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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 錦衣夜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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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賊心不死

    發生在宮闈帝闕之中的這些事情,處在夏潯的位置是根本感覺不到的,他只知道彭梓祺攜了香囊,見到了中山王府的三公子徐增壽,徐增壽往應天府走了一遭,隨後他就被放了回來,還以為此事全賴徐增壽相助,根本沒想到要整治的人到底是什麼背景,此後風波之中中山王府又動用了多少人脈關係。

    其實事情到了這一步田地,就算他肯罷手,寧願接受任何制裁,中山王府也是決不肯罷休了,中山王府既已插手,這就不是夏潯個人的事情了,事關中山王府的體面,非得全力以赴不可。

    夏潯回到秣陵鎮後,也精心做了一番準備,準備十日之後的開堂重審。

    要說人證,最初的目擊證人就是他府上的那些下人,此外還有被雇來清理房舍時的那些工人、匠人,物證則是被清理出來的那張破爛供桌,還有仍然沾著污穢的亡母靈牌。

    這些日子裡,大理寺、刑部、翰林院、都察院、禮部的各位官老爺們都沒閒著,此案的特殊性,已經使它成了朝臣們之間一場激辯爭議的關鍵,再加上中山王府和黃子澄暗中的推波助瀾,簡直變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學術研討會。

    到後來黃子澄很悲哀地發現,他已經左右不了局勢了,也沒有任何人能左右局勢了,這樁案子的原告和被告已經被那些辯得興高采烈的官老爺們自動無視了,他們是研究學問的,最喜歡深究這個案子表層下面深藏著的社會意義和學術價值,至於原告死了牛、被告受了辱,管他去死

    孝道與國法發生了衝突,如何使兩者之間能夠和諧圓融,而不致互相牴觸呢?

    辯證的焦頭最終集中在這一點上面,儘管歷史上的各個朝代其實治國核心仍然是法,但是都用儒做了包裝,或者外儒內法,或都陽儒陰法,但是哪怕人人心知肚明,這法家的東西卻是絕對不能搬上檯面的,因此,儒才是基調,才是法的核心。

    而儒家,重的是理,天理、國法、人情,三者必須統一,明天理、順人情,這才是合格的法。一直以來的儒家之法,都要求執法者應天理順民情,屈法而伸清,循經義而折罪,主要原則就是原心論罪,既主觀上惡性的有無和大小定罪。志善而違於法者免,志惡而合於法者誅。也就是說,主觀動機是好的,違法也無罪。主觀動機是惡的,合法也誅殺,方可懲惡揚善。

    因此自古以來才有許多貌似不合法,卻被法律卻允許的行為,比如同居相為隱(一家人裡有人犯了罪,可以為他隱瞞,不必承擔舉告和舉證責任,大逆之罪除外),子不言父過,存留養親,五服定罪等等。這就是幾千年來由天理國法人情三大要素構成的獨特的中國法律,它超乎尋常的穩定,直到大明這個時代,還從不曾有人把它打破。

    而楊旭先佔了理:私產是受包括的,禁止他人侵佔;又佔住了義,父母之廟堂受辱,為人子者自當洗雪,這是孝義。而楊氏族人所謂的索賠、挨打、受辱、耕牛被殺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們犯錯在先,而且是觸犯了大義之道才釀成的,因此一切後果自行承擔,楊旭不應受懲。

    這個辯論結果出來以前,王洪睿王大人已經寫好了判詞,他才不管那些人聒躁些甚麼,徐增壽已經把皇太孫的那番仗義執言帶到了,皇上說了,皇太孫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那這就是皇帝的口諭了,你們怎麼討論那是你們的事,我老王就認準了一點:跟著上面走,絕對錯不了

    所以夏潯的第二次升堂審訊,毫無意外的大獲全勝。一直吵著自己被打臉的楊老爺子,上趕著湊上他的老臉,在朝野無數人關注之下,再一次被狠狠地摑了一記響亮的耳光,這一次他終於真的病倒了。

    楊氏家族的氣焰頓時被打壓了下去,現在夏潯府上一個下人出了門都是挺胸抬頭,揚眉吐氣,楊氏族人見了他們家裡的人都繞道兒走,秣陵鎮上的外姓百姓對他們更透著一股子討好的熱乎勁兒。

    ※※※※※※※※※※※※※※※※※※※※※※※※※※※※※※※

    夏潯和彭梓祺、小荻站在柳蔭下邊,看著自家院子裡已經搭起來的房舍架子,說道:「咱們剛剛回來,到了這個份上也就成了,暫時不宜再和楊氏宗族有什麼大的衝突。房舍雖在日夜趕工,可要蓋好還得有段日子,這兩天我想去找找父親在我幼時訂下的那戶人家,見見人家長輩,商定一下成親的日子。」

    彭梓祺道:「我跟你去。」

    「不行。」

    夏潯頓了一頓,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微笑道:「肖管事是最熟悉他家情形的,得陪我同去,雖說我們老楊家這些人當頭吃了一悶棍,未必還有膽子敢來搗亂,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裡沒個人看著怎麼成?」

    小荻挺起胸膛道:「有我在」

    夏潯瞥了她一眼,小荻吐吐舌頭,紅著臉道:「唔……,那我陪姐姐在家裡。」

    夏潯一笑,又轉向彭梓祺,低聲道:「別擔心,該見的話,早晚會見到的,我對你說過的話,永遠有效。」

    「人家才不是擔心這個。」

    彭梓祺有些不好意思了,忸怩了一下,才道:「好,你去吧,我會好好……守著家裡。」

    夏潯頷首道:「嗯,你今晚從燕王送的禮物中挑四樣出來,明兒我帶上,去謝家時要用上。對了,那兩顆一般大小的走盤珠不要動。」

    彭梓祺訝然道:「為什麼?」

    夏潯在她鼻頭上輕輕刮了一下,微笑道:「因為我看你和令兄刀柄上都鑲著珠子,估摸著青州的那位岳父大人一定喜歡珍珠,那兩枚走盤珠,我準備回青州求親時,當聘禮用的。」

    彭梓祺聽了臉若石榴花,喜孜孜地應了一聲,些許忐忑和酸楚的感覺登時一掃而空。

    旁邊地上王木匠睜一眼閉一眼正在打木線,聽到這裡抬起頭來一眼睜一眼閉地瞄了他一眼,心道:「我這東家,還真是個會哄人兒的主兒」

    「少爺,我那未過門的少夫人,今年幾歲,叫什麼名字呀?」

    一旁的小荻看不得兩人的卿卿我我,雞皮疙瘩掉滿地,趕緊的插嘴,免得兩人眉來眼去,膩得不行。彭梓祺也正想知道楊家大婦的名號,一雙探詢的目光也望向他,夏潯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那張婚書就藏在那裡。

    「她呀,她今年剛剛二八,名叫謝露緹,小字……謝謝……」

    「謝謝」

    肖管事向路邊下棋的那個半大老頭兒道了謝,回到夏潯身邊:「少爺,聽那人說,謝家十年前就賣了宅子搬走了。」

    「搬走了?」

    夏潯有點發懵,沒見到這位未婚娘子時,他的心裡也在打鼓,不知道她是挫是黑還是滿臉麻子,長相到底如何,性情是否溫柔,品性是否正派,擔心了一路,想不到趕到這聚寶門了,人家卻已搬走了。夏潯心裡暗暗鬆了口氣,要是她這一搬下落不明,我再也尋她不著,也就不用冒險娶她了吧?

