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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 錦衣夜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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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江南行 第120章 不到極處莫用刀

  從龍興寺回來,小荻就被老娘逮住機會揪進了她的房間:「女兒呀,人家說近水樓台,可你呢?肉吃不上,現在連湯都要喝不上了,少爺對你不好麼?你不要覺著娘市儈,不錯,你娘是看中了少爺的人品、家世和財富,可你老娘不是想跟著沾光,你爹是楊家大總管,能享用的,娘也享用到了,吃穿不愁,你就是跟了少爺,咱們家也不會再有什麼大變樣。可你爹和娘都老了,能不為你操心嗎?不給你找個可以托付終身的郎君,我們放心嗎?」

  小荻撅著嘴,忽然撲到床上,拿被子堵住了耳朵,肖氏氣極,拿起笤帚疙瘩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記,小荻哎喲一聲慘叫……

  夏潯房裡,夏潯和彭梓祺對面而坐,一封信靜靜地躺在他們中間。

  彭梓祺已經看完了,向夏潯問道:「這應該是個女人寫的,字跡娟秀細緻,我還嗅到了淡淡的香氣,應該是個很年輕的女人。」

  夏潯笑笑:「你注意的東西還真特別,我是想問,你認為信中所言是真是假?」

  彭梓祺睨著他,酸溜溜地道:「這人也不知道是誰,巴巴的給你送信示警,你不關心一下?或許是你的哪位紅顏知己也說不定呢。」

  夏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就知道,你耿耿於懷的就是這玩意兒,我哪有什麼紅顏知己呀?就算有,也不可能在這兒嘛。」

  彭梓祺想想確如其言,縱然真是什麼紅顏知己,也該是楊旭的孽緣,和夏潯不該有什麼關係,心裡便舒服了些,轉念想著,說道:「如果是這樣,這個女人為什麼這麼做,可就耐人尋味了,她圖的什麼呢?」

  夏潯無可奈何地道:「你不能參詳參詳這封信的內容是真是假麼?」

  彭梓祺也忍不住想笑,這才說道:「信中所言應該不假,如果一切真依信中所言,咱們這些財帛箱籠真給人掉了包也不是不可能,如果說這是有人將予取之,故先與之,也不太可能,咱們的財物足足二十大車,要用手段騙走並不容易,只要咱們有了戒心,稍一留意就不能有人得手了。」

  夏潯頷首道:「嗯,我也是這個意思,既然如此,你認為該怎麼辦?」

  彭梓祺纖腰一挺,按緊刀柄,殺氣騰騰地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倒要看看,是哪一路不開眼的東西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打咱們家的主意!」

  夏潯瞅著她不說話,彭梓祺偷眼一看,趕緊塌了肩膀,有些心虛地笑笑,小聲問道:「那你覺著,咱們應該怎麼辦呀?」

  夏潯歎了口氣,張開雙手,撣了撣衣袖,慢條斯理地道:「梓祺呀……」

  「嗯!」

  「你家官人呢,是一方縉紳,又是有功名的秀才,你現在已經做了我的女人,不要動不動就喊打喊殺,舞槍弄棒的好不好?能講道理的時候,不要動刀。能經官的事,也不要動刀,嗯?」

  「喔……」

  夏潯挺身站起,又束了束腰帶,彭梓祺跟著站起,問道:「你要去哪兒?」

  夏潯道:「巡檢司!」

  看著夏潯離去的背影,彭梓祺的嘴角悄悄地扯了扯:「嘁,你殺人的時候,眼睛都不眨的,比我凶十倍呢,裝什麼斯文人,哼!」

  ※※※※※※※※※※※※※※※※※※※※※※

  萬松嶺等人很有耐心,他們一直跟到了濠塘山才下山。

  他們把人分成了幾撥,第一撥人由他親自帶領,充作販棗的商人,與夏潯的車隊同時上路,結伴而行,同行同止,路途上有意接近,攀上交情。

  第二撥人在路途上設置障礙,要阻滯單身行旅很困難,但是要阻止一個龐大的車隊停滯一天半天,他們卻有的是手段。

  第三撥人事先佔據路途上的一座小廟,把那廟中的和尚控制起來,自己披上袈裟冒充出家人,等著他們這些延遲了旅程,需要尋找借宿之地的客人在萬松嶺等人的帶領下入廟投宿,並事先對廟裡的幾處僧捨做了設計,粥飯、茶水、僧捨暗門,種種可能,至於具體使用那一種,由冒充僧侶的這般人隨機應變。

  第四波人便宜行事,幹的是補鍋的差事。其中任何一環出了紕漏,都需要他們按照事先擬定的幾種方案進行補救,確保差遲的計劃仍舊回到原有的軌道。如果一切發展順利,那麼他們的使命就是在事後掩護已經暴露的同夥安全撤離,不留破綻。

  因此這第四伙人和隨同夏潯同來的萬松嶺等人一為龍頭、一為龍尾,是整個計劃中把握全域和補漏校正的關鍵,是其中最重要的人,必須有聰明的頭腦,這樣的人並不多見,這也正是萬松嶺找上謝雨霏的原因。

  這個女娃兒聰明機警,不僅貌美如花,而且膽大心細,他很欣賞,他還打算這票生意做成了,正式拉謝雨霏入伙。這樣傑出的人才若是單干,頂多小打小鬧,未免可惜了。

  他並未擔心謝雨霏會背叛,大家都是騙子,她大不了一走了之,置身事外,哪有壞他好事的道理?再者說,這個女娃兒也表現出了她的貪心,她既然騙過趙梓凱那個大商人,當然沒叢理由放過楊旭這頭肥羊,二十車財物,分她一車又何妨?他還想把這女娃兒培養成自己的副手呢。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謝雨霏居然投書夏潯,真的示警了。

  於是,他順利地結識了夏潯,兩人稱兄道弟成了旅途上的朋友。

  他們順利地發現,道路受到破壞,當天轉路而行已經來不及了。

  他順利地把夏潯一家人帶到了不遠處山角下的一處寺廟,據說他經商時常經過此地,是匹識途老馬,夏潯欣然從之。

  他又讓夏潯很順利的卸下了財物,全部鎖在了一處禪堂,儘管門外派了人看守。

  最後,鳳陽巡檢司的人馬突然出現,順利地救出了被關在地窖裡的真和尚,把他們一網打盡……

  山頭,林中,兩個少女並肩站在那兒,看著夏潯的車隊繼續向南行去。

  南飛飛拐了拐謝雨霏的肩膀:「人家可是走啦,回去就會去你家提親。你願不願意有什麼用啊,長兄如父,你哥做主的,其實這人也不錯啊,有財有貌,乖乖回家等著嫁人好不好?以後也不用這般東奔西走了,」

  謝雨霏煩躁地道:「別聒噪了成不成?你少煩我!」

  南飛飛撇撇嘴:「又擺大姐架子,你搞清楚喔,論歲數,我叫你姐,論入門先後,我可是你姐。你師傅是我親娘喔,你大我再多,也得喚我一聲師姐。」

  謝雨霏哼了一聲,舉步下山,南飛飛喜道:「怎麼,你想通了?」

  謝雨霏道:「想不通也得回去,我那呆子哥哥……,唉!你別煩我了……」

  南飛飛吐吐舌頭,喃喃自語道:「沒見他的時候,一天罵他八遍,其實還不是記掛著人家?現在人家來了,你反倒端起架子來了,不嫁?我信你才怪。一見了你大哥,你還不乖乖聽他吩咐?哼!」

  ※※※※※※※※※※※※※※※※※※※※※※※

  自秦漢以後,秣陵一直是江南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直至三國初年孫權才把這個中心移向金陵,所以在江南素有「先有秣陵後有金陵」之說。

  秣陵鎮地當要衝,市井繁榮,是個極大的城鎮,但是一下子湧進二十多輛大車的場面也並不多見,因此這車隊一進鎮子,就引起了鎮中人的注意。

  肖管事坐在最前邊的一輛大車上,衣著光鮮,胸膛挺得高高的,他激動地看著秣陵鎮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每當看到一處與他當年離開時毫無變化的地方,心中總有一種發燙的感覺。

  「回來了,終於回來了!老爺,夫人,你們在天有靈,親眼看著,我們少爺回來了!」

  輕輕撫摸著藏在懷裡的老爺的靈位,肖管事激動的淚花兒在眼中打轉兒。

  車隊在他的指點下,走大街穿小巷,漸漸走到了兩棵大槐樹迎客的一條長巷中。巷中第四家,就是楊鼎坤的家宅。

  「少爺,咱們家快到了,你還記得這兒嗎?」

  按捺不住的肖管事一進巷子就跳下了車,跑到夏潯身邊,夏潯也下了車,隨著他步行前進,車隊後邊跟著許多看熱鬧的鎮中玩童。

  夏潯輕輕搖了搖頭,肖管事忍不住噙著淚笑了:「是啊,少爺離開故鄉的時候,還那麼小,怎麼可能記得這裡。呵呵,少爺,老肖給您帶路,你看,你看那兩棵大柳樹的宅門兒,那就是咱們家。」

  眼看著院門近了,肖管事飛跑過去:「這鎖怕是打不開了,十好幾年,早就銹死叢了,少爺,要不咱們……」

  肖管事剛要說砸開院門,忽地見那院門兒輕啟著一條縫隙,不由得一怔:「怎麼回事?家裡也沒留下什麼東西呀,難道遭了賊了。」

  這時夏潯已走到面前,見他形狀,沉聲說道:「進去!」

  肖管事吸了口大氣,猛地一推院門……

  院中很亂,地上丟著許多稻草,一進門不遠,就是一個大坑,坑中積著小半窪水,坑底是白色的,那是有人攪活了石灰塗牆留下的遺跡。再往右看,當年起蓋新居,迎娶新娘時,楊鼎坤親手所值的近三十棵榆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棚子,棚中養的有牛有驢,貼牆則是豬圈和羊圈。

  而房子,那三間的大瓦房,房頂的瓦已經沒了,露出摻了稻草的黃泥頂蓋兒,窗戶和門也沒了,一個老母雞正在空蕩蕩的窗台上悠閒地啄著蟲子。

  肖管事臉色慘白,攸而又變得通紅,他顫抖著身子,額頭憋得蚯蚓般突起一道道青筋:「這是誰?這是誰?把我們家做了養牲口的地方?是誰拆了我們家的宅子,天吶!夫人,夫人的靈位呢?」肖管事淚流滿面地撲進屋去,立見一群雞鵝從門口、窗台上飛跑出來。

  楊家隨來的下人都氣壞了,主辱臣辱,自己主人受此屈辱,自己臉上好看麼?

  夏潯的臉色慢慢開始發青,彭梓祺擔心地道:「官人……」

  夏潯沒有說話,只是把手探向了她的腰間,一把握住了她的鬼眼刀。

  彭梓祺惶然道:「官人,你……你做什麼?」

  夏潯微笑道:「沒什麼,咱們回家了,還不得殺雞宰羊慶祝一番?呵呵,你還沒看過我用刀吧?我的刀法不比你花梢,招式也簡單,不過教我刀法的人,是一個征戰沙場多年,手上亡魂過千的虎將,他的刀法最是實用不過,你要不要見識見識。」

  夏潯說著,不待回答便舉步向那片牲口棚子走去。小荻一見,一把搶過根哨棒,紅著眼睛,噙著淚花吼道:「聽少爺的,全都宰了!」

  楊家這麼多人遠行,豈能不帶棍棒刀槍護身,一見家主動手了,下人們紛紛掣出棍棒刀槍,立時間整個院子裡雞飛狗跳,鮮血遍地。

  彭梓祺有些手足無措,殺雞屠狗的事兒她還真沒幹過,像這種被人踩在頭上拉屎的事兒,她也不曾經歷過。忽地看見夏潯奔向牛棚,彭梓祺忽地想起一事,急忙高呼道:「官人不可!大明律例,殺牛者重罪!」

  夏潯咬著牙根獰笑一聲,一把舉起了手中的鬼眼刀,雙手握柄,腳下不丁不八,峙如山嶽,就見他手中寒光一閃,雪亮的鋼刀如同一道匹練,一傾而下。

  「斬!」

  「噗!」

  好快的刀!好巧的力!

