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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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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聞檀]嫡長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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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5 00:44:1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其實長寧早就懷疑趙長淮是不是知道了什麼。剛才茶盞碎裂的時機也太巧了。

      趙長淮卻平淡地說:“長兄所指何事,愚弟不明白。”

      趙長寧又看了下他,最後還是覺得自己多心了。以趙長淮的個性,若是發現了她這麼大的秘密如何還會隱瞞,肯定逮著機會威脅她,將她整下去。既然他什麼都沒說,那應該是真的沒有發現吧。

      “沒什麼,走吧。”長寧還是回頭,朝著正言堂的方向走過去。

      趙長淮在她身後看著她,陽光落在她單薄的肩上,暖融融的。他露出了似有若無的微笑,然後跟了上去。

      正言堂已經有回信的人在等了。趙長寧坐在首座,趙長淮在她的旁邊坐下。長寧整理了衣袍問:“查到了?”

      “都查到了,程三的確是被宋家收買了,給了四百兩銀子和五十畝良地。他還回去老家過,給了家中老娘五十兩銀子。程三應當是已經被宋家控制了,不過我們把他的老母親和堂兄帶來了。”

      這倒是很有利的,既然有宋家指使人的證據,再加上二叔咬死了不認,想必翻案就不難了。不過長寧聽了說:“他們知道那人在宋家手裡,就算現在說實話,上堂見到程三必定會狡辯。到時候有宋宜誠護著,恐怕也拿他沒有辦法。可帶了他們家裡的地契文書來?”

      回信的頓時有些羞色:“愧大人所托,只想著帶人回來,卻忘了這個。”

     “你再另外安排人去一次,再找幾個他們的鄰里,佐證程三帶了銀子回去。”長寧邊喝茶邊吩咐。

      回信的人應喏下去了。趙長淮發現長寧破案的思路的確很清楚,升官倒也不冤枉。

      趙長寧又召了個幕僚進來,從他手裡拿了個帳本,一邊說:“昨夜二弟送來的帳本,我仔細看了。的確是有人動過手腳,修建皇陵陵寢所用的金絲楠木,足多記了一半的量,這些錢的流向卻是不難查,想必木商是與那謝楠有勾結的,只是謝楠已經死無對證了。但是我猜,二弟明明就從二叔那裡拿走了十多份案卷,卻獨獨只給了我這一份,恐怕是有些證據吧?”

      趙長淮聽著就笑了,她竟然知道自己不止拿了這一份案卷。“哥哥何出此言?”

      長寧只看著他:“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不希望我把人救出來。趙長淮,我不管你在耍什麼花招,你我同是趙家的兄弟,絕不容許有二心。現就算你不想救他也得救。”

      趙長淮卻慢慢喝茶,長寧看著他不緊不慢的樣子想打他。

      沒想他放下了茶杯,卻是淡淡問:“倘若有天我身陷囹圄,長兄可會盡力救我?”

      長寧沒想到他竟然會問這個,有些錯愕,但很快她就答道:“也許在你心裡,覺得什麼兄弟手足,家族興亡都是不值一提的狗屁。但長兄今日明著跟你說,我以前從未對不起你過,以後也不會對不起你。你出事,就算你再怎麼混帳,我也會救你的。”

      其實長寧是在心裡,覺得母親以前有些對不起這個弟弟,所以他做些錯事,她也原諒了。

      也並不是她一定要把家族榮譽放在肩上,而是二叔待她不薄,當初她差點出事,二叔何嘗不是幫過她。這偌大的趙家,若沒有人想去團結,人人都只顧著自己,還有什麼家族可言。他不信不關心家族可以,但她是逼也要逼著他當這個家的一份子!

      趙長淮卻抬起了頭說:“好,我給你。”

      他答應得這麼爽快,讓原本以為要費一些功夫的長寧有些詫異。

      趙長淮慢慢抬頭說:“但是哥哥可要記得你今日說的話,倘若有天我也身陷囹圄,你要救我。”他的眼瞳其實是偏深棕色的,比常人還要深些,光影交錯,與她的瞳色是一樣的,長寧心道,當真是親生的弟弟。

      “你手裡的證據,可足以給二叔翻案?”長寧問。

      “加上你探子手裡的那些,足矣了。”趙長淮收回視線,然後說,“將你的探子叫過來吧。”

      長寧不知道他要做什麼,趙長淮就說:“我有些事不確定,所以想問一問。”

      探子很快就進來了,跪地行禮,趙長淮問他:“在你去程三老家調查的時候,可是有人在暗中阻撓你們?”

      那人回道:“的確有,雖然是穿的便服,但小的仍然能認出是錦衣衛的人,身手與前面阻撓我們的人無異。”

      “錦衣衛指揮使本就同宋家勾結,這倒是不奇怪。”長寧道。她一開始查的時候,錦衣衛就在阻撓了。

      趙長淮看了她一眼:“哥哥當真不覺得奇怪?我聽說昨夜,陳昭陳大人在乾清宮外跪了半宿,如何知道哥哥會派人出去,還加以阻撓的。所以必定是別人吩咐的,哥哥以為是誰?”

      趙長寧被這麼一點立刻就明白了過來,品了片刻,頓時有些背脊生寒。

      錦衣衛是什麼地位,除了陳昭能指揮,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那人在場,他救了她,他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有他一人能指揮錦衣衛。”趙長淮說,“所以哥哥要三思而後行。不放過二叔的,也許……是皇上!”

      長寧沉默,但心裡卻是震驚,不過是被她壓著看不出來而已。她知道朱明熾不想管這件事。但卻不知道他想置趙承廉於死地!趙承廉可是背叛了太子來投靠他的。他為什麼要這麼對趙承廉?

      長寧突然起身,一陣一陣的寒冷浸透了她,似乎方才做的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她朝外走去,隨從隨即跟上了她,趙長淮倒也沒有跟她,又喝了一口茶,別說趙長寧了,其實他也不太明白。

      前面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池塘,長寧突然就停住了。她站在池塘前,看著日頭漸漸地落下,霞光鋪滿湖面。當初朱明熾如此信任她,她卻將他送入鬼門關,宮變那日,她看到朱明熾幾披著血光出現在晨曦裡,一步步走向高位。她心裡明白朱明熾是恨她的,也做好了會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場的準備。他這三個月來的所作所為,難不成沒有懲罰她的意思

      她只怕二叔是被她牽連的……

      她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當初做的事,她並不後悔,因為沒有什麼好後悔的,那個環境下她不得不去這麼做罷了。現在也是一樣的,人哪裡有能自己決定做什麼的時候。不過是被周圍推著,不得不去這麼做罷了。

      秋風終究是帶著幾分涼意,很快桂花便開滿了京城。

      魏頤對趙長寧頗有些意思這個事並沒有瞞很久,這廝就不是會瞞事情的個性,一開始魏老夫人聽到風聲的時候,以為魏頤喜歡的是趙家的哪個姑娘,喜滋滋地盤算著請哪個媒人,用什麼嫁妝,把婚房佈置再哪裡,什麼都弄好了才去問兒子看上的究竟是趙家的哪房姑娘。只要他喜歡,便是庶出她都認了,總還是正經的書香門第出身吧。

      魏頤被自家老娘逼得沒辦法,乾脆幾天不回府躲清靜。魏老夫人便從下人那裡打聽到,魏大人不是對趙家的哪個姑娘獻殷勤,而是對……趙家的大公子格外的上心。也就是說,她兒子看上了個男的。魏老夫人當然不幹了啊。兒子前些天還說了要娶嫡妻回來生兒子,眼下怎麼看上個蛋都不會下的。魏頤任由老娘在家裡哭鬧,堅定地勸她:“娘,咱們家真的不會絕後的,您要信我。”

      哇!這怎麼信啊,魏老夫人拿出全身的力氣都信不了啊。

      “你在外面搞三撚四的,娘都不管你,你可不能喜歡這樣的。你這是要叫為娘的不活了啊!娘要是死了,怎麼去地下見祖宗,現家裡你做主了,你就無法無天了啊!”魏老夫人仍然是哭。

      魏頤有些煩,因為趙府已經被趙長寧下令了,不許他踏入。他雖然官職高,但又不能跟長寧對著幹。眼下大概就剩個強搶的辦法了,搶回來以後生了兒子,娘也就不會說什麼了。但搶又如何是辦法,頭疼!

      “娘,總會有孫子的,你要相信你兒子。”魏頤讓丫頭把魏老夫人扶回去休息,再讓家裡的嬸嬸嫂嫂的好生去陪她,纏著她打馬吊,總之別來煩他就是了。

      正當魏頤思索著下面該怎麼辦的時候,宮裡傳來了消息。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宮中要舉辦宮宴,邀請文武百官參加。

      另外還有一道聖旨,北調魏頤為什麼大同總兵兼驍騎營指揮使,節後上任。

      魏老夫人自然破涕為笑。而魏頤想不想去都不要緊,皇命不可違。

      不過魏頤卻是想著,終於能把趙長寧堵著了,這幾天她躲他躲得巧,簡直是機關算盡啊!把趙大人堵在宮裡好生作弄一番,想想他就激動。於是魏頤穿上自己的武官朝服,戴五梁冠,中秋宮宴那日大步入宮去了。

      趙長寧為大理寺丞,自然也要赴宴,這次二叔和七叔都不在,長寧就跟趙長淮一起赴宴。從宮門沿著偏路進去,宴席設在御花園東北角的宮殿裡,羊角琉璃燈籠高掛,觥籌交錯。兩人雖不是一個部的,落座的位置也不一樣。

      右寺大理寺丞向長寧敬酒,長寧與他好些,便端起酒杯也向他回敬。趙長淮在與別人說話的時候無意看到了,頓時眉一皺,她一個女孩怎麼能喝酒呢!

      趙長寧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手上的酒杯就被人奪去了。

      循手看去可不是自家二弟趙長淮嗎,他微笑著舉起杯:“哥哥不勝酒力,這杯我代她敬大人。”

      趙長淮在官場著實是有些名氣的,那人也認得他,笑著站起來回酒。那人還拍了拍長寧的肩:“趙大人可是有個好弟弟啊。”

      長寧嘴角微動,接下來一輪敬酒都讓他給擋了。趙長寧只是想說,她雖然酒量一般,但總比趙長淮好吧,這傢伙一喝酒就容易發病。

      等敬酒的人都散了,餘下的也三三兩兩的去外面賞月了。趙長寧才坐下來,筷子一齊開始吃菜。宮宴奢侈,每桌坐四個人,考得鹹香酥還流油的羊腿,整隻加鴿蛋燉的鱉,每人一盞火腿鹹燕窩,半隻糟鹵鵝,又正是出螃蟹的時候,每人再分得一隻大母蟹,綁上腿也有半個盤子這麼大。肉長寧不愛吃,喝了燕窩,她開始吃自己那只螃蟹。

      一隻隻地卸腿,拆出肉放在盤裡。打開螃蟹的蓋兒,頓時便看到了金色流油的蟹黃。淋了兩勺薑絲醋,便讓人食指大動。

      趙長寧正要吃,螃蟹卻被人奪走了。“螃蟹性寒,你本就體虛,不能吃這個。”

      趙長寧正要發動,她剝了半天的螃蟹啊!卻見趙長淮自己將蟹黃兩口吃了,夾起了那鍋燉鱉裡面的……一塊山藥,放在她嘴邊:“吃這個好,養胃。”

      養你個頭,還我大螃蟹!趙長寧笑了:“趙長淮,你若是犯懶,跟我說一聲就罷了,何苦找藉口。”

      螃蟹也被人吃了,她起身就要離席,卻被趙長淮拉住手:“你要去哪裡?”

      趙長寧忍了忍道:“外面。”

      “我頭暈,不想出去。”趙長淮抓著姐姐的手,“你也不許出去。”

      果然酒一喝多就開始犯病了,趙長寧倒是不想理他,但又掙不脫他,只能坐下來,漠然地看著他。趙長淮看到她坐下來,才將另一盤自己的螃蟹推到她面前。

      長寧沉默:“……做什麼?”

      “還想吃,再剝。”趙長淮慢慢說。

      長寧卻不動,趙長淮又說:“剝了就讓你出去。”又再把盤子推近了點,加了句,“你剝的螃蟹香。”

      長寧嘴角微動,只能繼續給他剝螃蟹。而趙長淮則在旁邊一動不動地盯著她。不知道為什麼……長寧突然覺得趙長淮這個眼神……怎麼就有點像趙長旭呢?當年她無意幫過趙長旭,他便如被自己馴服了一般,時常跟著自己身後轉悠,看得長寧以為他要生出條尾巴來搖了。

      她剝了一會兒,突然聽到趙長淮開口說:“……可能是母親早逝的緣故,我一直很想有個姐姐。好生照顧她,保護她,不讓別人欺負她。”

      長寧手一頓,將剝好的螃蟹放下。淡淡問:“我是你哥哥,所以你便欺負死我,是吧?”

      趙長淮沒有回答,卻看著她幫自己把螃蟹都剝好了,整齊地放在螃蟹蓋裡,澆了薑絲醋。

      欺負個女孩子,說出去都丟人。以前欺負她這麼久,以後就勉為其難地保護她吧,趙長淮在心裡說,畢竟她還給自己剝螃蟹呢,不壞的。她還過得這麼苦,簡直是四面楚歌,幫幫她也沒什麼。

      “我不會欺負你的,我會保護你的。”趙長淮看著她,語氣竟然有些認真,“你看,我比你高很多。”

      是啊,這個弟弟是更高更壯,可以媲美武將了。而且城府也夠深的。

      “不給我添亂就謝謝了。”長寧終究是起身離席,在走出去的時候,看了長淮一眼。

      慢慢走在掛滿燈籠的路上,長寧還是覺得趙長淮應該是看出點什麼了,正當是她想的時候,卻看到前面的景致豁然開闊。是個涼亭連著闊地,掛著許多精緻的紙紮燈籠,千姿百態應有盡有。官員們正在觀賞,多是穿青袍的小官,這燈籠上寫的是燈謎,這些年輕的官員一般是前兩屆的進士,希望能解出難的燈謎,在皇上面前長臉。

      長寧再循著光看過去,果然是看到他坐在涼亭裡,宮人、侍衛簇擁著,旁是喬伯山、魏頤等人,與他說話。

      長寧前世的時候,總以為皇帝只有個明黃可以穿。實則大明的袞冕服,服制非常多,也不止明黃色,最常見的是玄色、深紫、藏藍這幾個。朱明熾用玄色最多。不過他高大健壯,無論如何穿都英武不凡就是了。

      趙長寧先是給朱明熾請安,朱明熾淡淡地看她一眼,行動似乎是已經俐落了,傷應該沒有大礙了。便說燈謎會:“……還是禮部的主意,你是探花郎,去看看說得出幾個來。”

      魏頤有些按捺不住,跟朱明熾告退,便要跟上來,長寧乾脆就在燈籠之間走,她不離開,魏頤大庭廣眾之下也只能跟著她轉悠。

      別的小官都是進士出身,未必認得穿武官袍的魏頤,卻肯定認得探花郎趙長寧。起哄要她解燈謎。

      長寧也不推辭,笑著應了,一邊走,只看了一眼就緩緩說答案。“一入西川水勢平,便是個酬字。”看到要猜詩句的,“舊,便是‘孤帆一片日邊來’”,再有“劉備聞之則悲,項羽聞之則喜,便是個翠字。”

      她說的別人未必不會,奇就奇在她是只看一眼就出答案的,身邊聚了不少人。她每說一個,就有人拍巴掌叫好,還有個宮女跟著,她每說一個就在碗裡放一枚銅錢。

      她被眾人簇擁著。繁燈如華,明亮得照著她的側臉,就算笑著都仍然是有些冷淡的。一如當年她高中探花,他從二樓俯看她的情景。

      那個探花郎,眾星捧月,才華橫溢,清秀妍麗如女子一般,偏生的淡漠。看得他心裡就有了些許的異樣。

      朱明熾笑著淡了,他喝了一杯酒。

      等趙長寧回來請安的時候,喬伯山就笑著說:“還是趙大人厲害,今兒可給陛下破財了!”

      長寧還不知道這話從何說起,劉胡就接著解釋:“趙大人不知道,陛下方才說,答一個燈謎獎勵三年的俸祿,您方才一口氣答了三十多個,便要給您近萬兩呢。”

      趙長寧聽了也驚,一個燈謎三年俸祿,怎麼早沒人跟她說,知道就不說這麼多了。這麼多銀子!也不怕惹得皇上不高興。

      她就半跪下:“微臣解謎助興,未奢求錢財。微臣聽說甘肅剛受過災,倒不如全數用來賑濟災民。”

      朱明熾看她跪下了,把著酒杯說:“朕即叫你去解燈謎,銀子是給得起你的。起來。”

      魏頤是跟著趙長寧過來的,見她要起,伸手虛扶了一把。趙長寧退到旁側,魏頤就同她說話:“夜寒露重,晚上我送趙大人回去吧,上次之事還沒有說完。”

      “不必了魏大人,我有馬車。”

      “本大人乃京衛指揮使,親自送你還不好?”魏頤挑眉。

      “魏大人怕是忙人,我絕不敢耽誤了您。”趙長寧旁邊跟魏頤打太極。

      朱明熾聽了會兒,喝著酒倒也沒說什麼。喊了聲起駕,便是聖駕華蓋地走了。趙長寧看著他早早離席,正想著如何應付魏頤的好。只見到端著拂塵的劉胡折回來了,給她行了禮道:“趙大人,皇上說您上次遞上來的摺子有些地方……他想問問您。”

      如此一來自然不用再管魏頤的難纏,只是前面又未必是個平靜的地方……

      長寧心想拿了他近萬的銀子,怕什麼,就走到了前面去。

    劉胡跟在他身後,心道這是個祖宗。方才佈置了燈謎,答一個燈謎得三年的俸祿,但誰敢多答幾個,就不怕惹皇上不高興?偏這位祖宗過來,皇上叫他去看看‘能答上幾個’,他一口氣答了三十多個,皇上也不驚訝也不惱,近萬兩銀子就這麼送出去了。

      早準備好給這祖宗送錢的吧?劉胡一邊走一邊猜,走到了乾清宮寢殿門口,他就站住了。

      趙長寧一看就知道不是議事的書房,她也沒說什麼,宮人把門推開,低頭不敢看穿著朝服的少年大人,他就進去了。

      裡頭朱明熾卻好生穿著方才的袞冕服,盤坐在羅漢榻上剝螃蟹吃。

      宮裡剛上的螃蟹,滿滿的兩大盤,膏肉又肥又滿。他放下螃蟹說:“……過來給朕剝蟹。”

      又是剝螃蟹,他怎麼就不叫個內侍幫他呢,這乾清宮裡不加上侍衛,伺候他的可有八十多個。

      趙長寧不敢說皇上,走過去也沒行禮,給他剝螃蟹。這個時候朱明熾不會在意有沒有行禮這種細節問題的。他擦乾淨手說:“都察院的時候朕就說過,等你病好了朕再來收拾你。”接著道:“……這兩大盤子,不剝完不許睡。”

      長寧一愣,然後問:“皇上,剝兩盤您……吃得完?”

      朱明熾看她一眼,淡淡說:“朕拿來做蟹黃油。”

      好,是他贏了,她剝還不行嗎。

      朱明熾在旁邊看著她剝蟹,突然說:“朕幼時不受寵,你可知道?”

      自然知道,他生下來自小被送給別人養,抱回去的時候母妃又勢弱,過得卑微寒酸。他偏厲害,蟄伏忍辱的,當時就連許配給他的人家也可以推拒他。這麼多年也讓他得以繼承大統了。性子似乎跟原來一樣的,對人事一貫陰沉冷漠,而且勤儉,不喜奢侈。

      這麼想想,好像有點什麼絲逆襲的味道。

      當然長寧不敢這麼說他,她只是想想而已。只見朱明熾目光變得深遠了,接著說:“宮裡的螃蟹是一層層往下分的,分到延禧殿時的時候便是個小缺腿的,直接吃味道不美,伺候我的嬤嬤便用來做蟹黃油,我用來拌飯或是拌麵條吃。”

      他用的是「我」,當皇帝壓力很大的。朝廷上虎視眈眈,能威脅到他,不聽從於他的人也不少,加上太后又那麼傻白甜,估計皇帝跟她有點交流障礙。大概只能同她傾訴一下了。趙長寧便挺捧場的問:“倒沒見到您身邊有嬤嬤伺候。”

      “朕九歲的時候她就病去了。”朱明熾合上摺子,看她,“好了,你把螃蟹剝出來,朕去裡面批會兒摺子。”

      說來說去就是給他剝螃蟹嘛,何必再講個故事出來。長寧其實還想問二叔的事,自那日過後他仍然在都察院關著,不過是換了好些的牢房。只是想到朱明熾也在裡面有參與,她就謹慎了許多。

      趙長寧繼續剝螃蟹。豆釉青花口白底的大碗,裝了整整的一碗,兩大盤子呢,她剝得快也要一個時辰才剝完。一手的螃蟹味兒,又不敢現在去洗手。長寧便往內殿走去,想問問他自己能不能退下了。

     朱明熾剛登基,其實平時都非常的忙。疆土廣闊,每天發生的事情不計其數,如果真的是勵精圖治的皇帝,那朝事是永遠都忙不完的。這點趙長寧對朱明熾倒是正面評價,古往今來但凡勤奮的皇帝,國家總不會治理得太差。朱明熾他心裡是有底的。

      朱明熾處理政事有種天生的敏銳和直覺。他對於治國是很有追求的,心裡仰慕先朝的「文景之治」「開元盛世」,就算沒有千古美名,也求個四海昇平,百姓不要流離失所,老有所依,壯有所用。因此他看奏摺也格外的仔細謹慎,是不會輕易批註施行的。有次在長寧的奏摺上細密地批註了許多,問她大理寺刑獄過嚴的問題。

      大概是批摺子太累,他倒是沒在看了,而是靠著迎枕小憩,奏摺還攤開的,他個高大的人,將榻擠得有些狹窄了。

      長寧走近了,將落在地上的摺子撿起來,疊好放在炕桌上。瞧他正好閉著眼睛睡覺,他的睫毛不長卻非常的濃,高鼻,嘴唇的曲線也挺好看的。厚肩厚胸膛,手臂抵得她的兩倍了。

      長寧靠近了本是想叫他起來的,誰知道剛一湊近還沒出聲,朱明熾就睜開了眼睛。

      她頓時就落入了他的眼睛裡,她整個人的影子,像是落入了一片乾淨的深潭裡,又有些陌生的、未醒的本能危險。

      趙長寧也愣住了。

      她想要立刻後退逃開的,朱明熾卻突然抓住她的手,一翻身便將她壓在自己身下。

      奏摺徹底散落了一地。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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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5 00:44:2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趙長寧覺得朱明熾大抵也是有點悶騷的。自從上次拒絕過他之後,他倒並不怎麼常召見她。

      也許他有點生氣吧,朱明熾自小在別人的輕視下長大,心裡還是很敏感的。他生氣也不會說出來,自己一個人氣。

      所以朱明熾突然如此的時候,長寧怔住了。她並不是害怕,倒奇怪自己不害怕。她很近距離地看到了朱明熾的臉,大概這臉也算得上英俊吧。鼻樑高挺,濃眉墨黑。跟趙家的男人不是一掛的長相。

      他的眼睛卻是非常溫柔的雙眼皮,不過是被濃眉一壓,也顯得氣勢逼人了。

      那刀疤也奇怪,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究竟是怎麼造成的?

      兩個人竟然就這樣久久未動。長寧隔得近,看得久了,竟然覺得有些陌生而悸動。

      朱明熾微眯眼睛,就這這個姿勢問:“你的螃蟹剝完了?”他的嘴唇微動,低沉的聲音便傳了出來。

      他的聲音低沉是帶著震動的,好像連著她也震動了,長寧頓了片刻才應是。

      朱明熾發現她在看自己,而且有點被自己給驚到了一樣。他的嘴唇微微一彎,隨後又聞到了長寧身上的酒味,就問她:“喝酒了?”