    就聽肖管事道:「是啊,這聚寶門附近是繁華之地,聽那老者說,謝家當時家裡比較拮据,便出售了這裡的房產,搬到地價比較便宜的城邊去了。因為出售祖產總是件丟人的事嘛,所以搬去的具體地方,原來的老鄰居也不好打聽,這些年沒往來,就更不知道了。」

    夏潯一聽,心又提起來:「還在南京城啊,那可不好裝著不知道了,可南京也不小啊,這要找到什麼時候?」

    肖管事道:「少爺,咱們往三山門那邊轉轉吧,老肖當年陪老爺來過這巷子一次,是簽婚書的。隨後就請了謝家老爺出去吃酒,地點就在三山門那邊的一處酒家,聽他們當時和店家打招呼的口氣,酒樓掌櫃和謝家老爺應該是極熟悉的朋友,也許他那兒能打聽到一些消息,如果還是不成,那少爺就先回去,老肖使點錢尋幾個本地的閒漢幫著打聽。」

    兩人一邊說,一邊沿著秦淮河向三山門走去。

    ※※※※※※※※※※※※※※※※※※※※※※※※※※※※

    秦淮河從聚寶門直到雞鳴寺這一段是最繁華的區域,市面上、秦淮十六樓雄峙於秦淮河畔,夜夜笙歌不斷,日日絲竹聲聲,即便是在一向肅謹的朱元璋治理之下,這裡也依然是南朝金粉的天下,紙醉金迷,風流處處。

    秦淮河畔雖是聲色犬馬之地,卻也並非全都是煙街柳巷,許多富紳豪商,也都在這裡建有房舍。其實元朝時候,南京已經敗落了,朱元璋鼎定中原,立金陵為都城,重又大興土木,進行了一番營造,因為耗資巨大,朝廷拿不出那麼多錢來,當時天下第一富豪沈萬三還負責了半座金陵城的重建,終於把南京城打造成了天下第一大城,氣隗之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有了城池沒有百姓豈不是一座死城?朱元璋又用上了秦始皇的移民妙計,把江南的富戶名門縉紳豪富來了一次大搬家,一口氣遷移了二十萬戶,十萬戶遷至中都鳳陽,十萬戶遷至金陵。如此一來,金陵終於重見輝煌,高樓大廈比比皆是,世家豪門處處可見。

    雞鳴山下的國子監,便是金陵城靈氣所鍾之處了,本朝的太學生們和外國前來留學的太學生,俱都畢集於此,研求學問。這裡建築宏大壯觀,有正堂一座十五間,名曰「彝倫堂」;又有支堂六座,分別為率正、修道、誠心、正義、崇志、廣業,每堂有十五間;藏書樓十四間;太學生住處一千多間,外國求學生住處一百多間,另有講院、射圃、菜圃、磨坊、倉庫等一百多畝。

    此刻,國子監射圃後面的一片修竹林中,正有一陣幽幽雅的古箏時飄逸流出。修竹婆娑下,有一方石台,石台上橫置一具古箏,黃子澄一襲白袍,盤膝坐在一張蒲團上,正微闔雙目,撥著古箏。在他身後,侍立著一個青年人,一身儒衫,髮束儒巾,雙手微拱於胸前,此景此像,如同一副上古聖賢的圖畫。

    「錚……」,黃子澄雙手往箏弦上輕輕一搭,緩緩說道:「楊充,你的心……不靜啊。」

    楊充慌忙欠身:「先生……」

    黃子澄抬起手來,輕輕一捋鬍須,呵呵地笑了:「知己不知彼,敗亦所難免。誰能想得到,他居然識得中山王府的人呢?老夫也是大意了,被那徐增壽鑽了空子,先去封了皇太孫的口,皇太孫得知真相後,也著實有些懊惱,不過君無戲言,實也無可奈何。」

    楊充忙道:「是,這是學生家事,原不敢勞動先生,先生如此費心,學生已然感激不盡了,哪敢有絲毫抱怨。」

    黃子澄哼了一聲道:「雖然他走了中山王府的路子,可他能僥倖脫罪,最終還是勝在一個孝字。這小賊狡詐的很,可是若要治他,卻也並非不能。」

    楊充雙眼一亮,連忙道:「請先生指教。」

    「附耳過來。」

    黃子澄將他喚到跟前,附耳低語一番,拍拍他的肩膀,得意笑道:「以子之予,攻子之盾,就算他狡舌如簧,到那時要麼俯首貼耳,要麼身敗名裂,還有第三條路走麼?」

    楊充歡喜得俊臉飛紅,連聲道:「先生高明,先生高明,先生真諸葛之才,學生知道怎麼做了。」

    黃子澄哈哈一笑,大袖飄飄,揚長而去。楊充連忙抱起古箏,恰如一個侍琴的童子,亦步亦趨地隨在後面。

    小半個時辰之後,楊充離開了國子監,匆匆出現在成賢街上。

    楊充匆匆走了一陣兒,四下看看,不見有什麼熟人,便匆匆拐向了秦淮河邊。

    楊充從兩戶豪門青瓦白牆的小巷間穿過去,便到了秦淮河畔,河邊柳下繫著一艘小船,看船上掛著的燈籠,當是良家,並非娼戶。船頭一個綠裳紅裙的小姑娘,正在嬉水玩樂,一見他來,忙跳起身來,歡喜道:「公子,你來啦。」

    楊充點點頭,一個箭步躍上船去,掀開簾兒進了船艙,就聽裡邊傳出一聲驚喜的呼聲:「充哥哥,人家等你好久,都要起身回去了,你怎麼才來呀。」

    緊接著楊充的聲音傳來:「先生一定要撫琴,我做弟子的又有什麼辦法?」

    那女子聲音道:「是黃子澄那老頭兒麼,這人最討厭了。充哥哥,人家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可你耽擱太久了,我馬上就得回去,要不爹爹見我出門久了,又要責罵。」

    楊充道:「緋衣,我來正要告訴你,有件急事,我得馬上回家一趟,等我回來,再定個時間與你好生恩愛纏綿。」

    女孩子羞喜的聲音道:「去你的,人家是真心記掛你的人,你整天卻只想著人家的身子……」

    兩個人耳鬢廝磨,好一番纏綿,也不知怎麼哄得那女子開心了,楊充便又急匆匆上了岸來,艙簾微掀,探出半張霞暈照人的美麗臉蛋,依依不捨地道:「充哥哥,人家等你信兒。」

    楊充向她擺一擺手,急匆匆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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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近情反情怯

    官司打完,夏潯家裡繼續大興土木,楊氏一族消停下來,對夏潯一家人的存在視若無睹,雙方都把對方當成了空氣,倒也相安無事。夏潯工錢給的足,雇了兩伙工匠,日夜趕工,好在那時沒有夜間施工擾民一說,再加上夏潯一場官司把楊氏老族長都給打趴了,鎮中百姓對他都有些敬畏,也沒人敢跳出來生事,因此工程進度甚快。

    夏潯和肖管事那天在三山口尋到了十多年前楊鼎坤曾宴請謝家老爺的那處酒店,那酒店還在,掌櫃的也還是當年那個人,肖管事說明來意,老掌櫃的想了半天才想起他說的是誰,其實謝家老爺當初也不過是常來這處酒家喝酒,所以和店主比較熟悉,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關係。

    據他說,謝家老爺在訂親宴後沒幾年就生病死了,這事兒還是他聽別的酒客說的,再之後就沒聽說謝家什麼消息了。線索斷了,夏潯只好用了肖管事的辦法,拿了一筆錢,雇了幾個南京城裡的潑皮閒漢,讓他們幫著打聽消息。