  夏潯只一刀,就把一顆碩大的牛頭砍了下來,一腔子牛血噴了他一頭一臉,一顆巨大的牛頭咕嚕嚕滾到地上,引起一陣騷動。

  「屠神滅鬼,一了百了!殺!殺!殺殺殺!」

  隨著夏潯的聲聲叱喝,彭梓祺當真見識到了他的刀法。

  不錯,他的刀法的確不及彭家五虎斷門刀招式精巧,變化多端,但他每一刀都是有敵無我,一往無前,他腳下的步伐沉穩有力,移動快捷,人刀合一,幻化為一道道閃電霹靂,致命一擊。

  夏潯所過之處,熠熠刀光閃爍不以,每一閃爍必有一道血光迸射,片刻功夫,他便穿棚而過,留在他身後的,是一片屍山血海,狼籍一片,怵目驚心。

  跟來門口看熱鬧的那些半大孩子們都嚇呆了,他們尖叫著跑了出去:「四大爺,四大爺,不好啦,不好啦,你們家的牛被人殺了。」

  「三叔,三叔快來看吶,你們家養的羊便被殺光了!」

  夏潯踏著一地的血腥走出來,倒提鬼眼刀遞與彭梓祺,啟齒一笑:「一別十餘載,咱家實在破舊了些,得收拾一番才能住,讓你見笑了,不過……」

  他回首一顧,淡淡地道:「我那族老鄉親們,給咱們備的這桌接風宴,還是挺豐盛的,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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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江南行 第121章 上陣夫妻兵

  肖管事兩眼通紅,彷彿一頭憤怒的公牛般咆哮著從破房子裡衝了出來,懷裡抱著兩塊靈牌,涕淚橫流地道:「少爺,老肖找到夫人的靈位了,夫人的靈位……」

  說到這兒,他便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夏潯往他懷中一看,那塊楊氏夫人的靈牌雖然被肖管事用袖子使勁擦拭了半天,但是上面仍然有著許多污垢,斑斑點點的,那是幹掉的雞屎留下的痕跡。

  夏潯縱然不是楊旭本人,見此情景心中本已難以控制的怒火也油然升到了頂峰,他森然一笑,說道:「老肖,收好我母親的靈位,不要清洗。」

  肖管事一呆,不敢置信地道:「什麼?夫人靈位被塗污如此,不清洗麼?」

  彭梓祺道:「肖管事,官人要與楊氏家族打官司的,這……這……婆婆的靈位,正是一件證據,現在還不能自毀證據。」

  夏潯道:「梓祺,你錯了。我不清洗,是因為,我一定要讓這秣陵楊家的當家人,親自把這污穢給清洗了去。之後我就……」

  他轉向慢慢聚攏到身邊的家人,一字字道:「脫離秣陵楊氏,自立堂號!」

  自從見了家中的情形,他就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以後這就是他的家,這些人就是他的人,他這一家之主的脊樑骨若是不挺起來,這一大家子人就別想再做人,這一次拼也得拼,不拼也得拼!

  肖管事含著淚道:「好,好,老肖聽少爺的,老肖都聽少爺的。」

  這時,遠遠一陣叫罵聲傳來,楊家人都在同一個鎮上住著,兄弟行們的房子甚至是一幢挨著一幢建的,沒多長時間,就有一大群憤怒的男女拿著勾鉤扁擔,氣勢洶洶地衝了過來。

  夏潯提起一根哨棒,慢慢踱出門外,當門而立,沉聲喝道:「不懂拳腳功夫的人都退回院子去清理房舍院落中的牲畜屍體,其他人站到大門裡去,守住大門兩側,膽敢闖進一步者,就給我亂棍打將出去!」

  彭梓祺柳眉一揚,大踏步走到他的身邊,夏潯睨了她一眼,彭梓祺臉色雖然暈著,卻勇敢地道:「打仗親兄弟,上陣夫妻兵。我與你並肩作戰。」

  夏潯一笑,目光又往她腰間一沉,說道:「輕易莫用刀。」

  小荻揚聲叫道:「彭姐姐!」

  彭梓祺一扭頭,就見小荻自一家人手中搶過一根哨棒,已然向她擲來,彭梓祺一抬手,砰然一聲攥住了哨棒,然後踏前一步,微微側身,與夏潯各自持棍在手,形成一個外八字的站位。

  「是誰,是誰殺了我家的牛!」

  「我家養的騾子……」

  「好大的狗膽,我家的老母豬都快下崽了呀……」

  「他六嬸兒,我家那幾隻老母雞可是天天下蛋的呀。」

  男人女人一大票人,這個罵那個喊吵吵嚷嚷地到了面前,夏潯舌綻春雷,陡地大喝一聲:「統統住嘴!」

  只這一吼,還真把那些人吼住了,靜了一靜,才有一人喝道:「你是什麼人,膽敢闖入我秣陵鎮,擅殺人家牲畜!光天化日之下,你不怕王法嗎?」

  夏潯把哨棍往地上一頓,微笑道:「王法,笑話,我正要問,若是你們識得王法,我家怎麼會變成這麼一副模樣?你問我是什麼人?這兒是我的家,你說我是什麼人?我楊旭少小離家,今日回轉家門,也不知哪裡鑽出來許多野驢野牛、野雞野羊,一群不知禮的野公母,把我的家弄得烏煙瘴氣!

  就連家母的靈位……都被穢物所污。為人子的見了怎不痛澈心扉?各位想必不是我的近鄰,就是同宗的族人吧?抱歉的很,我的家現在非常亂,不便待客,各位還請回去,等楊旭騰出空來,左鄰右舍、遠親近宗,都是要一一拜訪的。」

  人群中頓時一陣騷動,這時他們才忽然想起,原來這房子宅院是有主人的,只不過這一戶人家當年淒淒惶惶,荷挑遠走他鄉,十多年來音訊皆無,族人還以為楊鼎坤這一房已經在外面死絕了,想不到今日他竟然回來了。當年那個每次出門,都被同宗族親的孩子們給打哭的小孩子,居然長成了這麼一條威風凜凜的壯漢。

  「你少揣著明白裝糊塗,含沙射影,開口罵人!什麼野驢野牛,不知禮的公母?你……你……,這有牛棚豬圈,羊欄雞捨,你還不知道這是有人養的麼,一句野物,就想推卸責任?你殺了我家三頭豬,今兒不說個明白、不陪禮道歉,不賠償損失,我認得你是親戚,我手裡的糞叉子可不認得你!」

  雖然也有少部分人覺得心中有愧,一時語塞,但是大部分人並不在乎,當年楊鼎坤在的時候,一門老少還不是被族人欺得抬不起頭來?現在老的不見露面,想必是已經死了,剩下一個小的,他還能頂門立戶,回到族人面前挺著胸膛說話?

  夏潯雙眼厲睜,猛地一聲大喝:「有人養的?哪個狗叢娘養的?我家這大門是家父親手鎖上的!這房契還在我楊旭懷裡揣著,誰敢砸我家的房門,侵佔我家的院落房舍?搬空我的家宅,污辱家母靈位,將我楊家做了養豬蓄羊的牲口棚子?你說!」

  「這麼說,你是有意為之了?」

  說話的那個人冷笑起來:「好,楊旭,你個小崽子,比你爹出息多啦!回轉故鄉,不夾起尾巴做人,敢搞出這麼大的舉動來,好!這筆帳,我和你算個清楚。」

  夏潯冷笑:「你是哪裡躥出來的野狗?」

  那人只比他年長幾歲,長得魁梧,聞聲喝道:「小畜牲,我是楊文武,還記得嗎?」說著揮起手中糞叉子就砸了過來。

  夏潯見他動手,自然也不客氣,手中哨棒一挑,棍尖便向他叉端刺去。一見楊文武動手了,那些本來理拙的楊家人立即大打出手,只要把楊旭拍趴下,這個理怎麼講,還不是他們說了算。

  彭梓祺一見他們刀槍棍棒都往自己男人身上招呼過來,不由得火冒三丈,她杏眼圓睜,一聲叱喝,手中哨棒便圓轉如意,運動如輪,向他們橫掃出去。

  夏潯和彭梓祺的棍法風格不盡相同,但是同樣的犀利冷酷。持棍搏擊在技不在力。俗話說:「拳怕少壯,棍怕老狼」,徒手搏鬥,力氣大者可占不少優勢,但用棍搏擊,情況就不同了。棍法在技擊上不主張硬拚勁力,而是講究技巧方法,剛柔並用。

  用棍搏擊時,要考慮兩棍之長短,量度距離之遠近,計算時間之遲速,明確生死棍的變化,生死門之趨避,老嫩棍之進退,發力點之控制,回擊點之內外.掌握了這些就算是學到了上乘的棍法,才能在搏擊中得機得勢。因此雖然二人的棍法各有心法巧妙,但是表現在外象上看著卻大抵相同。

  只見二人同進同退,互相配合,兩條棍在他們手中就像兩條蛟龍,張牙舞爪,所向披靡,那些粗通拳腳的人物如何是他二人對手,二人衝到哪裡,哪裡就像沸湯潑上了雪獅子,那看似洶洶的對手立即東倒西歪,慘叫連天。

  那些欲待撒潑的婦人們一見這二人下手毫不留情,根本不管你是男是女,嚇得早已遠遠避開,不敢衝上去自觸霉頭了。

  有夏潯和彭梓祺這兩條棍,來者雖眾,竟無一人可踏進院門半步,夏潯和彭梓祺的攻守配合越來越是默契,打得也是越往越順手,就在這時,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住手!住手!」

  隨即便有更多人跟著叫嚷:「住手,老爺子來了,統統住手。」

  如今還在苦撐的楊家青壯已只剩下三四人了,現在已不是他們圍著夏潯打,而是被夏潯和彭梓祺追著打了,一聽叫喊,有了台階,趕緊的退開去,夏潯和彭梓祺收了棍,並肩往門前一立,只見一個身著員外衫,年約七旬的白眉老者,在旁人的扶持下匆匆地趕了來,一見本族子弟躺了一地,哀嚎翻滾,只氣得鼻息咻咻。

  有人湊過去,對這老人耳語了幾句,老人動了動眉毛,凌厲的目光射向夏潯,夏潯夷然不懼,若無其事地站在那兒,向他啟齒一笑。

  「你是……楊鼎坤的兒子楊旭?」

  老人發話了,夏潯頷首:「正是,你又是哪個?」

  老人還沒發話,扶著他的一個儒衫中年人已大聲喝道:「無禮小兒,這是我秣陵楊氏一族家長,比你爹還大著一輩,見了本族長輩,還不大禮參拜?」

  夏潯抬眼望天,淡淡地道:「不好意思!楊旭離開家鄉時,年紀還小的很,不認得族中長輩。總不成你們隨便抬一個氣息奄奄的老傢伙來,說是我家長輩,我就得糊里糊塗的認下吧?」

  老者一聽氣極,指著他道:「你……你說什麼?」

  夏潯道:「見人善行,多方贊成;見人過舉,多方提醒,此長者待人之道也。為人長者,應該有足以令人仰望的風範。後輩在長者面前,方能屈意承教,恭馴禮敬。若是自家的長輩,更該教育子弟,維護同宗,不偏不倚,公平正直,方為長者之道。

  楊旭與父親一別家鄉十餘載,今日歸來,宅院房舍被人侵捨,做成了牛棚豬圈,楊旭不曾看見一位同族長輩出面制止。家母靈位被棄於角落,被雞屎鵝糞沾污,也不曾見到一位族中長輩出來主持公道。楊旭清理家園的時候,那些強佔民居的人洶洶而來群毆楊旭,也不曾見一位族中長輩出面。現在,偏就冒出了一位本家的長輩,試問楊旭如何信你呢?」

  夏潯呼地一聲挑起哨棍,往那老者鼻尖底下一點,聲嚴厲色,振聲喝問:「你說你是我家長輩,自己趴到井口邊上照照你那張老臉,從頭到腳,你哪兒像是一個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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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江南行 第122章 當面鑼對面鼓

  「這個……這個混帳東西,忤逆不孝,忤逆不孝,我一定要治他,一定要狠狠地治他!」

  楊氏族長楊嶸原以為只要他一出面,馬上就能讓這個十多年來音訊皆無的族孫俯首聽命,卻沒想到他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弄得自己被他像是訓孫子似的劈頭蓋臉一通訓斥,在族人面前丟盡了臉面。可家族的威嚴壓不住他,打又打不過他,老頭子氣得渾身哆嗦,偏就無可奈何。

  扶在他右手邊的人不到三十歲,名叫楊羽,是本族的一個生員,當年家境貧困,是楊鼎坤出資供養他讀書的。可他從未對楊鼎坤心生感激,他認為族中長輩,有責任扶持本宗族的子弟,子弟們發達了,反過來自然會光大宗族。

  他認為楊鼎坤這樣做,根本就是楊鼎坤的職責所在,誰叫他有錢呢?這一切都應歸功於家族,如果不是家族的存在,楊鼎坤會這樣扶持他麼?如今眼見楊旭回來,飛揚跋扈,如此囂張,目無尊長,毆打同宗,楊羽非常氣憤。

  不就是一幢老宅子麼,這十好幾年沒人去住,風吹雨淋的還不是一樣敗落下來?給親族們利用一下有什麼關係,他認為這是楊旭有意報復,此番回來就是挾怨而來,報他母親當年的投井之仇,報他父親的離鄉之恨,所以找個藉口還以顏色。

  扶著楊嶸向前走著,楊羽暗暗轉著腦筋,忽然陰陰地說道:「大爺爺,您何必為了一個忤逆不孝的小子生氣呢?要整治他還不容易,這件事就交給羽兒來辦吧。」

  楊嶸哼了一聲道:「你有辦法?你有什麼辦法?你考了快十年的鄉試了,到現在還沒中上個舉人,當初你一舉中的,成了秀才,老夫還以為族中終於要出個人物了,誰想到……」

  楊羽臉一紅,訕訕地道:「是,是羽兒無能。要整治楊旭嘛,容易的很,這楊旭好狠,剛一回來,就有膽子把那院中牲畜殺個雞犬不留,可惜,他只顧了立威,忘了一件大事。」

  「什麼大事?」

  「他殺了牛!」

  楊羽呲著牙笑:「牛是耕種必用之牲畜,朝廷律令,凡因故屠殺他人馬牛者,杖七十徒一年半;私宰自己馬牛者,杖一百。耕牛傷病死亡,不報官府而私自開剝者,笞四十。不管怎麼算,他都是有罪的,殺一頭牛是這樣的罪,他殺了至少七八頭牛,又該當何罪呢?」

