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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立冬那天,咸陽城傳出一個驚人消息––渭水草灘正在修大刑場,要對商君處刑!
消息不脛而走,傳遍秦國山野,老百姓們被深深震撼了。
這是秦孝公二十四年,又是新君嬴駟的元年。按照當時流行的曆法,這一年是甲申年。陰
陽家說,甲申年物性躁動,有猴性,天下多事不安。國人以為應在了秦孝公病逝這件事上。不
想新君即位後,商君下獄,世族復出,朝野流言紛紛,說要恢復祖制廢除新法,當真是人心惶
惶躁動不安。然則只要商君在,人們還是相信不會變天。如今竟然要殺商君,國人庶民一下子
便驚慌起來!幾個月來,各縣百姓已經聽了官府吏員的許多宣慰,說六國要聯兵攻秦殺商君,
商君為了秦國安危而自請下獄,國公為了國家安危而不得不殺商君。說歸說,人們畢竟沒有完
全當真。老秦人幾時怕過打仗?幾時怕過聯兵攻秦?獻公時候打得只剩下了一半國土,不還在
死打?當今秦國如此強大,莫非國公還真的怕了六國不成?國人百姓們堅信,國公無論如何都
是不願殺商君的。上次國人請命,那個趙良說得在理,六國害怕商君,硬逼著國公殺商君的!
而今聽到消息,人們從四郡八縣紛紛湧向咸陽。遠處的騎馬乘車,近處的大步匆匆。人們
都很恐慌,心亂如麻,說不清要來祭奠商君,還是要來為商君請命?還是要向六國示威?亦或
要打聽一個實在消息––新法究竟會不會廢除?只有一點是清楚的,商君是秦人的大恩公,恩
公赴死,捨命也要來送恩公一程,見恩公一面!
渭水北岸的廣闊灘頭,向著咸陽南門的方向成上坡狀展開,形成天然的堤壩。從咸陽南門
到碧波滾滾的河道,足足有三四里之寬。春日伊始,這裡便是草長鶯飛的踏青之地。盛夏到來
,這裡又是牧童牛羊撒歡與少男少女們幽會的樂土。秋霜始降,這裡的枯草蘆葦便成了四野農
夫與咸陽國人收割柴草的好地方。一片渭水草灘,飄出過多少激越悲情的秦風歌謠?生出過多
少美麗動人的故事?老人們說,孔夫子編的《詩》裡的那首《秦風‧蒹葭》,就是這段渭水河
灘裡的老歌兒!長長的渭水,茫茫的草灘,她們是老秦人說不完的「古經」,做不完的噩夢。
這裡也是官府的刑場,每年秋決,都要在渭水草灘殺人。商君變法的頭三年殺人最多,有
一年一次殺了七百人,渭水都被鮮血染紅了!可是,那都是在櫟陽的渭水草灘與郿縣的渭水草
灘上。咸陽城南的渭水草灘還沒有做過刑場,還是乾淨的。
誰能想到,第一次在這裡開刑場,殺的竟然是商君?
一年四季,惟獨冬天的渭水草灘空曠遼遠,清冷孤寂。長長厚厚的草海早已經被打割淨盡
,枯黃的草根頑強的鋪成一片無邊無際的草毯,為蒼黃的土地做出淒涼的裝扮和最後的護持,
以免呼嘯的北風吹走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立冬開始,進入河灘的只有寥寥無幾的獵戶和破冰
打魚的官役。渭水草灘已經習慣了冬日的空曠寂涼。
今年冬日,渭水草灘卻被湧動的人潮驚醒了!
