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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其它小說] [聞檀]嫡長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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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3 00:21:0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章

      大雪自天際飄揚而下,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已經落了兩天了還未停,滿世界鋪天蓋地的白。

      大理寺裡做雜活的開始掃雪,臺階上,青石路。院子裡種的那顆柿子樹枝椏上也堆滿了雪,還有些小小的柿子挑在高高的枝椏上,如一個個精緻的小紅燈籠。將大理寺這個地方裝點出幾分喜慶。

      趙長寧的書案上也放了一盤柿子,大理寺人人都分了得一盤。

      徐恭走在後面跟著進了門,看到桌上的柿子後跟她說:“大人,這經了霜的柿子才甜,幸好前個兒緊趕慢趕摘了下來,否則下雪就吃不了了。”

      趙長寧看了看外頭的大雪,不知不覺得竟然又到了冬天,去年冬天她還在苦讀準備春闈,如今就在大理寺任職了。

      自她上次發現了孫秉貪污稅銀的證據之後,這件案子就一直在漫長的審理期中,當時趙長寧絕對沒想到,其間牽涉官員之多之廣,幾乎動盪了半個戶部以及山東一帶的布政使官員,其中的從二品大員,山東布政使曹思雨是落馬官員中官職最大的。眼下雖然孫秉已經死了,別的主犯都入了刑部大牢,要對曹思雨進行三堂會審,徹底清除稅銀案的黨羽。

      長寧笑道:“我不吃柿子,給你和夏衍他們分了吧,快辦正事才是。刑部的人可已經押過來了?”

      柿子是涼性的,她身子本來就性寒。再多吃涼性的東西身體的底子就更差了。

      “沒有,說是就在刑部大牢關著,咱們大理寺過去提審。三堂會審要開堂了。幾位大人正在後院合計。”徐恭小聲說,“不過我聽著,讓誰做主筆產生了分歧,寺丞許大人想讓蔣大人主筆,但沈大人還在猶豫。”

      三堂會審的主筆,其實就是記卷宗的那個人,一般都是從大理寺出個人,基本人人都會爭著當這個人。特別是審理的案子很出名的話,基本是搶得頭破血流的,因為卷宗不僅要呈遞給皇上看,還要張貼出去給老百姓看,有些卷宗寫得精彩的會因此而一戰成名。日後升遷也是名正言順的事了。

      寺丞許大人比較賞識蔣世文,想讓他做主筆,等他致仕了,蔣世文就能升任大理寺丞了。趙長寧所任的大理寺寺正只能算大理寺正職,當了大理寺寺丞才是正式進入了領導階層,不過趙長寧沒想大理寺丞這個職位。她資歷不夠,一年之內轉寺正已經不容易了,要想升任大理寺寺丞非常難。

      趙長寧去了後院給沈練請安。沈練的屋子裡站在寺丞許大人、蔣世文,別的幾個大理寺的大人,竟然還有個她不認得的陌生男子,面容粗狂,看著很像個武將,卻穿了一身文官的雲雁紋的緋紅色官服裡。在大理寺裡穿正四品官服,趙長寧又沒見過的,她猜測這位應該是一直在河北治理蝗災的大理寺左少卿,莊肅。

      說起來大理寺的職能很神奇,不僅管訴訟裁定,到了災荒年間還要管治蝗蟲。經常被外派出去督糧、賑濟災民、捕蝗、清理軍隊什麼的。以至於趙長寧進了大理寺之後一直沒有看到過這位左少卿。

      趙長寧見人太多,進去就站在一邊不說話。她聽到沈練在跟這位陌生男子說:“……你剛回來,那位常年在外督察的都察院僉都禦史聽說也回來了,皇上也派他協理此案。刑部是左侍郎帶著紀賢審理,我們大理寺也出兩個人去審理,最好是在他前面。聽說那位僉都禦史非常厲害,早年名聲很盛,他一出來估計就沒咱們什麼事了。”

      這陌生男子就笑著說:“讓我斷案還行,刑訊我可不擅長,你帶個人去吧!”

      “我也沒想讓你去。”沈練淡淡地說,他的目光就在眾人裡掃了一圈,叫了趙長寧:“你明日跟我去刑部吧。”

      趙長寧應了喏,那陌生男子才看到了趙長寧,頗有些好奇:“咦,這個我怎麼沒見過?長得細皮嫩肉的。”

      沈練忍不住嘴角一抽,說:“他是剛進來的大理寺寺正趙長寧,掛在季大人名下,我偶爾帶他做些事。”

      趙長寧基本確認這個人就是莊肅了,給他見了禮:“莊大人好,下官趙長寧,才進大理寺一年。”

      “既然是掛在季大人名下,那就該叫師兄才是。”莊肅笑眯眯地看著他,“不如你來左寺吧,跟著沈練有什麼好的。他這個人無趣得很,你可別跟著他學了那套,成天板著臉!”

      “莊肅……”沈練有點無言地看著他。

      “好,你繼續說。”莊肅伸手示意,他不再跑題了。

      “然後就是主筆人選的事,稅銀案茲事體大,皇上也非常關注。基本此次主筆的人選,就是下任大理寺寺丞了。”沈練在這些大理寺寺正、寺副裡掃了一眼,“當然,主筆不能丟了大理寺的顏面,若沒做好,別說寺丞了,本職保不保得住也不一定。”

      雖然沈練是這麼說,但躍躍欲試的人還是不少,基本個個都想當主筆。大理寺寺丞許大人就上前一步道:“大人,既然如此,下官倒是想推舉蔣世文,他在我手底下做了五年,經驗豐富,也從來沒出過什麼岔子。”

      寺丞這麼一說,蔣世文就出列了一步,謙虛道:“謝許大人舉薦,下官惶恐,卻願意為了大理寺一去。”

      沈練沒有說話,那莊肅卻看向趙長寧:“小師弟,你怎麼不說話,你不想做主筆嗎?”

      趙長寧剛才一直很低調,聽到莊肅在說她,才出列道:“下官資歷尚淺,怕擔當不起如此重任。”

      “這有什麼!你沈練師兄剛進大理寺,不過一年季大人就讓他做了主筆,再半年後就成了寺丞了。”莊肅雖然很武官的樣子,卻眉目慈祥,仔細看看跟吉祥物季大人的神情很像,他輕輕說:“既然許大人推舉蔣世文,那我就推舉小師弟任主筆。”

      他的推舉,分量當然跟一個寺丞不一樣了。

      蔣世文臉色一沉,就連沈大人也有些不舒服。這個趙長寧靠家族撐腰進了大理寺不說,現在還不知道怎麼的搭上了莊肅大人,要抬舉他當主筆!當然讓人恨。

      趙長寧苦笑,好不容易才在大理寺站穩腳跟,有了相對穩定的同僚關係,莊肅的一句話讓她被推上了風頭浪尖。後面的人都看著她,當然要看了,他才進大理寺一年!而且這主筆一當,就是下任大理寺寺丞了,那可是正五品!

      一年就升任正五品,就是沈練也沒有這麼快的。

      沈練則握拳抵唇低咳一聲,這個莊肅,師兄師弟一套到處說!傳出去給別人聽到像什麼樣子!

      “行了,主筆這事暫時不定,等我考核兩日再定吧。”沈練說完讓他們退出去。然後他坐下來說莊肅,“什麼師兄師弟的!你兩年沒回來,回來就要推舉別人做主筆,傳出去別人怎麼說!”

      莊肅仍然笑眯眯的:“我知道你不喜歡蔣世文。又聽到你要帶小師弟去刑部,可見你是欣賞他的。你這個人怎麼還跟以前一樣,欣賞別人也不說,肯定沒少折磨人家吧!”

      “他還需要磨練,太年輕了。不過心性不錯。”沈練淡淡地道。

      “一般寺正要升寺丞,沒有個三五年是不行的。”莊肅說,“看小師弟有沒有這個造化了,成了大理寺寺丞,才有進三堂會審,面見聖上的機會。”大理寺寺正到寺丞是一道坎,成了寺丞才有正式參與大理寺議事的機會。

      “看看吧,你我也做不得決定,最後還要上報皇上和戶部。”沈練說。這個主筆的位置,其實就是個露面的機會。

      下午回家的時候,大雪才稍微小了些。趙長寧先下了馬車,凜冽寒冬裡風吹著,吹起她的衣袍,臉更如玉一般微透,透出幾分清冷。

      陳蠻跟在她身後把手爐遞給她,原來趙長寧是不肯用手爐的,但是陳蠻發現她的手容易冷,出門無論如何都要帶上。一來二去的趙長寧就習慣了手爐的溫暖,離了半天手就冰涼得難受。然後她突然意識到人的懶惰腐敗都是慣出來的,原來的她怎麼可能這麼嬌貴。

      以前大冷的天,她的屋裡從來都不燒碳。有陳蠻在,屋裡卻總是暖烘烘的。

      陳蠻這個人聰明,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他就知道趙長寧需要什麼。

      既然他對自己有心,趙長寧也不想耽擱了他,一直讓陳蠻繼續讀書,一年後可以參加鄉試。

      等走到了正堂,趙長寧才解下斗篷,身後的陳蠻立刻就接了過去。趙長寧回頭一看,滿天的大雪細碎紛亂,今年的大雪比往年來得都要早。趙長寧跨進屋裡,看到趙承廉、趙老太爺跟父親在屋內說話,趙家最有說話權力的男性們,臉色都有些沉重。

      趙長寧走上前見禮,下人立刻給她端了凳子、捧了茶上來。

      只聽趙老太爺說:“……原來你雖是東宮輔臣,但是三皇子和太子殿下井水不犯河水,至少表面還是平靜的。如今你要出頭去進諫,是當真把我們家拖進了旋渦裡。怕的是經不起折騰。”

      趙長寧聽到這裡端茶的手微動。三皇子和太子撕破臉了,這其實就是不久前的事情,九月九那天宮裡祭祖,由太子掌管的祭器莫名其妙地被竊了,一時沒找到替補的。九月九祭祖是大事,三皇子的人更進言說太子殿下「不敬先祖,不遵聖訓」,因此皇上很不滿意,竟當堂說了太子殿下一頓。長寧那天去教五殿下寫字,第一次沒有見到太子殿下,她知道太子殿下心裡不好受。

      前段時間太子殿下親自到皇上榻前侍疾,皇上畢竟還是疼惜他的,所以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但是太子黨卻再也不敢放鬆了,一直緊盯著三皇子,現在皇上身子不行了,三皇子怕也按耐不住了。

      “父親,俗話說富貴險中求。”趙承廉卻道,“你若什麼都沒做,不是功臣,太子殿下登基後何以重用咱們家。”

      “我雖不懂,但也覺得二弟的話有些道理。”趙承義雖然只是工部主事,但朝堂的情況還是瞭解的。

      趙老太爺歎了口氣,他是老了,覺得日子平平淡淡也好。不過兒孫不這麼想,他叫趙長寧坐到他身邊來:“寧哥兒,你覺得呢?”

      如今趙長寧在家裡也有話語權。她看著堂屋裡這些人,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她不知道誰最後會坐上皇位,太子也不一定就是皇上,若新皇不是太子,最後的下場會非常的慘。但是太子對趙家、對她當真沒得說,她緩緩說:“二叔倒不妨再等等,若沒有大把柄,進諫也只是蚊子咬一口,沒什麼作用。”

      趙承廉沉思,趙老太爺卻精神不濟了,長寧就扶他回去休息。等回來的時候發現二叔竟然還等著她,見她進來了,就對她說:“長寧,太子殿下的人正在醞釀一個把柄。”

      趙長寧看著他:“您這話怎麼說?什麼把柄?”

      趙秉禮搖頭:“你在大理寺小心些,很可能會跟稅銀案有關。”他說,“家裡這些老弱婦孺還要我們守著,趙家的榮辱是一體的。”

      “長寧明白。”趙長寧說,二叔這個人很有大局觀,其實這一年來對她也不錯。周氏的事情後,他還送了一個田莊、兩個鋪子給長房。長寧看了看堂屋裡那塊她看了十多年的,‘德行如一’的牌匾,牌匾的邊緣有些地方有裂紋了。這個趙家她也住了近十年了。雖然不是顯赫人家,但卻是衣食無憂。這裡畢竟是她的家。

      第二天要去刑部,長寧一大早就起來了,穿了官服,走到了刑部大牢的門口,見沈練竟然已經帶著兩個隨從在等她了。

      趙長寧請安:“沈大人來得早。”沈練頷首:“跟我進來吧。”然後就帶著她往裡面走。

      這還是趙長寧第一次到刑部大牢裡來,刑部大牢比縣衙大牢好得多,而且戒備更加森嚴,沈練用腰牌過了三道門禁,才帶她走了進去。裡頭有一間很大的刑室,屋頂蓋的是透明的琉璃瓦,天光從裡面撒下來。牆上掛了許多的刑具,有些趙長寧認識,有些她不認識,但是這些刑具都黑沉沉的,似乎凝著血跡。很快就有腳鏈的聲音響起,有幾個犯人被壓了上來。

      走在犯人前面的是刑部左侍郎,帶了好些刑部的官。

      左侍郎和沈練相互見禮,然後按官職大小坐下了。

      今天審的是主犯,山東布政使曹思雨。他六十多歲的年紀,有點精疲力盡,蓬亂的髮垂下來,新長出來的那一段已經雪白了。

      沈練訊問得很冷酷,也很迅速:“背後還有誰牽涉?”或者是“還有沒有窩藏別的銀子?”

      趙長寧看著這個昔日從二品的大員,他現在只是個疲憊的老人,半點沒有大員的風光,不過是個階下囚。說句話都要緩半天,但卻很倔強,無論沈練問他什麼,都是一樣的說法。「沒做過」或者「不知道」。她在一旁記證詞都有些無從下筆。

      “不用刑怕是不肯招的。”沈練就不再繼續問了,叫了趙長寧淡淡道,“給你一刻鐘,接下來你問,刑訊逼供,你選刑具。”

      趙長寧站起身低聲道:“大人!”她從來沒有刑訊逼供過,在她原來的世界裡,刑訊逼供是違法的。理智告訴她,這個人是個貪得無厭的狗官,但他看上去只像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跟祖父差不多的年紀,臉上盡是皺紋,疲憊不堪。

      “怎麼了?”沈練不為所動,“大理寺官員,刑訊逼供都不行,如何做得了寺正。”

      趙長寧袖中的手微微一抖,她緩緩地朝犯人走了過去。目光在那排刑具上遊移,她不知道這些東西究竟是什麼用途,有些很常見,鞭子、錐子、夾板,但還有些稀奇古怪的,根本不知道它們怎麼用。

      沈練在她背後淡淡道:“磨蹭什麼,快選。”

      趙長寧低低一歎。這是大理寺常用的刑訊手段,有些犯人太嘴硬,用此讓他招。當然,屈打成招的是誰也不知道的。她需要狠下心來,至少她很清楚,根深蒂固的習慣絕對不是誰能簡單改變的。而且她也不能夠心軟,必要要心硬起來,否則官場之路難以走下去。

      趙長寧選了個最傳統的——鞭子:“就那個吧。”

      立刻有個獄卒上前取了鞭子下來,然後沾了鹽水,試了試鬆緊度。她走到犯人面前,看著他:“曹大人,我再問一次,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貪污稅銀的?跟孫秉勾結多久了?”

      曹思雨閉著眼睛冷笑不回話。

      趙長寧回頭一步,輕聲道:“打。”

      那獄卒揮著鞭子就朝曹思雨身上抽去,一打就是一條血痕,甚至有的地方立刻皮肉濺開!趙長寧才注意到用的生銹的鐵鞭,曹思雨似乎想躲避,但卻被人按住了,一鞭又一鞭地抽在他身上。她閉了閉眼睛。

      他還不肯招,趙長寧凝神片刻,指了第二件刑具,那是一把錐子。這種事也許只需要一個開頭,她已經沒有一開始那麼反感了,淡淡道:“曹大人不承認,只能上第二個,卻也是我不想的。這錐子既可以穿大人的手,還可穿大人的眼。大人切莫再倔強了,否則我證詞也寫不出來的。”

      曹思雨挨了鞭子,卻還有力氣冷冷地看了趙長寧一眼:“呸!你們這些狗官,我絕不會拖累別人下水!”

      趙長寧只能歎道:“用刑吧。”

      那錐子入肉,曹思雨的慘嚎聲也響起,卻被人按著手躲也躲不開。他道:“別進去了……別進去了……”

      趙長寧一看,各位大人的臉色卻很漠然,似乎並不動容,果然都是練出來了的。

      “你可願意說了?”趙長寧幾步走到他面前道,“大人要是願意,我自然讓他們停手。大人不願意,我也保不下大人。大人可別忘了,被抓的不止是你一個,還有別人。倘若他們先說出來立了功,大人就沒有可說的了”

      “說!我會說的!”在極端的疼痛下,人類本能地開始屈服。

      趙長寧才坐回去繼續記證詞,她看到沈練看了看她,對於初次刑訊的人來說,趙長寧做得還可以了,非常淡定。但是其實趙長寧拿筆的手卻在始終發抖,克制不住。

      之後沈練問一句,曹思雨就回答一句。刑訊逼供倒是的確有效。

      要到了詢問的末尾了,門外的動靜卻喧嘩了起來,似乎有人也進來了。

      侍郎先站起來說:“怕就是僉都禦史來了,他這一回來沈大人盡可放心了。這個人最厲害不過了,早年審問犯人,逼供,套供,他最拿手。當年在京城裡非常有名氣,人人都敬他三分。”還對後面的官說,“快過來,今天讓你們這幫小子開開眼。”

      當官的都比較怕都察院的人。侍郎和沈練都挺慎重的,站到了門口去迎接。

      趙長寧是小官,沒道理小官也不去。於是這邊的審訊暫時聽了,她就跟在後面垂手等著。聽說這位神秘的僉都禦史是剛回京城的,而且手段了得,沈練也覷他幾分,趙長寧倒是有點好奇。

      人群喧嚷,好久後她才看到門被打開了,有個人緩步而優雅地走進來,隨從下屬跟在周圍簇擁著他,趙長寧從來沒見這麼多人簇擁著他。他穿了件新做的官袍,正四品雲雁紋的補子,緋紅色官袍,嘴上帶著笑容。

      “竟然能看到周大人親自前來,您多久沒有在京城出現過了,真令刑部蓬蓽生輝啊!”那侍郎大人說話卻非常的客氣,笑道,“您請這邊來!”

      “吳大人太客氣,帶我去看犯人吧。”這人說話的聲音一貫朗和。

      趙長寧卻看著那張熟悉的臉,很久不知道說什麼。以至於這個人被簇擁著走到了前面,她也沒有出聲。

      周承禮竟然是僉都禦史,備受別人尊敬,在京城裡非常有名聲……但這個是她認識的那個七叔嗎?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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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4 00:34:4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一章

      一眾人圍擁著周承禮坐下,他還含著笑跟刑部左侍郎說話。說完之後才看向犯人,隨後下了位置走到他面前,淡淡地問了句:“曹大人?”

      渾身冷汗的曹思雨抬起頭,一看到周承禮,眼睛裡出現一抹奇異的亮光,卻又慢慢將頭低下了,聲音喑啞道:“……竟然是你!”

      “曹大人盡可將一切招了,免得受這些苦楚。你也知道周某人是讀書人,見不得這些血腥的場面。”周承禮溫柔地說, “但周某人若是真的動了手,卻是比常人要狠些的,曹大人要考慮清楚。”

      曹思雨閉了閉眼睛,血從他的額際緩緩流下來,他疲憊地道:“說了這些還不夠嗎?別的什麼都沒有了……”

      周承禮似乎在背後沉思什麼,沈練看了會兒,招手叫長寧過來,吩咐道:“……去寫證詞。”

      好吧,現在她又成輔助角色了。

      趙長寧坐下來蘸了筆墨,將二人所說的寫下來。

      周承禮回過身,他是在看牆上的刑具,刑部的刑具一向是最全的。刑部的環境陰暗,他掃到末尾,才看到坐在那裡的趙長寧,一開始只是覺得感覺相似,等趙長寧抬頭起來,他才發現真的是她!她表情寧靜,手執毛筆——執筆的姿勢,還是他親自糾正過的。

      周承禮看著她,嘴唇微動,竟沒想到她在這兒!

      那接下來的刑訊該如何進行?

      周承禮似沒看到她,又轉過頭跟左侍郎說:“他既已經奄奄一息,倒不如休息兩日再審。換個人刑訊——”又是語氣一頓,“讓這些人先出去吧,我不喜歡有人在場。”

      於是頃刻,趙長寧就被清退出場了,只三位大佬留在牢內,他們這些小官在外面吹風。

      不遠處就是刑部的馬廄,大雪裡蓋著溫暖的稻草,馬們的皮毛都油光水亮,慢吞吞地吃草。末尾那馬小了一大圈,看著他們這些在外面吹冷風的官員,甩了甩馬尾巴,悠然自得。然後長寧才發現這分明就是紀賢的驢,它脖子上還掛著刑部專用的牌子。跟馬養在一起,搶馬的草料吃,馬兒們都怕它三分。

      大雪又開始飄揚,只見得有個穿著厚厚長棉衣的人走過來,懶洋洋地抱了個手爐。卻是個熟人,紀賢。

      趙長寧身邊的多是刑部官員,給紀大人打招呼。紀大人卻看到了趙長寧,笑眯眯地說:“咦,這不是趙大人嗎?許久不見啊。”

      “紀大人這麼冷還要出門?”趙長寧笑問。

      “人窮志短,出去喝杯酒而已,趙大人要一起去嗎?”紀賢道。

      大明朝的官員俸祿真的很低,例如海瑞,他是出了名的清廉,平時只靠俸祿吃飯。他老娘過生日的時候買了兩斤肉吃,竟然傳為稀奇事,連皇上都問身邊的太監:“朕聽說海瑞昨天買肉了?”

      聽說紀賢在京城為官,從沒有人知道他家世如何,只靠俸祿活,當然是真的很窮了。

      “不善飲酒,紀大人去吧。”長寧淡淡笑道。紀賢就道:“那趙大人繼續吹吧。”從馬廄裡牽出他的毛驢,騎著毛驢一顛一顛地走了。

      凜冽的北風從空曠之處席捲而來,吹得滿天際都是亂雪。

     天色暗下來,大雪不斷,趙家卻前所未有的熱鬧。掛了紅縐紗燈籠,前院還擺了幾桌席面。數位朝廷大員前來道賀,車馬將門口堵得水泄不通。

      都察院僉都禦史周承禮複職了,多年前他被外派去江浙一帶,至於去做什麼沒有人知道。這番回來卻是官復原職,早年聽聞過他威名的、與他結交的都來了。他笑語晏晏地站在宴席之間,與同僚對飲。

      一輛轎子停在門口,轎子門壓低,有個人從轎子裡跨了出來,卻是身著正三品官服的杜成。自從趙長寧與杜若昀的親事不成,杜成已經很久沒有踏足過趙家了。原來周承禮在官場從未表明過他是從趙家出來的,現他才知道是周承禮是趙家的養子。他看著‘趙府’二字歎了口氣,對隨從道:“行了,進去吧。”

      趙老太爺聽說杜成來了很驚訝,親自去迎了杜成進來。進來之後杜成卻與周承禮、趙老太爺進了裡屋說話。

      趙長寧坐在宴席裡喝茶,自從七叔這次回來後,走到哪兒都是眾人圍擁,可見身份不一般了。都察院僉都禦史雖然和詹事府少詹事同為正四品,但是僉都禦史卻是有實權的,兩者比不得。她連單獨跟他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她百無聊賴地偏頭對四安說:“四安你看,這時候咱們頭上那塊匾額要是掉下來了,砸死十個人裡八個都是太子黨。”

      四安哦了一聲,好久才問:“少爺,什麼意思啊?”

      “自己想吧。”長寧笑著拍了拍他的肩。

      趙長淮側頭看了看長兄喝茶,嘴角微微一扯。“那大哥也是其中一個了。”

      趙長淮受翰林院侍讀學士賞識,前段時間已經升為修撰了。如今翰林院的庶起士裡,他是最出挑的一個。他坐在那裡默默地喝茶,似乎周圍的繁華,周圍的一切與他的關係都不大。

      有時候看著這個弟弟,趙長寧也有種他心思沉如大海的感覺。竟和周承禮一般,看不透。

      夢裡,他最後官至兵部侍郎。

      趙長寧沒有接他的話。

      等宴席散了都沒有看到周承禮,但應該是要去給他請安的。回屋子裡看了兩本卷宗,長寧才去東院。

      周承禮還在跟個長寧不認識的官員說話,看到她過來,招手讓長寧隨著他一起出來。周承禮背著她面對雪夜,問她:“今天我看到你在刑部,做什麼?”