  楊嶸憬然:「唔……,老夫怎麼沒有想到這一條,不錯,不錯,你說下去。」

  楊羽得了讚揚,更加興奮,忙道:「是!如果咱們在別的事上和他夾纏不清,他縱有錯,可畢竟族人們所為也有些……不是非常厚道,一旦打了官司,爭吵開來,豈不別外姓人看了咱楊家的笑話。所以,統統提不得,唯有他擅殺耕牛,就這一條,足以整治他了。」

  楊嶸喜道:「好,這個法子好,羽兒啊,這件事就交給你了,一定要辦得漂漂亮亮的,叫他小子知道,這秣陵鎮到底是誰的天下,哼!」

  楊家院落裡的牲口棚圈全都拆了,屋子裡打掃了一下,將那倒塌的供桌勉強修好,重新拱上了楊鼎坤和夫人的靈位,靈前獻上了供果香燭。

  院子裡那個大水坑被掩埋了一半,然後把搭豬圈牛棚的木料都一點點的丟進去,引燃了生起火,在上面烤炙牛肉羊肉,架起大鍋烹雞煮鵝,一時間肉香四溢,滿鎮飄揚,遠遠近近的,還是有人逡巡著,可是都曉得了這楊旭棍棒厲害,沒人敢靠近來,只有那些孩子受了肉香誘惑,悄悄地爬了牆頭,眼巴巴地看著,饞得直嚥唾沫。

  夏潯又叫人去打酒來,彭梓祺不放心,親自陪了兩個夥計去鎮上買酒,那鎮上的酒家不是楊家人開的,可他已經聽說了發生在楊家的這件大事,楊家是這鎮上最大的一姓,這掌櫃的哪裡敢得罪楊家,竟不敢賣酒給他們,彭梓祺也不生氣,騎了馬去外鎮買了四罈好酒回來。

  當天晚上,楊家院裡篝火熊熊,牛羊飄香,在全鎮人異樣的目光下,度過了紅紅火火的一個夜晚。

  第二天一早,楊羽牽頭,聯合楊文武等共一十八家楊氏族人,狀靠楊旭屠殺耕牛,十八張狀子雪片一般,直接遞到了江寧知縣吳萬里的案前。

  應天府下轄江寧、上元、句容、溧水、高淳、江浦、六合,溧陽八縣,八縣各有縣令,秣陵鎮隸屬江寧縣,這官司自然得到江寧縣來打。

  與此同時,夏潯則去外鎮找了幾伙匠人,每日肥牛肥羊地供著,開始大興土木,正式建造家園,兩下裡秣馬厲兵,開始了正式的交鋒……

  ※※※※※※※※※※※※※※※※※※※※※※※※※※※※※

  應天府本來是沒有足夠的地方建造規模宏大的皇宮的,可是洪武皇帝能以淮右一介布衣而取天下,胸襟氣魄當真不凡,他硬是背倚紫金山,添平燕雀湖,造出了一座氣勢恢宏的大明宮殿。

  不過此舉終究屬於逆天而為,雖說燕雀湖底以巨石鋪底,打入木樁,又用石灰三合土反覆打夯加固,可是建成沒幾年,北部地基就開始下沉,弄到現在皇宮前高後低,壞了風水,十分的不吉利。這且不說,一旦下雨,內宮就容易形成內澇,排水不易。同時宮城離外城也太近了,如果發生戰事十分不易防衛。

  朱皇帝對此很是煩惱,頭好幾年就開始張羅遷都,他派太子朱標赴關中考察了一番,本來屬意於遷都長安,可惜太子爺從關中回來不久就病逝了,白髮人送黑髮人,對朱皇帝的打擊很大,這幾年朱元璋年事漸高,對遷都之事有心無力,這事也就擱下了。於是重新開始下大力氣整修皇宮,承天門外金水橋畔到現在叮叮噹噹的還沒有完全完工,文武百官出入十分的不便。

  御道一側,沿千步廊西行,毗鄰五軍都督府,與東側的六部衙門隔街相望的,就是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現在的錦衣衛可比不得當年風光了,除了執掌侍衛、展列儀仗和隨同皇帝出巡這些基本上與傳統的禁衛軍沒什麼兩樣的事務,也就是時不時的向皇帝報一下市場物價,讓皇帝瞭解一下民生,如今的錦衣衛當真成了大明王朝最清閒的衙門。

  衙門裡邊冷冷清清,處處都是一片破敗的氣象,青磚漫地的平整路面上,磚縫裡長出許多野草,顯見平時根本沒有人走動,門戶和庭柱漆面盤剝,斑斕一片,就像年久失修的冷宮,錦衣衛的老人回來領餉的時候把這一切看在眼裡,那心情自是可想而知。

  不過後院兒裡頭還是有人常住的,院中草木繁盛,鳥雀歡鳴,倒是自有一股勃勃生機。一個唇紅齒白、眉目清秀的英俊校尉正輕輕步入院中。

  錦衣衛現在仍然有將軍、校尉和力士的編制。將軍叫做天武將軍,也就是從永樂朝起改稱的大漢將軍,主要職責是把守午門,充作殿廷衛士,多由功臣子弟組成。校尉和力士則揀選民間身體健康、沒有前科、家世清白的男子充任,校尉掌管鹵簿、傘蓋,力士舉持金鼓、旗幟。

  只是這些都是在宮中當值的人員,錦衣衛都指揮使司的常駐人員已寥寥無幾。其實這幾年錦衣衛的百戶官、千戶官倒是有增無減,只不過那是因為皇帝每有賞賜,常選功臣子弟封為錦衣親軍官員,他們並不就職辦差,只是擔個閒職領份俸祿而已。

  英俊校尉繞過一叢花木,就見廊下一個白袍男子正手持剪刀,彎腰修剪著一株花草。這人頭挽道髻,穿一身月白色燕居常服,看年紀,只在四旬上下,生得朗目英眉,鼻如懸膽。三綹微髯,面如冠玉。

  大明選官,必得五官端正,同樣有才學的兩個人,相貌英俊者從仕就要容易的多,看這人容貌,何止達到了五官端正的標準,絕對稱得上是一個美男子了。

  雖然他已四旬上下,可是氣質成熟,英俊瀟灑,配上這一副好相貌,只要略施手段,照樣可以迷得懷春少女神魂顛倒。此人便是錦衣衛指揮僉事羅克敵羅大人。

  錦衣衛官員有指揮使一人,正三品,同知二人,從三品,僉事二人,四品,鎮撫二人,五品,十四所千戶十四人,五品。因為這幾年來錦衣衛已經形同虛設,指揮使、指揮同知都是掛著虛銜的功臣子弟,平時根本不到衙門裡坐班主事,真正操持錦衣衛事務的就只有這位羅克敵羅僉事了。

  那校尉快步向前,到了羅僉事身前一丈處,單膝跪地,直挺挺抱拳行了一個莊重的軍禮,朗聲說道:「錦衣校尉蕭千月,見過僉事大人。」

  「哢嚓!」

  羅僉事又是一剪,一枝綠葉隨之滑落,他放下剪刀,微笑瞟了蕭千月一眼:「千月來了啊,起來吧。」

  蕭千月道:「是,卑下奉大人所命,一直跟著他,如今他……好像惹上了麻煩。」

  「哦?」

  羅僉事輕輕笑了,說道:「他惹的麻煩還少麼?似乎他到了哪兒,都要攪起一天風雨來,呵呵,不過最後他總能置身事外,事了拂衣去,不留功與名……」

  蕭千月苦笑道:「不過這一回,好像他無法置身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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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江南行 第123章 以彼之矛

  「這樣麼?走,廳裡敘話。」

  羅僉事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袖微拂,當先行去,風度翩躚,當真是謙謙君子,溫良如玉。蕭千月溫馴地跟在他的後面。

  廳中正煮著茶,現在雖然制茶工藝不斷改進,茶葉直接就可以沏出色香味俱佳的上品,但是羅僉事還是喜歡用最傳統工藝製造的茶葉,用烹煮的方式來品用。

  書廳中的陳設十分簡單,書案上擺著文房四寶,卻不見有什麼案牘堆積待辦,牆上只懸掛著一副四尺寬一尺半高的畫卷,畫卷色彩鮮艷,羅僉事一進廳,就習慣性地從袖中摸出上好的松江棉制的一方潔白手帕,走過去輕輕拂拭那副畫卷。

  這是他的寶貝,每天他都要消磨很多時間在這副畫上,仔仔細細地拂拭,不教它染上一絲塵埃。

  這幅畫繪的是當今皇帝某次出巡的場面,畫面上看不見皇帝,但是畫面中間位置是黃羅傘蓋,自然喻示著下邊就是天子。近旁是幾個頭戴飾鵝毛的官帽、佩繡春刀、著飛魚服的錦衣校尉,再外面是頭飾小旗鐵盔,身披對襟金色罩甲,腰懸宮禁金牌,手持金瓜斧鉞的錦衣衛天武將軍。

  羅僉事看的悠然神往,思緒似已沉浸其中,臉上神情徐徐變幻,或悲或喜,難以名狀。蕭千月靜靜地站在一旁,他知道,畫上那位騎白馬的鵝帽錦衣的小校就是羅僉事的父親。

  「那時,我父親還是儀鸞司的一個小校,近三十年來,朝廷上風風雨雨,錦衣衛起起落落,先後幾任錦衣衛指揮使都身遭不測,直至如今我錦衣衛權柄盡去,形同虛設,唉……」

  房中一時靜默下來,因這一幅畫,二人的思緒都似沉浸在回憶當中。

  洪武元年,御前拱衛司改制儀鸞司,執掌宮廷禮儀,皇帝祠郊廟、出巡、宴會和內廷供帳等事務。從那時候起,儀鸞司中許多忠心耿耿的侍衛便一個個地人間蒸發了。

  小小儀鸞司裡的幾個小嘍囉,無論生死去留,外廷的高官們怎麼會在意呢,從那時起,這些消失的儀鸞司侍衛們便走上了一條艱辛的的道路,有的遠赴漠北,成為草原上的一個行商、一個牧民,在那艱苦的地方紮下根來,為大明搜集著蒙古人的軍情諜報,有的成為朝中大臣的家丁奴僕,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防範他們與外敵勾結或貪污腐敗……

  錦衣衛是皇帝手中的一柄利劍,這柄劍殺戳重了,便受到天下人的唾罵,沒有人去追究真正控制著這柄劍的其實是它的主人。人人罵它是鷹犬,是敗壞綱紀,摧毀朝廷棟樑的凶器,或許錦衣衛的高官們為了一己私慾,為了迎合上意,製造過無數的冤假錯案,可是不可諱言的是,在這群「敗類」中,同樣有一群忠心耿耿的大明臣子,他們犧牲了自己的一切,付出了一生的歲月,他們只是在忠心耿耿地執行著皇帝交給他們的使命。

  這支秘諜隊伍,自一開始就是由羅克敵的父親掌握著的,每一個成員都是他的父親親手挑選的。無數個歲月過去了,曾經顯赫一時的錦衣衛現在已明存實亡,但是對這支秘密力量,羅家兩父子一直不遺餘力地維持著,哪怕是在錦衣衛最困難的時候,他們都竭力保證這支秘密隊伍的經費供給。

  第一任錦衣衛指揮使毛驤,原為管軍千戶,積功擢升為親軍指揮僉事。追隨朱元璋從定中原,進指揮使。滕州段士雄造反,毛驤領兵平叛。後又受命至浙東打擊倭寇,斬獲甚多,累功擢升為都督僉事,繼而執掌錦衣衛,典詔獄。受帝命,一手導演了坐胡惟庸謀反案,後來為平眾怒,又被朱元璋推出去斬首,做了胡惟庸的墊背。

  第二任指揮使蔣瓛,這哥們兒和他的前任下場一樣,在皇帝陛下耳提面命之下,一手策劃了藍玉謀反案,將這個驕橫狂妄卻也戰功赫赫的大將軍誅殺之後,被腹黑的老朱一杯毒酒搞定。

  因為兩任指揮使都是暴死,談不上什麼正常的交接,所以繼任的指揮使根本已忘記了這些隸屬於錦衣衛,多年來死心踏地地受命潛伏於外的秘諜,可是指揮僉事羅克敵沒有忘記,他接任了父親的官職,也同時接手了這支秘密力量。

  緬懷的情緒只是一剎那,他的目光便銳利起來,一如兩柄出鞘的寶劍,他回身坐下,說道:「這個楊旭又幹了什麼,你說吧。」

  蕭千月連忙道:「是。屬下奉命一直跟著他,在途經中都鳳陽的時候……」

  蕭千月把夏潯一路南來所遇種種,直至昨晚發生的「雞犬不留」事件說了一遍,羅克敵靜靜地聽著,微微頷首:「此人自有此人的打算,看來他也看得出,扳倒了齊王,他也跑不了。這個人,很有頭腦。」

