時支持不住,虧得她久戰殺場,急忙攧唇簸嘴:“喂喂喂,我可從未想到分家產上面哩!都是一家人,住得好好的,分個什麼家產?不過,哼哼,有些人卻首先想到分家產上面去了!”吳湘一怔,張口辯不出話來。汪豔平道:“說句不好聽的話,爹還這麼健朗,你安得什麼心哪!”吳湘火燒臉上,道:“你嘴里積點德好不好,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

  吳百春見下面爭得越來越離譜了,拍桌喝道:“都給我住嘴!叫他們走!”縱是到此地步,吳秀蘭還是不能死心,如果走,能走到哪兒去呢?眼見云飛轉身便走,她死死扯住云飛,幾步上前,緩緩跪倒在地,道:“飛兒,你也跪下。”云飛悲憤難抑道:“娘,您不是教導孩兒,男兒膝下有黃金麼?”吳秀蘭竟無言以對,使勁將兒子按下,淚雨如線滾下,苦苦央求道:“爹,你就認了女兒吧,女兒知道錯了!從今往後,爹教女兒怎麼做,女兒就怎麼做,再不敢抗拒了!”云飛想到自己竟然要跪在這種不念親情的人面前,感到無比羞恥。只見汪豔平雙手叉著胸前,揚眉翹嘴道:“別癡人說夢嘍,爹才懶得要你們這兩個沒廉恥的呢!”

  吳湘也跪下哭道:“爹,女兒求你了!”程管家也要下跪,吳百春心里不忍,道:“老程,你也……”程管家依然伏倒在地,老氣籲喘道:“我跟了老爺幾十年,從沒求過老爺一件事,也知道老爺的難處,就算老爺不認小姐,就讓她住在這里吧。當她是丫鬟也好、仆人也好,只求老爺不要趕她走就好!飛兒也是你的親孫子,千里迢迢趕來相聚,就這麼趕他出門,老爺難道一點也不心疼麼……”吳百春心中猶如刀割,如果收留了這個不孝女,吳家的聲譽就掃地了!

  吳彥也開口央求:“爹……”汪豔平凶惡的眼神馬上橫掃過來,吳彥到此關頭,也沒什麼好怕的了,道:“爹,就讓妹妹留下來吧!”見丈夫膽敢違背她,汪豔平氣得亂叫:“好哇,你這個爛心爛肺的狗東西!枉費我一番真心真意、死心塌地地對你呀!”邊叫邊盤腿坐在地上像瘋了一般拍打著地面,吳彥垂下頭,不理會她。

  眼前眾人長跪不起,吳百春躊躇一番,平緩地說道:“早先我已說過,我吳家少了這個女兒也罷,你們再怎麼長跪也是沒用的,讓他們走罷。”說罷拄著邛竹杖,向深院走去。此話只是輕輕地從他嘴中吐出,但在眾人的耳中卻如雷轟鳴。

  吳百春的背影一晃即失,沒有人看得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得清,除了汪豔平,所有的人都悒郁窄忿。眾人明白老爺下的決心是沒有人能更改的,只好怏怏起身,汪豔平見事已解決,便強扯上吳彥悠打悠打地回房去了。吳彥依依不舍,卻又無可奈何地隨之,只是不停地回過頭遠視著妹妹。吳秀蘭臉上沒有絲毫神色,只是撐起久跪的身子,拉著云飛,一步步地走出房門,眾人接步相送。

  吳府門宅前,那棵老桑樹上的鳥窩內,尸鳩正將食物分給他的七個寶貝,小雛吱吱欣欣地叫個不停。睹物思人,觸景傷情,姐妹倆第二次哭抱在一團。不同的是,第一次是高興得流淚,而未來得及歡融片刻,卻又只能傷別。云飛很堅強,只是牽著娘的衣袖,望著黑霧層層的云際出神。

  吳府內,汪豔平對丈夫叫道:“我為這個家操盡了心,早起貪黑的忙。你卻好,竟護著‘外人’!我那麼做是為了什麼,都不是為了咱們的孩子能過好日子!”吳彥不敢作聲,兩個兒子吳非與吳難也乖乖地躲在屏風後不敢出氣,汪豔平望了孩子一聲,橫眉豎眼,手巾亂揚,蟹步訓道:“如今這年頭,便要多撈錢,撈得越多越好,死腦筋你懂什麼!今日姑息你一次,下次你要是再敢!看我怎麼收拾你!”吳彥的心在悶哭,妻子的厲斥一句都沒聽進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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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發表於 2010-12-6 16:15:02 |只看該作者
  汪豔平接著罵上罵下,罵得口水都干了,見丈夫雙目呆呆,也不還兩句,指著丈夫的腦門子罵道:“你就是這麼一個孬種!”氣凶凶地甩著手巾,跨著大步回內房去了。吳彥惦記著妹妹,見老婆已去,趕忙取了一包銀兩,急急追出門。經過門場時,見爹正在廳前遙望著前廳正門,眯著雙眼,眈眈得出神。吳彥止住步,不敢向前,吳百春瞧見吳彥手中抱著一包物品,臉上還留著苦澀,心中便有了數,揮手歎道:“去罷!”吳彥大喜,道了一聲喏,疾步追了上來。

  門外,吳湘摸出一張關子雙手交于吳秀蘭,道:“姐姐,這是小妹的心意,今後也不知能不能再相見!”吳秀蘭不好推辭,含淚接了。程管家也摸出一張關子塞于吳秀蘭的手里,道:“大小姐啊!噯,我看你還是住在江陵為好,彼此也有個照應。”吳湘大喜道:“對啊!姐姐,就住在這里,我來替你們安頓!等哪一天爹回心轉意了,再搬到家里來和我們一起住!”

  云飛扯了一下母親的衣袖,吳秀蘭明白兒子的意思,搖首道:“算了,我不想在他眼皮底下生活。”吳湘勸道:“姐姐,其實爹的心並不硬,這十幾年,他將你原來的閨房緊鎖,不許任何人進去碰你的東西。有時,我見爹一個人在你房中站著,看著你曾經用過的物品出神。爹的心我很明白,只是汪豔平那個……”提到她便有氣,不由得切齒起來。

  吳秀蘭依然搖頭,這時吳彥喘著粗氣跑了過來,道:“太好了……可讓大哥趕上了……噯!都是大哥不好,娶了這樣一個老婆!”吳秀蘭見哥哥捶胸絞恨,心中過意不去,向兄妹道:“大哥,小妹,我能與你們團聚一天,就已經心滿意足了。爹的心理,我也明白……”吳彥長歎一聲,將一包銀兩交于吳秀蘭,云飛見包袱好沉,便替娘接了。

  吳彥切問道:“妹妹,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吳秀蘭苦笑道:“天下之大,難道還無我容身之處嗎?”吳湘泣道:“姐姐,不知你這一走,何時才能再相見?”吳秀蘭抱住吳湘,拍拍她的背脊,道:“放心吧,我會常給你們寄書箋的。”吳湘癡迷地望著姐姐,道:“一定要給我們寄啊!”

  這時,鄰里鄉親見吳府的大門口這麼熱鬧,都圍過來觀之,還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吳秀蘭松開妹妹,道:“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動身了,你們就不用送了。”兄妹只好依依不舍地揮淚告別。吳秀蘭帶著云飛,在鄰里鄉親鄙視的目光下傲然行步,薄曛的夕陽在吳秀蘭的眼前劃過一道白劍,她也不在意。正是觸來莫與知,事過心頭涼。

  云飛此時此刻一點兒也不沮喪,反而感到特別遐意,假若吳百春答應他們留下,云飛倒會不自然,這時思量著如何發奮圖強,令母親過上好日子。正是:

  無名草木年年發,不信男兒一世窮。

  母親的思想卻與兒子截然不同,她無時不刻都在謀著生計,一日三餐的溫飽,一身一宿的棲處,都是每天必須面對的。云飛便是她一直堅強下來的支柱,也許是命運過于弄人,頻繁的磨難已把她鑄造成一架永遠不知道辛苦的機器。她暗暗立下誓言:“我就是打碎骨頭熬焦了,也要把飛兒撫養成人!”

  他們漫無目的地行著,作伴的只有永恒的日月星辰,變幻的風鳥木花。云在空中流浪,當一輪殘月至江心升起時,萬簌都是那樣的寂靜,可他們還在為“家”而飄泊著,眼前盡是荊棘泥塗,風還是那樣的淒冷。不知為何,總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著他們,越行地勢越高,待轉過幾道小彎,眼前倏地為之一亮,只見一枝老柏臨風而屹。

  老柏的枝柯宛如青銅,根似丕石緊紮。霜皮溜雨足可四十人圍抱,黛色參天,高三十尺,萬葉星星灑灑,在風中唱著“沙沙”的音律,斑龍枝干千古不倒,窈窕丹青難描其神。云飛走過去仰面而望,樹葉抖擻相迎,倒似向他傾訴著什麼,倏然間,從柏干上宛如截空傳來一道電磁,將云飛緊緊牽住,他驚愕得無法動彈,與這株老柏竟有著似曾相識的感覺,是那麼的親切。

  細觀時,柏後隱著一方古祠,上寫“孔明廟”三大金字。吳秀蘭只愁沒處休憩,驚喜道:“真想不到,今晚我們竟然會在諸葛武侯的神廟里小憩。”云飛見到古柏樹,憂悶的心情也暢然起來,忖道:“劉玄德與孔明,君臣二人有功德在民,人民不加剪伐,故柏樹才長得這般高大。但樹高招風,經常為烈風所撼,卻不為烈風所拔,恰似有神靈呵護。諸葛神侯的胸襟便似這古柏一般,威嚴正直。”又念起君臣有德天不佑,興歎道:“現如今,古祠高樹兩茫然。”

  廟內香燈不滅,諸葛神侯的銅像毫無圬垢,看來香頭掌管得頗為殷勤。兩壁厲劂詩聖的真書:“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運移漢祚終難複,志決身殄軍務勞。”

  字體端莊雄偉,氣勢開張;詩意沉郁頓挫,吊古遐今。云飛尚浸在豪詞壯語中,母親卻早已在神像前長跪,撚香求福,許願保護,神情虔誠忠懇。云飛的心里有絲奇異的感覺,真怪,身處武侯廟,倒真象有神靈庇佑一般,心胸不但舒坦,身子也變得禁風了。母子倆不敢臥睡,只是在神像前靠著徒壁坐憩了一晚,時而悠悠拂來安謐的晚風,暖香馥郁。

  紅日剛剛浮起,吳秀蘭便千謝萬禱,帶著云飛離開了孔明廟。昨晚沒有盜汗,足令吳秀蘭愕然,此時吞了吞聲,只覺喉中清涼通敞,驚喜得說道:“我的喘嗽也利索些了,看來這是個好兆頭!”云飛喜道:“真的麼?娘的病能痊愈就太好了!”

  放眼騁望,一脈平陽之地,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草木蔥蘢的甬路旁立著一塊大石牌,刻有“鄺家莊”三字。前方鬧聲聒聒,一大群婦女圍住一個衣著華麗的中年男子,爭先恐後地嚷道:“林管家,我什麼都會干呀!”吳秀蘭頗為好奇,牽著云飛走近瞧瞧。倆人雖然久經風霜,仍舊風姿不減,宛如石中翡翠奪人眼目。那林管家眼睛為之一亮,指著母子倆道:“嗯,你們也算進來罷。”旁人都禁不住唉聲歎氣,向他們投以白眼,“哼!最後兩名了,我們求了許久都沒結果,她們一來便選中了!”吳秀蘭不明白,問道:“選中什麼?”但沒人回答她,只有人背地罵:“林簡,你不得好死!”

  林管家望著吳秀蘭和云飛,問道:“你們的名字?”吳秀蘭心想別人都這樣拼命央求,定是好事,便據實答了。林管家點了點頭,又報了八個名字,高聲道:“你們十個人跟我來吧!”另外八個人都是婦女,是那般的欣喜若狂。吳秀蘭還是有些不放心,問道:“林管家,我們去哪兒?”

  林管家聽得詫異,反詰道:“你們不知道上哪兒去嗎?”吳秀蘭一點頭,旁邊的婦女岔嘴答道:“這次林管家受鄺家莊莊主之命,到莊外挑選十位鄉親去做家仆。你們真是好福氣呀,剛來就被選上了!到鄺家莊做事,包吃包住,每月還給一兩紋銀,別人想都想不到哩!”

  吳秀蘭暗喜道:“原來是這麼回事,真是要多謝諸葛神侯的英靈保佑,我們母子才能有此大幸!”忙向天空作禱,云飛的右眼不知為何,頻頻跳動,不過也沒在意。十人跟著林管家,不一會兒便行至莊主的大宅前,雖說沒什麼氣魄,只是一般的矮牆黑瓦,但寬大無垠,有一種胸襟開曠之感。云飛興歎道:“我從未見過哪家的府宅占地竟有這麼寬廣的!”