      這麼多敬酒的官員,長寧仗著酒量尚可便喝了四五杯。她別過頭說:“幾杯罷了。”

      官員應酬哪裡有不喝酒的道理。

      朱明熾見她一躲,就從她身上起來了。整理衣袖,一邊叫外頭伺候的人進來收拾東西。

      門打開了,進來幾個內侍。趙大人在殿內時,他們是頭也不敢抬的,跪在金磚地上撿奏摺。輕手輕腳的收拾好了,再退出去。

      長寧看著著他寬厚的背影,覺得帝王的確是捉摸不透的。整理好了之後,他又坐下來繼續看摺子,毛筆蘸了朱墨寫字,長寧垂手站在他身邊,宮門下鑰的時辰已經快過了,但他不說話放行,殿內一時寂靜。

      許久後,朱明熾突然問:“可遇到什麼麻煩了。”

      麻煩?他指的是什麼。除了二叔那事,也就只有魏頤的事情了:“微臣不知陛下是什麼意思。”

      “不知?”他淡淡哼了一聲,也沒再說什麼。

      長寧只能盯著自己落在金磚上的影子,不一會兒,外頭才有人通傳:“皇上,魏大人過來了。”

      朱明熾嗯了聲,隨後殿門被推開,劉胡提著琉璃宮燈,引著穿朝服的魏頤走了進來。長寧見到他過來,立刻就低垂下了眼簾。她也立刻就明白了朱明熾所說的麻煩究竟指的是什麼。

      魏頤抬頭就看到趙長寧站在朱明熾旁邊,有點疑惑。撩袍下跪,“微臣魏頤叩見皇上。”

      他是來向皇上詢問此次調職一事的,不想長寧竟然這麼晚了還在這裡……

      魏頤先沒管這個,正事要緊,他低聲說:“臣接到了調令,是明日就啟程前往大同。便不得不前來問問陛下,時間是否倉促了些,可容臣再準備一月,家中的事情還沒有安排妥當。”

      朱明熾也沒看他,而是淡淡地說:“西北邊境自來不穩,朕戍守西北的時候倒尚能鎮住他們幾分,如今換了山西總兵,卻使邊境流民接連作亂,你早日去鎮守,朕也放心一些。至於你家中的事,三言兩語的交待了,用不著準備許多。”

      言語之意是沒有同意的。

      魏頤正欲再言。卻見皇上擱筆抬頭,對旁邊的長寧說:“朕有些餓了,替朕取些月餅來。”

      中秋佳節,本來也是吃月餅的時候。旁邊的小幾上擺了些月餅瓜果,應該就是供他隨時想吃便能取的。長寧聽了他的吩咐,沒說什麼就去取了過來。她用筷子取了兩個,一個是糯米皮做的月餅,加玫瑰鹵調了紅豆泥做的,半透明的蓮花狀。一道是鹹蛋黃加羊肉蓉的,鹹香酥脆。

      趙長寧將那鬥彩瓷碟放在他面前,他卻還不吃,只是靜靜看著她。

      長寧大概明白他要幹什麼了,既然是要給她解決麻煩的,肯定是要有解決麻煩的方法。她不動聲色,執起了筷子從碟裡夾出那月餅,親自餵到朱明熾唇邊。

      他才旋即微笑,將月餅咬下一大口,突然又抓住趙長寧的手:“方才替朕剝螃蟹,可有些傷著了?”

      長寧都沒有注意到剝傷了,一看的確有些細微紅痕,就說:“蟹鉗鋒利,是有些劃傷了,不過也不要緊,為您做這些是應該的。”

      她眼角餘光都看見魏頤的臉色微變,抱拳的手漸漸泛起青白色。

      魏頤是風月場上的常客,男女之間那點事情,不用多說,他便能嗅到其中的那股子味道。以往他是奪人所愛,肆意花叢的風流公子,如今可是好不容易想收心了,與她在一起,好生的過日子。

      偏生的她往他心口插刀子,狠得不留情面。

      他說她為什麼不喜歡他,不跟他在一起,原來是有這麼個大靠山啊。

      這個靠山太大了,誰敢得罪?恐怕他這次遠調,也是因為這件事。

      魏頤的心還是泛冷,徹骨的一陣寒意。帝王的東西,怎能容他染指?

      長寧知道魏頤心裡會怎麼想,那便是她故意要這麼引導他這樣想,她就是冷漠無情,愛攀高枝,以後魏頤自然就能去尋找自己心愛的女子。不用喜歡她,她不應該,也……不值得。所以她狠得下心來,做出一副溫柔微笑的樣子。

      朱明熾看著她的笑容,握著她的手突然一緊。沒有來的一股子怒。卻從趙長寧袖中抽出了她的軟巾,將她的手指頭纏了起來,聲音帶著溫柔:“朕不看著你,你便傷著自己。”

      長寧自己也從未聽過朱明熾這麼溫柔繾綣的聲音,頓時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麼,笑容就有些淡了。

      以前她覺得,朱明熾做這些事情不過是在報復她的,如今敏感地覺得有一絲不對,又說不上來。見他包好,長寧的手就要往外抽,但卻被他捏住不許抽走。

      魏頤捏緊拳頭,手抖得厲害。

      他想著以前那些行為,都有些可笑了。帝王在她背後看著呢!他們的一舉一動,哪裡逃得過他的眼睛!

      他一時什麼也不說,也不看長寧了。

      背脊直直地挺著,泰山崩於眼前也不會動的。

      “明日便收拾東西去任上吧,也別耽擱了。”朱明熾道,“明白了就退下吧。”

      “臣─謝主隆恩。”魏頤這個頭重重地磕在地上,隨後抬起頭,整理衣裳緩緩地退了出去。

      長寧看著他有些蹣跚的腳步消失在了臺階之下,他的背影同夜晚中的宮燈交織在一起,宛如被淹沒了一樣,她突然聽到旁邊的人問:“捨不得了?”

      趙長寧搖頭說:“他應該找個兩情相悅的女子在一起。我不喜歡他,又怎麼會捨不得呢。”她說這些話總是顯得很絕情,“更何況您讓他去大同,總有您的道理。瓦剌捲土重來,邊疆不穩。而魏頤善於行軍打仗,朝中鮮少有能比的。”

      朱明熾就笑了笑:“原來朕在你眼裡也不全是昏君。”

      “皇上做任何事都有您的目的。雖然有些事情,我猜不出來目的。”趙長寧輕輕說,“便如我始終還是不明白,您為什麼讓錦衣衛阻撓我查二叔的案子,他是何處惹惱了您?或者惹惱您的並不是他……”

      朱明熾就不說話了,笑容消失,嘴唇一抿。

      長寧立刻就跪下了。

      朱明熾聽到這句話不會高興,她當然知道。

      朱明熾起來了,慢慢的,他走到了她的面前。

      趙長寧道:“若是因為我,還請陛下寬恕二叔一命,貶微臣的官職。”她叩地行禮。

      朱明熾看著她玉白的臉,單膝微沉一近,伸出了手,卻是輕輕地放在她的肩上,指尖觸到了她的臉。

      “宮門已下鑰,你今晚宿在偏殿吧。”

      長寧的睫毛如鴉羽覆蓋,綿密地遮蓋著水潤的眼眸,透過睫毛,燭光掉在她的眼睛裡。

      朱明熾收回了手,又加了句:“朕說話算話,不會強你所難。至於朕做什麼事情……你也不要過問了。”

      許久後,長寧才回過神,她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然後叩首退下了,去了偏殿歇息。

      朱明熾自己又批了會兒奏摺,劉胡進來喊道:“……皇上。”

      他想提醒朱明熾可以安寢了,但又不敢說。朱明熾一向是要批到三更的。朱明熾卻放下了筆,突然說,“劉胡,你是在宮裡伺候多年的人。你瞧這後宮、前朝,朕待誰好?”

      劉胡後背一下子就冒冷汗了,這話怎麼接啊,接錯了當心腦袋搬家。

      “這天下百姓都是您的子民,您待誰都是盡力的好。若有更好的,奴婢覺得您待太后娘娘自然是最好的,其次便是忠於您的臣子,陳大人、宋大人、周大人……趙大人。”然後聲音更是放輕了,“至於後宮諸位嬪妃,您是一般無二的善待。”

      朱明熾又問:“誰待朕好?”

      劉胡的背更加佝僂:“您是天下至主,誰不敢不善待於您。”

      朱明熾聽了,歎息一笑:“是啊,不過是不敢罷了……”他突然感覺到一股說不出的感覺,也許,應該就是高處不勝寒吧。

      “就寢吧。”朱明熾起身朝偏殿去。

      偏殿裡燈已經吹了,劉胡本來端來了燭火的,朱明熾擺手沒要,借著透進來的月光,繞過屏風走到了床前。屏風上掛著她的朝服,她已經睡下了。朱明熾看著她的側臉一會兒。

      乾脆殺了多省事,救她,護她,到頭來她要殺他,疑他。

      手放到她頸邊,也只是探了下氣息,綿長平緩,應該是睡著了的。

      他伸手開始解衣,不過只是脫了外衣,就在她旁邊躺下了。

      其實長寧睡得很淺,朱明熾的動作再輕她也醒了,心想他怎麼不睡自己的寢宮。

      朱明熾雖然是閉著眼的,但他聽到她呼吸變了,就知道她是醒了。“偏殿更靜,朕在這裡睡得多。不過是睡覺罷了,你也睡吧。”

      長寧側過頭,看他果然一副正準備入睡的樣子,眼睛都沒有睜開的。

      睡就睡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秋夜風冷,偏殿的被褥不夠厚,跟他一起睡還暖和呢。

      想到這裡長寧就想通了,眼睛一閉準備入睡。夏天跟他一起睡嫌熱,到了冬天當真還挺暖和的,長寧本來就喝了點酒,不覺就這麼睡著了,被褥又太薄,她便本能地朝著溫暖的地方鑽。

      朱明熾是還沒有睡著的,她一直往他懷裡縮,跟個小貓小狗一樣,恨不得能蜷成一團窩在他身上,他是個火爐子,非常的暖和。這樣的感覺倒是新鮮,朱明熾任她鑽自己。本來沒什麼想法的,給她蹭得出了火氣,漸漸硬挺了起來。不過他也不想這個時候做什麼,只是抱著長寧親了親嘴角,語氣很輕:“這個時候你倒是乖巧了。”

      “你要權勢,那麼你的二叔,如何還能做這正三品的大員呢。”他似乎是,輕輕地著這麼說了句。

      一家之中,不可有兩人為大員。她二叔不下去,她如何能夠升遷。

      趙長寧不是不明白,她是做不出這樣的事的。所以,他順手就替她做了。

      若她能一直這麼乖巧便好了,可惜醒了還是那張冷淡的面龐。

      睡夢中的長寧,似乎是無意識地又往他懷裡鑽了些,摟住了他的脖子。

      朱明熾無奈:“給你取暖,莫再鑽了。”

      他可是血氣方剛的男子,應該夜夜都得弄得她下不來床才算完。宮裡倒是有嬪妃,只是他沒覺得有什麼興趣。倒每次摟著她興趣很濃。罷了,君無戲言。

      次日長寧起身,帝王已經不在身側。

      清晨熹微,有宮人端了銅盆熱水進來,隔著屏風道:“大人,熱水已經放在木架上了。”

      長寧道一聲知道了,拿起朝服穿在身上,正五品的補子為白鷳紋。

      穿好朝服,長寧看了一眼他睡過的地方,枕頭上留下了淩亂的折痕。手抓著朝服漸漸擰起,偏殿這麼多,非要與她睡嗎?

      他後宮佳麗三千,自然有無數人與他為伴,就算是他以前不受世家小姐們的歡迎,如今他可是皇上,誰不想往他的那張龍床上爬。

      容顏易老,但總有人是正在年輕的。三月春日枝頭的花,誰都喜歡。

      她對帝王的這種猜測實在是不應該,這是很危險的,至少對於她來說是很危險的。

      趙長寧還是淡淡地收回了手。

      回了趙家之後長寧叫人伺候筆墨,她親自寫奏摺。白紙黑字,他就是想當做沒看到都不行。最後拿出印章,將「大理寺丞趙長寧」蓋於尾部。

      “程三的母親宗族那些人一定要控制好,等到再審那日有大用。”長寧吩咐下人,又問,“七叔有沒有回信?”

      “七爺仍是沒有回信的。”。

      長寧望著窗外盛開的秋菊,眉頭微擰。

      又有丫頭進來通傳:“大少爺,二少爺過來了。”

      長寧這書房也不是要緊之地,趙長淮走了進來,自己掇了把太師椅坐下,見她寫了奏摺,他眉頭一挑:“你要上奏摺陳情?”

      “二弟來為何事?”長寧也不答他的話。

      趙長淮才問:“昨夜你留宿宮中?”

      長寧看他,頓了頓:“這與二弟何關?”

      與她一向關係不好,她跟自己自然不親近。趙長淮看著她那奏摺,再聽她語氣冷淡,沒由來的一陣焦躁。因此也嘴唇一抿:“哥哥為何不願意聽我的,你不能跟二叔求情,我不是已經和你說過了?”

      趙長寧自然是有把握的,倒是趙長淮她不想理會。他倒是奇怪了,她做什麼事他有什麼好管的?原來趙長寧想他幫忙的時候,這廝動都不動一下,現在裝什麼好人。

      趙長淮見她要走,幾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長寧冷冷地看他,趙長淮卻一句一頓地說:“這封奏摺你不能遞上去。”

      “趙長淮!”

      趙長淮仍然不放,從她手裡取下奏摺,淡淡道:“你真的想求情,我替你呈。”

      這倒是讓長寧稍微驚訝了一下,開什麼玩笑,一個自小就恨她恨的不得了的人,突然轉了性一般,誰也會懷疑的。“你這又是……”

      “我是你的親弟弟不是嗎?”趙長淮緩緩說,“你自小不是跟我說,應該兄友弟恭。”

      趙長寧嘴角微抽,他現在知道他是她的親弟弟的?

      長寧轉身就要走,卻被趙長淮拉住,他的聲音一低:“……以前的那些事,對不起。”

      他又說:“但如今,我是真心想幫你的。”

      他長著有力的胳膊,很想將面前這個纖瘦的人抱在懷裡,以前實在是太欺負她了,現在想想都覺得混帳。若早些時候知道,他自然不會那般的。姐姐啊,纖瘦的身體,背負家族之重,再給她添堵就是真的混帳了。

      長寧也恨自己不夠心硬,或者她從來沒想過跟趙長淮計較,她歎了口氣說:“你若想跟我親近些,我也沒有意見。只是我做事必然有我的道理,不會讓自己去送死的。”

      她又說:“……長淮,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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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5 00:44:4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章

      長寧的眼神淡而堅決。

      趙長淮看著她,不由得緩緩地、緩緩地鬆開了手。

      “如果你需要幫助,可以……來找我。”他也看著窗外粲然的秋菊,輕輕地說了句。

      長寧旋即微不可聞地歎氣,道一聲多謝。然後才走了出去。

      次日大朝會下朝後,趙長寧想將那份奏摺朱明熾,於是告別了沈練等人去了乾清宮。

      朱明熾還在接見別的大臣,她就在外面同宋楚等人說了會兒話。

      宋楚今年剛升上翰林院編修,跟在閣老身邊整理文書,還有另外幾個翰林院的庶起士跟他一起。大家都是同科的,所以很快就說到了一起去,說起了各自的親事。有人就跟趙長寧開玩笑說:“趙大人若再不成親,這滿京城的姑娘都要為你熬老了。”

      “我家妹子年方十六,比趙大人略小了兩三歲,不知道趙大人有沒有興趣……”

      趙長寧笑著搖頭,旁邊另一個人戳他:“得了吧, 就你那滿臉麻子的樣,瞧著你妹妹也長得不好看。長寧兄,你看我一表人才,便知道我妹妹肯定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那人就急了:“你沒看過我妹妹,怎麼知道她不好看!她剛滿十五求親的人就踏破了門檻……”

      宋楚很頭疼,跟趙長寧說:“別怪他們,翰林院裡抄書給憋瘋了。”

      趙長寧道:“沒關係,我習慣了。”其實她到哪兒都有人想給她做媒,只要她一天不娶,媒人們就一天不會死心。但是趙長寧有什麼辦法,她當然是想娶的,卻怕禍害了人家姑娘。

      “不過若論容貌,在下自覺是他們當中最貌若潘安的。”宋楚很認真地說。

      長寧聽了就低頭笑。

      趙長寧的容貌太過秀美,已經超出了清秀的範圍,甚至……看得出幾分勾人的豔麗來。宋楚見他笑不覺就恍神了,差點脫口而出一句‘長寧兄覺得我怎麼樣?’

      但是趙長寧已經拍了拍他的肩:“……別推銷你妹妹了,梁閣老出來了。”

      梁閣老從裡面出來,一行人就要走了,於是紛紛見禮告辭。

      趙長寧才進去見朱明熾,將奏摺呈遞到了朱明熾的桌上。

      朱明熾看她一眼,方才她在外面與同僚說話還笑語晏晏的,這會兒跪在下面,臉色果然是冷淡的。

      不過他也不想想,在帝王面前趙長寧自然會嚴肅一點了,難不成要笑眯眯的沒個正經?

      朱明熾看了她的摺子,她當真是斷案出身的,這手案詞寫得比都察院那幫官員好多了,精彩紛呈,證據充足,倘若再不重判,那他就當真是昏君之流了。

      趙長寧竟然這般的破釜沉舟,浪費自己的良苦用心。

      “你私下查得如此清楚,朕也沒什麼好說的。”朱明熾抬頭看了眼跪在下面的趙長寧,把著章子問她,“不過朕還有一句話。你當真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遞給他的奏摺事先要經過內閣初審,宋宜誠能看到,章首輔也能看到。章首輔肯定會遞到他這裡來,內閣中的眾人都看到了,他如何能再放任宋宜誠誣陷趙承廉,必然是要下旨徹查的。

      趙長寧知道是他想整趙承廉,居然還敢上諫!

      她這是在逼帝王就範,膽子太大。

      朱明熾是什麼人,血腥手段奪取皇位,能與之算計的竇氏章首輔這一類的人,她一個小小的大理寺丞,敢以一己之力抗衡他。

      應該是料定了他不會殺她吧,她這個人就是這樣,知道什麼就利用什麼。

      “多謝陛下提醒,微臣十分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長寧理了理原本就平整的衣裳,語氣淡然,“一如陛下所見,還請陛下還我二叔一個公道,再次徹查。”她又俯身磕了頭。

      烏紗帽叩地,嵌玉帽沿扣住青絲滿頭,少年的大臣風姿出眾,五官如工筆細細描出,精緻無暇。

      當她抬起頭的時候,微風拂起帷帳,入帷陽光將她筆直的身影,側臉,高瘦的鼻樑拉出優雅的弧線。蒼白微透的肌膚,平和的眼神,舉手投足的風度和克制。她好像是欲蛻的蝴蝶,張出褶皺的翅膀漸漸的根骨豐滿,有種令人目眩神迷的美。

      朱明熾很著迷這樣的美,蝴蝶之美脆弱易折,你也掌握不住她。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希望自己是她的苦難,他希望自己是她的神祗,她所能依賴和信任的人。越想越不甘心,他能輕易地折斷蝴蝶的翅膀,卻不能讓蝴蝶傾慕於他。

      他心裡隱隱有種暴戾的焦躁,貪婪的愛欲。在趙長寧看不到的時候,猶如野獸一般盯著她的脖頸。

      趙長寧越是出色,他就越有這種感覺。他覺得自己根本控制不住她的想法,她會喜歡別的人。如果真的有一天這樣的事情發生了,也許他會真的忍不住做出……非常黑暗,近乎於變態的事情來。

      但當趙長寧抬起頭的時候,只看到朱明熾對殿外招了招手,劉胡進來跪下。

      “趙承廉的案子,駁回徹查。”朱明熾將趙長寧的奏摺扔給了劉胡,“派人快馬加鞭送給副都禦使。”

      劉胡接了奏摺,應喏去了。

      “皇上聖明。”長寧立刻給他戴高帽子。

      朱明熾笑了一聲,聲音低啞難辨:“但願你……永遠覺得朕聖明吧。”他說,“過來。”

      趙長寧平靜地抬起頭,一步步走到他身邊。等到了他身邊正要問他有什麼事,帝王突然拉下她抵著書案。

      趙長寧沒想到他突然就動作了,慌亂之中抓著他腰間的佩綬,迎面撲來一股猛烈進攻的氣息。他的手控制著她的後頸迫使她也張開嘴,隨後滾燙的舌進入她柔嫩的口腔,她的嘴根本合不上,一合上就要被他粗暴地咬開。就好像是野獸在啃咬她,有驚人的食欲,要把她整個人都吞下去。津液沿著嘴角流下,酥麻自相接處傳遍全身。

      他怎麼了?

      趙長寧在間隙間思考,但朱明熾很快察覺到了,他咬住了她的脖頸,這下尤其的狠,趙長寧有了痛覺,疼得細緻的眉頭皺了起來。

      “以後在殿外,不許與同僚說話。”他輕聲說,隨後大手深入了她的衣襟。

      長寧抱住俯在她胸前碩大的頭,他的頭髮也很堅硬,隨著他的吞噬,一股酥麻感渾身亂竄,長寧有些站不穩了。她斷續地拒絕:“不要,有人在外面……”而且還是白天啊,隨時會有人過來請安的。

      但是朱明熾卻不聽她的:“沒有朕的旨意,沒有人會進來的。”

      “但你說過……”說過如果她不願意,他不會強迫她的。

      朱明熾抬起頭,低沉沙啞地說:“你不願意嗎?”他的手指開始在她的裡面攪和,她被弄得十分敏感,下身緊縮得難以更進去了。趙長寧只覺得體內有一絲莫名的空虛,而且帝王還在她耳邊加了一句:“朕的手指都動不了,你不願意嗎?”

      一絲薄紅彌漫上她的臉頰,趙長寧自然狠狠地瞪著他,只是在這時候的男人眼裡,這眼神是非常勾人的。

      他撩開了長寧的朝服。

      長寧被他強迫著捲入情慾中,因為難以容納他,禁不住發出斷續的低吟……

      聲音如弦樂一般,忽高忽低,低的時候如乳貓低叫,聽得人快要發瘋了。朱明熾捂住了她的嘴。他啞聲對趙長寧說:“……坐上來。”

      長寧看了眼那把金燦燦的龍椅,她渾身都在發抖。她第一個想到的是死,龍椅,還要不要命了?她不願意。但朱明熾卻不等她同意了,將她摟入自己懷裡,他手臂有力地控制她的身體,最後越來越重。浮浮沉沉間,長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朱明熾好像失去了控制,長寧只能掐他的背來緩解。

      到最後她腦海中一片空白,被迫哭了出來。並不是因為難受,而是太過刺激了。她甚至無意地喊了聲:“朱明熾……”

      帝王輕舔她濕漉漉的臉頰,這無疑是種鼓勵,他在她體內又漲大了。不夠,還不夠,他要把這個人完全地,揉進他的骨肉裡。朱明熾又說:“……再叫朕的名字。”

      等一切結束的時候,長寧的膝蓋和腿痠軟得不像自己的,有些搖搖欲墜。

      她看著朱明熾的目光則難以言表,朱明熾一貫是個嚴肅冷硬的人,她不知道朱明熾剛才為何突然就……就像要吃了她一樣。
  
      是的,她只能把那種行為形容成「吃」。

      朱明熾的手輕輕地順著她的頭髮,抱著長寧在懷,他這個時候的語氣可以稱得上柔和了:“方才失控了些,痛不痛?”