  他吸了口氣,站起身來,負手在廳中輕輕踱著步子,說道:「從朱洞傳回來的消息看,這個人與馮西輝、張十三、劉旭之死,必然有著重大關係,從他這次籍成親的機會,脫離青州這場風波來看,也是如此。雖然安立桐說已有兇手自己招認,本官心中依然存疑。」

  沉默了片刻,他又道:「不過,這倒沒有關係,如果這些事真是他做的,我倒是更想用他了。我想用他,他逃也是逃不掉的。」

  他轉過身來,看著蕭千月道:「我錦衣衛無數兄弟為朝廷竭死效忠,如今聖上刀槍入庫,錦衣衛輝煌不再,詔獄裡面,如今是老鼠為患,我錦衣衛上下,重又成了對著任何一個王侯大臣都要點頭哈腰的小人物。那些多年來被安排在遙遠的地方,整日命懸一線忙碌奔波的秘諜們連養家餬口的錢都要發不下去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道:「我們被拋棄了,被遺忘了,可我們本不該是這樣一種結局!青州之事,雖然馮西輝等人身故,楊旭又跑到了江南來,幸好他們還是把最後一步完成了,接下來,本官就得等機會向朝廷進言了。只是……,今上對皇子最是寵信,如果本官向皇上進言,必以離間之罪重處,能倚賴者,唯有皇太孫。而皇太孫現在還未柄政,所以,機會還得等。」

  蕭千月道:「是,那這個楊旭怎麼辦?」

  羅僉事道:「這個人不蠢,一點都不蠢,他不是那種血氣一湧,就幹些混帳事來的莽夫。不要管他,眼下麼,只管冷眼旁觀,我相信,他一定有他自己的辦法。」

  說到這兒,水已經沸了,羅僉事優雅地提起水壺,靜靜地注水入杯。

  他的人就像面前那杯茶,水是沸的,心是靜的。一幾,一壺,一人,淺斟慢品,任那塵世浮華,似眼前不斷升騰的水霧,氤氳,繚繞,飄散。

  「這個人的所作所為,很有些謀而後動的機心,就像年輕時候的我,縱然猝遇不可預料的事,他也頗有急智。這是一塊璞玉,很有造就的潛力。」

  蕭千月英俊的臉上露出些許不平之色,羅僉事沒有抬頭,卻似已看到了他的表情,呵呵笑道:「你不要不服氣,青州也罷、北平也罷,這個人不是靠運氣的,靠運氣的話,他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這個人為人低調,不喜張揚,只是他的性情使然,不像像風中止不住的幡,水裡摁不下的葫蘆,怎麼也沉靜不下來。這一點,也很像我。」

  蕭千月眼中閃過一絲嫉色,說道:「可這一回,他非常張揚。」

  羅僉事淡淡地道:「所以,他還需要磨煉,沒有哪個人生來就是天縱英才。再說,低調不是低能,低調的本錢就是隨時有能力高調,看下去,看他如何解決這件事。如果他真的撐不下去的時候,我再出面幫他一把,這個人,是我很需要的那種人。」

  茶調好了,羅僉事卻沒有喝,而是把它輕輕推到了蕭千月的面前,然後,斂裾,起身,悠然而去,只留下讓人欣賞不盡的優雅背影。

  ※※※※※※※※※※※※※※※※※※※※※※

  十八張狀紙遞上去,正在指揮重建家園的夏潯馬上就收到了衙門的拘票,隨同衙差趕到了府衙。府衙外面早就擠滿了人,趕來看審案的主要是楊氏族人,但是也有許多本鎮的外姓人。

  夏潯一襲青衫,昂然上堂,江寧知縣吳萬里把驚堂木一拍,叱道:「大膽刁民,見了本官為何不跪?」

  夏潯長長一揖,朗聲道:「學生楊旭,青州生員,有功名在身,依我大明律例,見官免跪。」

  堂下頓時一片騷動,楊氏族人還真不知道他居然考中了功名,楊羽微微一蹙眉,心道:「幸好我揪住了他的把柄,否則,就憑他的身份,也不好收拾他了。」

  江寧知縣聽了顏色馬上緩和下來,中功名是什麼意思?中功名就是有作官的機會。今天一個小小生員,你知道他明天能不能中個兩榜進士?這是自己潛在的同僚,甚至有機會成為自己的上司,大家都是讀書人,什麼籍貫呀、座師呀、哪一年中功名呀,七拐八繞,總能扯上些亂七八糟的關係,公事自然要辦,但是卻不必結下額外的嫌隙。

  於是,吳知縣和顏悅色地道:「既是生員,你可不跪,一旁站下。」

  「謝大人!」夏潯昂然走到一邊,氣定神閒地站定。

  吳知縣這回也不拍驚堂木了,只是問道:「楊生員,現在你本家兄弟一十八家,告你屠殺健牛九頭,可有此事?」

  夏潯睨了楊羽一眼,心中冷笑:「一群六百年前的土包子,跟我鬥法?」

  他拱一拱手,鎮靜自若地反問:「學生請教老大人,律法與條例,若有衝突,何者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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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江南行 第124章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吳縣令一怔,立即提高了警覺。

    這可是公堂之上,他是本縣的大老爺,而且他這個縣就在應天府治下,幾乎發生點什麼大事小情,就能直達天聽,要是答得有誤,貽人笑柄,那丟人可不只一個江寧縣了。

    他是主審,他可以不答,但他同樣有好奇心,他想知道這個青州生員如此詢問的真正目的,而且這個人的身份背景他還沒搞清楚,若不是夏潯自己說,他還不知道對方也是有功名的人。這裡是應天府,應天府的水很深,龍蛇混雜,但凡不明底細的人,總要客氣些才好,這是在天子腳下做地方官的人普遍的共識。

    吳縣令斟酌著,小心翼翼地答道:「這個麼,律法者,常經也。條例者,權宜之計也。自然是不能一概而論的,兩者若有衝突,縱然因此損了條例,亦當維護律法,蓋因不可以一時之權宜,而毀萬世之根本。」

    夏潯暗暗一笑:「就知道他會這麼回答,這個時代還不是一樣,有上位法、下位法之分,前者大於後者,兩相衝突,當以維護前者,這個道理古今一理。」

    夏潯又問道:「那麼學生請教縣尊大人,保護私產,這是常經還是一時之宜呢?」

    吳知縣道:「保護私產乃是萬古不易之常理,私產尚不得保護,天下人豈得安寧呢?」

    他向天拱一拱手,說道:「所以我洪武皇帝定《大明律》規定,凡夜無故入人家宅者,杖八十。主家登時殺死者,勿論。侵佔他人田宅者、田一畝、屋一間以下、笞五十。每田五畝、屋三間、加一等。罪止杖八十、徒二年。系官者、各加二等。若將互爭及他人田產房舍、妄作已業、或朦朧投獻官豪勢要之人、與者、受者、各杖一百、徒三年。如系強佔,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這位知縣把一部大明律背得當真滾瓜爛熟,楊羽聽到這裡,已是冷汗涔涔而下。

    夏潯視若無睹,又道:「學生再請教大人,孝道是常經還是權宜之計呢?」

    吳縣令臉色一正,勃然道:「你是讀書人,這還需要問本官麼?子曰: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人之行,莫大於孝;教民親愛,莫善於孝;夫孝,德之本也,仁之本也,教之所由也,三綱五常,莫不以此為本,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是施之於任何人而皆准的道理。不行孝道,與禽獸何異?」

    夏潯拱手道:「學生受教,最後一個問題,大人以為,保護耕牛,這是權宜還是常經呢?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呢,還是人人地地都應遵循的呢?」

    「這個……」

    吳縣令終於知道他一個問題一個問題的問下來,目的何在了?可他前兩個問題已經答了,這個問題此時迴避,未免也太明顯了些。

    所以吳縣令遲疑了一下,緩緩答道:「朝廷下令保護耕牛,蓋因農業是國家之根本,而耕牛是勞作之工具。但時地有差,自然不能一概而論,比如北方、西方草原大漠之地,其地不宜耕種,飼養牲畜為食其肉,這牛自是宰殺食用的。

    又比如東方萬里大海,漁民行舟海上,靠水吃水,自然也不以牛為重。又或以我中原之地,來日或有更好的工具可代替牛耕,那也不必再保護耕牛,所以,它是權宜之計。」

    說到這兒,吳縣令趕緊又跟了一句:「但是,此時此刻,在我大明境內,耕牛仍然十分重要,還是要受到律令保護的。」

    夏潯道:「學生知道,那麼學生為什麼還要怒殺耕牛呢?」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一倍,把他千里迢迢回返家鄉,卻驚見祖屋被人改了豬圈牛欄的事說了一遍,亡母靈位被人掃落牆角,沾染污穢之物的事重點提及,最後慷慨激昂地道:「侵佔他人屋舍,據為己有,損毀破壞,這是不是觸犯大明刑律?」

    楊羽滿頭大汗,搶著說道:「同宗同族,何謂侵佔,何事不可商量?族親父老也是因為多年來你父子音訊皆無,誤以為已客死他鄉,所以才佔用了你家房舍,你既回來,縱有不滿,也可拘下牛羊,逐一索賠,如何可以悍然殺牛?」

    夏潯厲聲道:「祖屋被人破壞,拆成了牛羊馬圈,父母雙親泉下怎能瞑目?先母靈位,被人掃落屋角,靈位之上遍沾污穢,先母在天有靈,怎得安生?自古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食敵之肉,飲敵之血,不解此恨。楊某所受羞辱何異於此?楊某不屠光那些畜牲,此恨如何能消?如何對得起先父先母在天之靈?如何雪此祖宅變豬圈,亡母之靈蒙羞的奇恥大辱非不如此,楊旭枉為人子」

    夏潯這番話立即引起了堂上堂下所有人的共鳴。那時候民間形容人無惡不作,壞到了極點,是怎麼形容他的行為的?「踢寡婦門、刨絕戶墳」,這是最欺人太甚,最令人不恥的行為。

    孝之一字,自上古時候起就作為一種最普通的道理德念,貫穿於整個社會的各個層面,並以此為基礎,奠定了種種人文基礎。讓祖先蒙羞,這是一個人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夏潯的作法不但有了別人強佔民居這個法理上的先決條件,而且合乎整個社會的道德要求,自然引起了包括單縣令在內的所有人員的共鳴。

    夏潯痛心疾首地繼續道:「可笑的是,直到今日上了公堂,見到這些狀紙,這些所謂的原告,我才知道,他們真的是我的叔叔伯伯,我的本家長輩,痛心啊殺掉那侵佔我家房舍的牲畜算什麼?我本來還打算要一紙狀書送到大人面前,求大人為學生主持公道呢。可……可無論如何,他們總是我的至親長輩,我又何忍幹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來啊……」

    楊羽氣極敗壞地道:「縣尊老爺,他這是狡辯,他是在為自己濫殺耕牛一事脫罪尋找借口……」

    夏潯唇角慢慢綻起一絲笑意,他知道,除非這楊氏一族在當地已有了左右官府的力量,這個天子腳下的芝麻官兒敢貪髒枉法,否則這場官司自己已是勝券在握了。

    殺耕牛固然有罪,可是與侵佔民宅一比,那就微不足道了,如果再舉起孝道這面大旗,那就是無往而不利,就算是皇帝,也絕不敢在孝道上做出令天下人質疑的決定,何況這件殺牛案,絕不致於出現在日理萬機且身染沉疴的朱元璋案頭呢?

    但是,天子腳下,真龍之側,那水到底有多深呢?