      “刑訊犯人,我是跟著沈大人一起去的。”趙長寧說。她原來有很多話想問周承禮,但這個時候,外頭是雪夜,頭頂是燈籠,冷風靜靜地吹拂著。卻不知道該從何問起了。

      周承禮轉過身看她,他比她高了很多,長寧籠罩在他的身影之下。她聞到他身上一股陌生的淡香。

      “你刑訊犯人了?”

      趙長寧點頭:“既然是大理寺官員,倒也無可避免的。”

      周承禮很久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她,替她擋住從外面吹進來的風。“怕嗎?”

      趙長寧笑了笑:“很奇怪,我也以為我會怕,但卻覺得那不是怕,而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說不清楚。”

      周承禮就歎了口氣:“以後還是不要往刑部跑吧,科舉做官都罷了,我隨著你折騰。這些你怎麼能做。下次再讓我看到,我當眾拉你出去!”他又道,“我這幾個月不會在家裡住,你有事可以叫人帶信到都察院給我。”

      長寧苦笑,七叔還記得她的身份呢,有時候她自己都忘了,她說,“那侄兒就先告辭了。”

      周承禮嗯了聲同意了。

      趙長寧離開了東院,只是走在路上的時候,周身都浸沒在黑暗中。趙長寧突然頓住了腳步,抬起了手。

      她的手,竟然還在微微地發抖。

      刀入骨,錐入肉,血液飛濺的聲音,皮肉綻開的聲音。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她臆想出來的,但是都很清晰。

      她把發抖的手握成拳頭,表情冷了一些,她必須要學會心硬。這個世界裡除了自己之外,誰還能真正的庇護她?

      她輕輕地喃喃了一句:“所見非真,所聽亦非真。”

      四安跟在她身後問:“少爺,您究竟在說什麼?什麼不是真的?”

      趙長寧搖了搖頭,將肩上的斗篷攏緊,淡淡道:“無事,走吧。”

      三天之後,曹思雨的審問就有了結果。

      周承禮是皇上調回來專門審查稅銀案的,都察院專門督察官員貪污,這方面比大理寺跟刑部厲害。

      聽說周承禮用了十二種刑法,一種比一種殘酷,令人毛骨悚然。最後崩潰的曹思雨才吐露出,是三皇子在背後指使。趙長寧不知道這個結果是不是周承禮逼出來的,這段時間她都看不到他。而沈練的確也沒帶她去過刑部了。

      一時間朝廷中的三皇子黨人人自危,證詞遞到了皇上面前,三皇子就被罰了禁閉,聽說是李貴妃在書房外面跪了兩個時辰,皇上也沒有鬆口。

      這樣一來,三堂會審主筆這個位置,卻沒有人願意去了。

      原來沒牽涉到皇子的時候,這是個美差。但倘若在寫證詞的時候,冒犯了皇子惹了皇上生氣,可能連命都保不住!沈練一時兩個人選都找不到,許大人不肯推薦蔣世文了,莊肅也不推薦小師弟了。這事可不能開玩笑,寫好了皇帝未必高興,寫得不好惹得皇帝大發雷霆,腦袋搬家卻是一句話的功夫……

      最後,沈練就把趙長寧找了過去,告訴她:“——這個主筆由你來當。”

      莊肅當即就生氣了,道:“沈練,你要幹什麼!現在讓蔣世文過來當主筆,他不是很願意嗎?”

      沈練凝視著趙長寧:“你記住了嗎?”

      趙長寧拳頭握緊,但還是應了聲是。上司的話,哪裡有你反對的餘地。

      以至於她在教導五殿下的時候也有些走神,想著這樁案子。沈練這次選她做主筆,大理寺倒沒有人有怨言了。

      趙長寧給五殿下佈置了一篇字,孩子就在那兒乖乖的寫。他拿筆都還不太穩。

    過了一會兒他抬頭道:“趙大人,你有什麼心事嗎?”

      長寧就看著他,朱明謙說:“我今天寫錯了三個字,你都沒有提醒我注意。”

      這孩子不愧皇室血脈,小小年紀聰明異常,甚至還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可惜上頭三個哥哥爭得你死我活的,他的年紀還太小,等他長大,那三個早已經爭出了勝負,黃花菜都涼了。

      這樣一想,長寧對這個乾淨無暇的孩子又柔和了些,半蹲下身跟他說,“下官方才沒有看到。殿下寫錯不打緊,後面更正就行了。”

      朱明謙卻放下筆,奶香的小身子下了座位,走到趙長寧身前,稚氣地問她:“趙大人,你是不是擔心太子哥哥?”他說,“前段時間,母后就為了太子哥哥擔心得吃不下飯。太子哥哥會做皇帝的,你們就不要擔心了。”

      趙長寧聽他說這話,卻立刻皺了眉頭,握住了朱明謙的肩膀道。“殿下,你這話是從哪裡聽來的,是不是有人教你的?”

      她第一反應是有人要害朱明謙,這話她聽了倒還好,被有心人聽去了。朱明謙和太子都會遭到皇上的厭棄,畢竟帝王無情,最忌憚的就是別人覬覦他龍椅下那塊地方。

      朱明謙搖了搖頭:“沒有人教過我。”

      長寧還是心存疑慮,非要問清楚不可。否則讓這個孩子到處去說,豈不是害了他!“那殿下這話可對別人說過?你要老實告訴微臣,可是有嬤嬤教你的,還是三殿下身邊的人?”

      爐子燒得暖烘烘的,風吹動帷幕,光影一陣一陣的明滅,孩子陷入團團的雪光中,更精緻得如雪球一般,他抿了抿嘴唇,說:“不是別人教我的,是我夢到的。”

      “我還跟嬤嬤說過我的夢呢。我夢到趙大人跪在金鑾殿上。太子哥哥坐在龍椅上……然後嬤嬤嚇到了,告訴我對誰都不能說,讓我趕緊忘了。”朱明謙看著她,“可是做這個夢的時候,我還沒有見過趙大人,怎麼會夢到趙大人呢。”

      趙長寧許久沒有說話,其實是她太驚訝了。

      首先她想是不是朱明謙在撒謊,但接下來她覺得不會是,如果五歲的孩子有這個心計,他也沒有目的啊。既然她能夢到,為什麼朱明謙就不可以。只是……兩個人夢的內容怎麼是完全相反的。在她的夢裡,登基的是朱明熾,但朱明謙卻夢到了太子殿下。

      “殿下,你嬤嬤說得對,這話不能再說了。”長寧摸著他的頭緩緩說,“否則你會害了你的太子哥哥的。”

      朱明謙點點頭,聽了長寧的話,“我不會對別人說了。”

      這時候書房的厚棉簾被挑開,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進來,其中一個笑道:“你借她來給五弟授課,我看著兩個卻是一起在偷懶。”

      趙長寧一看是太子和朱明熾進來了,立刻跪下請安。心裡立刻想,剛才那些話他們二人不會聽去的吧……

      “二位殿下安好,是五殿下想讓微臣給他折紙鶴,可微臣卻不會。”長寧說。
  
      朱明謙立刻反應過來:“太子哥哥、二哥好,是明謙想要紙鶴。”

      朱明熙一笑:“要紙鶴,你卻要問你二哥,他做這些小玩意兒最擅長了。”

      朱明熾本來就中立,雖然三皇子出了事,可是他跟太子的感情卻沒有受影響。他穿著件玄色的錦緞薄襖,大冬天的似乎也不覺得冷。西北邊界苦寒,想來京城的這點冷還不算什麼。聽了之後就笑了笑:“紙鶴有何難,倒不如給你些更好玩的。”

      說罷叫內侍去拿了些席草來,他只用單手,席草卻靈活地在他的手指間繞來繞去。他的手掌很大,想來拿劍的手都是這樣的,五指非常的靈活,不一會兒一隻螞蚱就成型了,再拿了幾根席草,編出一個小雞來。

      朱明謙畢竟是孩子,看的喜歡得不得了。趙長寧也看了那小雞兩眼,螞蚱倒不難,其實她也會。只是這小雞卻非得巧手才編得出來……

      朱明熾接連給朱明謙編了好些,叫他捧著去玩,他才從朱明熙這裡告辭了。

      朱明熙卻留了長寧一會兒,倒沒有別的事,二人興趣相投,不過是一起討論詩詞曲賦而已。說得盡興,長寧也有些投入,不覺就握住了太子殿下的手,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看到太子殿下神色有些不自然了。但他又沒有躲開,反倒任她握著。

      “微臣冒犯。”長寧笑了笑放開手。

      “你我何談冒犯。”朱明熙卻說,“我被父皇責罰那幾日,你還每天給我送字帖來,叫我靜心。你待我的真誠我明白。”太子殿下突然有一瞬間的沉默,大概是想到了那幾日的辛酸。

      其實趙長寧何談真誠,她求的也不過是自保而已。保自己,保住趙家。但太子殿下對她這麼好,她也不忍。

      等從東宮離開,出了朱紅大門,長寧才整理了官袍,沿著直道一直往前走。直道上還殘留著冬日的積雪,皂靴踩上去融了一地的雪水。

      冬日燦爛的午門外,趙長寧看到一輛不起眼的馬車等著她。

      朱明熾坐在馬車裡,正披著件灰鼠皮的斗篷看書,爐火照著他堅毅的側臉。有的時候長寧就在想,他究竟能看什麼書,他不是不通四書嗎?

      朱明熾看她穿得多,想她應該是怕冷,就將火爐撥得更熱了些。然後說:“大理寺有一道腰牌可暢通各處監獄,我要你幫我進刑部大牢,不能有別人知道我進去過。”

      趙長寧頓了頓問:“殿下想進去見曹思雨?”

      朱明熾抬起頭,看著長寧往後一靠:“你只管做就是了。”

      “若以後出了岔子,刑部有記錄,很容易就能查到下官頭上。”趙長寧淡淡道,“所以下官要問清楚,殿下究竟要做什麼。”

      朱明熾偶爾會找趙長寧替他做點事情,趙長寧倒是想不做,可不敢不聽朱明熾的。更何況這位可能日後要登上帝位,如果不是原則性的問題,趙長寧一般都不會回絕的。也許她也天性怕死吧。

      朱明熾嘴角一扯:“放心吧,我只是問點事情。又不會殺了他——再者這段時間提審他的人很多,沒有人會知道的。”

      趙長寧卻覺得這件事有風險,但凡會留下證據的東西都有風險。

      朱明熾本來不出聲等她,見她不語低笑一聲,然後半跪起身。長寧渾身一緊,朱明熾已經靠得很近了,再多半寸就要挨著了。馬車的空間這麼狹小,她幾乎整個人都在朱明熾的壓迫下,渾身緊繃。只聽朱明熾冰冷地在她耳邊說話:“你不是喜歡我嗎?為我做這點事都不願意?”

       趙長寧手握緊,看到他結實的手臂就在身側,幾乎要將她抱在懷裡了。淡淡地道:“殿下言重,只是我實在是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喜歡殿下了。”

      朱明熾眼睛微眯:“你這樣的人——”然後他頓了頓,沒有往下說。

      趙長寧這樣的人,對別人的喜歡即是引誘。她的每一寸肌骨,每一個動作。若常人知道這個人女裝究竟是什麼樣,這樣的對比有多強烈,肌膚相親是什麼感覺,怕早就按捺不住了。

      還是別告訴她了。

      這樣的事,她若知道了肯定會真的利用。而且……他居然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抵擋。

      看來的確是放錯了,竟然這也能弄錯。朱明熾坐了回去,說了句:“……你還真是不知所謂。”

      趙長寧還在想,莫不還是那首《鳳求凰》惹的禍,但又覺得朱明熾不會是這種自作多情的人吧。想來想去,平時跟這位爺似乎並不親近吧,不過眼下這個事卻是要解決的。“既然殿下一定要去,我有辦法讓殿下進去,不留痕跡。”

      進刑部大牢的確需要腰牌,而且要記錄,但是入刑部卻不需要。進去後趙長寧只需說自己未帶,借用別人的腰牌就是了,刑部內的人卻是不需要登記的。

      雖然不知道他要找曹思雨做什麼,但沒有拒絕的餘地。

      夜色已深,趙長寧藉口大理寺還有些問題沒問清楚,帶了裝扮成司務的朱明熾進去。

      牢門打開,朱明熾的確只跟曹思雨耳語了幾句,竟真的一點都聽不到。曹思雨卻側過身,炯炯的目光看著朱明熾,乾燥蒼白的嘴唇微微抖動:“二殿下——”

      朱明熾伸出根指頭:“不用多說了,明白就是。”

      他從牢裡出來,趙長寧依靠著牢門等他,兩人自刑部大牢出來,趙長寧忍了許久才問:“殿下究竟想威脅我到何時?”

      “到我不想威脅為止。”朱明熾看她一臉的隱忍不發,嘴角一挑。隨意從袖裡拿出一物,放在長寧手上。

      “方才無事隨便編的,沒什麼用,送你吧。”

      趙長寧感覺是個有棱角、冰涼的東西。打開一看,是一隻草編的小狗兒,蹲在她的掌心上,吐著舌頭。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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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4 00:35:0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二章

      冬日放晴,屋內炭火燒得旺。 屋內燃著供奉給祖先的香,這味道是長寧聞了很多年的,聞著就覺得很舒心。

      趙長寧在陪趙老太爺下棋,她發現當真人無完人,祖父這麼好的人棋品竟然很臭,經常悔棋,輸了還會急。

      趙長寧為了讓他老人家高興,自然故意放水讓他多贏幾盤。今晚老人家贏高興了,就告訴她:“你棋藝退步多了,記得好生練練。”

      趙長寧只能笑著說:“好……孫兒一定多練練。”

      趙老太爺一邊把棋子撿回罐子裡,一邊問:“長寧,我聽說三堂會審,你被選成了主筆?”

      趙長寧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祖父竟然也知道了。”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沈大人選你做主筆?”

      趙長寧頓了一下,歎道:“大概猜得到……我是太子殿下的人,就算是出了差錯我也不會丟性命。沈大人是想保全別人的性命……”

      趙老太爺一向覺得自己長孫心思通透,果不其然,他捋著鬍鬚笑道,“祖父為官三十多年,覺得為官唯有一條最是要緊的,兩個字,忍得。你拿回去,好好品味著。別看你二叔和七叔現在風光,當年忍了多少苦是你不知道的。你七叔小的時候……”

      趙長寧專心地看著祖父準備仔細聽,誰料得他又不往下說了,頓了頓,伸出兩根手指指了指茶壺。

      趙長寧立刻會了意,給老人家續了茶,等他接著往下說。

      趙老太爺眼睛微眯,似乎回憶起了往昔:“承禮的父親去四川任職的時候他才五六歲大,後來他父親沒了,我帶他回來。一開始承禮誰都不認,誰也不親。當時你祖母還在世,想給他換身衣裳,都被他咬出個血印子……他長到十歲都這樣,後來卻不知道因為什麼慢慢好轉了,最後是徹底看不出來了。如今別人看到他,誰不誇他一句謙遜有禮,風度翩翩。”

      原還有這麼一段事,這卻是趙長寧不知道的。

      “你的為官之路還長,雖比別人升得快,但也比別人坎坷。看你三叔、四叔的孩子都不成器,咱們家的未來,也就指著你和長淮了。”趙老太爺歎口氣,“如今我這老太爺是歇息了,不知道還有幾年可活,能不能有朝一日,看你們站在金鑾殿上。”

      看到祖父臉上的皺紋,日漸斑白的頭髮,長寧眼中一熱,想起幼年他讓自己罰跪,他為自己撐場。想起他教自己刻石。人再怎麼保養,也是留不住時光流逝的。祖父當真比前幾年老了很多。

      “祖父長命百歲,現在身子骨硬朗,還有好多年可以活!一定看得到那時候。”長寧微笑著說。

      趙老太爺就笑:“行了,我午睡了一會兒,你不是還要去你二叔那裡嗎?”

      長寧應是,扶趙老太爺歇到羅漢床上,給老人家掖了被褥,然後才退出來。

      她帶著隨從和小廝沿著這條路慢慢向前走,前面是正房的八卦亭。

      家裡的女孩們在亭子裡做針線玩,妹妹玉嬋也在,跟二房的玉婉說哪個花樣好看,桌上擺了一堆時新的絹花。四叔的小兒子拉著姐姐的手,嚷著要玩翻繩。

      玉嬋抬頭看到他來了,便提了裙子向他跑過來,笑道:“哥哥,你怎麼過來了!”

      長寧現在在家裡的地位高,玉嬋自然更敬重和喜歡兄長,看到哥哥眼睛就亮晶晶的。

      亭子裡的弟弟妹妹也看到了長寧,紛紛起身給她行禮請安,居然有些拘謹。

      長寧在大理寺為官,不常在家中,他們經常被灌輸兄長有多厲害的觀念,偶爾見到是她,態度卻是局促又小心的。長寧看到亭子裡屈身一片,才道:“起來吧。”

      趙長寧要轉身走了,四叔的孩子卻邁著小步跑到她面前,伸長了胳膊,遞給她一朵絹花:“這個送給哥哥!”

      長寧看那絹花在寒風中微微擺動。才接過來,看了一會兒,旋即輕輕握在手裡,攏入了袖中。“謝七弟的花,回去吧。”

      她隨後就走開了,但是走了很遠還聽到他們笑鬧的聲音,後面有人給她披了斗篷。她回頭望過去,那些如花一樣的面孔。

      長寧就這麼立著,嘴角含著淡淡的笑容,衣角被風微微吹起。

      寂寞是因為想要熱鬧。

      熱鬧是他們的,不是她的。她低下頭看了看手心裡的那朵絨花。

      ************

      三日後就是三堂會審。

      這次三堂會審由太子主審,朱明熾監審。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位巨頭協同審理,三部正六品以上官員旁聽。陣容非常的豪華,排場也很大。

      主審的審堂就在大理寺東直房,公堂兩側門打開,一側坐著主筆,另一側則是副主筆。堂下觀看的也是三部正六品以上的官員。

      趙長寧剛入坐,就看到太子殿下被眾人簇擁著過來了。他穿了件月白繡四爪金龍的袍子,披了件灰鼠皮大氅,俊秀的臉在冬日的陽光中透著玉一樣的光澤,看到趙長寧之後,幾步向長寧走過來。

      “長寧,今天是你做主筆?”

      趙長寧放下筆站起身,向他見禮:“太子殿下。”

      朱明熙虛扶起她:“……今天的主筆兇險得很,如何讓你來做了!”一貫溫和的語氣都低沉了些,“從未問過你在大理寺的事,這差事竟然落在你身上,是否大理寺裡有人刁難你?你如何不告訴我?”

      趙長寧笑了:“殿下折煞我,我憑殿下進了大理寺,別的事自然要自己做了。”

      朱明熙嘴唇微抿。他一開始看重趙長寧,是在會試裡看到趙長寧的文章,文采斐然,有宏圖大略,原看詩文沉穩,以為此人是個三十大概的男子,誰料到殿試上一見卻是個不足弱冠的少年,長得那般的秀雅纖細。

      他當時就生了重用的心思,原來想著把他安插到大理寺,甚至還想著也許能安入一個棋子。後來他才想著,既然賞識長寧,何不捧他做個純臣,日後他也需要這樣的人。

      “罷了,既然已經做了,我也只能替你稍微擔待些。”朱明熙歎道。

      趙長寧一笑,目光落在朱明熙的手上。他的手雖然好看,卻也是有力量的。

      朱明熙說完才回了主審位。然後進來的才是大理寺寺卿季大人、刑部尚書、都察院都禦史。這可是真正的三司法巨頭老大!隨後進來的是沈練、周承禮等人。人前七叔沒有跟長寧說話,徑直走上堂上的協審位,低頭在朱明熙身邊輕語,朱明熙聽了微微點頭。又側頭跟朱明熾商量。周承禮才落座。

     大人們往堂上一坐之後,周圍頓時鴉雀無聲。旁邊的司務也立刻開始給她磨墨,讓她記庭辯內容。

      朱明熙拍了驚堂木道:“開堂,帶犯人。”

      三司會審跟別的不一樣,審理由主審、副審、三位大人輪流發問,其實在之前的刑訊中,這些問題周承禮已經都問過了。三位大人只是補充得更加完整,思維更加清楚,形成完整的關係網,將牽連的四十多位官員的罪名一一審問清楚。

      趙長寧凝神定氣,筆不停寫。旁邊伺候磨墨的司務看得目瞪口呆,伺候了這麼多年,看到過寫得好的,但沒見到過能寫得這麼快這麼好,文筆辭藻還能兼顧的。

      等輪到了周承禮發問,趙長寧突然聽到周承禮開口就道:“你可與三皇子暗中勾結,貪污稅銀,將部分用於孝敬三皇子,得三皇子保你平安?”

      此話一出,趙長寧的筆尖微微一抖。果然還是來了!隨後她鎮定了心神,繼續往下寫。

      接下來周承禮一句句地直逼深入下去:“何時與三皇子聯繫的?”

    “三皇子曾經要你做過什麼?”

      “可與三皇子合謀別的事,孫秉是否為你所害?”

      周承禮的問題幾乎都圍著三皇子,三位大佬的額頭都滲出了些細汗。這場三堂會審,周承禮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就不是在審稅銀案,但給他撐腰的人就坐在前面,聽說二皇子也表明了態度,他是支持太子的。兩位皇子都沒有說話,只是一邊喝茶一邊看周承禮問,他們有什麼置喙的餘地。

      太子殿下先前受辱,豈不是要想方設法報復回來的。

      聰明人自然就靜默不語。眼睜睜地聽著周承禮越問越淩厲。

      這是趙長寧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七叔,她很有理由相信,這個人是曾經叱吒京城的。

      趙長寧下筆越來越穩,一字字一句句,如刀刻紙上。

      審理完四十多個官員,中途休息一場,也是到了傍晚才完事。趙長寧總算是見識了一番周承禮的風采,倒真的名不虛傳。多年經驗,又快又狠,不然這場三堂會審審三天三夜也有可能。

      她最後放下筆,手已經酸軟得不像是自己的。待墨蹟稍乾,趙長寧就呈遞給了太子殿下過目,再依次給副審、協審看。到了七叔面前的時候看到他在喝茶,看了一眼後微微點頭,他知道自己問的是什麼。

      太子殿下首肯後,長寧把案卷用糊封起來,這份案卷要由她親自入宮交給皇上。

      帝王看到這份卷宗後靜默了良久。

      東暖閣站著兩位皇子,剛放出來的三皇子朱明睿卻是跪著的,他的臉色略有菜色,人也似乎瘦了些。他在宗人府被審問的時候,上面的問題都是已經問過百遍的,寫的是什麼他一清二楚。

      太子殿下和二殿下也不開口說話,東暖閣就靜得可怕,只剩下宮人輕輕放茶盞的聲音。最後是皇上自己合了卷宗,有些疲倦地道:“稅銀案——就此先作罷了!牽涉官員一律處斬,日後永不再提。”

      “父皇!”朱明熙似乎想說什麼。

      皇上擺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再往下追究不必了,當年太祖皇帝查一起胡惟庸案,便殺了數萬人,以至於朝廷中無官可用。若再往下查個個都不乾淨。酷法之下尚有蛀蟲,何況只是糾察案子。”

      朱明睿幾乎可見的臉色一喜,但又看到皇上握著案卷的手指骨泛白,其實強忍著心裡的生氣,憤怒。證據如此確鑿,騙自己不是都不行,不過是家醜不外揚,不過犯事的是他的親兒子!

      只是也絕不能就這麼算了!

      “來人,把三皇子——給我帶下去繼續禁閉。”皇上叫了人,然後不再看朱明睿。朱明睿茫然地看著皇上,父皇一向是溫和、開明的,但他是天子,如果真的是一副溫軟的心腸,他怎麼可能當得了天子!

      “父皇、父皇!兒臣冤枉的啊,當真不關兒臣的事,是有人屈打成招的!”朱明睿接連磕了好幾個頭,突然想起了什麼,慌忙地說道:“您調回來的那個周承禮,他是太子的人啊!是他要害我的,是他要害我的!”

       皇上卻看也不看了,冷淡地道:“帶下去吧。”

       這樣的事,朱明熙已經體會過了一遍。

       他只是垂手放在身側,嘴角始終是平緩的。

       又聽皇上繼續問:“主筆是誰?”