    這些潑皮閒漢別的本事沒有,就是整天的走街串巷,偷雞摸狗,打聽消息正是他們的拿手本事。他們收了錢,倒也真的用心辦事,四天之後,夏潯的主屋正在上大梁的時候,一個潑皮趕來送信兒了。他遞給肖管事一個紙條兒,上邊寫了一個地址,一個人名:小馴象門,東街四巷,謝露蟬。

    謝露蟬是謝露緹的大哥,當年肖管事隨老爺去謝家時,曾經見過他,那時謝露蟬好像剛剛十一歲,生得金童般俊俏,是聚寶門一帶盡人皆知的小才子,談吐氣質、接待應答頗為老成,自家老爺回來的路上還曾對他讚不絕口,說謝家這個孩子有出息,將來的成就必然不凡。

    這一來總算是找到親家了,肖管事大喜之下立即稟與夏潯,請少爺隨他一同往小馴象門兒去尋人。

    小馴象湖在莫愁湖西邊,路途不近,二人都乘了馬,備了禮物離開秣陵鎮。出鎮子的時候,他們看到楊文武和楊羽正站在鎮口一個老槐樹下,樹上張貼著一張榜文,楊文武咣咣地敲著鑼,正在聚攏鎮中百姓,楊羽則攏著嘴巴大聲說著什麼。

    夏潯和肖敬堂有意地放慢了速度,側耳聽了聽,楊羽正在向楊氏族人講什麼祭祖、義田一類的東西,既然事不關己,夏潯懶得再予理會,揚馬一鞭,與肖敬堂馳出了村子。二人所經之處,那些楊氏族人都以敬畏的目光看著他們,明明沒有擋著他們的道路,還是下意識地又讓了讓。

    楊羽眼見二人走遠,望著二人背影陰陰一笑,繼續向族眾大聲宣講起來……

    繞過莫愁湖,進小馴象門,到了東街四巷左近,二人下了馬一路打聽著向謝家走。兩個綠衫女孩兒剛從一個小院兒裡出來,一眼瞧見正牽著馬問路的夏潯和肖管事,其中個頭兒較高的女孩兒吃了一驚,急忙一拉另一個女孩兒,又飛快地閃進門去。

    「喂,你一驚一乍的干……唔」

    那女孩剛問了半句,就被她緊緊摀住了嘴巴,悄悄自門縫向外看著,那矮個子女孩察覺有異,也不再吱聲,只是使勁兒掰開她的手,從她腋下鑽出個腦袋,也瞪圓了眼睛往外瞅。

    「呀呀呀你男人真的找到這兒來了,好大的本事。」

    「誰說他是我男人,閉嘴再胡說八道看我不抽你。」

    高個子女孩見夏潯問清了路,奔著巷中去了,急忙掩了房門,快步奔向院中,院中建有花窖,地上架著梯子,花窖上面也植滿了花草,旁邊又有一棵棗樹,枝繁葉茂,橫干正搭在花窖上面。

    她提著裙擺爬上花窖,扶著枝幹往遠處看著,神情莫名地緊張起來。她正是夏潯在北平遇到的謝雨霏謝姑娘,如今看來,她也正是夏潯的那位未婚妻謝露緹謝姑娘了。

    緊接著另一個小姑娘也爬上來,她收攏著裙子,一偏腿坐到棗樹幹上去,悠蕩著兩條小腿,自枝葉縫隙間看著,一邊對謝雨霏道:「噯,人家可到了你家啦,你見也得見,不見也得見,醜媳婦難免見公婆嘛,還是趕快回去吧,躲著有個屁用啊。」

    謝雨霏咬咬嘴唇,問道:「什麼醜媳婦兒?」

    南飛飛嘻嘻笑道:「當然是江湖小騙子的身份啦。」

    謝雨霏臉色頓時一白,不見一絲血色,這正是她心中最大的痛,在別人面前她可以什麼都不在乎,但是在自己要相伴一生的郎君面前,讓他知道自己如此不堪的行為,那還抬得起頭來嗎?他是秀才公,家世清白,肯要一個女賊做娘子?只怕一旦得知了真相,馬上就會休了自己吧?那時大哥必定也要知道自己在外面做的醜事了,大哥受不得刺激,萬一再次顛狂發瘋……

    南飛飛見她不作聲兒,扭頭一看,只見她緊緊咬著下唇,咬得嘴唇發白,不由吃了一驚:「露緹,平時你自己也以騙子自嘲的,還得意自己騙術高明,青出於藍,我……我才隨便一說,你怎麼就……,你其實很在意他,是不是?」

    「我幹嘛要在意他?」

    謝雨霏冷笑,扮出不屑一顧地模樣道:「我只是擔心……擔心他見了我,識破我的身份,會告訴我哥哥……」

    南飛飛瞟著她,同樣冷笑起來:「露緹姐,口是心非可不是好孩子呀。」

    謝雨霏白了她一眼道:「這是你母親教的好,謝謝。」

    南飛飛噗哧一笑:「謝謝不是你的小名兒嗎?」

    她跳下樹幹,對謝雨霏很認真地道:「露緹,這麼多年,你一個女孩兒家拋頭露面,做下那許多危險的事,你為的是甚麼,難道是為了你自己嗎?不管你覺得對你大哥虧欠多少,你還他的已經夠多夠多了。你已經到了適嫁的年齡,如今未婚夫婿尋上門來,你總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了。

    再說,這楊旭有財有勢有功名,打著燈籠都難找,你是他三媒六證的原配夫人,你不嫁他還想嫁誰?我看他像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要不我先去和他說說,把你的苦衷都告訴他,我相信,只要他有一點兒良心,就會原諒你的……」

    「別去」

    一見南飛飛要走,謝雨霏慌起來,趕緊一把拉住她。南飛飛頓足道:「你的膽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了?」

    「我……我……」

    南飛飛鼓勁道:「喏,你瞧瞧你,就你這俊俏可人的小模樣兒,若他知道你就是他的小娘子,恐怕做夢都會笑醒了,還會在意你曾經做過……。露緹,我覺得你和他其實很有緣分呢,你看看,咱們去北平,偏偏就撞見了他,這麼巧的事,說明你們兩個緣份天注定啊」

    謝雨霏苦笑一聲,幽幽地道:「天下間每日裡不知有多少人同車同船,其中偶爾有人曾經相識或曾經有所瓜葛實屬尋常,不過是碰巧罷了,說什麼緣份天注定。」

    南飛飛道:「碰巧?好就算這是碰巧,可是到了北平府大家各奔東西,總不該再有機會相見了吧?可是……偏偏你去了謝傳忠家,他也就去了,對了你還幫了他一個大忙呢,要不是你幫他套出那些蒙人的目的,一旦那些蒙人真的炸了燕王府,追溯起來,他還不得滿門抄斬?說起來你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吶。

    再說這一次,在中都鳳陽,要不是你暗中示警,萬松嶺獨自謀事,也未必就不成功,那樣的話,他的萬貫家財就都要被人騙走了,你看看你,多有旺夫運呀,他能找到你是他的福氣。古人說,有緣千里來相會,這一巧再巧接二連三的,還不就是你們的緣份?至於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

    「那……那我……」

    「走啦,先去看看,察顏觀色,隨機應變,這總成了吧?」

    南飛飛拉起謝雨霏就走,嘿嘿地笑道:「你的本事那麼大,這一遭兒怎麼就怕了人家?要是我呀,哼好不容易碰上這麼可口的一頭肥羊,別說早有婚約啦,就算沒有婚約,我也要把他騙到手嘿,騙人錢財有甚麼了不起,騙個如意郎君,叫他養你一輩子,那才叫本事」