    ※※※※※※※※※※※※※※※※※※※※※※※※※

    「你說什麼?官司輸了?官司竟然輸了?」

    楊嶸頓著拐棍兒,氣極敗壞地叫:「不光咱楊家上下、咱秣陵鎮所有的人,就是十里八鄉,現在有多少人在看著吶?楊鼎坤那件事兒,已經過去十多年了,現在又被人翻出來,到處在傳,傳得很難聽現在他兒子回來了,鮮衣怒馬,僕從如雲,光是細軟財物就整整二十大車,那是衣錦還鄉吶」

    楊嶸喘著粗氣道:「這不是在打我的臉麼?這不是在打我的臉麼?當初我就反對族裡的人經商,這可好了,他還考中了生員,一回家就給老夫來了一個下馬威,殺牛屠羊,毆打族眾,辱罵老夫,這是當著大傢伙兒的面摑老夫的臉吶。這小畜牲,這小畜牲是給他爹娘報仇來了,現在官司輸了,咱們本鄉本土,人多勢眾,竟然輸了官司,你讓我這老臉還往哪兒擱?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楊羽把頭幾乎伸到了衣領裡,羞愧地聽著,一言不發。

    這時一個眉目英朗的青衫年輕人快步走進來,一進屋便大聲道:「爺爺,家裡發生了什麼事,要急著叫我回來?」

    楊嶸一看見他,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這個年輕人是他最疼愛的親孫子,楊氏家族長房長孫楊充,太學的學生,是楊氏家族年輕一輩中最有出息的後生。

    「充兒,過來過來,到爺爺這兒來。」

    楊嶸揮揮手趕楊羽出去,把孫兒喚到面前,把事情源源本本與他說了一遍,楊充聽了嘴角一翹,似笑非笑地道:「孫兒還當是多大的事情呢,就為了一個不知進退的小輩?」

    「充兒糊塗」楊嶸道:「千里之堤,潰於蚊穴。咱們楊氏家族在這秣陵鎮,可比不得四處閉塞的邊鎮窮荒,要維繫這一大家子,容易麼?今天跳出個刺頭兒,明天跳出個刺頭兒,你有你的主意,他有他的主張,咱們這個家早晚四分五裂」

    楊充不以為然地笑道:「爺爺放心,那種事孫兒是不會讓它出現的。楊旭?我對他還有點印象,那個窩囊廢現在很有出息麼?」

    楊充是長房長孫,楊家的孩子頭兒,當年領著族裡的娃娃兒欺負楊旭,他理所當然是帶頭人,他親自動手的時候並不多,通常只是出出壞主意,指使他人去幹,每次都把年幼的楊旭欺負的號啕大哭著回家。

    楊嶸道:「是啊,這個小畜牲現在出息了,和你一樣,都考中了生員,當然啦,你是太學生,他只是青州府的生員,比不得你,可是至少也是有功名在身啊。他這次回來,擺明了是要替他父母找你爺爺算帳來啦。嘿昨兒一氣殺光了你叔叔伯伯十幾口人家飼養的牲畜,你聞聞,你聞聞,現在整個鎮子上還飄著肉香呢,一頓三餐,時時刻刻摑著你爺爺這張老臉。

    現如今,他又打贏了官司,揚眉吐氣啊。你爺爺……老了,強枝弱干,強枝弱干吶,你爺爺一輩子就擔心這件事發生,當初楊鼎坤……,爺爺擔心的就是出現這麼一天……,這一遭他是來者不善啊,咱們要是不能把他壓下去,恐怕這天……真要變了。」

    「爺爺放心,楊旭這個野種,翻不了天去」

    楊充冷冷一笑,他是楊氏家族長房長孫,受人尊寵,自幼養成了驕橫的脾氣,自入太學之後,更是目中無人。楊充冷笑著道:「他今日贏了官司,不過是佔足了一個孝字。古時就有辱人父者而其子殺之,受到朝廷寬宥的例子,自後因以為比。何況只是屠牛宰羊,那江寧知縣不敢在這件事上大做文章。可他這番舉動,真的全無破綻?不盡然吧……」

    楊嶸精神一振,忙道:「充兒,你是說?」

    楊充道:「侵佔民居,這一條咱們是無法擺脫了,不過……法不責眾,何況有十幾家之多,又是本族本宗的長輩人家,與外人強佔又有不同,處治起來可輕可重,存乎主審一心。這一點嘛,只要找個得力的人物從中斡旋,其實沒那麼嚴重。」

    楊嶸道:「這個當然沒甚麼嚴重,江寧縣也未重判,縣太爺今日這番處治可以說是各打五十大板,他在和稀泥,息事寧人呢。問題是,楊旭這麼做,我若不整治了他,今後在族人們面前還如何抬頭?我說出去的話還有人聽麼?」

    楊充心道:「你把人家的祖屋當了豬圈,簡直就是騎在人家頭上拉屎,換了我上門殺人都不解恨,宰你幾口豬羊你有什麼不高興的?」

    可這話他也只能說在心裡,他也明白,爺爺當初對楊鼎坤一家的壓迫是為了把試圖挑戰他長房權威的危險扼殺於萌芽當中,後來對族人們侵佔楊鼎坤房舍宅院的事給予縱容,也是為了以活生生的例子震攝其他族人,說到底都是為了他們這一房的利益和權威不致受到損害。

    他是長房長孫,爺爺所維護的,正是他該維護的,他沉思片刻,說道:「殺牛畢竟是違反了朝廷律令。那些牲畜都是本族長輩家的,縱有不對,他也不該以下犯上,難道非要將之屠戮一空才顯孝心?這孝,可不只是對父母盡孝,對宗族長輩他不應盡孝麼?嘿,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們可以在這一點上做做文章。」

    楊嶸道:「江寧縣令可是已經判決了的呀,你能推翻此案?」

    楊充沉沉一笑:「繼續告,告到應天府去。」

    楊嶸雖是本地鄉紳,卻還從沒到應天府打過官司,應天府尹可不是一般的知府,天子腳下府治之地,這知府上頭聯繫著六部,有事可以直接上達天聽,那是天子近臣,到他那兒打官司,楊嶸還真有點打怵。他遲疑道:「應天府?這樣……可以嗎?」

    楊充道:「當然不是現在。我馬上回城去找我的恩師。他與應天府尹王洪睿王大人是知交好友,我把此事稟與恩師,請恩師在王大人面前美言幾句,然後爺爺再去應天府告上一狀。」

    楊嶸不放心地道:「你那老師,在府尹大人面前當真說得上話麼?」

    楊充傲然道:「爺爺放心,我這位老師,是洪武十八年會試第一、殿試第三、探花及第的大才子。授翰林編修,升修撰,遷任春坊講讀官,伴讀東宮,課教太孫,累得提升,如今已官至太常寺卿兼太學博士,姓黃名子澄,他不但與應天府尹是好友,當今皇太孫殿下對他也是言聽計從。他說一句話,份量十足。」

    楊嶸大喜,站起身來哈哈大笑道:「好好我的好孫兒,你認得如此人物,咱還怕他何來?」

    驟聞喜訊,老傢伙意氣風飛,咬牙切齒地道:「楊旭,你這忤逆尊長、大逆不道的小畜牲,憑你一張利口,還大得過官家這兩張口去?老夫這一番一定整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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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江南行 第125章 借東風

    「荀子曰:『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於分,分莫大於禮。』又云:『故先王案為之制禮義以分之,使貴賤之等、長幼之差、知賢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宜。』禮者,序尊卑、貴賤、大小之位,而差外內遠近新故之級者也。

    在家族中,父子、夫婦、兄弟之禮也各不相同。夜晚為父母安放枕席,早晨向父母問安,出門必面告,回來必面告,不佔據尊者的位置,與長者同席時不坐在中央位置,不蓄私財等等,這都是人子之禮。

    只有通過不同的禮,才能確定家族內和天下間各種人的身份和行為,使人人各盡本分,君臣上下父子兄弟依禮而定。就算是庶人,也要知禮,行禮,所謂禮不下庶人,並非庶人無禮,只是說庶人限於財力、物力和時間,不能備禮,例如庶人無廟祭而祭於寢……」

    黃子澄目光微微掃動,也不知看到了什麼,忽地微微一皺眉,把手中戒尺往青銅磬上一敲,揚聲道:「好了,今天就講到這裡,你們退下,楊充,留下。」

    學生們紛紛起身,長揖退下,楊充走到先生案前,恭謹地站定。

    黃子澄是個年近五旬的老人,面容清瞿,目光威嚴,臉上的皺紋淺淺的,卻給人一種溝壑般的感覺,恰如他的性格,一絲不苟,刻板守正。

    黃子澄瞪著自己的得意門生,不悅地道:「楊充,老夫方才見你一副神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樣子,可是對老夫所講不以為然?」

    楊充吃了一驚,連忙拱手道:「學生不敢,學生是聽先生所言,不由想起了自家之事,所以一時失神,還請先生恕罪。」

    黃子澄神色一緩:「喔,原來你是聽為師所言有所感觸。你家中,發生了什麼事?」

    楊充黯然歎了口氣,說道:「家門不幸,本來,家醜不外揚,可是在恩師面前,學生自然是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恩師可不算外人。」

    黃子澄神色更加溫和,呵呵笑道:「老夫的學生之中,你一向沉穩持正,謹身慎言,我就說嘛,今日怎會如此失常。說說吧,家門之中,發生了何事?」

    楊充道:「楊家這樁醜事,還得從二十多年前說起,恩師也知道,我秣陵楊家,是當地最大的氏族,當時我有一位族叔,叫楊鼎坤的,不安於家業,見行商有利可圖,不顧學生的祖父再三規勸,荒棄了家族分配給他的田地,跑到外地經商去了。」

    黃子澄臉色一沉,冷哼道:「先王之世,野無不耕之民,室無不蠶之女,水旱無虞,饑寒不至。自什一之途開,奇巧之技作,而後農桑之業廢。一農執耒而百家待食,一女事織而百夫待之,欲人無貧,得乎?商人不事生產,囤積居奇,操縱物價,乃不勞而獲之人。此人拋棄正業,專事末作,實是自甘下濺。」

    楊充道:「先生說的是。可他自願如此,學生的祖父不願強迫,便也由得他去。不想,叔父常年在外經商,難得回一次家門,我那嬸娘……她……」

    黃子澄目光一凝:「嗯?」

    楊充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道:「她……她不守婦道,與人做下苟且之事……」

    黃子澄不屑地冷哼一聲,楊充趕緊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事兒漸漸被鄰里知道,閒言碎語不堪入耳,整個家族都為之蒙羞。我那嬸娘見事機敗露,羞見叔父,在叔父趕回的前一天投井自盡了。誰知這樣一來,我那不知底細的叔父便與我們全族生了嫌隙,憤而攜幼子遠走他鄉。

    被他遺下的那處房舍被風雨侵襲,盜賊出入,年久失修,敗落凋敝,搖搖欲墜。族中有十幾位叔伯,見那房舍院落已然荒廢,不堪使用,便將這處族產改為他用,誰知道……」

    楊充下來的話可不敢撒謊了,若是句句不真,他也怕被黃子澄知道真相,自己從此不為他所喜,誤了自家前程。黃子澄聽罷勃然道:「此人好生不通事理,且不論昔日誰對誰錯,一處凋敝破爛,不堪再住的院舍,縱然族人有些甚麼不是,他既回來,也大可拘下牛羊,與人理論,豈可一怒殺之。牛是農人之耕具,那些牲畜皆是本族長輩之財物,這楊旭好一張利口,好一副機心,他這是籍一個孝字,挾怨報復」

    楊充苦著臉道:「先生說的是,這正是他狡獪之處,可他佔住了孝道這個大義,誰又奈何得了他?江寧知縣也只好循古例,赦免了他的屠牛之罪,現如今他在秣陵鎮大興土木,他要重修老屋,原是人子的本份,倒也沒有甚麼,可他把屠殺的牛羊都炙烤烹煮了,與雇來建屋的匠人日日大啖,故意示威於族人。

    學生的族叔族伯們上門理論,盡被他手下惡奴打將回來,學生的祖父添為一族之長,與他的親祖父是兄弟,見他與同宗同族如此交惡,祖父深為憂慮,親自登門勸誡,誰知……卻被目無尊長的小子破口大罵,趕出門來。祖父年事已高,怎受得了如此羞辱,回去之後就病倒了。那些被他屠宰了耕牛的族中叔伯,眼看著就到了耕種季節,卻失去了最得力的耕種工具,處境十分窘迫,奈何他狡詞強辯,鄉人純樸,理論起來怎是他的對手?」

    黃子澄哼了一聲道:「所以說,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於分,分莫大於禮。孝道固當提倡,可是此人居心不良,所行所為,不過是竊佔一個孝字,實則是為了掩蓋擅殺耕牛、欺凌族眾長輩的惡行罷了。」

    楊充苦苦一歎,又道:「學生的祖父不想家族失和,勸說學生的各位族叔,願意由我家出錢,為他們再購耕牛,希望此事風波平了之後,一族子孫仍能和睦相處,可各位族叔卻忿於那楊旭所為,要聯名再告到應天尹,學生方才正想,是否告假回去,勸說各位族叔……」

    黃子澄臉色一正,說道:「楊充啊,令祖與你,顧全大局,其心可憫,不過,寬容當有度,過了這個度,那就是助惡了。賞不勸謂之止善,罰不懲謂之縱惡。縱惡即是為惡,你的族叔們沒有錯,此等宵小,不容忍讓。」

    黃子澄略一思忖,又道:「本來,司法事自有地方官府,為師不該干預。可那楊旭甚有機心,言辭巧辯,恐那官員為其蒙蔽,為師若非聽你道出其中緣由細節,只聞其表,也難免要相信他確是出於孝心,一時激憤而動刀屠牛了。你回去一趟吧,不要學你祖父縱奸為惡,而應助你的族叔打贏這場官司。應天府那裡,為師會為你說項一番。」

    楊充狂喜,面上卻不敢露出形色,只是長長一揖,恭謹地道:「學生受教,學生這便還鄉,遵先生所囑行事。」

    ※※※※※※※※※※※※※※※※※※※※※※※※※※※※

    楊家每日牛羊雞鴨不限量的供應,這樣的主家哪裡去找?那些工人匠人幹起活來也賣力氣,重新構劃的房舍已經開始紛紛打好地基,現在開始地上建造了。夏潯一家人不能整天露宿或住在車上,如今便住在鎮上唯一的一家客棧,高家小棧裡。

    這家客棧不是楊家開的,在楊嶸老爺子的堅持和控制下,楊家的人一直堅持著成則出仕,不成則耕讀的生活,是不會執此賤業的。因為此地距金陵已極近,不管是來的行旅客商還是走的行旅客商很少在這個地方過夜,所以這裡的客棧業不發達,全鎮只有這一處小客棧,夏潯這一大家子入住了,把這小客棧擠得滿滿當當,再也住不下其他客人了。

    客棧東主是兄弟兩個,哥哥叫高峰,弟弟叫**。那時代沒有這個詞兒,旁人聽了不覺怎樣,唯有夏潯,每次聽到老大叫老2的名字時,總會發出一陣惡趣味的怪笑,笑得挺忠厚的兩兄弟毛骨怵然,還以為這位公子爺精神上有點什麼問題,侍候的便也更加小心了。

    本來鎮上的人是不敢接近、搭訕、收容他們這一家人的,連正兒八經的和他們做生意都不敢,可是夏潯先是把十幾位叔伯家的畜牲殺了個精光,接著就「食其肉、飲其血」,囂張的很。第二天他去公堂上走了一圈,又大搖大擺地走了回來。聽說他那十幾個族叔族伯被他打得鼻青臉腫,就連楊老爺子都被他指著鼻子痛罵了一番,現在秣陵鎮上的其他人家見了他既敬且畏,可不敢再得罪他了。

    如今正是午後,午後該做什麼?