河灘四野,人群茫茫,卻沒有哄哄嗡嗡的人潮之聲,彷彿是無數失魂落魄的夢遊人的匯聚
。人群只是木然的湧動著,沒有激情,沒有議論,連村野百姓好看熱鬧的新鮮感也絲毫沒有。
惟有刑場內獵獵翻飛的黑旗與呼嘯的北風有點兒響動,卻又使遼遠的河灘更顯空曠,彷彿是一
片人跡罕至的深深幽谷。
將近巳時,一輛輛華貴的青銅軺車在森嚴護衛下陸續駛進了刑場。
這是世族元老們的軺車,他們無一遺漏的出動了。昨晚,國公嬴駟下了詔書,因老太后病
危,國公緊急趕往終南山,著太師甘龍為行刑大臣,公子嬴虔為監刑大臣,孟西白三將為護刑
將軍,即日對商鞅決刑。詔書一出,世族元老們大為振奮,連夜在太師府密議,做好了各種準
備。次日巳時,他們按照約定,一個個高車駟馬器宇軒昂的開進了刑場。數日前乘坐破爛牛車
身穿舊時布衣的裝扮被徹底拋開了。
他們苦苦等了二十三年,黑髮人熬成了白髮人,一朝復仇,大是神采飛揚!可是,當他們
高車駟馬的進入刑場時,卻發現黑色的人海竟然鐵一樣的沉默著,雖然隔著兩層夾道護衛的鐵
甲騎士,依然能感到那無邊無際的幽幽眼睛裡閃爍出的冰冷,依然能感受到那夢魘般的沉默中
透出的漠視。沒有期待的歡呼,甚至連一絲驚訝也沒有,茫茫人海凝固成了黑色的冰山。不由
自主的,世族元老們的燦爛笑容收斂了,相互競賽車技的呼喝興致沒有了,疾馳歡騰的馬蹄也
莫名其妙的變成了沓沓走馬。自己做作出的些須歡騰,竟被無邊無際的冰冷人海吸納得無蹤無
影。這一切彷彿在無聲宣告,任何人都沒有力量消解這凝固的肅穆的沉默。
這是一個不見任何經傳的特異刑場!
它很大。數千名鐵甲騎士圍出了一個方圓半里地的圈子,惟有面臨渭水河道的一面敞開著
。黑色人海蔓延在三面高地上,將刑場圍成了一個盆地。盆地刑場的北面是一道五六尺高的土
台,台上擺開了一字十六張長案,全部坐著白髮蒼蒼的世族元老。中間突前的兩張大案,坐著
面垂黑紗的老甘龍和嬴虔。後面的高坡上,三百名重甲步卒護衛著一座高高聳立的望樓,樓裡
正是「已經去了終南山」的嬴駟。
刑場中央,是事先打造好的行刑台。它是一座邊長約丈、高約六尺的白木台。台上立著一
張又寬又厚的黑色大木板,一個人伸開四肢恰恰能夠及邊。刑台下,紅衣赤膊的行刑手分成黑
、白、紅、黃、綠五對,每兩人一對,頭戴猙獰面具,牽一頭「刑牛」圍著刑台的五個方位站
定。牛很怪異,直直的長角上套著紅綾,頭上戴著碩大的青銅面具,身上披著色彩斑斕的獸皮
,牛脖上架著粗大的紅色繩套和跟頭鞍具。
誰也沒有見過如此刑場,誰也不知曉將對商君何以處刑?很少見過世面的山野庶民本有看
熱鬧新鮮的本性,尋常時日早已經騷動吶喊起來。世族元老們預想的期待的,也正是如此場面
––商鞅處死,萬民歡呼!老人們說,百年前秦穆公令三賢殉葬,國人心懷悲傷,但還是在三
賢走進墓門時驚訝的呼喝喊叫起來。然而今天卻沒有絲毫聲息,無邊無際的黑色人海依然是一
座冰山,唯聞夾在呼嘯北風中的沉重喘息。
「將到午時。」甘龍對旁邊的嬴虔說了一聲,嬴虔點點頭。
甘龍舉起令箭,「押進人犯!」
擔任掌刑官的是杜摯,他一揮手中黑色令旗,嘶聲高喊,「押進人犯––!」
車聲轔轔,西弧率領一隊騎士押著一輛青銅軺車駛進了刑場。誰都知道,這是商君的專用
軺車,車上坐的也正是商君!依舊是白玉高冠,依舊是白色斗篷,依舊是整潔講究,依舊是自
信威嚴。當那輛軺車轔轔駛進的時候,老秦人竟覺得這是馬隊護衛著神聖的商君前來視察了!