    曲折幽仄的石板小巷盡頭,就是謝露蟬的家。

    古舊的石階長滿青苔,竹籬下臥著一隻大花貓,瞪著一雙綠幽幽的眼睛,警惕地看著這兩位不速之客。夏潯和肖管事站住腳步,往院中看去,斗拱架的石門蒼勁古樸,石門左右刻著「蘭亭奕葉,槐裡新枝」的對子,筆意力透石壁。院中一株大石榴樹,枝繁葉茂,一幢二層小樓簷角隱現。

    二人站定身子,就聽院中傳出一陣談笑喧嘩聲來,肖管事望了夏潯一眼,舉步走上青苔的石階,揚聲問道:「請問,這裡是謝家嗎?謝露蟬謝公子可在?」

    這一聲喊外,夏潯的心也不由跳了起來:「老天保佑,這可是我一輩子的老婆,不求你給我開出個至尊豹子來,只要模樣不像鳳姐姐,脾氣不像小月月,我就知足了。唔,要是能長成櫻桃公主那俏模樣兒,小夏一定燒香還願……」

    男人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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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自重亦自卑

    曲尺木樓前,缺角古井旁,一叢大桂花樹,一架葡萄,葡萄架上鋪著蓆子,席上擺著酒肉,五個公子正坐在席上飲酒。飲到酣處,袒胸露腹,放浪形骸,指點揮斥,傲然無物。

    一個青袍公子飲一觖酒,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噴著酒氣道:「露蟬兄,承你美酒款待,兄弟不勝酒力,這就得……就得回去了。」

    「噯,笑玉兄,且不急著走,我近日新成一作,你不想瞧一瞧麼?」

    一個面目清秀,下巴略尖,因為醉眼,雙眼微紅的白袍公子拉住他袖子,微笑著問道。這白袍人約有二十七八歲年紀,應該還不到二十八歲,未到蓄須的年齡,所以頷下是青滲滲的胡茬兒。

    「哦?露蟬兄又有佳作了?」那位笑玉兄滿面驚喜,一屁股又坐了下來,連連催促道:「快快取來,快快取來,我定要欣賞過你的大作,這才能走,要不然今晚怕也難以安眠了。」

    白袍謝露蟬哈哈大笑,站起身來,便往樓中走去。他這一走,一瘸一拐,原來竟有一條腿是跛的。

    那青衫人叫慕容笑玉,坐在他右手邊正捉住一隻肥雞大嚼的是徐無雙,都是往來親密的朋友。徐無雙窺那白露蟬進了房間,便傾過身來,對慕容笑玉道:「謝露蟬這酒肉呢,那就美味的很了,只是每每都要拿出他那些不值一文的爛畫來,咱們還得恭維一番,這就倒胃口極了。」

    對面席上的陳方正丟下一塊啃得乾乾淨淨的羊骨頭,小聲笑道:「無雙兄,你哪來那麼多廢話?這好酒好肉,一桌的吃食,換你幾句恭維,有甚麼不可以的。」

    徐無雙道:「哼!每次都得拍他馬屁,我實在是沒有詞兒可說了,噯!馬嘉,別喝了,見酒沒命的東西,一會你說,不哄得他開心了,豈肯放我們脫身。」

    坐在邊上只顧大碗喝酒的馬喜放下酒碗笑道:「成了,成了,我說就我說,就當可憐這個一無是處的傢伙罷了。不過……,他的那些破畫我瞧著實在不怎麼樣,可他自己總說,有人花了大價錢買他的畫兒,要是他有些日子不畫,人家還要上門催促,可能嗎?金陵上下,誰這麼不開眼吶,偏就喜歡了他的畫兒。」

    慕容笑玉不屑地撇撇嘴:「哼!是他自己吹噓罷了,我雖不敢自誇眼力如何了得,可他的畫是優是劣還是看得出來的,明明平平無奇,就算賣也不值幾文錢的,他自己說,一副畫十少賣二十貫鈔,你信麼?」

    徐無雙撓撓頭道:「不過……我記得有一次在他這裡吃酒時,確實有人上門買畫呀。」

    陳方正嘿嘿笑道:「他這人好臉面,不會自己使人作戲給咱們看麼?」

    馬嘉咳嗽一聲,低低地道:「噤聲噤聲,來了來了。」

    幾個人馬上正襟危坐,做滿面期待狀。

    這幾個人都是謝露蟬的朋友,準確地說,是一群虛情假意的酒肉朋友,只是謝露蟬尚不自知罷了。

    謝露蟬十五歲考中生員,才氣橫溢,前途無限。可惜飛來橫禍,第二年他就出了意外,一條腿殘了,五官不正,尚且難以為官,況且肢體殘缺,從此與仕途無緣,謝露蟬激憤成狂,發了半年的瘋,才算是漸漸恢復了正常。從此意氣消沉,一蹶不振,再不碰一下書本。

    直到三年之後,在小妹的勸解下,他才重新振奮了精神,而且迷上了他自幼喜歡,卻因為被父親逼著讀書而放棄的愛好:繪畫。為了學畫,他變賣了祖宅,搬到城邊兒上來,使錢投名師,學繪畫,從此有了精神寄托,一門心思,簡直成了一個畫癡。

    如今畫風漸成,開始受到了一些人的賞識,他雖不知買家是誰,可人家隔一段時間總要上門買畫的,靠著賣畫的收入,他居然也能保證自己和妹妹衣食無憂,不再是個沒用的廢人了,謝露蟬很開心。這些年來他要麼潛心做畫,要麼與三五知交好友飲酒作樂,日子過得倒也逍遙快活。

    他卻不知,被他視為知己的這幾位朋友,只是因為家境還不如他,為了蹭他的酒肉享用,手頭拮据時再從他這兒討借些錢財使用,這才如逐臭之蠅,圍攏到他身邊,阿諛奉承,哄他開心。

    「來來來,幾位欣賞一下,看我這副《古梅蘭花圖》如何。咄!不需用手!」

    謝露蟬打開慕容笑玉的手,得意洋洋地道:「這副畫兒可是已經有了買家預訂了,你手都不擦,弄髒了賠得起嗎?」

    馬嘉趕緊湊趣道:「是嗎?露蟬兄,你這副畫兒,賣了多少錢吶?」

    謝露蟬故作從容,卻隱隱帶著些掩飾不住的得意:「我這副畫兒,采風、構思、醞釀、用筆,全部完成用了兩個月時間,若是少於三十貫,我肯出手麼?好了好了,不說這個,看看這畫意如何。」

    「難得,難得,實在難得。」

    幾個狐朋狗友假意讚歎著聚攏來,馬嘉抹抹嘴巴上的酒水,讚歎起來:「妙呀,實在是妙呀,古梅一株,梅花數點,小鳥側蹲枝上。幾莖幽蘭,曼妙婀娜,散點於奇石之側。整個畫面古雅、清幽、奇峭。運筆優雅自然,嫻熟生動,實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呀。」

    「是啊是啊,露蟬兄,小弟羨慕呀,露蟬兄還年輕,於繪畫一道就有如此造詣,假以時日,豈不成就一代畫宗?哎呀哎呀,到那時候,你可不要忘了今日的兄弟們呀。」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哄得謝露蟬眉開眼笑,得意之極,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請問,這裡是謝家嗎?謝露蟬謝公子可在?」

    「騙子!一個招搖撞騙的女賊!」

    就算是一個普通人家,又哪能接納一個行徑如此不堪的女人過門兒?他知道我的底細,他知道我曾做過的一切,一旦見了我,他怎麼可能接受我?即便他今日不提,來日做了夫妻,我在他面前又怎麼可能抬得起頭來?我憑什麼相夫教子,做一家主婦?他會接受我麼,因為同情?我會喜歡了他麼,因為感激?