       朱明熙眉毛微動,若父皇不問起主筆,趙長寧自然無虞,但是父皇卻問了。他道:“回父皇,是大理寺寺正趙長寧,新科探花郎。”

       皇上聽到這裡看了朱明熙一眼。

      趙長寧跪在外面等了很久,從日頭還盛的時候到夕陽斜長。一開始她是很鎮定的,但是越跪越茫然。

      她看到朱明睿被押了下去,沒有以往的尊貴,顯出幾分疲態。皇上既然連自己的親兒子都沒有饒恕,她一個才六品的小臣子呢?生殺不過掌握在別人的一念之間,這就是皇權。

      其實她已經想過了,皇上若遷怒與她,大不了就是掉腦袋而已,雖然她還是相當的不甘心。她才進官場幾年,還沒有過幾天好日子,還沒有實現自己的抱負和理想。祖父還沒有看到她站在金鑾殿上,母親父親、姐姐妹妹也許就指望不上她了。

      遠嫁後沒見過幾面的大姐,溫柔的二姐,還沒有出嫁的玉嬋,對她飽含期待的竇氏……

      華燈初上,這些人的臉一個個在她的心頭滑過,趙長寧緊緊地捏著拳頭,神色漠然。她突然開始憎恨自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為什麼不據理力爭,為什麼不反抗,即使這樣會招致沈練的厭惡。

      難道她在心裡就想的是太子能保住她?她究竟是什麼時候有這種想法的?真的出事的那天,誰能保得住她!

      只有自己保自己才是最靠得住的!有籌謀,有計劃,就不用像現在這樣忐忑了。

      趙長寧跪得筆直,心裡突然生出幾分冰冷,同時她告誡自己,再也不許這樣了,她不應該是這樣的。她要是想被人護著,早就應該找個人嫁了,內宅裡跟一群女人爭鬥度日,她雖然是無奈走了這條路,但這麼多年早就習慣了,絕不會再回去的。

      很久之後,趙長寧才看到宮門又緩緩地打開了,這次從裡面出來的是朱明熙,他帶著隨從,一步步地走到了趙長寧面前,單膝半蹲下來。

      禦道兩邊的蓮花石座裡放了蠟燭,映照著長寧的側臉。趙長寧的眼眸中藏著浮動的燈火,好如城隍廟那日,一盞盞漂浮流入河中的祈願燈。

     “皇上說……”朱明熙微微一頓,“皇上說你言語刻薄,字字錙銖。”

      旋即接著往下說,“——所以,罰你三個月的俸祿,抄錄一百遍道德經。”

      趙長寧聽到後面這句話,才鬆了口氣,身體立刻有些癱軟。沒等太子來扶,她又慢慢跪起來了。嘴角一揚:“既然無事就是好事。還要多謝殿下,您也應該是為我求了情的。”

       朱明熙搖頭:“倒也不只是這個,父皇很欣賞你的才華。這次雖然罰了你,但我約莫著父皇是徹底記住你了。”

      能被皇上記住,只要不是什麼壞印象,通常都有好結果。

      朱明熙扶著趙長寧站了起來,讓長寧先跟自己回東宮休息片刻。

      東宮西暖閣,點了燭火,擺了菜肴。

      “這酒名太禧白,是宮中的珍品。”朱明熙叫內侍給趙長寧倒了酒,此酒瑩潤澄澈,濃厚而不膩,味道絕佳。

      趙長寧搖著酒杯,喝了兩口就覺得勁兒大。

      朱明熙一杯緩飲,道:“長寧,你覺得父皇喜不喜歡我?”

      太子面如冠玉,一如往常的溫潤,笑了笑:“父皇養我就像盆景一樣,修去多餘的枝椏,剪出他喜歡的樣子。他怎麼知道,我暗地裡長出了多少他不知道的枝椏呢。”

      每個人都是多面的。

      長寧的酒杯在手裡一轉,可能喝酒喝多了,就道:“殿下,其實沒有人知道我也是很懶的,我情願睡覺也不願意看書。不過大家都以為我刻苦,那就讓他們都這麼以為吧……”

      朱明熙沒想到長寧竟然有點灑脫、有點滿不在意地說這句話。他微微地一笑,凝視著趙長寧。

      他發現長寧吃了很多,擺在她面前的那碟水晶甜糕。

      朱明熙就道:“今天那道點心做得甜,我都吃不下。你倒怪喜歡甜食的,那便包起來讓你帶回去吧。”

      “多謝殿下了。”長寧不想推辭了,她的確喜歡這碟糕點。

      喝了會兒酒,眼看著宮門要下鑰了,長寧就起身告退,朱明熙也沒有留宿她:“……知己交往不在朝朝暮暮,我就不留你了。回去小心些。”又叫人挑著盞羊角琉璃宮燈給長寧照著路回去,還低聲叮囑內侍,“趙大人喝了些酒,務必把他送到馬車上。”

      結果他回頭一看,卻發現長寧靠著桌沿,似乎睡著了。

      朱明熙眉頭微皺:“……竟然酒量這麼淺。”早知道不給他喝太禧白了,這酒後勁兒大。

      他扶了趙長寧起來,同時對伺候他多年的老太監劉忠魏道,“開個偏門,讓趙大人的馬車進來接他。”

      這夜從皇宮回去,長寧甚至沒來得及洗漱,倒頭就睡了。

      她的屋內燭影浮動,已然站立了一個人。

      周承禮背手默然地站在,看著趙長寧蜷縮在被褥裡,她睡得臉頰帶著微微的紅暈。

      周承禮覺得有點不對,靠近了低頭一問,歎道:“竟然還喝了酒。”

      他坐在長寧的床邊,撫摸著她的長髮,淡淡地道:“長寧,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趙長寧睡夢中只是覺得旁邊的人溫暖,伸手摟住了他的胳膊,緊緊抱著睡了。

      周承禮默然,片刻之後,屋內只餘安靜。

      ********

      翌日趙長寧再去大理寺,卻覺得跟平日有很大不同,往來的同事,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遠遠地就跟她打招呼。趙長寧笑著回應,自己卻覺得奇怪,這是怎麼了?

      等她轉過一處拐角,才聽到有人說:“是趙大人自己頂了上去,昨晚還被皇上罰俸祿,否則別人上,指不定得掉腦袋……別看蔣世文平日冠冕堂皇,這時候還不是打退堂鼓,讓人家趙大人去了。”

        “趙大人雖然靠太子才進的大理寺,人品卻沒得說……”

       原來是這樣。

      徐恭在她身後吹捧道:“大人,您舍己為大理寺的事蹟,已經傳遍了整個大理寺。”

      長寧靜靜地想了會兒,又笑了笑。她緩步走到了後院,沈練在看文書。

      聽到動靜,他把手裡的東西放下了,淡淡道:“昨天差點要死的時候,是不是很恨我?”

      “沈大人英明,的確有點。”趙長寧說。

      “今天聽到別人誇你,是不是沒這麼恨了?”沈練再問。

      趙長寧這下不說話了。

      沈練繼續看他的文書:“你若是不比別人做得多,做得好,擔更多的責任,為什麼是你升官,而不是別人呢。我雖然嚴厲,不過做事情還是有原因的,這時候若在你跟蔣世文之間選一個人做大理寺寺丞,你說大家會想選誰?”

      趙長寧靜默了一會兒,道:“下官謝過大人。”

      “差點要死的是你不是我,謝你自己吧。”沈練道,“既然想做出一番成就,就把自己的真本事拿出來,知道嗎?”

      趙長寧這下算是對沈練心服口服,此人倒有些面冷心熱的味道。

      她回了自己的號房繼續工作。

      這天回府的時候,長寧卻覺得有些不對,闔府的氣氛都很緊張,二叔早早地回來了,與趙老太爺在屋子裡說話,見趙長寧回來了,讓她一起進去。二叔面色凝重,輕吐一句:“今晨刑部大牢曹思雨突然翻供,說是被人屈打成招,被太子示意陷害三皇子,寫下血書呈遞給了皇上。”

      趙長寧有些震驚,怎麼會突然翻供呢!“皇上可信了?”

      “有人偽造了太子手寫的書信,確為太子筆跡,我們懷疑是內鬼所為。我們不知道是誰授意了曹思雨,刑部也未查到別人出入的記錄。”二叔深吸了一口氣,“皇上已將太子禁閉,宣改為九卿會審。”

      趙長寧突然想到了朱明熾,是他……那天他去了刑部!

      而且還是她幫了朱明熾!

      “殿下現在可好?”趙長寧低聲問。

      “不知道,禁閉在宗人府的監牢裡,無人能探望。”趙承廉也低歎,“禁閉如何能好,殿下一貫養尊處優……”

      長寧心裡難以言語的複雜,掐著手心後背一陣陣的發冷,明明昨天晚上,太子殿下還溫言地跟她說「知己不在朝朝暮暮」’。

      是她的搖擺不定害了殿下。

      “二叔可弄清楚,此事背後是三皇子還是二皇子了?”

      趙承廉道:“我等都覺得是李貴妃還不死心,買通了東宮的人……正在排查東宮內奸。”

      “查二皇子。”趙長寧看著趙承廉,無比清晰地說,“不知道二叔還記不記得我進大理寺後,經手的第一個案子。淮揚漕運販賣鹽引案,所有涉及人員都被滅口了。我後來查過卷宗……懷疑這事是二皇子所為。如果是他牽涉進漕運案,那麼數以百萬計的白銀,二叔以為他會拿去幹什麼?”

      趙承廉一時沒弄明白:“你怎麼知道的?可有證據?”

      當初趙長寧在弄玉齋,聽到朱明熾吩咐下屬的事,她當時就回去查了卷宗,那次那位管漕運的大人,牽涉的正是淮揚漕運販賣鹽引的案子。然後她又想到了很多可疑的地方,顧家眾人被滅口,如果只是販賣鹽引,用得著這麼大的陣仗嗎?必然是在掩藏別的秘密!

      百萬白銀,這可絕不是個小數目,只有軍餉才這麼大的額度。

      長寧道:“二叔先不管我是如何知道的,您順著往下查吧。”

      多說就暴露了她自己的秘密,趙長寧也不能多說。

    ********

      紫禁城黑雲壓城,天色漠漠昏黑。

      太子入宗人府三個月不出,而三皇子卻被放了出來,聖心難測,誰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怎麼打算的。

      原來一開始這麼的疼愛太子殿下,但僅僅為了這件事,就把太子殿下關到現在,一些人甚至認為,太子殿下已經不行了。反而因為三皇子先前受了委屈,皇上更加的關照三皇子,對李貴妃也恢復了往日的寵倖。當然這段時間最為寵倖的卻是二皇子,皇上經常召他入宮侍奉左右。朱明熾雖念書不多,不懂什麼吟詩作對的,但見識多趣事多,總能引得皇上大笑。

      於是本來還力圖救太子的一些人,紛紛轉換了勢頭,開始觀望局勢了。

      這天是二月二,龍抬頭,宮裡要準備祭祀。而陛下終於鬆了些口風,允許探視太子了。

      這是自三個月以來趙長寧第一次得見太子。

      宗人府大牢倒是比尋常的大牢好些,但跟東宮比自然是遠遠不如的。

      朱明熙坐在牢裡,衣著頭髮尚且整齊,只是清瘦了不少。但還是溫潤、謙和,俊秀的少年太子。在禁閉室裡看書。

      “殿下。”長寧在外面跪下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畢竟這一切都有她的原因在裡面。

      朱明熙看到他眼裡卻閃過一絲亮光,將手裡的書合上,猶豫了一下靠過來:“你如何進來的,外面守衛這麼嚴格?”

      “五殿下請了聖旨,我進來給您送一些您可以看的書。”長寧半跪下將包裹打開,把帶來的書盡數拿出來,“都是您喜歡看的,”然後趙長寧低聲道,“……皇上雖然罰您,但輕易地就鬆了口風,也從未提過會廢太子的事。您盡可放心,我們一定會救您出來的。”

      朱明熙緊緊地握住書,低聲歎了口氣:“長寧,你知道父皇為什麼罰我嗎?”

      趙長寧看著朱明熙,沒有說話。

      “我從未陷害過三哥,但是我知道你七叔他們在做的事,我不說話……就是默許。父皇心裡明白這個,他最厭惡看到的就是戕害兄弟,史書裡他也最不喜歡玄武門之變。”朱明熙柔聲歎道,“他們叫我不插手,我做到了。但是現在做成這樣,我不得不插手了。”

      趙長寧聽到這裡暗想,太子殿下難不成是有後手?

      朱明熙略撩衣袖,徐徐伸手在趙長寧的掌心裡寫了個字。然後對長寧說:“我書房裡有一本象山全集,你下次替我帶來吧。”

      趙長寧將手心合攏:“殿下放心,下次一定給您帶來。”

      等她退出來的時候,才仔細揣摩朱明熙那個字的意思,章。

      章姓大臣朝中只有一人,吏部尚書章靜,此人老謀深算,一向是從不參與皇子們之間的事,太子為什麼讓她去找這個人?

      趙長寧走在禦道上,看到朱明熾乘轎從身邊經過。朱明熾一如往常,穿了件深紫繡螭龍紋的長袍,英俊挺拔。趙長寧先向他行禮:“二殿下。”

      朱明熾抬手示意隨從停下,道:“趙大人這是去探望太子殿下了吧,幾個月不見,他一切可好?”

      “多虧了二殿下,太子殿下現在一切安好。”趙長寧靜靜地看著他,“二殿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這招也用得妙。只是不知道能動搖幾分皇上的心思。若我是二殿下,怕是還要再想辦法才是。”

      朱明熾的眼神一閃,淡笑道:“看來趙大人找到克制我的辦法了,如今不怕我了。只是趙大人胡言亂語的,實在聽不出來你要說什麼,太子殿下戕害三弟,我是當真心痛。”他轉動著手上的扳指。“我在邊關待久了,不知道太子殿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竟然做得出這麼心狠的事……手足相殘。”

      趙長寧笑了笑,低聲道:“說來大理寺最近在複查淮揚鹽運一案,下官不才,手裡已經有些證據了。不知道二殿下與此事有沒有什麼關係,當年淮揚鹽運運判滿門被害一事其實是沒有查清楚的。那些銀子究竟去了哪裡,到現在也不知道呢。”

      她被朱明熾逼出了狠勁兒,什麼夢也不管了。淮揚案朱明熾脫不了手腳,如今她有了證據,就敢反威脅他了。

      朱明熾似乎沒有聽到,笑著問:“上次送你的小狗,你可喜歡?”

      趙長寧覺得表面功夫也不必做了,不再理會他,徑直地從他身邊離開了。

      朱明熾則示意隨從繼續走。

      烏雲滾動,浩瀚滾動向天際,淹沒了最後一絲太陽的金光。

      春雷終於引動,悶雷作響,一場瓢潑大雨頃刻之間就傾瀉而下,行人四散避雨,不過片刻之後,街上就寂寥無人了。

      三皇子的府邸裡,朱明睿與朱明熾在議事:“……原以為朱明熙是個貓崽兒,卻不知是只收起爪牙的虎,差點讓我在宗人府永遠出不來,多虧了二哥救我。”

      “三弟自己要小心,下次我可未必幫得了你。”朱明熾道。

      朱明睿歎道:“……說來母妃已經提醒過我了,是我自己未留意。”

      外面的雨下得越來越大,起了霧,到處都白茫茫地一片。

      “這大雨不停,今天怕得留二哥宿我這裡了。”朱明睿看了一眼隔扇外的大雨,叫人去燙幾壺酒來喝。

      朱明熾看著暴雨傾盆,卻突然想起了邊關的雨。

      其實他在邊關的這八年極少看到下雨,有一次接連乾旱了半年,河水都要枯竭了,渴死了不少戰馬。敵軍還偷襲他們的糧草,雪上加霜。軍紀不整,軍心不振,眼看著就要敗仗了。

      當時他單槍匹馬衝入敵軍軍隊,生擒了對方的首領,將他的頭顱砍下來掛在軍營上以振軍威。絕望的士兵們看著掛在軍營上的頭顱、看著主帥,舉刀大吼,吼得眼睛漲紅。當夜就下起了這樣的瓢潑大雨,其實沒有人知道他跪在雨地裡,渾身發抖,他怕自己回不去了。

      這些事,紫禁城裡的人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戰場艱難,不知道能活著回來,並且擊潰敵軍,贏得將士的愛戴,他需要吃多少苦。

      不過這些都過去了,現在他坐在這裡,前面沒有敵軍等他,後方不會缺糧少水。

      朱明熾捏著酒碗灌了一口酒,火燒一樣地滑下了喉嚨。

      魏頤、高鎮二人陪著兩位殿下喝酒,氣氛卻一時沉悶。魏頤看著大雨,感歎著:“說來,我還想起去年那個姑娘。派人找了一年了,竟什麼也打探不到。”

      高鎮卻是滿不在意:“不就是個姑娘嘛,魏大人若喜歡,我明兒送兩個美婢到你府上。”

      “那些庸脂俗粉,怎麼能跟那位姑娘比。”魏頤無力地歎道,“那姑娘你看著冷冷清清的,不愛搭理人吧,行為舉止也不嬌羞吧!抱在懷裡你才知道,什麼叫做天生媚骨!我可以說一句,沒有人是不想要的。”

      高鎮對魏頤太無言了,朝朱明熾那個方向示意:“咱們那位爺不就給放走了嗎,我看是半點沒動心的。”

      “二殿下在軍營待了八年,怕是沒興趣了,你瞧他平時也從不跟別的姑娘來往啊,別說那位姑娘了,恐怕對誰都坐懷不亂吧。”

      朱明熾喝了口酒,聽到了他們的話卻笑了笑。

      坐懷不亂……

      那天真的有沒有坐懷不亂,只有他才知道。

      他第一眼看到趙長寧,其實就是有興趣的,否則朱明睿問起,他不會脫口而出一句不錯。然後她坐到自己身邊來,身邊就暗香浮動,即便她只是幾個謹慎的小動作,他也全部盡收眼底,心中動然。

      抓到趙長寧偷聽他說話,趙長忐忑而害怕地後退,但是她不知道,她這麼無助而警惕,越容易激起他的興趣。

      他把趙長寧按在身下親吻,其實差點沒控制住真的強了她,手勁把她按在樑柱上,幾乎狎弄的親密。後來才猛然清醒過來,小不忍則亂大謀,此人可是太子的人,他又怎麼能為了女色這般作為,當真是昏了頭腦,所以才放開了她。

      估計趙長寧也感覺到了,所以她才怕他。包括接下來的數次見面,無論他表面上多麼的淡漠、疏遠,她似乎一直怕他。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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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4 00:35:1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三章

      朱明睿聽著他們都跑偏了十萬八千里,道,“二哥, 咱們這事還談不談了?”

      “三弟儘管說便是了。”朱明熾繼續聆聽。

      朱明睿才繼續說:“朱明熙心機深不可測,必然要反擊,二哥你現在風頭正盛,怕要小心。說來我們兄弟四個裡,五弟還小,你卻是性子最隨和的,一向從不在父皇面前出挑,如今父皇反倒疼愛你幾分。若說支持朱明熙……我倒是更願意聽二哥的!”

      朱明熾喝酒的動作一停,他笑著拍了拍朱明睿的手:“三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個武將,怎麼懂得治國方略,看著大臣的摺子也糊塗。父皇現在看重我,還不是因為我手頭沒有兵權,與那些文臣又說不到一塊兒去。”

      朱明睿將自己二哥的反應盡收眼底。

      早年母妃就告誡過他,朱明熾出身低微,若他有心取得帝位,必然需要蟄伏。但朱明熾在戰場上一鳴驚人之後,母妃又有些遲疑,後來見朱明熾回來之後,父皇沒收了朱明熾手上所有的兵權,而朱明熾也一聲不吭之後,母妃才放鬆了警惕。

      眼下,朱明熾先與他交好,又與太子殿下交好,卻又出賣太子殿下。母妃讓他要格外謹慎些。

      畢竟走到這步了,誰不想要這個位置呢。

      但是朱明睿卻看不出朱明熾究竟是什麼心思,如果朱明熾是全然不出彩,光華內斂,搞不好他以為這個人心機深沉,還會忌憚許多。但他對父皇畢恭畢敬風頭大出,戰功又擺在那裡,朱明睿反而不這麼忌憚。更何況朱明熾的確是不懂治國的。

      一則,他心裡很清楚父皇是絕不會讓朱明熾當太子,偌大的天下交給他怎麼治理?文臣怎麼管?二則,他覺得朱明熾也沒有母妃說的那樣厲害,如果真的這麼厲害,他還會好好地坐在這裡嗎?

      父皇日漸老了,不過是貪戀有子孫陪伴,所以常召見朱明熾而已。

      他最忌憚的還是宗人府裡那位。畢竟皇上從不說廢太子,朝臣也無人敢提,皇后也好好的。只是想起自己被太子黨陷害一事,朱明睿還是恨得咬牙切齒。

********

      大雨驟歇,一本《象山全集》被送進了章家。

      章大人看後將書合上,遂感歎道:“太子殿下有大智慧,非常人能比得。”

      隨後換了官袍進宮面聖,為太子遞上一份陳情書,再加一本殿下親手所寫的起居注,裡面竟然是歷年來記錄皇上教育他德行的點點滴滴。章大人跪地叩首道:“皇上,自太子殿下被拘禁宗人府以來,上書求情的摺子上了一道又一道,您皆一一責回。此物乃東宮之人整理太子舊居所發現,主事為了此物特地來求見微臣。微臣翻看一二,卻被殿下這份赤純之心感動。心想殿下就算有不是,那也是因為脾氣溫和待人友善,未管好下屬的緣故,卻絕不至被拘禁。微臣斗膽,為太子殿下求情!”

      春寒料峭,皇上又因病而疲憊,披了件外衣聽政。

      為太子求情的絕不止一個人,但章大人身為吏部尚書,內閣首輔,一向不參與派系鬥爭。他為太子求情倒是稀奇。

      太監遞過陳情表與起居注,陳情表皇上只是略略一翻,待看到起居注的時候,神色卻不一樣了。

      他手把手教這孩子的那些東西,他居然字字謹記,這本起居注邊緣已經卷起,不知道已經翻過多少遍了。

      仁君者。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廣開言路,廣納賢臣。心寬以容天下,胸廣以納百川。

      他似乎眼前浮現了那個稚嫩的孩子,被他抱到椅子上。他站在他身邊,一句句地教導他讀書,孩子尚且稚氣,一句句地跟著他念,無比認真。他對皇后的感情一般,不過是中宮主位而已。但是對於太子,他卻是真心愛護。

      皇上似乎在出神,久久地沒有說話。

      乾清宮的燭火一直亮了許久,才有旨意傳出來,移太子出宗人府,恢復日常供奉。

      宮裡的人脈讀四通八達,乾清宮一句話傳出來,不過一刻鐘後宮就都知道了,再一刻鐘皇子們就知道了。

      而趙長寧知道的時候,也不過是深夜而已。

     陳蠻給她掌著燈,她正在草擬奏摺。她寫完之後擱筆,自己從頭到尾細細讀了遍。

      不久後就有人進來,傳了太子被放出宗人府的消息。

      趙長寧道:“知道了。”隨後仔細斟酌,才收了筆墨,帶著奏摺去了東宮。

      從宗人府出來,太子殿下已經梳洗過,換了一身織金長袍,他盤坐在東宮西暖閣裡,他表情淡然,俊秀的臉變得瘦削了不少,更顯成熟了。兩側也坐著約莫六七人,都是心腹。周承禮坐於首座,跟太子殿下說話:“這些日子我等想盡辦法,也未能救出殿下。實在慚愧……殿下能出來就好。”

      趙承廉歎道:“三皇子的案子,周大人也頗受牽連,這些天上的摺子都被陛下駁回了。倒絕不是他沒有盡力的。”

      朱明熙歎了一聲,這些人一直試圖救他,他怎麼會不知道。“周先生也不容易,我心裡明白。”

      有宮人進來通傳,說趙長寧過來了。

      長寧走入燈火通明的殿內,跪下請安,將手裡的奏摺遞給了朱明熙:“殿下交代之事我已經辦好了。”

      朱明熙讓她寫了一道奏摺,是用來參朱明睿的。太子殿下的確非常的聰明,他讓她從他那處取了起居注,再交給章大人,竟然就能讓皇上寬恕他。看來殿下雖凡事放任手底下的人去做,心裡卻是極為清楚的。恐怕早就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了。

      不過他仍然局限於目前的局面,並沒有認為朱明熾有什麼威脅。

      所以趙長寧為朱明熙寫的那份奏摺裡,其實還有很多參朱明熾的地方。一參朱明熾暗通於漕運,二參朱明熾與邊塞有聯繫,意圖不明。三參朱明熾結交群臣。

      朱明熙一看覺得奇怪,他只是想趙長寧擬參朱明睿的奏摺,她竟然寫了這麼多朱明熾的事。“結交群臣也罷了,這暗通於漕運,你如何知道的?”