  林管家回頭一瞥云飛,嘿嘿笑道:“小子,你沒見過的事還多著哩!到了我這里,可得放乖靈些!”云飛喏了一聲,走進門還是依樣一個大操場,接著便是大廳,林管家給他們十人各分得一些差事,吳秀蘭幫人洗衣,云飛則做些雜工。

  一進門就得做事,云飛劈完一捆柴,便四處逛一逛,剛來到此嘛,多少有些好奇。鄺家莊真的好大,云云層層的,恐怕有幾百間房舍,卻有好多大房子不知為何,皆用巨鎖鎖門。隨意走了一會兒,隱隱約約聽見孩童的讀書聲,云飛沿著讀書聲走過去,原來泮池後面有一間私塾。云飛不敢正望,悄然潛進窗前偷偷探出頭。私塾內共有十幾名學生,與自己年紀相當,大多數學生都在認真背誦三字經,其中卻有幾個調皮的一乘業師不注意時便做小動作。

  那業師大抵是個昏昏眼,毫無發覺,手中的鐵尺也不知是不是作擺飾的。他來回走動著,待學生們背完,便發話道:“嗯,考試時間到了。今日考試的題目是以‘讀書’為題,作一首五言絕句,半個時辰後交詩。”一學生默念道:“唉!終于考試了,作詩作詩,叫我去死!”這學生一臉頑皮,衣著華麗,頭戴一頂小絨弁,只是一個勁地舔筆轉墨。還有幾個頑皮的學生拿了筆杆子在紙上草草塗鴉,真希望業師在這時候中風暈倒或心髒休克就好。

  眼見別人都將作完,戴小絨弁的學生急如焚心,斜著眼瞄了瞄業師。哈哈!他正在盯查著第一排學生的考卷。此時不作弊,更待何時,趕忙向前面的同黨小聲說道:“盧剛,作完了沒?”那個叫盧剛已經寫完,也不瞄瞄業師正干嘛,便飛快地將試卷與後面的交換,真是白紙換黑字,只是機不逢時,正巧被業師瞧個正著!為什麼單單瞧見小絨弁呢?原來他是個經常翹課的,業師對他格外照顧一些。

  且看業師扳起了臉,走過來二話沒說,抽出兩人的手,分別在他們手心里留下了鐵尺火辣辣的記號,拿起“證據”念道:“春眠睡個飽,處處聽說教;夜來迫讀聲,鐵尺知多少。”業師觀後真是哭笑不得,朝盧剛訓道:“就你這種水平,也配給別人抄?給我滾出去!”盧剛哪敢還待在這里,屁股一擦,便如坐風似的顛了,私塾內鴉雀無聲,學生們都在觀賞著這一出丑戲。

  業師指著戴小絨弁的學生道:“鄺盛彪,你看看你,身為少莊主,真是丟盡你爹的臉了!”鄺盛彪哭喪著臉,哀求道:“先生,你千萬不要告訴我爹呀!”業師道:“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隨手在鄺盛彪的卷子上批寫了一個“差”字,續喝道:“下課後,你把這個帶回去給莊主看,等會子我再好好跟莊主談談。”鄺盛彪傻著大眼,拿著卷子想不去也不成了。

  云飛心想他不好好用功,當然落得這個下場,不禁哧哧地笑出聲來。先生聞見,厲聲喝道:“誰在外面偷笑?”云飛慌忙捂住嘴巴,忖道:“這可怎麼辦呀!干活的時候偷聽人家讀書,被莊主知道那還了得!”業師又叫道:“到底是誰,給我出來!”云飛只好老老實實地走進門,低頭訴道:“先生,其實我也不是有意要偷聽的,只是一時好奇。”

  學生們都朝云飛投去疑惑的目光,在課堂上不論發生什麼事都是那麼新鮮,只因上課實在是太枯燥無味了,只有鄺盛彪埋著腦袋思索回去怎麼交差。先生打量一下云飛,雖服裝簡樸,但氣宇軒昂,心中也多少有些好感,問道:“你是鄺家莊的人嗎?”云飛答道:“是,我今日剛到這里做工。”先生又問道:“你會寫字麼?”云飛道:“我粗知文墨。”先生拂著須,道:“這樣吧,你如能即興作一首我剛才出的題目,你的事,我便不告訴莊主;如果吟不出來詩,就莫怪我無情了。”

  云飛此時也沒個挑選余地了,靜望當空,緩緩吟道:“投書濃暖窗,破卷飛龍翔。心寬宏志遠,身卑淚盈眶。”先生心中為之一震,良久長歎道:“此詩乃窮苦人家孩子的真實寫照!唉,詞句雖算不上精麗,似平口道來,倒有一種樸實之美。”他通了姓名,原來這位先生姓“霍”,霍先生正待多問些話,云飛想起莊中事務冗繁,也不能在此久留了,便向先生長揖而去。

  霍先生道:“多少孩子想書讀而讀不了,你們的爹娘老子出錢供你們讀書,你們卻一個個身在福中不知福。”搖了搖頭,開始評卷,對于學生來說,就像在唱催眠曲。學堂里的景色倒饒有趣味,有些學生的鼻子里鼓著白色的泡泡,或用筆撐著下巴,或昏乜著眼睛,或撐開書遮住睡覺。霍先生把試卷講完,便輕輕說了一聲“下課”。可別小瞧這一個詞,在學生們的腦中真是如雷轟鳴,一霎間都從夢中驚醒,清桌子的清桌子,拿包的拿包。除了鄺盛彪一人面色土灰,其他的都像剛從監獄中放出來一樣,沖出門時,差點把業師撞摔跤,業師搖晃著訓道:“這些不長進的!”

  且說鄺盛彪拿著一張帶“差”的試卷,硬著頭皮去見爹,一頓棍子肯定是少不了的。他邊走邊想著如何向爹說,不知不覺已到了鬼門關,惴惴不安地叩門而入,爹不巧也在看書,那鄺莊主體魄剛健,眉宇中竟隱隱含著大將風度。鄺盛彪剛定住腳根便一臉笑,唱道:“恭喜爹!賀喜爹!”鄺貴世放下書卷,問道:“孩兒,有什麼可恭喜的?對了,你這幾日功業進益如何?”

  鄺盛彪歡笑道:“爹,孩兒正為此事來道喜哩!您不是答應過孩兒,這次考試如果孩兒得了一個‘甲’,便獎賞孩兒十兩紋銀嗎!”鄺貴世聞言扔了書卷,大喜道:“你得了一個‘甲’!”鄺盛彪笑道:“所以說,我就要恭喜爹用不著為孩兒破費那十兩紋銀了!哈哈哈哈!”鄺貴世倏地心中一涼,拉長臉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鄺盛彪只好將試卷拿出。

  “你這個臭小子,這麼不爭氣!”鄺貴世拿起一根短棍就往兒子屁股上棰。“啊,痛啊!孩兒知錯了!”

  古語道:人不勸不善,鍾不打不鳴。

  鄺盛彪挨了一頓好打,自然是跑到娘親那里訴悲,然後娘親自然就會替他出頭,晚上自然就“熱鬧”了一番。

  次日──

  鄺家莊內,一群少年在一操場上玩耍,其中一男孩穿著黃金貴綢,象是孩子王,他尖聲傲語地指揮著其他小孩。這時,從旁邊柴房門內走出一少年,手里抱著一捆干柴。那孩子王向身旁的伙伴仉新竹問道:“他可是昨天偷聽我們上課的小子?”仉新竹答道:“哦!是啊,他叫云飛。”

  這孩子王便是昨夜不眠的鄺少爺,今天卻未戴小絨弁,他用下巴頦把粗衣少年一指,叫道:“云飛,過來陪我玩!”云飛望了一下手中干柴,回道:“鄺少爺,我還要干活。”說完便走,鄺少爺大拇指往嘴巴上一頂,道:“敢不聽話?站住!”急沖沖地跑到云飛身前,揮手將他手里的干柴打落,翹起嘴道:“我叫你陪,你就得陪,快給我當馬騎!”

  云飛卻絲毫也不理會他,彎下身子一根根拾起干柴。鄺少爺大怒道:“狗東西!你是存心吃老子的軟飯了,今日定要好好整治你!”心道:“不給你個下馬威,怎知道本少爺的厲害!”撇手一招,道:“小子們,給我打!”那些小奴才們平日對鄺少爺前倨後恭,這時哪敢不上,便惡狠狠地一群將云飛圍住。

  云飛自忖為什麼每到一處都不能過得安穩?如得罪少爺而被趕出門,豈不又連累了母親。此時唯有緊閉雙目,任他們欺凌。

  “住手!”天空里突然傳來一聲黃鶯似的嗓音,那些小奴才和鄺少爺都不約而同地朝那嗓音發出地望去,一個約摸十二三歲的女孩飄然走來,身穿五彩云絲裙,玉面朱唇,鬈發過腰,年紀雖小,卻嬌氣可人。她月眉一挑,道:“鄺盛彪,你怎麼又欺負人。”鄺盛彪道:“這小子不聽我話,定是要討打!好妹子,你又何必理會!”這“好妹子”乃是蒙古重臣伯顏的女兒,漢語名字為鄺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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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6:15:5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回 白劍喪母鄺家莊 淑女雙眸識俊儒


  鄺玉瑩徑直向云飛走去,看了看這少年,心中對他非常有好感,道:“你就是昨日搬到這里來的云飛吧!”云飛應道:“是啊,多謝小姐相助,如果我有能力,一定會報答小姐的!”瞧了鄺玉瑩一眼,回頭就走。“喂,我……”鄺玉瑩不禁微歎一聲,好希望能與云飛多談一會兒。

  鄺盛彪無名火起,動手拉鄺玉瑩,道:“妹子,你和這臭小子非親非故的,怎麼對他那麼好?”“哼,關你什麼事?將你的臭手拿開!”鄺玉瑩使勁甩開鄺盛彪的手,扭頭便走。“好妹子,等等!”見妹子遠去,鄺盛彪氣沖頂顱,道:“哼!都是云飛,我非要給你點厲害瞧瞧!”身旁的小奴才們也哈腰道:“對!都是那毛崽子,咱們定要好好整治他!”

  鄺家莊內堂,有兩人閉門而談。一個穿得庸容華貴,便是鄺家莊莊主鄺貴世;另一人一副商人打扮,卻長得魁武彪悍,和衣著不大相稱。鄺貴世道:“我在此處沒被發覺,大宋的昏官收了我的黃金都在家里享福呢!”那商人笑道:“那就好,這次皇上命我下巡,我見大宋果真氣數已盡,咱們即將大舉進攻了!哈哈哈哈!”鄺貴世也笑道:“上萬件武器我都鎖得好好的,到時候,我這里來個窩里反!呵呵呵呵!”

  原來,鄺貴世是蒙古將軍阿術,那商人是他拜把子兄弟,兵馬大元帥伯顏。鄺貴世受命監視南宋一舉一動,暗地招兵買馬,准備內應。伯顏道:“小女在蒙古待慣了,這次我帶她隨之游玩,她一定會感到新鮮而處處頑皮,還有勞賢弟費心了。”鄺貴世笑道:“這孩子聰明伶俐,我很是歡喜,她在此,我兒也有個伴了。只是我那不爭氣的兒子不好好讀書,昨日又惹我生氣,將來怎麼授以大任!唉~”伯顏安慰道:“小孩子無心不懂事,再長幾歲就明事理了。”鄺貴世微一點頭。

  再說云飛做完手上之活,續到大堂向林管家請事。林管家正坐在宰相椅上乘涼,八字形的胡須隨風飄蕩,好不自在。云飛近身道:“林管家,我已經把柴火送到廚房了。”林管家抬起身子,二話不說,反手摑了云飛一巴掌,用力之大以至臉上留下五個深紅血印,罵道:“飯桶!送個柴火送了這麼半天,定是到什麼地方偷懶去了!”云飛捂著臉龐,忍住疼痛回道:“稟告管家,只因在路上被小少爺攔住,延誤了辰光,下次不會了!”

  林管家聽是牽扯到小少爺,便改了改口氣,道:“懶鬼,這次就姑且饒你,你再去……”一語未了,從門外嚷進一聲“林管家”,鄺玉瑩這時笑盈盈出現在面前,云飛不知怎麼,對這位姑娘頗有好感,卻又不敢正視她。鄺玉瑩笑道:“他挺機靈的,就留他伺候我吧!”林管家早已離了宰相椅,筆直地站著,道:“啊!小姐吩咐的,當然照辦了!”又用衣袖抹著本來就很乾淨卻又真不乾淨的宰相椅,堆著笑道:“小姐,這兒坐啊!”鄺玉瑩道:“不了。”林管家干笑著對云飛道:“小子,你福氣來了!哈哈,去吧!”云飛忙謝過林管家和小姐。

  出了大堂,鄺玉瑩睜著大眼睛向云飛搭話:“跟我在一起,別這麼拘束啊!這次我跟爹南下,碰見的人兒都好討厭,一副虛偽嘴臉,特別是那個鄺盛彪最為惡心!”云飛無語。鄺玉瑩道:“嗯,咱們到後山去玩,好麼?”云飛連忙點頭道:“是,小姐!”鄺玉瑩拍拍云飛,道:“哎呀!什麼小姐前小姐後的,叫我瑩兒好了!”她一副天真爛熳的樣子,云飛看了總覺得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感到心里好甜,答道:“好啊,瑩兒!”“這就對了嘛!”瑩兒的心里也有著這樣一種感覺。

  且說鄺少爺與同伴們堆積著落葉枯枝燒著玩,盧剛嫌火不夠旺,加柴時將頭挨近了火,不小心把頭發給燎了,只聞得一陣煙焦味,竟燃了起來。盧剛臉色通紅,也不知是嚇的還是熱的,象個兔子一樣亂跳,兩只手不停地打腦袋。鄺少爺大笑不止,不但不幫他,還將他往火堆里推,只攪得一堆火都被踢成星星點點了。

  鄺少爺駕驅同伙,玩得起勁,從鈄華的身上掉下一塊翠玉,晶瑩無瑕,通透翡綠。鄺少爺拾起端祥著,真是煞眼,道:“這東西很好看,送給我吧!”鈄華大驚,叫道:“不行,不行!這是我家祖傳的寶物,一般人都沒有呢!”鄺少爺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翡翠,沒有鈄華的好看,心想自己身為少莊主,決不能在他們這些身份底微的小子面前丟臉,重哼一聲,將翠玉甩給鈄華,道:“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家里還有更大的呢!”

  鈄華慌忙接住翠玉,道:“既然有,為什麼不拿出來呢!”鄺少爺叫道:“拿出來是怕嚇壞了你們,你等著,我馬上去拿!”說完一溜煙跑了,到了父親的書房,父親不在,正好下手,翻箱倒櫃,見有一櫃上有鎖,便緊忙跑到爹的臥房,搜了幾件上衣,終于找出了一串鑰匙,再回到書房,左試試右試試,打開了櫃子,發現里面藏著一個琉璃盒,心中不禁竊喜,扯開一卷紅綾,眼前閃過一道白光,不是那個是什麼!原來是一塊尖狀玉玠,純白無瑕,上刻“敕將軍所佩”,較之先前之物真是勝過太多,他卻不知,這玉玠乃蒙古將軍所佩的信物,如果弄壞了,將不堪設想。

  鄺盛彪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臉面重要,急忙拿起玉玠慌慌張張地就跑去眩耀了。玩伴見後,都自覺身子矮了好多,暗恨為什麼自己家中就沒有這個寶物呢?鄺少爺此時的身子可就高了許多,輕蔑地笑著。那鈄華端著玉玠,遲遲不肯放手,撫摸著,親呢著。鄺少爺叫道:“好了,看了這麼久,給我拿來!”一把從鈄華手中搶過,可他早已被虛榮心沖昏了頭腦,這一把沒抓牢,那玉玠也就“哐當”一聲,摔在地上,玉摔石地,不破才怪。

  五股涼氣涼透了鄺盛彪的全身上下,七經八脈,整個人都蒙了。玩伴們看著害怕,一哄而散,只留下鄺盛彪一個人像株枯樹似的傻站著,“慘了慘了,這是爹最珍惜的東西了!啊,老天爺救我啊!”虧他腦子轉得快,眼睛漸漸眯成了一條線,想到一個絕妙的辦法……

  “云飛這小子,一來就走了狗屎運,把我妹子騙得服服貼貼的,哼哼哼哼!”