    「不行,不行,不行……」

    越往前走,謝雨霏心中越是恐懼,要不是那是她絕不能拋棄的家,那裡有她絕不能拋棄的親人,她早就掉轉身逃之夭夭了,逃到天涯海角,永遠也不要回來。

    她不想這樣的,她也不想這樣的,可她無路可走,真的無路可走,淚花兒在她眼裡打轉,卻倔強地不肯流下來。

    五歲的時候,她還是一個不諳世事,天真活潑的小丫頭。那時哥哥還是她心中的驕傲。她每次出去,聽到的鄰里間最多的讚美就是給她哥哥的,因為哥哥十五歲就考上了秀才,人家都說他是文曲星下凡,將來注定了要做大官的,所以就連鄰里間的小姐妹都不敢欺負她,她一直為謝家出了哥哥這樣的人物感到驕傲和自豪。

    雖然那時她還小,可她清清楚楚記得出事的那天。她向娘親討了一文錢,買了個糖人兒,和小夥伴在街上奔跑,玩鬧,然後有一輛很豪華的馬車飛快地衝過來,她被嚇呆了,根本不知道閃避,然後哥哥衝過來,一下子把她推開了,車輪從哥哥腿上輾了過去,她到現在都還記得哥哥痛極發出的一聲慘叫。

    那是一輛豪門公卿家的車子,賠了幾貫鈔便了事了。哥哥的腿殘廢了,文曲星墜落了,本來注定了輝煌錦繡的前程,一下子變得黯淡無光。哥哥憂憤成狂,那些日子神志恍惚,所有人都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再醒過來,從此變成一個瘋子。

    本來就因為父親的去世鬱鬱寡歡的母親,因為哥哥的事又生了病,當哥哥的病情剛剛好轉的時候,強撐病軀操持著這個家的母親撒手塵寰,隨父親而去了。

    若不是當時家裡還有兩個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她真不知道這個家還怎麼過下去。

    一些年後,她長大了。

    一些年後,哥哥迷上了繪畫,雖然有她的鼓勵和支持,卻因學無所成,而家裡漸漸窮得揭不開鍋,哥哥的脾氣越來越焦燥,又有了舊病復發的征光。

    一些年後,兩位老家人不得不離開她的家,自己去討生活了。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是一個家人,人家對她謝家已經仁至義盡,她心中只有感激,卻不會有半點怨恚。

    這時候,她認識了飛飛,認識了飛飛的母親,一個曾經縱橫江南,最風光時甚至可以出入王侯府邸,與使相千金、誥命夫人親密接觸,如今已洗手從良,甘於平淡的曾經的女賊,一個風字門中的高手。

    於是,她開始用她稚弱的肩膀,撐起她的家。

    人家說,長兄如父,她卻是幼妹如母。

    她沒有正式拜師入門,卻憑著天資聰穎,靠從南飛飛母親那裡學來的零零碎碎的詐術、千術,成了新一代的女飛賊,她不用偷的、也不用搶的,只憑一顆聰明的頭腦,小小年紀,便把許多利令智昏的成年人騙得暈頭轉向。

    她哥哥的畫終於「有人賞識」了,謝家的家境開始好轉了,她很滿足,她心中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父親自小把她許配的那戶人家一直下落不明,讓她在小姐妹間因為這件事成為笑柄。

    現在,他終於來了,可是……

    「他會喜歡我麼?不會!」

    龍興寺裡,他和那位彭姑娘說過的話,一直深深記在她的心裡,她也騙人,但她不會騙自己最親近的人,私下裡說給最親近的人的話,那一定是真話了吧。

    何況他只要一見到自己,立刻就會知道自己的身份,誰會接受一個女騙子?做妾都不配,還妄想做一位很體面的生員老爺的妻?

    「姐?」

    兩人到了院門前,見她一副迷迷瞪瞪的樣子,南飛飛不禁有些擔心。

    「嗯?」

    謝雨霏清醒過來,忙眨眨眼,眨去眼中的淚水,那倔犟堅強的個性,驅走了她心中的忐忑和惶恐:「這麼多年,沒有你,我還不是一個人撐過來了?我寧可一輩子不嫁人,也不容許任何人破壞了我多年來維護的一切!你可以看不起我,我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我幹嘛要怕你?我才不怕你!」

    謝雨霏把銀牙一咬,好像一位踏入沙場的戰士,決然地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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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惡女先告狀

    「哦,那麼這次回鄉,你還要回青州去嗎?」

    謝露蟬初見進來一個不相識的公子,帶著一個管家,還以為是聞其畫名而來的客人,待彼此一通名姓,不由大喜若狂。眼見妹妹漸漸長成,而親家卻下落不明,做為兄長,他是心急如焚。

    他固執地認為,婚契既在,妹子就是人家的妻子了,萬萬不能變節改嫁,敗壞了門風,可若親家找不到了,那妹妹豈不是要守望門寡?所以這幾年來,他每隔三五個月,就要去秣陵鎮打聽一下消息,卻始終沒有對方的下落,這事都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了,沒想到今天對方終於找上門來了。

    匆匆送走了幾位好友,謝露蟬便把妹婿迎進了房中,備了香茗聽他細述這些年來的經歷,知道他如今家境殷實,又中了功名,心中先自一喜,再仔細打量這位妹婿,談吐氣質,相貌模樣,樣樣都很中意,更是替妹子感到高興。

    只是一想到二人完婚之後,與自己相依為命多年的小妹就有可能隨妹婿回轉青州,謝露蟬心中著實不捨,所以有此一問。夏潯道:「這次回鄉,我不打算再回青州了。就在故鄉定居下來。」

    謝露蟬喜道:「這樣好,這樣好,一別故鄉十餘載,所有根基都得從頭建起了,不知妹婿以後打算做些什麼營生呢?」

    夏潯道:「這個麼,回鄉之前,小弟已將家中浮財盡皆起運金陵,現借予一些有信譽的商號放錢生利。如今我已回來,打算在家鄉買上幾畝好水田,再加上當年離鄉時已經荒棄了的幾畝田地,先穩定下來,詳細情形,還得慢慢思量。」

    謝露蟬不斷點頭:「好,好好,不過讀書從仕,才是正途。妹婿已經考中生員,於讀書一道切不可放棄,還要認真讀書才是。如今你剛剛還鄉,要翻修老宅,又要操辦婚事,一時半晌的可能顧不上了,但是明年,總要爭取繼續考試,至少中個舉人才是道理。」

    夏潯心道:「舉人?就我這學問,再去考一回秀才都得穿梆。」嘴上卻連聲答應著。

    謝露蟬對這個妹婿十分的滿意,該瞭解的也都瞭解了,便問道:「那麼,妹婿打算與謝謝什麼時候成親呢?」

    夏潯先是一怔,隨即才醒起這是那位謝露緹姑娘的小名兒,想必這位大哥是叫習慣了,不自覺地便叫出了她的小名兒。及至此刻,他還沒有見到自己那位新娘子,只不過看哥哥這模樣兒,妹妹的長相應該也不會差到哪兒去,自己中極品大獎的危險不是很大,所以心情也放鬆下來,便道:「小弟剛剛回來,祖屋還在重建,估摸著大屋要建好,還得小半個月的時間,能夠入住得在一個月後了。整個房舍庭院全部建造完畢,最快也得三個月,然後還得操辦籌備婚禮,那就得八月中旬了。」