      “微臣手裡有些物證。”趙長寧在大理寺為官,查案是老本行了。“殿下務必要注意朱明熾,俗話道:咬人的狗不叫。殿下這次出事,未必沒有朱明熾在其中作梗……”

      “我倒也沒有全然信任他,”朱明熙微微一歎,“其實重要的事都瞞著他,必然是有別的內奸,否則他不會連我的手跡都能臨摹。”

     “微臣覺得趙大人說得有些道理。”杜成沉默了一會兒,難得地贊同了趙長寧,“二殿下監察大理寺,見到曹思雨也不難。這次殿下與三皇子都受害,得益最大的卻是二皇子,本來就可疑了。”

      又有人說:“但皇上是決不會把皇位交給二皇子的!”

      “皇上無意,二殿下卻未必無意!”杜大人冷哼一聲。而周承禮趙承廉二人這時候都不再說話了。

      “二殿下與漕運勾結這事趙大人有證據。不過我還有個問題。二殿下因什麼而通漕運?他究竟在做什麼,可是為了搜刮錢財?”杜大人也不愧是正三品大員,立刻就想到了問題的關鍵,“沿著往下查,若能發現是二殿下從中作梗,不僅能沖淡三皇子事件給殿下帶來的影響,還能拔除一枚心腹大患!”

      另外又有人附和:“杜大人此話有理!”

      朱明熙想了會兒,輕輕地點頭同意了。從宗人府出來之後,他不是沒有改變的。朱明熙將長寧所寫的奏摺收了,遞給了杜大人:“這道奏摺煩請杜大人上奏吧。”

      趙長寧垂首沒有說話,她當然知道朱明熾控制漕運是為什麼,漕運是他販賣鹽引的通路。而鹽引的收益背後肯定還有更大的陰謀。但這個她不能直接說,否則朱明熾肯定不會放過他。只能點出來讓別人去查,到時候瘋狂打擊之下,朱明熾必然顧不上她。

      隨後,朱明熙將趙長寧叫入內室,告訴她:“長寧,眼下我還有一件事託付給你。”

      “殿下請說。”趙長寧道。

      朱明熙沉吟:“外面那些人——我並非全然信得過。”他歎了口氣,“但是我不知道哪個是需要被懷疑的,只有你,我卻是全然能信的。明日你去山西會館,裡面有個驛站,會有個人送信到那個驛站裡,他說要柳刀胡同的人來取信。我需要你替我把這封信取回來——無論用什麼方法。”

      趙長寧在猜測太子殿下的用意,他為什麼突然讓自己去取信。而且還是無論什麼辦法——很明顯,這封信不是給太子的。

      太子殿下說全然信得過她的時候,趙長寧的手指輕輕蜷曲。

      趙長寧說:“殿下想要此信是為何?說得清楚些,微臣取回來的把握更大。”

      朱明熙搖頭:“我也說不清楚。但你取回來了,我大概就知道了。”

      從太子殿下這裡出來,迎面吹來就是春天的寒風。

      周承禮見趙長寧穿得單薄,將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來,攏在了她的肩上。“你怎的開始幫太子寫奏摺了?”

      七叔的斗篷,長寧也沒覺得有什麼,攏緊了說:“是殿下在獄中託付我的,當時也沒有別人可托了。”

      “以後少寫,莫讓這些事牽連到你。”周承禮歎了口氣,走到前面去了。

      趙長寧想叫住他問什麼,他擺了擺手上馬車了。

      次日沐休,趙長寧就帶著陳蠻徐恭二人,借由喝茶、聽梆子腔的名義進了山西會館。

      會館今天正是開堂唱曲的時候,人來人往非常熱鬧,徐恭跟陳蠻留在外面喝茶。趙長寧便讓他們自己喝著酒,她避開熱鬧的人群往內,朱明熙說過內裡有個號房,是山西的驛站。趙長寧轉過拐角果然看到了驛站,一個做儒生打扮的老先生正在記帳,這就是山西與京城的驛站了。老先生站起來拱手:“這位公子可是來取信的,姓啥名什?”

      “老先生先坐吧,”趙長寧道,“我喝多了,在外面吹吹涼風罷了。”

      老先生笑笑繼續記帳了。
  
      不過一會兒有個人騎馬停在了院內,此人目光嚴肅,生得一雙蒲扇大手,紅膛臉色。勒緊了韁繩問那老先生:“柳刀胡同的人還沒有來?”

      “今天是遲到了,閣下不如先下來歇會兒。”老先生連忙笑著迎上去。

      那人皺眉道:“如何會遲到,我今日還有急事要趕回,晚了就趕不上出城了。”

      趙長寧眉毛微微一動,此人一口山西口音,瞧他胯下的馬又疲憊不堪,難不成是一路從山西疾馳過來的?她再仔細打量,卻看到他那雙靴子,那是軍營特有的黑靴,鞋底比普通鞋底厚半寸。柳刀胡同……正是太子所說的。

      應該就是這個人了。

      趙長寧面色不改地坐在院中曬太陽。這人沒等到柳刀胡同來人,卻又不肯把信交給老先生。但隨著時間越來越久,他就有些焦躁了。

      老先生忍不住道:“閣下還信不過我麼?我在這裡坐館二十多年了,從沒有送錯過信。”

      那人著實耐不住了,只能從懷裡拿出個包裹,遞給他:“除了柳刀胡同的人,就是給別人看一下也不行,可記清楚了?”

      老先生點頭答應,一匹馬又從偏門疾馳出去了。

      趙長寧這才起身,走到了老先生周圍,笑著問道:“老先生在此已經二十多年了?那我倒是有個人要向老先生打聽打聽。”

      趙長寧跟老先生說了個,自己貧寒時被一位兄台接濟,一直心存感激,卻找不到這人的故事。

      她與老先生邊聊天邊喝茶,茶水灌得多。時間緊張,趁老先生上個茅房的功夫,她已經迅速無比地解開包裹,探手進去摸出了封信放進袖中。等到老先生回來,才跟他感歎道,“……可惜老先生不認得此人,我是找了多年也沒有發現他的下落的。今天說到這裡,怕要跟老先生告辭了。”

      老先生大感可惜,跟她說:“……若有發現跟公子說的像的人,我一定告知公子。”

      跟老先生辭別,趙長寧從後院走出來後,才拿出了信。這信與普通的信差不多,只是信封上寫了「賢兄親啟」四個字。

      究竟寫的是什麼?

      這時候門口傳來熙攘的聲音,連會館主人都親自去迎接,似乎是有大人物來了。趙長寧把信放回袖子裡,準備行個禮就出去了。抬頭一看,卻發現門已經開了,會館的主人跟在來人的身邊走進來,來人竟然是朱明熾!

      他被眾人簇擁,正好看到了趙長寧。

      趙長寧立刻跪下請安:“二殿下。”

      朱明熾看她在自己面前跪下,嘴角一扯:“竟然是趙大人,起來吧,我不想驚動別人。”

      趙長寧站起身,朱明熾又沒說讓她退下,她只能站在他對面。不由地想朱明熾親自來山西會館幹什麼?總不可能是來聽戲的吧。

      “趙大人來山西會館做什麼?”朱明熾卻先問她。

      “取友人所寄的一封信而已。”長寧倒是一派光明磊落,還拿出信示意了一下,以表明自己的確沒有說謊。

       朱明熾看了趙長寧所拿的信一眼,眼睛一眯,他的嘴角甚至帶了一絲笑容。“趙大人確定,是來拿你的信的?”

      “的確是下官的信,難不成殿下也是來取信的?”趙長寧已經將信收入袖中。

      “我只是來聽曲而已。既然大人要忙……著拿信,那我不打擾大人了。”這時候響起了唱戲的梆子腔,朱明熾似乎頓足聽了片刻,才跨過門檻離開。

      趙長寧也隱約聽到了高亢的唱腔,帶著塞外的蒼涼,千變萬化,婉轉動聽,唱的是楊家將征戰沙場的故事。山西的戲曲,朱明熾在山西邊關保了邊疆八年,肯定對這個很熟悉吧。

      她也聽了很久,才從側門出去。

      朱明熾站在後院,那唱腔依稀可聽,旁邊有人低聲道:“殿下,方才趙大人拿的信封不是咱們的嗎?!您怎麼也不讓小的拿回來……”

      院子裡伏地跪了一群人,面對親自到來的朱明熾噤若寒蟬。

      朱明熾淡淡地道:“隨她高興吧。”他看著手裡的信封,居然是一笑,“反正……她也拿錯了。”

      山西那邊的邊疆會一次給他送三封信,只有一封是要緊的,其他的都是掩人耳目之用。若不是這些人出入府會惹人懷疑,朱明熾也不會借山西會館來傳信。方才雖然只有一瞬間,他已經看清楚了,要緊的那封信上會有個紅臘封印,但趙長寧帶走的那封信上並沒有。

      他才隨她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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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4 00:35:3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四章

      當趙長寧回到趙府之後,她很快就意識到了不對。

      山西會館……朱明熾曾在山西多年,送信的人是軍營的,而且朱明熾還親自前去會館。

      這封信是朱明熾的!難怪方才她覺得朱明熾的表情有些奇怪,他看到自己拿走了他的信,還裝作是自己的,不知道心裡怎麼想。

      如果剛才朱明熾發現她拿了他的信了,卻還讓自己拿走了……

      趙長寧立刻將信封拆開,果然,這封信不過是普通的信件, 寫的也只是些邊疆瑣事。

      長寧喝著茶沉思,方才太過匆忙,她也沒有檢查那包裹裡是幾封信。朱明熾為人謹慎,傳信都不走自己的府邸,可見裡面是設了個障眼法的。說不定有四、五封信,只有一封是真的。她那時候行跡匆忙,竟然沒有全部拿走。

      她看著那封信片刻。

      眼下她的處境其實很危險,一方面她不能得罪朱明熾,否則可能是魚死網破。另一方面,太子殿下肩負她的抱負,有仁君之相,她也有輔佐太子之心。所以她只能在這兩個人之間周旋,儘量保全自己,若能擁護太子殿下登基最好。若不能的話……朱明熾上位,她也要保全自己。

      其實趙長寧很希望太子殿下能制住朱明熾,最好能殺了他。那麼,她的秘密就能永遠掩沒在這個人口中了……

      筆尖懸著的一點墨晃悠地滴入了盤中,慢慢地暈開。趙長寧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她提筆給太子殿下寫了一封信,讓人一併給太子殿下送過去。此人謹慎異常,太子殿下若是想制住他,恐怕還要下苦功才行。

      春來破冰,萬物萌發。日頭漸漸地暖和了,按往年的習慣,每年開春之後皇家會有一場春狩。

      太子殿下剛被從宗人府挪出來,皇上召見了兩次,父子之間的關係是漸漸回暖了。這次春狩,皇上便特意帶四位皇子出行,連尚才五歲的五皇子也帶上了。

      趙長寧正在給五皇子上課,朱明謙便帶了她一起前去。

      三月春狩是早就有的習俗。獵場是一片原野混雜林子,羽林軍常在裡面放養野兔、山雞之類的野物,給這些爺獵著玩。至於裡面原來的野物,早就被清理乾淨了,免得哪個不甚傷人,他們的腦袋可就保不住了。

      到了獵場,趙長寧先下了馬車,朱明謙便向她伸出了短胖的小手,趙長寧抱了他下來……

      她抬頭看去,林海原野,廣袤的原野上松柏成林,映著春日斜斜的陽光,晨曦在原野上照出大片大片暖和的橘色光。獵場裡已經來了很多人。她一眼就看到了朱明熾,他騎在一匹高大的馬上,回頭凝望著一望無際的晨曦。穿了身戰甲,背後領著禁衛軍。

      “殿下要過去給二殿下請安嗎?”長寧問朱明謙。

      朱明謙搖了搖頭,輕輕說:“太子哥哥說,以後要離二哥遠一些。”

      朱明熾卻看到了他們,他將馬頭一牽,朝他們這邊跑了過來。趙長寧身側的人立刻跪下給二殿行禮。只見他翻身下了馬,戰甲在晨曦中顯出一陣金屬冰冷的光,他的帶疤的側臉也顯得冷硬了幾分。

     他的渾身卻有種氣魄,大概平時是感覺不到的。只有身穿戰甲,才會給人這樣的感覺。

      “二哥。”朱明謙終於還是含笑喊了他。

      朱明熾也難得露出一絲笑容,“五弟也來了,一會兒可要獵只雉雞才行。”

      幾個弟弟裡,朱明熾也獨對這個最小的弟弟好一些。他低下身,從懷裡拿了個東西給他:“二哥送給你的。”趙長寧看到朱明熾從懷裡拿出來的是一隻草編的小雞,大概是上次朱明謙喜歡,所以才編了給他的吧。

      朱明謙立刻笑著接下了:“這個真好看!”

      “你喜歡就好。”朱明熾大手揉了揉弟弟的頭,也沒看他身邊跪著的趙長寧,又上了馬離開了。

      朱明謙看到朱明熾走後,隨手把東西扔給了伺候他的嬤嬤,似乎並不在意。

      趙長寧凝視了那只編得精緻的小雞一眼,突然想到自己那只會吐舌頭的小狗,問朱明謙:“殿下,你不喜歡這個嗎?”

      朱明謙就說:“喜歡,但那是二哥送的啊。太子哥哥看到會不高興的。”

      趙長寧不再說話,有股輕微的寒意滲透了她的身體,她突然覺得,太子他們應該感謝這孩子才五歲。

      太子殿下的馬車同皇帝的御駕一起來了。大家一群人烏泱泱地去跪見。皇上披著斗篷,大病初癒,精神不錯。笑著指揮場上的人:“今兒誰獵到的獵物多,朕賞他兩千金!”

      一群人四下散開,皇上則被扶進了帳篷裡休息。

      趙長寧本來跟著朱明熾吃些點心,也不打算上場打獵,但太子卻派人來傳她過去,非要讓她也一起去。

      趙長寧騎術不怎麼樣,只能小跑,打獵是休想的。不過太子殿下吩咐了,卻是怎麼都要去的。她被領到了營地上,只見太子殿下跨坐在一匹馬上,笑著看向她:“長寧,我們要去林子深處狩獵,你也來騎馬打獵吧。我叫人給你尋了匹溫馴的馬。”

      “殿下折殺,我只能小跑而已。”趙長寧看到牽過來的那匹高大的馬,立刻拒絕了。

      “你若不能騎,不然我叫人帶你好了。”朱明熙又說。

      趙長寧歎了口氣:“不必,我能騎!”難不成真的讓人帶她!

      趙長寧翻身上馬,自己先小跑著溜了兩圈,大概熟練了,才跟在太子殿下的隊伍後面進了林子。趙長寧覺得太子殿下不過是一時興起,進了林子哪裡還顧得了她。她就慢了下來,欣賞林子裡春日的景色。

      朱明熾裝著滿是箭的箭筒,慢悠悠地勒著韁繩走在前面,他今天穿了戰甲,從背後看他端是精壯,肩膀寬闊,顯得非常的高大威猛。

      高鎮很快就牽著馬跟上了他,說道:“怎麼每年春天都春狩,多無聊啊!陛下還非要你來巡視,殺雞焉用牛刀,你是征戰沙場的大將,又不是禁衛軍。”

      朱明熾淡淡地道:“規矩而已。讓我來巡防就巡吧。”

      高鎮聽了一笑:“殿下,你說這打野物有什麼好玩的。不如殿下今日狩獵之後,跟我去弄玉齋耍耍?”

      武將精力充沛,不上戰場,總得在別的地方發洩旺盛的精慾。

      朱明熾看也沒看他,慢慢地跑著馬說:“不必了。”

      高鎮幾步走近了,看著朱明熾比常人高大許多的體格,結實的手臂。心想殿下難道不行?平日去這些地方很少,府裡的通房好像也見到過。二殿下武功高強體格健壯,怎麼看也應該是精慾旺盛之輩啊。

      人家章家都因此不想把女兒嫁給他,難道不就是怕小姐承受不住這個武將嗎。

      高鎮這人常跟朱明熾開玩笑,湊上前沒皮沒臉地就說:“殿下若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我倒是有個宮闈福音可以給殿下……”

      朱明熾哼笑道:“這也不必。”他精慾旺盛得很,不過是沒什麼興趣而已。

      高鎮直起身子,笑道:“殿下何時也有了假正經的毛病。”他走到了前面,慢悠悠地晃著頭說:“殿下,俗話說食色性也啊!”

      前面卻傳來一陣呼聲,原來是遇到了鹿群,大家正在圍獵……

     朱明熾不再理會高鎮,一牽韁繩朝前去了。高鎮連忙追上去,只見鹿群在林野裡散亂逃跑,往周圍橫衝直撞。

      趙長寧也沒想到,她第一次試圖騎著馬在林子周圍小跑,就能遇到鹿群圍獵。

      太子殿下已經去了深林中,她就在這裡晃悠,享受林間清風和暖和日光。今天挑的這匹馬兒也溫馴極了,馱著她在林子裡慢慢地踱步,她還在沉思,就看到一隻幼鹿躍到了山溪邊喝水,靈巧的小身體,大大的眼睛。

      牠太小了,不怎麼怕人。看到趙長寧騎馬立著,還蹦上來嗅了嗅長寧的衣裳,聞著似乎不太感興趣,又轉過身去啃幼葉,一團毛茸茸的小尾巴朝著長寧抖動。一會兒又蹦過來嗅嗅長寧,好像忘記剛才聞過她了。

      長寧看得微笑,坐在馬上靜靜地看著小鹿動作,誰知道片刻後,追著鹿群的人就過來了,她馬術又差,立刻牽著韁繩後退,鹿群卻開始混亂起來,因為被包圍住而急躁,四下衝撞。

      趙長寧本來躲開了的,卻見方才那頭小鹿因為驚慌失措,朝著她的馬就衝撞過來。趙長寧牽著馬繩就要往後退,誰知突然一支利箭射穿了小鹿的脖子,它前腳一歪倒下。鮮血噗的一聲濺在馬腿上,而她的馬也因此受了驚嚇,突然就往後急退,又撞在了樹幹上,似乎覺得遇到了危險掉頭就跑,竟不顧及背上的人了。

      高鎮則分明看到,二殿下迅速地搭箭,眼睛一眯放箭,似乎都沒有看準就射穿了鹿的脖子。他們殿下這手百步穿楊的本領高鎮見過多次了,只是從沒見他在京城裡耍過。

      二殿下就是這樣的個性,平時不喜張,關鍵時刻才看得出身手來。

      不過那匹馬受了驚嚇,竟轉身就跑了,那趙大人就緊緊地抱著馬脖子,也不敢鬆開,顛簸得渾身發抖。

      朱明熾見那馬跑了,眉頭一皺。

      “二殿下……”高鎮回頭想說什麼,就看得朱明熾已經一勒韁繩追了上去。

      他的那匹馬是自己慣常用的軍馬,絕不是趙長寧的馬能比的。

      趙長寧只覺得周圍風馳電掣的,枝椏不停地在她身上刮過,她想讓馬停下來,但這馬卻不肯停,她的馬術又不好。還不知道要被它帶到哪裡去。想到這裡她覺得還不如跳馬算了,反正也就是被摔而已。

      她做了決定,睜眼想判斷一下她應該摔在哪裡比較好,手慢慢地鬆開了韁繩。

      背後卻傳來一個冷厲的聲音:“你想摔斷腿嗎!”

     趙長寧聽聲音是朱明熾,他的音質顯得非常低沉。一隻手已經向她伸了過來,見她不動,又道:“抓住。”

      趙長寧來不及思考,覺得還是保命要緊,抓緊了他的手,隨後只感覺一隻手摟在腰間,把她帶到了另一匹馬上。而她整個人落於朱明熾懷中,相觸是戰甲的冰涼,抬頭看到的是這個人乾淨的下頜和脖頸,甚至看得到微微一動的喉結。

      馬仍然跑得很快。這樣的馬疾馳起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

      趙長寧聽到他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你不會騎馬為什麼要騎。”

      她對救命恩人說話的語氣自然溫和了些:“……說來話長。多謝殿下相助。”

      朱明熾讓馬兒漸漸地慢了下來,趙長寧一抬頭正好對上朱明熾的視線,他的眸色偏深,睫毛雖不長,但很硬朗。“是太子殿下讓你騎馬的吧。”

      趙長寧沒有說話,眼看已經要到了林子深處,朱明熾調轉了馬頭往外走。趙長寧才說:“殿下料事如神。”

      這話剛一說完,朱明熾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趙長寧眉頭一皺,幹什麼,知道她不僅諫他,還偷了他的信。所以要殺她滅口嗎?既然要殺,剛才何必要救。

      朱明熾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表情非常嚴肅。趙長寧也立刻反應過來,朱明熾是告訴她周圍有異樣,她往周圍看去,松柏林立靜靜的,什麼都沒有。這林子之前禁衛軍肯定搜過不下三次了,獵場外面也有重兵把守,究竟他在忌憚什麼?

      朱明熾眉頭一皺,直接對她道:“別出聲,也別讓自己掉下去。”

      趙長寧下意識抓住他的戰甲,沒反應過來馬就疾馳起來,比剛才還要快,飛速地掠過叢林。

      趙長寧抓他抓得緊緊的,突然一道冷光閃過,趙長寧瞳孔微微一縮:“殿下小心!”

      一道利箭自朱明熾的後背射來,他幾乎是有種危險的敏銳直覺,偏頭一躲。那只箭釘在了前面的樹上,箭羽微微地顫抖。趙長寧正要鬆口氣,卻看到側面一道利箭再次射來!

      這次箭卻直朝朱明熾的大腿射過來,箭的力道極大,趙長寧幾乎聽到了箭入肉擦骨的聲音。

      她一看,朱明熾的臉色已經全白了,但他騎在馬背上,咬著牙什麼也沒說,疼得額角青筋蹦起,隨手從箭筒裡反抽出三支箭,都搭在了箭弓上,弓拉到了極致,沒瞄準就瞬間射出!

      趙長寧聽到了兩聲悶哼,但這時候她不敢打擾朱明熾,而是警惕地看著周圍。

      沒想到還會有跟朱明熾一起逃命的一天!

      朱明熾取了三支箭,是不是說周圍有三個埋伏的人。剛才只中了兩個,剩下的那個……

      趙長寧眼睛微眯,果然又是一道冷箭!這次卻直中了馬前腿,馬兒不比人的忍耐力。腿一彎就弓倒在地,將兩個人狠狠摔在地上。

      趙長寧倒是無事,最多就是摔得疼了點。只是朱明熾的腿上的箭被她壓住,頓時箭就偏了,鮮血直流。趙長寧立刻起身,看著朱明熾緊皺的眉頭,頭上全是汗,這刮骨的疼痛豈是一般人能體會的!若這人不是朱明熾,恐怕常人早疼得受不住了。

      “殿下……”趙長寧頓了頓,不知道朱明熾現在如何了。

      朱明熾睜開了眼睛看了她一眼:“你壓得……不錯。”

      趙長寧半跪下來,看到朱明熾腿上的傷口仍然流血不止,第一想法是為他包紮,然後片刻之後,她的手頓了頓。

      她看到了旁邊朱明熾的佩刀。

      這林子廣袤,不知道剛才他們往裡面跑了多遠,方才被追擊的時候又是胡亂跑,眼下離營地已經是十萬八千里了。朱明熾失血總會越來越多,應該沒力氣反抗,假設她現在把朱明熾殺了呢……

      然後再自己出林子,告訴別人朱明熾遇刺被人殺了。

      沒有人會懷疑到她頭上,誰會相信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會殺了朱明熾呢!

      朱明熾垂眸凝視她的手:“怎麼,你平日不常跟男子接觸?無妨,你解開看看傷口深不深,拿東西一堵就行。”他頓了頓,“我量你也扶不起我,也沒讓你帶我出去。等晌午我們還沒有出去的話,會有人來找,等等就行。”

      “那殿下冒犯了。”趙長寧半跪下身,用朱明熾的佩刀一挑,將他的褲腿撕開。

      這一看卻是怔住了,除了這道新的傷口,還有兩道交錯的猙獰刀疤,刀疤已經淡了,應該是舊傷。

      “殿下早年受過傷嗎?”趙長寧突然問。

      朱明熾輕描淡寫:“戰場上刀劍無眼,雙臂和兩肩上的傷多些……有時候騎馬打仗,就會傷到大腿。”

      趙長寧的手一握,這個人不過是掌握了她的一個秘密,但她卻因此想殺了他。

      他曾保家衛國,他受將士和邊疆百姓的愛戴,浴血奮戰沙場……歸來之後,榮膺滿身!這身傷痕是不是他的榮章。卻也不見得別人有多尊敬他,還以他比武來取樂。

      她現在卻趁他受傷,要殺他!