  鄺少爺開始有意地找云飛,柴房里沒有、他家里沒有、妹妹房里沒有、管家那里也沒有。眼見斜陽西薄,他犯著急,無意來到小溪傍,原來云飛忙了一天的活,正在洗手。他喜得搔頭抹臉,心道:“替死鬼總算找到了!”叫了一聲,云飛轉過頭,見是鄺少爺,頓時一愣。鄺少爺道:“你沒事給我幫幫忙吧。”云飛道:“我還有些事情要做。”鄺少爺道:“做什麼做,主子吩咐仆人,仆人就該無條件答應!”自己打頭,云飛只好隨著他去。

  來到鄺貴世的書房,鄺少爺的臉上遮掩不住微笑,只是面背著云飛。鄺少爺指著一個木櫃,道:“你去把櫃子上面的東西拿下來。”云飛心中納悶:“你自己不會拿麼?”嘴里卻不好說,便老老實實地拿起一凳,踮著腳就在櫃子上游摸,櫃子很高,他看不見頂上,手里一硬,將兩個半塊玉玠拿在手中,腳剛沾地,鄺貴世不巧走了進來。

  鄺少爺本想讓云飛拿著兩塊倒黴物磨到爹來,此刻見爹來得正好,連忙嚷道:“爹,這小子把你的寶貴玉牌兒弄得一個變倆了!”“一個變倆?!”鄺貴世聽得發毛,這將軍的信物豈是鬧得玩兒的,大喝道:“我那玉玠怎麼了?”一見云飛手上握著摔破的玉玠,大怒道:“你好大的膽子!”灼目直射云飛,幾乎可以將其燒化。

  云飛心中直冒涼氣,急忙把玉玠放到桌上,辯道:“我沒有!是少爺要我把櫃上的東西取下來,它是怎麼破的我也不知道啊!”說完一指那張小凳,道:“老爺請看,櫃子太高我夠不著,這個凳子就是我剛才踮腳用的。”鄺貴世暫忍著氣,尋思道:“我的玉玠分明放在櫃內琉璃盒內,怎會跑到櫃子上面?況且這櫃子應上著鎖,仆人怎會知曉我有玉玠,又哪來的鑰匙開櫃子呢?”云飛見鄺少爺向天翻著白眼,明白自己被騙的顛末,心里又急又恨,只望鄺莊主是個明理人,替他開脫。

  鄺貴世把櫃子打開,里面雖然收拾得很整齊,但顯然是給人翻過的,許多物件都換了地方。他明白了,肇事者是自己的寶貝兒子,玉玠被他偷出去弄破,不好交待而嫁禍給云飛。鄺貴世一瞪鄺盛彪,喝道:“這玉玠怎麼跑到櫃子上面去的?給我說!”鄺盛彪咯咯噠噠的支口無言。鄺貴世再瞥云飛,他的臉上擺出一副不屈不撓的表情。

  鄺盛彪兩腿發軟,撲跪在地上,不斷地叩頭,“爹呀!孩兒只是一時不小心,求爹饒過孩兒吧!”鄺貴世簡直氣昏了頭,身為蒙古人,最講究豪爽之氣,敢做敢當,眼見兒子這般無賴,自己猶是身經百戰,此時也支撐不住,歪歪斜斜地坐倒在椅子上。

  次日,鄺玉瑩得知云飛受誣之事,氣憤填膺,跺腳罵道:“哪有這般狗東西!”找過云飛詳問,果然有此事,便要替他泄憤。云飛道:“算了,以後日子還長,和他鬧起來不好看。”鄺玉瑩道:“不行,本姑娘定要替你出這口惡氣!今天你什麼也不用做,看我好好整治他。”云飛拗不過,又耐她一片俠心,自己推就反失了氣慨,便答應了。

  這鄺家莊內的學堂不僅供應本莊子弟,還兼收外莊富貴公子。那岢莊和酃莊的少主子也在這里就學,還不是家長們仰慕霍先生的才學,這兩小子一個叫岢明、一個叫酃順,一般年紀,都是火爆脾氣。日常鄺盛彪獨斷專行,故而不與他們往來,他們也對鄺盛彪早生厭惡,只是未發作而已。

  鄺盛彪依舊領著家厮上學,因時辰尚早,業師未來。那邊的岢公子和酃公子見鄺盛彪的臉臃腫得像個西紅柿,都忍不住竊笑,鄺盛彪見了正要動肝火,被盧剛按捺下去了。鄺盛彪啐了一聲,放下文房四寶,便與盧剛扯東,岢公子和酃公子也扯著西,沒人顧及窗外。

  卻也偏巧,鄺玉瑩這時跑進學堂,嬌麗的身軀惹得滿堂喧嘩,那岢酃兩位公子的眼睛早就像蒼蠅一樣,死死盯住她了。鄺盛彪在後排笑嘻嘻地叫道:“好妹子,你是來找哥哥我的吧!”鄺玉瑩高高興興地應了一聲,直把那鄺盛彪喜得拉過鈄華的腦袋就不停地摩。

  鄺玉瑩走到岢公子的座前,突然噯呦一聲,跌下身去,岢公子連忙直起身又躬下身將她扶起。鄺盛彪青瞪著眼,大叫道:“敢碰我妹子的手,這個畜生!”眾家厮急忙勸少爺息怒,岢公子也不老實,還在鄺玉瑩身上拍灰,溫長暖短的。鄺盛彪大吼道:“這個王八羔子!竟敢公然在我妹子身上亂摸!”眾家厮拿著紙扇拼命給鄺盛彪扇風,他那口怒氣要是再加那麼一點點火星的話,一定會爆炸。這岢公子此時一心都在鄺玉瑩的臉上歇著呢,哪里聽得見鄺盛彪的叫罵。鄺玉瑩見眾家厮礙手,只道是“倒醋計”不成,突然腦中又生一絕妙之計,心里吃笑不止,歡步跨出塾門。

  看來時辰已到,從岢公子方位的窗外飛來一塊石子,不歪不巧打在鄺盛彪的稀臉上。鄺盛彪看准了方向,氣得鼻孔生煙,實在捺不住性子,拍桌大喝道:“好你個岢賣(毛必)養的!你老子早就看你不爽了,你有(毛必)亮出來比比!”岢公子無端挨此毒罵,怒火上沖,大叫一聲,抓起一塊硯餅就要擲去,被酃順揪著衣服,示意不要惹事,必竟這里是別人的地方。岢公子罵了一聲:“沒毛養的!”便將硯餅放了下去,身子也坐下。

  這時,又從鈄華那邊唿唿飛來一塊石子,不偏不斜打中了岢公子的腦門子,沒待他反應過來,接聲又飛來一塊,又中了腦門子,打得他腦袋嗡嗡作響。這兩下也算解了鄺盛彪的心頭恨,拍手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妙咧!”還向鈄華豎拇指,鈄華尚不明白,喏笑了一下。這時,便是武大郎也動了真怒,岢公子一掀桌子,破口大罵道:“壞你個(毛幾)(毛巴)養的!動起家伙了!”說完綽起一張白樺凳,跑到鄺盛彪面前便扞,被鄺盛彪側身躲過,反被鄺盛彪一記奪命腿踢中了命根子,岢公子只顧捂著下身,一張臉扭曲得不成人樣,一個勁在地上哼呦。

  酃公子見狀,也不能明哲保身了,大喝一聲,將一根門閂橫拆下來,豎投過去,正叩在鄺盛彪的小腹上,他噯呦一聲,便倒在地上噯呦了。此時,兩方的陪讀家厮都幫著主子擲飛硯的擲飛硯,甩墨壺的甩墨壺,掄椅子的掄椅子,直打得喜雀爭巢,烏鴉撲食。不會打的,這邊一口“你家公公爬灰”,那邊一口“你家婆婆養相公”,直罵得舌敝唇焦,面紅脖粗。

  再看那苛少爺元氣已恢複,拼命扯著鄺盛彪撕打,鄺盛彪的家厮少些,此時方顯兵力不足。鄺盛彪被苛家的小厮按在地上,遭苛明排泄,那苛明也是個會玩的,兩只手上下左右地扯著鄺盛彪的臉,那鄺盛彪的臉也真有七十二般變化,一會兒象公雞尖嘴,一會兒象狐狸耍奸,一會兒象野貓哭鼠,一會兒象虎眼銅鈴,一會兒又象肥豬拱鼻……

  這時,鄺家莊的小厮都被管住了,只聽得鄺盛彪嘴里直噥噥:“肏你爺爺的孫子!等我告訴我爹,有你們這幫瞎子好看!”唉,可惜他的嘴在變化中,噥的話就像豬嘴啃泥,聽不分明。好個苛明,要干干到底,不干非丈夫!他卸了靴,脫了襪子捏成一團便往鄺盛彪吃飯的洞里搊。鄺盛彪煞的黃了臉,粗了脖子,嗚哇一聲,把早上吃的全吐出來了,汙拉稀的,一股酸臭。可道是這一吐吐得妙,眾人都捏鼻子捂嘴巴地跑出門了。

  真是情趣盎然,好不熱鬧,便是孫行者大鬧天宮,也比不上今日之事樂也。這等一流盛況,各位沒緣得見,今得本人詳實記下,以饗各位看官之文饑。

  各位要問,為何此時業師還未到來?原來那業師遠遠地聽見斗鬧聲,早去稟告莊主了。鄺貴世縱然勢大,但又不能暴露身份,兒子受欺這口氣只得強按在腑,直待哪天蒙古軍大舉攻宋之刻再舊仇新賬一塊算。

  且看鄺家莊內,山明水麗,將至冬天,花草雖凋,大半的樹木依然常綠。鄺玉瑩與云飛手拉手一起暢玩,云飛欣然道:“這兒風景真美!”鄺玉瑩的心沉沁在潀潀的流水中,暢然道:“真的耶,大漠與這里比起來真是太單調了!”云飛把視線轉到她的臉蛋上,道:“原來你家在蒙古啊,那里好遠呢!”鄺玉瑩一拂兩鬢,道:“是啊,我從小在那里長大,每天見到的全是黃沙,真是煩透了!這次爹帶我下江南,我甭提有多高興呢!”云飛見她自由自在的樣子,心中好生羨慕。

  噫!突然從灌木叢里蹦出一只玉兔來,缺唇尖齒,長耳稀須,直鼻垂酥,雙睛紅映。瑩兒高興地叫到:“瞧!那兒有一只小白兔,好可愛啊!”云飛笑道:“好,我將它捉來,咱們一起喂養它,照顧它。”瑩兒忙指東道西,道:“好啊!快點,快點!”

  云飛奔跑著追趕小白兔,那小兔子還真機靈,左閃右突,虧得云飛習過武,還是抓它不著。云飛給瑩兒使了一個眼色,瑩兒會意,倆人便前後包抄,小兔子被夾在中間,嚇得縮在一團不敢亂動,他們一齊撲去。只聞得“砰”的一聲,“哎喲,你把我的頭撞得好痛!”“對不起,對不起!哎喲!”倆人撞了腦袋,都一個勁地揉著,還好,兔子被云飛給逮住了。只見云飛一只手按摩腦袋,另一只手擰著兔耳朵,樣子真是有趣,瑩兒看得忍俊不禁。

  “你看那邊!”瑩兒左手指著前面,云飛望去,見還有一只小白兔在那兒望著他們。“原來它們是同伴。”云飛遲疑了片刻,道:“我們還是不要拆散它們吧!”瑩兒一點頭,云飛松開了手,手中的小白兔拼命朝那只小白兔奔去,遂又回頭望了云飛一眼,象是非常感激他。瑩兒爬了過來,閉著眼在云飛的額頭上留下一抹香吻,道:“你真善良。”北方的女孩子性格好大方,云飛非常吃驚她會給自己來這麼一下,撲碌碌的小鹿兒在心頭亂撞,臉龐漲得緋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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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已西薄,鈴蘭花兒正嬌豔,蜜蜂貪香忘記了回窠,蝴蝶喝醉了躺在花蕊上。瑩兒咬著唇道:“走嘛,太陽快下山了!”云飛道:“真是的,時間過得太快了!”拉著瑩兒的手歡快地跑下了山。“別拉得人家這麼緊嘛,慢一點啊!”“不行啊,晚回去會挨罵的。”

  云飛興高彩烈地回到家中,母親問道:“飛兒,今天下午怎麼不見你的人影啊?”“娘,昨日我不是跟你說了麼,我現在不做雜工,改為服侍小姐了,所以,陪了小姐整個下午。”“哦,原來是這樣。”母親見兒子一臉歡愉,又為他掛心,道:“飛兒,鄺莊主願意收留咱母子倆,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千萬不要生事啊!就是少爺小姐們有什麼霸道的地方,你能忍則忍一刻吧。”云飛點頭應道:“娘,我明白的。”“你爹死的早,不然的話,咱們……”吳秀蘭觸景生情,落下了二行熱淚,云飛牽著母親的衣袖,哽咽道:“娘,你別說了……”

  吳秀蘭拭去淚痕,道:“好,娘不說了。”她用凍得通紅的手從盆中抻著一件件洗好的衣服,云飛見她一身荊釵布裙,特別是那雙深陷的眼睛和發黑的眼圈,這些日子母親心力交瘁,自己卻無能為力,心中淒痛,默念道:“我云飛將來一定要手刃黑蜈蚣,還要讓娘開心地活著,不然枉生為人!”吳秀蘭不願再想那悲傷的往事,轉言道:“衣服我已洗好了,明兒你把它送到丫鬟那兒。”“嗯,我現在就送去。”云飛挽起衣服正欲出門,突然轉首望了母親一眼,不知為何,今天怎麼看母親也看不夠。

  這時,鄺家莊正門有咚咚扣門聲,一家丁開門觀覓,竟是一位白衣老道。他頭戴一頂淡鵝黃九錫云錦紗巾,身穿一領箸頂梅沉香棉絲鶴袍,腰系一條紉藍三股攢絨帶,足踏一對麻經葛緯云頭履,神清目朗如仙客,體健身輕似壽翁。家丁想不到世人竟有這等仙骨之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那老道鞠禮道:“天色已晚,施主能否行個方便,容貧道借宿一晚,天晗便走。”家丁倒也敬老,還禮道:“仙師請了,請隨小人去見莊主。”“多謝!”老道非常有禮貌地隨之而入,家丁將他帶入客廳,道:“仙師請在此寬坐片刻,莊主即刻便到。”老道微一頷首,那家丁也就進屋去稟報了。