    謝露蟬道:「嗯,那咱們就暫定於八月中秋吧。中秋月圓,正是百年好合之佳期。妹婿父母雙亡,我家呢,謝謝現在也只有我這一位長兄,事情也只好由你我二人做主,你看如何?」

    夏潯還沒見過那位未婚娘子呢,不免遲疑著道:「這個……,是否等令妹回來,與她商議商議再說?」

    謝露蟬大笑道:「妹婿,媳婦還沒過門兒,這便開始懼內了麼?哈哈,婚姻大事,豈能由她一個女孩兒家自己作主,像話麼。我說幾時,那便是幾時了,咱們兩個商定便成,謝謝一向乖巧,會聽我這個大哥安排的。」

    夏潯趁機問道:「喔,令妹……似乎不在家?」

    謝露蟬道:「是啊,她經常不在家。」

    這句話說完謝露蟬突又覺察不妥,這句話很容易給妹婿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忙又解釋道:「謝謝平時都隨這條巷中的南大娘學習女紅、烹調、琴棋,南大娘是個寡居的婦人,膝下只有一個女兒,與她也十分交好。我麼,平日沉迷於繪畫,來往的朋友也多,她一個閨女家住在樓裡出來進去的不方便,所以在南大娘家住的倒比在自己家的時候還多,有時還隨南大娘去鄉下娘家,就像她的親閨女一樣。」

    正說著,院中傳出一個清冽悅耳的聲音:「哥,我回來了。」

    謝露蟬大喜,連忙起身道:「她回來了。」

    「內外各處,男女異群,不窺壁外,不出外庭。出必掩面,窺必藏形,男非眷屬,互不通名。」這是《女論語》上的一段話,可是實際上在封建社會執行的並不徹底,一方面,上層社會夫人外交是一項實際存在的交際需要,所以越是上層社會越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因此孔子可以見南子,安平侯夫人可以秘密會見大司農田延年,光武帝可以令姐姐會見朝臣,曹操可以把故人之女蔡文姬介紹給滿座賓客,歐陽修可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另一方面儒有君子儒,也有小人儒,有大儒,也有腐儒。真正的儒家人士是很開明的,他們重視的是禮的內涵,而不是表象,所以越是愚昧落後的地方,男女之防越是到了一種變態的地步,反而是大城大阜,權貴公卿人家沒有這許多規矩。

    所以明朝風氣同例朝例代一樣,一部分人走向泥古不化,守禮守到了變態境界的人,也有一些人放蕩不經,蔑視世俗風氣,根本不以為然,但是大部分人卻並不在這兩個極端之中,屬於比較正常的人類。更何況大明現在立國未久,久受元朝風氣影響,這方面的要求並不是很嚴格。

    因此朱元璋才頒布《正禮儀風俗詔》,編製《禮制集要》,提倡「節義」,旌表孝子、順孫、義夫、節婦,正所謂社會上缺乏什麼,他才會提倡什麼。當時的社會禮制既然並不是十分的嚴謹,朱雨蟬又一向以世家自詡,言行禮制效仿上流社會,當然不會太在意這個。

    再說,兩家已經議定了婚嫁之妻,自己的妹妹成為這個男**子的事已是板上釘釘,兩家又是失去音訊多年,這時終於找到了妹婿,便讓一向疼愛的妹妹見上一面,歡喜心安,卻也未必就失了禮數,因此謝露蟬並未阻止二人相見,反而揚聲道:「謝謝,快進來。」

    一陣細細的腳步聲,一個俏麗的人兒婉婉地走了進來,一束烏黑的秀髮並沒有挽起正裝時的髮髻,微微有些散亂卻更添幾分風致。兩鬢垂下幾縷青絲的襯托下,她的臉色有種異樣的蒼白,薄薄的紅唇,精巧的鼻尖上有細密的汗珠。

    一襲湖水綠的俏皮少女裝,淺紅色的小腰裙,把她玲瓏美妙的身段襯托了出來,那雙天生嫵媚的眼睛,帶著些許無法掩飾的驚恐,向夏潯飛快地一瞥,便轉向她的哥哥,聲音有些生硬地喚了一聲:「哥,你有客人?」

    「哈哈,不是客人,不是客人,不對不對,咱們謝家的姑爺子,也算是客人,也算是客人。」

    謝露蟬大笑著,拖著殘腿走上前,拉住她的手:「謝謝,他就是楊旭,是楊旭,秣陵鎮的楊旭,你的未婚夫婿呀,哈哈哈,他終於算是回來了。」

    謝雨霏瞟了夏潯一眼,見他驚得目得口呆的樣子,芳心不由一沉,嘴角逸出一絲無奈的苦笑:「果然……,我就知道……」

    夏潯是真的呆住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女孩兒……,她竟然就是謝露緹?她就是自己的未婚妻?

    夏潯的腦海中飛快地閃過在平原縣城當鋪門口輕提裙袂,淺笑妖嬈,然後飛起一腳,踢得色狼古舟幾乎成了太監的那個「彪悍女」;想起了在德州城利用混堂擺了古舟一道,要不是自己反應快,也要被抓進官府去的那只「九尾狐」;想起了在北平謝傳忠家門口,雪花輕盈中錯肩而過的優雅從容的「姑奶奶」;想起了纖纖弱質、獨闖龍潭、從蒙古人口中智詐口供的那個「女間諜」……

    一副副不同的畫面,一幅幅不同的模樣,最後都融合在眼前這個眼中帶著幾分驚恐、幾許哀求、幾絲緊張的女孩兒身上,這個多面嬌娃,這個奇女子,就是我的……老婆?我的……上帝

    饒是夏潯的神經歷經多次磨練,已經堅韌如鋼絲,突然知道他猜測想像了許久許久的老婆竟然是他早在北平就已結識的謝雨霏,還是智暫性地當機了。

    「她……她……她就是謝……謝?謝……露緹?」

    夏潯指著謝雨霏,口齒竟然有些不伶俐了。

    謝露蟬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他看看妹妹蒼白如紙的臉色,再看看夏潯滿臉震驚的神情,忍不住遲疑道:「怎麼,你們……你們已經見過面了?」

    「我們……我們……」

    夏潯說到這兒忽地閉嘴,他突然想到,謝雨霏在外面的所作所為,她哥哥到底知不知道?她眼中的驚恐、緊張和哀求,莫非就是求我不要說破她的身份?

    夏潯一時警醒,立即嚥回了到了嘴邊的「我們在北平見過面」的這句話,而他的略一猶豫看在心虛膽怯、極度緊張的謝雨霏眼中,卻有一種完全不同的解讀,她自認為已經看透了楊旭的態度,便也知道了自己該如何抉擇,她不會讓楊旭再有機會揭穿她的身份了。

    她深吸一口氣,高傲地揚起了頎長優雅的脖頸,冷冷地板起了面孔:「他就是楊旭麼?哥,這個人,我不嫁」

    「啊?」

    夏潯和謝露蟬同時一呆,謝露蟬急了,搶著問道:「不嫁?你憑什麼不嫁,為什麼不嫁?」

    謝雨霏背手向外邊急急打個手勢,向自己的搭襠南飛飛略一示意,然後用一種鄙夷的目光瞟著夏潯,慷慨激昂地道:「不知禮義廉恥,不知正心修身,虧他還是一個讀書人。這樣的斯文敗類,衣冠禽獸,妹子如何托付終身」

    夏潯立馬心虛了:「糟了,她不是知道了楊旭在青州勾搭人家母女倆的醜事兒了吧?哎呀哎呀,這事哥解釋不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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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逐鹿:男女間的遊戲

    夏潯有些心虛的表情盡被謝露蟬看在眼裡,他本是一個極聰明的人,要不然也不會年僅十五歲就考中秀才了,這些年只是激憤之下在某些事上著了魔障,也難說潛意識中沒有一種自我麻醉、自我催眠的心理,可不是對所有事情都渾渾噩噩,一見夏潯沒有反駁,神情反而有些詭異,他立即起了疑心。