      趙長寧輕輕地搖頭,就是痠麻得像失去了知覺般,痛卻是不痛的,只是真的嚇到她了。

      跟朱明熾做這種事,真的很可怕,每次都要被他逼崩潰一般……

      這個男人看上去嚴肅克己,似乎對後妃並不怎麼熱衷,怎麼放到了她身上就這麼……這麼極端呢。

      疲軟的身體靜靜地躺在他寬闊的懷裡,長寧竟然生出了些此刻寧靜的想法。她要做的事太多,想做的事太多。這樣的放空,她其實並不是不喜歡的。

    待她漸漸地清醒過來,側過頭的時候,下巴嘴唇到鼻樑,瘦削而優雅。眼底有微弱的盈光。

      朱明熾靜靜地看著她,手指微動。

      他許久沒有說話。

      而趙長寧的奏摺,很快被劉胡派人送到了副都禦使那裡,副都禦使跪著接了奏摺,去找宋宜誠商量該怎麼辦。

      宋宅的偏堂裡,宋宜誠看了奏摺後合上,臉色淡淡的:“這趙長寧倒是個人物。”

      宋宜誠白面皮,細長眼睛,長美髯,年近半百。這些老狐狸,說話探不出喜怒。

      副都禦使給他斟茶:“那您看此事皇上發話,想必是不會放任咱們……”

      “你我心裡都是心知肚明的。”宋宜誠把奏摺放在一邊,“本來就是栽贓嫁禍,既然他有這麼個厲害的侄子,這事只能不再追究了。但是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副都禦使疑惑道:“……如今還有什麼辦法?”

      宋宜誠心道一聲蠢貨,難怪被周承禮壓得死死的。他慢悠悠地說,“趙承廉不下去,就始終是周承禮的一大助力。你如今雖然是副都禦使,但在都察院說話還沒有周承禮管用。恐怕沒兩年你這個位置就要讓給他來坐了,你可願意?”

      宋宜誠雖然看不穿皇上的用意,但他知道,其實皇上早就什麼都知道了。卻等這道奏摺上去了才發話,分明就是不願意理會。而且趙承廉不是什麼錯都沒有的,皇陵這個事情是栽贓他,這個案子是沒有指望了。但是原來一樁樁一件件的也不少,只要審問出來了,整他個外放貶官還是沒有問題的。

      副都禦使聽了連連應是,心想這老狐狸,事情都是他在操辦。他自己倒是一身輕,以後秋後算帳也算不到他頭上。

      副都禦使暗中叫人搜集趙承廉以前受賄的證據,趙家的人去提了幾次,都說是還沒完全審清楚,不能放人。

      徐氏又求到了趙長寧頭上,長寧這次卻淡淡道:“這我沒有辦法。二嬸只能等,都察院的人從二叔嘴裡審不出來什麼,必然會放人的。”

      趙長寧只怕他們嚴刑逼供,雖然這是不合法制的,但私下用刑也沒有人知道。能幫二叔洗脫的冤情她已經洗脫了。就看二叔熬不熬得過去了。三司法之間本來就有點水火不容,大理寺把手插去都察院比登天還難。

      再加上朱明熾只是讓重審,而不是讓直接放人。都察院接著重審的名義也能拖一兩個月。

      徐氏失望之極,然後也不再求他了。

    審問過去了小半個月,都察院也沒有把趙承廉放出來。丹桂開遍京城,舉榜已放。

      此時一艘回京的遊船上,周承禮背手站在船頭,看著兩岸掠過的景色。

      京城快要到了。

      他手裡拿著探子的密報,這是他匆匆返京的原因。

      周承禮下船後上了馬車,回他的私宅換了官服,沉著臉前往大理寺。

      副都禦使正叫了都察院的人在開會。守在門口的司務見到穿著官服的周承禮,一驚就要行禮,但跟在周承禮身後的下屬抬手阻止了司務。然後周承禮就站在門外,靜靜地聽著裡面講話。

      副都禦使在裡面說話,說的就是趙承廉的案子,最近沒什麼進展,不一會兒就轉到了用刑上:“……趙承廉要繼續審,就是動極刑也要讓他招!不能再這麼拖下去了!”

      趙承廉一直沒有被削官,底下的人不敢動大刑。鞭子一類的東西對於趙承廉來說管個屁用。

      正說到這裡,只聽一個聲音淡淡響起:“我倒不知道,這都察院什麼時候能直接對朝廷命官動刑了。”

      隔扇被打開,身著四品官服,面容俊雅的周承禮著走了進來,頓時全場寂靜了。

      周承禮回來了!

      在場誰不知道,副都禦使就是要趁周承禮不在的時候整趙承廉,倘若周承禮在都察院,這大半個都察院都要聽他周承禮的,哪裡還有副都禦使說話的地方,周承禮在都察院地位超然,就連高他一級的副都禦使都不能比。

      副都禦使的臉色很快就變了。

      周承禮原來想著趙承廉的事長寧若是處理得不好,他回來給她收拾個爛攤子也就是了。誰知道她膽子竟大,都察院大牢都敢闖!更讓他生氣的就是在都察院裡趙長寧還受了傷。

      他的地盤裡竟然還出這種事!當真是他不在,這一個個的就忘了這裡是誰說了算的。

      周承禮又是一笑:“諸位怎麼不說了?周某是最和善的人,絕不會計較的。”

      周承禮在場,誰敢提給趙承廉動刑的事?均是面面相覷一臉冷汗。司務已經飛快地跑出去,端了茶奉上來。

      周承禮緩緩地喝了口茶,道:“既然諸位不說,那就是我說了。此案證據不足,立刻放人!”

      旁邊聽的副都禦使自然不同意了:“周大人,你這恐怕是以權謀私吧?誰不知道趙承廉和你的關係!”

      周承禮笑道:“李大人說得對,自然大家都知道我與趙承廉的關係,也知道李大人與我素日不和,不知道李大人扣押朝廷命官,還想施以極刑是什麼意思?倒不如我把這事說到皇上那裡,以權謀私的人是誰,恐怕就一目了然了。”

      “你……你這是血口噴人!”副都禦使如何抵得過周承禮的巧舌如簧,半天也說不出辯解的話來。

      “看來李大人沒什麼想說的了。既然如此,”周承禮的茶杯放在了桌上,“就給我放人吧。”

      長寧得到消息之後趕回了趙家。心想果然都察院還是七叔的地盤,有他在就好說話。七叔回來不到半個小時,都察院就放了人。

      正房正在佈置晚膳,家裡的男眷都在正房。長寧進了正房後一眼就看到了二叔趙承廉,他明顯瘦了很多,原來意氣風發的二叔不見了,變得有些沉默。

      然後她看到了周承禮,他本來在陪趙老太爺的,聽到她回來後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長寧莫名地背脊一寒。

      “長寧。”這時候趙承廉叫住了她,他站起來走到長寧面前,聲音有些嘶啞:“長寧,這些天……為難你了。你的大恩二叔無以為報。以後你但凡有用得著二叔的地方,你儘管開口就是。”

      “二叔客氣。”長寧讓他坐下,他剛從牢獄出來,底子大概還是虛的。

      周承禮道:“二哥坐下吧,長寧救你是應該的,眼下還是該討論你以後怎麼辦。”

      長寧卻聽他語氣還是有股冷意,寒意更甚。

      趙承廉受了些折磨,人也不如原來有自信了,宛如被打磨了棱角一般。苦笑:“他們不會放過我的,只要我留在京內,便會狠咬不放,我心裡明白。”

      “的確如此。”周承禮說,“都察院我尚能控制,皇上的心思卻是揣摩不透的。我倒是建議你主動外調,避開鋒芒。我看了都察院的證據,你可不是沒有污點的……雖然對你的仕途有些打擊,但總比被削官的好。”

      趙承廉點頭道:“我在獄中想了許多,大概也只有這樣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日後總有機會的。我不在京城裡,說不定長寧還有晉升的機會。我看皇上雖不中意我,卻是賞識他的。”

      周承禮聽了就是一笑,拍了拍趙承廉的肩:“好不容易救了你出來,你歇歇吧。”他看向站在一邊的長寧,語氣就沒這麼好了,“你跟我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長寧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不想去。

      但七叔已經率先走出去了,她也只能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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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5 00:45:0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屋內的燈光如豆點,周承禮已經靜默了喝了許久的茶。

      趁著這個空隙,長寧將他不在的時候的所作所為都梳理了一遍,覺得自己沒做得有什麼不對的,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她看著那盞松油燈的燈點,冷寂的夜色裡,燈點的光並不亮。油燈是普通人家常用的,光亮不如蠟燭,府裡其實並不怎麼用油燈。

      但是周承禮這裡用。也許是他的喜好吧。

      “知不知道為什麼把你叫過來。”七叔終於開口說話了。

      長寧心想其實她大概是知道的,只是不願意與他詳說罷了。

      周承禮就笑了笑,似乎歎息一般:“你現在大了,這趙家裡你是頭一個能說話的,自然也跟以前不一樣了。許多話我說了,你未必會聽。”

      “七叔您是我的長輩,您的話我自然是聽的。”長寧就說。

      周承禮聽了點頭一笑:“是啊……長輩。”

      油燈這時候燒到了燈節,滿室盈盈的光突然就暗了。趙長寧放在小几上的手被他按住,只聽他湊得很近說:“……你覺得,我想當這個長輩嗎?”

      趙長寧眉心微動,他瘦削的下巴映著微弱的光,笑容沉沉。她輕輕地問:“七叔不想當嗎?”

      片刻之後,燒過了燈節,燈光重新亮了起來。

      周承禮就緩緩地鬆開了她:“當年我縱著你去科舉,甚至幫你,不過是想讓你做你喜歡的事。但這事並不代表你可以隨意處置自己,你將自己身處險境,倘若不能脫困,又叫人發現了身份,你當怎麼辦?”

      他的語氣頓時嚴厲了起來,逼著長寧要她回答。

      兩人的目光對視,還是趙長寧敗下陣來。半晌後她才說:“……侄兒知錯,是我考慮不周。”她也不能同自己的老師叫板吧,當時的情況,她若不出手,恐怕趙承廉都未必能撐到七叔回來。但七叔說的也有道理,當時的確太冒險了,他生氣也是應該的。

      “知錯就夠了?”周承禮說,“今日起每日罰抄一篇《心經》,送來與我。”

      長寧聽了七叔的懲罰頓時心裡苦笑,她如今都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了,做錯了事還要被罰抄書。但七叔說了她又不得不聽。只能站起來應是,保證每日會叫人給他送過來。隨後長寧又問他:“七叔是什麼時候知道二叔的事的?”趙承廉出事之後長寧就試圖找周承禮,畢竟都察院沒有比他說話更管用的了,但卻遍尋不到。

      周承禮這時候的神情很平淡,只說:“……京城的探子告訴我,我就回來了。”

      趙長寧其實心有懷疑,從出事到現在一個多月了,七叔的探子如果要告訴他,是不是早就該說了,怎麼會等到現在呢。她突然又想起二叔跟她說的話“你七叔……他畢竟不是趙家的人,他做事不會以趙家的利益為前提的,只有宗族血親才是根本。”

      長寧自然什麼都沒說,緩緩垂下眼睫,她又聽到周承禮說:“……官場諸事七叔會為你看著,你自己切莫太冒進了。以後有什麼事難辦不要自己做,交給七叔來做就是了。若是你找不到我,便把話交給宋平,知道嗎?”

      宋平是七叔的幕僚,長寧見過幾次,一個半百的老頭,時常跟府裡的護衛喝酒,看起來遊手好閒的一點也不起眼。原來此人才是他的心腹。她應了是:“若七叔沒什麼事了,我就先退下吧。”

      周承禮靠著迎枕,問她:“長寧,你可還記得你小時候,我剛搬來京城的事?”

      長寧思量了一下:“七叔大概是指的幾歲?”

      周承禮笑笑說:“我十五歲那年從山東來到京城的時候,性子冷酷暴戾,誰都不理會。”這個長寧自然知道,一個自幼養尊處優的少年,突然遭遇家族巨變失去了雙親,自然會性情大變。周承禮看她神色仍然如常,就問,“你那時候也有六歲了,當真不記得?”

      十歲之前的事,這個是她想知道也沒辦法知道。長寧有些遺憾,“難道那個時候我就見過您?”

      周承禮點頭說:“我住在你旁邊的小院裡,牆本來是分隔的,不過有個小洞,你背著伺候你的嬤嬤天天鑽過來找我。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就是個煩人的小娃娃,怎麼會搭理你。倒是你鍥而不捨的一直鑽洞來找我,將你的點心給我吃,你的玩具給我玩。就算我如何不理你,你也從不放棄。”

      長寧聽得皺眉:“這事當真……?”

      周承禮說:“我也好奇你究竟想做什麼,那時候我雖然不理別人,總還是理你兩分,否則你會哭鼻子的。終於有一天,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了……”他說到這裡又停住了。

      長寧還真挺想知道小長寧為何要鍥而不捨地找他,就問,“那我找您做什麼的?”

      周承禮看了她一眼:“——你當時非常不喜歡讀書,所以才一直討好我,那天覺得討好得差不多了,就拿著筆墨紙來找我,讓我幫你寫先生佈置的功課。”長寧聽了忍不住一笑,小時候還挺有趣的。

      緊接著,周承禮又淡淡地拋出一句話:“你八歲那年,還說你長大了要嫁給我。”

      長寧這下真是沒忍住,咳了聲:“七叔……”那時候小孩恐怕連男女之別都不知道吧。

      “我記得當時我沒答應你,你還不高興。”周承禮繼續說,“摔了我一套茶具,非要磨得我同意為止。我這個人的性子卻是既然答應了,就要去做到的,雖然你只是童言。但你把我磨得沒有辦法,只能答應你了。”

      趙長寧以前都不知道兩人還有這段過往。難不成……就因為這個,七叔才對她有別意?

      趁這個機會,長寧趕緊解釋:“七叔,您也知道童言無忌……”

      周承禮又笑了笑,俊朗儒雅的面容顯得很溫和,眼神清明而幽深,然後他說:“後來我有事回了山東,直到十三歲那年,你回到山東去探親,我才再次遇到你。那時候你已經長成了個半大的少女,跟小時候比變了很多,而且……”周承禮又看了看長寧。

      十三歲的長寧,像是一朵蓮剛綻開了蓮口,身段優雅,氣質也完全不同了。

      最關鍵的是,她好像不認識他了。

      看到他的時候,只是經過介紹,冷淡地叫了他一聲七叔。

      “而且,你也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他的聲音緩而悠長。

      聽到這裡,長寧似乎想起了什麼,心裡劃過一絲莫名的冰冷……和恐懼。

      “再後來呢?”她不由自主地問道。

      周承禮很久沒有說話。一陣風過,外頭傳來樹葉飄落的聲音。他輕輕地說:“……就沒有什麼了,你不記得我了啊。”他回過神來,看到長寧正出神地看著他,他說:“總之只是告訴你,只要你開口求我幫忙,我絕不會置之不理的。”

      長寧拱手,從他這裡退下之後,周承禮讓人把宋平找了過來。

      宋平跪在他面前,陳述道:“常將軍已經回信了,說當年荊門一戰若不是有您幫助,他都未必能脫困,何來能夠位居將軍之位的說法。更何況當今天子念他以前擁護的是前太子,皇上對他頗為忌憚,倒不如隨您和前太子一起撥亂反正,畢竟當初皇上的位置是怎麼的得來的,大家都清楚……前太子的擁護者都沒有忘了他的,武臣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文臣才是關鍵。尤其是內閣和翰林院,本來就擁護嫡長子繼承制,若不是被新皇鐵血鎮壓,必然是怎麼都不服他管教的。”

      正是因為如此,朱明熾才不會真的開罪宋宜誠,內閣心不齊。

      倘若朱明熙真的死了就罷了,但是朱明熙沒有死,始終是朱明熾的一塊心病。

      周承禮很明白朱明熾的軟肋在哪裡,這天下本來就是他幫他奪來的。不客氣地說一句,若是沒有他,朱明熾這天下未必能到手。

      宋平輕聲說:“大人,我原來勸過您,做臣子始終受制於人。您心懷韜略,大可取而代之,便是不坐那個位置,也可擁裕王爺登基,挾天子以令諸侯。但您以前卻不屑與此,不知如今……”

      “如今?”周承禮淡淡道,“如今倒是覺得權勢甚是好東西。”

      想冒天下之大不韙,想無人能夠操控自己。就需要權勢。

      在高處受人朝拜,執掌別人的生死命運,大概是種格外讓人迷戀的感覺吧。

      “只是您如今控制得住太子殿下,他日若他登基……”宋平頓了頓沒往下說,不過周承禮也知道他想說什麼。朱明熙現在被他控制在手裡,他怕日後朱明熙登基了便控制不住他。“倒不如……您直接……”

      但周承禮聽了搖頭:“如今天下安定,王朝興盛,雖有戰亂但不亂國本。這種事情倒不用考慮。朱明熙為了能重回高處,必然得聽我們的。他自己沒有那個能力,甚至稍露出些風聲就難逃一死,他明白得很。至於登基後,”周承禮淡淡說,“我也沒說過要除去朱明熾,能殺他的人恐怕還沒有出生。不過是換人做這個皇帝而已。而朱明熙右手已廢,他想坐穩這個天下只能依靠於我。”

      宋平眼裡飛快地閃過一絲驚訝。

      大人果然是幹大事的人,思慮之周全非他能比。論行軍作戰,當今聖上恐怕論第一,論權術陰謀,他們大人絕對是再世諸葛。前太子雖有幾分聰慧,但在這兩人的映襯之下,如何能討得好處。

      “那大人打算如何做?”宋平又輕聲問。

      但是周承禮沒有說話的打算。油燈又燒到了燈節,他道:“我自有打算,你退下吧。”

      宋平應喏,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
   
    十月漸近,京城接連下了幾日的雨。又冷又潮,屋子裡悶著也不舒服……

      於是天稍微一放晴些,長寧被翰林院的幾個舊識捉出去騎馬喝酒了。以前她不愛去這些場合,大家便覺得他是高冷,三番四次地熟了之後,才知道他個性隨和,不過是不太愛說話喜好安靜罷了。

      長寧本來是不愛騎馬的,但盛情難卻,只能前往。

      倒是趙長淮知道了眉一挑,說:“如此我也許久沒出去走動了,跟哥哥一起去吧。”很自然地跟她一起去了馬廄,趙長寧總不能說我不太想帶你去,當沒看到他,從馬廄裡挑了匹性情溫馴的白馬,趙長淮挑了匹高大健壯的黑馬,兩人一黑一白地騎著往東郊去了。

      沿著河堤石道,河面波光粼粼。騎著白馬,一身青衫,面如冠玉的趙大人一出場,還是引得不少人來看的。
  
      這才是趙長寧出行總喜歡坐馬車的重要原因。

      中國自古以來對男子的審美,多偏陰柔秀美,就是以面容白皙,美如女子為佳。像朱明熾、趙長淮一類英勇剛健的,就不如趙長寧這樣陰柔的受歡迎。她自己也知道,走在路上姑娘回頭看她紅臉,在家裡丫頭伺候她也紅臉。

      幸好這個時候的姑娘們都很含蓄,即使是再喜歡她,最多就是遠遠看看,送點手帕鮮花什麼的罷了。

      自然還有大理寺丞,探花郎這些身份加成。

      身具貌若潘安,才華橫溢,性情冷淡,潔身自好。這簡直就是一個好夫婿的上乘人選。媒婆給各家姑娘的冊子裡,趙長寧一般都是第一個。給她說親的媒婆踏破了趙家的門檻。

      只是年過二十還沒娶親之後,京城裡關於她的傳言就越來越多了。還有些懷疑她有斷袖之癖,龍陽之好的,搞得有些俊俏的年輕官員跟她在一起也不好意思,跟她多說兩句話也臉紅。

      趙長寧是很無語的,她覺得自己語氣神態都很正常,人家看到她就想歪她有什麼辦法。

      自崇文門出,過了藥王廟就是東郊,前面不遠是天壇,每年春秋兩季會舉行祭祀。

      秋高氣爽,路邊酒家種著柿子樹,翰林院一行人已經在等她了。這批庶起士有些現在已經在官場任職了,大家相互拱手恭維,氣氛倒還算和睦。

      無論趙長寧跟誰說話,趙長淮總是落後半步,不緊不慢地跟著。

      也不知道從哪天開始,這廝就莫名其妙的……有點黏她,尤其是在趙長寧跟男性相處的時候,趙長淮總是跟著。

      但是面對趙長寧的時候,他還是那副有些冷淡、漫不經心的樣子。長寧也並不理會他。

      宋楚帶著他堂弟宋唐站在酒家邊說話,自趙玉嬋嫁入宋家之後兩家成了親家,來往甚多。宋唐看到長寧就迎了過來,笑著喊她:“長兄。”又喊了趙長淮二哥,殷勤地將兩人往屋子裡引去,“我這裡可早就備下坐等你了,快進來!”

      一行人進了雅間,宋楚還用衣袖擦乾淨了長寧板凳上的灰,才讓她坐下來。長寧嘴角微動,其實她也明白,在宋家這一代裡宋楚是比較出眾的,而宋唐在宋家諸多子孫中並不起眼,宋楚肯帶他玩,多半還是因為他娶了趙玉嬋,成了趙長寧的妹夫的緣故……

      玉嬋有長寧這個哥哥在,其實能夠嫁得更好。不過是竇氏和長寧都考慮到玉嬋那個驕縱的性子,成了高門大戶的宗婦反而不好,不如嫁個對她好的富貴安逸一生罷了,所以才選了宋唐。

      宋楚生得俊俏瀟灑,自有種魏晉名士的風雅。宋唐生得沒有堂兄俊,卻也不差,笑眯眯的:“大哥想吃些什麼,叫店家去收拾了來。”

      “酒就不要了,上茶吧。”趙長淮在她身邊坐下來,先說,“菜式簡單些就行了。”

      趙長寧瞥他一眼,人家問她吃什麼,他搭什麼話呢?

      “請大哥吃飯怎麼能簡單。”宋唐卻把店家叫進來,讓好生去拾掇一桌酒菜來。

      這時候外頭有人認出了趙長淮,叫他出去敘舊,是他在翰林院的舊友。他本來沒動的,長寧卻說:“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你,二弟不出去看看?”

      趙長淮是不太想出去的,他現在有疑心病,自從知道趙長寧是姐姐後,總覺得周圍人都好像對趙長寧……有那麼點說不出的心思,當然要防著。誰知道他出去後這兩兄弟會對她做什麼。

      但外面那人的確是舊友,本來想裝沒聽到的,趙長寧提醒了也不得不出去。只能道:“那稍等我片刻,我很快就回來。”

      他出去後不久,宋楚咳嗽一聲,找個藉口也出去了。

      長寧把著杯子喝茶,從二樓看出去外頭好一幅層林盡染,深紅橘黃的美景。她回過頭的時候,卻看到宋唐臉色遲疑,她淡淡問:“妹夫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否則怎麼會專門叫個人過來,把趙長淮給叫走了,宋楚也出去了。肯定是有什麼話想單獨對她說的。

      宋唐苦笑:“看來還是瞞不過長兄,的確有個事不好開口。”
  
      長寧心想就是這樣,雲淡風輕道:“有事便直說吧,你知道我也不是喜歡繞彎的人。”

      宋唐才歎了口氣:“其實我也是沒有辦法,長兄你大概也知道宋行玉此人。是我們支族的一個兄弟,家裡是開絲綢莊子的,是個吃穿不愁的富貴哥兒,打小就是同我和四哥玩大的。前不久因喝醉了在醉香樓鬧事,竟放縱手下打死了個人。若打死的是旁人就罷了,偏偏是府同知的親侄兒,所以不得善了……聽聞這個案子正是你審理的,我表叔才託付到我二人頭上,央我倆來求個門路。若是大哥願意略高抬貴手,他們家願奉上……”他用手比了個「三」字,“如果是別人,我是絕不會對大哥開這個口的,但是自家親戚,卻也沒有辦法。”

      這個趙長寧還是相信的。

      自從當上這個大理寺丞,想賄賂她的也不少了,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遇到。這個宋行玉的案子的確分到了她手上,事情也簡單,宋行玉醉酒後跟府同知的侄兒為了個姑娘爭風吃醋,仗著自己人帶得多,把人家給活活打死了。

      這幫吃穿不愁的公子哥兒,還不就是個飽暖思淫慾,還為了女人打架呢。

      長寧慢悠悠地喝著茶,既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的樣子。

      宋唐此人非常圓滑,跟他們這些讀書人不一樣。隨後就笑了:“自然,謝禮還不止這個。”說著道一聲,“出來。”

      只見雅間的隔扇被打開了,有兩個嬌俏的少女一前一後地走進來。前一個面如芙蓉嬌嫩,年紀尚小就有國色天香之態。後一個次些,卻也是清秀白皙,五官姣好。看上去年紀都不大,可能只有十五六歲,走路是柔情款款,楊柳扶風。屈身喊了長寧一聲‘大人’。

      長寧動作微頓,看向宋唐:“你這是何意?”