  過不一會兒,鄺貴世慢慢吞吞地踱了出來,他雙目本無神,但見道長如高尊臨凡,心悶也好了些許,施禮道:“不知仙長從何方來,要往何處去?”老道云:“貧道不過外出云游,四海為家,入鄉隨俗罷了。”鄺貴世道:“哦,原來是老仙家清游至此。只是敞莊窮鄉僻壤,招待不周,還請見諒。”老道一躬身道:“莊主何出此言,貧道再此謝過。”“來人,將道長領入客房。”鄺貴世語落,家丁應了一聲,攤手引道:“道長請。”老道掌禮而隨。

  且說云飛端著一盆洗好的衣服走出家門,一群小子便從樹後露出臉來,正是鄺盛彪一伙,他今日晨間還是肉包臉,可現在的臉上就成了雜醬面了。他摸了摸醬臉,好痛!好痛!他的鼻孔一張一縮,恨恨說道:“這小子一來,小爺我兩天都倒楣!他還敢搶我妹子,哼,今日非要一把火燒了他的房子才解心頭之恨,讓他體會體會小爺我的痛苦!”吩咐道:“你們知道怎麼做吧!”“少爺只管放一萬個心!”那些小奴才們哪敢不從命,個個爭先恐後點火把,鄺盛彪從他們手中搶過火把,揮手道:“扔!”自己領擲,奴才們紛紛將火把全部摜到云飛家的房頂。竹籬木壁,見火即燃,可憐吳秀蘭終日勞累,此時尚在休憩,對外面之事毫無查覺。

  房頂燒不一會兒便枯圮倒塌,火勢熊熊燺燺,四處蔓延。一陣熏煙嗆人,吳秀蘭被火光驚醒,嚇得大聲呼救。房外鄺盛彪一伙人聽見叫聲,方知房里有人,唬得慌了手腳,撒腿就逃。云飛的家過于偏僻,以至火燒得很大也無人知曉。吳秀蘭在房里被大火團團包圍,拿被子撲火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火勢炮燒一片,漸愈凶猛,臉也越來越燙,黑煙夾飛著白色的泡沫,視線也在熱氣中變得模糊。吳秀蘭一咬牙,拼命向外突圍,眼見四面八方都是火苗,身上噌地燃了起來,火辣辣地痛!

  火星飛舞著沖向她,冉冉芭蕉,屋簷斜倒,此刻就是拼上性命也得逃出火坑!幸而天眼疏乎,吳秀蘭奮著力,終于破屋而出,身上被烈火燒熬,痛得在地上左右打滾。這十幾年的日子早已把她折磨得癉病累累,如今又遇到這樣的劫難,豈不是火上添油!她一口一口向外倒氣,茫然中叫著云飛的名字,可是云飛又在何處?

  一道白光劃下,正因那人的行動實在太快,卻是適才借宿的老道。他半蹲著扶起奄奄一息的吳秀蘭,她的鼻息中尚有一線游氣,道:“道長,我……不行了……我要見……見我的兒子……云飛!我不能……丟下他……”說到這里,似乎還不甘心,死也不甘心,過了好久,眼角流下了最後兩行殘淚,道:“孩子,你在哪里?我們苦也不能苦在一起了……”話音未了就合上了雙眼,殘淚爬到了腮邊。老道苦歎道:“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為!唉,云飛。”

  時值傍晚,云霞將天空燒得菲紅。云飛送了衣服,在回家路上見到鄺盛彪一伙人,他們瞧見云飛嚇得如鼠亂竄。其中有一人大叫:“不是我!不是我!”云飛覺得納悶,他們是怎麼了?眼前突然閃過一道白劍,心知有事發生,趕忙帶著一肚子疑慮朝家跑去,誰知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片廢墟!

  天空里漫布著黑煙,地上散播著零零火星,云飛失聲喊道:“怎麼了?……娘!娘你再哪里?”自腹下而上升起一股濃烈的寒氣,這是從未有過的緊張與驚恐!

  “孩子,你就是云飛吧!”在瓦礫不遠處,佇著一位白衣老道詢問著他。云飛無暇打量老道,焦急地跑過去,顫抖著問道:“老爺爺,您、您知道……我娘、她在什麼地方麼?”那老道濃眉緊鎖,卻不答話。云飛細細瞧見娘親直挺挺躺在老道身旁的泥土之上,她本已發黃而現卻燒焦一片的頭發是那麼的卷黑,她本已瘦弱而現卻附滿泥土的身軀是那麼的刺眼。云飛連打幾個冷顫,大叫道:“娘!──娘你怎麼了!”發瘋似地沖過去,伏在母親還尚有余溫的軀體上,他不能相信,不到短短一個時辰,母親竟與自己隔世!

  “孩子,你娘已經聽不見你的話了。”老道說得面色凝重。“娘!”云飛眼前一片蒼白,支撐不住宛如鐵鉛般的身軀,猶如被打下九重深淵,倏然栽倒在母親身上,腦海中浮滿了母親抹不掉的身影,他們就這樣安祥地躺在了一塊兒……

  一道白劍朝北方飛馳,天空漫漫落起了雪花。六出花愈落愈急,是在致哀,還是送縞?蒼松結著銀團,百鳥羽毛翛翛,白劍早已預眼,冷冷的尸體更加僵硬。

  父親與母親都去了,都在這冷雪的時節……

  “唉,可憐的孩子!”老道禁不住一聲長歎。

  …………

  風聲、雨聲、呼喊聲、冥號聲,云飛腦子里一片混亂,頭痛得厲害。

  啊──

  好溫暖!

  怎麼突然間,就象在夢境中沐浴著玉液,頭痛減輕了好多,神智也漸漸清醒了。云飛終于睜開了久閉的雙目,起初眼里一片白霧,漸漸輪廓分明,從眼縫里眯見一位少女坐在床邊,細心在自己的額頭上用溫巾擦洗著。那位少女身著紗衣,薄如蟬翼,輕若煙霧。

  云飛的眼睛越睜越大,身旁的這位少女真如仙子一般,有著天地靈秀之氣。面如桃花,膚皙妃荔,眼似秋波,腮潔鮮芯,櫻口緋唇,白綢配上她雪白的纖箸,潤紅的臉龐顯得格外嬌巧動人,似蓓蕾含情,脈脈無盡,烏發好長,刀裁雙鬢,沒用笄盤,自然深垂,翳翳臨地,佩紉秋蘭,盈盈蔓香。雖然年紀只有十三四歲,但任何人瞧上一眼都會怦然心動,云飛只是靜靜看著她,身心便舒適許多,所有廢勞皆已趕去,倒似前生與她厚交過一般。

  只見窗台上栽著一盤單瓣水仙,正如眼前仙子,嬌滴可人,窗外數團粉紅,臘梅抖擻,仙映成趣。

  轉身時,腰間一硬,云飛用手摸去,原來放著一個小暖爐,難怪被窩里面暖烘烘的呢。

  白衣少女見云飛醒來,憂慮的眼神變得開朗起來,笑起來的樣子更美,娥眉解鎖,月目報輝。“啊,你醒了,你已經睡了兩天兩夜了!”她說話的聲音更如金鈴叮搖。這位少女與云飛萍水相逢,初次見面竟然直呼“你”,可見她對云飛的感覺可不一般。

  云飛設法讓自己冷靜,檀香的木屋、如綿的臥床、還有眼前的少女,意念不禁模糊起來,道:“啊,我怎麼會在這兒?”忽又想起娘親慘死,不由得萬般消沉。“你不要難過,你的事情,師父都已經告訴我了,我有什麼能幫你的,請盡管說。”那少女見云飛不開心,也焦慮起來。云飛茫然忖道:“我這是在作夢嗎?如果這是夢,就不要讓我醒來了……”咬了咬手指,“呀,好痛!原來這不是夢,是真的!”他高興地叫著。少女盈盈笑道:“當然是真的啦!你一定是好人,我師父才會出手相救。我師父號稱清魂道人,學問和武功淵綜廣博,心腸又最好了,他一定會幫你的!”

  云飛見那少女的眼睛有些紅絲,忙撐起身子,道:“姑娘照顧了我兩天兩夜,一定少休息,我心里、心里真過意不去!唔……對了,還未請問姑娘芳名呢。”說到這兒,臉上不由一紅。少女噫了一聲,扭著云鬢道:“叫我雪兒吧!”

  “雪兒──”

  “真是人如其名!”云飛不由暗贊,忍不住又窺了少女一眼,說也奇了,與她相處不過一刻,胸中的塵俗都被蕩滌末盡。

  精巧的獸形銅盆中升著暖火,木柴發出噼噼哱哱的爆響,就像鞭炮一樣奏著黑白喜事。紅潤的空氣沖散了窗外的寒氣,使落泊人的心中稍稍溫暖些許。

  云飛望著窗外,風剪花,片片飛薄玉;天漏絮,瓊瑤蓋吳楚。他時時念起母親回首之容,哪有心思淘醉雪景,就算窗外再美,也洗不盡他滿心的悲哀,蹙眉長歎道:“已經下雪了!唉,這雪不是落在戶外,而是一片片都落在我的心里,好大的雪啊!”

  雪兒道:“別這麼消沉,要不,帶你去看看你娘吧。”云飛微一頷首,可他只有撐起身子的力氣,想起身又不由己控。雪兒伸出一根玉指,點了一下云飛的嘴,笑道:“不過得先填飽肚子才行啊!”云飛睜大惶目,撲鼻余香縹繞不散。

  雪兒把爐煲上的甆盬端起,盛了一碗冰糖燉銀耳,迎著云飛走去,左手三指圓扣著碗,優雅可憐。她輕輕用嘴吹了吹,端到云飛面前,道:“來,喝點熱湯吧,能暖身子又能進補解燥。”云飛急急撐起身子,雪兒輕拈著湯匙攪拌,准備喂他。云飛忙雙手接過,道:“真是太麻煩姑娘了,讓我自己喝吧!哎,肚子還真有些餓呢!”雪兒松開手,掩面笑道:“趁熱喝吧,我熬的湯,師父最愛喝了。”云飛迫不及待地嘬了一口,真如瓊漿玉液,片刻就熱浪融滿全身,連聲道:“真好喝!”

  雪兒璀燦地笑著,云飛不敢有一絲妄想,對于眼前的佳人,就是看上一眼都會覺得奢侈和過份,不由暗忖道:“此女只應天上有,人間又得幾回見。她如此高貴,一塵不染,恐怕只有雪兒這個名字才能配得上她。”

  云飛切問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幸運,是上天的安排麼?母親的溘然長逝,換來的就是眼前的佳人麼?如果真是這樣,那自己就太卑鄙了。

  雪兒婷婷立在身前,笑著說道:“以後,這兒就是你的房間了。”云飛環顧了一圈,似乎不感相信,茫然道:“我的房間?”“當然了,你以後就住在這兒呢。”她邊說邊收拾碗匙。云飛一時間思維不濟,發起呆來,雪兒見他不高興的樣子,還以為自己照顧得不好,臉色頓時黯淡下來,道:“你不願意麼?”云飛猛然醒道:“願意!願意!”暗斥自己失態,歎道:“想不到上天真的不會絕人之路!”雪兒這才收去霧面,道:“你身體欠佳,再睡一會兒吧。”云飛道:“不,我的體力已恢複大半了。”說完撐起身子,起床添衣梳洗。

  云飛晨事蕆結後,見雪兒已忙完絮事,輕輕問道:“我們可以走了麼?”“莫慌。”她到桃紅檜木衣櫥中挑了一件曼暖的猩紅狐皮襖子,走過來親自替云飛一顆顆地扣上扣子,云飛伸長了脖子,宛如來到了親切溫馨、日夜渴盼的家里,這是親人才能給予的溫暖啊!那襖子本是女兒式樣,只因云飛消瘦,故而挺佩身的。

  雪兒在他衣服上拍打了幾下,笑道:“想不到這麼合身,就像是訂做的一般。嗯,你穿起來蠻好看的。”云飛不自然地雙手扽了扽衣邊,雪兒又比劃著看了看,道:“好像還單薄了些。”又要給他加衣服,云飛不好意思道:“真的夠了,已經很暖和了。”雪兒背著面搖搖首,道:“再加一件吧,外面好冷的!”

  不知怎麼回事,云飛渾身的血液在一霎間竟沸騰到頂點,胸中似放了一鼎火爐,不停地燃燒,額頭上冒出幾粒虛汗。雪兒捧著一件青綿披風,見云飛果真有些熱了,笑了一聲,道:“我真糊塗,連你的冷熱都不清楚。”便將披風放于床沿,取了一塊白色的綾紗手帕細心替他揩汗,云飛一直就那麼闔著眼呆在原地。

  雪兒摸著嘴唇,迷惘地自言自語:“是不是落下了什麼?”一時以為心靈作怪,便不以為然,道:“好了,快去見你娘吧!”“等一下。”云飛睜開眼睛,將那件披風挽在手上,道:“你身上的衣服才是單薄呢,給你!”“謝謝你!”雪兒高興得雙手接過披在身上。

  倏然,一絲愧念打斷了云飛的遐想,他惱恨地罵自己,萍水相逢,人家對自己這麼好,為什麼連一聲“謝謝”都沒有說!

  雪兒推開檀木門,迎面刮來一陣透骨寒風,雱雱的雪點也蜂擁攢來,雪兒扶著他,親聲道:“你身體虛弱,小心地上滑。”云飛怎好讓女子相扶,但他卻沒有一點勇氣來拒絕她的好意,又再一次沉溺于喜迷中。

  雪兒渥住云飛的手,輕輕呵著白氣,道:“我就說外面好冷的,這不是!剛一出門,手就涼了。”云飛急不可待地說了聲“謝謝”,雪兒微微一笑。

  “糟了!”雪兒突然一聲尖叫把云飛搞得怵怵嚇嚇起來,她紅著臉道:“我就說落下了什麼,手套沒有拿,我真是啊!”云飛不好意思說什麼,和她一起垂著頭,盤弄著指甲。倆人踏雪生痕,發出“哳哳”的腳步聲,穿過磨鏡池塘,在一小谷中,梅下的小丘不是母親之塚是甚麼?