    謝露蟬道:「他做了甚麼事?」

    謝雨霏轉向夏潯,輕輕咬了咬嘴唇,好像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可是那雙靈活生動會說話的大眼睛卻向夏潯遞出了一個清晰的信號:「稍安勿躁,我還有下文!」

    謝雨霏輕啟櫻唇,開口了:「我和飛飛去鄉下田莊的時候,碰到過他。他,帶著幾個狗奴才,看見了我,便上前搭訕,飛飛聽到呼救聲趕來,他……他也毫不在乎,幸好又有許多路人經過,他不敢胡來,我們才得以脫身,我們當時還不知道他的身份。想不到……」

    謝雨霏瞪了夏潯一眼,輕蔑地道:「哥,你說這樣的斯文敗類,能嫁麼?」

    「什麼?我……我……」

    夏潯聽得莫名其妙,正不知該如何辯解,南飛飛蹬蹬蹬地跑了進來:「姐,去夫子廟逛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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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來一眼看見夏潯,南飛飛登時臉色大變,「啊「地一聲驚呼,畏懼地閃到謝雨霏身後,怯生生地道:「姐,這個登徒子,怎麼……怎麼追到你家來了?」

    南飛飛從小與謝雨霏配合行騙,兩人合作十分默契,雖說南飛飛無法理解謝雨霏的心理,總覺得她憑自己美色,和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的高超本領,足以騙得她男人回心轉意,乖乖放棄一切嫌隙,根本無須行退婚之下策,但是自家姐妹既已打出暗號,她也只好全力配合了。

    夏潯的表情和謝雨霏的話一相印證,榭露蟬就已信了七八分,再被南飛飛跑出來一說,他登時信了個十成。南飛飛緊緊盯著夏潯,只要他想張口否認,或者點出謝雨霏的秘密,就上前撕扯,打斷他的話,但是夏潯經過片刻的訝異驚怔之後,已經定下了神,他看看謝雨霏和南飛飛,似已洞悉了她們的用心,嘴角漸漸綻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神秘笑意。

    南飛飛終於發覺謝雨霏所說的他的眼神如何厲害了,南飛飛也有種被他洞沏肺腑的感覺,有些吃不消,不願與他目光相對。

    謝露蟬看看啞口不語的楊旭,再看看一臉氣憤的妹子,急忙把她扯去了旁邊小間,進了門一放下簾子,他便生氣地道:「妹妹,你一向伶俐,今天怎麼幹出糊塗事來。這是你未來的夫婿,你這般當面揭破他的醜事,以後還如何相處?」

    謝雨霏驚訝地張大了眼睛:「哥,你還讓我嫁他?」

    謝露蟬道:「男人嘛,總歸和女人是不一樣的,想必他是喝了酒,一時不能約束自己,又或者見你貌美,有些情難自控,雖然失儀,畢竟沒有大惡,以他士紳生員的身份,料來也決不敢做出太過份的事來的。再說,你本來就該是他的女人,何必太過耿耿於懷呢。」

    雖然這調戲民女一事本是謝雨霏編的,也不禁被哥哥這種男女雙重標準的謬論給氣壞了,她脹紅著臉道:「哥哥,你這說的是甚麼話。他今日能調戲我,明日便不會調戲別人麼?這樣道德低下的紈褲子弟,就算家裡有一座金山,官兒做得大上天去,配得上你的妹子麼?」

    謝露蟬苦笑道:「那該怎麼說?人家要是不肯和離呢?到了公堂之上,你說你的丈夫調戲了你?妹子啊,雖說當時他與你並不相識,可你畢竟是與他有了婚約的娘子,老爺斷案,不會不考慮這一點。常言道,寧毀十座廟,不毀一門親,如果老爺判個不允,你還是他的娘子,可那時你已與他撕破了臉面,這一輩子還有好日子過麼?妹子啊,俗話說嫁雞隨狗、嫁狗隨狗,嫁根扁擔抱著走,方才與他一番言談,我覺得他為人品性似也並非那般不堪……」

    謝雨霏一被大哥拖進小廳,南飛飛立即蹦到夏潯面前,攥緊一雙粉拳,張牙舞爪地道:「你知道我們的身份了吧?」

    「嗯!」

    南飛飛冷笑:「你瞧不起我們,是不是?」

    夏潯道:「我沒有。」

    南飛飛繼續冷笑:「你嘴上沒說,你心裡有想。」

    碰上一個這麼「聰明」的姑娘,夏潯只好閉嘴。事實也是如此,如果夏潯真的是楊旭,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在這個時代所受的教育,的的確確絕不可能再接受謝雨霏這樣的姑娘,難怪南飛飛會這麼想。

    南飛飛哼道:「被我說中了,說不出話來了?」

    夏潯無奈地道:「那麼你想怎麼樣?」

    南飛飛道:「在北平,你答應過雨霏一件事。」

    夏潯目光一閃:「她真叫雨霏?」

    南飛飛道:「那是她給自己取的小字兒。」

    夏潯道:「那麼……路引又是怎麼回事兒?」

    南飛飛冷笑:「你何不問問你自己,你那名叫夏潯的路引是怎麼回事兒?」

    這個小姑娘吃嗆藥了,夏潯只好再度閉嘴。

    南飛飛道:「我們不像你,含著金飯匙出生的,衣食無憂,家境優渥,我們自己不想辦法,就無法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就得淪落成叫花子,甚至……我們首先得活著!算了,不和你說這些,說了你也理解不了,在你這樣的人眼裡,永遠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反正餓死的不是你、不是你的家人。你瞧不起我們不要緊,我們家雨霏不會死纏著你的,雨霏姐不希罕做你這位秀才老爺的妻子,你若同意和離,雙方取消婚約,與你沒有任何損失,但是你須保證,不可對露蟬大哥,不可對任何人,說出你所知道的那些事。」

    夏潯終於明白謝雨霏這番舉動的真正目的了,她自知身份敗露,必遭未來夫婿鄙夷,甚至對她大哥說出真相,因此捏造了一個理由,想要以和離的方式,體面地了結這段娃娃親。可是這麼做,縱然女方不會張揚出去,仍然是有損男方聲譽的一件事,所以,她把夏潯答應她一個條件的約定也利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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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實話,做為夏潯來說,他並不在乎謝雨霏的這段經歷,女賊怎麼了?夏潯從中看到的,不是她的招搖撞騙,而是她的堅強、勇敢、智慧,她對家人的責任心和愛,夏潯對她只有敬意,並沒有一絲一毫看不起她的意思。

    可他沒有想到謝霏的反應這麼強烈,在堅強的外表下,有一顆如此自卑的心,竟然還沒瞭解清楚他的態度,就迫不及待地攤牌,以主動取消婚約為條件,交換他代為保守秘密。

    夏潯有心說明自己的態度,可是話到嘴邊兒,忽又嚥了回去。

    謝雨霏有她無法說與親人知道的痛苦秘密,他又何嘗沒有自己的秘密,只能一個人守著,飽受煎熬?

    他知道彭梓褀對他的愛,他也知道,哪怕彭梓褀現在知道他不是楊旭,而是另一個人,同樣會陪著他,愛著他,可誰道這其中有多少因素是因為她已經成了他的女人呢?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的是,如果從一開始,彭梓褀就知道他只是南潯小葉兒村的一個普通村民,而且還是一個卑下的賤民,那麼彭家的大小姐還會不會義無反顧地愛上他呢?