四野人海突然歡呼起來,「商君萬歲––!」「新法萬歲––!」
聲浪如同山呼海嘯,滾滾驚雷,在渭水川道猛烈激盪著。
甘龍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懼驚慌。四面高坡上的洶湧聲浪就像要凌空壓下來捲走他吞噬他
的黑色怒潮!他用力拍打著長案吼叫,「如此做法,禮法何存?誰的命令?!」
嬴虔淡漠的聲音,「老太師久經滄海,何其如此恐慌?」
「將人犯押上刑台!」杜摯大聲吼叫,生怕西弧聽不見他的號令。
將近刑台,商鞅從容下車,從容登台,在黑板前氣靜神閒的坐了下來。
「宣國君詔書––!」甘龍聲嘶力竭,卻一點兒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杜摯捧起一卷竹簡,「逆臣商鞅,圖謀不軌,聚眾謀反,欺君罔上,擅殺大臣。凡此種種
,罪惡昭彰,為昭國法,為洩民憤,議將衛鞅處車裂大刑––!」
甘龍顫巍巍起身,「商鞅,遭此極刑,乃天道恢恢,你,還有何話說?!」
商鞅笑了,「甘龍,商鞅雖死猶生,爾等卻雖生猶死。青史之上,商鞅千古不朽,爾等卻
萬劫不復。老太師以為然否?」
甘龍臉色發青,被咽得說不上話來,只是抖個不停––
嬴虔淡然笑道:「老太師,何其不知趣也?杜摯,許民活祭。」
杜摯高聲宣佈,「傳令場外,凡有活祭商鞅者入場––」
一場曠古罕見的活祭開始了。
四野民眾彷彿早有準備,一縣一撥,由各族老人抬著祭品走進刑場,不斷在刑台前擺上一
案一案的三牲祭品,一束一束的松柏綠枝,灑下一罈一罈的清酒。人潮湧動,默然無聲。片刻
之間,祭品如山,松柏成蔭,濃郁的酒氣竟瀰漫了刑場!
輪到商於十三縣活祭時,萬千人眾屏息了。一百多名老人在郡守樗里疾和十三位縣令帶領
下,抬著祭品,拿著樂器,默默走到刑台前跪成一圈,吹起了陶塤竹篪,激越悲傷的山歌頓時
傳遍刑場––
商君商君 法聖天神
忠魂不滅 佑我萬民
商君商君 三生為神
萬古不朽 豐碑我心
令世族元老們目瞪口呆的,與其說是百姓們的山歌,毋寧說是商於十三縣的官員。他們竟
敢公然率領百姓活祭商鞅,當真不可思議!
然而緊接著出場的更令他們震驚。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率領各自府邸與商君府原有吏員
三百餘人,麻衣白孝,抬著一幅白綾包裹的大匾額和祭品祭酒走進了刑場。擺好祭品,灑酒祭
奠,國尉車英拉開白綾,匾額銅字赫然在目––萬古法聖!
鬚髮灰白的上大夫景監捧起了一卷竹簡,高聲宣讀祭文––
嗚呼!哭我商君,萬古強臣。昭昭大德,磐磐大才。維新法制,強國富民。獎勵耕戰,怠
惰無存。郡縣統制,國權歸一。度量一統,工商無欺。刑上大夫,禮下庶人。唯法是從,極身
無慮。移風易俗,文明開塞。收復河西,雪我國恥。立制立言,千秋可依。煌煌法聖,青史永
垂。嗚呼哀哉!商君蒙冤,天地混沌。哭我商君,何堪我心?嗚呼哀哉,人神共憤,山河同悲
––
隨著景監悲憤的祭文,四野民眾肅靜得死寂一般。淚水掛滿了每個人的臉龐,卻沒有一個
人號啕痛哭。然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卻比哭聲更加令人驚心動魄。
倏忽之間,天空烏雲四合,鵝毛大雪密嚓嚓漫天飄落!