  母親那熟悉而柔弱的身軀怎麼變成了一塊陌生的石碑,靜靜矗立在一堆沙土里;母親那慈愛的眼神,怎麼變成了石碑上血紅的幾個大字。難道這就是母親麼?這如何會是母親?云飛一陣頭暈眼花,手腳不停地在顫抖,眼淚不由自主地往下流,心里不停的在念叨:“不會的,你在騙我,你這麼年輕,怎麼會死呢?”他的腿不由自主地撲嗵跪下,就是跪上十五年,也償還不了母愛,淚水模糊了視野,極力張開了雙手向前摸著,想摸摸母親溫暖的身體,可是全身上下卻一點力氣也沒有,雙腿象埋在地里一般抽不出來,只有雙手還在空中不停地抓著,他大叫:“娘,為什麼我摸不到你,你到哪里去了!娘,你回來,你到哪里去了呀!”雙手筆直插進冰冷的雪地里,淚水一滴滴地融進雪里。

  雪兒受其感傷,不禁滾出淚來,從腋後扶起云飛。云飛不知又從哪里來了力氣,脫開雪兒的手臂,瘋狂地跑到塚前,伏在塚頭激情地扒著墳頭,叫道:“娘!你為什麼要拋下我?……不是說好了,讓我保護你的麼?……你回來,你回來呀!”

  云飛的十指被碎石割破,皚皚的雪地上映著紅斑。聲也淒淒,風也淒淒,雪兒攙起幾乎再次昏厥的云飛,替他拍彈頭發上的雪點,溫言相諭道:“人已辭世,哭多無益。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罷,你有什麼難處,就跟我師父說,他一定會全力幫你的。”

  云飛擦干淚花,仰望蒼天許久不言,倏然間堅毅狂嘯:“凶手我一定要找到,替娘報仇!”語聲在山谷中激蕩,久久不失。待發泄了胸中沉癏的怒氣,心懷寬廣了許多,不再那麼消沉了,轉過身,拉起雪兒的手,真誠地道:“謝謝你!”雪兒拈弄著水鬢,高興地道:“今後咱們都住在一起了,還謝什麼。”

  云飛發現手中軟綿如蠣,急忙松開,雖然處于寒冬,他的臉色還是與身邊的梅花一般,染著一層粉紅。經過一陣羞赧的沉默,云飛開言道:“啊,我現在也應去謝謝你的尊師了!”“好啊,師父肯把你帶回來,定是很喜歡你!”雪兒拉著他歡快地跑向月身寶殿。

  云飛見雪景而觸傷情,不禁停下步來,口占一聯:“寒鴉反白無依枝,不知何處得枯槎。”雪兒細細品玩,解道:“天地皆寒,一片皓白。反白即為黑色,惟指鴉墨,孤寂之情豁然明展;雪是縞色,茫茫然仿佛天地皆死,伶俜之意猶存。但偌大天地間,竟無枯枝得憩,尋家無路,真教人心憐!”

  云飛詫異地望著雪兒,只見她垂眉不語,盤弄發鬢。人之相識,貴在相知;人之相知,貴在知心。真想不到,她與自己初次蒙面,便將自己看得如此通透,隨吟之聯解之甚切。若非知心之人,何得此解?

  云飛只道前生定有夙緣,今生才遇此女,心下對雪兒的愛慕之意又添幾分,仿佛感覺到,這里便是他真正的棲身之地。

  倆人穿過淡梅處,轉過翠明潭,好一座宮殿:眼見金光萬道,紅霓四伏;瑞氣千條,紫霧灑噴;絳紗花呈星燦爛,芙蓉冠金碧輝煌;金闕銀鑾並紫府,古刹龍庭壯闊屹。金牌刻著“月身寶殿”。

  云飛在門首憂忖道:“我願拜道長為師,不知道長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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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發表於 2010-12-6 16:17:0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回 龍鳳九華碧依情 青魂道人琢金玉


  放眼看去,殿閣深遠,想不到這偌大的一幢宮殿就只有雪兒和她師父兩個人居住。雪兒在門外高聲稟道:“雪兒帶云飛前來叩見師父。”屋內傳來洪鍾般的語聲:“進來罷。”雪兒同云飛撣了撣雪,並肩直恁地走了進去。堂中又是一番天地,上排九鳳丹霞,閣上囤坐上清、玉清、太清三位元君。井井擺設八寶紫霓墩,九花勾金桌。論精致,壓倒雕龍玖壘蓬瀛仙府;論氣勢,賽過金闕天宮靈霄寶殿。

  龍涎香茫茫郁郁之處,見一白發道長背著他們鎮在八卦墊上誦經,聽他唪道:“塵俗舊物也,纏吾肉身;惡夢凡事也,繞吾清魂……”忽然止住,放下經書清咐道:“過來吧。”云飛這次與道長相逢,心情可就與上次截然不同了,懷著無限崇敬之情,隨著雪兒快步上前。

  雪兒跑過去拉著師父的袖角,笑道:“這是我師父清魂道人,他最疼我啦!”近看這位仙道面如滿月,鳳眼龍眉,白發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更使人望而欽其高。道長正望著云飛慈笑,云飛忙高聲鞠禮道:“云飛見過清魂道人!”清魂道人摸著他的額頭,道:“孩子,你的身世如何,不妨相告,有什麼苦處,也許貧道能助你一二。”他那和藹的臉上又露出幾絲悲情,云飛想起家慈慘死,忍不住一把撲到清魂道人懷中涔泣。清魂道人搖首歎道:“你娘是怎麼燒死的,貧道也不清楚,但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的。”云飛念著娘,哭著將自己的身世傾情訴之。

  清魂道人吹須道:“哼!善良總毀于邪惡,貧道決不能坐視不理!”云飛激憤道:“道長!您能不能收我為徒,將來殺盡天下惡勢力!”清魂道人正色道:“世上無難事,只畏有心人。若志堅則不畏事無不成,要作我的徒弟,得先聽聽你的理想如何。”

  云飛拭淚,道:“龍的理想,是沖出黑潭搏擊風云;我的理想,是將韃虜從神州大地盡數驅除!”清魂道人聽得血脈縱橫,一拍雙手道:“好!有志氣!配作我的徒弟!”又一撚冰髭道:“這十幾年來,我終于找到你了!”

  云飛道:“身卑未敢忘憂國,若得師父相授,我定以一人之身練十人之武!”清魂道人點頭道:“不錯!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又問道:“你認為你報得了仇嗎?”云飛的嘴欲開還閉,“我……”

  顯然,敵人的強大給了他沉重的心理壓力,清魂道人沉聲道:“人,不可有自賤心,亦不可沒有自覺心。無論敵人多麼可怕,只要他是人,就會有弱點。揮起你的鐵拳,打碎他!相信你的實力是對自己最好的鼓勵!”云飛握緊雙拳道:“打碎他!”

  清魂道人默然運氣,雙指按住云飛的“云門穴”,將內力灌入他體內,云飛盡能將之全數吸收。清魂道人吃了一驚,道:“你骨骼之清秀,真乃百年難遇的奇才,我得之是幸,國家得之是福!”他這句話無疑收了云飛為徒。“真的嗎?”雪兒雙手合什,喜道:“這真是太好了!”云飛與雪兒拍手同賀。

  清魂道人續道:“不過,你的體內尚有一股邪氣作祟。”云飛低聲道:“稟告師父,我習過百毒神掌。”清魂道人道:“哦?百毒神仙這個老毒物不是從不收徒的嗎?嗯,不過百毒神掌乃武林奇學,習過也應該無甚害處。”云飛聽得無害,方才安心。

  清魂道人拍著云飛,抑首道:“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你拜我門下,我必將你造就成奪輝玉玳一般!”云飛立即拜倒,叩叫師父,清魂道人則笑添額角,喜上眉峰。雪兒也笑道:“恭喜師父!”清魂道人連聲道好。雪兒又向云飛笑道:“算上你,師父已經有三個徒弟了!”這正是:

  十四年來羈旅客,一日即感歸家親。

  筍因落籜方成竹,魚為奔波始化龍。

  師父又將云飛領進書房,左右廂掛有一聯,“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各種經典書藉目不暇接,師父道:“練武為重,習心為貴,我這里念名之書皆備,累時拈卷而讀,自有解倦之功效。”云飛笑道:“師父的書房真似嫏嬛一般,應有盡有!”師父道:“讀書,自己認為誠則信,不誠則不信。許多經典中都有大量妖妄之言,需仔細剔別,不可全信而迷。”

  云飛尚在受教,雪兒拉過他,噯了一聲,道:“這幾天你都悶在房內,不如咱們到後山散散心好麼?”云飛早有此意,望著師父,師父點頭應允,他們遂拜別而去。看著他倆的背影,師父心中多年陳事今日得解,樂得眉開眼笑。

  他們沐浴著和曛的日光緩步行至山間幽靜之處,蒼冥淅瀝落下細雪,云飛素手把凝,回望雪兒,見她幽情郁而未舒,似半綻半合之菡萏。正是:

  欲把雪兒比雪花,淡妝濃抹總相宜。

  此處有一種清明靈秀之氣,上得山來,似乎人已脫了凡骨,吐出的氣都不再混濁。云飛的心境開朗了許多,道:“雪兒,這里是什麼地方啊,這麼恬幽?”雪兒道:“這兒是九華山,景致當然秀美啦!”云飛好奇地問道:“雪兒,那,你是怎麼到這里來的呢?嗯,你的身世?”

  她的神情黯了下來,屈身倚在梧桐樹傍,低聲道:“師父說,十三年前,他老人家到天山云游采藥,在雪地里發現了我,好心將我抱回,取名‘雪兒’,你看這個。”她從懷里掏出一塊玉佩,鐫著一只鸞鳥,下飄一絮白色的穗子,道:“我身上只有這麼一個信物。”

  云飛將玉佩拿到手里細瞧,也將自己身上的木牌取出,道:“我也有一塊信物。”木牌取出,格外清香。雪兒問道:“這麼香的木牌,是什麼木質雕的?”云飛搖首道:“我也不清楚,不過帶著很舒服。”雪兒道:“我這塊玉佩帶在身上也挺清新的。”

  云飛的手在雪地上輕輕游摸,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道:“我從小在青城山上長大,從未見過雪花。懂事的時候,娘告訴我,我爹是在大雪天被仇家所害,那時天地間一片顥白,六瓣的雪花似無數皙皙的楊花從冥空飄落,即美麗,又悲涼。從那時起,我便好希望能見到雪花的樣子。終于有一天,我師父隗洛英要赴河南抗擊外寇,我百般苦求,總算將他磨答應了。到了河南,我便一天天地苦等,可惜,那年沒有下雪,我只好怏怏而歸。他們都勸我不要傷心,以後多著機會看雪呢,可我還是在家里躲著哭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娘推著我的身子,高興地說,‘飛兒,你看窗外!’我睜開迷糊的眼睛,眼簾內外純白皓亮,天空竟然搓起了綿絮──”

  “哇!好美……這就是雪麼!真想不到,這里也會下雪,難道是天公被我的虔誠感動了麼?我高興得連心也被雪融化掉了,便迫不及待地跑到屋外,在雪地里揪雪籽,打雪滾,什麼都玩……娘看著我,我看著娘;我笑了,娘哭了……”

  他迷望著蒼白的天際,慢吐著白霧:“看見雪,真不知是幸福還是悲哀……”雪兒帶淚垂聽,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道:“是幸福!以後,你就把我看作是雪花吧!”云飛模糊了淚眼,拼命地點著頭。

  云飛拭干淚水,暗自調劑心情,忽而想起師門之事,問道:“師父共有三個徒弟,除了我們,另一個是誰呀?”雪兒道:“他叫楊濤,不過他的年紀可比咱們大多了,大概五十多歲吧。他不住在這兒,我也從未見過他,聽師父說,他二十多年前就下山了,在江湖上闖了點名氣,人稱‘逢憷燕子’。”云飛點頭道:“哦,原來我還有一個師兄啊,不過他的頭銜卻有點奇怪。”

  云飛聞得雪兒身上散出縷縷幽香,倒不似百花之味,聞之沁人清腑,銘銘難以忘卻,不由問道:“你是不是薰了奇花,或是塗了脂膏,好香啊!”雪兒搖首不答,云飛觀其神止,忽然心生靈犀,道:“我明白了!寰中女子強假胭粉香油,堆馥沖鼻,孰不知本體即自芬芳,何故求于它物,真真自然才是最美!”雪兒一笑,云飛也一笑,道:“和你在一起,文采都不覺竟增了!”

  雪兒俏聲說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遂拉著云飛沿東跑去,穿過溪石岙阪,進得郁郁蒼蒼的青錢松林,四周團團如蓋,在一處曠地上停住並屈身跪下,云飛見狀也跟著跪了。雪兒道:“閉上眼睛,和我一起祈禱,用心和神說話,把自己想到的一切都告訴神。”

  云飛不敢睜眼,冥心祈求道:“萬能的神啊!請保祐雪兒姑娘不要受到任何傷害吧!我知道人美天妒,如果她的命中存在厄難,就都轉嫁在我的身上吧!──”

  雪兒用心念道:“慈祥的神啊!請保祐眼前這位哥哥永遠不要離開我,哪怕我和他在一起有再多的痛苦,也求求你,永遠,永遠不要讓他離開我!──”

  兩人同時睜眼互視,都是靦腆一笑。云飛突然又想到什麼,閉上眼睛再次祈禱:“娘,你在天之靈,保祐我們吧!──”睜開眼時,雪兒也沒起身,正在抿嘴偷笑呢。相扶起身,云飛環目觀其四處翠針薆然,歎道:“此景讓我想起師父他老人家之胸襟,從底至頂皆直,教人敬慕非常。”雪兒興起道:“不如咱們也種一株青松,好麼?”云飛喜得拍手道:“太好了,你真是我的知心!”雪兒扭鬢而笑,雛鶯乳燕也在空中為生活鳴唱,一切都是那樣的和諧恬澹。

  倆人一夜都未好睡,但都睡得很好。

  翌日,也許因為天冷,云飛還是披上了那件青綿披風,與雪兒同約出門,尋得一苗,在蓮花庵的路旁翻地掘坑,細心將其植了。云飛道:“此松就叫鳳凰松吧!”雪兒道:“真希望我們也能像這棵松樹一樣長壽!”云飛忖道:“人能活多少歲都沒有關系,只要曾經愛過,就足以老去無憾了!”他仿佛感覺到新的世界已出現在眼前。

  雪兒用手、用心去扶摸著枝芽,望著云飛道:“將我們的名字刻在松干上吧!待它今後生出厚皮,就能把我們的意志埋在身體里,誰也洗抹不去了。”說罷抽出金簪,云飛點點頭,拿著用心刻上自己的名字,雪兒也用心刻了。云飛道:“就算我們老去,它依然會屹立長春。”雪兒:“我會永遠記住,此松是我倆一齊栽種的!”