    夏潯房中,梓祺衣衫半裸,粉肌隱露,在夏潯身上蛇一般地扭動掙扎著,夏潯的手在遊走,她的手則在無力的追逐,想要擺脫他的愛撫:「不成,不成,大白天的……」

    「小心肝兒,好不容易藉著這兒房舍有限的理由,把小荻丫頭哄去陪她娘同住了,機會難得呀。」夏潯哄著,尋到了梓祺躲閃的嘴唇,強行吻了上去。

    「唔……」

    這一著果然奏效,梓祺很快安靜下來,一雙柔軟的手臂從推拒慢慢變成了搭在他肩上,再環到他的脖子上,主動地迎合起來,好半晌,她才睜開迷離的俏眼,喘氣吁吁地道:「你……你這壞蛋,從哪兒學來這麼多新花樣兒?」

    未等夏潯回答,她已閉上含羞的雙眼,將已被親得微微腫起的嘴唇又湊了上來,暱聲道:「我還要……」

    一番漏*點濕吻,再被夏潯上下其手,彭梓祺被吻得喘氣吁吁、體軟似泥,雖未劍及履及,已是神魂俱醉,不知雲裡霧裡,柔若無骨地偎在他懷裡,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樣。

    「光要吻麼?」夏潯壞笑:「那不是隔靴搔癢?來,小乖乖,讓哥哥脫了衣衫。」

    「我不……不要……,天……天還沒黑……」

    聲音斷續,軟弱無力,彭梓祺在夏潯的攻勢下漸漸服軟,已經有些半推半就了,眼看勝利在望,很快就可以攻城掠地,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叩門聲,夏潯大為掃興,忙向梓祺打個手勢,拉過被子蓋住了她,這才繞過一扇屏風,整理了一下儀容,打開房門。

    門外,站著兩個戴帕頭穿皂靴、穿一身盤領右衽大紅官服的捕快,正歪眉斜眼地瞪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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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3 17:23:46 |只看該作者
第126章 未雨綢繆

    「你……就是楊旭楊秀才?」一個捕快陰陽怪氣地說話了。

    夏潯拱手道:「正是本人,不知兩位捕翁有何見教?」

    其中一個捕快呲牙一笑:「秀才公,這是應天府的拘票,請你收了。明日巳時,老爺要問你的話,可莫遲了。」

    不管怎樣,夏潯到底是秀才身份,兩個執賤役的捕快可以對平頭百姓凶神惡煞,可不敢對他隨便動粗,兩人遞了拘票,讓夏潯簽收了,便揚長而去。高峰和**兩兄弟鬼頭鬼腦地在外面看著,夏潯瞟了他們一眼,掩上了房門。

    「應天府?區區一件民間糾紛,縱然是牽扯到殺牛之罪,至於告到應天府麼?這是天子之都,應天府尹日理萬機,有多少大事要做,他有閒功夫親自審理此案?」

    夏潯立即想到,楊家一定動用了什麼關係,這關係能請動應天府尹,想必是來者不善。

    「相公,什麼事呀?」

    彭梓祺已整理好了衣衫,掠掠鬢邊散亂的頭髮,從內室走了出來,臉上紅暈未褪,風姿依然撩人。

    夏潯道:「沒甚麼,那班人不死心,官司打到應天府去了。」

    彭梓祺吃了一驚:「啊?竟有此事?我就說,他們楊家在此地樹大根深,怎麼可能不識得幾個權貴人物,這可怎麼辦?那些執法的,就像我們這些練武的,招法技巧都是那些,可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他要說你無罪,找得出一千個理由證明你無罪,他要說你有罪,同樣找得出無數的理由證明你有罪。」

    夏潯哈哈大笑,順手在她結實挺翹的香臀上拍了一記,讚道:「我家小祺祺不止會玩刀,原來看那些官兒,也是這般的透澈。」

    彭梓祺跟在後面,見他翻箱倒櫃的,忍不住問道:「你找什麼?」

    夏潯道:「找到了」他從箱籠中翻出一個包裹,打開包裹,又翻出一個小包,最後解開那小包,露出一隻七彩絲線、金光銀霞交相掩映的美麗香囊,一時間滿室飄香。

    夏潯拿起香囊,走到彭梓祺面前:「小祺,這是別人送給我的……」

    夏潯還沒說完,彭梓祺便有些吃味兒:「別人?是誰家的姑娘,把貼身的香囊都送給了你呀?」

    夏潯笑道:「這人你也認得的,我們兩個都見過她。」

    「我認得?」

    彭梓祺急急回想,自己見過,能贈他香囊,還能被他接受的,青州的妙弋、雪蓮、紫衣籐是絕不可能的,蒲台縣被救的那幾位姑娘也不可能,陽谷縣小東嫂子?呸呸呸啊……」

    彭梓祺突然想了起來:「是北平的謝姑娘還是南姑娘?」

    夏潯咳嗽一聲道:「再也沒有旁人了麼?」

    彭梓祺仔細想想,哼道:「還能有誰?我見過的人中,也就她們二人還有可能。」

    夏潯道:「別胡思亂想了,其實這香囊,是我在燕王府時,茗兒小郡主送給我的。」

    彭梓祺兩隻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半晌之後,突然激動起來,語無倫次地道:「茗……茗兒郡主?你好大膽子人家……人家是郡主啊,三個姐姐都是王妃,你借部天梯也配不上人家。她……她還那麼小,根本不懂事的,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花言巧語哄騙了這麼小的姑娘,你……你有幾個腦袋夠人家砍的?」

    夏潯詫異地道:「你在說什麼啊,不就是一個香囊麼,一件禮物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

    「禮物?」

    彭梓祺叫起來,趕緊把他扯到一邊,嗔道:「你怎麼這麼糊塗,哪有女孩兒家隨隨便便送人家香囊的?女孩子把貼身的香囊送給男人,那……那就是以身相許呀,普天之下誰不知道?」

    夏潯愕然道:「不會吧?以身相許?有那麼嚴重麼,我就不知道」

    腦海中忽地閃過那個粉妝玉琢、宜喜宜嗔的小姑娘模樣,以身相許?夏潯頓時打了個機靈,把一朵沾著晨露的含苞花骨朵兒給掐斷?太邪惡了

    他趕緊搖頭道:「不可能的,沒你想得那麼嚴重,其實是……我不是救了她一命嘛,小郡主感恩圖報,卻又沒甚麼好贈予的,所以就把這香囊送給我了。」

    彭梓祺鬆了口氣,嗔道:「我就說,那麼小的姑娘,怎麼可能……,真是的,人家年紀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麼,收人家小姑娘的香囊做什麼?」

    夏潯道:「你才真是笨呢,我這番回江南是幹什麼來了?說是成親,可先得有家吧?重整祖屋,在秣陵鎮上站穩腳跟,這是前提吧?可我一別家鄉十餘載,能鬥得過這成群結隊的地頭蛇?小郡主送我香囊時說了,若有所求,只管憑此信物去中山王府,徐家上下都認得她這香囊的,到時候她一定出面相助。徐家那是什麼地位?大明第一功臣世家呀,隨隨便便一句話,小小秣陵鎮誰人能擋?看這情形,他們一定走了什麼門路,托了什麼人,我取這香囊出來,就是以備萬一的。」

    彭梓祺這才知他用心,動容道:「那麼,你想持這香囊,往徐家求助?」

    夏潯鄭重地點了點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民不與官斗啊,如果他們真的走了門路,後果難以預料,這恩情還上幾次,也就還清了,能不用盡量不用,我也是有備無患。」

    彭梓祺苦笑道:「你呀,怎麼有時精明有時傻呢?你拿這香囊去中山王府,接迎款待的人一定不會是小郡主本人,若被徐府的人知道小郡主把這香囊送了你,為了小郡主的清譽,我怕你求不來幫助,反而要被徐家殺人滅口啦。」

    夏潯大吃一驚道:「這香囊,當真如此重要?」

    彭梓祺翻個白眼兒道:「別人哪知你受了香囊是為求助?哪知道是小郡主少不更事?你這香囊一拿出來,人家就只知道傳揚出去,那就是小郡主對你芳心所屬,情有所鍾,要對你以身相許了,你說後果嚴不嚴重?」

    夏潯呆住了,他真不知道這一枚小小香囊,竟然就成了以身相許的信物,原本以為是救命的錦囊,如今竟成的索命的貼子,這可如何是好?

    夏潯呆了一陣,瞧瞧彭梓祺模樣,突然計上心來:「那只好這樣了,香囊你收著,明天我去應天府,如果應天府尹與我為難,你便去中山王府求助。」

    說到這裡,夏潯又囑咐了一句:「記著,千萬要穿回女裝,就說這香囊是茗兒小郡主送給你的。」

    彭梓祺「噗嗤」一笑,收起香囊,嬌嗔道:「你呀,以後千萬記著,女孩兒家的東西,亂收不得,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

    王洪睿是開封府尹。都城之地的府尹,從來都不好幹,朱元璋眼皮子底下的應天府尹更不好幹。從皇城裡邊到地方上,吃喝拉撒睡哪一樣都得管,都要想得到。在這種一磚頭下去,就得砸中幾個權貴達人的地方,遇上點什麼事兒,都是兼顧到各個方面的關係、利益,若不是八面玲瓏的人物,哪能在這個位置上坐得穩當。

    可這八面玲瓏,也得分對誰,該做的事、該動得的人,必須得雷厲風行,有大魄力,否則一個屍餐素位的平庸官兒,就算皇帝不動你,又有多少人會盯著你這個雖然不容易卻也大權在握的位置呢?

    黃子澄已經給他遞過了話兒,黃子澄是他的同年好友,而且是皇太孫的師傅,王洪睿知道黃子澄在皇太孫心中的地位,眼看著當今皇帝年事已高,近來頻頻生病,恐怕龍馭賓天之期為時不遠了,到時候皇太孫登基大寶,黃子澄這位帝師就要成為權傾朝野的人物,於公於私,這個面子必須得給。

    饒是如此,本著一貫小心的態度,他還是派人暗中調查了一下夏潯的身份,知道他是青州生員,當地有名的富紳,好像和齊王府還有些往來,關係比較密切。這他倒不擔心,在一位未奉詔諭,永遠不得離開藩國半步的親王和未來的帝師之間,誰對自己這個京官更有助益,那是一目瞭然的事。

    因此,案子還沒審,勝敗已在他的心中了。

    應天府尹很少親自審理這種小案子,但是如果主審官有那心情,那也未嘗不可。宋太宗當年還在金鑾殿上親自審理過市民丟了一口豬的案子呢,最終還不是傳為美談?