      “聽說大哥身邊常年是個小廝伺候,所以宋行玉家裡選出兩個最漂亮的送給大哥做丫頭,精通詩詞歌賦,且還是清白之軀。”說罷給兩個少女使眼色,“還不快給大人斟酒!”

      宋唐言畢,兩少女已經走上前來,一左一右地靠著她。看到俊俏秀美,氣度不凡的少年大人。她們倒沒有什麼被送人的悲傷,來之前都是知道趙長寧的,若真能給大人做妾,卻也是求之不得的。那個漂亮些的,臉紅地端起了酒杯,輕聲道:“大人喝酒?

      趙長寧嘴角微抽,她見過送她銀子的、珠寶的、地契的。這還是第一次……遇到送姑娘的!她難道看起來很好色嗎?。

      她輕輕地推開了少女的酒杯,淡淡問:“妹夫眼裡,我可是沉迷女色之人?”

      這話一出,她明顯地看到宋唐神色遲疑了,然後他叫了兩女起來,說:“你們先退下去。”

      兩位姑娘難掩失望之色,卻也聽話退下了。

      趙長寧神色才微微緩和,正打算跟宋唐說點什麼,又聽他語氣相當複雜地說:“早聽聞……大哥好男風,卻沒見識過,以為不過是訛傳而已。幸好今日是都準備了。”然後又對外頭說,“把燕雲山叫過來。”

      趙長寧有點沒反應過來,等等,宋唐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好男風?

      頃刻隔扇再打開,卻是兩個護衛帶著個極高的少年進來,那少年穿了件粗布直裰,長相俊秀雅致,鼻樑高挺,雙眼似有銳利之氣,卻緊抿嘴唇。再仔細看,這少年眉宇間是極為漂亮的,這種漂亮是男性的漂亮,跟趙長寧仍然是不太一樣。

      “燕雲山,那位便是趙大人。”宋唐在他身側說,見少年不動,聲音一低,“把你救出來的時候,你怎麼說的?”

      那叫燕雲山的少年卻是好生地捏了把手骨,然後才走到了趙長寧面前,只是他的驕傲也讓他做不出什麼事來,看著長寧,語氣有些僵硬:“趙大人安好,我是燕雲山。”然後走到了他身側,忍了很久才說,“以後我隨侍大人左右。”

      趙長寧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她說自己不沉迷女色,難不成宋唐就以為,她沉迷男色?

      便假設自己是個男的,而且好男風。就這位燕雲山的體格和脾氣,究竟是她壓少年還是少年壓她呢?

      “宋唐……”她淡淡地道,“你當真以為……”

      她的話還沒說完,門突然就被人撞開了。

      趙長淮同陳蠻一起進來了。兩人在外本想進來,卻被宋唐帶來的人攔住了。本來聽著是要行賄,覺得不是什麼大事,還沒想硬闖的,直到趙長寧聽到宋唐打算送個美少年給趙長寧,他才眉心一動,示意陳蠻闖進來。

      開什麼玩笑,送兩個丫頭就罷了,他還想送男寵!

      宋唐也被嚇了一跳,支開趙長淮不過是覺得家醜不可外揚,如今他帶著人闖進來了,自然又是另一番說法。

      “二哥這是怎麼了。”宋唐立刻迎上去,笑道,“請坐請坐。”

      “也別坐了,”趙長淮走過來,“家裡還有些事沒處理,走吧哥哥。”
  
      長寧伸手示意趙長淮別說話,然後道:“宋唐,話我今天給你說明白,這事證據確鑿,我可幫不了你。人或是錢,我也一個不會收。你回去告訴宋行玉的爹娘,倘若真是心疼兒子,便去打點那侄兒的爹媽。既然不怕花錢,錢就往刀刃上用吧,買通這二人要求輕判,倒還有些可能。自我這裡是絕無可能的。”

      長寧也是看在竇氏親家的份上,給他們指了條明路。按照律法來說,他爹娘若是要求輕判,宋行玉可以降罪至流徙,畢竟宋行玉那會兒是喝了酒。

      而長寧她本人是除非威脅到她自身之外,不會做違背原則的事。反正她出身世家,現在也不缺錢花。多三萬兩和少三萬兩,於她並沒有什麼區別。

      她說完起身就要走了,宋唐才回過神,連忙追上來:“多謝長兄指點,這……既然銀子您不要,那燕雲山您帶走吧!他會些拳腳功夫,就算您看不上,也可以防身用啊……”

      話音未落,長寧已經出了房門。

      陳蠻以刀攔住了宋唐和燕雲山,等長寧走遠了,他才輕蔑地看了燕雲山一眼,嘴角冷笑:“他算個什麼東西……也配伺候大人嗎?”

      燕雲山臉陣青陣白。

      宋唐則擦了擦虛汗,這大舅子果然難纏,總算是得了一句話,不算無功而返,否則他回去沒辦法交差。只希望別得罪了大舅哥,他也是被逼無奈的。想了想,還是決定回去探探玉嬋的口風,給大舅哥送點東西賠罪才是。

      至於燕雲山和那兩個丫頭嘛,宋唐想了想,反正領是已經領出來了,乾脆叫人過來,將他們三個連同賣身契一併送入趙府,究竟怎麼處置,反正就是大舅哥的人了,隨便他吧!

      走遠一些後,長寧騎在馬上,悠閒地看著秋日……

      陳蠻跟在大人身側,低聲問:“大人為何還不成親呢?”

      “怎麼,你也覺得我有龍陽之好?”長寧淡笑問他。“我看你這次秋闈落榜,似乎不怎麼傷心的樣子,還有閒心打探我的事。”

      當長寧說到龍陽之好的時候,趙長淮忍不住嘴角抽抽,然後把頭別到一邊,不忍再聽了。

      陳蠻默然不語,究竟為什麼沒有中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騎著馬向前了一些,說:“反正我覺得大人是最好的人,任何人都不能……污蔑或是傷害您。”

      長寧知道他很忠心,她手搭在陳蠻的肩上說:“跟著大人就是了……以後你有了意中人,大人再給你做主娶進門就是了。”

      陳蠻不說話了。

********

      勤政殿書房,朱明熾正在翻閱前朝的文書。

      有個著飛魚服的錦衣衛進來了,拱手屈身行禮,道:“陛下……”。

      “嗯。”朱明熾抬頭,“怎麼了?”

      “今日監大理寺官員,恐寺丞趙長寧有受賄之舉。”

      聽到這裡朱明熾停頓了一下……

      他放下了文書,招人端茶進來,語氣儘量的不驚不淡:“怎麼說,她受賄了多少銀兩?”

      “卻也非銀兩。”此人盡忠職守地說,“有人送了趙大人兩個美婢,皆是揚州瘦馬出身。”

      朱明熾聽了就嗤笑:“送她揚州瘦馬?還挺有想法的,誰送的?”

      “太常寺少卿宋愈,其子宋行玉剛被關進大理寺大牢。”錦衣衛又說,“您看……”

      朱明熾擺手,慢悠悠地說:“貪官——管不了。百姓人人都恨貪官,當他們成了官,又人人都貪。隨他們去吧,只要別太過,我也不想管。否則正如太祖時期,朝中官員殺得只剩一半,才沒人敢貪。”

      錦衣衛正要退下,想了想又補充:“對了……卑職記得好像不止送了兩個美婢,還有個護衛,多半是以護衛的名義……送進府的男寵。”

      於是錦衣衛分明的看到,方才還說笑著,似乎心情很好的帝王,突然間臉色就慢慢地冷下來。很久後說:“·明日把宋愈給我叫過來。”

      好啊,都開始送男寵了!

      趙長寧這官當得不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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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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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至於什麼男寵的,趙長寧根本沒當回事,宋唐把人送她府上來了。但她又不要,只是送又送不回去了,宋家不肯再收。千說萬說退了兩個丫頭,那個燕雲山卻非要留給她當護衛。趙長寧見他會些拳腳功夫,叫陳蠻收他入了護衛隊了事。

      偏生話傳到朱明熾耳朵裡,就並不是這樣的。

       錦衣衛來稟報的時候說:“……趙大人退回了兩個婢女,留了那個護衛。”

      朱明熾是正在喝湯的,鮮筍煨鴿肚火腿湯,湯鮮味美。他很平靜地把湯喝完了,問:“怎麼著,收用了?”

      錦衣衛道:“這……趙府內的事,卑職不知。”

      “嗯。”朱明熾拿起託盤上的熱帕擦手,道,“把宋愈給我叫過來吧。”

      於是養心殿今日傳言,聖上對於宋愈私底下行賄之事震怒,呵斥他「不知輕重」, 宋愈嚇得伏地不敢語,怕更惹聖怒。隨後聖上又叫了都察院副都禦使去,說如今朝堂上行賄受賄的風氣愈演愈烈,官員要緊的是清正廉明,今起要嚴查貪污受賄之事。

      於是接連一個多月朝廷都在整治不正之風,至於宋行玉的案子,自然也是嚴查的。

      秋風愈寒,院內已是一片枯敗,樹葉凋萎。長寧都穿了件藏藍薄襖,躺在書房的東坡椅上看書。

      燕雲山給他端茶進來。

      長寧甚至都未抬頭,就說:“放那兒吧。”

      燕雲山放下茶杯垂手站在一旁。

      大人靠著椅子,細長的手指慢慢地敲著竹質的扶手,長睫微垂,看得認真。當然,自他成為護衛之後,就知道大人的確並不好男色。跟在大人身邊的陳蠻便極為俊秀,還對大人中心耿耿,但大人也沒有別的意思。

      燕雲山很確定,假使大人哪天對陳蠻說想嘗嘗男人是什麼滋味的,陳蠻也肯定會答應。

      這時候丫頭挑開簾子,陳蠻進來了。

      陳蠻不太喜歡燕雲山,此人來歷不明,而且對大人還不甚尊敬。所以看到也當做沒看到。

      “大人,該出發了。”陳蠻低聲說。

      今日有大朝會。

      長寧嗯了聲,順手把書給了燕雲山,陳蠻自然而然地拿好朝服,等他起身的時候給他穿上。

      他繞過趙長寧的腰,給他繫好繫帶,又平整了肩膀,衣袖,整理烏紗帽。

      陳蠻比大人高了大半個頭,而大人姿態平整,清秀如雪。一貫就是如此,長寧也習慣了,反正陳蠻伺候她很是周到。

      此時已經深秋,路上行人都穿起棉襖秋衣,戴起氊帽。

      長寧在千步廊外下了馬車,除特許外,官員們不得在紫禁城內坐馬車,文武官員列隊從左右偏門步行過午門。各位大人們也穿著棉襖,雖說官袍有冬制的,但此時又還未到冬天,穿冬襖太早,於是只能在官袍下面套襖子。個個穿得無比臃腫,也就長寧這樣的纖瘦,還能穿出幾分玉樹臨風的感覺。

      前夜剛下過雨,天冷秋涼,太極殿外磚地不能跪,皇上特許百官可站。朝會依舊是那些事,反正趙長寧這個級別的官員,也就是站著聽講而已,她多半都是漫不經心地聽著,一邊數對面漢白玉臺階上的龍。

      等到了朝會結束,長寧因還有事稟報朱明熾,才往乾清宮去。

      朱明熾正在見兵部侍郎蕭左,聽宮人稟報說趙長寧在外面等後,止住了蕭左說話。對劉胡道:“……把她給朕帶到裡面來等。”

      兵部侍郎肖左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位趙大人他也聽說過。其實趙長寧還真的挺出名的,多虧了那些民間的戲本子,讓他在官員間的知名度挺高。但是兵部侍郎不知道的是,這位傳說中清廉正直,一心為民的趙寺正竟然是皇上的寵臣……

      為何說是寵臣?聽皇上的語氣,自然知道是時常召見的。只是為何要叫進來等,他們說話豈不是不方便了?

      劉胡出去傳話,不過片刻長寧就進來了,先平整地行了禮,然後退到一邊站等。

      兵部侍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了過去,這位少年大人身材纖瘦,氣質清然如竹,只是明顯地有點走神……

      “蕭大人以為此事如何?”帝王的一句話才讓他回過神來,蕭左立刻拱手道,“……居庸關自古為京城喉舌,軍事要塞,加固城牆自然要緊,從碣石自太行山,微臣以為都需要加固才是。”

      當他抬起頭的時候,就看到帝王的神情淡淡的,對他的回答似乎並沒有什麼反應。

      蕭左心裡轟然一聲,明白帝王是看出自己剛才走神了,所以才出言提醒他。這樣一來他便緊張多了,帝王問話也答得磕磕巴巴。偏偏朱明熾又不是好糊弄的人,幾番問答下來逼得他冷汗直冒。

      朱明熾自然不高興。他叫兵部侍郎來商量京城防衛,結果他倒好,去看趙長寧做什麼!

      等問完了他喝茶,叫蕭左退下,這廝便是恨不得自己少生兩條腿趕緊地退下去了。

      趙長寧才上前一步行禮,呈遞上摺子,是大理寺重編吏法的摺子。朱明熾只是隨手翻了翻,眉頭微微皺著。

      長寧知道他其實文化水準並不高,也不知道文縐縐的律法,他會不會不耐煩細看。

      朱明熾這個卻是有原因的。

      聽說原來翰林院掌院學士帶皇子們讀書的時候,對還是太子的朱明熙最為照顧。當時朱明熾還小,他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老師講過的東西他一遍就能背下來,他還以為人人都是如此的,但後來才發現自己的幾個弟弟不是。他將這件事告訴給了當時的莊嬪,倒讓莊嬪身邊的安嬤嬤嚇了一大跳,連忙告訴他:“殿下莫要在外人面前說!”然後把他屋裡的書都悄悄藏了起來。

      當時陳皇后勢大,李貴妃也不是好惹的。她們生怕朱明熾這個庶出的皇子太出色,會活不下來。

      後來朱明熾就開始走馬餵鷹,無所事事,讀書上面再也無所進益。只是通讀了四書五經而已。

      但他在處理政事上有種天性的敏銳,例如六部機構冗雜,他大刀闊斧地改革,成果顯著。大概就是種能輕易地看到事物本質的能力。

      朱明熾已經將她的摺子合上了,道:“先交由翰林院看看,再由內閣商討吧。”

      “那微臣先告退……”長寧話說到一半,就看到帝王靠在椅背上,慢慢地道:“朕聽說……”

      但他說到這裡就停頓了下來,眼眸徑直看著趙長寧。

      長寧一向覺得他的眼睛是很淩厲的,無論面部表情多麼的平和,但他的眼神不會改變。大概就是在戰場上的殺伐磨煉出來的銳利,被他所凝視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開始心裡一緊,好像有無形的壓力壓在身上,肩膀都要沉幾分。

      帝王繼續說:“宋愈之子身陷囹圄,為了打通關係送了你一個男寵,是嗎?”

      長寧正想說這是無稽之談,她哪裡來的什麼男寵。但轉念一想,燕雲山就是以男寵的名義送進府來的。

      君王的語氣很正常,類似於問她「今天早飯吃了什麼?」但長寧看不出他英俊面容上的喜怒,想起上次來稟報,就被他揪著坐在他身上……然後雙腿發軟,快被他逼瘋了。

      不管他是抱著怎麼樣的想法,長寧捏了把汗,決定要慎重地回答他。“陛下多慮了,如今朝中正在嚴懲貪官污吏,我如何會受賄。那人只是退不回去,又會些拳腳功夫,微臣只能將他收入護衛之中。”

      朱明熾倒是似笑非笑的:“哦,護衛啊。朕以前還沒問過你,你身邊伺候的究竟有幾個男子?”

      怎麼問到這上面來了……

      長寧的聲音輕了些:“大概三……四個。”

      朱明熾見她的臉色仍然平靜得很,心裡的火氣騰地冒出來……當真是到處招蜂引蝶!

      以前留她在外面等,她倒好,跟翰林院那些年輕的庶起士有說有笑,人家的眼珠子都要貼到她身上去了。他看不慣,把她叫到裡面來等,結果兵部侍郎還偷偷看她,當真是在哪裡都不得安生!儘管朱明熾心裡知道,兵部侍郎大概只是出於好奇……

      還三四個男子貼身伺候的?她當真把自己當成男的了吧,她那些護衛朱明熾不是沒見過,一個個的都長得五官端正俊秀,高大健美,這是養的護衛還是男寵呢!平時給她做什麼?穿衣餵飯嗎。

      “愛卿倒是挺會享受權勢的。”朱明熾語氣冷淡地說,“不知道愛卿這些護衛只是白天伺候,還是晚上也伺候呢?”

      長寧柔和道:“陛下若覺得是晚上也伺候,那便伺候了,覺得沒有就沒有。若沒有別的事……微臣先告退了。”

      “你給朕站住!”朱明熾突然怒道。

      她削瘦的背脊骨仿佛蝴蝶般,有種要振翅欲飛的美感。袍帶垂落,更顯得清瘦荏苒。

      外頭的人不知道為何帝王突然發怒了,只見宮門緊閉,知道是長寧大人在裡面。個個垂眸看鞋,後背出汗,只恨自己不是聾子啞巴。

      朱明熾大步下臺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朕准你走了?”

      大手如鐵般箍著她的手腕,有些疼。長寧眉頭微皺說:“陛下逼問微臣實在是沒有意義。”

      “微臣身邊有男子伺候,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嗎。正如皇上有後宮三千,有錦衣衛神機營,與您來比的話,臣實在是不算什麼。”她現在說話的語氣都非常的溫柔,“皇上以為呢?”

      朱明熾心裡驀地有股難以言喻的感覺,突然衝擊了他的心。

      長寧見他銳利的眼神,罕見地柔和了下來。

      帝王前半生受盡冷落,戎馬上刀光劍影,取得帝位的過程也是血腥殘忍。她大概所見他的柔和,雨夜裡她沒殺他,那夜他救了她。

      相比他的銳利,這樣的柔和更為可怕,趙長寧也不知道她究竟是那句話取得了他的歡心,她向後退了半步。然後她聽到帝王低啞的聲音:“趙長寧——你為何這樣說?”

      朱明熾按下她的手,另一手搭著她的腰控制住她,繼續問:“你在意朕的后妃?”

      長寧嘴唇微動,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沒有這個意思。但被帝王的雙眸逼視著,竟然有些說不出來了。

      男人的嘴角微微地揚起,聲音發啞:“回答朕。”

      “我……”趙長寧語氣微頓,用盡滿身的力氣,卻連不是二字都說不出來。

      看到她垂下的眼睫,朱明熾卻是狂喜。

      世間上最好的事情就是愛而所得,你愛的人也愛你,這是多麼妙的。就算朱明熾知道趙長寧未必喜歡他,只要她仍然在意,仍然關切——便可以被當真心來對待了。對於趙長寧來說,也許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但對於他來說。

      ——這個人何嘗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許久後他微微笑了:“朕便這麼可怕嗎?你不說便罷了。”他的語氣柔和了許久,也不跟她計較什麼男寵的事了。放開了手,“朕對你也沒什麼要求,不要招蜂引蝶,不要背叛朕。別的你想要什麼,朕自然會給你的。”

      長寧看著他,不知道要說什麼。

      朱明熾已經走回了龍椅,又拿起了朱筆,然後告訴她:“你二叔的調令下來了,調任浙江紹興知府。”他又慢慢地加了句,“日後京城朝野,你升官無礙。”

      長寧聽到這裡突然抬頭,朱明熾……是什麼意思!

      趙承廉調任出京城,自然家裡再無正四品以上的官員在京,她若想升任大理寺少卿,也不是沒有指望的。

      這個她當然知道,但是這句話是從朱明熾嘴裡說出來的!這麼說……他一早就算計到此事了,還是根本就是他的算計!

      趙長寧渾身僵硬,說不出是種什麼感覺。

      她從乾清宮出來,此時天朗雲低,她慢慢走著。只見一簇儀仗從她前面經過,長寧再次跪地行禮,從儀仗裡走出個品階頗高的太監,開口問道:“咱們太后有話,下跪何人?”

      “微臣大理寺丞趙長寧。”

      撐著華蓋的宮人兩邊散開,一位戴九龍四鳳冠,身著太后服制、五官秀美柔和的婦人走了出來。正是朱明熾的生母莊太后。

      她到乾清宮來看兒子,正好碰到了趙長寧。

      另有一位貌美女子虛扶她的手,頭戴戴鸞鳳冠,真紅大袖衣,繡金鸞鳳。按著宮人指點,長寧道,“太后萬安,靜妃娘娘金安。”

      莊太后一笑說:“我記得你,當年皇上被關在大理寺的時候,你幫哀家遞過信。”這事說起來長寧還有些愧疚,太后對她異常親和,大概是覺得她幫過自己兒子的緣故。但是莊太后的態度就更和善了:“可是有事要做,快去吧,別讓哀家耽誤了你的功夫。”

      旁邊那位靜妃娘娘也隨著太后微笑,對她的態度也甚是和善。

      這時候乾清宮宮門打開,朱明熾被侍衛簇擁著出門,冷風吹得他袍帶飛舞,片刻就走過來了:“……您怎麼親自來了?”

      靜妃屈身行禮:“太后擔心陛下忙得誤了吃飯的時辰,臣妾才陪著來看看。”

      朱明熾就淡淡斥道:“天冷風大,太后這幾日身子不好,你不勸勸她,怎麼容得她胡鬧?”

      靜妃看著朱明熾冷硬的側臉,不由得就膽怯,聲音更小了一些:“……臣妾知錯。”

      趙長寧見識了兩位他的后妃了。宋家那位宋應蓮刁鑽跋扈,這位靜妃卻嫻雅安靜,淡淡美人面。果然是姿容各異。頭先他是二皇子的時候,連個想嫁給他的女子都沒有,現在當了帝王自然是香餑餑,三宮六院裡人人都要討好,趨之若鶩……

      只是這靜妃娘娘的神情哪裡是對夫君的愛慕,分明就是遇到厲害的上級,話都不敢多說的樣子。

      朱明熾又側過頭,對趙長寧說:“你先退下吧。”語氣甚是柔和。

      趙長寧這才是真的退下了,她走遠了回頭看。朱明熾袞冕龍袍,靜妃金鳳鸞衣,倒是挺相稱的。不過這位靜妃娘娘估計不怎麼喜歡他,估計是怕他都來不及。

      當然有的時候,他的確是挺可怕的。

      只是長寧覺得,她應該重新估計帝王對自己的態度了。

      她不想去想,正如不想一生都被此所禁錮,逃避去想這個問題。逃避不一定有用,但卻很舒服。

      她輕輕地出了口氣,邁步朝著宮門外走去,朝大理寺去。

      下午天氣甚好,由沈練主持開例會,大理寺卿董耘在一旁監聽。沈練開例會比較簡潔,半個時辰就散會,只是比較……無聊。董大人都聽得犯了秋乏,長寧分明地看到他眼皮子總打架。

      其實大多數人也沒聽,就看到董大人的下巴上的鬍鬚,一點一點。很有趣,但無論怎麼睏,董大人的腦袋始終未曾倒在桌上過。這大概也是一門不可多得的本領了。

      這時候外面走進來一個司務,匆匆幾步走到沈練身邊,給了他一封信,低聲說:“大人,百里加急!”