  徒然傳來寒冷咻咻的風聲,云飛見雪兒縮著手,問道:“你冷不冷?”她伸出手來,道:“還好啦。”“別逞強了,冬風傷骨,你的身子又這麼單薄,小心吹病了。”云飛將青綿披風解下,替雪兒披上系好,雪兒仰著頭道:“那你呢?”云飛笑道:“我不是有這件紅襖子麼,好暖和的!”

  兩人各透了年齡,云飛年甫十五,雪兒年甫十四。雪兒道:“你長我一歲,我就叫你‘飛哥’,好麼?”其實雪兒比云飛先上山,云飛應該稱她為師姐,但因倆人之間隱隱約約有一種神秘的關系,雪兒倒愛叫云飛作師兄了。云飛這個年紀也不懂得計較甚麼輩份的,便道:“隨你的喜好,我還是叫你雪兒吧。”

  只緣命運萬般弄人,以致後人有律《青華飛雪》寄云:

  云飛神霧清花月,人間瑤寰許冰潔。

  若問雪梅開何處,浪子心枝獨凝香。

  靈魘兩崖互轉淚,曦暝生死枉斷腸。

  沒影彤霞回光落,正是鴛鴦合夢鄉。

  那禮部侍郎李悝將其子李祥扔棄在外,被苗元佑撫養長大,因李祥不喜拘束,離開苗元佑獨自闖蕩江湖,被丐幫收為八袋弟子。雷柱國之子雷斌,流落山林,被野獸喂養長大,失去不少人性。其中閑事,按下不提。

  東方翻出魚肚白,太陽就象一個害羞的小姑娘,遲遲不願露出綺面。懶睡中的云飛感到有個小蟲子在鼻內爬竄,原來是雪兒拈著草絮坐在床前,輕呢道:“起床了,起床了,不許睡懶覺!”

  云飛抬起重重的頭,擦干眵目糊,迷迷糊糊地喏道:“好好好~我起來就是了~”一睃眼,雪兒將洗臉水都拌好了,心中感到暖烘烘的。雪兒已備好早饔,揭開籃蓋,取出青精飯;云飛用青鹽擦牙漱口,以山泉梳洗,綠帶系冠後便與她共食。但見:盛碗獸腒雪里蕻,玉人櫻桃雪里紅。平平有詩情,云飛臉上不禁露出甜笑。

  雪兒笑道:“你一個人無端傻笑什麼?”云飛捂著臉道:“我想到以後要和你一起生活,就忍不住要笑。”雪兒道:“也不害臊!”云飛道:“這些雀肉?”雪兒道:“前幾天刮大風,將林中的鳥雀吹死了大半,好可憐!我撿了幾只回來。唉,人總是要吃東西的,草與肉都有生命,吃什麼還不都是一樣。”云飛拈著犀筋,覘見雪兒夾起一塊雀腒入嘴,暗自感忖道:“雪兒清者自清,不似那些飲露餐菊之人,自喻清身高潔。”

  云飛問道:“師父吃麼?”雪兒待食物下咽,才清著嗓子道:“師父不吃這些,他好厲害呢!每日只吃一頓早飯,是些黃粱苜蓿,平時則是靜坐養氣,氣飽而不思食。我好羨慕師父,那樣就可以節約下好多糧食!”云飛笑了一聲,跟著嘗了一塊雀腒,舌頭剛觸食物,倏然感覺到這菜里竟然有著母親的味道,他不敢相信,又吃了一口飯,果然沒錯,這種永生都不會忘記的味道。

  云飛邊吃邊回味,雪兒也沒什麼詞好說了,空氣中只聽得見微微的咀嚼聲。云飛抬眼時,見一只綠頭蒼蠅巴在雪兒肩頭摩著觸角,心里一惡,急忙舉手將其揮開。雪兒一驚,道:“怎麼了?”云飛道:“有一只討厭的蒼蠅。”雪兒哦了一聲,又低下了頭。云飛忖道:“無論多麼純潔的人或物,都免不了會受到世間濁物的騷擾。”心中悶悶不樂,轉頭望著窗外一片藍天,思道:“天上真的有樂土麼?”正想得出神,雪兒伸出手來在他袖口上一彈,那只蒼蠅如箭頭般飛跌在地,不能動彈了。云飛會過神來,倆人相視而笑。

  默默無言,空腹已填。雪兒要替云飛鋪床,云飛見其意似乎不可阻攔,只好窘窘的受了。收拾已畢,一齊來到月身寶殿拜見師父。師父向云飛說道:“從今日起,為師傳你一套‘二儀心法’,乃是修練內功之上乘心法;還有‘伏羲劍法’和‘伏羲掌法’各一套,都是我畢生心血所聚,當世之絕頂武功。只要勤加練習,必可修身養性,強身健體,武林中能抵擋得住我這兩套武功的人屈指可數!”

  云飛聽得如此,心喜家仇終于可報!師父轉身從壁上取下一把寶劍交給云飛,道:“此劍與雪兒的那把乃是一對,劍名‘赤極’,乃雄劍;雪兒那把名為‘玄明’,乃雌劍。這對寶劍並非凡間雜煉生鍒可成,而是九華山之靈錐,由呂洞賓從百炎洞核內取得。雌雄劍可合一,為我少年時所用,今已用它不著了。”云飛笑道:“師父的武功已入仙境,早就用不著劍了!”師父笑道:“你的嘴巴這麼甜,以後九華山上就能常聞笑語了!”三人隨之歡笑一堂,不過,師父的笑容似有些勉強,從他看那兩把劍的眼神里就能覺察得到。

  只見師父咐道:“雪兒,我要傳授飛兒武功,不可打擾,你先去練劍吧。”雪兒歎了一聲,有些不舍地離去了。師父將云飛引入內室,與他齊盤八卦墊,問道:“你從前可習過道家的內功嗎?”云飛道:“我在青城山上習過些許。”師父又問道:“那你明白道家之真諦嗎?”云飛搖了搖頭,道:“我當年在青城派只習得一些內功與劍法,但道家養心之法,師父卻從未向我提起。”師父一撚髯,莊重地道:“江湖上有許多怪迂阿諛之徒,不懂道家真諦,招搖撞騙,胡吹長生不老之術蠱惑人心,事敗後,壞了我道家名聲。所謂道家之真諦,乃十四字諦語‘玉爐燒煉延年藥,正道行修益壽丹’,乃是當年道祖老子所言。”

  “修煉最終目的乃為長生,此十四諦語即言長生修煉之法。為道者以救人危,使免禍,護人疾病,令不枉死為上功也。欲求仙者,要當以忠孝和、順仁信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務方術,皆不得長生也。”

  “道家博大淵源,流派眾多,我所從者,乃寇謙之一派。此派以禮拜求度為主,以服氣導引口閉精練為輔,為此我斷欲脫俗,潛心向道。”

  “天不變,道亦不變。心為君王之官,主神明。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便是心藏神的道理,要使日月星辰都在你的小宇宙內躔行。大宇宙在外,乃眼所查;小宇宙在內,乃心所明。其實道家養生修煉,乃清心寡欲,凝神靜慮,保持血氣調和,從而防病祛病,使生命延長到極限,避免矢壽。但後人將其強嫁至武學上,從而引伸出‘內功’這個詞,而最基本的內功心法,也就是煉內丹。內丹是自身的修煉,對于人來說,是最寶貴的東西,但不須外求,自身便有天成的原料,亦有天成的冶煉爐,可以燒煉出來。”

  師父將修煉內丹之法詳細授之後,道:“當你有些功力之時,丹田里就會煉就出真身。所謂真身,是人身內的精、氣、神凝聚成一種結晶物,故《丹經·參同契》云,‘類如雞子,黑白相扶,縱廣一寸,以為始初,四肢五髒,筋骨乃俱,彌曆十月,脫出其胞,骨弱可卷,肉滑若飴’。是說金丹長成以後的形態,和嬰兒大同小異,如果人身內成就此丹,便長生有望,當可功蓋武林!”

  云飛冥心靜氣地受教,不過聽到這個“雞子”時,不禁驚問道:“那麼說,我的內功如果很高,那豈不是肚子里面也會長一個雞子?”師父摸著白須道:“那是自然,這個雞子里面裝的也就是武林人士個個夢寐以求的‘紫陽真氣’!”云飛又問道:“那師父的肚子里有這個雞子嗎?”師父嗬嗬笑道:“師父的武功已入化境,雞子早已變成老公雞了!”云飛聽得大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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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6:18:18 |只看該作者
  師父繼續授道:“所謂心到而神知,如能遵循自然之道,久持不懈,誠心修煉,就一定可完大化。故《玉皇心印經》云,‘回風混合,百日功靈’。其意是收視返聽,經百日即可見修煉之效。”云飛驚歎道:“原來道家的修煉是這個樣子啊!我原來只求實際,對其論理毫毛無知,今日得聞師父妙諦,真是茅塞頓開!”

  師父道:“我那‘二儀心法’便是根據此理所創,練此功時,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蒼面僵體,離死咫尺之境即為大化之境。依為師的看,以你的骨骼,潛心修煉,不出三年定有所成!”云飛心中喜滋滋的,師父道:“幾十年前的一個秋日,我在九華山閔園觀景,突然怒風吼嘯,見那青柏萬葉隨風零散飄逸,便根據風舞之形,一念間創下了‘伏羲劍法’,此劍法招式瑣繁,需用心徹悟。一經使出,宛如秋風掃落葉,氣象貫天,連綿不絕。如‘玄明’、‘赤極’雙劍合璧,那天下間便沒有人能不帶傷離出劍陣的!”

  云飛睜大惶目,問道:“假如師父站在劍陣之中呢?”師父搖首道:“為師的也不能例外。”云飛心中一熱,仔細聆聽。師父道:“那套‘伏羲掌法’乃上古之時,伏羲氏根據月中之意領悟而成,月中之意,乃先天法象之規繩也。至三十日三陽備足,亦當晦,此乃先天采煉之意。弦前屬陰,弦後屬陽;陰中陽半,得水之金。當月圓之日,陰陽彙之頂點,也就是此掌法威力最強之時,勝過平日所使十倍!”云飛驚呼道:“那我學會了就專撿月圓下使用!”師父大笑道:“那麼傻敵人也就專挑月圓夜找你麻煩羅!”云飛一笑。

  師父繼續授道:“此掌法共九式:第一式‘擊云散日’、第二式‘霰雨蕭蕭’、第三式‘怒嘯風瀾’、第四式‘蜂錟輪劍’、第五式‘百川歸海’、第六式‘陰陽割曉’、第七式‘大霧迷沙’、第八式‘箍盟千斬’、第九式‘後羿射九’。每一式需借以十年功力方可使出,若要使出第九式,便得修煉我‘二儀心法’九十年!陰極至陽,你若能溫養二八,九九成陽,那時節,即功成也!”

  云飛咋口結舌道:“什麼!那不是我要活到一百歲時,才能使出伏羲掌法第九式?”師父笑道:“對呀,為師今年都一百好幾了!”云飛垂下頭,道:“我恐怕不能象師父這般長壽啊!”師父笑道:“傻孩子,為師也未服松子,何以高壽?皆潛心所至。只要無勞汝形,無搖爾精,便可長生。何況,你日後有甚麼造化也難說啊!”云飛點頭稱是。

  師父道:“至于為師最得意之處,便是‘八陣’之法,當今天下也只有為師一人熟習此陣。所謂八陣,即天、地、云、風、龍、虎、鳥、蛇八種陣勢。行軍安靜而堅重,駐軍處所有營壘井灶、廁垣屏障都按法度興造,不論行軍或駐軍,隨時可戰可守。東漢時竇憲嘗勒八陣擊匈奴,後被諸葛亮所用。西晉馬隆用八陣法收複涼州,北魏刁雍請采諸葛八陣法抵禦柔然,如今為師也將此陣法傳授于你,他日抗蒙除奸必有大用!”

  云飛諦聽過後,叩頭拜謝道:“師父之武學博大精深,弟子只恨才智蚩拙,恐難悟皮毛。”師父攙起云飛,道:“當年為師何嘗不與你一樣,但我勤加練淬,如今卻也不是受益非淺!”云飛黯然道:“我總擔心大仇難報!”師父笑道:“天不生無祿之人,地不長無根之草,何出此言!”見云飛還在擔心,笑道:“人可待歲月,歲月不待人啊!”

  云飛一點頭,發現師父童顏紅潤,不禁問道:“師父,你可生過什麼病麼?”師父笑道:“氣血充和,百病不生。”云飛道:“可是,我聽雪兒說,師父每日吃得又少又不精,氣血怎會充足得起來?”師父道:“吃飯只是人吸收營養的一種方式,似我吸收天地萬物之精氣則又是一種方式。”云飛發現與師父的距離相差好遠,問道:“師父,似你這般神通廣大,可會自足?”師父道:“按常理說,師父已活到這個歲數,已是人中之上上瑞了。但師父終究道根未靈,還是一個凡人,既是凡人,就會被凡事侵擾。若登高必自卑,若涉遠必自邇,所謂活到老,學到老,人,怎會有自足之念?”