    夏潯趕到應天府衙門,情景一如當日在江寧縣的情景,不同的是,這一遭兒楊氏家族已做了充分的準備。那十八家家中牲畜被屠殺一空的人仍然跪滿了整個大堂,而以楊文武為首的那些人,身上卻都裹著白布條子,也不知道一個個傷得有多重。

    案子一開審,先由原告楊氏族人說話,楊家舊宅現在已被推平了,正在重新建造,這些情況那些族人一清二楚,所以他們眾口一詞,都說楊旭的祖屋疏於照料,受風雨侵襲、竊賊光顧,早已門窗一空,四壁漏風,不堪使用,還是族人們好心,把楊鼎坤當初留下的供桌靈位搬到壁角予以照料。

    至於他們佔用了楊家的地方飼養牲畜,也盡量含糊其辭,農家院落本來就大多要在院中飼養牲畜的,門窗若開著,雞鴨貓狗的躥進屋去也屬尋常。本來一樁把人家屋舍當成牲口圈,污穢人家亡母靈位這樣天人共憤的大事,被他們三言兩語便說得理直氣壯了。

    要找證據?他們有的是人證,而夏潯在本地找不到一個人肯仗義出頭為他作證,府尹大人雖然做出一副公正嚴明,不偏不倚的模樣,但那一臉森然如同閻王的表情,已經喻示著夏潯今日官司的結局了。

    彭梓祺很機靈,她在堂上觀審,眼見風向大變,而府尹大人的態度明顯是傾向於楊氏族人一邊,夏潯雖佔了理,卻既無人證、也無物證,後果大為不妙,她立即退出公堂,飛身上馬,直奔中山王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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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3 17:26:14 |只看該作者
第127章 小郡主的香囊

    中山王府號稱南京第一廣廈,佔了南城的一半。中山王府在南城的中央,東南是貢院。再往東過秦淮內河,是中山王府最大的東花園。

    附近不遠處的莫愁湖也是中山王府的私人園林,這裡是禁地,附近五里以內,嚴禁閒雜人等接近,犯禁者送官究治。據說這座湖和湖邊不遠處的那座勝棋樓是當今皇帝與徐達下棋時,徐達在不知不覺間竟把手執的棋子兒擺成了萬歲兩字,而且還贏了朱元璋,朱元璋敗而反喜,一時高興,便把這樓連著這湖都賜給了徐家。

    其實這都是民間傳說,當皇帝的哪能幹那麼不靠譜的事兒,為一局棋便把江山胡亂封賞下去。勝棋樓和莫愁湖是徐家的產業不假,原因卻是因為中山王徐達是大明開國第一元勳,也是朱皇帝唯一信任不忌的名臣。他沒在郭子興放棄朱元璋的時候取而代之:也沒有在陳友諒圍攻朱元璋的時候棄之而去:自己的意見和朱元璋的決策不統一時,也是只有堅決執行。而且立國之後,他是少有的幾個不飛揚跋扈、貪污索賄、攬權不放、結黨營私的大臣,因而成為大明開國功臣中少數幾個獲得善終的,而且封了王的人,封王就要有封地,莫愁湖附近便是中山王的封地。此刻便有一行人,從徐家私有的莫愁湖,正往中山王府行來。

    中山王府既有崇樓廣廈,也有亭閣台樹,巍峨雄偉、古相纖麗,交相參差,山水相融」一步一景。過來再這群人有三十多個,除了中間兩個白袍的公子,其餘人等俱著青色騎裝,肋下佩刀,一看就是精悍勇武的侍衛。

    朱元璋是個十分注重禮儀秩序的人,在他的治理之下,無論建築、服飾、儀仗,各個方面輕易沒有敢僭越的。

    在朱元璋治理之下,敢予僭越的也不是沒有,他的親侄子僭越了」飛揚跋扈,囂張不可一世,儀仗同太子之禮,雖然這個侄子一向受朱元璋喜歡,最後還是被他給賜死了」另封了這個侄子的兒子為王:大將軍藍玉僭越了,打跑脫古思貼木兒之後,居然睡了他的王妃,壞了朱元璋羈絆蒙古貴族的懷柔政策:得勝還朝時嫌城守官開門慢了些,居然命令大炮轟開城門,如此種種,埋下了朱元璋心中的殺機。如今在這應天府內」可沒有人敢僭越禮制的」這一行人只有兩個主人,就算一人一半護衛,能有這麼多人拱衛,擺出如此儀仗的,也必是王公一等爵祿的大臣。可這兩人年紀卻都只在三十歲上下,一個濃眉朗目,英氣勃勃,另一個稍顯清秀,卻也十分的俊逸。路人見了,連忙避到路旁,有人說道:「徐小公爺回來了,咦!與小公爺並轡談笑的那一位是哪個?」

    另一人便道:「能與小公爺並轡同行,談笑風生,定然也是王侯一類的人物。」

    彭梓祺剛剛趕到這兒,她耳力奇好,本來正要衝向徐國公府,一聽這幾句對話,猛地勒住了韁繩,回頭一望,立即一撥馬頭,向那些緩緩行來的人馬衝去。

    「什麼人,膽敢衝撞徐府儀仗,站住!」

    前方侍衛們都是訓練有素的武士,一見有人策馬衝來,立即拔刀迎了上去,後邊的侍衛則迅速將兩位公子護在中間,若非見衝來的只是一人一馬,馬上人白衫如雪,衣帶飄飄,乃是一個極清麗的女子,早就揮刀斬人了。那兩位公子卻不慌張,只是勒住了坐騎,好奇地看來,偶還耳語兩句,面帶輕笑,似乎正在對這漂亮女子的身段容貌品評一番。

    彭梓祺猛一勒馬,駿馬人立而起,希聿聿一聲長嘶,前蹄還未落地,彭梓祺已飄身下馬,那面帶英氣的公子雙眼一亮,脫口讚道:,「好俊的功夫!」旁邊那清秀些的公子也微笑道:「的確好功夫!」

    彭梓祺飄身衝前三步,也不看那已威懾性地指向自己脖頸的侍衛鋼刀,只將手掌高高托起,朗聲說道:「草民這裡有徐小郡主信物一枚,求見徐小公爺!」

    她也不知面前這兩位公子誰是徐家的人,又是徐家的幾公子,因此只以徐小公爺稱之,那面帶英氣的男子聽了微微吃驚,向前俯身道:「呈上來!」立即有一名侍衛翻身下馬,自彭梓祺手中取過香囊,快步走到他的面前,雙手奉上,這人接在手中仔細看看,沉聲問道:「你在何處結識我家小妹?」

    彭梓祺抱拳道:「草民在北平府與徐小郡主結識。」

    那公子唔了一聲,容色稍緩,扭頭對另一位公子道:「九江,我家有客人,改日再與你去飲宴吧。」原來他旁邊這位公子乃是明太祖朱元璋姐羽。曹國公李文忠長子李景隆,小字九江。李文忠是明初名將。器量深沉而宏大,人莫能測。

    臨陣蹕厲風發,大敵當前而更顯壯志。通曉經義,所寫詩歌雄渾可觀。若論帥才,他稍遜於徐達、胡大海、常遇春等人,但若論驍勇善戰,堪稱朱元璋麾下諸將之首。如今他已病逝十多年了,長子李景隆承襲爵位,是為曹國公。而與他相伴的這位徐家公子卻是徐家老三徐增壽,因為爵位是他大哥繼承的,所以他如今未曾封爵,只是被任命為五軍都督府左都督,正一品的官員,比之李景隆的國公也不遑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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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風波起

    徐增壽大大咧咧地道:「喔,楊旭是我的朋友,我和九江約他去游莫愁湖的,結果送信的人卻撲了空,一問才知道,人被你請來了,我就來瞧瞧,到底出了什麼事呀?哦,如果事涉機密,不便透露,我不會讓你王大人為難的……」

    王洪睿遲疑道:「這個……小公爺可知道他和他楊氏家族之間……」

    「喔,原來為了這事呀」

    徐增壽恍然大悟,笑道:「知道,知道,楊家那些狗皮倒灶的破事,我徐三略知一二。好像從他爹那時候起,和家族就有些不痛快,我就跟他說,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啦,亡者已矣,別計較了,那些鼠輩能有甚麼大出息?不如把他們當個屁,放了算了,好說歹說的,這小子總算答應我不計較那些陣年舊事了。

    可誰知道,這次他一回家,發現房子被人當了豬圈,老娘的靈位也被掃到了牆角,一下子就炸了毛,還好,他還懂得克制,也就是把圈進他們家的這些貓貓狗狗都砍了,沒有一怒殺人,怎麼?這事還捅到你王大人這兒了?江寧縣是幹什麼吃的,你王大人坐鎮中樞,日理萬機,還有閒空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雞毛蒜皮麼?」王府尹笑得有點苦:「小公爺可知道,本朝律令,擅殺耕牛者,有大罪呀……」

    「有這回事嗎?」

    徐增壽一雙牛眼瞪得老大:「我不知道啊,我哪知道啊?你看我,像是認得五穀的人嗎?牛肉我就吃過,耕犁可沒扶過。沒關係,沒關係,我是五軍都督府的官兒,無權干涉民政事宜的,俗話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此案該當如何了結,那是你王大人的事,本官不便置辭。」

    徐增壽說著,便站起身道:「得了,既然他還攤上了這事,那我得避避嫌疑了,這就走,你該怎麼判就怎麼判,等這案子了了,我再約他去釣魚。」

    徐增壽說完,起身就往外走,王洪睿有點發懵,案子了了再約他去釣魚?那我要是打他一百大板,打得他屁股開花,養上三個月傷,又或者把他流放三千里……

    眼見徐增壽頭也不回,已經快走到前廳去了,王洪睿急忙高喊一聲:「小公爺留步」說完一提袍裾,一溜小跑兒地追了上去。

    「小公爺,小公爺,您慢一些。」

    王洪睿陪笑道:「原來其中還有這許多緣由,下官一時莽撞,竟然沒有瞭解清楚。如此說來,此案下官還當仔細斟酌,若非小公爺提醒,下官幾乎辦了冤假錯案,壞了一世的名聲,小公爺,下官得多謝你呀。」

    徐增壽站住腳步,驚訝道:「什麼?王大人你還沒有將案情經過瞭解清況,就要倉促判決了麼?這可不像你王大人,王大人一向精明強幹,怎會如此冒失?」

    王洪睿苦笑道:「實不相瞞,下官此前,曾聽太常寺卿黃子澄黃大人提過此案,黃大人道德文章,天下聞名,出得他口,下官自無不信之力,所以便未再作詳查。」

    「黃子澄?」

    徐增壽聽了也是暗暗一蹙眉:「原來這楊旭的對頭背後的靠山是黃子澄,他是皇太孫的老師,這事可有點兒棘手。」

    王洪睿窺著他的臉色,說道:「是啊,黃大人兼著國子監的博士,他有一個得意門生,就是楊家的子弟,想必黃大人也是偏聽偏信,誤信了這個弟子的說法吧。如今聽小公爺所言,其中還另有隱情,這案子可就不能輕率宣判了。下官打算,先著這楊旭回家,給他們雙方十天時間搜羅人證物證,然後重審,小公爺以為如何?」

    徐增壽目光與他微微一碰,豁然大笑起來:「哈哈……,徐某一介武人,哪裡懂得文治之事,這事兒王大人覺著怎麼妥當,那就怎麼辦吧。我還有事,這就告辭了。」

    王洪睿微微一笑,長揖道:「小公爺慢走……」

    一個長揖到地,再慢慢地挺起身來時,徐增壽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王洪睿淡淡一笑,招手喚過一個衙役,吩咐道:「把楊旭放了,叫他們原告被告各自搜集人證物證,十天之後,本府再審。」

    那衙差答應一聲,連忙去了,王洪睿摘下烏紗帽,撣了撣上面並不存在的灰塵,悠然唱道:「本是個釣鰲人,到做了扶犁叟;笑英布、彭越、韓侯。我如今緊抄定兩隻拿雲手,再不出麻袍袖……」

    王府尹一邊唱,一邊搖搖擺擺地走回廳裡去了。

    ※※※※※※※※※※※※※※※※※※※※※※※※※※※※※※

    徐增壽走出應天府,站在階下蹙眉思索片刻,便翻身上馬道:「走,去皇宮」

    方才王洪睿那老狐狸已經把話說的很明白了,這案子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兩個大人物都摻和進來了,一個是當今皇太孫的老師,未來的帝師,朝廷上必然的股肱重臣;一個是你中山王府,大明功臣第一世家。一個是文官集團的代表,一個是勳戚功臣集團的代表,我都惹不起。

    今天的官司我已經給你徐小公爺面子了,黃大人那邊馬上就能知道結果,到時候對不住了,我得把你這尊神搬出來擋災,你們兩位大神去掐架吧,十天功夫你們總能決出個勝負吧?誰勝了,我這土地爺就聽誰的。小弟人微言輕,混口飯吃不易,您徐小公爺是明白人,多多體諒。

    這件事中山王府既然插手了,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否則他還能挺起胸膛麼?所以徐增壽只略一沉吟,便立即奔了皇宮。

    乾清宮內,朱元璋祖孫正在敘話。

    以淮右一介布衣,驅除韃虜,重建漢人天下的朱元璋,如今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他曾經昂藏偉岸的身軀已經有些佝僂,曾經濃黑茂密的頭髮,已變得雪白而稀疏,原本不算俊俏卻陽剛氣十足的面龐,如今已像數九寒冬的蠟梅枝幹,皺紋深刻而糾結。

    唯有氣勢,一種久居上位頤養而成的氣勢,哪怕他只是半坐半躺地靠在床上,不曾向你看上一眼,也會令你望而生畏,儘管他此刻一臉的慈祥,因為他正望著他最孝順的孫子。

    朱元璋和皇太孫朱允炆都穿著一身梨花白的便服,只在領角袖口,繡著金絲的雲紋花邊,頭上也只挽了髮髻,橫插一簪。受一向節儉且喜歡素雅的朱元璋影響,大明宮室無論男女,皆喜素雅的服飾裝扮,因此除了皇室正式而隆重的場合,後宮之中的服飾裝扮素來崇尚簡雅自然。

    朱元璋正在同皇孫講解施政之道、為君之道,自從他感覺到自己的精力大不如前,身體每況愈下之後,他就開始有意識地培養朱允炆了,一些可以放手的東西,他都交給朱允炆去辦,隨後再同他探討其中的對錯得失,一旦發生什麼難辦的事情,處理之後也都同孫兒逐一分析,講解自己這麼處理的原因,都考慮到了哪些方面。