      沈練掃了眼場中走神的諸人,接過信打開一看,眉頭頓時緊皺。竟然回身兩步,將信放在了董耘面前。然後他看到董大人竟然睡著了……沈練嘴角微動,他開會有這麼無聊嗎。他低聲喊道:“董大人……”

      董大人偷睡的本領大概是非常嫺熟的,被他一喊就清醒了,沈練示意他看信。董耘才神色自如慢騰騰地打開信。隨後他的神色就變了,漸漸地也臉色不好看了。

      場中諸人開始低聲議論紛紛,兩位大佬都面露嚴色,可見此事並不簡單。但究竟是什麼信函,為什麼會百里加急送到大理寺來?

      董耘伸手示意大家安靜,接著說:“今日散會。”隨後又接了句,“寺丞、寺正留下來。”

      長寧與身邊的徐恭對視一眼,徐恭隨著別的品級不夠的官員退下了。董耘將信在手指間翻來翻去,沉思了一會兒,才對留下的人說:“你們知不知道孟之州這個人?”

      孟之州?

      趙長寧聽說過此人,乃是一名驍勇善戰的大將,若說朱明熾有「戰神」之名,此人作戰勇猛亦不亞於他,只是一直沒有什麼名聲,原是戍守開平衛的指揮使。有次周承禮跟長寧說過此人厲害,長寧當時還挺好奇的,竟然能讓七叔稱讚他一句:“我倒是沒聽過他,似乎也沒聽說有過什麼勝仗。”

      周承禮就笑了笑,告訴她:“知不知道扁鵲答魏文王的故事?”

      這個故事趙長寧自然知道。魏文王問扁鵲家中誰醫術最高。扁鵲答是大哥最高,能在病未形成時就防治,二哥其次,能在小病未發展成大病時就及時治好,他的醫術是最差的,必須在病重的時候才能醫治,但是因此大家都覺得他厲害,所以他的名氣最大。

      周承禮說:“皇上派他守開平衛,他是做得滴水不漏,所以一直未有韃靼敢作亂。說來可笑……竟然沒怎麼打過仗。”

      朱明熾能派一個人戍守開平衛,必然有他的道理。

      趙長寧當時沒放在心上,直到今年夏天,倭寇再次作亂朝鮮李氏王朝。南方沿海加上朝鮮,一直飽受倭患侵擾,大明沿海還有浙江水師防護,朝鮮卻一直是大明的貧弱附屬國,一遇上倭患就沒有辦法,只能上書天朝求救。

      以前先皇也未把朝鮮當回事,每每都是調派幾萬兵援助一下了事,倭寇打又打不死,朝鮮自己的水師又太弱了,年年捲土重來。今夏朝鮮使者再次來京。朱明熾終於不耐煩了,派孟之州增兵八萬支援朝鮮。就此一役將倭寇打得片甲不留,倭寇本想趁亂逃跑,還被追上來的孟之州搞了個海上大屠殺。不過半月,倭寇遞上求和信。

      後來他再去駐守開平衛,依舊做他的指揮使,但在朝野已經有名了。

      明顯的,大家基本都知道他,議論一番之後問董大人:“董大人,究竟是怎麼了?”

      “孟之州在開平衛殺了人,殺的不是別人,正是永平府的監察禦史劉春霖。”董耘臉色仍然凝重,“你們可知道劉春霖?”

      若是孟之州可能還有人沒怎麼聽說過,但這位劉春霖卻是非常出名的,一說出來大家都知道。監察禦史隸屬都察院,執掌官員糾察,不過官職很小,只是正七品的文官。劉春霖出名是因為他以一己之力,搬倒了坐貪永平府十多年的知府,再加上他一貫清廉,在民間是名聲大噪。

      有人頓時也語氣嚴肅起來:“這孟大人……怎麼會殺言官呢!”

      就連皇上都不敢輕易殺言官,更何況還是個有青天之名的七品小官,隨著群眾出眾的聯想力,很快就夠構造出個‘狗官為了掩埋證據殺死青天大老爺為自己洗脫罪名’的故事情節,然後群情激奮,不管孟之州究竟做了什麼。也會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難就難在這裡。孟之州闖入劉春霖家中,將劉春霖斬首在床,至於為了什麼根本沒有人知道,沒人敢去審問他!只是此事已經驚動了民間,皇上迫於壓力,只能讓孟之州回京候審,把事情交代清楚。不過孟之州身份特殊,暫時也沒有奪去官銜收押,回來後住在大理寺準備的私宅裡,由大理寺主審,刑部聯合副審。”

      董耘的語氣可是說稱得上凝重,“這件事必然不好審理,依皇上的性子,戍守邊關的大將不可重判,但若是判輕了,群情激奮,恐怕也不能服眾。到時候的主審官員是兩頭為難,裡外不是人,一不小心恐怕就會落得一身駡名。”。

      董耘這還沒有分析完,劉春霖雖然是個清官,但他家是保定劉家,他叔父是鴻臚寺卿。孟之州家雖無封爵,但其父兄皆從軍任指揮使,恐怕也討不到好。如此棘手的案子,竟然交到了大理寺的手上!

      董耘看了沈練一眼:“你必須推出個人來做主審。”

      沈練雖然面冷心硬的,但實則護犢子,手底下的人一個都不想推他們出去受這個難,上前一步問:“董大人覺得下官如何?如此棘手,怕下頭的人做不來。”。

      董耘卻搖頭,道:“你仕途坦蕩,莫要為這種事毀了自己。”他其實自己也很猶豫,在人群中掃了一眼,目光落在了趙長寧身上。

      長寧早知道就是如此,董耘一直因為當初的事跟她關係不好。

      董耘歎氣:“趙長寧,我雖跟你有些過節,但也不是存心想害你。只是此事除你以外再無合適人選了……”

      其實趙長寧並沒有想太多,是不是公報私仇根本不重要,董耘發話了她就必須要答應。她說:“大人不必多言,既然您交給下官來做,下官也自然同意。”只聽趙長寧已經答應了,沈練也不好再說話,微微歎氣站在一邊。

      董耘應該還是有犧牲趙長寧之意,誰讓董耘最不喜歡他。

      再者趙長寧的二叔剛被邊貶官,家族式微,董耘這也是光挑軟柿子捏吧。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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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5 00:45:3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大理寺散會之後,沈練將她叫了過去。

      他的窗簷下養了只文須雀,正在籠子裡啄水,聽到開門的動靜仰起了腦袋。因長了對八字鬍,看著格外神氣。

      沈練敲了敲桌子,道:“我跟你說說孟之州的事。”

      長寧才回頭,立刻表示凝神細聽。

      沈練抓過太師椅坐下,沉吟片刻說:“……孟之州這個案子的確是很棘手的。寺卿大人把這個案子交給你,卻也是為難。”

      長寧笑歎:“若是不棘手的話,您跟董大人也不會為難了。”

      沈練搖了搖頭:“孟之州這個人冷漠跋扈,不把旁人放在眼裡。在永平府地界上,此人說話比知府還管用,所以斬殺了劉春霖,竟連個敢捉拿他的人都沒有,要不是傳回京城群情激奮,皇上被逼無奈也不得不讓他回來受審。就是回來了, 指揮使的官銜還保留著,根本奈何不得他。你審問他的時候也要格外小心,莫惹怒了他。”

      長寧鮮少聽到沈練跟她說這麼多,道:“大人放心,我心裡有數。”

      沈練嗯了聲,“莊肅後天會回來,你跟他一同去孟之州那裡,有他在,孟之州不會太為難你。”

      說完又加了句:“皇上其實根本不在意一個言官的死,但激起民憤也絕對不是件好事,所以必須拿出個交代來,明白了嗎?”

      長寧拱手應喏,才從沈練處退出來。

      這個孟之州卻是來得快,第二日長寧去大理寺,卻發現一大清早的,本該人煙稀疏,大理寺路兩側被百姓包圍,她下了馬車問正在門口等她的徐恭:“這是怎麼了?”

      徐恭像斑鳩一樣的四處張望著,回她:“半個時辰前就圍起來了。都等著要罵孟之州的。”

      長寧奇道:“劉春霖不是永平府的監察禦史嗎,怎麼京城也有名氣?”

      徐恭笑了笑:“您是不知道,咱戲園子裡演青天轉,劉春霖有出「智鬥惡知府」,孟之州要是一露面肯定會被百姓砸的。”說罷又拉了她的手臂,“您快些進來,要是知道是您主審,路口肯定被請願的堵得水泄不通。”

      長寧進了大理寺,隨即銅鉚釘黑漆大門就合上了,她問徐恭:“孟之州已經到了?”

      徐恭答:“到了,供得跟祖宗似的在後院待著,莊大人讓您先過去跟他聊幾句。”

      兩人到了後院,只見門口把守的竟是帶刀著胖襖的官兵,見到兩人過來,立刻上前一步攔下:“指揮使大人在裡面休息,閒雜人等不可驚擾。”這些應該是孟之州從開平衛帶回來的親兵,看樣子排場還挺大的。

      徐恭上前道:“我們大人是大理寺丞趙長寧趙大人,是來審理案子的,勞煩二位通傳一聲!”

      這二人卻語氣冷硬地說:“指揮使大人一路到京城舟車勞頓,尚在補眠,暫不見外人!”

      徐恭被他堵得一氣,語氣也不那麼好了:“指揮使大人縱然是勞累,但此次回京本來就是受審的,又不是回來睡覺的……”徐恭說到這裡,趙長寧伸手一攔他,讓他退下些。

      在邊疆稱王稱霸的將軍,豈是好相處的,徐恭別自己惹火燒身了。

      她淡淡地朝著屋內道:“孟大人想必覺得在下官微言輕,不必一見。下官也覺得如此,既然是這樣,那下官也覺得沒什麼幫大人洗刷冤屈的必要。大人儘管在京城耽擱下去,反正耽擱的不是下官的時間,耽擱的是大人您的名聲,還有邊疆的安危。”

      說完頭也不回,便轉身離開。

      徐恭被他們家大人的一番壯語所折服,追上他們大人的步伐,還沒來得及勸大人三思,這麼尥蹶子是會被沈大人罵的,就聽背後門吱呀一聲開了,傳出來一個渾厚而冷淡的聲音:“趙大人……留步。”

      徐恭被請進去的時候還有些恍惚。他跟在大人身後坐在正堂的太師椅上,下人端來了一杯清茶。

      對面正坐的就是極為出名的孟之州孟指揮使,徐恭還是第一次看到真人,比想像中的年輕很多,看起來給人一種不過二十出頭的感覺,一對如刀一樣鋒利的長眉,又年輕又淩厲,五官俊秀,栗色皮膚。隨意地披著件袍子,正在喝粥。

      而且喝得很慢,一勺粥吹三口氣,才慢吞吞地喝下。

      他的樣子實在是太年輕了,唯有周身淩厲的氣質,才讓人感覺出這確實是一名驍勇善戰的大將。

      趙長寧想起了七叔評價此人的一句話:桀驁不馴。她越看越覺得難怪他跟誰的關係都處得不好,因為實在是有點欠抽。

      如果他要是知道外面這麼多老百姓要對他喊打喊殺的,不知道還會不會這麼淡定地喝粥。

      孟指揮使喝了小半碗粥,把他面前那碟鹹鴨蛋往前推些:“趙大人吃個蛋吧?”

      那鹹鴨蛋比普通鴨蛋小了一圈,蛋白細嫩,蛋黃如流丹,鬆沙多油,都對半切開,帶殼地擺在盤子裡。

      趙長寧嘴角微動:“不必了,等孟大人吃完我再問吧。”

      孟之州道:“大人不必問了,無可奉告。”他用筷子夾起鹹鴨蛋黃吃,鹹油和蛋白放到粥裡配著吃。徐恭莫名地咽了咽口水,發現自己竟然看餓了。 

      人家在吃早飯,趙長寧也不能把他當成疑犯來審問。而且外面全是他的親兵,她這裡敢壓著孟之州給她下跪,孟之州的親兵就敢把她的腦袋砍下來給孟之州當球踢。

      孟之州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反正沒人能奈何他。

      “大人如此態度,殺劉春霖究竟是為了什麼,我恐怕也問不出來。我問不出來不要緊,但是是百姓是怎麼看待此事的,您出去看看便知。大人莫要小看民意,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大人是否明白?”

      孟之州吃完了早飯,接過熱帕子擦手,冷笑道:“有種讓他們闖進來,我隨時恭候。堵在門口伸張正義,也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而已!”

      他站起身來,淡淡道:“我念你為官清廉不惹是非,所以叫你進來坐坐。別的你也不配知道,便是叫莊肅來也沒用……走吧。”

      他吃完了早膳,站起來伸了個腰,才往裡屋走去。

      徐恭從未見大人被人這樣無視過,一時氣憤就要理論,趙長寧卻是忍了忍,拉下他。

      “既然如此,下官就不打擾大人了。”她拉著徐恭走出來。

      徐恭氣道:“還沒見過排場這麼大的,即是殺人就該償命,怎麼他還跟沒事兒人一樣,架子比誰都大。”

      “開平衛位置險要,駐守的軍隊非常關鍵。”長寧看著日光透過枯椏落下來,淡淡地道,“天下能鎮守此關的最多不過三人,孟之州心裡清楚得很,沒有人敢治他的罪。”

      徐恭聽了長寧的話也是一怔:“即是如此,那您怎麼向董大人交差呢?”

      “再等兩天,他是案犯,必然比我們更著急解決這件事。”長寧準備派人前往永平府探探底。又想起門外的百姓,“……派人把他們都驅散了,堵門口像什麼樣子。”

      話雖是如此說,但孟之州這種絲毫不配合的態度,還是讓人心情很不好。

      擱趙長寧身上,孟之州究竟要不要洗刷冤屈關她什麼事!要不是董耘把這個差事交到她手上了,她才懶得過問。

      倒是莊肅聽說後親自前去,卻在孟之州那裡吃了閉門羹。人家一整天地在院子裡練箭,射柿子樹上新掛的柿子,見都沒見他。莊肅也回來跟沈練抱怨說:“……軍功沒多少,架子都要頂到我臉上來了,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這麼狂?”

      沈大人看他一眼:“什麼都沒問出來?”他隨手給自己的文須雀餵了一把小米。

      “沒有。你還是別派小師弟去碰壁了。那孟之州實在太狂,沒人制得住他。”莊肅拍了拍他的肩,“還有,今年估計也沒有柿子吃了。”

      沈練又長歎口氣:“行了,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叫司務打盆水進來,他要洗手進宮一趟。

      這日準備從大理寺下班的長寧本來正想從絲綢胡同裡穿出去,卻被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擋住了去路。

      車後的錦衣衛簇擁一字排開,乾脆把路完全堵住了。

      長寧下車站定,看到裡面走出來個人,身披灰鼠皮大氅,表情冷漠,不是陳昭是誰。

      “陳大人今日頗有雅興,竟然來攔趙某。”長寧對他自然沒什麼好印象,微微一笑說,“青天白日的,大人有何貴幹?”

      “陳某傷了趙大人,趙大人又害陳某被皇上罰跪。如此一說來,我們實則恩怨已經分明了。”陳昭淡淡道。

      趙長寧就一笑:“陳大人當真覺得已經恩怨分明了?”

      陳昭卻不再接這個話了,轉而說:“坊市胡同有家掃雪茶社,供頂級碧螺春,不知道趙大人感不感興趣?”他問了之後又接了一句,“當然,趙大人就算不感興趣,恐怕也要跟我走一趟的。”

      掃雪茶社,此茶社背後的主人實則是翰林院侍讀學士宋大人,往來的也是頂級文人雅士。

      侍者將陳昭迎到了二樓的雅間,錦衣衛立刻將二樓守住,不許任何人再上去。侍者一看這位身份不凡,臉色也煞得很,搞這麼大排場難不成是來砸場子的?於是有些遲疑。

      陳昭見他不動就冷冷道:“還不下去?”

      侍者還是未動,又看了趙長寧一眼,長寧才道:“這位是錦衣衛指揮使大人,快叫你們羅掌櫃親自上最好的茶來招待。”

      侍者跟趙長寧是認識的,如此才躬身,語氣輕快:“那趙大人您請稍等!馬上就來。”

      趙長寧才坐了下來說:“此茶社的店主我認識,若陳大人早說要來,我就知會一聲了。”

      半柱香的功夫,羅掌櫃親自奉了茶上來。給二位大人恭敬地奉了茶,低聲湊在趙長寧耳邊說話。說的是什麼陳昭聽不到,只見長寧微一擺手,似乎示意了什麼。這位羅掌櫃才帶著人退出去,順便帶上了門。

      長寧端起紫砂壺給他倒茶,淡淡道:“我知道陳大人找我為什麼。”

      陳昭這時候才笑了笑:“趙大人聰慧無比,既然已經知道用一個「蠻」字來刺激陳某,想必是知道些什麼的。我只想問趙大人一句話,這個「蠻」字——你究竟是從哪裡來的?”眼神竟然有些淩厲。

      長寧抬頭:“讓我回答大人這個問題,其實也不難,但是大人也需要告訴我一件事。這個‘「蠻」與大人,究竟有什麼關係?”

      陳昭聽到長寧的話就沉默了,似乎不太想說,長寧喝茶,補了句:“大人若不說,我恐怕也只能說什麼都不知道。即便陳大人再怎麼逼問我,我也不會說的。”

      陳昭捏緊茶杯,才緩緩鬆開:“也並非我想隱瞞,只是說來艱難。我有個小我六歲的胞弟,小名便是蠻兒,只是他兩歲的時候,被我家裡的一個姨娘陷害至今下落不明,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找他,我母親也因思念他過度,這些年鬱鬱寡歡,如果你有任何他的消息——”

      其實陳昭說到這裡的時候,趙長寧是恍惚了一下的,雖然她看上去仍然平靜,心裡卻是驚濤駭浪!

      原來陳蠻真的是陳家的孩子,一個差點受冤入獄,自幼飽受貧寒疾苦的人,竟然是陳氏子弟,錦衣衛指揮使的親弟弟。

      她定定地看向陳昭:“你當真想他回去?”

      陳昭聽到這裡,臉上卻飛快地掠過一絲喜悅:“他真的還活著?他在哪裡?”

      看到一向面色陰沉的陳昭這個樣子,趙長寧輕輕道:“陳大人不用太高興,我暫時不能告訴你他是誰。”

      陳昭聽到這裡,手就按住了放在桌上的繡春刀劍柄,趙長寧微微一笑:“陳大人若殺了我,恐怕就更不能知道了。”

      但陳昭仍然沒有放鬆,冷冷地看著她。

      “陳大人也不用急於一時,你也可以自己派人去查。但如果你當真想要他回去,就不要太輕舉妄動。”趙長寧起身準備離開,她自然不能立刻給陳昭說陳蠻的下落,這畢竟是陳蠻自己的事,讓他自己做決定吧。

      “站住。”陳昭也沒站起來,而是慢聲叫住她,“我來找你不止為此事,有個人要見你。”

      這個「他」指的是誰其實是不言而喻。

      長寧被他帶出了茶社,只見前面到了一個宅院。

      她倒也不怕陳昭使詐,下了馬車跟在陳昭身後進去了。

      陳昭還沒討厭她到非要殺他不可的地步。就算真要殺她,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請她走,這個她心裡還是很清楚的。

      這宅子是三進的門,每一進都護衛重重。進門之後,長寧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漆黑的屋簷洞眼,她看過一些機關佈置的書,知道多半佈置著筒箭。大明的時候,武器研發其實已經非常先進了,這個宅子的安全級別是不言而喻的,若不是陳昭領著,她恐怕一道門都進不來。

      院子裡面倒是非常的風雅,佈置了疏木假山,泉眼流出一條溪澗,從草木之間穿過。漏窗外植兩株芭蕉,長寧一眼就看到一座涼亭,亭下擺了桌,身著玄色袞冕的帝王在喝酒,四周寂靜無人。

      而她回過頭的時候,發現領自己進來的陳昭也不見了。

      坐在涼亭下的帝王向她招了招手。

      長寧緩步向他走過去,正要行禮,卻被他止住了:“不准跪。”

      他說不跪就不跪吧,她也不是非得跪了才能舒服。

      朱明熾精壯高大的身邊穿著件玄色常服,即便是常服,也有暗銀色葉紋繡在袖上,動作之間頗為尊貴。他穩穩地給趙長寧倒茶,問道:“……在大理寺遇到什麼麻煩了?”

      長寧抬頭看他。他只淡淡說了句:“朕是天子。”

      這四個字他究竟想說明什麼,長寧不知道,她仍然不說話……

      朱明熾也沒有解釋,抬頭吩咐外面,“去把孟之州叫過來。”

      孟之州很快就過來了,他穿著件藏藍的袍子,穿著皂色長靴,給朱明熾跪下行禮:“微臣孟之州叩見皇上。”隨後抬頭就看到了趙長寧,她站在帝王的身邊。

      原來他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皇上……”長寧正欲出言,朱明熾一邊喝茶一邊說,“朕在這兒看著,你問他就是了。”

      淺淡的夕陽落在他的肩側,帝王的側顏俊毅而堅冷,他長得一點都不溫柔,若是再沉下臉說不定還能嚇哭小孩,但就這個時候顯得溫和。長寧的眼神著實有些複雜的。

      孟之州則相當複雜地看了趙長寧一眼。

      當年朱明熾在邊疆打仗的時候,二人曾交情過硬,所以朱明熾登基他也是擁護者。倒沒想到……這小小的大理寺丞,值得他親自出馬!孟之州的眼神在趙長寧的臉上遊移片刻,此人究竟何德何能?

      “此事你也不要拖延了。”朱明熾冷冷地看他一眼,“上摺子給你請罪的可多得是,不過都被朕壓下來了。別以為你有個開平衛指揮使的位置就高枕無憂了,那幫人可隨時準備致你於死地的。朕叫你回來一方面是迫於壓力,一方面也是想讓你自己澄清,背負個斬殺清官的罪名你以為是好玩的?以後史書會怎麼說你?”

      孟之州再這麼桀驁,也不可能反皇上的話,他微低頭道:“皇上,我不說自然有我的道理,他們只管說便是了,我也不在乎。”

      “孟之州!”帝王語氣一沉。

      孟之州冷笑:“他們若有這個能耐,便自己去守開平衛,我在邊疆吃了八年的沙子,如今想殺個人也要看人臉色,有什麼意思?”

      趙長寧聽到這裡,不禁也暗自佩服——孟之州簡直是作死的人才,她至少沒見到過誰敢當面忤逆皇帝的。

      朱明熾跟孟之州明顯挺熟的,這話雖然過分,他卻沒有真的生氣:“吃了八年的沙子,性格也不改改——行了,朕今日不逼問你也要問,你想耗,朕也沒有那個耐心。”

      話說到這裡,朱明熾指了指另一石凳,“坐下來,邊吃邊審。”

      話說完就有人去傳膳,不一會兒菜便一道道端了上來,孟之州藉故先離席了。亭下只餘長寧和帝王,朱明熾默然不語,長寧片刻開口:“孟指揮使倒是挺有性格的……”

      “沒你有性格。”帝王看她一眼。

      長寧嘴角微扯,朱明熾這是什麼意思……

      有個小廝正好端菜上來,正好打斷了她說話。長寧的眼角餘光突然瞥到他放菜的一剎那,袖中有銀光閃過。她的瞳孔極具一縮,那道銀光是正朝著她來的!只是剎那已經來不及反應,“朱明熾!”她幾乎本能地突然喊了一聲。而朱明熾動作更快,他單手就將趙長寧往他身後一推,瞬間便伸手去擋。

      長寧整個被他擋住,視線蒙蔽在他的衣襟之下,隨後她看到帝王的臉色瞬間白了。她驚魂甫定地看著面前高大的身影,一把拉過他的手,然後厲聲道:“護駕!”