      她真的沒有心硬到這個地步。但如果這時候不下手,可能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趙長寧一看傷口流血不止,從袖中拿了手帕來給他堵住。箭也不敢拔出。

      朱明熾閉上了眼睛,他突然問:“……你剛才是不是想殺我。”

      “殿下說笑了。”趙長寧心裡一震,聲音卻沒有絲毫波動。

      太陽漸漸陰了,趙長寧一看天邊聚起的雲,暗道不好,恐怕是要下雨了。不是說晌午就會過來找嗎?怎麼到現在還沒有來,外面究竟出了什麼事……長寧眼中冷光一閃,她忽略了一件事,假如朱明熾也遇到刺殺的話,別人呢?

      “出事了。”趙長寧低聲說,“殿下,這時候都沒有人來尋,必然是太子或是皇上出了事。”

      朱明熾緩緩睜開了眼睛,嗯了一聲。

      “要下雨了。”她從地上站起來,四下看去。松柏林的樹木並不茂密,擋雨絕無可能。但她若走回去找人,還不知道要走多久。她看到前面坡地有一片棗樹,倒比這裡擋雨得多。於是低聲對朱明熾說,“殿下,我帶您去那裡。”

      她試圖扶起朱明熾,朱明熾自己也用力才勉強能靠著她站住,卻一下將她壓垮了半截。

      等扶他靠在棗樹上,趙長寧就累得直喘氣了,長袍上也沾了血,長寧才看到他的腿上全是血。不過她的預測的確是對的,片刻之後豆大的雨點就打下來了,打得松林裡一片雨聲。此事兩人在半山坡上,又有棗樹遮雨,入目是被天際的風吹得起伏的松濤,大雨細密,萬籟俱靜,只余雨聲。

      “你真的不殺我嗎。”朱明熾在她身側淡淡地說,“你若殺我,以後就沒有人知道你的事了。”

      趙長寧沒有抬頭看他,而是給他整理了一下衣擺,蓋住傷口免得被風吹了。她淡淡一笑:“你救我,我殺你是不仁不義。”當然,究竟為什麼打消了念頭,只有她才知道。

      當然趙長寧沒有看到,在問她這句話的時候,朱明熾的眼神是冷冰冰的。

      但當趙長寧為他整理好傷口之後,他的眼神慢慢地輕柔下來,嘴角微微一扯道:“……你捨不得?”

      趙長寧發現朱明熾還真的有點自戀,她不想跟他說話。

      “其實我並不介意你為朱明熙做事。”朱明熾道,“對於朱明熙來說你不過是個小角色,周承禮、杜成這些人才是心腹。朱明熙是喜歡你,所以把事情交給你做。”

      “殿下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她問,“難道就是因為我沒有殺你嗎?”

      朱明熾看她一眼道:“你就當我現在無聊吧。”

      “我倒也很欣賞你。只要你不做害我的事,我不會跟你計較的,那次威脅你帶我去刑部,不過跟你開個玩笑。否則,那天你竊我信的時候我就可以殺了你。”朱明熾說殺字的時候聲音微不可聞。

      趙長寧道:“……那我得謝殿下不殺之恩了。”

      “其實,我若是說我不想要皇位,你信嗎?”朱明熾看著從頭頂灑下的陽光,因為失血太多,他的臉色發白。

      當然不信了。趙長寧在心裡道,當然她也沒有說話。

      朱明熾卻是一笑:“但我要是不爭皇位,就連別的東西也沒有。”

      趙長寧靜默。

      其實仔細算一算,朱明熾對她的確很寬容。間接救過她兩三次了,剛才還被她壓到傷口,血流如注。現在還跟她看著大雨聊人生和理想了。的確有大將之風,趙長寧對他有些改觀。

      朱明熾的這句話也很對,他不爭,就什麼都沒有。

      其實她知道太子殿下對她的重用就是一道枷鎖。有的時候,太子殿下的確表現出了謀士的天分,但很多時候也能看得出,他的確沒有人情世故的經驗。有時候他的重用,反而把她處於險要的境地。

      她輔佐太子,一方面是因為家族之人皆為太子黨,她別無選擇。二則是她這個人很善良,朱明熙因她受牢獄之災,她想彌補一二。

      至於她能不能成為純臣,趙長寧看著自己的手,心裡知道,其實沒有人能做純臣。

      每個人都在被推著前行,被迫做一些自己不喜歡事,必須去習慣。而且她也漸漸變了,只要想做的事情是好的,過程怎麼樣並不重要。也許以後她也會變成權臣、佞臣,誰知道呢。

      現在她打算大智若愚一把,不到關鍵的時候,兩個人她都不得罪。當然,其實她還是想殺朱明熾的,她不殺他是因為這周圍必然有他的人在。

      剛才朱明熾放出三箭,但只有兩個人中箭,最後那個人,遲遲沒有追上來,應該是被人滅口了。

      朱明熾有暗衛在周圍,但出於某種原因不能露面。但假如她剛才表現出一絲想殺朱明熾的念頭,恐怕早就已經身首異處了。

      朱明熾應該是在考驗她。

      一想到這裡,趙長寧背心有點出冷汗。尤其是,她發現朱明熾其實非常氣定神閑,一點不怕她動手之後,她心裡更加肯定這個念頭。

      朱明熾似乎因此對她溫柔不少,確認了她這個人是沒有威脅的。

      趙長寧希望加深他的這個印象,增加這個人對自己的好感度,倘若他能有登基的一天,確保自己的安全。

      大雨一直沒有停,溫度卻越來越低。朱明熾的失血漸漸止住了,但他的體溫便得很低,臉凍得發白。這裡沒有熱水,也沒有溫暖的床。

      趙長寧伸手試探了一下他的大手,發現的確冰冷。朱明熾已經閉上了眼睛,周圍還是沒有人出現,天已經黑了。

      她低聲一歎,其實她並不覺得朱明熾救了她。要不是他,她最多就是摔下馬,怎麼會有生命危險。但想了想,還是將朱明熾的頭略抬起來,靠在自己膝上,解開他身上的戰甲,儘量將他摟入懷中。

      溫暖的感覺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朱明熾似乎有點意識模糊,反手抱住了趙長寧。

      長寧也凍啊!被這麼個大冰塊死死抱著,他似乎尤嫌不夠,手腳也上來抱住她,好像她是個大暖爐一樣。趙長寧被他壓得呼吸困難,他下巴上的一點點鬍渣蹭在她臉上,呼吸也撲在臉上,趙長寧長這麼大沒跟男性這麼親密過。

      不過此刻情境特殊,誰也沒有亂七八糟的想法。但有種莫名的親昵……

      人在脆弱的時候,容易產生雛鳥情節。如今朱明熾就對這個溫暖的趙長寧放不開,渾然不覺他要把人壓死了。

      大雨終於漸漸小了,但終於有人出現在了雨中。

      一個人帶著一隊兵馬出現在了黑夜裡,絲絲的雨霧中,火光照亮了周圍的一切,還有被朱明熾抱著的……趙長寧。

      趙長寧從夜色中分辨出來了,被火光照亮半邊側臉,高高坐在馬上的人是七叔。他穿著件玄色長袍,勒馬停下,看清楚他們二人的姿勢之後,臉色顯得非常的冰冷。

      而他帶的人,表情則非常的古怪,眼神也很古怪。不說趙長寧也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估計在想二殿下這是在跟趙大人搞斷袖嗎,這麼打擾是不是不太好。

      見遲遲沒有人上來,趙長寧終於道:“那個什麼……二殿下受了重傷,你們誰來拉他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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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高鎮等人將朱明熾扶上了馬車,由眾護衛簇擁著離開。

      周承禮正等著趙長寧,與她一起上了回去的馬車。

      這一路上七叔不太高興,趙長寧也知道。

      等回了趙家,進了他的書房之後,趙長寧就道:“七叔,是二殿下救了我,所以我不好留他在那裡……”

      “閉嘴!”周承禮睜開了眼睛,低聲道,“朱明熾豈是簡單的角色,你不過一個初入官場的小官,參合這些事做什麼!給太子寫奏摺都罷了,再跟朱明熾牽扯,你是想做出什麼事來?”

      趙長寧從沒見七叔這麼生氣過,她一時愣住。方才低聲說:“七叔,我絕無參合之意,我人微言輕,對於太子、二殿下來說也不過是個隨手能擰死的角色。只是我身為太子的人,恐怕不參合也沒用,我得按照殿下的吩咐做事。至於二殿下……我卻也有自己的想法。”

      周承禮的目光冰冷,片刻後他走到趙長寧面前道:“你有什麼想法,你能做什麼?”

      “七叔,我如今是大理寺寺正。”趙長寧淡淡地道,“我有自己的官職,自己的做法。也不能凡事只聽七叔的了。”

      周承禮目光稍微一變:“趙長寧,你還真是長大了!”他輕輕地道一聲,“跪下。”

      他是長輩,還是師長,不能不跪他。

      趙長寧一撩衣袍跪下了,然後她說:“若七叔是擔心我會背叛太子,我絕無這個想法。若七叔是想讓我不去做這些事,我本來就是太子的人,頗受太子喜愛,他讓侄兒做的事我不能拒絕。若七叔是說二殿下,卻也不是侄兒能控制的。”

      她微低著頭,燭光照得她的脖頸白膩一片。

      周承禮半晌後緩緩地低下身,歎道:“罷!告訴你,今天不僅是朱明熾遇刺,太子殿下也遇刺了,若不是身邊的侍衛反應及時,差點傷及了性命!皇上當即就沉著臉發令,要所有守衛打棍五十,領衛降職三等!本來當即就要讓朱明熾出來領罰的,但沒有找到他,所以才作罷了。但你卻跟朱明熾一起被找到,對你不利,難免被太子的人詬病!”

     原來是太子殿下遇刺了!。

     趙長寧看向周承禮想說什麼,卻被周承禮按住:“但是這些事,你不准插手——否則我告訴你,我也不會顧及你的身份,你別想再當這個官了。明不明白?”

      趙長寧直直地看著他。

      慈師的面容,平日裡溫文爾雅的人。

      “七叔……”她從沒想到過,周承禮會用這個來威脅她,捏住她的脈門。

      周承禮卻不再看她,漠然地道:“你喜歡科舉、喜歡大理寺,都可以。但這件事,決不允許你參與。”

      趙長寧嘴唇微微一動,似乎想問什麼,那句話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好久後,她行禮道:“七叔,那我先出去了。”

      等趙長寧走了出去,有個人站在周承禮身邊問道:“七爺究竟是什麼打算?屬下卻搞不明白了。”

      “不必明白。”周承禮閉上了眼睛,歎了口氣,“等以後她就知道了……十四歲那年的事,她已經渾然忘了。”

      趙長寧一個人走在院子裡,陳蠻靜靜地跟在她身後。趙長寧平靜而木然地走著,步履從容。她知道是因為她不夠強大的緣故,只要她夠強大,何以怕這些。

      不遠處,趙長淮看到了緩步走過來的趙長寧……

      兄長背著手,面容冷凝。肩膀還是這麼纖弱。

      趙長淮站定,淡笑道:“哥哥這是怎麼了,才從七叔那裡出來?”

      趙長寧看著肩寬腿長,比自己還高的弟弟,突然有種嫉妒的感覺,嫉妒什麼?他能光明正大地行走官場而她不行麼?

      而趙長淮覺得哥哥看自己的表情有點奇怪。說冷吧算不上,說熱吧也言過其實,要仔細看趙長寧的目光的話,會發現她大概算得上是關注他的……身體?。

      趙長淮嘴角一扯:“哥哥瞧著我做什麼?”

      作為一個男人,趙長寧顯得很弱不勝衣,趙長淮不知道那些喜歡趙長寧的小姐們在想什麼。

      難道他那張臉能當飯吃嗎?

      當然,那張臉的確是如詩如畫的美。

      “你長高了許多,我記得十歲的時候,你還比我矮半個頭的。”趙長寧道。

      趙長淮怎麼記得自己是一直比他高的。

      趙長寧說完就徑直向前走去了,趙長淮下意識地看向周承禮所在的東院。他跟周承禮的關係一般,若是論起來,闔府只有趙長寧和周承禮的關係最好。只是他總覺得這份好裡,真的有點古怪。

      趙長寧本來想去看看太子殿下傷得如何的,但東宮現在禁止出入。三日後太子殿下好了些,才准去探視。

      趙長寧進東宮的時候,就往乾清宮的方向看了一眼。聽說朱明熾因看守獵場不力,被皇上罰了跪。就跪在乾清宮外面的磚石上,皇上沒讓起,也沒有人敢去扶。

      那可不是她隨便能進的地方。

      而乾清宮外正是驕陽當頭,晚春的日頭已經有了熱度。漢白玉臺階兩側,肅穆地站立著跨刀的金吾衛。

      朱明熾穿袍服,戴麝皮護腕。跪得如雕塑一般,因為跪得太久,傷口有點崩出血了。每一寸的筋骨都是凝重和沉穩。

      乾清宮裡什麼東西都聽不到,只看得到日頭逐漸高升,越來越熱了。

      有個穿著正三品虎紋補子的武官走過來,面色難看,不是高鎮還是誰。

      他毫不猶豫地跟著跪下來,說道:“殿下,這簡直欺人太甚!您與太子一同遇刺,也同樣是皇子,憑什麼他就在東宮裡好好休養,您卻要在這裡跪著曬太陽。就因為您沒有保護好太子?您是在邊關打仗的大將,拼死拼活為他保江山,不是給他看守獵場的護衛!”

      朱明熾淡淡地道:“何必說這些,皇上罰我,自然要跪了。”

      高鎮卻看到他藏藍色的袍子,被滲出來的血跡染成了暗紫色。他突然想起以前,守居庸關的時候,那一仗打得異常艱難,最後大將軍還是帶領他們取得了勝利。等回到營地才發現大將軍已經受了重傷,血把黑袍都染濕了,但他卻一聲不吭,怕動搖了他們的軍心。

      高鎮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平日虎獅一樣的男兒,想起那種戰事就眼眶通紅。拳頭握得吱吱地響。他一向是很聽朱明熾的話的,但此刻他半點也不想聽!

      他繼續道:“不止我看不下去,咱們兄弟都看不下去。大家一起出生入死的,當年要不是您,誰也活不下來。就憑您一句話……”他的聲音更低,“我們就敢只認人不認虎符。您這樣屈從,又是為了什麼!”

      朱明熾紋絲不動,語氣一沉:“不要命了!這種話也敢亂說。”

      高鎮看到殿下仍然發黃的臉色,想起東宮裡養尊處優的太子爺,什麼要不要命他都不管了。

      “若擁護那廢物一樣的太子,我等情願擁護殿下!同是皇家血脈,殿下比他強百八十倍!”高鎮的聲音非常的低,他也不再說了,站了起來,“微臣定會幫助殿下。至於這條命,不要也罷!”

      這是高鎮第一次在他面前稱微臣,而且固執地勸也勸不動。

      等人走後,朱明熾才放鬆了緊繃的拳頭。

      他母親是嬪位出的,他又不是由皇帝親自養大,帝王對他的情分本來就淺。

      以前皇帝關押太子,不過是覺得太子這兩年爪牙漸漸多了想打壓他一番,其實宗人府一切不敢虧待太子。皇帝畢竟舐犢情深,看不得那孩子受真正的苦。

      一旦傷著了太子,就連最近受寵的他,也得帶著傷給他跪!

      多虧了今天這番跪,讓他終於徹底想明白了。別說高鎮了,連他都是滿腔的怒火,雖然早就預料到了,但皇帝比他想的還要無情。高鎮這樣的性格都憤怒成這樣,那些隨他出生入死的戰士聽到了他們愛戴的將軍,被人如此的磋磨和輕視,還不知道會有多憤怒……

      嘴巴裡有些血味兒,他舔了舔,又閉上了眼。

      他有多少實力只有他才明白,這些年的苦也不是白吃的。

      內侍通傳之後,趙長寧挑開簾子進門。屏風打開著,朱明熙臉色微白地靠著羅漢床看書,有個宮女捧著新出的櫻桃給他吃。可能是因為修養好了,看不出什麼病態,反而讓她坐下,笑道:“正想著你什麼時候來看看我。”指了指櫻桃,“你嚐嚐看,最早的一茬。”

      還親手給他挑了一顆,紅透的櫻桃皮薄飽滿。長寧吃了,不過什麼味兒都沒有品出來。

      趙長寧道:“殿下,微臣此番前來,也還受了沈大人囑託,詢問您遇刺一事。”

      朱明熙讓宮人退下,再讓趙長寧坐在他床邊來。

      “如今天下太平,沒有亂黨。我遇刺也不過是因為奪嫡而已。”朱明熙淡淡地道,“當時那箭對準我的心口,是沒想留活路的。不過我打小起,父皇就讓我隨身攜帶護心鏡,因此並沒有傷及性命。聽說二哥也受傷了?”

      “二殿下的傷也不危及性命。不過他奉命看守獵場,現在您出事了,他還跪在乾清宮前面。”趙長寧一邊記太子殿下所說的,一邊回道。

      朱明熙片刻沒有說話。

      趙長寧抬頭看,卻正好跟朱明熙的目光看在一起。

      朱明熙看著他問:“我聽認說,找到你們的時候,你們二人摟抱在一起?你們二人……”

      趙長寧嘴角微抽,謠言止於智者啊!殿下。

      “當時二殿下失血過多,又下著大雨……”趙長寧輕描淡寫道,“微臣是怕傷及二殿下的身體,才抱著他的。”。

      朱明熙輕輕地嗯了一聲。“你這般的人,就算喜歡男子,又何必喜歡他那樣的……”

      “太子殿下,微臣當真跟二殿下沒有什麼!”趙長寧苦笑,“微臣也絕不是那等斷袖分桃之輩,我在山東老家是有親事的,只等對方及笄再娶過門罷了。”

      她心想只怕此刻太子殿下腦海裡是一出大戲啊。

      這次遇刺之事,兩位皇子都受了傷,至於究竟是誰做的卻是撲朔迷離。其實趙長寧大概有個想法,當她知道朱明熾的暗衛在附近的時候,她就覺得朱明熾有問題了。但是以朱明熾的個性,要殺太子殿下肯定一招致死,但太子殿下活得好好的。所以趙長寧也不明白了,朱明熾難道在謀劃別的事?

      “不說這個了。”朱明熙聽了語氣卻淡了兩分。轉而繼續道,“上次你讓我們注意的漕運一事,我們已經有了下文。杜大人循著牽連漕運的官員往下問,倒是問出了朱明熾好大一樁不得了的事。”

      趙長寧心裡一跳,難道他們已經查到朱明熾私賣鹽引一事了?

      “我聽說大理寺丞許志要致仕了。”朱明熙看向她,“你可有當大理寺丞的打算?這樁事由你去查,我保你半年後就可任大理寺丞。”。

      趙長寧立刻就跪倒了地上。“殿下,此事微臣不敢!”如果由她直諫朱明熾,他必然以為是她告發的,肯定不會放過她!

     朱明熙笑了:“你倒也不是膽小之人,怎麼這事就不敢了?”。

      趙長寧無法直接說理由,一時半會兒,卻想不出個合適的理由出來。太子是想讓她升官,所以才把這件事交給她辦。她的手緊緊掐著手心,伏跪在朱明熙面前,分明地能感覺到,殿內的空氣一點點地凝固了起來。

      朱明熙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靜靜地立在她面前問:“有何不敢?”

      朱明熙這段時間一直在查內奸,豈不是要對她起疑了!

      趙長寧咬了咬牙說:“昨日,微臣的馬差點把我甩下馬背。二殿下曾救微臣一次,微臣不想被人當做忘恩負義之輩……”

      “原是這樣。”朱明熙點頭。

      趙長寧不知道他有沒有信,朱明熙一直站在她身前沒有動。她半跪在地上,沒有抬頭看。

      看來經歷兩次變故,太子殿下已經變了。

      至少,他不再全然是那個溫柔的太子殿下了。

      長寧道:“殿下莫不是疑心我?——微臣若有二心,又怎麼會告訴殿下漕運被二殿下掌控一事。”

      朱明熙歎了口氣,伸手來扶他起來:“長寧,你我二人已經深交,我如何會懷疑你!只是我不解你為何拒絕這件事,這分明就是讓你升官的好事。你若有什麼不好說出來的話,大可告訴我。”

      這件事怎麼能告訴太子殿下。

      趙長寧搖頭道:“別的什麼也沒有,殿下知道微臣沒有二心就可。”

     “我自然不會難為你的。”朱明熙握著他的手,看著他的側臉輕輕地說,“既然如此,此事我就交給別人去辦吧。你快起來,莫跪著了。”說罷伸手一拉他,趙長寧站起來的時候卻撞到了他身上,朱明熙自然而然地摟住了他。

      趙長寧看著他俊秀的臉,深而清澈的眼睛,瞬間反應過來後退。

      朱明熙放開了她:“行了,你退下吧。”

      趙長寧從太子宮裡出來,正好遇到了皇后娘娘前來東宮的鑾駕,她跪在路邊,直到皇后娘娘的鑾駕浩浩蕩蕩過去了,才站起身往直道走去。

      直道的盡頭,她看到有個人在慢慢走。

      比常人高大的背影,挺得筆直,只是腳步有些蹣跚,兩側的侍衛等他走過來的時候,都恭敬地對他下跪。

      趙長寧聽到其中有個人說:“殿下,屬下原來在您手下的虎賁營任職,後才選入金吾衛。”

      那個人看著他的目光流露出敬仰,“屬下一直敬佩殿下的勇毅!”

      “知道了。”朱明熾點頭說。

      趙長寧跟在他身後,一步步跟著走出直道。直到過了午門,朱明熾的侍衛都迎了上來給他批披風,前面的朱明熾才站定了。他淡淡地道:“趙長寧,你要跟我到什麼時候?”

      趙長寧想說自己無意跟著他,但朱明熾已經轉身,定定地看著她了。

      她只能走上去說:“這次罰跪的事殿下不必傷心,其實敬佩殿下的人很多。我在茶館裡喝茶,聽評書。都會講您的英勇事蹟。”

      朱明熾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你覺得我需要你安慰我嗎?”

      既然是安慰他,他直接收下不好嗎?

      趙長寧不知道說什麼,直身就告退想離開,走到他身邊的時候卻一把被抓住,他道:“跟我走一趟。”

      他要帶她去哪兒?

      酒樓上,趙長寧看到他的侍衛一壇壇地搬酒上來,有點無言:“殿下,我不善飲酒,您要是想找人陪您喝酒的話……最好是換一個人。”

      朱明熾單手拍開了酒罈上的泥封,這酒應該是剛從地窖裡起起來的,聞起來有股清冽甘甜的香味。

      “拿酒器來。”朱明熾說。

      於是趙長寧找了找,在他面前放了個碩大酒碗,然後在自己面前放了個核桃大小的小酒杯。

      朱明熾看著她不說話。

      趙長寧一臉無辜的表情問他:“怎麼了殿下?”不這樣喝,她會喝醉的。

      朱明熾嘴角一勾,也沒有說什麼,抬手叫旁邊的人:“倒酒吧。”反正他的酒量好。

      殿下竟然還有抓人喝酒的習慣。趙長寧搖搖頭,他難道不知道,現在京城裡都開始傳他因為好男色,所以至今沒有正妃嗎。還不跟她保持距離,是想以後娶不到正妃嗎?

      他一碗碗地接著喝,趙長寧就喝了兩三杯。朱明熾是越喝酒越清醒,趙長寧卻越喝越不清楚。

      看到趙長寧有點微醉了,朱明熾說:“趙長寧,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你可知道?”

      趙長寧雖然喝大了,但並不影響她腦子轉的速度,只是不能再控制自己是那個冷漠疏淡的趙長寧了。她頭微微地一歪看著朱明熾,然後一點:“殿下,我知道,我是探花郎出身。”

      朱明熾嘴角又一勾,趙長寧有的時候真的挺好玩的。他伸手,放在趙長寧的手臂上:“我不想被別人掌控生死,我只想掌控別人的生死——趙長寧,我也可以讓你當純臣。只要你未曾害過我,我倒不介意你是太子的人。”

      趙長寧眼睛微張,她總覺得朱明熾的話有點不尋常。

      “殿下,我……”她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靠在了桌上,撐不住地閉上了眼睛。

      趙長寧雖然酒量不大,但是酒品不錯。喝醉了只是會昏睡而已。她睡前還在想著,二殿下……恐怕絕不是別人說的草包。

      只是她似乎感覺到了一隻手,輕輕地摩挲過她的臉。

      指腹粗糙,但是動作倒是挺溫柔的。

      那手指往下遊移,停留在了她緊密的衣襟上,然後停頓住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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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4 00:36:0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六章

      趙長寧睜開了眼。

      他臉色淡漠地在喝酒,望著打開的窗扇。

      窗扇外是河運,璀璨的火光映著湖面的波光粼粼,甚至有船槳洑水的聲音,秦淮唱腔和交談喝酒的聲音傳來。熱鬧而繁榮。

      趙長寧完全鎮定了,眼睛如水洗過一樣清明。

      朱明熾聽到動靜,也沒有回頭:“醒了?”