一個火紅色斗篷的女子飄然走進了刑場,像一團火焰,飄舞的雪花遠遠的融化在她的四面
八方。她身後跟著兩名抬著長案的白衣壯士,一個赫然便是侯嬴!火焰飄到刑台之下,女子露
出燦爛的笑容,「夫君,白雪來了。」
商鞅笑了,沒有絲毫的驚訝,「小妹,我正在等你,來吧。」
侯嬴兩人將長案送上刑台,向商鞅深深一躬,「商君兄,走好了––」
「侯兄,來生聚飲,還是苦菜烈酒,如何?」
「好––」侯嬴淚如雨下,哽咽答應一聲,縱身下台去了。
白雪輕盈的飛身縱上刑台,大紅斗篷隨風飄曳,就像漫天大雪中一隻火紅的鳳凰。商鞅張
開雙臂抱住了白雪,「我們終於永遠在一起了。」白雪偎在他胸前甜蜜的笑了,「夫君,一切
都安排好了。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墳墓,還有瑩玉妹妹––我們可以了無牽掛的走了。」商鞅
輕撫著她的如雲秀髮,仰臉向天,一任冰涼的雪花落在臉上,「小妹,上天賜福我們,讓我們
雙雙歸去。人生若此,夫復何憾?」
白雪明亮輕柔的笑了,「夫君,讓我們共飲一爵吧。」
她從容的揭開長案酒罈的罈口紅布,利落的剝去泥封,向兩個銅爵斟滿了清亮的烈酒,將
一爵雙手舉到商鞅面前,「夫君,這是白雪自釀的女兒酒。二十四年前,當白雪第一次結識夫
君,就釀下了這罈酒,就等著這一天––」
商鞅爽朗大笑,「好!就叫他三生雪酒,如何?」
「好也。」白雪舉爵,「三生相聚,白雪足矣。」兩爵相碰,一飲而盡。
白雪走到案前坐定,「我來撫琴,夫君一歌,如何?」
「大雪伴行,壯士長歌。大是快事!」商鞅爽朗大笑。
大雪飄飄,曠谷般寂靜的刑場飄出悠揚的琴音。商鞅的歌聲瀰漫在天地之間––
天地蒼茫 育我生命
一抔黃土 擁我魂靈
有情同去 遨遊蒼穹
千秋功罪 但與人評
歌聲止息了。白雪停琴,細細的撫摸著琴身,低頭深深一吻,霍然起身,將那無比名貴的
古琴鏘然摔碎在刑台上––她又斟了一爵,「夫君,為我們三生相聚,此爵你我共飲。」說著
將酒爵捧到商鞅口邊,商鞅大飲一口,白雪將半爵一飲而盡。
「夫君,白雪先去了,等著你。」她從長案下悠然抽出一把短劍,在火紅的斗篷上擦拭明
亮,猛然緊緊抱住商鞅,深深的向他吻去––轉過身來,白雪跪倒在地,雙手挺劍,猛然刺向
腹中––汩汩鮮血流在白玉般的積雪上,又流下了刑台,流到了地面。
商鞅將白雪的身體輕輕放平,將火紅的斗篷蓋在了她身上。
漫天暴雪,驟然間掩蓋了她那美麗的身體,銀妝玉砌的身形頃刻間隆起在刑台。
商鞅從白雪身旁緩緩站起,整整衣衫,仰天大笑,「行刑––!」便四肢貼著大黑板站定
,微笑的看著光啷啷的鐵環套上了他的雙腳、雙手與脖頸。
台下五頭怪牛被無聲的驅趕出來,鐵索慢慢繃緊––
杜摯聲嘶力竭,「分––屍––行––刑!」
驟然間天地迸裂,天空中炸雷滾滾,暴雪白茫茫連天湧下!五頭怪牛吼叫連連,奮力狂奔
,厚厚的雪地撒下了猩紅的熱血。冬雷炸響,一道電光裂破長空,接著一聲巨響,怪誕的刑台
燃起了熊熊大火!
刑場陷入茫茫雪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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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7-16 22:51 編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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