      那人立刻就要吞服毒藥,此時暗處一支箭破空而出,將他的手射開。同時暗處的錦衣衛撲上前,按住此人的肩膀將之手敷在身後。

      而趙長寧低頭去看,只見他的右臂肘上一寸,小箭已深入筋肉,只留羽簇在外,血很快就暈開了衣裳。她鼻尖一酸,托著他的手臂道:“派人去請御醫來!”

      長寧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喊朱明熾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毫不猶豫地為她擋了這箭。但看他臉色不好看,就知道這箭必貼骨刺過,若非他有超常人忍耐的毅力,早便喊痛了。但是他沒有,僅僅是很平穩地說:“不許驚動宮中,讓陳昭封鎖宅院!”

      見長寧凝視他的傷處,朱明熾微微一頓,低啞著聲地問:“嚇著了?”

      長寧抬頭的時候,她的眼眶是微微紅的,不知道是哪裡觸動了一些她的心思,她的心思這麼的不好猜,給銀子,給權勢,她自己說了想要的——但都沒有什麼觸動的樣子。偏生這樣狼狽的時候,她似乎有些觸動了。

      因為方才自己喊了他的名字的,仿佛是要朱明熾來救自己一樣,而他因此還受了傷。

      “沒有。”長寧說了兩個字,要他坐下來,“御醫再等一刻鐘就會來。”

      但她坐在那裡的時候,眼眶就一直泛紅,然而淚水會不掉。只是那個神情,便足夠讓人揪心。帝王看了她片刻,他不想說自己是心疼。因為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怎麼哄她。傷的又不是她,又不是她疼,為什麼一副要哭的樣子。

      他甚至沒顧及身邊的錦衣衛,伸手將她按進了自己懷裡,只是聲音仍然有些異樣:“朕無大事,你哭什麼……?”

      “我沒有哭。”趙長寧只是聲音有些發抖,因為他有傷的那臂搭在她身上,她甚至不敢推他,她重複一遍的時候,鼻尖的酸意就越發的明顯了。

      帝王不想更惹她,哄了她一聲:“好、好,你沒有哭。”

      很快孟之州和陳昭二人已回來了,兩人臉色都難看的可以,一個是錦衣衛指揮使,特務頭子。另一個是開平衛指揮使,坐擁八萬兵馬,這一生就沒打過敗仗。眼皮子底下竟然混進來了刺客。不僅是將宅院團團圍住,一一盤查過往的人,還直接從金吾衛、神機營調派了人手,將附近的街道也封鎖了,隨後五城兵馬司的人一到,半個京城都戒嚴了。權勢第一人遇刺,那豈是可以說著玩的。

      屋內許太醫用剪刀剪開了帝王的袖子,自箱中拿了把柳葉般的小刀,對朱明熾說:“皇上,此箭有倒刺,不可強拔,只能破開血肉取。可能有些疼,您稍微忍著些。”。

      朱明熾的神色是平靜的,畢竟是從戰場上過來的人,頷首道:“取出再說,不要耽擱,此箭應當是淬毒了。” 

      許太醫不敢耽擱,小刀在油燈的火苗上撩過,等不再燙了。他才用刀沿著箭身往下開。剛探到肌膚的片刻他頓住了。長寧在旁看到刀尖落在堅實手臂的血肉上,刀尖刺破,突地冒出血來。

      刀順劍身破開了些,這樣活生生的疼,平常人怎麼忍得了。更何況還要把這血淋淋的箭,附骨拔出,許太醫已經儘量快了,剎那帝王仍然皺眉悶哼一聲。

      許太醫立刻用上好的金瘡藥敷上,然後以紗布包紮。

      長寧在一旁,緊緊地抿著嘴唇,從剛才開始到現在,她幾乎是一句話都沒說過。

      包紮完畢之後,朱明熾便摒退了人,見她低著頭,伸手將她的下巴略微抬起一些,其實他的手不如往常有力。但看到她一直微紅的眼眶,他的語氣比更柔和的時候還要柔和:“——說沒哭,樣子比哭還難看。可是心疼了?”

      趙長寧本來應該反唇相譏,她怎麼會心疼的。但是自責令她說不出話來。

      但是哭或者發洩自己內心的情緒,也決不是她的性子會做的事。她不想讓朱明熾看到她這個樣子,別過頭。卻被朱明熾一壓著,然後抱到了懷裡:“……不要這樣,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好,你告訴朕,但是不要這樣。”

      長寧輕輕地吸了口氣,她說:“陛下何必為我擋這一箭?”

      朱明熾看著她,那一瞬間,仿佛是如鏡湖面突然投下無數石頭,蕩起千層浪花,再難平靜。一股說不出來的麻癢之意升騰而起。以至於他有種戰慄的、抑制不住的奇怪衝動。

      這個人一直是不可觸及的。偶爾對他有些溫情,卻又屢次冷淡無情地害他。因為無法捉摸,他想將這個人握緊在手裡,又怕太用力會將她捏壞,更多的是一種無力的不甘心。

      帝王也會無力。

      就像他以前喜歡翠鳥,關在籠子裡養,養得再久,籠子一打開它還是會飛走的。

      但若是鳥兒心甘情願的站在他的手上,與他偎依,吃他餵的食物,又怎麼會想禁錮鳥兒的自由呢。必定千金萬金的捧到她面前,求她一笑。

      朱明熾突然地想到:老子也許還有點昏君的潛質。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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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5 00:45:4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朱明熾漸漸收起了笑容,他淡淡道:“你叫了我。”

      二人由此陷入了一陣沉寂。

      朱明熾的神色平靜,接著又說:“朕若不給你擋了,你這身子骨,卻也是受不起的。”

      趙長寧沒有說話,並非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而是還想著朱明熾突然護她的情景。

      她抬起頭的那一瞬間,話都衝到了嘴邊,但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說。

      她半跪下來,衣擺垂落在地磚上,擰了熱帕為他擦拭手臂。朱明熾自上而下地看她的時候,看到她的睫毛疏朗濃密, 眼眸像是初冬的清晨,寒潭上起了淡淡的白霧,冷淡而朦朧。

      熱氣氤氳而起,朱明熾受傷的手突然反手抓住她,不要她動。趙長寧也沒試圖抽動,她只是緩緩地歎氣:“我欠陛下的越來越多,怕是還不清的。”

      朱明熾嘴唇一勾:“這麼簡單,一句話便了事了嗎?”

      長寧聽到這裡一笑,然後直起身:“陛下想要什麼?”

      這倒是把朱明熾問住了,他要什麼?趙長寧這樣冷淡而捉摸不定的人,如此兩人在一起,多半就是他在強迫她。他想要她依賴自己,想她心甘情願地在自己懷裡,但這樣的想法幾乎是奢望。趙長寧會依賴他?那還是殺了她比較直接。至於她的愛更是奢望。

      他沉默而忽然一笑:“想來朕坐擁天下,什麼都有。卻只有一樣還沒有的。”

      長寧仍然聽著。他的確什麼都有,此話不錯。

      朱明熾繼續說:“……朕還少個孩子,日後這江山,總不能拱手給他人。”

      趙長寧心下一震,只是面上未露分毫。

      繼承他大統的孩子,自然是皇后所生嫡子。他想說什麼?

      “許是陛下後宮去得不多,自然還無子嗣。”趙長寧接了一句。

      但她卻不知道,朱明熾凝視她的目光正變得銳利而深沉,似乎根本沒聽到她說什麼。

      兩個人的孩子,這是多麼奇妙的東西,血脈相連的產物,比任何一種方式都來得親密。也許是他想要更多維繫兩人關係的東西。

      或者更貪婪更深沉的想法,想要她完全地屬於自己。永遠不會背叛。讓一個女人屬於自己,他可以娶他,從此後他就是她的天。但是他不能娶趙長寧。那麼他想要兩個人的孩子。

      帝王抓住自己的手往上一拉,靠在他身上,長寧罕見地未有任何反抗。然後帝王伸手貼住了她的小腹,他的大手幾乎可以擋住她的腰了,緩緩地摩挲著。“……這怎麼倒是沒有動靜,朕也疼愛你不少。”

      帝王低沉的語氣似乎是很遺憾的,罕見的溫柔。

      長寧身體緊繃,自然不可能有動靜,她每次都會服湯。

      宮中的規矩,嬪妃若是侍寢,未賜湯藥,便是要嬪妃有孕。私下服湯藥是欺君之罪。

      她從不敢對朱明熾提起此事。

      朱明熾如此的期待,難以想像如果他有天知道了,會不會暴怒。

      倘若她現在還不懂朱明熾的意思,當真也是白長了這麼些年。她明白卻不點穿,這是聰明人的做法,朱明熾也不會明說……他不是那種喜歡說什麼的人。他只會理所當然的表明自己的立場和佔有。

      “……也許是疼愛得還少了。”朱明熾的聲音有些許笑意。趙長寧頓時僵硬,伸手便推開了他。

      誰想卻是一下推到了他的手,他本來還是笑著的,因為這個動作臉色突然變白了。

      高大的身體,因為疼痛而有些蜷縮。

      趙長寧方是失神了,反應過來見他疼得厲害,於是拉住他的手:“是不是很疼?我方才沒有注意到。”

      他緊閉眼睛久久不說話。

      長寧於是又問:“……你好不好?”

      朱明熾緩過勁兒來,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仿佛在安慰她:“朕無事。”又加了句,“朕雖然久征沙場,但畢竟也不是鐵打的,受傷的時候,你動作適當輕些比較好。”

      長寧就笑了,也覺得是自己反應過頭傷著了他,她輕輕說:“好。”。

      她抬頭,看到朱明熾靜靜凝視她的笑。兩個人都靜了很久,他才說:“若我真的有事呢?”

      這句話是如此的直接而犀利,長寧就怔住了,半晌她說:“微臣恐怕難逃一死。”

      朱明熾聽這話也笑了,他淡淡地說:“只要有朕在一天,你就不會死,沒有人敢讓你死。趙長寧,你肯定是明白的。”

      夜色如水,趙長寧從屋內出來。

      空曠的天空,下弦月發出淡淡的光,陳昭看到趙長寧出來了,目光複雜。自上次朱明熾突然半夜帶人進都察院,還讓他罰跪養心殿,他就覺得不對。

      難怪他能如此年輕便得了大理寺丞之位。

      他從頭到尾打量趙長寧,等趙長寧走過來的時候,淡淡說:“大人可知道,宮中多少嬪妃有寵?”

      長寧看著他問:“陳大人想說什麼?”

      陳昭語氣冷淡:“大人比我明白,明明是臣子,為何要以色侍君主。大人是讀書人,莫要汙了聖賢的名聲。卑職只想勸大人一句,切莫惑亂朝綱,歷來這樣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這些話都很刺耳,但趙長寧置若罔聞,只是整理自己的衣袖:“我做什麼事,與大人何干?”

      陳昭卻不想他是個恬不知恥的人!

      難不成張開腿取悅帝王,就是為了今天的位置?帝王也當真順應地被他蠱惑了。

      陳昭看趙長寧那張臉,當然他確定,就是在朱明熾的後宮裡,也找不出這麼漂亮的一張臉。趙長寧並非那種脂粉氣的美,反而像玉一般漂亮而皎潔,眼神清澈,膚色勝雪。氣質其實相當的清冷,叫人一看就覺得應該是個相當正派、淡泊名利的人。忍不住產生親近的好感,又不會想褻瀆。

      自然,現在這張臉在他眼裡突然有了妖氣。

      人不可貌相,此人竟然是惑亂君主的佞臣!

      其實那瞬間陳昭握緊了自己的刀柄。他對朱明熾極為忠心,皇上屢次為他犯戒,多加縱容,這樣的妖物就應該被殺了!

      “趙大人,別怪我今天沒有提醒你。”陳昭壓低聲音,“倘若讓我發現你半點擾亂聖上的意思,我便叫你做刀下鬼!”

      趙長寧知道在陳昭心裡自己現在是什麼形象,估計就是漢哀帝的寵臣董賢之流。

      她並不是很在意。

      難道告訴他自己是被帝王脅迫的?何必呢,誤會就誤會吧,陳昭有本事殺了她好了。

      “我勸大人還是先別計較我的事,”趙長寧說,“方才逮到的那名刺客在什麼地方?”

      陳昭沒有回答她的話。

      長寧笑了:“陳大人,審案犯還是我的專長,這時候可不是置氣的時候,帶我去吧。”

      其實趙長寧一直在懷疑,刺客何必如此千辛萬苦地潛入這樣一處戒備森嚴的宅子殺她。想殺她什麼時候不能殺,馬路牙子上,大理寺裡,還有跟篩子一樣到處是漏洞的趙府。

      她這樣一個小官,觸犯誰的利益了?非要殺了她不可?

      肯定還有別的原因。

      陳昭沒有堅持多久,趙長寧說得很對,審案犯人家是專長。他們剛才也審問過他為什麼要刺殺趙長寧,誰派來的,但那人到現在還沒吐一個字。

      他帶趙長寧到了後罩房,後罩房重兵把守,那人被縛了手臂,扔在一堆廢棄的桌椅上,奄奄一息。

      只有一把椅子,趙長寧先坐了下來,看到陳昭面容一僵,立刻笑道:“下官失職,陳大人想坐?”

      “不必,你快審吧。”陳昭懶得計較,站在她旁邊。

      趙長寧不過是跟他客套,既然他說不用就算了。她叫人把那人提起來,只見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臉色煞白,但是目光銳利,兇狠地盯著二人。

      她見旁邊有茶,倒了杯來喝,問陳昭:“你們動刑了?”

      審訊怎麼能不動刑,陳昭沒回答。

      趙長寧也不在意,繼續說:“既然膽敢在錦衣衛的護衛下行刺,想必是受盡折磨也不會招的。”她對犯人笑了笑,“別怕,我是讀書人,不動刑。我只問你問題。”

      陳昭並不覺得趙長寧能問出什麼,酷刑拷打還不肯招,她有什麼辦法?

      對方明顯並不在意趙長寧說了什麼,被人按著頭,只是閉上了眼睛。

      趙長寧見他不聽,笑了說:“想必混進這裡,你少不得要費功夫。其實想殺我大可不必,我家的書童下人都挺不聰明的,你就算在我飯菜裡下毒藥,他們也未必發現得了。說來是不是很奇怪,這裡戒備森嚴,你冒死進來殺一個小官,實在是得不償失……”

      “其實,你想殺的根本不是我。”趙長寧突然道。

      而那人霍地睜開了眼睛。

      “你想殺的另有其人,只是此人有大批的親兵守衛,吃食也絕不會假別人之手,你找不到下手的機會。”趙長寧繼續說,“到了這裡,才能借著傳菜有機會接近……但是沒有料到我突然出現在這裡,而那個人藉口避開了。於是,你將我錯認以為是孟之州了。”她傾身,聲音柔和地問,“你想殺的是不是孟之州?”

      那人卻仍然冷笑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趙長寧卻笑了說:“我方才說孟之州,你神情有異,這可做不得假。其實你何必倔強,天下的酷刑千千萬,不知道你承受得住幾種。我既然已經猜到了,你何不從實招來?”

      那人瞳孔微微一縮,冷笑:“原來聞名京城的趙大人也不過如此,方才說了不動刑,現在卻出爾反爾!”

      趙長寧道:“這可是閣下誤會了,我的確是不動刑的,只是讓別人動而已……更何況,即便是我出爾反爾,閣下又能怎麼樣呢?”

      陳昭在旁聽著,卻見趙長寧起身走了出來,陳昭跟著她出來。隨後長寧轉過身:“刑罰便如同藥,要對症下藥,對這樣的人,陳大人不如讓下人這般刑訊。”她輕輕說了個法子,“……如此一來,不怕他不認。”

      陳昭聽了後沉默,一言不發地又回去了。

      長寧在外面坐了片刻,只聽哀嚎聲減弱,陳昭走出來了,到長寧面前頓了頓說:“……的確是來殺孟之州的。”

      他又說:“想不到趙大人也是心性狠毒之人。”

      顯然,趙長寧此人不僅的確有才華,該狠心的時候他也狠心,這樣的人物,究竟是怎麼躺在君王身下的……看著趙長寧淡然的側臉,陳昭無法想像,這樣的膚色染上豔色是什麼情景。

      其實長寧並不是不擅用刑,她只是不想看到這些罷了。

      “既然問出實情,勞煩陳大人讓此人畫押,我有用處。”趙長寧並未接陳昭的話。

      陳昭招手,叫了個戴著方巾的男子過來,低聲囑咐他去準備,等證詞送到了長寧手上,他在背後淡淡說:“趙長寧,倘若你將這些心思用在陛下身上,我饒不得你……我饒不得你,想必你的日子也不會太好過的。”

      趙長寧腳步微頓,什麼都沒說。

      證詞她很快就叫人送到了孟之州那裡,沒有親自過去,而是先回去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長寧神清氣爽地到了大理寺,只見她號房的隔扇大打開,孟大人正拿著證詞,大馬金刀地坐在她的椅子上,他的人將門口團團圍住,場面震撼,非常有蓬蓽生輝的感覺。

      徐恭給她使眼神,一邊走過來道:“孟大人等您許久了。”

      “哦?大人有事?”長寧笑著問。

      孟之州抬起頭:“趙大人還算有幾分本事。我今天,是來跟你說劉春霖的案子的。”

      這就是趙長寧的目的,孟之州不願意說,那現在有人要殺他!她倒是想看看孟之州還願不願意說!

      趙長寧先沒回他,而是對外面招手:“叫人開堂,”她才回頭對孟之州說,“孟大人,咱們開堂審理如何?”

      他這是借著杆子往上爬,真把他當犯人了!

      孟之州身邊有人不幹,孟之州眼神示意不准妄動,答應了趙長寧:“……不許圍觀,速戰速決。”

      事實證明孟之州有些先見之明,聽說趙大人要審理孟之州,大理寺眾人都到審問堂來圍觀,可惜不准入內聽,只能在外面張張耳朵,聽個隻言片語。好事者搬來了板凳,踩在上面往裡面看。

      大理寺右少卿莊肅過來了,眉頭一皺:“怎麼在門口堵成這個樣子,像什麼話!”

      大家紛紛讓上司,討好道:“大人,趙大人竟然說服了孟之州受審。我們可是好奇得很!”孟之州殺劉春霖是樁奇案,早就在京城傳遍了。

      “那也不能堵,都給我滾回去!”莊大人一聲呵斥,眾人只能搬著小板凳離開。莊肅見人散去後,施施然地走入了審問堂內。

      眾人只能默默咽口血,大人,您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

      莊肅自然也是好奇,趙長寧是怎麼勸動了孟之州受審的。

      他進來後長寧便起身,把主審的位置讓莊肅,莊肅笑呵呵的:“不必不必,我來旁聽,孟大人不介意吧?”

      實際上孟之州幾乎沒有看莊肅,他微微頷首,等了片刻之後,他開口說話,語氣冰冷:“我殺他,他也該死!”

      莊肅示意趙長寧一眼,趙長寧也知道他的意思,問道:“孟大人可願意細說?”

      孟之州擺手,他靜了一會兒才開口:“趙大人,你是個清官。”他看趙長寧的眼神一瞬間有些犀利,“你覺得一個清官能否做盡天底下的善事,也能做惡事?”

      趙長寧片刻沒有說話,莊肅笑了聲:“這是自然的。”

      孟之州就繼續說:“劉春霖便是善事做盡,但做的惡事也不少!此人性喜童子,家中除了蓄養妻妾,竟還有八、九歲的孌童……”

      莊肅神情還是自然,這種事在官紳中並不鮮見。

      又聽孟之州繼續說:“……他買到府中的孌童,有次還搞出了兩條人命。不過他雖行事不檢點,弄得永平府烏煙瘴氣,卻也沒犯到我,還不至於讓我殺他……直到有天,他盜賣永平府的軍力部署被我發現。”孟之州說到這裡,眼神更是冰冷,“我截獲了信件後,就帶人衝進他的府中。你猜如何?他正在他姬妾的肚皮上顛鸞倒鳳,我一刀就砍了他的頭。”

      跟小妾顛鸞倒鳳被殺,這位監察禦史也是死得特別。原孟之州是因這個才斬殺劉春霖的,長寧點頭問:“那我還有個問題,孟大人為何不早說明白?倘若如大人所說,大人豈不是平白被冤枉了?”

      孟之州搖頭,他淡淡道:“開平衛出叛徒,此事我不想外傳,會動搖軍心。”

      開平衛的位置的確很重要,孟之州自然有他的道理。

      長寧沉默,然後問:“孟大人,如果真如你所說。那麼……究竟是誰要殺你?”劉春霖不過是個小官,沒有人會為他的死來殺個武功高強的邊疆指揮使。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孟之州淡淡道,“否則不會告訴你這件事。我這人脾氣不好,一生樹敵頗多,但想想恨到非要殺我的,似乎還是沒有的。要說是擋了誰的路,我一向戍守邊疆,朝廷什麼大員長什麼樣子我都不知道,更是無稽之談了。”

      長寧目光微閃,陷入了思索。

      他二人的審問如同打啞謎一般,莊肅沒太懂,什麼要殺孟之州?卻又聽趙長寧說:“下官有個疑問,劉春霖此人我雖然不瞭解,但據大人描述,此人生性荒唐,卻是個聰明人。若說圖財,他能得到錢的辦法實在是太多。為何非要犯下通敵叛國這等滔天大罪?”長寧說完之後,看到孟之州陷入了沉思,明顯的臉色有些變了。

      於是趙長寧又問:“大人可否告知,你是如何知道劉春霖通敵叛國的?”

      再聽她說這句話,孟之州似乎思索到了什麼,眼神閃爍:“是我的一個下屬……截獲到了從劉家發出來的信件,但是此人這次沒與我同行。”

      “那我再問大人,劉春霖倘若當真通敵,怎麼會從自己府上發信。要是被人截住,豈不是要立刻推到他頭上?這位劉春霖既然能把知府拉下馬,想必不會是個愚笨的人物吧。”

      孟之州聽完了趙長寧的話,這時候才真的無話可說,半晌道:“當時氣憤至極,沒來得及想這些。”

      趙長寧見他不說話了,卻也不催促,手指輕輕敲著驚堂木。

      她覺得這件事,是從頭到尾都有人在算計孟之州。他殺了劉春霖,敗壞了名聲,不得不回京城受審,又在京城遇刺。

      一連串的計策,不就是為了除去他嗎。

      孟之州畢竟是武官,行軍作戰沒人比得過他。但這些陰謀詭計的小伎倆,他卻是防不勝防。

      “大人自己思量,究竟是誰非要除去你不可,今日先審問到這裡吧。大人累了,暫且休息吧。”趙長寧拍了驚堂木說,“退堂。”

      孟之州抱拳道了一聲“多謝”,隨後帶著人,頭也不回地出了審問堂。

      長寧同莊肅一起出來,跟他講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迎面北風吹來,遍體生寒。二人走過大理寺遍植柳樹的庭院,莊肅聽了笑道:“我認識這小子數十年,倒不見幾個能說服他的。小師弟,你前途無量啊!”