      “殿下,天色已晚,我怕是要先回去了。”趙長寧站起來拱手道。

      朱明熾似有若無地點了點頭,看了她一眼,與平日相比,目光算得上是溫和:“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趙長寧道:“ 多謝殿下,下官自己回去即可。”

      朱明熾淡淡地看著她:“趙長寧,我叫人送你。”

      趙長寧靜默,朱明熾就站了起來,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到了她面前。他比她高了太多,居高臨下,語氣冷淡了一些:“你怕什麼?”

      趙長寧的手緊緊地握著。

      朱明熾看到她怕,嘴角微微一扯:“還是你要我親自送你?倒不是我不願意,我是怕你跟你家人說不清。”

      “多謝殿下,誰送我回去?”能屈能伸,趙長寧抬頭一笑。

      朱明熾招手叫人進來,是個穿著程子衣的跨刀侍衛,長了一張方闊的臉,在朱明熾面前恭敬地跪下:“殿下。”

      “送趙大人回去。”

      那人應喏,站起來在前面引路:“趙大人跟我來吧。”

      趙長寧跟著他走出了房間,一路下了樓梯,走過重重守衛的侍衛,似乎才意識到這個人是個皇子。

      方才的感覺,一幕幕地在心裡上演。越發的冷,越發的堅定。

      她仍然能感覺到放在她背後淡淡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明明就沒有什麼含義,卻讓她的雙膝發軟,背心出汗。

      回到趙家之後,長寧躺在床上,顧嬤嬤給她按摩著雙膝,久久的未能入睡。

      朱明熾有一點沒有說錯,趙長寧的確怕他。

      其實朱明熾是讓她隱隱恐懼的。大概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對她突然爆發的印象一直殘留在她的記憶裡,或者是那個夢的影響。當她發現那種感覺跟夢吏越來越靠近的時候,她就更怕了。

      她告訴自己沒有什麼好怕的,那種被控制於一個人的氣場之下,手指戰慄的感覺,那種可能會被摧毀的感覺。

      只是自己忍不住而已。

      太子遇刺一事,大理寺、刑部還是查不出個所以然。但不管是不是真的查不出來,總要拿個說法出來。

      兩邊的大佬為此覺都睡不安穩,把獵場翻了個底朝天。大理寺、刑部高手盡出,沈練甚至親自審訊禁衛軍,搞得非常緊張。

      清冷的深夜裡,錦衣衛指揮使將一份文書送入了禦書房。

      皇帝仔細地看了,面無表情地問:“此事當真?”

      自古皇帝就是最信任錦衣衛的,錦衣衛指揮使一職多半是世襲,現在的錦衣衛指揮使陳昭祖輩就是錦衣衛出身,曾給先皇擋過箭挨過刀,因此世代受皇帝重用。陳昭剛滿二十五歲就當上了錦衣衛指揮使,算是皇上對他的器重。

      陳昭道:“微臣盡忠於陛下。沒有確定的東西,也不敢拿到陛下面前來說。”

      皇帝面色複雜地歎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文書:“……怕是自朕罰了他一次之後,他就內心不安了吧,覺得這個太子的位置他坐得不穩!好計謀!老二若是死了,自然除去一個心腹大患。老二若是沒死,守衛獵場失禮,也能讓朕厭惡他一層……”

      陳昭又怎麼敢接皇帝的話。

      還是皇上有些疲憊地說:“罷了,傳令下去,這件事不要再查了。”那份文書讓他點了蠟燭燒了,扔進旁邊的洗筆缸裡。

      “朕倒是愧對了明熾,本來就因此受傷,朕還要罰跪他。”皇上出神地想了會兒,傳旨:“叫李一全進來。”

      司禮監秉筆太監李一全進來後,皇帝就對他道:“朕記得當年西北邊境瓦刺作亂,二皇子雖然清剿了大部分,卻還有些在流竄。傳朕旨意,加封朱明熾為陝西總兵,鎮北大將軍,賜食邑三千戶,親衛兩千人。即月起往西北鎮疆,清剿流寇。”皇帝說完,李一全立刻拿了筆代寫了口諭,準備叫太監出去傳旨。

      旁邊所立的陳昭眉毛微動。

      朱明熾要去西北的消息傳遍朝野。

      長寧聽到後沉思許久。

      皇帝這招恐怕是一箭雙雕之策。一則也覺得在遇刺一事中愧對朱明熾,乾脆還給了他兵權,給了他實權。二則朱明熾遠離京城,自然京城會和平很多。

      趙長寧突然反應過來,皇上恐怕是認為,獵場的事是太子安排的!所以才下令不准再查,而且還安撫了朱明熾。

      但是給了朱明熾實權之後,他在朝廷的地位卻水漲船高,要是哪天從西北歸來,絕對是太子黨的心腹大患!

      實在是聖心難測。

      長寧放下了筆。竇氏指揮著婆子給她換屋子裡的棉褥、簾子。將她書房蓋了一冬天的竹簾也拉起來。整個屋子裡都是暖和的陽光。

      竇氏瞧她的官服下擺破了個口子,立刻叫婆子拿了針線來,要親自給她補。

      長寧道:“娘,不必了,叫香榧她們補就行了。”

      “你自小到大穿的衣裳,都是娘來補的。”竇氏拉著兒子坐在身邊,溫暖的陽光照著兩人身上,“這有什麼的。”

      趙長寧凝視著竇氏給她補衣裳,竇氏的鬢髮中已經有絲絲白髮了。

      她低頭靜靜地讀書,院子裡玉嬋在和茜姐兒玩,茜姐兒也長大不少。玉嬋對這個庶出的妹妹總是頤氣指使的,不過別房的小姐若是欺負茜姐兒,她也會護著些。所以茜姐兒也願意跟玉嬋玩。

      “她嫁去宋家後,就不會有這麼快活了。”趙長寧看著玉嬋,歎道,“今年五月二十七的婚期?”

     “是啊,一轉眼你都做官了,你妹妹也要出嫁了。”竇氏滿目微笑,看著兒子的背景,她的內心就充滿了平和、柔靜。

      她這輩子做過最瘋狂的事,就是把趙長寧當男孩養大。她這輩子做過最妙的事,也是把趙長寧當男孩養大。

      趙長寧護了她們一輩子。

      趙長寧靜靜地握了握母親的手,低頭看著母親的針線。

      三月二十八的朝會是大朝會,所有正六品以上的京官都要參加。不過是正四品的官才能立在金鑾殿內,五品以下都排在禦道外廣場兩側,跪著聽旨。

      趙長寧的官服竇氏剛剛縫過,洗曬過,一股陽光蓬鬆的味道。

      晨曦的光灑在廣場上,趙長寧身邊兩個大理寺的官員本來還在低聲說話,說大理寺丞許大人致仕一事,還在討論下任大理寺丞的人選究竟是誰。

      司禮監本來是監督他們的,立在不遠處。但只要說的不是太大聲,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趙長寧規整了一下朝服下擺,心道這跪著上朝的習俗,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改。跪在裡頭的還好,他們這樣跪在磚地上的,半個時辰下來就膝蓋疼。因此人人都在官服褲子裡縫護膝,她縫得比別人還厚些。

      五六品的小官各自交流,趙長寧是其中的異數,她一般都是閉眼不語,看似沉思,實則是在瞌睡。

      突然,殿內傳來了一聲重物“砰”地一聲響,打破了枯燥的朝會。

      頓時廣場上就鴉雀無聲了,趙長寧也立刻睜開了眼睛。

      沒有人知道殿內發生了什麼,但久久沒有下文,一股不祥的氣氛,籠罩了整個廣場,竟沒有人敢再動彈。

      直到隱隱的怒聲傳來:“……竟然有這等忤逆之舉!把他給我帶下去,褫奪封號,監禁大理寺!”

      趙長寧頓時抬起頭。出事的是……哪位皇子?

      她抬起頭,因為跪得太遠,只看到兩個長相魁梧,穿飛魚服的錦衣衛壓著人出來。其實也不算是壓,那個人只是走在前面,步履平緩,跟趙長寧昨天看到他的時候沒有兩樣,竟然是朱明熾!

      一夜之間,朱明熾從剛獲封山西總兵、鎮北大將軍的皇子,突然變成了監禁大理寺的階下囚!

      而趙長寧似乎感覺到——他朝她的方向看了過來。

      趙長寧立刻低下頭,心猛地一跳。

      能夠讓皇上發這麼大的脾氣,甚至說出關押大理寺的話,應該是朱明熾販賣鹽引一事終於暴露了。監禁大理寺,跟監禁宗人府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監禁宗人府,皇帝對自己的孩子尚有餘情,不過是以示懲戒,只是領家法而已。但是大理寺就不一樣了,那是要以罪論處的。

      朝會很快就散了,下朝之後全場嗡地響起了議論的聲音。趙長寧則立在門口,焦躁不安地踱著步子守著,很快就等到了同樣從朝會上下來的七叔。

      周承禮看了她一眼:“怎麼下朝了還不回去?”

      趙長寧低聲問:“七叔,二殿下可是因為鹽引一事被收押的?”

      周承禮告訴她:“不錯。杜成當堂參朱明熾勾結兩淮官員,在邊疆以軍屯為名私賣鹽引,通過漕運來控制鹽脈。皇上極為憤怒,斥責他言行有失,狼子野心,所以關押大理寺。”

      趙長寧默默點頭,雖然這事不是她直接告訴太子的,但卻是她之前點明了線索。

      周承禮道:“我有事要去做,你先回去吧。”頓了頓,“這次二皇子被罰,皇上大概是一時氣話,你在大理寺,一定要警醒些。”隨後先一步上了馬車……

      趙長寧在原地頓住,不一會兒後,太子等人也從後面走了上來。他走到趙長寧身側,微微一笑:“長寧,怎的停在這裡?”

      “殿下。”趙長寧給他請安。心想應該是因為皇上重新給朱明熾兵權一事,刺激了太子黨。朱明熙是因為怕朱明熾再獲兵權,所以痛下狠手。否則太子一黨怎麼會如此急躁,連個緩衝的時間都沒留。

      “今天要多謝你了。”朱明熙的聲音倒是柔和,“二哥氣數已盡,咱們倒不必太防備了。”

      趙長寧微微一頓,她想說朱明熾在邊關多年,既然能掌控鹽運,恐怕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非常複雜。還要更警醒才是,否則要當心朱明熾反撲了。想了想太子應當明白,她就什麼也沒說,只是笑笑。

      從她周圍走過的人,都在議論此番二殿下造劫難一事。太子殿下離開後,趙長寧才慢慢地開始走,如果這次朱明熾被定罪,那他絕無可能再繼承皇位。

      難道還是她的夢出錯了?畢竟朱明謙卻是夢到了太子殿下登基的。

      孝懿陳皇后坐在羅漢床上,宮女拿了把玉柄兒銷金扇給陳皇后扇涼風,被熏香熏過的扇面,一扇起來屋內就是一股淡淡的香味。

      有宮女跪在外頭道:“娘娘,莊嬪娘娘求見您。”

      陳皇后睜開了眼睛,語氣帶著三分的慵懶:“來就來了,讓進來就是了。”

      珊瑚珠簾被挑開,一個梳著彎月髻,戴赤金嵌綠松石蓮頭簪子的女子走了進來,她抬起頭。模樣不過三十出頭,長了一雙溫潤的眼睛,此刻哭得異常紅腫。在皇后面前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娘娘,您可要救熾兒啊!”

      說著眼淚都在掉。

      陳皇后從上往下看著莊嬪,複又靠了回去,沒有說話。

      這宮裡她最不喜歡的是李貴妃,行事出格卻極為受寵,但她是皇后,要有容人之量,不可能跟一個貴妃計較。至於莊嬪,陳皇后竟然還是喜歡的,因為她很難想像這麼一個女人,竟然成功地養大了一個皇子,而且這個皇子如今實力不凡,成為了人人敬仰的大將軍。

      “快扶莊嬪起來。”陳皇后道,“有什麼事莫急,一句句地說。”

      莊嬪被扶起來,坐在圓凳上拿手帕擦眼淚。

      知道朱明熾被關押大理寺,她又沒有別的路子,急得在宮裡打轉。

      兒子這麼多年在做什麼,她可是一點都不清楚的啊!只知道多虧了兒子,這些年她走到哪裡都受人尊敬,兒子在外面幹大事,她與有榮焉。但是兒子出了事,她就像是無頭蒼蠅,失了主心骨,究竟該怎麼辦半點主意也沒有。

      這孩子是銀錢不夠使嗎?為什麼要去賣鹽引?若沒有銀子,從她這裡拿不就是了。

      搞這些妖蛾子的做什麼,莫不成是惦記著那把皇位?那皇位可是太子殿下的啊,他就是想了也沒有用!他能當皇帝嗎。

      “從小我就教導熾兒,為人要緊的是樸實,不想得這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還是別人栽贓陷害到了他的頭上……”莊嬪邊流淚邊說,“只是再怎麼著,也不能罰這孩子去大理寺啊!娘娘,求您垂憐,熾兒打小也是敬重您的,叫您一聲母后,求您救救他,向皇上求情……”

       陳皇后對朱明熾其實有點同情,特別是看到莊嬪的時候。

      朱明熾的確不容小覷,可他這個親娘……當真就是個累贅!這麼多年半點長進也沒有。

      陳皇后指頭一攏,開始打太極了:“皇上正在氣頭上,誰勸也沒有用,那些大臣不是都上了好些摺子了嗎。本宮再去求情,也是自討沒趣。再者陛下最近龍體欠安,連我等都不能侍疾,如何能跟他求情呢。至於販賣鹽引一事是不是二殿下做的,自有三司審查,本宮是有心無力的。”

      莊嬪一愣,嘴唇微張:“可是……娘娘,臣妾就熾兒這麼一個孩子……臣妾不能不管他啊!”

      陳皇后歎氣:“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莊嬪也該知道這個道理。等結果出來便什麼都知道了。”說完之後招手叫宮女,“本宮乏了,送莊嬪娘娘出去吧。”

      莊嬪帶著兩個宮女,被關在了坤甯宮外。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但人總是要想辦法的!

      莊嬪不知道怎麼七拐八拐的打聽到了,主審案子的雖然是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但負責提審的卻是大理寺正趙大人,於是托了好幾轉的關係,把一疊銀票和一封信送到了趙長寧手上,托她送給朱明熾。

      當趙長寧拿到這些東西的時候,內心非常驚訝。這位莊嬪娘娘她從未見過,只是這行事作風怎麼……這麼危險?打聽到了是她負責提審,難道就不能拐個彎多打聽一下,為什麼是她負責提審嗎?因為她是太子殿下的人啊!

      竟然敢把信送到對手手上。

      趙長寧有些想笑,朱明熾精明異常,對人性的觀察洞若觀火,卻有個這樣的娘。

      她把信拆開了看。無非是說自己在宮裡很擔心他,讓他別慌,她會求皇后娘娘去給皇上說話的,總能把他放出來的。還說皇上越發的病重,時常起不來床,大概因此才沒來得及把他移出大理寺。

      可憐莊氏一片慈母之心了。

      其實這次眼看二皇子是真的出事了,朝中浮起來不少二皇子的勢力,紛紛上書給二皇子求情。只是控制鹽運一事,終究是刺激到了皇上的神經,輕易不肯放過,到現在都沒有移出大理寺。

      趙長寧去了一趟大理寺。

      有人提著燈在前面引路。牢門外也是重兵把守,排場不小。趙長寧出示了大理寺的腰牌道:“受沈大人所托,來詢問二殿下的。”領衛才給她開了門。

      “趙大人,您儘管問,仔細快些,小的在外面給您守著。”知道這位是太子殿下跟前的紅人,領衛倒是畢恭畢敬的,把門合攏了

      趙長寧把燈接過來,放在桌上。

      朱明熾靠在床上,雖身陷囹圄,但皇子的待遇還是有的。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看著趙長寧。

     其實他非常的鎮定。一開始歷經三司會審的時候就很鎮定。

      朱明熾因為舊傷未癒,臉色有些蒼白。卻仍然俊逸不凡,衣襟微開,可見得結實的胸膛。

      “二殿下,我為莊嬪娘娘捎兩句話進來。”趙長寧道,“她讓您不要擔心,她會去求皇后娘娘的幫助。”

      這話也沒什麼要緊,她遞了就遞了。

      古怪的是,朱明熾從未向她追究漕運鹽引一事是否是她透露的,好像這件事根本沒有發生一樣,閉口不提。以至於趙長寧根本不知道他怎麼想的,有什麼打算。

      朱明熾聽了,臉色有些複雜。“她去求皇后了?”

      “這個下官不知。”

      對於母妃那個出點事就天塌下來了的樣子,朱明熾清楚得很。莊嬪能把他平安養大,不得不說……簡直是運氣。他笑了一聲:“……幸好是遞到了你手裡。”沒遞到莊肅、沈練之流手裡。

      趙長寧看到他盤腿坐著,手指輕輕地敲著炕床沿,燭火落在著他的側臉,肩上,平靜得很。長寧心裡倒是可惜,若不是因朱明熾是太子殿下的對手,若不是最終因為牽涉到鹽引中失去了聖心……這個人必然是值得敬佩的。

      恐怕現在,他能繼承皇位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其實情況已經很壞了。七叔告訴過她,皇上不過是在氣頭上,但已經過去這麼久了,氣早就該消了。但是皇上卻沒有提出放朱明熾出去,對於那些給朱明熾求情的人,也一概不見。

      “這算什麼。”朱明熾似乎感覺到了她所想,淡淡地道,“在十八歲前,我在宮裡就是這麼活的。皇后娘娘明哲保身,除了朱明熙的事誰也不管。李貴妃對別的皇子都不好,我跟我娘相依為命,受了不少刁難。後來我從邊疆回來,才鎮住了場。”

      她知道。

      朱明熾是前年回來的,在此之前,邊關捷報頻頻傳回來,後來皇上召他回來。百姓們知道是那位皇子大將軍,都非常的狂熱,自發地去城門口迎接。那時候她還在書院讀書準備考舉人,跟朱明旭他們一起去看。當然是什麼都看不到的,但是看到恢弘的軍隊,呈亮而沉重的戰甲,整齊劃一的步伐,的確能感受到那種無敵的氣勢恢宏。

      那時候的朱明熾,坐在馬上戰甲加身,英武不凡,萬人敬仰。

      想必是這個人,一生中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了。

      趙長寧從袖中拿出一瓶瘡藥,放在桌上。“殿下腿傷未癒,此藥每日一敷就是。”

      放下藥她就準備離開了,朱明熾卻抓住了她的手。

      趙長寧回頭看他,他又不說話。於是趙長寧輕輕地擰動手腕,但他的手勁怎麼是趙長寧能比的,根本紋絲未動!趙長寧歎道。“殿下此舉何意?”

      “我只是不懂,你究竟是什麼意思。”朱明熾說。

      趙長寧幾步走到了朱明熾面前:“我雖不是純良之輩,卻也絕不心狠手辣……殿下這傷因為我,那自然得給殿下治好為止。”

      朱明熾握著她的手,沉默。“若我能出去……長寧,你想要什麼?”

      “殿下此言太過了,我不過是略盡綿力而已。”

      朱明熾摩挲著手裡的青瓷小瓶,似乎還帶著她身體的溫度,一如那晚她抱著他。

      若能出去,他會報答她的。

      她若是想成為純臣的話,他就讓她做純臣。她若是想做權臣,他也能讓她做權臣。

      當然,他內心深處,還藏著那些,被趙長寧勾得不能坐懷不亂的部分。不過這個念頭還只是邪念,但卻越來越濃了。以至於上次,他未能壓制得住。

      朱明熾輕輕地握緊,放進了袖中,也放開了她的手。

      趙長寧走出大理寺之後,疲倦地靠在馬車上,馬車搖搖晃晃的,她也累極了,進入了睡夢之中。

      夢裡竟然是趙家,四處一片荒敗,半個人影都見不到。她慢慢地在趙家走著,舊日的竹山居,母親給她做的針線。為什麼會一個人也沒有?趙長寧四下看去心裡疑惑極了。

      這時候突然有個人從背後抱住她,攬住了她的腰,將她按入了懷中。腰間掛的金絲琉璃玉佩,抵在兩個人之間。

      “你不知道她們是怎麼死的嗎……”這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聲呢喃,“她們是被那個人殺了的啊,男為流放女的沒入賤籍,誰受得了這份屈辱,所以投繯自盡了。你沒有出嫁的妹妹,你已經生了白髮的母親,都死了……你都忘了嗎?”

      趙長寧似乎想起了什麼,哭鬧的妹妹,目光悲涼的母親。她嘴唇抖動,聲音冰冷:“是他……是他殺的!”她想回頭,想用仇恨的目光殺了他,“……你殺的,朱明熾!”

      這個人沙啞地笑了,狠狠地咬在她的脖頸間,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吻。

      趙長寧突然從噩夢中驚醒,背心已經出了細汗。

      她有些累地閉上了眼睛,真的不想夢到這些東西,實在是讓人身心俱疲。

      長寧本來還游離在夢境中,揉了揉眉心,卻突然想到了什麼東西。不對……

      皇帝的做法不對。

      他一直把朱明熾關押在大理寺沒放出來,而他最近病重,太子殿下日夜在乾清宮侍疾……這裡面有問題!

      長寧意識到不對之後,立刻就啟程去了東宮。

      朱明熙剛從乾清宮回來,剛休息片刻,就聽到前來的趙長寧告訴他:“——殿下,恐怕這幾日會有大變,您不宜離開乾清宮。”

      朱明熙有些疑惑:“長寧,你說這些是何用意?”

      趙長寧語氣有些嚴肅:“陛下一開始想把朱明熾遠調西北,或者是現在一直扣押著朱明熾不放,都是因為皇上料到了自己的情況不好,想給您鋪好路。您應該在乾清宮,不要回來,避免節外生枝。”

      趙長寧說完不久,宮人又通傳,說杜大人和周大人一同前來,恐怕也是察覺到了不對,過來告訴朱明熾此事的。

      朱明熙卻沒先說想見,而是想了像,沉思了一會兒對趙長寧說:“長寧,我有件事需要你幫我做。”。

      趙長寧道:“殿下但說無妨。”

      朱明熙將他側攬過來,壓低了聲音:“你進大理寺暢通無阻,我要你帶幾個人進去……殺了二哥!”最後幾個字聲音冰冷。

      這話如果是從三皇子口中說出,趙長寧也不會驚訝。但她卻沒想到是朱明熙說的!她一時沒有回過神,驚訝地看著他。

      “雖然此刻他已不足為懼,但還是除了比較好。”朱明熙苦笑道,“那些為他上書的摺子,他在軍中的威望,你也看到了。我要你……為我做這件事。”

      朱明熙一歎:“我雖不願意讓你牽扯其中,但這樣的事,我只信得過你。”

      趙長寧心裡很複雜,一方面,她現在對朱明熾有種莫名的同情感。但另一方面,她知道這是太子殿下對她最深的考驗,弒兄這樣的事,恐怕是朱明熙最不為外人道的秘密了。假如現在她拒絕了,趙長寧很懷疑,她是否也能成功地見到明天的太陽。

      “殿下此話怎講,我如今的一切都是殿下所給,為殿下做事有何難。”趙長寧語氣平靜,“只是不知道殿下打算如何除去?”