  云飛不禁跪拜道:“請師父將令名相賜,徒兒今後若能在武林中立足,那您就是我們這派的祖師爺了,我定要好好把您供奉!”師父呵呵笑道:“諸法在吾心任意融通。好了,今日就傳授至此,雪兒那丫頭定很寂寞,你去陪陪她吧。”

  云飛只好叩拜師父而去,腦中還在回憶師父剛才所說的那句話“諸法在吾心任意融通”,可百思不得其解,這句話與師父的名字有什麼關系呢?方才出得月身寶殿,到雪兒閨房去找,也不見她人影。

  也許雪兒太超凡脫俗了,在他心里總是有一種可望不可及的感覺,尋了一會兒,還是不得見,云飛便回到自己房中,坐于棕團上,將師父所授的重新溫故一遍。時間恍惚飛過,人還未查覺便到了晚更,云飛練得累了,便胡亂找些食物吃,咀嚼時無意望向窗外。只見晦魄環照,白雪在圓月的映照下更顯出一片朦朧的美麗,似有一層薄霧輕浮在地面,頓時心潮洶湧,“雪兒對我這麼好,我卻不好意思見她,心里好過意不去,干脆送一件禮物給她吧!”哪里還有半點倦意,披上風衣,拿著鐵鍬和飾物推門而出。

  渚云低暗度,美月冷相隨。云飛仔細在雪兒的房門前鏟著雪,發出沙沙而細小的響聲。雪兒已睡熟,也許是被褥的溫暖,雪白的臉龐上蒙上了日出時才有的朝霞……

  日出了,曦暉朗曜,雪地上空曠清朗。日出總會帶給人好心情,鑽過小簾櫳細縫中的一縷溫柔的陽光正巧撫摸著雪兒的臉頰,把她從每晚一樣的夢中催醒,不一會兒,心事重重的門被推開了。陽光淘氣地沖進房中,周遭頓時豁然亮敞,丈外的金色光芒中,一個可愛的雪娃娃正對著自己笑呢!它有一雙黑鈕扣作的眼睛、一對石蘭葉眉、一個尖尖的胡蘿蔔鼻子、耳朵就是垂著的果臝、嘴唇用兩片荳蔻之葉合成,燦爛的五官都經過了修整,變得栩栩如生。

  “飛哥!——”

  雪兒驚詫得都來不及露出喜悅之容,雖然云飛不在眼前,還是禁不住四處旋望。她徐徐走進雪娃娃,撲在它身上,熾熱的身軀幾乎能將它溶化,“謝謝你,你是為我而堆的!”雪兒臉上綻開了一朵潔白的百合花。

  云飛每天都要去看娘親,有時候可以坐在娘的墳前一整天,呆呆的,不時眼中默默地流下兩行清淚,到了晚上,他就搬被子、席子在娘的墳前打鋪睡覺,冬天天冷,半夜凍醒後,便和娘談心,思到情切處,不禁伏在墳頭哭,早上起來,渾身酸痛。師父和雪兒勸他愛惜身體,回房睡覺,云飛不肯。雪兒見云飛受苦,整天躲在房里哭,云飛知曉,才肯回房睡。

  云飛求學心切,朝于斯,夕于斯。這半個月來,師父授過,他便將自己固在房中刻苦修練。

  雪兒頻頻找過云飛,但從半推的門縫中瞧見他盤練內功專心無它意,默念二儀心法的口訣:“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內外之道,可合而明,一口真氣,兩度重樓,三轉明堂,徑至丹田,抵從湧泉,倒返泥垣……”

  雪兒瞧了一會兒,暗自顰眉,只好一個人拖著長影到大自然中散心。她將懷中的小烏龜取出。噫!悶了好久,終于曬到了陽光,它膽怯地伸伸頭。嗯!沒什麼危險,再撐撐懶腰,八字腳一步一步地向外爬著。雪兒看它堅難地爬行,不知朝著什麼目標邁步,是找食物嗎?我每天都給你許多好吃的啊!

  寥寂回望,大地上一片白衣,雪色雖美,卻少人氣。雪兒隨著它無聊地蹀躞小步,道:“小烏龜呀小烏龜,今天又是你陪我了。跟了我兩年,為什麼你總是要往別處去,不肯回到我的身邊呢?”雪兒又站在它的立場上想了一會,歎道:“也許你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該打擾你。”想起了云飛無聲無息為自己堆的雪人,心里就象人們摸雪過後而湧起了一陣熱流。

  恍恍惚惚地捱到冬至日,雪兒還是一個人在閨房里填消寒圖解悶,誰解深閨寂寞?她不時向門窗投以期盼的目光,多麼希望他的身影能出現在面前啊!

  漸漸的天氣轉溫,雪兒眼睜睜看著雪人化了,自己的眼中也在融化著,浠出兩條玉帶。云飛一直沒有來看她,但她深信,云飛的心里是掛懷她的,那雙黑色的眼睛被她仔細收藏了。

  沒有風,雪花筆直地下墜,楊花一般,云飛叉腿坐在鋪滿雪的山坡上,雖然很冷,他還是心甘情願地淋著雪,捏著雪沙。剛觸手時好驚人,玩得久了,手心里發起燒來,空氣都變得燙手。身傍的樹木,有的像白黑兩層的珊瑚、有的像三春的長生菊,是一種凋零的美麗。耳朵是感到最寒冷的,因為耳朵聽過太多的暖語,突然處于冰凍下,會極不適應。有一個人將他的心偷走了,他毫無防備,想找她討回他應該得到的東西,卻又不敢。此時,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她遙遠的內幃就在目力所及的范圍內,心已被燒得通紅,他真想放聲高呼。人為了情,往往會做出一些在旁人眼里認為極蠢之事,就像他今日一樣,傻傻地淋著雪。

  每天晚上,云飛總是偷偷地附在樹背後望著雪兒的椒房,一直等到燈光滅了才回房練武。太暗了,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也許相逢時的感情太過于熱烈了,需要時間冷卻一下,再慢慢地培養。

  且說師徒倆立于送生崖前授藝,師父拾起一粒石子,道:“我把這粒石子扔到送生崖內,試試你的功力能看到多深。”說罷扔下,云飛凝神裒視,呼吸之刻他便叫道:“看不清了!”師父笑道:“你的功力還尚淺,倘若百丈內的任何物體一龜步一躍足都能在你的飽視之下,父仇可報矣!”

  聽了師父的話語,云飛又激奮又灰心,歎道:“不知父仇何時可報!”師父道:“有無相生,有生于無。天下道理、天下事、天下萬物盡在此句中,你該懂得吧。”云飛略一思索,道:“我明白了!身事、家事、國事、一切事都在有無之中!”師父摩須笑道:“這麼說來,你父仇的處分也有了罷!”云飛笑道:“有了!有了!”

  云飛望著遠處一幢觀音庵,問道:“這座山上有許多禪寺,為何沒一個僧人住呢?”師父道:“幾十年前,武林中各派慘殺,此山的僧人盡為齏粉,礱容長老在圓寂前托我守山,故而我棲身于此。”云飛不禁說道:“師父德高望重,一定受到世間萬人的敬仰吧!”師父搖搖頭,掃眼凝神,只見深溪橫古樹,空岩臥幽石,只是都覆蓋著一層星霜。師父道:“別人的眼中只看面,難知神,只有自己才能體會到自己的丑陋。”云飛忖度一會,道:“師父的意思是說,每個人都是丑陋的了。”師父默而不答。

  “對了!”師父突然問道:“你陪過雪兒沒?”云飛按著嘴唇道:“還沒呢,和她在一起時感覺好親密,可是一分開,卻又感到好疏遠,讓我好生迷惑。”師父抖氅坐于土垞上,云飛也挨著坐了。師父道:“人並非生下來便通曉萬事,誰能無惑?你的疏遠心都是因你的羞赧心作祟,以後你們的日子還長著呢,多與她作作伴,你遲早會發現離不開她的。”云飛沉默了半晌,問道:“師父,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師父笑道:“我尋徒弟尋了大幾十年,只找到三個,而你們倆又是這樣般配,所謂鳳翥龍翔,為師的是想成全你們。”云飛默然無語。

  師父笑道:“雪兒這孩子啊,小時候抱在懷中,真像雪團兒一般可愛,教人看著都清爽,忍不住頻頻逗她。”云飛捏著雪球道:“把雪兒從小養大,真難為師父了!”師父呵呵笑道:“你莫說,還真是那麼一回事呢!為師毛手糙腳做了不少的荒唐葫蘆事,可憐雪兒也被難為了,一天半個哭相半個笑臉的日子,為師可再也不敢領會了!”云飛拉著師父,還要他多說些趣事,師父體諒到雪兒,只是閉口如卮。

  鶯啼燕語報新年,白雪早已融化,春風又吹綠萬物。云飛看著外景如畫,想起這些天來也沒和雪兒說句話,佇立房中,躊躇了片刻,便壓住赧心尋她賞玩。有詞《春夢遺》單抒其懷:

  桃花淋雨,粉脂折光零零悅目;柳絮飄揚,垂青細腰根根出絲。蘭幽小谷,嗡紛蜂蝶戲相逐;碧枝虯干,乳燕呢喃唱新生。道不盡滿苑春光,理不清朦朧心緒。只願山河複在,人常依,何需涉世沉迷。

  云飛隨意踏著青,一根草,一點露,一份情,一份癡。天空中散下一層厚厚的白霧,霧中隱隱約約顯出一態淑姿,正是雪兒!云飛心中悸動,正欲叫她,但恨自己與她並非青梅竹馬,隔著這麼些時日不攏,怕她心里生疏。有詞《紅塵雨》為證:

  煙霞翳翳,香靄收媛麗;杏雨舞蝶,新妝添嬌紅。幽對簇簇淡綠,欲解單鸞寂寞。意滿懷,迷霧戀芳蹤;心虛惴,見時何啟齒。遠望紺云任撫弄,近戚無語恨東風。

  雪兒采下一束芄蘭,就像對生的兩顆心,聊賴中看到云飛,見他靦怯地望著自己,高興得喊道:“飛哥,是你麼?”

  云飛聞見,喜得再無禁錮的快步跑過去,脫口說道:“對不起,這些天來,我只知道練功,冷落了你。”雪兒摘著嫩葉,道:“沒關系,只要你在山上,我便心滿意足了。”她將嫩葉輕輕拂著臉龐,道:“師父常下山云游,可我又不喜歡到處走,總是一個人對著偌大的一座空山,你沒來時,師父常給我講一些山下的故事和人們的生活,我吵著師父說,要他老人家一定再收個徒弟來陪我,但師父又極挑剔。”云飛笑道:“不知為什麼,師父會選中我。”

  雪兒一笑,道:“九華山的閔園春景如仙境,想去瞧瞧嗎?”云飛道:“能和你共處一山,同游一水,哪有不願之意!”雪兒殷笑道:“貧嘴!”

  一路上,飛花撲面,流陰滿地,倆人無聲無語,除了他們,闃無一人,虯松枝上,飄來嚦嚦鶯聲;清淅麗泉,泛起粼粼碧波。

  說也奇怪,雪兒分明有許多話要說,卻一句也說不出口了。云飛道:“這閔園佳景,空乏無人,使我念起舊事,亦有些傷感。”雪兒癡迷地望著屏般繡畫,道:“飛哥,我知你自小父母雙亡,可是我呢,我卻連自己的親人是誰都不知道……也許,我爹娘都是大惡人,被仇人追殺而亡,我便被他們丟棄在雪地上。”忍不住扭面伏在云飛胸口低泣,云飛胸口一熱,忙用熱情的雙臂擁抱著她。

  云飛諸事出神,道:“雪兒,我細細想過,就算再傷心也挽救不了昔日之事,咱們只要拋開前怨,開開心心地活著,就算再苦、再難,我也會陪你直到永遠!”雪兒笑著抹了抹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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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6:19:0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回 但願同飲君山酒 歸落仙侶無白頭


  云飛不禁感歎道:“春天真美,好想永遠留住她!”雪兒道:“享受春天的溫柔時,可別忘了春前有嚴寒、春後有酷署呦。”云飛聽得訝然。

  無私的陽光透過星疏的樹葉,披灑在他們身上,斑斑點點的,很諧調。

  雪兒的頭發是獨一無二的,無論什麼時候看著,都似烏綢一般,絲軟如簾,平亮如鏡。云飛將面龐貼著雪兒的黑發,道:“我好喜歡你的長發。”雪兒道:“長發為君留,留得好辛苦,等得好累。”云飛笑道:“是麼?”雪兒也笑道:“你說呢?”

  春分的三月,正是花豔蝶飛的季節。金鍾、春蘭、香董、爭奇斗妍,有的羞羞答答垂頭訴情,有的迎著風婀娜起舞;鳳蝶、粉蝶、蛺蝶,各展媚姿,有的在花叢中紛飛穿插,有的躺在花蕊上吸食花蜜。

  雪兒蹲在一株慈姑花前,細看著貪吃的蝴蝶,臉上笑容燦爛,望云飛道:“你聽得見蝴蝶在說什麼麼?”“嗯~~”云飛撫著嘴唇思考。

  “它在歌唱。”雪兒伸出一根食指,移到花蕊旁,蝴蝶似有靈性般輕盈飛起,撲著翅逗留在她的指上,四翅豎起。云飛疑道:“你如何知道呢?”雪兒把手指移回眼前,道:“用心去聽唄。”云飛笑道:“蝴蝶很喜歡你嘛,都舍不得離開了。”雪兒的笑容又添上一分。云飛一彈指道:“我也聽見了,它們的確在歌唱。”雪兒切問道:“真的麼!我聽不清它在唱什麼,你聽得清麼?”云飛心道不過一句玩笑,雪兒倒認真了。

  云飛也不點破,道:“當然了,它在唱,‘蝴蝶戀花美,花美為蝴蝶,摘花人是誰,撲蝶蝶又飛。竹苞松茂散清幽,鶯啼鳥囀伴我蕊中睡。白云悠,徐風吹,夢中事兒偏向誰?花枝亂影,綠柳周垂,蝶心傾花愛無悔。春來春去如流水,恍惚逝過不知味。啊,遙祝花好永不謝,笑到夢中都是甜。”

  待云飛合了口,雪兒似乎從夢中醒來,眼神中充滿了陶醉,道:“真好聽啊!這首歌謠叫什麼名兒?”“蝶戀花。”“蝶戀花!好美的名字!”雪兒一望指頭,那只蝴蝶已飛去無蹤,也許,它與偶蝶雙宿雙飛去了。數不盡的桃花被風吹落枝頭,飄飖地貼在她的身上,像帶著祝福的新娘妝一般美麗。

  轉眼間,落日銜山,昏鴉逐隊,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雪兒說不想回去,要云飛多陪一下,躺著看星。月亮剛露臉時是一團白物,漸漸與四周區別開來,越來越亮,越來越耀眼。月兒的光只能帶給自己,湛湛長空依然黝黑,倆人在夜色下又忽然變得害羞起來,都仰面躺著,無聲無語,閉上眼睛靜思,互聽對方的呼吸聲。云飛伸出手來給雪兒做枕頭,雪兒溫暖的左臂已輕輕搭在他的胸口上。

  月亮倚在云上,帶著微笑睡了……

  每當雪兒在窗外喚云飛吃飯時,云飛的心潮都會莫名洶湧起來,隨之產生強烈的歸宿感;每次晚憩時,看著雪兒細心地在自己臥榻上布置被褥,眼中實在禁不住熱淚盈眶。

  《春去來》:

  幻夢初醒辭客歲,瑾女品新無虛年。

  皎葩常伴心神愷,化身欲作嘗蜜蝶。

  三月雨,貴如油。清明已到,清風徐來,根根長柳經油雨淋綠,在風中飄搖著舞姿。云飛提了一籃香供紙馬去祭拜母親,遠遠就望見母親的墳丘上星星閃亮,猶如三月殘雪,潔白爍眼,原來鋪滿了五瓣的白梨花,給小丘披嫁了一層聖潔的衣裳。

  “雪兒!──”他心口同時驚叫,“只有雪兒!”