      長寧笑了笑:“大人,這事可還麻煩著呢。我以前派人前往永平府查明真相了,凡是有相關都不出我的推測。說真的,我倒是希望劉春霖是有過錯的,否則孟之州這個人,我們大理寺判也不是,不判也不是。恐怕境地會非常尷尬。”

      莊肅道:“孟之州畢竟有抗倭的軍功在身,保家衛國這麼多年,流血流汗的,我看功過相抵也不是難事。更何況那劉春霖也不是什麼好人……”

      趙長寧也不說誰對誰錯,只是歎道:“如何能堵得住悠悠眾口呢。”

      晚上歸宿,長寧坐在燭臺下寫孟之州的案卷。

      寫到不通之處,她會停下來仔細思索。

      毛筆蘸墨,又在硯臺邊壓了壓,繼續往下寫。她纖瘦的身體披著件外衣,喉頭發癢,握拳在旁邊咳了聲。

      陳蠻給她送湯藥進來,黑漆方盤上放著玉盞一般的小碗,大概就是幾口的量。

      “大人,這藥是鄭太醫派人送來的。”他低聲說。

      既是鄭太醫送來的,那便是朱明熾的意思。

      他總是送些藥給她喝,究竟是什麼也不知道。長寧每次也不問,照舊喝下去。

      反正朱明熾想殺她,肯定不用下毒這麼曲折的法子。

      長寧嗯了聲端來喝了。藥又苦,撿個梅子含在嘴裡,酸甜之味才把苦味壓下去。

      “陳蠻,你先坐下。”長寧指了指旁邊的太師椅。

      陳蠻不知道大人想說什麼,只見大人放下了毛筆,整了整袖子,沉吟了一下告訴他:“我可能……知道了你的親人是誰。”

      陳蠻俊美的臉看不出表情,只是喊了聲:“大人……”。

      長寧擺手讓他先別說話,她也是靜了一下,才能繼續往下說:“你家不是普通人家,你的哥哥、母親,一直在找你回去。如果你願意回去的話,此生錦衣玉食無憂……”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陳蠻突然抓住了手。

      “大人可是嫌棄我,所以要趕我走了?”他的手捏得有點緊,甚至是有點疼。

      長寧苦笑,但看著陳蠻望著她執著的眼睛,她又說不出話來。

      “難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親人是誰嗎?”

      陳蠻堅決地道:“我不想。”他繼續說,“大人不要趕我走。”

      這貨怎麼像個問題兒童,還說不聽了。

      “我當真沒有想趕你走,不過是讓你回去見見你的家人。如果你不想留下,也隨時可以回來。”長寧溫聲道,“你一輩子做我的護衛,實在是埋沒了你。”

      陳蠻眼神微黯,抿了抿嘴唇,倔強地不說話了。

      “好了,我也沒有逼你的意思。你自己想想吧。”長寧無奈說。

      反正依陳昭的能力,恐怕很快就會知道陳蠻是他的親弟弟,然後找上門來。她雖然挺不喜歡陳昭的,但事關陳蠻的前途,還是希望他認真考慮。

      陳蠻嗯了聲,收了方盤站起來走出去。

      門口本來有兩個丫頭端著笸籮在做針線,做得不大認真,笑嘻嘻地咬耳朵。看到陳蠻出來就站了起來,臉色微紅地喊他:“陳護衛,給大人送藥來啊!”

      他長得好看,丫頭們便喜歡與他親近。有的時候甚至會偷偷送他手帕之類的東西,陳蠻雖然不喜歡,倒也不會生氣。

      今天他卻一言不發,徑直往外走去。

      方才說話的丫頭自持有幾分姿色,還幾步追了上來,擋住了他的路。見陳蠻看著她,便咬咬唇說:“你這人怎的如此無禮……”

      “滾開。”陳蠻冷漠地低喝,脾氣前所未有的暴烈。

      丫頭不敢惹他,猶豫地讓開了,陳蠻大步往外院走去。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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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5 00:46:0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

    派往永平府的探子很快就有了回信。

      不出長寧所料,劉春霖在此之前,甚至沒和邊境有過通信。對於永平府的城防部署, 他也從未關注過,他關注得比較多的還是窯子和勾欄院。

      而孟之州的舊部,也不知去向。趙長寧派人緝捕,至於能不能抓到還是一說。

      長寧把這些事告訴孟之州後,他似乎出了會兒神,然後回答她:“那就這樣吧。”

      長寧聽了,將他面前的那張椅子拉開,在他面前坐下來:“孟大人,恐怕不能簡單地就這樣。”

      孟之州回頭就是個冷笑:“不然呢?趙大人是要扣押我嗎?”

      此人倒真是倔強!長寧忍了忍,笑道:“孟大人挺有性格啊,不過我這人也有個癖好,別的我也管不著,但凡是我經手的事,那就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孟之州看了他一會兒,嘴角一扯:“趙大人,倘若是以前,我是最討厭你這樣性格的人。”

      長寧倒是挺無所謂的:“現在不喜歡我的人也不少,大人隨意就是了。”

      她把孟之州留下,她下午還要進宮一趟,朱明熾很關注此事的進展。

      今日他倒是沒有批閱奏摺,而是在奉先殿會見高麗使臣。

      陳昭正好從奉先殿中出來,看到了站在臺階上的趙長寧。

      趙大人穿了件青色官袍,藏藍嵌玉革帶,面如清蓮,高潔清冷,眉眼間卻甚至有種徐緩的媚色。大概是自從看破了他和帝王不可告人的親密關係之後,陳昭看趙長寧的目光就大不一樣了,再正派嚴謹的衣著,都能看出些許的媚意來。

      趙長寧也看到了他,對他淡淡點頭一笑,別過頭不予理會。

      誰知道落在陳昭眼裡,趙長寧又是怎樣要蠱惑君主,媚亂朝綱了。

      這位趙大人日後說不定有大造化呢。待他執掌大權那日,恐怕要使天下蒼生遭殃。

      陳昭很注意他的舉動,這妖物要是不守本分,他就一刀砍了他還朝廷一個乾淨!

      高麗使臣還沒出來,朱明熾就把她叫去裡面等。

      大概是無數次的經歷讓帝王警醒了,此人放在外面勾搭別人,放在裡面會勾引自己,乾脆隔了屏風,叫她在帷幕後等著。

      朱明熾身邊的太監都對趙長寧很好,奉茶也小心翼翼的,眼皮子都不敢抬一下。趙長寧喝著蜜餞子加蜂蜜、梅粉泡的茶,隔著帷幕看裡面。

      朱明熾坐在龍椅上,高麗使臣站著恭敬地與朱明熾談話。倒也不會有語言問題,高麗使者一口字腔正圓的京城口音漢語,說得可能比朱明熾這個長期待在邊疆,受當地口音影響的人還好。

      實則高麗這個國家,也就是李氏朝鮮,在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自己的文字,用的是漢字,一直到朝鮮世宗時期才出現訓民正音。即便如此,上層貴族還是大力反對使用這種文字,認為其簡陋易學,是底層人士才用的簡化文字。上層社會仍然學習使用漢語,並以此為貴。

      高麗是附屬國,每年要給朝廷歲貢,說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其實朱明熾早就不耐煩了,又說了幾句,叫禮部尚書過來與高麗使者詳談,才見長寧。

      長寧一進來,首先注意的是他的右手。

      朱明熾用的左手握茶杯,他不是左撇子。

      她下跪行禮,同朱明熾彙報了孟之州的案情。

      朱明熾聽了沉思片刻,告訴她:“孟之州要是真想立刻回開平衛,便讓他回去吧。只是主審官員恐怕要被罵幾年了。”

      “微臣倒也知道,只是究竟是誰要殺孟大人,目的如何,恐怕值得商榷。孟大人雖然行事乖張,但也與朝堂中人交涉不深,誰會對他痛下殺手……微臣只是擔心,此人另有所圖。”長寧說到這裡頓了頓。

      她當然不想草草結案,事情還沒弄清楚,背後也許還有更可怕的真相。

      但朱明熾是極聰明的人,又有政治敏銳力,眼睛微眯:“你擔心真的有人通敵叛國?”

      長寧道:“這話微臣也不敢亂說。不過要是真的,那麼嫁禍孟之州殺害劉春霖的人,就是真正通敵叛國的人,絕對無假。此人殺孟之州,不過是為敵方除去心腹大患。”

      開平衛難守,孟之州鎮守開平衛七八年,開平衛如鐵桶一般沒有漏洞。他帶兵打倭寇,也猶如神兵,一個月連連報捷,將倭寇趕回琉球島,竟然還差點把人家屠殺了乾淨。

      這樣的人物不是心腹大患,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這次朱明熾聽了想了更久,招劉胡進來說:“給朕傳兵部尚書過來,傍晚朕在養心殿見他。”又說,“……如此一來,你恐怕是要再好好審問他的。此事不解決,恐怕有後患。”

      說完之後,朱明熾對她招了招手:“坐到朕身邊來。”

      自他上次為她受了傷,長寧便不在這些事上抵抗他了。踏上臺階,坐在龍椅下方的一張太師椅上。

      朱明熾本意是讓她與自己同坐,於是道:“不知道坐哪兒?”

      趙長寧跪下說:“擅坐龍椅是大逆不道之罪,請皇上饒恕微臣不遵聖意。”

      朱明熾聽了倒也不逼她,估計上次抱著她在龍椅上弄,給她留下的印象還是太深刻。

      “朕還沒問過你,孟之州這案子怎麼落到你手裡的?”她坐下後,朱明熾問她。

      孟之州這個案子,無論辦得好不好,都是裡外不是人。趙長寧但凡有些理智,就不會把這個燙手山芋接到自己手上。

      趙長寧卻也不說。跟朱明熾告狀,說自己被大理寺卿針對?這不是她會做的事情,不是什麼對不對的問題,她只是做不出來而已:“沒什麼,分到手上便做了。”

      朱明熾就看了看她:“朕這裡你可以隨便說,無妨。”

      趙長寧自然是不會說的,又問:“您的手臂好些了嗎?”

      她這麼一問的時候,朱明熾的心突然被觸動了。得到她是一回事,而得到她罕見的關懷是完全不同的感覺。現在她的人已經是他的,沒有人會從帝王的口中虎口奪食。但是她的心明顯不是,那麼他不急著如野獸一般的猙獰佔有,他希望兩個人是脈脈溫情的。

      朱明熾不甚在意:“小傷罷了,戰場上打仗,刀砍到背上肩膀都裂開也不是沒有,這還不算什麼。”

      一邊說著,一邊將玉珠纏在手上。

      趙長寧想起他結實的背上,的確是有道猙獰的疤痕。

      “您要注意身體。內閣這麼多人,凡事親力親為倒不如下放一些。政事哪裡有處理得完的,您再勤奮也沒辦法。”這大概是趙長寧對朱明熾說過最溫情的話了。

      她看到朱明熾,總是想起後朝的那個著名的過勞死皇帝。朱明熾其實是有點求成的。皇位來得不正統,更是要證明自己可以。

      她說完之後,看到朱明熾纏珠子的手微頓……

      他看向她片刻,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然後覆住她的嘴唇。

      她奮力也無法掙脫,帝王手勁稍微一大就壓住了她。撬開了她淡粉的唇,吃她一般的狠狠吻著她,津液,小舌似乎都含到了他口中,要被吞吃下肚。

      然後朱明熾把她抱了過來。

      長寧癱軟在他懷中,她沒有力氣反抗了。衣襟淩亂,露出一點雪白脖頸,柔軟芳香的面頰,因為掙扎而染上了紅暈。她在他的懷裡是如此的軟和纖瘦,膚色也與他差異甚大。長寧白如新雪,他在邊疆曬成了栗色。好像將一個軟和的雪團兒抱在懷裡,有種驚世的貌美。

      朱明熾看著她,眼神也變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如她一般,引起他不能控制的欲念。總是會索求太多,以至於她怕。

      朱明熾輕輕地一下下吻她。長寧明顯地感覺到有燙人硬物抵著她的大腿。

      但朱明熾僅僅只是抱著她,平息了一會兒說:“朕還要見兵部尚書,你先去休息。”

      長寧靠著朱明熾堅實的胸膛,喘息漸平。

      她大概是有點驚訝的,但是沒有表露分毫。她靜靜地靠著,手無意識地抓著朱明熾繫在腰間的玉佩的穗子,想了想搖頭:“微臣還有些事,就不休息了。”

      “嗯。”帝王漸漸平息了欲望。目光下移,見她抓著自己玉佩的穗兒,問道,“你喜歡這個?”
  
      長寧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指的什麼。

      但是帝王伸手解了玉佩給她:“此物是朕首戰大捷的時候,先皇送的,上好的和田白玉。給你玩玩,不過你玩了要還給朕……以後沒用了倒是可以送你。”

      玉握在她手裡,真是羊脂白玉,溫潤微透,如嬰兒之肌,雕鑿半開蓮花。朱明熾生活簡樸,可以說得上是本朝最簡樸的皇帝,很少看到他佩戴這些昂貴的東西,後宮也是,有封號的嬪妃如今也不過十數人。

      此玉當真是極為漂亮的,不說玉質,蓮瓣展開也是楚楚生動。

      長寧握著玉片刻,她說:“倒是的確很漂亮。”

      朱明熾親了親她的額頭:“知道朕為難還誇好看,去內務府找個一模一樣的雕給你,行不行?”

      長寧微微搖頭:“我隨口說說罷了。”雖然的確有點喜歡,但卻是帝王的東西。

      朱明熾大概想了下,伸手拿了玉佩纏在她的腰間:“借你玩幾天吧,下次朕再拿回來。”又說,“方才讓人佈置了飯菜,你吃了再回去。”

      其實兩人之中,趙長寧才是嬌養出來的,朱明熾是吃什麼都無所謂的人。每次她來,禦膳房要遷就她的口味,做的東西奢侈又多。

      趙長寧哪裡知道要是平時,皇上時常幾個菜就對付過去了。

      朱明熾看她是挑食得很,所以讓人注意。他縱著她,她惡劣的挑食也無所謂。只是這些事他不想說而已,見不得這小祖宗受點苦,是他自己的事。

      小祖宗聽了未必領情呢。

      所以趙長寧雖然不喜歡跟朱明熾相處,但其實還挺喜歡留在宮裡吃飯的,她覺得禦膳房真合她的口味。配著紅燒冰糖肘子、三味醬鴨、蟹黃豆腐、鮮嫩的拌黃瓜,她吃了兩碗飯,才從奉先殿出來。

      因為吃得飽,趙大人走路慢得像散步。隨後她又遇到了陳昭,帶著錦衣衛拾階而上的陳昭,一眼就看到了趙長寧腰上的玉牌。

      他的眼睛銳利地一眯……

      ——京城禁衛軍的指揮腰牌。

      皇上一向貼身攜帶。趙長寧怎麼拿到的?

      聯想力十分豐富的陳大人,立刻想到了趙長寧妖言惑眾,以美色為資本,施計從帝王那裡取得腰牌的整個過程。

      對於趙大人一臉平淡的散步,也是其運籌帷幄,成竹在胸的算計。

      然後趙大人因為吃得太飽,不小心冒出個輕嗝。

      陳昭的臉色就更不好看了。

      長寧自如地握了握拳,把聲音掩過去了。結果看到陳昭正在不遠處,臉色陰沉地看著她。長寧覺得陳昭此人一定有病,每次見到他,臉都拉得像自己欠他五萬兩銀子一樣。

      幸好她皮笑肉不笑的能力出眾,一個拱手道:“陳大人。”

      也不說什麼請安的話,戴著腰牌憑空覺得自己有幾分氣勢的長寧,施施然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陳昭盯著他清瘦的背影,灼熱得要盯出個窟窿來。

      皇上當真成了昏君之流不成,禁衛軍的腰牌,也能讓趙長寧拿去佩戴?。

      他大步進宮,只見帝王已經在批摺子了。聽了他的話,一邊抬頭說:“不用緊張,非戰事時期,朕不過給他玩幾日。”

      “倘若趙大人以此做惡,陛下如何收拾……”陳昭還想再勸。

      對著臣子一貫表情嚴肅的朱明熾竟然笑了笑:“沒關係,她不知道那是什麼。”

      說罷搖了搖頭,手蘸朱墨,讓陳昭退下了。

      不知道那玉佩是什麼的趙大人,著實戴著張揚了幾日。

      長寧再審問孟之州的時候,孟之州便瞟了趙長寧腰間的玉幾眼。

      此玉識得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一個。

      察覺到孟之州的走神,長寧微微一扣桌子:“孟大人?”

      她的人從永平府傳回消息,孟之州的舊部沒有被抓獲,但抓了幾個家僕,有人指認是舊部的一個幕僚造信。但是這位幕僚也早就逃之夭夭。

      她想從孟之州這裡問得此人的消息,但是孟之州很消極。

      孟之州回過神,應道:“我什麼也不知道。”不過又加了句,“趙大人不用急,即便是我被人陷害了又能如何?人始終是我殺的,我也認了。明日我就要返回開平衛戍守,你實在是不必再問了。”

      若不是職責在身,真不想管他了。長寧也不是要留他,只是他在的時候,儘量把該查的事情查清楚。一方面是因為董大人催促,孟之州可以懈怠,反正他回了邊疆就聽不到別人說什麼了。但是大理寺不可以,他們可能要因為這個案子被罵好幾年,最好是能解決則解決。另一方面,她也不喜歡看到別人蒙冤。

      長寧笑了笑,著說,“你當真不在乎是誰想殺你?”

      孟之州嘴角輕微地一扯:“趙大人,孟某雖然脾氣不好,為人倡狂了些。”趙長寧心想你自己也知道啊。孟之州繼續說,“但孟某好歹也是一員大將,戰場上刀劍無眼。保家衛國,哪天會沒命是誰也說不準的,想殺我就想吧,只要能殺得了我,我也不在乎了。”

      他換了個姿勢坐著:“開平衛不能沒有指揮使,我這幾日就要返回開平衛,也別說我不給大人留情面。就算劉春霖沒有倒賣城防部署,光憑他那些作為,我殺他也不冤枉,我殺了就認。想怎麼判都隨你。”

      趙長寧不再勸他。她站了起來,問他:“孟大人可願意跟我出去走走?”

      孟之州既沒有說願意,也沒有說不願意。趙長寧叫徐恭暫時不必記了,派了大理寺護衛過來。對孟之州做了個請的手勢。

      大理寺外面就是時雍坊的街區,趙長寧倒是沒讓孟之州走出去,只是隔著圍牆叫他看看外面。

      為劉春霖請命的民眾還沒有散,一看到大理寺有人出來,便激動起來,高喊著:“殺了孟之州,還劉青天一個公道!”

      “殺了孟之州!不能放他回去!”

      “大理寺包庇罪犯,趙長寧狗官!”

      孟之州臉色鐵青,一言不發。知道什麼是一回事,能不能面對是另一回事。

      雞蛋砸在牆上,腥臭的蛋液濺到了孟之州身上,他好像突然被人打擊到了一般。這個一貫高大偉岸的將軍,此刻沉默了良久。

      保家衛國數十年,敵不過一次失手。青天的名聲流傳甚廣,但將軍的艱苦卻無人知道。

      恐怕此刻孟之州很難想像,他會被人如此對待。

      徐恭聽了很氣:“大人,怎麼他們連您也罵,以前不是還叫您青天的嗎?”

      “我這個青天之名太過淺薄,不能與劉春霖比。”昨晚回家被爛菜葉砸過的長寧很淡定,“牽扯進來,名聲不臭也臭了。”

      “孟大人殺劉春霖也不是殘害忠良啊,不行,我得去外面跟他們說道說道。”徐恭開始擼袖子。

      長寧笑道:“你一張嘴,他們無數張嘴,你怎麼說?”

      徐恭聽不得他們家大人受半點污蔑,急道:“總不能任他們胡說吧!別人聽了豈不是以訛傳訛,認為您是個狗官了?”

      “沒有辦法,等結案之前,出門的時候小心點就是了。”長寧淡淡道。幸好她不在乎小青天之名,失去的時候倒也不痛心。

      孟之州良久沉默後轉頭看了她一眼,目光極為複雜,他啞聲道:“……對不起。”然後他大步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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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漏斷人初靜,天氣越發的嚴寒,夜露結成了冰霜,幾乎是滴水成冰的天氣。

      這兩日天氣急劇變壞,早早地燒起了爐子。顧嬤嬤帶著幾個大丫頭,坐在屋簷下趕斗篷的毛邊。大少爺去年穿的斗篷被火爐不小心烘壞了,誰知道天氣壞得這麼壞,得熬夜趕出新的來,大少爺明日要穿著去大理寺的。

      顧嬤嬤往手上哈了口熱氣,又搓了搓手,才將凍僵的手堪堪緩過來些。

      丫頭塞了她個銅手爐抱著:“嬤嬤您先回屋歇著吧,天氣這麼冷,您可別凍壞了。”

      顧嬤嬤說:“以前寧哥兒的衣裳都是我親手縫製的,不看著還真是不放心,你們得記得,毛邊要縫三四次才好,毛也要剪得短短的,否則大少爺不會穿的。”

      長寧覺得斗篷鑲嵌毛邊是女孩兒才做的,雖然她不明說,但做了擺在那裡她是決計不會穿的。但就她那身子骨,不嵌毛邊怎麼能暖和。

      油燈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的,院門口響起了開栓的聲音,隨後一行人走了進來。

      顧嬤嬤帶著眾丫頭趕緊站起來,只見來人是七爺,帶著護衛,應該是才從外面趕回來,因為夜露,披風有些濕漉漉的。

      顧嬤嬤屈身行禮,周承禮伸手一擺:“大少爺在嗎?”

      “嗯,我進去就是了,你們不用通傳了。”周承禮淡淡說了句,立刻就要進去。

      顧嬤嬤下意識地伸手攔住他。周承禮看向她,目光冷淡,她的聲音立刻小了下來:“七爺,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周承禮頓了頓:“是要向你請示一下的嗎。”

      她不過是個下人,只因為大少爺是她奶大的,才在下人中有些身份,但這並不代表她可以攔下主子。顧嬤嬤聽了周承禮溫聲的話,冷汗都要下來了,勉強說:“奴婢不敢。”

      周承禮回過頭,守門的小廝打開棉布簾子,請七爺進去。

      趙長寧的確是在看書,直到屋內的丫頭屈身喊了七爺,她才從書卷中抬起頭。七叔解下披風遞給了丫頭,在她對面坐下來。長寧讓人給他沏熱茶,笑著問:“您提早回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我好讓人去渡口接您。”

      周承禮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盯著燭火怔住。

      “七叔,您是不是心情不好?”長寧接過下人遞上來的茶,親自放在他手邊。

      周承禮搖頭道:“每年回去都這樣,習慣了。”

      周承禮每年冬天都會回山東祭祀他的父母。

      周家跟趙家是同鄉,籍貫山東濟州府。周承禮的父親當年也是驚才絕豔之輩,時任戶部侍郎,主推丁辰變法,震動朝野。後來變法失敗被被貶官四川任嘉州知府,卻死在了去四川的路上。屍首被運回濟州府安葬。

      若非他父親身亡,當年周家也是濟州府的清貴世家,族譜可追溯到唐朝,不至於他童年飽受顛沛流離的煎熬。

      周承禮每次看到父親的墓碑,都想起當年,父親教導他讀書的情景。少年的他除了恨之外也別無他選,如今他能手握權勢了。

      但那又怎麼樣呢。過去的苦難永遠不會因為現在的強大而更改,因為苦難成為骨血中的一部分。再恨再苦,完全成長的他,在父親的墓碑面前,他依舊是當年那個少年,如此的無力。

      所以,他對那個時期美好的事物,都有特殊的感情。

      那個時候的小長寧,軟軟小小的孩子,白白的團兒,在草堆裡滾了滿頭的屑。他看似不耐煩她,實則卻很喜歡她。也許每天他都盼著孩子從那個小洞鑽進來,雖然他不跟她說話,但是看著她,內心卻是平靜溫柔的。

      周承禮抬起杯子喝茶,裡頭泡了兩粒棗兒,熱乎乎的,吃起來甜滋滋的。長寧便喜歡給別人棗茶,不光能喝茶,還能吃棗子,多好啊。

      “最近可是遇到了不順心的事?”周承禮放下茶杯,“回京的時候,聽了些你的流言蜚語。”

      長寧歎道:“最近主審孟之州,被罵幾句大概也正常。”

      周承禮抬頭:“你主審孟之州?”