    祖孫二人正在乾清宮東曖閣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天,徐增壽報名請進。他是皇宮的常客,且不說朱元璋和徐達私交之厚,這對君臣還是兒女親家,徐輝祖、徐增壽和當今皇太孫交情也很好,因此宮庭裡面,對徐家的人來說,算不上什麼不可逾越的禁地。

    朱元璋正講得累了,聽說徐增壽來了,便道:「叫他進來吧。」

    徐增壽進了曖閣,立即向皇帝、皇太孫大禮參拜,向朱元璋問安。朱元璋抬了抬手,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和煦的笑意:「增壽啊,起來吧,你這小子輕浪浮行,可比不得你大哥老實,若有好玩的東西,你會想起朕來才怪,呵呵,今天怎麼進宮來了,無事可做了麼?」

    徐增壽縮了縮脖子,涎著臉笑:「皇上明鑒萬里,臣今日本來約了九江還有文軒去游莫愁湖的,文軒吃了官司來不了,這局就散了。臣無處可去,就轉悠到這兒來了。」

    朱元璋道:「景隆那孩子,也是個貪玩的主兒。唔……,這文軒,又是哪位功臣勳戚家的子孫呀?吃了什麼官司?」

    徐增壽一拍額頭道:「呀,是臣糊塗了,皇上您不認得他的,他只是一個生員,並非勳戚功臣家子孫,只因與小臣性情相投,所以成為朋友。說起他這官司,那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為了幾頭豬幾頭牛,官司都打到應天府去了。」

    「喔?」朱元璋深深地望了徐增壽一眼,那雙老眼雖然渾濁,徐增壽卻有種被他一眼洞悉的感覺,不禁有點心虛地低下目光,朱元璋笑了笑,說道:「民間無小事,應天府尹親詢此案,那是本份。增壽啊,朕正有些閒悶,這事兒,你說來聽聽……」

    一見他動作,皇太孫朱允炆連忙站起,小心翼翼地托著祖父的脊背,把靠枕給他挪了挪,讓他舒服地躺下。

    徐增壽道:「是,那臣就當一個樂子,給皇上說說,給您老人家解解悶兒。」

    此時,黃子澄正在翰林院與一班文友們正在吟詩作畫,忽地接到王洪睿送來的消息,一聽中山王府居然插手此案,黃子澄不由大吃一驚,要他對抗中山王府?兩者根本不在一個級別上,要不是他和王洪睿一向私交甚篤,恐怕人家直接就改判楊旭無罪了,如今肯為他拖上十天,這個交情已是厚得不能再厚了。

    老黃的犟勁兒也上來了,仔細想想,他最大的倚仗只有皇太孫,也只有皇太孫出面,中山王府才會有所顧忌,因此黃子澄立即坐了官轎,直奔皇宮而來,此刻剛到東華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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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4 16:22:01 |只看該作者
第129章 太祖教孫

    徐增壽把楊旭的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雖然在朱元璋面前,他不敢太過放肆,仍然刻意地描述了一下楊旭當時如何憤怒,以及屠盡所有雞犬的場面,朱允炆聽罷振衣而起,氣得滿面緋紅,大聲喝道:「侵佔他人祖宅,當作羊圈馬棚;棄人亡母靈位,任由雞鴨塗污,當真是可忍孰不可忍殺得好,就算殺人也不為過,只殺一群雞犬,他楊氏族人還好意思打官司告狀,真是刁頑不可教也」

    朱元璋不動聲色,只是瞟了眼孫兒,緩緩問道:「孫兒以為,這楊旭所為,當得?」

    「當得,自然當得」

    朱允炆亢聲道:「孝是仁義之首、百善之先,自古孝子孝女為報祖父母、父母之仇殺人,朝廷向以恩赦,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自秦漢以來,朝廷莫不以孝治天下,敬天、孝祖、敬德、保民,百姓方能恪守君臣、父子、長幼之道:在家孝順父母,至親至愛;在外尊老敬老,選賢舉能;在朝廷上則忠於君王,報效國家……」

    朱允炆倒不是假惺惺的作戲,只為取悅皇祖父。他自幼受儒家教育,確實很重孝道,雖然其中有少許作秀的成份,因為他能競爭得到這個皇位繼承權,就因為他的孝道。

    按道理講,朱允炆並不是嫡子嫡孫,而是嫡子庶長孫,所以他本來不是第一順位繼承人。

    太子朱標一共生了五個兒子,皇太子妃是鄭國公常遇春的長女。這位常氏生了兩個兒子,長子朱雄英,八歲早夭,次子朱允熥,這是嫡長子嫡次孫,第一順位繼承人。按照傳統禮制,繼承人的順序是嫡長子嫡長孫嫡次孫嫡次子,所以真正的繼承人法位順序,朱允熥應該排在他二哥朱允炆的前面。

    但是朱允熥當時太小,才學有限,表現過於平庸,朱元璋自己當時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他不能不考慮主少國疑的問題。再說朱允熥的親姥爺是常遇春,舅姥爺是藍玉,鄭國公常茂是他大舅,開國公常昇是他二舅,一旦這個年紀小,才幹又平庸的孫子做了皇帝,天知道會出不會出現外戚專權的局面?所以幾乎未做任何考慮,朱允熥就被他否決了。

    這時候,在朱標過世時悲痛欲絕表現殊異的孝順孫子朱允炆就進入了這個遲暮老人的視線。

    父親死了,朱允炆當然傷心,但是弄得形銷骨立,三日不食幾乎氣絕,這就孝順的有點過火了。朱標是皇太子,國事忙碌的很,而且還不只他一個兒子,他又是庶子,要說朱標和他有多長的時間在一起,感情深厚得多麼無以復加,以致老爸死了,他恨不得追隨於地下,那就有點扯淡了。

    真要說親,他和皇祖父朱元璋更親,祖孫倆在一起的時間最多,朱元璋對他又特別的慈祥可親,朱元璋死後,他也沒悲痛成這個樣子。他埋了朱元璋,擦擦眼淚,挽起袖子就開始收拾叔叔了,第一個倒霉蛋周王是朱允炆剛剛登基一個月就被拿下的,可見他有多忙,哪有閒功夫悲痛個沒完。

    其實換做一個普通人,家裡辦喪事,本來就傷心的你要不要表現得更加哀慟,免得旁人說閒話呢?這是人之常情,也不用對朱允炆特別苛責,說他如何虛偽,尤其是他自幼受儒家教育,這是嚴格按照古禮守喪,並沒什麼不對。但是反過來,非要把他的這種行為捧上天去,說他至仁至孝,那就是走向另一個極端了。

    朱允炆在父親的葬禮上表現的如此突出,其中還有他的師傅黃子澄指點的緣故,黃子澄對朱元璋的心思看得很清楚,嫡次孫朱允熥自己平庸無能,他母舅家又太有能耐,一向護食的朱元璋必然會考慮到外戚專權的問題,朱允熥繼位的可能並不大。

    但朱允炆不是嫡孫,皇位豈不是該傳給朱元璋第二子秦王了麼?卻又不然,因為皇太子妃常氏在生下朱允熥的當年就去世了,此後太子東宮一直由朱允炆的生母呂氏執掌。她是事實上的繼太子妃,這樣的話,她的兒子也可以算是嫡孫。

    儘管沒有走法律程序,太子東宮正位一直虛懸,沒有正式冊封呂氏為太子妃,以致朱允炆稱帝后,仍得稱常氏為嫡母,追尊常氏為孝康皇后,而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但是畢竟從理學和禮教上,這還是說得通的。

    正因為朱允炆主要是靠孝道得到了朱元璋的青睞,他在這方面特別注意有所表現也就在所難免了。朱允炆聽了徐增壽所言,確實非常氣憤,同時,因為缺乏自信,他對自己的叔父們總是抱著強烈的戒心,懷疑他們覬覦自己的皇位,對這個受到親族叔父們壓迫排擠的楊旭,本能地有種同仇敵愾的感覺,所以這一番長談侃侃,當真是痛快淋漓,擲地有聲。

    朱允炆說完了,原以為會得到祖父的讚許,偷偷瞧一眼朱元璋,卻見他仰臥枕上,雙眼微闔,卻似已經睡著了,忙收了聲,往他旁邊站了站。

    靜默片刻,朱元璋慢慢張開眼睛,看了眼孫子,又看了眼徐增壽,微微笑道:「嗯,孫兒所言有理,這件事往,這卻關係到孝道與律法、公正與嚴明的大問題,怠忽不得。」

    他示意了一下,朱允炆忙又將他扶起,將靠枕墊在他的背後,朱元璋沉吟片刻,忽地一笑:「增壽,你講的好故事呀。」

    徐增壽心裡打了個突,連忙躬身道:「只是恰逢其事,又蒙皇上問起,臣才略略提起。」

    朱元璋笑了笑,並不點破他用心,只道:「朕正在修訂《大明律》,朕為吳王時,草創新法,洪武六年著手修訂損益,歷時十六年,於洪武二十二年方才編成。可……終究還是有所疏漏,不算至善至美。治天下禮樂為先。或言有禮樂不可無刑政,朕觀刑政二者不過輔禮樂為治耳。

    若徒務刑政,雖有威嚴之政,必無和平之風。故禮樂者治民之膏粱,刑政者救弊之藥石也。禮樂是道,律法為術,律法形於其表,卻也不可大意,所以朕命刑部尚書趙塵風等人正重修《大明律》、《大誥》,攝其要略,載錄案例,附載於《大明律》之後,以使天下官吏可悉依贖罪之例論斷。

    增壽,這個案子很不錯,你去應天府,告訴王洪睿,要他仔細斟酌,多加考慮,好生處斷。再告訴刑部,叫刑部和大理寺關注此案前後經過,審理結果,一旦案情審理明白,可編次入書,將來刊布中外,凡有類似案例,令天下人知所遵守。」

    徐增壽聽了暗暗咋舌:「乖乖隆地咚,這麼一件破案子,本來只是江寧縣令的事,官司打到應天府已經了不得了,現在還要加上刑部和大理寺,至於鬧成這副德性嗎?」

    徐增壽趕緊答應一聲,又壯起膽子問道:「皇上,若應天府問起聖上之意,臣該如何作答?」

    朱元璋淡淡一笑:「允炆是國之儲君,他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徐增壽大喜,連忙躬身道:「是,臣知道了,臣這就去傳聖上的口諭,臣告退」

    ※※※※※※※※※※※※※※※※※※※※※※※

    待徐增壽出去後,朱元璋沉聲道:「允炆吶」

    朱允炆連忙欠身道:「孫兒在。」

    朱元璋緩緩地道:「民間無小事,帝王更無小事,一言一行,天下表率。燕昭王重金買骨,趙太祖夜不加餐,燕昭王真的愛惜一匹千里馬的骨骸嗎?趙太祖真的吝於一頓夜宵嗎?不然,只因帝王一舉一動更是關係國運,是故不得不予謹慎。」

    朱允炆不明祖父這番教誨的用意,有些茫然地應了一聲。

    朱元璋瞟他一眼,歎了口氣,點明了道:「你是國之儲君,將來就是這大明的皇帝,切忌聽風是雨,喜怒形於色,須知天子金口,一言既出,輕易便更改不得,否則朝令夕改,威信盡喪,這個結果,可就嚴重了。」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又道:「人常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然而,說來容易,身為帝王,豈能輕率犯錯,一旦犯錯,豈能輕易更改?故而,唯有慎重,兼聽則明呀」

    朱允炆這才聽明白了些,遲疑道:「皇祖父,您是說……方才徐增壽所言不盡不實?」

    朱元璋搖搖頭:「騙你麼,那倒未必,也許他說的是實話,不管是否詳盡詳實,你都不該那般輕率地表態的。」

    朱允炆脹紅臉道:「孫兒知道了,那……那不如追回成命吧,這件事還是令有司詳查的好,不然……不然真個要應天府按照孫兒的意思去辦,萬一那楊旭才是盛氣凌人,欺辱族親的人……」

    朱元璋淡淡地道:「那又有甚麼關係,比起當朝儲君的威信,一家一姓些許得失,又算了甚麼,難道朕的孫兒一句話,還抵不過九頭牛麼?」

    朱允炆感受到祖父的關懷維護,不禁為之動情,眼圈兒一紅,低低地喚道:「皇祖父……」

    朱元璋拍拍他的手,又道:「朕這次重修大明律,其實也是為了你。以前《大誥》之中的刑律過於苛重了些,法律太重了刑罰必然氾濫,吏治太嚴了則施政必然苛薄。鉗制下民犯者必眾;拘索下情巧偽必滋,百姓們要手足無措了。朕主天下時,正當收拾亂世,又當新貴叢生,不法者眾,所以刑不得不重,如今懲治貪官污吏已見成效,天下穩定了,你治平世,刑便當輕,所謂『刑罰世輕世重』,即為此理。關於重修大明律的事,你可以關注一下。」

    朱允炆連忙應道:「是,孫兒記下了。」

    朱元璋頷首道:「嗯,你退下吧,朕有些乏了,歇息一會兒。」

    「孫兒遵命」朱允炆站起身,給朱元璋掖了掖被角,躡手躡腳地退出殿去,剛出殿門,一轉身,就見黃子澄頭頂兩扇官帽翅兒搖呀搖的,腳步匆匆而來,朱允炆有些詫異地迎上去,喚道:「先生,何事如此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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