      “你引他出來,我的人再動手……”朱明熙道,“製造他逃走的假像,這樣就算過了今日,那也是無可追究的。”

      “殿下聖明,微臣已經有打算了。”趙長寧長歎一口氣拱手道。

      朱明熙從腰間解下一塊腰牌給了她,叮囑:“如今午門不好出入,用此腰牌便可自由出入了。那幾個人在外頭等你。”

      說完之後周承禮等人已經走了進來。既然有這幾個主心骨在,這裡就沒有趙長寧的事了。

      她後退了半步。

      宮裡傳來消息,皇上急招朱明熙入宮,不過一刻鐘,又召了內閣首輔章大人。

      三皇子的外家李家也察覺到了不對,派人進宮查探消息。但是乾清宮已經開始戒嚴了,除了皇上的口令之外,任何人都不准出入。

      宮內的情況一時變得十分混亂,恐怕都料到,皇帝可能真的撐不住了。

      長寧將腰牌握在手裡,告退出了東宮。

      這個時候,很多人都在朝著紫禁城來,趙長寧偏偏是往外走,領著朱明熙給她的那幾個人,一路到了大理寺的牢房。

      由於是深夜,大理寺監牢裡人不多。宮內需要守備,這裡守衛的兵力又減少了許多,大家都無心守著個廢皇子。

      趙長寧這次來,是想要一勞永逸,永絕後患的。

      她進了屋子,果然看到朱明熾還盤坐在床上。他的臉色仍然蒼白,看到趙長寧,眼神微微地一閃。

      長寧在他面前半跪下來,其實她是遲疑了片刻的,但之後她仍然緩緩道:“殿下,現在局勢已變,恐怕是半月內就要新皇登基,只要新皇一登基,您少不了要被判個流放,甚至可能會丟掉性命。時間緊迫,下官救您出去,您離開京城,日後不再踏足此地。您覺得如何?”

      “皇上病重,要傳位了?”朱明熾靜默很久,問了她一句。

      長寧歎道:“殿下您猜得到,下官就不多說了。您快起來換件衣裳吧。”

      朱明熾如鷹般犀利的目光看著她,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讓我逃出去,你日後被追究起來怎麼辦?”

      “這大理寺我暢行無阻,帶您逃出去,也自有辦法銷毀證據。”趙長寧輕聲道,“我對殿下的情誼,只望殿下記得就是了。殿下多次救我,我也不會眼睜睜看著殿下遇害。”

      “你……”朱明熾將她握得極緊,這一刻他凝視著趙長寧,嘴唇一動,“好,趙長寧,這些話我記住了,你也得記住!”

      趙長寧不動聲色地皺眉,覺得朱明熾抓得太用力了。

      似乎是他心裡有什麼東西抑制不住了一般。

      的確是壓不住了,那種想佔有、擁有她的念頭。

      他放開了趙長寧的手,開始換外衣。

      趙長寧這時候才鬆了口氣,幸好此時由於皇宮那邊的混亂,大理寺這邊注意的人並不多。

      朱明熾,別怪她了,成王敗寇,她這時候若是不幫朱明熙,知道了他的這個秘密卻拒絕,恐怕也活不到明天。還有剛才那個夢境,渾身是血的母親,頹敗的家族。若能趁機除去朱明熾,倒也不用擔心夢裡的事會發生了。

      還有最後的一點,這樣一來,她的秘密也永遠不會說話了。

      她必須要心狠,忍得住那點同情。否則無法保全家族,保全自身。甚至是在官場立足。

      趙長寧不能在大理寺停留太久,親眼看著太子殿下的人繞過守衛,將朱明熾護送出去後,她再度返回東宮之後,天卻已經微微亮了,雞已鳴叫過,只是黑夜仍然籠罩著。

      朱明熙這個時候竟然有點緊張,的確父皇病危了。這個消息此前一直沒有人知道,方才父皇正在叮囑他,一口氣沒有提上來,朱明熙就立刻傳了太醫進來。皇上自己不想要太醫,但是朱明熙堅持。

      他跪在父皇的面前,柔聲勸他:“父皇,您別擔心,您不會有事的。”

      皇帝看著他,目光裡有種他不懂的濃重悲傷,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朱明熙退了出來,他看著黑夜裡起伏的宮殿巒影,看著漸漸發亮的破曉的天空。他吐了口氣,又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已經吩咐了錦衣衛、金吾衛、羽林軍、禁衛軍嚴密把守皇宮,此刻是給有心人可乘之機最佳時期。三皇子可還蠢蠢欲動,萬一這時候節外生枝就不好了。

      在下這些指令的時候,他又一種強烈的,自己真的要成為皇帝的感覺……

      這一切都交給了他來定奪。

      這種心情是忐忑,凝重,但非常的熟練,好像早已經在心裡排演過了無數遍一樣。

      他看到黑霧裡有兩個人越走越近,前面的是周承禮,跟在他身後的是趙長寧。他對趙長寧點頭一笑。發現長寧這時候的表情很奇怪,和平日一樣淡然,但是總有些說不出來的……冰冷。給他請安之後,就拱手站在他旁邊不說話了。

      趙長寧看著燈火通明的乾清宮,想到外面的重重禁衛軍。大概就這麼定了吧,今夜過後,太子殿下可能就要成為新皇了,她方才看到太醫們匆匆趕來,恐怕是皇帝快要不行了。

      旁邊朱明熙在和周承禮低聲交談,這個夜晚壓得靜謐而低沉。

      這時候,有個穿了飛魚服的指揮使沿著臺階走上前,打斷了朱明熙說話,對朱明熙一抱拳,低聲道:“殿下,似乎情況不妙……”

      “怎麼了?”朱明熙問道。

      這位指揮使的目光非常的慌亂,臉上帶汗,他吞了吞吐沫,道:“外面……外面似乎有大批軍隊逼近!內閣幾位大人已經立刻通知了兵部,問怎麼會突然有大軍調動,但兵部那邊並沒有接到指令。”

      朱明熙聞言也立刻皺眉:“什麼大軍,從哪個方向來的?”他頓了頓,“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個節骨眼上,京衛都集中在紫禁城裡,這些士兵必然不是京衛,那麼他們是從哪裡來的?是不是三哥動了手腳?他舅舅畢竟是山西總兵。

      朱明熙心裡一瞬間閃過很多念頭。

      趙長寧眉心重重一跳,她想上前說什麼,卻被身後的周承禮按住肩膀,輕輕地道:“長寧,別動,也別說話。”

      杜大人、章大人、兵部尚書等人卻圍了上去說話,議論聲壓都壓不住。

      趙長寧看七叔,發現他的表情其實非常的平靜。

      黑夜漸漸地淡薄,破曉的紅雲已經染透了天邊的層雲。有一個聲音突然傳來:“四弟,不必了。”

      那個人穿著一身黑色勁裝,背著手一步步地走上了臺階,聲音緩慢而涼薄。他兩側是重甲、長纓槍簇擁著。身材比旁人高大,臉色仍然有些蒼白,嘴角卻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那個人,也朝趙長寧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個眼神,很難說清楚究竟是什麼深意。

      當趙長寧看到這張帶著刀疤的英俊面容時,她渾身冰涼,如墜冰窖。

      朱明熾……他竟然活著!他此刻不是應該被朱明熙的人除去了嗎,這些大軍……難道是他帶來的?

      他是不是早有防備和謀劃了。太子殿下給的那些人根本無濟於事,他殺了那幾個人,知道自己想害他的事了。

      別說趙長寧了,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好看起來。特別是在朱明熾微一抬手,他身後的大軍就如潮水般湧出,將整個乾清宮包圍之後。他背後全是黑森森的軍隊,此時十二道宮門已開,大軍傾瀉而入。如那道天邊金光,終於是破開了層層的陰雲。

      這紫禁城終究是變天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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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4 00:36:2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七章

      破曉的金光傾斜而下,遍地耀眼。風吹得朱明熾身上黑色的長袍獵獵飛舞,他整個人站得宛如一尊雕塑,是從天而至的戰神,無比的威嚴。

      朱明熙秀氣的臉鍍了一層金光,黑眸幽深,看不出他的情緒,只是嘴角揚起一絲笑容。“二哥這時候不應該關押在大理寺麼?這時候出來,又沒有通行令,豈不是要學亂臣賊子了——作反了?”

      朱明熾一笑:“四弟是看我還活著,所以驚訝了?”

      朱明熙頓時臉色沉下來。而朱明熾並不再說話,徑直往乾清宮裡走去。

      乾清宮周圍的侍衛立刻湧上來想要攔他,但朱明熾一步步逆著金光朝裡面走去, 反倒是侍衛步步後退。

      “給我拿下他!”朱明熙厲聲命令道,立刻有著甲胄的禁衛軍湧上來,長劍直指朱明熾。

      瞬間一聲破空,禁衛軍指揮使張大了眼睛,他後退兩步倒在地上,眾人才看清是一支箭破了他的喉嚨!

      沒人看到箭從哪裡來,但所有人不敢再輕舉妄動。近衛肯定有朱明熾的人!此刻正埋伏在暗處,對準了他們。

      沒有人敢再攔朱明熾,任由他一步步走入了乾清宮之中。而他背後的軍隊自西北而來,早在京中蟄伏,盔甲上帶著冰冷的寒光。這十萬大軍是什麼時候進入了北直隸,又是怎麼進入了皇宮,竟沒有一個人察覺到!擁護著他們的將軍,一步步走向高位。

      朱明熾慢慢走到了皇帝的龍榻面前,凝視了父皇的病容一眼,再一撩衣袍,單膝跪下。

      皇帝臉色蠟黃,聽到動靜後緩緩睜開眼睛,看到朱明熾之後,喉嚨裡發出嘶啞的聲音:“你……你……怎麼……”

      朱明熾道:“聽聞父皇龍體欠安,兒臣是特地從大理寺出來,探望父皇。”

      旁邊的太醫早已經嚇得瑟瑟發抖,伏地不敢說話。

      皇帝嘶啞地道:“你這逆子……違抗聖令,擅闖乾清宮!……”接著又半天說不出話來。

      “父皇想說什麼,兒臣靜聽。”朱明熾淡淡地說,“父皇莫急就是。”

      皇帝像是明白了什麼,乾燥蒼白的嘴唇微動:“是陳昭……和你……”

      知道朱明熙稚嫩,恐怕不敵朱明熾。皇帝早就安排了錦衣衛暗中嚴密看守大理寺,料想就算是只蒼蠅也別想飛進去,但現在朱明熾卻出了大理寺,站在他面前,那只能說明陳昭就是他的人!否則這皇宮重重禁衛,如果沒有裡應外合,他朱明熾就是帶著十萬大軍也休想輕易進來!

      朱明熾倒是低沉地笑了一聲:“陳昭一向與兒臣交好,父皇可是想跟他說話。他現在就在外面替兒臣守著,父皇可要讓他進來?”

      皇帝喘不過氣來,呼吸裡都是重重的呵聲。“……太子……叫太子進來!”

      乾清宮的宮門,在朱明熾背後緩緩地合起來,朱明熾居高臨下看著皇帝,他漠然地道:“父皇見諒,今天恐怕只有兒臣一人了。”

      他站起來,看到面前攤開的詔書。

      果然,帝王將他囚禁大理寺,又禁嚴乾清宮,是想下詔書了。

      他親自伸手拿筆,蘸了朱墨,輕輕地擱在皇帝面前:“不過兒臣倒還有一事想請父皇做。這亂臣賊子的名聲,其實安在兒臣身上,兒臣倒也沒什麼可說的。只是亂臣賊子做事沒有分寸,恐怕只有弒父弒弟才能擔得上這等名聲了……只有名正言順了,才能免去這些事端,父皇可要好生考慮。”

      筆落案台,輕輕一聲,勢如千鈞!

      門外的禁衛軍早就被朱明熾的軍隊扣押住了,身著甲胄的高鎮將羽林軍、金吾衛擒拿手下,把太子黨官員盡數控制。

      朱明熙的身影單薄,冷風吹起他的袍帶。他看著禁閉的宮門,看著重重的大軍。這才是西北大將的威嚴。

      沒有哪一刻,他如此深刻地體會到。

      仿佛蒼漠的風,一刀刀刮下他層層的血肉,如此淩厲!

      這一切朱明熾早有算計,什麼大理寺監禁,什麼懲罰,都不過是個笑話。朱明熾恐怕早就有遁天入地之能,他不出大理寺,不過是沒有到那個時機而已,他就是等著這一刻而已。

      只是,朱明熙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朱明熾能算計得如此精准,究竟有什麼地方出錯了。何至於守衛紫禁城的京衛一潰千里,何至於在那一刻開始之前,他都沒有絲毫察覺。

      趙長寧同其餘太子黨官員被控制起來,立在臺階下,她也在想這個問題。她願意做這件事,引朱明熾出來殺了他,是因為對朱明熙有充足的信心。這位太子殿下雖然人尚且稚嫩,但心計是不弱的。既然能說到殺了朱明熾,那應該是有充足的把握。

      為什麼會失敗?

      趙長寧嘴唇微抿,目光緊緊地看著緊閉的宮門。

      直到宮門終於打開了,朱明熾從宮門裡走出來,他輕微地鬆動著手腕,凝望了一圈周圍的人。

      這時候周承禮上前一步,在朱明熾面前單膝跪下:“殿下。”

      趙長寧輕輕地後退了一步,她下意識地看向太子,甚至是章大人、杜成。朱明熙的目光是非常驚詫的,但那瞬間更多的是茫然和不可置信。周承禮——竟然是周承禮!

      他們所做的每一步、每一個計謀,她也許沒有參與其中,但絕對少不了周承禮的參與。一樁樁,一件件。

      反水的竟然是他!

      朱明熾只是低聲吩咐周承禮幾句話,很快又進了宮門內。

      但當周承禮站起來之後,他就指了幾個侍衛:“皇上口令,將太子殿下帶往冬暖閣看守。不得詔不能放出。”

      “你與朱明熾沆瀣一氣,謀逆造反,假傳聖旨!”朱明熙的聲音冰涼,“這不過他朱明熾口述,誰能證明!”

      周承禮卻不欲多說,將所有的在場的太子黨官員一一點過,語氣冷淡道:“都帶下去,分開看管。”

      這時候已經沒有所謂的皇權了,軍權至上。在所有最混亂的時候,擁有決定性話語權的人永遠都是擁有軍權的人。很快朱明熙、杜成等人就被押了下去。唯獨趙長寧,她還站著臺階之下。

      周承禮低低地道:“長寧,你先回去。”

      趙長寧問道:“七叔,這……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讓人送你回去吧。”周承禮招手,叫旁邊一直靜默立著的,穿青衣長袍的人過來,“送大少爺回府,沒有我的話不準他出來。”

      趙長寧被帶上了出宮的馬車,路過直道的時候,她看到很多衣服上繡金色魚鱗紋的錦衣衛。此時天已經亮了,晨曦的光芒灑在這座古老的宮殿裡,她現在才發現軍隊交替,那些被殺的人,屍體就堆在過道上。帶她出來的人只需出示一道腰牌,便能在皇宮裡暢通無阻。盤查的人竟也不為難他們。

      曾經庇護皇家的羽林軍,金吾衛,這些直接聽令于太子的人,已經所剩無幾了。

      她怎麼忘了,朱明熾才是那個最鐵血、冷酷的人。

      就算有偶爾的溫柔,但他仍然是從戰場上歷經百戰才能活下來的鐵血大將軍。

      她閉上眼,可能是剛才站在乾清宮外吹多了冷風,此刻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疼,但思緒卻前所未有的清晰。七叔其實是朱明熾的人,那麼這一切就很清晰了,所有太子殿下做過的事,其實朱明熾都知道。而朱明熾的事,周承禮卻在隱瞞太子,難怪朱明熾盡占先機。

      唯有一件事是例外的,那就是朱明熙讓她殺了朱明熾。這件事朱明熙只吩咐了趙長寧,只讓她去做。

      也許那時候,朱明熾對她的感激是真的,只是在一刻鐘之後,這種感激就被摧毀殆盡了。他會怎麼想呢?

      其實周承禮不是最厲害的,七叔是心學傳人,一向不受教條束縛。趙長寧最多只好奇於,七叔是怎麼投靠了朱明熾的,畢竟兩人沒有絲毫的交集。她覺得最厲害的,是朱明熾竟然能與錦衣衛勾結。

      錦衣衛指揮使世代只效忠於皇帝,勢力極大。指揮使的投靠,一定程度上是對局勢起關鍵作用的扭轉。錦衣衛指揮使陳昭又只得皇上提拔,竟然會投靠朱明熾,才是這場戰局的關鍵。

      無論如何,太子已經輸了。即便他心計再深,恐怕也是回天乏術了。那麼投靠了太子的她,自然也輸了。

      不是他們不夠謹慎,而是千算萬算,也沒料到周承禮竟然是朱明熾的心腹。

      趙長寧閉上眼,想起那些紛亂的夢境,頹敗的趙家,慘死的母親和妹妹們。

      她的心裡還存留著隱隱的期待,也許……也許朱明熾會失敗呢。分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朱明熾一刻沒有登上皇位,那麼這件事就一天沒有定數!

      趙家的女眷們卻什麼都不知道,只隱隱曉得宮裡有大事發生,但她們的日子還是過她們的。竇氏見趙長寧臉色不好看,似乎有些強顏歡笑,叫他坐到自己身邊來,給長寧看趙玉嬋出嫁時要用的嫁妝花樣。

      春深的陽光暖融融的,趙玉嬋穿了件茜紅色撒櫻的褙子,襯得臉頰微紅:“我不要嬰戲蓮紋的……”

      宋嬤嬤在旁笑道:“小姐不知道,嬰戲蓮紋的最好,還有五子登科也是好的。”

      玉嬋糾結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拿來問趙長寧:“哥哥,你看哪個好?”

      趙長寧指了指她手上的喜結連理。

      幾個姨娘也捧著繡品讓玉嬋挑選,她是嫡出的,姨娘們都寵著她。玉嬋選了會兒,最後還是拿了長寧剛才指的那個……

      一直到傍晚,趙長寧才等到了從宮裡回來的周承禮。

      她去周承禮的東院見他,周承禮忙了一天一夜沒合眼,累得灌了口濃茶,一會兒還要進宮。看到趙長寧進來,他放下了茶杯。

      “七叔,”趙長寧問,“最後……太子殿下怎麼樣了?”

      周承禮說:“辰時三刻皇上駕崩,訃告還沒來得及張貼出去。不過遺詔已經由內閣次輔拿到手上了,因太子德行有失,不孝不悌,廢除太子身份,立二殿下為儲君。眼下二殿下在宮裡操持皇上駕崩的事宜,內閣、禮部正與他商議出殯、繼位的事宜。其餘太子黨羽,都被幽禁在皇宮……以後恐怕是……家族傾頹,難逃一死!”

      趙長寧聽到這裡,竟是雙膝發軟,不知怎麼的就站不穩,差點跪到了地上。

      廢太子、繼位、稱帝!

      周承禮將她半抱起來,柔聲安慰她:“長寧別怕……我是二殿下的人,你二叔也是,咱們趙家不會有事的……就算你曾經為太子做過事情,你也不過只是個小人物,那些也都過去了。我早就向二殿下求情過了,他也諒解,不會為難你的。”

      原來二叔也是朱明熾的人,也是,周承禮既然反水了,怎麼可能不帶著二叔呢。

      所以這才是為什麼周承禮反對她插手的原因,家族上的人早就已經棄暗投明,趙長寧牽涉過深,卻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很容易做錯事!這才是她的家族,這才是真正的政治。她還太年輕了,怎麼跟這些人比!

      趙長寧恢復了鎮定站穩了。“七叔見笑,既然七叔還要去宮裡,那我不打擾了。”

      周承禮覺得長寧的臉色仍然不好看,就歎道:“你若還是擔心,我就再為說幾句話,求他見你一面。等先帝出殯之後,你再去向他請安謝罪,如何?”

      “多謝七叔。”趙長寧說,隨後退出了東院。

      皇上的病是沉屙未癒,越發嚴重。本來就事要絕於人世了,朱明熾是守著他斷氣的。

      皇帝斷氣的時候,床前只有朱明熾一人。

      朱明熾在他的床前跪了很久,開口道:“父皇,自小到大——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謀逆這件事。我甚至不得不掩沒自己的天賦,這才能讓四弟顯得更加出眾。恐怕到了今天,您也不知道其實我能過目不忘,書看一遍就記得住。是不是挺可惜的?直到現在我也說不全四書。只有這樣,別人才信我當真是個有勇無謀的武夫。”

      “實際上帝王之術,權衡之術,如何用人用權,四弟如何能比我更懂呢。”朱明熾笑了,“西北兵力雖不歸我手,其實人心早盡收買。您大概也不知道,他們只認人,不認符。”

      “多虧您的罰跪和監禁,突然讓我意識到。您的確對我苛刻嚴厲,恐怕是一輩子都不會變的,我受再多的侮辱,對您來說也連眼皮都不會動一下。於是我是逼不得己,才痛下狠手。”朱明熾整理好了衣擺,正視前方,緩緩地道,“今日,只有兒子一人,給您送終了。”

      說罷,對著父皇的遺體磕了幾個頭,才讓人進來收殮。

      朱明熾手持著來路不明的詔書到了內閣。一開始自然有人反對,直到朱明熾當場就殺了兩個人,終於沒有人敢再說半句廢話了。

      大詔天下,服喪半月,送先帝出葬於明陵。

      三日後,舉行“金鳳頒詔”登基大典,朱明熾頒佈了登極詔。

      就算知道這位正統太子被廢得十分古怪,原本不受皇上喜歡的二皇子異軍突起得太快,但隨著接連上諫的人被新皇斥責,扔進水牢裡好生反省,終於沒有人敢再說話。

      新帝對先皇的喪事非常的看重,先皇的陵墓也是加了一倍修的。朱明熙被廢黜後一直未放出來,好吃好喝地伺候。但其生母陳皇后,卻在新皇登基那日自縊而死,朱明熾的生母莊嬪封為太后。三皇子一族回天乏術,雖然不滿,但連太子一黨都被新帝切瓜砍菜一樣搞定了,他們還能怎麼辦?只能夾著尾巴做人,對新帝奉承至極。

      朝中倒臺一時大多數為太子黨,掀得是腥風血雨,畢竟不服氣的人太多。

      朱明熾登基的那天晚上,周承禮找了長寧過去,告訴她:“陛下口諭,傳你入宮,他有事要見你。”

      趙長寧心微微一沉,該來的總是會來的。朱明熾將朝中反他的人殺的殺,逮捕的逮捕,如今清理得差不多乾淨了,就要反手回來清理她了。

      周承禮還安慰她:“倒也不必怕,你原來在太子黨中並不出挑,也沒做過什麼事,只要表示了效忠之心,陛下不會太為難你的。”周承禮自然沒覺得有什麼可擔心的,所以放心地勸趙長寧去。

      趙長寧微微點頭,什麼話也不再說。

      她深吸口氣,換了一身官袍,隨著來接她的馬車從偏門入了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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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4 00:36:3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八章

      乾清宮內東暖閣,朱明熾在會見內閣官員。掌燈的太監給殿內新添了燭火,輕手輕腳,生怕蠟燭的火影子晃得厲害,吵著了新皇。

      新皇的脾性,這些人還沒有摸得太清楚,一切只敢謹小慎微。

      頭先伺候先帝的那些宮人,就不知道去了哪裡,新的這一批,是內務總管劉胡從各宮選出來拔尖的聰明,一切先摸索著來。

      劉胡原來是伺候太妃娘娘的太監,後來太妃娘娘去了,他就一直在司禮監任閒職,這大半輩子做事都四平八穩,想不明白皇上怎麼瞧中了他,提升了內務總管。

      不過劉胡入宮多年,唯有一件事是最明白的,那就是不該管的事絕對不要瞎管。那雙眼睛,也算是見證了三朝皇帝的浮沉,見證了這宮裡的醃臢和隱秘,面上是一派的和氣。

      如今宮裡僅有新帝一人,劉胡自然全身心的去伺候新皇。

      但凡新皇登基,總是很勤奮的,尤其是正處於新舊交替,前頭還有先帝病重時留下來的一大堆爛攤子。朱明熾都在一一過問。劉胡怕打擾了新帝,一概吩咐要輕言細語,不該說的、不該看的,都要記清楚。
  
      所以當皇上所宣之人,大理寺正趙大人到了宮外後,劉胡就先走近了兩步,道:“大人稍侯,陛下正在會見內閣官員。”

      趙長寧點頭,她站在廡廊下,看著冬暖閣內的燭火,尚能聽到裡面低聲的議事聲。

      初夏的夜晚還帶著一絲絲的涼意,不一會兒,幾位內閣大臣就從屋內出來了,看到個穿青色官袍的少年站在外面,還略微疑惑了一下。再看此人面熟,一辯認竟然是太子殿下所寵信的那位大理寺正,頓時表情就有些微妙了。

      誰都知道,這位是太子殿下的親信。如今是二皇子做了這個帝王,他會這麼對這些支持太子殿下的人呢?。

      杜成削去官職收監,工部左侍郎降職江都縣令,還有些更慘烈百倍的,血肉模糊的下場。

      端看這位少年大臣的顏色,當真是好看。精緻秀雅的臉在燭火下,宛如蒙著一層玉質的暖光,清風獵獵,吹起他的衣袍,身量細長。

      這樣的姣好少年,這樣的深夜,帝王親自單獨召見。

      實在是不得不讓人生出一絲曖昧的遐想。不然為何其他人都除去的差不多了,唯留下這個探花郎呢。

      幾位大臣走了,趙長寧則進入了東暖閣之中。撩衣袍跪下,也沒看清楚那人是什麼模樣,伏首道:“微臣大理寺正趙長寧,跪見皇上。”

      請安之後,卻許久沒有聽到聲音。

      似乎有朱筆劃過紙頁的聲音,或者還有衣袖拂過書案的聲音。滿室的燭光與清冷,趙長寧只能低頭看著光滑可鑒的黑漆地板,倒映出她一道模糊的影子。越這般的不說話,就越讓人的神經緊繃。

      究竟要到什麼時候,他究竟是怎麼打算的……要殺要剮,其實就是一句話的事。

      越這麼想,那人反而沒有半點動靜。

      反而讓人無邊的揣測中,越來越生出恐懼和緊張。在所有的恐懼中,未知才是最恐怖的,因為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他突然輕咳一聲,就讓人渾身一緊。但接下來他又沒有動作,只是把奏摺翻過一頁。

      這是另一種刑法,趙長寧突然想到。讓她在跪著的時候,好生地猜猜自己該承受什麼,該接受什麼樣的處罰。可怕的地方在於,它是真的。只要朱明熾一時被惹怒,趙長寧隨時有可能承受千刀萬剮之刑。

      帝王是這世間最陰晴不定的人。

      終於,趙長寧聽到他放下筆的聲音。衣料垂落,那個人緩緩地走到了她面前。黑色的皂靴,帝王的袞冕服,上繡日月星辰十二紋,代表他如今成為了這個國家的主宰……

      “你不敢看朕嗎?”他的聲音響起,冷淡而低沉。

      趙長寧有片刻的停頓:“陛下威儀萬千……微臣不敢直視聖容。”

      他似乎沒什麼反應,僅僅是淡漠地道:“抬頭。”

      趙長寧緩緩地抬起頭。終於才看到了他的臉,濃密的長眉,高挺的鼻樑。可能是因為身著袞冕服,有種龍章鳳姿一般的英俊。果然是真龍天子了。他漠然地盯著她問:“怕麼?”