      孟之州這麼大的事,他應該是知道的。長寧頷首:“他這個人倒也挺有趣的,可惜太桀驁不馴了,也只能做守城之將,放到朝中怕是活不了幾個月。”

      “朱明熾也知道,才一直留他在開平衛的位置上。”周承禮對朝中的事知道的自然比長寧更清楚,“他與高鎮、陳昭同為朱明熾的心腹,你說朱明熾最信任誰?”

      長寧沉思,然後道:“不會是陳昭。孟之州跟他感情不深,應該是高鎮。”

      周承禮就笑了一聲:“看來你還是不明白開平衛有多重要。”

      長寧不可置否,一邊嚼著棗子一邊說:“我如何不明白,為了孟之州的事,我都差點被刺殺了。”
  
      “有人刺殺你?”周承禮語氣一頓,立刻皺眉,“怎麼回事,為何沒有告訴我?”

      長寧笑道:“我還沒這麼招恨。是有人想刺殺孟之州,誤殺成了我,無妨,也沒有受傷。”

      周承禮抓著她仔細看了看,見紅潤白皙才放心下來。

      “我得派些護衛守在你身邊。”周承禮收回手說。

      長寧想說不用了,她身邊有護衛二十人。但周承禮料得她要說什麼,道:“不許不要,你那些護衛都是烏合之眾。”

      他說的長寧又不能反駁,只能任由他說了。周承禮又跟地說:“我雖然不瞭解劉春霖,但我瞭解孟之州,他容易被人煽動,尤其是涉及軍情的問題。殺劉春霖……不像他應該做的事,可能有外力推動。”

      這是長寧早就知道的,她是是暗暗驚詫周承禮竟然猜得這麼準。

      周承禮起身要離開了,長寧送他出去,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初冬的深夜中,她站在原地,仿佛在想什麼,微低著頭,下巴瘦削而優雅,影子在蠟燭下成了一道斜長的影子。

      周承禮漏夜而歸東院。

      寒風吹過,他的五官在夜色中凜冽如被刀刻斧鑿,俊美而冰涼。

      他隨手將手爐遞給旁邊的人,問了句:“宋平呢?”

      來人恭敬地回答:“宋先生出去了。”

      “大少爺遇刺是怎麼回事?”周承禮接著問。

      這時候此人卻有些猶豫了。

      周承禮淡淡問:“有什麼不好說的?”

      “那位擁護太子的將軍,想在京城借咱們之手除掉孟之州。”這個人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聲音發緊,“屬下派了幾個死士刺殺孟之州,他們混入了皇上的私宅。這幾個倒是挺厲害的,竟然真的接近了皇上。可惜當時孟之州避開了,他們……錯把大少爺當成了孟之州,誤下殺手!不過皇上當時在旁救下了大少爺……”

      “孟之州和陳昭帶人盤查私宅,他們當中幾人被抓,有個趁亂突圍,回來稟報了我。”

      這人說完後,久久沒有聽到周承禮的聲音。

      當他抬頭的時候,周承禮突然一巴掌重重甩過來,他的臉被打得偏過,火辣辣地發麻。

      他冷冰地說:“蠢物!”

      那人甚至不敢伸手捂臉,立刻跪下說:“卑職也沒有想到……索性大少爺沒有受傷,倘若因此傷到大少爺,卑職幾條命也不夠賠的!”

      周承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以後朱明熾身邊,都不准我們的人再近身。”

      朱明熾此人異常聰明,若是讓他察覺到異常,一切就難以收拾了。

      第二日起來天還沒亮,堂屋裡籠著盞油燈,長寧就著油茶吃早膳。

      顧嬤嬤叫管事來回話。

      二爺趙承廉趕赴任地,家中大事由大爺管著,但每月長寧還要再過問一遍,免得出漏子。

      趙長松上次春闈只得了同進士,正準備明年再考一次。三房、四房的幾個堂弟剛入了族學,長寧叫請了國子監退休的先生回來給他們授課。

      倒是趙長淮,最近頗得朱明熾重用,在戶部官員中嶄露頭角。給他說親的人如過江之鯽,他自己挑三撿四的,到現在都沒訂親。

      “……有幾個濟州來的秀才,本來是想著到京城來趕考舉人的,結果花光了盤纏。大爺出門遇到他們賣扇子。見是同鄉,便想一併收入族學中,還把族學倒座房拾掇出來,讓他們住下了。”管事說道,“每月還給二錢銀子買紙筆。”

      父親對落魄的讀書人一向富有同情心,每年考後都會收一批人,更何況是同鄉。

      趙家家大,也不會被幾個秀才吃窮了。長寧揉了揉眉心道:“養幾個人倒不是大事,只注意他們莫要入內院衝撞了女眷,也不要打著趙家的旗號,在外頭胡作非為就是了。”

      管家應喏,行禮後躬身退下,長寧才披了斗篷出門。

      此時天色濛濛亮,卻是陰沉沉地壓著,沒有半點出太陽的樣子。長寧走了幾步才發現是下雪了,細雪如絮,落在斗篷上片刻就化了。

      一炷香後天亮了,但因為初雪,和沒亮的時候似乎也差不多。到大理寺時徐恭正守在她的號房門口,凍得臉色發紅。看到她立刻迎上來。

      徐恭的神色不太好看:“大人,出事了!”

      大理寺後院,重兵把守。長寧快步走入後院,這次孟之州的親兵倒是沒有攔她。屋內幾個人匆匆往來,趙長寧進屋後,立刻聞到一股濃烈的藥味。孟之州躺在炕床上,臉色蠟黃到了極致。

      長寧沉著臉問旁邊的大夫:“可要緊?”

      “所幸發現得及時,孟大人又喝了許多酒吐了兩次,誤打誤撞地解了些毒,沒有性命之虞。”大夫擦了擦額頭的汗,“但究竟有沒有損傷身體,還得等孟大人醒了再說。

      長寧頓了頓,又問“……是什麼毒?”

      “我驗了孟大人吐出的穢物,應該是砒霜無疑。”

      長寧漸漸的冷靜下來。倘若孟之州有事,大理寺難逃其咎,肯定是要被問罪的!但孟之州究竟是怎麼中的毒?他身邊的人,可是連只蒼蠅都不放過地盤查!

      她招手讓徐恭去請外面的孟之州下屬,下屬進來拱手行禮,大概也知道趙長寧想問什麼,說道:“大人昨夜喝了些酒,我們都不知道,也並未驗毒。方才那酒罐拿來驗過了,毒便是酒裡來的。”

      “酒是從何處來的?”長寧眉微皺。

      那人道:“便是大理寺採買來的。”

      孟之州住在大理寺,原本是想著更安全些,卻出了這樣的事。

      長寧讓徐恭拿自己的腰牌,去把所有派來伺候孟之州的人全部抓起來,關到偏房裡。不過半刻鐘,沈練和莊肅都趕過來了,莊肅看了孟之州不省人事的樣子,倒吸了口冷氣,問了孟之州的安危後說:“出這麼大簍子……我得進宮稟報皇上才行。” 孟之州要是真有事,大理寺可擔待不起!

      沈練頷首,認同他趕緊去宮裡一趟。他上前查看了孟之州,淡淡道:“趙長寧,你在這裡守著他。那些人我親自來審問。”

      其實此事全權交由趙長寧和莊肅負責,沈練是不必過問的,不過趙長寧這時候也忙不過來。長寧由他離開了,又親自監督大夫給孟之州喂催吐的湯藥。

      餵藥倒也餵得進去,剛餵了小半碗,孟之州突然睜開眼,臉色極為難看。旁邊的下屬立刻端著痰盂湊過去,孟之州吐了會兒穢物,胃內應該沒什麼東西了,吐出來的全是水。

      吐完後他好像神智稍微清醒點了,癱在床上眼睛微睜。

      長寧上前,靜靜看著他:“大人終於醒了,您這又是何必呢。”

      孟之州閉上了眼睛,甚至嘴角微微一牽:“他們果然……是真的……挺恨我的。”說到這裡又像是嘲笑,他別過頭看著趙長寧,“不過……你們大理寺防備也是挺鬆懈的……”

      長寧不跟他白扯,微俯身問他:“孟大人可有不舒服的地方?腹臟疼不疼?”砒霜之毒傷及內臟,倘若中毒過深,可能終身受害。

      她來之前,大夫已經催吐了他許久。長寧又讓人給他尋一些牛乳來,服下對胃好些。殘留在胃中的毒已經不多了,只怕損失他的身體。

      孟之州卻不說話,當然,長寧看他的臉色也知道,恐怕現在能說話都是在強撐罷了。她道:“大人恐怕要在大理寺多休息幾日,你現在不宜走動,莊大人進宮稟報聖上了,開平衛的事你也不要擔心。”

      孟之州卻說:“我必須回去。”

      長寧見他倔強又犯了,忍了忍道道:“你雖然被救回來了,但砒霜可是劇毒之物,開不得玩笑。”

      “我從不開玩笑。”孟之州說。

      趙長寧默然,大概是雖然不是太喜歡孟之州,卻也覺得他率真,才又說:“大人,身體才是自己的。這不是逞英雄的時候。”

      孟之州難得沒有生氣,說:“眼看著入冬了,邊疆比京城冷得快,越冬的糧草、城防的部署,沒我看著別人做不來。我離開開平衛半個月已經是極限,要是邊疆的那些蒙古部落有異動,沒我在,誰能鎮壓他們。”

      說著他的臉色又不好看起來,手捂著腹部,緩了片刻說:“我是開平衛的指揮使……守開平衛已有六年,非死不離。”

      年輕又桀驁的孟之州,在這一刻,從他平靜的神色中,長寧看到了屬於邊疆大將的堅毅。

      “好。”長寧也嘴角微挑,最終道,“大人既然這麼說,我趙某,便也不勸了。”

      只能把想害他的那個人抓到了。

      雪漸漸下得更大了,大理寺門口積了一層薄雪。

      長寧從大理寺出來,本來是想去一趟大理寺大牢的,這天氣驟冷,大理寺大牢沒住滿犯人,倒收了些逃饑荒的流民,她看看囚犯有無凍著的,順便看看他們要不要發冬衣禦寒。

      剛走出大理寺,她就看到周圍聚集了不少人。

      看到有人出來,還辨認出是趙長寧,人群便有切切察察的議論聲音。

      徐恭在後面給她撐著傘,小聲道:“大人,我聽說,大家已經知道孟之州要回開平衛的消息了……”

      “低頭走快些就是了。”長寧繼續往前走。

      卻聽到有個聲音突然響起:“趙大人,你不能放過孟之州!”

      “對,趙大人,你主審他,要判他殺頭!一定是劉青天有了他貪污的證據,他才殺了人家的!”

      “大理寺忠奸不分,竟然放孟狗官回去!孟狗官要償命!”

      這樣的聲音不絕於耳,長寧沒有說什麼,與民眾起衝突是毫不理智的。時間會證明一切,你去辯駁,又如何說得過這麼多的人呢,這一向是趙長寧的處事原則。
   
      見她要走,有人更急了,上前就攔住她:“趙大人,我們指著您給劉青天做主呢!你可是好官,不能包庇狗官啊!”

      長寧精緻的眉眼疏淡,仍然不說話。

      有人就冷笑:“求他做什麼,他也是個欺軟怕硬的狗官罷了!”

      “他們官官相護,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長寧的護衛很快上來隔開人群,她本想著大牢不遠,快去快回也來得及,只帶了三四個護衛。誰知道竟然被人圍住了。

      還有個聲音冷冷地說:“劉青天就是被你們這些狗官害死的!孟狗官定是在邊疆貪污了不少軍餉,所以要殺劉青天,怕人家揭穿了他的醜事!”

      “他們兩個蛇鼠一窩,怎麼會管劉青天的泉下之魂……”

      長寧不知道被誰扯了一下衣裳,她踉蹌了一下,但是沒有摔倒,因為很快被徐恭扶住了。

      她看著被踩得無比骯髒的雪地,袍角沾到了烏黑的雪水,喘息片刻,閉了閉眼睛。

      還是忍不住,氣得手指都在發抖。雖然她明白,她心裡是知道的,百分九十的民眾,都是被人有意地在煽動情緒的。但她想起孟之州說「守開平衛已有六年,非死不離」時的神情,仍然覺得窒息得喘不過氣。

      一個守衛邊疆的將士,保家衛國這麼多年。為什麼要被侮辱、被輕賤。

      她推開了徐恭,回過頭看著人群中的,剛才說這句話的人。

      是個頭戴方巾的書生,可能是相由心生,她看著就覺得一陣厭惡。

      她緩緩掃視了一眼圍觀的人群:“孟大人為人正直。他做的事從不是為了自己,就算做錯了事,也不該是你們來罵。你們……也沒有資格說他半句!”

      她說到後面聲音闇啞。

      不再管在場的人,聽到這句話是什麼反應。她徑直朝前面走去,她還要去大理寺大牢看那些流民。

      雪落在長寧的臉上,頭髮上,冰冰涼的,很快就化去了。

      仿佛睫毛上都壓著雪,前路被虛化了,漫漫的天地,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累積在她的心裡。長寧又靜靜地站住了。

      大概是一種寒意,突然透骨入心。她看著被雪覆蓋的屋簷和路,仰著頭。

      孟之州此案不破,她愧當此官!

      黑尾翎一樣的眼睫緩緩合上,她繼續向前走,將所有的聲音拋在身後。大雪漸漸淹沒了她的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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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長寧在回去的路上,接到了一道急詔。

      馬車調轉馬頭,往皇宮裡跑去。

      紅牆琉璃瓦,覆蓋一層薄雪,紛紛不斷地落著,往來的宮人很少。在雪中的宮殿,越發顯得磅礡軒昂,氣勢恢宏。
  
      趙長寧到了乾清宮門口,劉胡在和一個宮女說話。宮女穿粉色綢襖,藍比甲,光滑的環髻上扣著兩枚精緻的玳瑁,看樣子可能是哪個宮裡的掌事宮女。聲音隱約:“劉爺爺,今天本是咱們娘娘的日子。皇上不來,娘娘精心準備的糕點,可能勞煩劉爺爺送進去。皇上吃了,也好知道咱們娘娘是念著他的呀……”

      劉胡有些為難:“靜妃娘娘有心是好,只是皇上那裡,咱做奴才的也說不上話。”他還是把盒子接了過來,道,“我只送進去,皇上知不知道心意,只看娘娘的心意夠不夠了。”

      宮女便笑了,頰邊顯出兩個小梨渦,屈身行禮:“惠景多謝劉爺爺。”

      這說話的功夫,劉胡已經看到趙長寧來了。換上一副笑容,幾步來迎他:“大人來了。”

      長寧跨上臺階,那宮女迎面向她走來,只見是個面色淡漠,秀麗至極的少年大人,披著灰裘。她微微一屈身,那少年大人也頷首,走過去了。宮女不禁地往回看,一直到乾清宮的宮門打開,那道纖瘦的身影不見了為止。

      大概,姣好若女,說的就是這個樣子吧。宮裡的娘娘,都沒有這麼好看的呢。

      宮女恍了會兒神,才撐起竹傘自夾道回宮去。

      長寧進了殿內,一陣熱氣撲面而來。屏風後面,朱明熾靠著寬大的羅漢床看書。他的腳步放著個銅火爐子,小幾上的豆釉瓶插著幾支新開的臘梅,被炭爐的熱氣一熏,滿室的淡香。

      他頭也不抬,就知道長寧來了,放下書,叫人端熱飯來。“沒吃飯吧?”

      長寧正要行禮,朱明熾就看她一眼道:“哪兒來這麼多規矩?”

      長寧在劉胡端上來的繡墩上坐下來,熱茶讓冰涼的手漸漸暖過來。內室一片寂靜,朱明熾繼續看他的書。長寧也靜了一會兒,大概是不知道跟誰說才好,片刻她後說:“陛下,孟之州今天被下毒了。”

      朱明熾淡淡道:“……怎麼,你擔心他?”

      趙長寧搖頭說:“他想回去戍守邊疆,我出門的時候,卻聽到所有人都在罵他……”她閉了閉眼睛,有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朱明熾緩緩地歎了口氣,又放下了他的書。“過來。”

      不知道他叫她做什麼,趙長寧抬頭盯著他,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她的眼眸裡有種獨特的迷茫。

      朱明熾起身走到她面前,隨後將她抱入自己懷裡。

      朱明熾的懷抱熟悉又陌生,龍袍緙絲的面料。堅硬的胸膛,心跳聲非常的有力。

      他的聲音帶著淡淡的:“可是他們連你也罵了,給你委屈受?”他的手掌緩緩撫著她的髮,“難受就在朕這裡留會兒,有羊肉鍋子,你吃嗎。”

      她不吃羊肉,覺得味道膳。

      長寧微微僵硬的身子緩下來,她閉上了眼睛,心想就這麼靠著他一會兒吧。好像也不是很難接受。

      他的手又繼續摸著她,像撫著貓一樣。貓是他養了許久的,但是都不親他,今天卻願意給他順一順毛。

      劉胡領著宮人在外面布好菜,進來本是要通傳的,帝王先伸手阻止他開口說話,然後揮手讓他退下去。劉胡心中猛地一跳,雖說早知道帝王與長寧大人的關係,但都不像今天一般是親眼所見,帝王單手將纖細的長寧大人摟著懷裡,又靠得極近,長寧大人的表情,似乎又不太對。自然比以前衝擊更猛烈。

      雖然帝王沒有表達出任何不悅的情緒,但是劉胡還是有一瞬間的慌亂。人活到他這把歲數了,還有什麼圖的,不過就是個好好活著而已,帝王與大臣,這樣的倫理倒置,穢亂宮闈。倘若哪天帝王不容他了,這事絕對是他要殺他的其中一條理由。畢竟帝王的手段,從登基到現在,他可是一樁樁親眼見證了的。

      登基之前親手毒殺皇后。追殺自己分封的親弟弟。杖殺了兩個背後閒話帝王秘事的宮女。

      還有個言官進諫他偏寵佞臣,似有所指。他當時聽了什麼也不說,叫錦衣衛半夜趁睡覺的時候勒死了……

      劉胡真是每每想起來都毛骨悚然。

      劉胡很快就退了出去。

      他站在外面吹冷風,胡思亂想著。帝王的後宮不多,但是在太后的努力下也不少,真心喜歡皇上的應該不多,還是怕他敬畏他的居多。太后想抱皇孫,偏偏帝王最寵倖的卻是個男人,何年何月才能見得有皇子啊。

      不過這也不歸他管,要想好好活著,只需嘴巴緊閉,當什麼都不知道就行了。

      “哭了?”良久,朱明熾突然問了句。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在動。捏著她的下巴抬起頭,她立刻避閃。

      朱明熾一瞬間沒說話,那玉一般的肌膚正沾著些淚痕,怎麼會哭呢。真孩子氣。

      他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手放在她瘦削的肩膀上,隔著布料就是肩骨。抿了抿唇告訴她:“世間的事多半如此,有什麼傷心的。”

      他又伸手擦乾了她的臉:“不哭了,來吃飯。”

      長寧又閉了閉眼睛,她也不懂自己,為什麼會在朱明熾面前最放鬆,竟然任由情緒發作。好像就算知道她再怎麼崩潰,聲嘶力竭,在朱明熾這裡也沒有關係一樣。

      朱明熾放開她,叫人傳膳。

      熬得軟爛的豌豆煨火腿和蹄花,冰糖肘子,魚肉釀豆腐,一碟水靈靈的拌黃瓜。那冰糖肘子香而不膩,更是難得有時蔬。長寧吃了碗飯,朱明熾翻過一頁書,也不看說:“再吃一些。”

      長寧吃飽了,根本不想再吃。朱明熾見旁邊高幾上擺著個食盒,大概裝的甜品,想著甜的大概她還願意吃些,叫人擺了出來。棗泥山藥糕,芸豆卷,鮮奶炸糕,梅花酥餅,那梅花酥餅每個只比拇指大一些。

      長寧拿著笑了笑:“靜妃的宮女有心。”

      朱明熾見她說起是靜妃送來的,想了想倒是記得這個人,淡淡道:“靜妃倒是時常送東西來,她做的東西倒是精緻,的確挺有心的。”

      長寧抿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些怎麼可能是靜妃親手做的,靜妃恐怕是打心裡對他避之不及,如果靜妃真是有心,就會親自送過來,而不是要打發個宮女跑一趟。

      他說什麼也沒用,後宮就是怕他怕得要死。

      當真是孤家寡人,當了皇帝也這樣。

      趙長寧嘴角微勾,吃了幾口就放下了,對朱明熾的態度就很和善了。知道他把自己叫過來,多半就是知道今天發生的事……

      她看了一眼朱明熾正讀的書:“……齊民要術?”

      朱明熾這是要去種田了嗎。

      朱明熾道:“江西、湖廣兩地一到夏汛便泛洪,顆粒無收,朕想看看古人怎麼治理。”

      長寧想了想還是告訴她:“皇上倘若真是想知道如何治理水患,不如看一些水文的書,齊民要術多還是講的治旱和種植,治洪水的部分不多。”她伸手過來翻了一翻,告訴他,“你看,不多的。”

      朱明熾凝視她柔軟白皙的側臉,大概是根本沒聽到她說什麼的。

      他說:“何必去看什麼水文的書,探花郎不如給朕仔細講講?”

      他的手就很自然地放在她的肩上。長寧也沒說什麼,別過臉任由他放著,打開書給他講水文中寫的治水法子,分了幾大類,哪些適合哪種情況。他的呼吸就在頭頂,時輕時重,徐緩如羽毛輕撫,大概聽得出節奏來。

      有時候還伸手過來指,讓她再講一遍。

      燭火跳動,他的影子從背後投在她身前,像山一樣籠罩著她。

      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詩:何當共剪西窗燭。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蠟燭燒過一半,宮人在外面通傳吏部尚書進見,朱明熾道:“稍等片刻就是。”就先出去見吏部尚書了。

      長寧放下書,在他內室轉了轉,看都豆釉瓷瓶插臘梅,就皺了皺眉。臘梅自然是用景泰藍或者是青花瓷好,找了一圈沒見他這屋裡有別的瓶子,她又坐下來,繼續看他的書。她發現朱明熾在《齊民要術》上標注的分明就是抗旱的內容,根本不是治洪水的內容,怔了片刻。

      朱明熾分明是故意的。

      故意要她講給他聽!

      看著朱明熾留在書上的字,力透紙背,凜然霸氣。長寧抿了抿唇,把書放到了一邊去。

      吏部尚書深夜前來,是有一樁急事。河南布政使回朝覲見。朱明熾一時談得沒有注意時辰,等他回去的時候,長寧已經靠著小几睡著了。蠟燭快要燃盡了,蠟淚凝固在燭臺上,火爐的暖光映照在她的身側。

      他走過去將她抱起來,她的頭立刻很乖順地靠在他臂彎裡,朱明熾抱了她一會兒,凝視許久,低聲歎道:“要是一直這般乖巧,朕不會為難你半分。”不過她要是明白,怕這江山哪天都要拱手讓人了。

      朱明熾過了會兒才將她放在了羅漢床上,讓她好生睡。

      她的腰間還戴著那塊玉佩,可指揮京城數十萬禁衛軍。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隨身戴著這麼個東西。應該不知道,知道還敢這麼戴著招搖過市,不怕別人認出來。

      內室角落裡放在一張琴,朱明熾善撫琴,只是登基後已經許久不彈了。

      何時見許兮,慰我旁徨,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使我淪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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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5 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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