  腦海里浮現出雪兒的倩容,又望著眼前的潔芒,就似有一泓清水沁到心里,好生清爽。他將墳前的梨花撥開一小堆,燒了香供紙馬,將灰燼埋在土里,再將梨花重新鋪好。楷樹下,清陰素影,益母草在風中揮舞著葉掌和白色花瓣,添就了一份生命的氣息。云飛盤屈在墳頭,與娘談著心:“娘,你好麼?我好想知道你現在過得好不好。下地獄的都是那些壞人,所以,我不會擔心娘的安危,娘現在一定是在極樂世界呢!昨天我作了一個夢,夢見娘與爹在一起,我知道這是娘長久的宿願,爹還對我說,要我好好活下去。可惜夢一醒來,爹的容貌我就不記得了,這是你們托給我的夢吧!你們安心吧,我現在一切都好,在我身邊有一個很溫柔的女孩子,她沒去過塵世,是一個沒有受到任何邪世侵濁的女孩,她讓我感到,活著竟是如此美麗的事兒。你看見了麼?這些美麗的白梨花,都是她親手擷起給你鋪上的,人們常說母子連心,我知道你很想看看我未來的媳婦,這下你見過了,一定很高興吧!她很漂亮,也很善良,就像娘一樣……”

  云飛湊過身子坐在小丘上,撫摸著花瓣,道:“也像這些白梨花一樣……其實,我這輩子已經許下過兩個願望了。第一個願望,是希望讓娘過上好日子,看來這個願望是實現不了了。”他的眼眶中有些模糊,伸手拾起兩片梨花,在拇指與食指間摩搓著,道:“第二個願望是我剛剛許下的,是……”他清了清喉嚨,道:“但願能娶雪兒為妻。”頓了頓,道:“也許我太奢望了,像她這樣的女孩子,無論作誰的妻子都是上天對她的不公。當她閉上眼偎在我的胸口上時,我能感受到她身心的寄托,這輩子,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決不可以對不起她!娘,你保祐我們吧!”

  云飛悉心撫摸著白碑,那些漆紅的雕字都新新亮亮,一定是雪兒擦過的。“她無論做什麼事,都是這樣細心。對了,師父也是一個很慈祥的老爺爺,不過卻很奇怪,我與師父好像有著忘年交的感覺。他耐心地教導我,陪著我說笑,就像是父親一樣。唔……我又想起了百毒神仙,我夢見他在靈曜府上作了一名鬼王,但又心里不坦實,他以前作了許多壞事的。我害怕,害怕他會下地獄,別人都說他很壞,其實,他真的是一個好人,真的是一個好人!娘,你若是見到他,就托夢告訴我吧!”

  這時,一只鷦鷯落在娘的白碑上,只見它體小頭棕,眉紋尾短,云飛只不識得,忖道:“這只鳥兒是表吉還是表凶呢?”他想撫摸它,那鳥兒卻很怕生,撲喇地飛了。云飛望著鳥兒匿失在云際里,舒了舒骨骼,站起了身子,道:“娘,明兒再來看你,好麼?我也該去謝雪兒一聲了。”

  泉水叮咚的小溪傍,一株古樹的粗干如虹般架在水陸之上,雪兒橫坐其上,雙腿吊在半空中,繡鞋再下一點就可撩到水面,正躬著身子,用一根菖蒲的花穗戲著水紋,嬌美的身軀就似一朵臨水芙蓉。

  云飛扶著黃檗樹,叫了一聲“雪兒”。雪兒聞聲乍然回首,蘭情蕙盼,果真是云飛,忙面含春笑道:“飛哥,來,陪我坐一會兒。”云飛嗯了一聲,靠著雪兒坐了,那株古樹干剛好可容下兩人,不過有些緊寸。

  云飛輕輕抽出她的手,道:“雪兒,我娘的墳塋上鋪滿了白梨花,都是你的心意吧!”她摸著鬢角,道:“沒什麼了,我房外的那棵梨花樹謝了一些花朵兒,落在地上怪可惜的,便用竹籃載了一些送給你娘。”云飛把她的手輕輕搓著,道:“我娘的石碑也擦得潔淨,你這麼有心,真謝謝你了!”“咱們之間還用道謝麼!”雪兒用穗棍逗了逗溪中惝游的翹嘴鲌魚,幽遠地說道:“其實,我雖然沒見過你娘,但我卻從心底喜歡她,也不知為什麼,我和她之間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云飛道:“可能你們都是女人的緣故吧,你日後一定會是個好母親的。”雪兒靠在他的臂膀上,道:“我長這麼大了,還沒見過母親是個什麼樣兒,我不知以後能不能作好。”云飛將手抽出,搭在她的肩上,道:“你是最好的!”雪兒聽得將頭埋下。

  溪水清澈可見底,云飛看著河床上被水流磨成橢圓的石子,瞿然歎道:“作母親的真是偉大啊!每當看到母親勞累的樣子,我就會不自覺地從心底感到愧疚,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自己好對不起她,她為我付出了一切,而我卻不能為她做任何事情。唉,我在她眼中一天天地長大,卻從未送給她一件禮物。每到冬天,她的手都會凍皸,麻紋就像用刀刻上去一樣深,一道一道的,我都不敢看;打算買件手套給她的,可是一拖再拖,沒想到,連這小小的心願也不能實現了。夜里,她悄悄地給我蓋被子,天氣冷了催我加衣裳,生怕我害病,這份愛,我一輩子也報答不盡。可是我那時都不覺得可貴,甚至還嫌她麻煩,就那樣渾過來了。現在,當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時,我才發現,我好想再得到她的關懷。記得到了天寒的時候,我一回到家里,母親總會伸出手來給我暖手,我好想再要一次,可是,我卻永遠也得不到了……”

  云飛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道:“我好愧咎,本來打算拼命努力,讓她晚年過上好日子的,可現在,連報答的機會都沒有了!”

  雪兒感同身受,清淚從眼角溢出。云飛與她相看淚眼,道:“都是我不好,害你也傷心了。”雪兒搖搖頭,一只手抹淚,一只手又幫云飛抹淚,深情地望著他,道:“我雖然沒有經曆過,但我能感受到你的感情,真的!”

  云飛暗自調劑心情,道:“我一直想對她說一聲,‘娘,謝謝你’,這句話鯁在喉嚨里十幾年了,總是羞口難開。如今,我就是說上一千遍、一萬遍,她也回不來了……”母親永遠慈祥的面容記憶猶新,他頓感淒惻哀痛,聲氣也哽咽起來,道:“她從來就不知道奢求什麼,一針一線地攢下,為我攢下。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是用補丁拼湊而成的,每年的春節卻要為我做一套新衣裳;就是吃飯嚼著沙,她也舍不得吐;三十歲,她只有三十歲,眼睛就勞累得模糊不清了。為了我,她不畏別人的嘲笑,舍去貞節重婚,甚至舍棄尊嚴,回到原家跪求無情的外公。看著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我卻一籌莫展……我、我也想讓她過得好一點,不要再啃黃糧,可我卻一點用也沒有……”他說得呼吸耿塞,壓緊了雙目,扯著頭發,失聲叫道:“我真是個費物!天大的費物!!”

  時間無聲無息地消逝了,雪兒一直垂目無言,幾只翠鳥飛旋在水面上,自然才不至于靜寂。云飛喘息良久,歎道:“汪豔平也許是一個惡毒的女人,當時我真的很討厭她,但現在想來,我卻不恨她了。”雪兒仰面問道:“為什麼呢?”云飛將面對小溪的眼目轉向一片青天,平緩地說道:“她對自己的孩子一定是最好的,她能把費盡心思搜羅來的一切都無私獻給她的孩子們,這難道不算是偉大麼?”雪兒聽得心里莫名震撼起來。

  云飛歎道:“自己在心底深深挖掘一下,應該能體味出,不會背叛自己的正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吧!當人失去時,那份金換不回,萬喚不回的親情在記憶中愈發顯得彌足珍貴。”云飛言罷,放情于花萼相輝、碧水青天的自然中,用沉默的心儀回味著仿佛徘徊在眼前的過去,母親的身影無時無刻無處不在,說不出感激的滋味再一次令他走進紫荊盛開的花苑,情不自禁道:“母親用她的身心無言地告訴我,純樸便是美麗,在我心里,她永遠都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永遠都是!”

  雪兒的嘴唇微微跳動兩下,問道:“我美麗麼?”“嗯~”云飛撩起她的紺鬟,一絲一縷地放下,就像一架豎琴的經弦被撥弄,平滑而又不失旖旎,發出無聲而動人的韻律。云飛在她無發遮掩的耳根吐著熱氣:“你和我的母親一樣美麗,別人無法替代的美麗。”絲發還在滑落,都落在了云飛的臉頰上,柔柔的、癢癢的。

  云飛道:“有時候,苦難也是一種快樂,當年,我們過著斷齏劃粥的生活,很難熬。但是,那種相互扶持、兩心依靠的溫暖,永遠都不會在我的記憶中冷卻。”

  時間不懂得停留,天黑了,云也黑了。山中忽然吹起風來,初時淅瀝蕭颯,漸而奔騰澎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鏦鏦錚錚,金鐵皆鳴。窗外疾雨暴風,沉雷烈電,屋頂上都生起煙來。云飛站在窗前,將手伸出窗外接著雨點,顆顆粒粒,著著實實。這哪里是刮風,分明是在刮刀;這哪里是下雨,分明是在落針。

  “糟了!這麼大的風雨,我與雪兒共植的鳳凰松會經受不住的!”耳畔又響起一聲轟雷,云飛心里發顫,匆忙披油衣套皮靴,打著一頂翠綢油簦出門。他蹅著泥漿行至蓮花庵前,黑漆漆的,只見有一倩影朦朦朧朧的,也打了一頂翠綢油簦,蹲在鳳凰松前,荷衣風動,落發絛絛,就像鳳凰纏綿的尾翼。

  “雪兒!──”

  云飛心里口里都大叫一聲,飛快地朝她跑去。她聽見云飛的呼叫,站起身來,兩瓣臉龐像雨打的蘋果,惻惻動人,道:“飛哥,你也來了!”云飛跑到雪兒的跟前,兩把油簦碰在一起。云飛道:“原來你也不放心這株鳳凰松啊!”雪兒拉過云飛的右手,道:“真好,咱們一齊照顧它吧!”天空中一道霹靂將乾坤點燃,四周都閃爍著可怖的白光,云飛急切切地叫道:“雪兒,這里好危險,你快回去吧!”雪兒把云飛的手一捏,道:“不行!你守在這兒就不危險麼?”

  巨雷嚨嚨數聲,轟得人三魂神咋!瀑雨中似乎夾雜著小雹子,打在臉上好痛。雪兒眼皮頻眨,一股酸氣沖上鼻尖,身子戰抖,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忙用手絹擦鼻。云飛舉手抹下她額頭上的雨珠,婉言勸道:“雪兒,你回去吧!這種事情交給我就夠了,你衣衫綿薄,怎麼經受得住!”雪兒雖凍得猛烈抽氣,卻依然倔強地搖著頭,道:“這是我們兩人相聚的象征,它不能受傷,我也決不能扔下它!言罷又打了一個噴嚏,直流鼻涕。云飛打的油簦丟在風中,把她捧在懷中,倆人渥在一起,只在一把簦下。

  蟄雷滾滾,樹葉嗚號,刀風似乎都能把人皮刮掉,長發如旗抖展,云飛道:“刮的是東風!”他倆合坐在鳳凰松的東方,挨受著風吹雨打,云飛左手將油簦撐在那株小苗上,用身體呵護,右手摟在雪兒腰間,雪兒將整個上身都撲在他的胸前。好生奇怪!熱流竟似溫泉一般從身心間四溢恢發,那棵鳳凰松都能感覺到無比的溫馨。綢繆之際,雪兒用錦帶在云飛衣上打了一個同心結。

  倆人的長發似無數彩帶一般,在風中翲舞纏繞,就這樣一同進入夢鄉……

  雞打鳴了──

  一切都睡醒了。天地就像一張久閉的眼睛,慢慢地拉開眼皮,露出亮麗的水晶世界。在這張純潔的眼睛里,一切都變得亮麗起來:

  蒼翠的草林便是一根根睫毛,隨著風,歡快地舞動著,為生命唱著曼妙的音韻;眼白是那壯闊斑瀾的海洋,蠕蠕閃爍著星燦般的潔光;眼珠就是大大的太陽了,不知它一夜因何未曾睡好,紅紅的,疲倦地照著萬物;厚沃的土地便是眼瞼吧,早起的人們在上面辛勤耕耘著那一片祖先遺留下來的沃土。這一切生機勃勃的景象映在太陽的瞳孔內,太陽笑了,也鼓足了干勁燃燒著。

  椒房內,獸爐中燒著火炭,將整間房烤得格外暖和,濕漉漉的衣服都被騰騰火氣給熏干了。雪兒搴帷下榻,昨晚犯了春寒雨淋,頭略重些,身子也懶懶的。她咦了一聲,不禁忖道:“我怎麼會在這兒,我不是和飛哥一起守護鳳凰松麼?”信手推開槅子,風吹眼明,一陣清爽。只因昨晚落了雨,椽上一只燕子用嘴梳理著灰黑的羽翎,她伸出白皙的手,清聲道:“小燕子,我這兒溫暖些,快進來歇歇吧!”燕子撲著翅翎落在她的手指上,雪兒撫摸著它,靠在爐傍坐下了。

  燕子剪刀般的尾羽在她手上歡欣地蹭動著,癢癢的,雪兒輕輕吻了它,親昵著說道:“別著急,等你身上的濕氣干了再出去玩吧。”小燕子關關嚶嚶地歡快叫著,似乎在說:“謝謝!謝謝!”有詩贊曰:

  梁上春燕為誰居,只因屋內臥美人。

  過了些許可愛的時光,云飛已在門外輕聲叫著:“雪兒,你睡好了麼?”雪兒將暖了羽的燕子放飛出窗,打開門時,露出她那半張俏臉。云飛走進房內,雪兒椒華之房,蔓盈棻香,蘭室接羅幕,貫珠細簾幌,朝下以蔽景,夕卷以待月。榻上鋪著花簟濃裀,室中央放一張梅花雕幾,擺一本《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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