      怕什麼?怕死嗎。

      倒是比她想的要平靜了許多,趙長寧閉上眼道:“沒有什麼怕不怕的。陛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也不過是一條命而已。”

      朱明熾嘴角一勾,後退兩步走向了內室,一邊整理自己的衣襟一邊淡淡地說:“過來服侍我更衣。”

      趙長寧緩緩地站起來,走到了朱明熾身邊。

      而宮外伺候的人,分明就聽到了一聲短促的尖叫。

      這時宮裡只有剛才進去的那位少年大人和陛下,尖叫的只能是那位大人……想到那位大人俊雅秀致的臉,緊閉的宮門,突然的尖叫,裡面發生了什麼簡直想都不敢想。

      守在門口的兩個內侍,不由得額頭冒出了細汗。害怕,怕死。

      ……那位就算是太子寵臣,但也是正六品的朝廷命官啊!

      聽到這樣的宮闈秘事,能不怕死嗎?!

      大總管劉胡不在身邊,兩個人心裡苦不堪言,又不敢挪動地方。清冷的初夏夜裡不算熱,竟然活生生地一冷一熱,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當他說出伺候他更衣的時候,趙長寧自然是不想去做的……

      不過伺候的宮女沒有守在裡面,內室空無一人,想來這是他想出的另外一種屈辱的法子。趙長寧只得半跪下來,伸手為帝王解開革帶。越靠近他,趙長寧就有種渾身冷汗津津的感覺,她知道朱明熾在看著她,想起以前無數次跟這個人接觸時的親密。便越來越覺得手下的革帶似乎在打結,冰冷的玉質鑲嵌在腰帶上,怎麼都解不開。

      他想做什麼?殺她,監禁她?或者還有別的折騰的手法,反正他現在是皇帝了,不急。

      “陛下……”趙長寧發現自己的聲音乾澀。而且她發現當她開口之後,朱明熾就盯著她,不說話也不動。

      她繼續道,“您的玉革帶難解,不如叫個宮人進來。微臣著實沒有……”她想就此站起身讓開,但突然帝王就伸手握住她的腰,反身就朝龍榻上壓去!趙長寧啊了一聲,什麼都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壓在了一具強健的身體下面。

      方才久久沒有解開的玉革帶終於散開,精緻刺繡的龍袍隨之散開。而男人單手掐著她的下巴,低下頭來吻她,唇齒之間都是另一個人陌生熾熱的侵略感,他的氣息,她的掙扎,反手被按下去的手腕,混亂而狼狽。

      她無比清晰地感受到被一個男人壓制是什麼感覺,根本就無法抵抗。完全就是一種壓制和掠奪,特別這個男人還曾是大將,下巴摩挲著她的脖頸。“不……不要,放開我!”她感覺自己無力地陷入一堆綾羅枕頭裡,渾身使不上力。長寧不知道自己掙扎的姿態是如此的動人,束髮散了,因為疼痛而眉毛蹙起,烏墨一樣的眼睛滲出濕漉漉的水,那下巴、嘴唇、脖頸,無一不是最精緻的。

      她朝服的腰帶也鬆散了,寬大的朝服下。瑩潤,雪白的肌膚從領口看得幾分,微有些弧度,卻遮擋在束帶下看不分明。

      她控制不住地發抖,尤其是在她的朝服也鬆散之後,露出了原本的身軀。好像是一層保護被剝離了。

      “你現在怕了?”朱明熾單手掐著她的腰把她壓在龍床上,低低地問道,“當初引誘朕出去想殺朕、告發朕的時候,不是什麼都不怕嗎?”他的聲音粗啞,熾熱的氣息撲在耳際。

      癢,酥麻而無力。

      趙長寧想要掙扎,但是朱明熾的力量豈是她可以敵得過的。扣得動彈不得,伸手想抓什麼,卻被他按住手腕。

      朱明熾把她按在身下,冷冰冰地在她的耳側說:“還想殺我嗎?”

      他捏著她腰際的手越收越緊。

      “說話!”他聲音一厲。

      趙長寧被逼著說:“不……不殺!”。

      趙長寧所畏懼之事變成了現實,朱明熾到現在也沒有放開她,強健的身軀一直壓在她身上。他就沒有自己的妃子嗎?為什麼非要這麼對她!她是臣子,不是他的妃子。

      但如今他是帝王,想要什麼沒有!

      “陛下這般……可是想穢亂朝廷……”趙長寧一字一頓地說,“先皇屍骨未寒,陛下此舉……怎為良君所為!”

      “在此之前,我的確是想讓你做我的臣子的。”朱明熾的嘴唇沿著她的脖頸,慢慢往下到了鎖骨。雖然他一直都無法克制地被趙長寧吸引,甚至偶爾還在午夜夢到過她。但朱明熾並沒有想過侵佔她,直到她真的惹怒了他。

      趙長寧這樣的性格,就是需要別人對她的壓制,掌控。否則絕對不會老實的,隨時會起來反咬你一口。

      他現在是帝王,要什麼是他說了算。

      從背脊躥起來一股陌生的麻癢,趙長寧恨自己的身軀,明明就是狹弄,但她的身體卻本能地在對強者臣服。

      “不過後來,我就不這麼想了。趙大人聰慧,懂怎麼伺候君主。那你懂怎麼伺候男人嗎?”朱明熾低聲問,“特別是身為你君主的男人。”

      “以後,你的男人也只有這一個了,知道嗎?”

      當那些人被他的人抓住,吐出真言之後,朱明熾一開始是生氣,甚至覺得好笑。想殺他?也不看看自己的斤兩!

      他這麼縱容著她,三番五次的救她,最後真正的信任她。她卻想殺他?好吧,那便別怪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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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4 00:36:4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九章

      外面冷風不止,戶部侍郎已經帶著宋楚等了很久了。

      皇上宣他這個時候覲見,但裡面怎麼許久都沒有動靜。侍郎又不敢催促,只能站在風口苦等。

      剛從太后娘娘宮裡過來的劉胡看到侍郎大人還在等,裡面久久沒有動靜。就瞥了門口站的兩個太監一眼,那兩個小太監皆噤若寒蟬,對劉胡搖了搖頭。

      劉胡一甩拂塵,這幫小崽子,竟然讓侍郎大人站了這麼久,也不說招呼著點!

      他兩三步上前,正準備讓侍郎大人去偏殿歇息,誰知道裡面就傳出了朱明熾的聲音:“讓李大人進來吧。”

      而內室裡,他放開了趙長寧。

      她濃密的睫毛上含著淚,玉一般的臉色,咬著嘴唇不能哭,卻是被他嚇得不輕。

      朱明熾雖然惱怒她,但嚇到這裡她都怕成這樣了,自然也就停下了手。本來就還有要事要處理,登基得倉促,許多事情都還沒有步入正軌。若這個意志力都沒有,他也不能坐在龍椅上了。

      朱明熾看了她許久,低聲道:“……就怕成這樣了?”

      雖然是當男兒養大的,卻還是能哭的。

      他突然放開她,噩夢就這麼遠離了,趙長寧也是緩了好一會兒才從龍榻上起來,合上了衣襟。仔細看還是看得到她的手在發抖,恐懼已經種下了,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消除的。朱明熾的話她也聽到了,他這是要……放她一馬嗎?

      “跪下。”朱明熾淡淡地道。

      趙長寧不知道他還要做什麼,在他面前單膝跪下來。“陛下還有吩咐……”
  
      朱明熾看著她道:“給你段時間適應,日後朕不希望你有抵抗之意。朕不殺你,不強迫你,你可明白?”

      趙長寧沒有說話,似乎是不大明白的樣子。

      朱明熾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輕地道:“我是瘋了才不殺你。所以你聽話些,可知道?”

      趙長寧終於還是應了喏。她不想死,更不想牽連家族,朱明熾放任她回去就是不打算追究,已經是萬幸了。

      她站起來告退出了東暖閣,正好看到戶部侍郎帶著宋楚候在外面。宋楚跟趙長淮一樣,已經進入戶部觀政了。

      趙長寧拱手給侍郎大人行禮,宋楚也看到他,卻很是高興:“陛下竟單獨召見你?你混得不錯啊!”

      趙長寧笑了笑,混得不錯?他要是看到剛才屋內的景象,恐怕就會嚇得說不出這句話了。

      “宋兄過獎。”趙長寧道,“我怕得有事先走一步了。”

      宋楚點頭,看到他走下了漢白玉臺階,腳步有些蹣跚,好像是受了點傷的樣子。他也覺得奇怪,按理趙長寧是太子殿下的人,新皇應該極為厭惡才對啊,竟然還單獨召見……實在是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李大人已經走在了前面,回頭看他:“發什麼呆,隨我進來。”

      宋楚便跟著李大人進了禦書房,給朱明熾請安。以前朱明熾未登基的時候,宋楚見到過他一面,那時候朱明熾的氣質還非常內斂,他雖然年輕,著袞冕服卻壓得住這份氣勢,可擔得上年輕威猛而英俊了。

      比之太子的尊貴疏離,他身上更多一份說不出的威壓,其實朱明熾的表情一直都是很淡然的。威壓大概是他高大的身材給別人的感覺。

      李大人與他跪著回話,在旁邊聽了一段之後。宋楚才發現新帝雖然半路出家,但是思維言語極為清晰,往往切中要害,而且記憶力驚人,幾次逼得李大人都答不上來,李大人就緊張了幾分。

      朱明熾喝了口茶道:“李大人大可不必緊張。”茶杯放在桌上,茶蓋一合。“先皇在的時候,一般的稅收分了土地稅,戶稅,丁稅,重重苛稅,災荒年間餓死的人不計其數。先皇在位時就想改此策,如今朕登基,遵先帝遺願,想改其中戶稅一條。你們下去商議個辦法出來,遞摺子與內閣。”

      李大人想了想說:“陛下愛國為民,實乃我朝之興。只是這賦稅實乃一牽之以動全身,是國本之基礎……”

      他心裡知道新帝想的是什麼,這皇位來的……不算是名正言順,其中的苟且他們這些當官的心裡門兒清。陛下不過是想在民間得些聲望,幾百年之後史書提起來,也不是全是罵聲。否則這樣的鐵血手腕,難免有駡名了。

      朱明熾沉吟一想,就道:“戶部司庾主事趙長淮,原來上過一道摺子說賦稅改革的事。倒是頗有些精妙,你讓他再給朕寫個摺子,好生把其中的法子說清楚。”

      李大人就應喏,心道皇帝似乎要重用趙家了,趙家趙承廉升任了詹事府詹事,周承禮雖然沒有升遷,但現在直接對皇帝負責,權勢極重。就連趙家這個趙長淮,也要提拔一番了,果然是富貴險中求,趙家說不定要因此飛黃騰達了。不過剛才那個趙大人……卻是唯一一個真正的太子心腹。方才看走出去的那個臉色,也不知道經歷了什麼。

      李大人帶著宋楚退下了,於是殿內僅餘朱明熾一人。

      他過了很久之後放下筆,劉胡帶著個小太監進來,躬身問他:“陛下可要傳膳了?”

      朱明熾揉了揉眉心,他已經接連好幾個時辰看摺子了,餓倒是沒有感覺了。過了會兒道:“擺駕去永壽宮。”許久沒去看過母親了,倒不知道她現在適應得如何。

      太監給他披了件披風,前面有人提著聯珠琉璃羊角宮燈,簇擁他出了乾清宮。朱明熾站在乾清宮的玉臺上,看著逶迤而下的蓮花燈座,如蓮海一般點綴在黑夜中。以前他一直想得到,剛登基的時候,也曾有過一種意氣風發之感。現在終於到了他的手上,他成為了這個站在高處的人,周圍守著的都是群沒根的太監,卻有種孤家寡人的感覺了。

      每個人都有可能懷著異樣的心思,在算計,在謀劃。畢竟能跟他打上交道的,都是這個帝國最頂尖聰明、最腹黑的一群人。

      他看了看那個方向,然後一步步走下了石台。

      劉胡也跟著看了一眼,那個方向是宗人府,囚禁著廢太子……先帝停靈的時候,廢太子哭喊著要出來祭拜先帝,但是皇上未准許。廢太子自此後就不再提出任何請求了。前段時間,有人提議封藩,將廢太子與原三皇子分封出去,朱明熾扔在了一旁不予理會。

      他自邊疆摸爬滾打出來的,如何會不明白藩王的厲害,特別還是朱明熙,他決不會放虎歸山的。

    **********

      趙長寧自回家後就病了一場,發了高燒。

      竇氏因為兒子還是有心結,熬了湯藥親手喂她喝。趙長寧病好得七七八八的時候,吏部傳來皇上口諭,調令趙長淮任戶部郎中,主管稅務。又升趙長寧為右寺大理寺丞,協管京城刑獄。

      一家四人在朝為官,其中兩人都官過正四品,其實應該有一人避閑外調,不過皇上沒提,此事就作罷。不過趙家現在在京城地位超然是真,與趙家結交的世家明顯多了很多。

      趙長寧得到升任令的時候,指尖翻著文書思索,趙長淮會被重用她不奇怪,以二叔、七叔的官職,想往上升其實是很難的,從僉都禦史到都禦史,熬一二十年都有可能。朱明熾要感激二人的功勞——畢竟能成功奪位兩人也功不可沒,除了賞賜田產金銀之外,還得有點實質的東西,例如任用趙長淮。更何況趙長淮的確很有才華。

      原來就是她在鋒芒畢露,現在應該是趙長淮出來了。

      只是朱明熾升任她為大理寺丞,這個就奇怪了。她以為朱明熾很恨她,沒將她貶官賜死就不錯了!竟然還升官……趙長寧轉念一想,才想起大理寺丞每次朝會是必須去的,還得進宮向皇帝彙報案件……大概是,能多看到她折磨折磨也好吧。

      公文放在一邊不予理會。長寧正鋪紙練字,揮毫灑墨,瀟灑淩厲。

      她這手字是越寫越好了。

      寫好後趙長寧叫四安進來,送去裱好掛她書房裡。這世上的事該過得過,就算日後有什麼苦她也要淡然處之,人總不能先自己把自己嚇死。既然朱明熾沒有想殺她,那她就能好好活著,不管是怎麼樣活著。她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並不想死,也並不想失去現在的一切。

      趙長寧徐徐地吐了口氣,外面海棠開得正好。一絲絲的暖陽透過窗櫺格花,透著甜甜的香氣。抬頭看,是兩個小的庶妹在撲蝶。

      次日趙長寧就回了大理寺。她這官職雖然是升了,辦公的地方還是原來做寺正時候的號房。連個升職酒都沒有,同僚也沒送禮,升得跟沒升差不多,最大的卻別大概是直接聽命於沈練,不用受許大人的管制了。她原來是太子殿下的人,太子殿下就差沒弄得眾所周知了,如今太子殿下沒有登基,大家對她的態度就比較微妙了。

      也不知道新帝是不是想表示自己不計前嫌升任趙長寧,還是別的什麼。不過看趙大人的臉色,又有傳言說他曾幫助太子殿下害如今的新帝,眾人也不敢跟信任大理寺丞太親近,生怕趙長寧這是要明褒實貶了。不過沈練莊肅對她照舊那樣。沈練把一摞摞案卷扔她處理,聽著他一如往常地冷酷批評,趙長寧竟然覺得有些懷念。

      沈練犀利地批評了趙長寧半天,說了會兒見趙長寧在出神,就皺眉:“走什麼神呢?”

      趙長寧道:“沒事大人,我就是好久沒聽了,有點想念而已。”

      沈練嘴角微動,差點忘了自己在批評他什麼了。過了片刻想起件事:“……差點忘了告訴你一件事,季大人年老致仕,新任大理寺卿是原河北按察使董大人,這兩日就要上任了,你記得警醒著點。”

      季大人雖然不是任何黨派,早年卻是教導過朱明熙的。上書給朱明熙求過情,朱明熾雖沒有指責,但也沒有理會。自那之後,季大人就有了淡出官場的意圖。這個趙長寧是知道的。繼任的按察使也是正三品大員,不過從地方調到京城,而且還主管大理寺,這是絕對高升的。

      趙長寧拱手表示知道了,回去給幾個寺副、評事也開了小會,吩咐了他們事情。

      季大人雖然要致仕了,不過他的的成就早已超過一般的大理寺卿。他告退的那天,大家本來還想去送他的,可是季大人不讓,只讓大家拜一拜皋陶像,就權當作是送過他了。季大人一致仕,就連平時與趙長寧爭鋒相對的蔣正文都有些不捨,趙長寧常看到他對著皋陶的像發呆。

      畢竟大家來到大理寺,肯定是有季大人的影響在裡面的。

      吉祥物臨走前,叫人把自己的藏書都搬過來,都送給了趙長寧,還給她留了句話:“老師來不及教你什麼,書都在這兒,記得自己好生學,為國為民。”

      趙長寧看著那一堆的書,說不出是不是有點難過。這麼好的老師,一天都沒有教過她,竟然就要致仕了。

      書都讓她搬回去好生讀了。

      季大人致仕的第二天,新人大理寺卿董耘上任,是個身量不太高,面色紅潤,留了一把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董大人一來就開始整頓大理寺,凡事皆要由他過目才能定奪。倒是比季大人還勤奮得多,每日都待在大理寺,勤勤懇懇,每個人都要過問到才行。

      這也能夠理解,他這是受了皇上的提拔,初掌管大理寺,自然是想好好做了。否則要是被調回去了,白奮鬥了這麼多年。

      不過趙長寧奇怪的是,這位董大人似乎有點針對她。沈練那都不算是針對,他不過是把一個她當成三個她在使喚,董大人卻對她有些淡漠,但凡是她的案子就不怎麼過問,或者時常把她的案子交給別人做。別人若求見他,自然很快能見到。趙長寧有事要詢問他的意見,卻半天都求見不到,讓她在外面吹冷風。

      趙長寧想著既然他對自己不滿,那便再努力些。不過一次次遞上去的案卷,原封不動地還回來,著實讓她無可奈何。

      後來她才聽說了,董耘聽說她原來是朱明熙的人,還與新皇作對,害過新皇。便不想理會她,甚至處處針對。為的也不過是討好新皇而已。他從地方調任上來,想幹出一些業績留下來,討好朱明熾是必須的。

      朱明熾聽徐恭說了趙長寧被大理寺卿針對的這件事。

      徐恭恭恭敬敬地行禮,稟報道:“……原封不動地退回案卷就罷了,董大人昨天還讓趙大人去水牢裡提審犯人。那水牢是咱們司務都不願意去的,趙大人提審了犯人回來,就被咬得滿身的紅點。”水牢裡的蚊子比較多,尤其是夏天,點柚子皮驅蚊都不管用。

      現在天氣一日日地熱了,朱明熾是怕熱不怕冷的體質,在皇宮廡廊的陰影下,正在同內務總管說要修葺先代陵墓的事,這是每位皇上上任都要做的。他喝了口涼茶,聞言出了神,卻只是淡淡地嗯了聲。

      徐恭疑惑了。

      陛下在想什麼他不清楚,陛下讓自己彙報趙大人在大理寺的一舉一動,已經有半個多月了。徐恭本以為陛下是想監視趙大人,覺得她可能要跟亂黨謀逆什麼的。後來發現陛下似乎對趙長寧日常接觸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更感興趣。

      ……那這就很奇怪了啊,監視自己的臣子,人家也沒有想謀逆,他一個帝王,怎麼會關係一個臣子的午飯吃了什麼。不過徐恭是個聰明人,調整思路變換打法,監視方向從謀逆往八卦轉,具體到趙大人今天提的食藍上編了幾朵菊黃色小花花,或者他今天下衙門遇到狗繞道,他今天吃的包子皮太厚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上。

      他也不知道帝王究竟有沒有在聽,他一邊寫字,自己一邊說,想到什麼說什麼,自由發揮。帝王不叫停他就不敢停。

      徐恭甚至都在心裡想,陛下是不是挺關心趙大人的啊,否則一個人怎麼會對另一個人的生活細節感興趣呢。這次趙大人才回來上任幾天,就被新任大理寺卿給明顯區別對待,甚至是苛待刁難。難道陛下就不管管嗎?

      他猜錯了,朱明熾還真的沒管,其實他什麼都沒說。

      於是說完之後,徐恭無比失望地告退離開了。

      第二天趙長寧再去大理寺,沈練叫她過去,依舊給她一摞卷宗:“這是近月來全國各行省發生的大案要案,你看一遍,記清楚了,一會兒進宮去拜見皇上,跟他彙報。”

      好吧,做的還是老本行。只不過如今朱明熾是皇帝了而已。

      趙長寧昨天在水牢提審犯人,那水牢裡全是蚊子,她又是那種蚊子很愛的體質,咬得脖子上、手臂上許多小紅點,鼻尖上還有一個點。擦了薄荷膏也不管用,一邊聽沈練說話一邊都在撓手。聽到要進宮拜見皇上,才稍微停了一下。

      自那日之後……她還沒有見過朱明熾。

      下午趙長寧就換了官袍,攜著案卷進宮去彙報了。

      她路上遇到了七叔,周承禮剛回都察院不久,又要幫新皇抓些叛黨餘孽,忙得不可開交,看到趙長寧之後笑著道:“怎麼,陛下召見你?”

      趙長寧道:“不過是彙報案情罷了。”

      周承禮就道:“陛下問你問題就好生回答,莫要在記掛朱明熙了,你可記得?……陛下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你儘管忠誠於他,他絕不會為難你的。”

      趙長寧只能道:“七叔指點的是。”其餘的事,她不能說,怎麼敢告訴七叔。
  
      周承禮還有事要去做,就對長寧說:“進去吧,莫在這兒曬著太陽。”

      趙長寧微微歎氣,她知道七叔是好心,想讓陛下任用她,這樣她的仕途就能更坦蕩。

      七叔只是不知道裡面的端倪罷了……不知道她有多想不來。

      今天似乎比昨天還熱些,夏天可能真的要來了,趙長寧聽見乾清宮外花壇裡種得那幾株桂花樹都比以前聒噪了。她今天又只在官袍裡穿了件軟羅紗衣,就這樣也還挺熱的,不過卻裹得她纖長的身子更加漂亮,腰細得好像能一把握住,官服領口露出一截雪白的領子,將所有的肌膚都擋完了,半天都看不到端倪。

      她進去下跪請安的時候,朱明熾倒沒有接見大臣,而是在練字。

      待她站起來的時候,朱明熾才抬起眼皮,卻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身段,那把細腰。

      夏季真的開始了,他覺得一團亂火突然從小腹燒起來,頓讓人有些坐不住。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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