    明明已經成了恩愛夫妻,還要糾結於這些無法從頭再來進行驗證的事,也許有點庸人自擾,可他就是避免不了這樣去想。而謝雨霏呢,更甚一步,至少彭梓褀自一接觸,接觸的就是頂著楊旭名字的他,認的人是他,跟的人是他,而謝雨霏不同,她和楊旭訂的是娃娃親,自一出生,就注定了是楊旭的人。

    他頂著楊旭的名字,和這個精靈可愛的美麗女孩兒成了親,以後親熱恩愛,纏綿床第的時候,心裡是什麼滋味兒?這個姑娘不是因為愛上了他,而是因為與楊旭的婚約,被他這個冒用了楊旭身份的幸運兒佔有了而已,當她在自己身下迎合歡好,呻吟喘息的時候,自己是否能全無心結、全無陰影?

    這個契機……是禍?是福?

    夏潯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說道:「好!我答應你。不過,謝姑娘必須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南飛飛緊張地道:「你不要太無恥啊,這不正是你想要的結果嗎,你說,要我姐答應你什麼?」

    夏潯微微一笑,道:「很簡單,三並之內,她不得與他人談婚論嫁!」

    南飛飛一怔,奇道:「這是為什麼?我雨霏姐嫁不嫁旁人,與你還有甚麼關係?」

    夏潯道:「當然有關係,你也說,此事保密,我不能說破你們的身份,你們自然也不會將和離的原因告訴別人。若是這邊婚約一解,你那邊馬上談婚論嫁,別人還不以為我楊旭被人戴了綠帽子,所以才解除婚約。」

    南飛飛轉了轉眼珠,心中算計:「姐姐今年十六啦,三年後也才十九,在金陵十**歲才成親的姑娘比比皆是,也不算是老姑娘。便頷首道:「成,這事兒我做得了主,我答應你!」

    夏潯微笑道:「你們若毀約,我可是會說出真相的。」

    「知道啦!」

    南飛飛不屑地嗤笑一聲:「為了面子活著的男人」哼!」

    四個人重又站到了一起,夏潯欣賞地看著她。剝去了方纔的偽裝,謝雨霏的身上露出一般恬靜自然的味道,那玲瓏剔透的曼妙1把一股嫵媚,從她的骨子裡散發出來,潤澤白皙的肌膚襯著她那精巧俏麗的五官,簡直就是一副淡彩工筆的仕女畫。

    她仍然有意地昂著頭,恐怕暴露她真實的內心。微昂間露出的象牙般細膩白皙的頸子,昭示著她含苞欲放的青春,可口,誘人。夏潯平靜地笑了笑,這頭可愛的小牝鹿逃脫了楊旭給她的命運了,那就由我一夏潯,再把這頭野鹿抓回來吧!

    謝大小姐「貞烈志節」這是大義所在,謝露蟬這如父的長兄也不好強迫。

    古時候有位烈女,被一個路過的男人猥褻了一番,逃回家後才知道,那男人正是她的丈夫,因為離家多年,彼此已不相識,這個女人仍然堅決自殺了,理由是:她被猥褻的時候,還不知道這個男人是她的丈夫,因此她仍然是失節了。謝雨霏所為雖比不得這位節女,卻也堪稱表率了,這是謝家教女有方,謝露蟬雖然惋惜妹妹的婚約解除,心底裡還是感到一些欣慰的。

    雙方家中都已沒了長輩,這和離的契約只要夏潯和謝露蟬簽訂,換回彼此的婚書,便算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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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我楊旭,從今日起,正式與你謝家解除婚約!」

    遞還婚書的時候,夏潯如是說。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謝雨霏還是心裡一酸,淚如雨下。

    「如果來日你仍然喜歡了我,那便只是我了。」

    夏潯微笑著又跟了一句。

    「嗯?」

    謝雨霏眨眨淚汪汪的雙眼,沒聽明白。

    夏潯微笑著向謝露蟬拱拱手,轉身走出了客廳,肖管事站在廊下,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見到自家少爺面帶微笑地出來,還道婚期已經談妥,連忙向神情複雜地送出來的謝家少爺道一聲別,追著自家少爺去了。

    夏潯迎著樹葉間灑下的斑斕陽光,踏著青苔的石階緩緩走了下去。

    謝雨霏和南飛飛站在廳中。關心則亂的謝雨霏望著夏潯悠然離去的背影神情慘淡,目光悵然,根本沒有品出他那句意味深長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而南飛飛一雙機靈的眼珠轉來轉去,卻似覺察了什麼。

    她歪著頭,努力想了半天,踮起腳尖,湊到謝雨霏耳邊悄悄地道:「姐,聽他意思,好像並沒打算放過你……呃……不是,放棄你呀。」

    「三年,足夠了!」

    夏潯走著,嘴角的笑意越為越濃:「三年,若是追得上,這只精靈古怪的小妖狐就是我的,如果三年都追不上,那也不用追了,強扭的瓜兒,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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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行江南 第135章 楊家的反撲

  院子裡,匠人們正在忙碌著。主屋的大梁已經上好了。本來上大梁是一件大事,尋常人家要請來左鄰右舍青壯的漢子,扶幫上梁,然後大開酒宴慶祝感謝的,可夏潯現如今在秣陵鎮地位未定,屬於沒人敢惹也沒人敢沾的人,請街坊鄰居自然不用想。

  上了大梁,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上邊以糯米汁攪拌黃泥稻草敷抹屋頂,室內自有能工巧匠搭建承塵,然後一片片鮮艷艷的紅瓦自屋脊開始一片片魚鱗狀搭下來,亮亮堂堂的主屋就成形了,主屋四棵樑柱都已塗了亮漆,院子裡揮灑著一股淡淡的油漆味兒。

  小荻和彭梓祺蹲在後院兒裡,這裡有一畝見方的面積,原本和普通農家一樣,是楊家的後院兒菜地,再後來被當成了牛棚子,現在已經平整出來,在規劃中有糧倉、磨房、內宅樓閣等建築的設計,不過還有很大地方暫時空著。

  小荻把紅裙子摟在懷裡,興致勃勃地道:「姐姐,在這兒建個小亭子怎麼樣?再養幾叢竹子,建個好大的浴室,外邊養些花。」

  彭梓祺笑道:「你呀,想把青州的家搬過來麼?這座院子比不得青州那邊,小了些,好像這邊的房屋院落都不像那邊,圈地百畝,隨意建築,地方小,設計就得精心了。」

  小荻道:「那你有什麼好主意?」

  彭梓祺道:「我也沒有,我在家時,叔叔伯伯、堂兄堂弟泱泱的,那麼多男人,哪用得著我出頭操心這些事,除了練武、讀書,再被逼著做做女紅,基本就沒我什麼事了。」

  小荻烏溜溜的眼珠一轉,忽又喜道:「那……在這兒挖個池子,旁邊堆個假山怎麼樣?這邊堆一座,那邊堆一座,中間的池子挖大一些,上邊搭一座曲橋。

  」

  彭梓祺笑道:「好啊,聽起來一定很漂亮。」

  王木匠耳朵上夾著炭筆,正從旁邊經過,一聽這話忍不住笑著接口:「夫人,小荻姑娘,那可使不得,建制規矩,朝廷自有法制。老爺如今的身份,府上花池若是建了雙山,那就違制了,是要抄家殺頭的。」

  彭梓祺吐吐舌頭,小聲道:「好麻煩,人家哪懂這些,差點闖了塌天大禍。」

  小荻也有些氣悶,便道:「那算了,不要假山了,只建個池子怎麼樣?」

  彭梓祺想了想道:「還是不要了。咱家不算很大,如果建個水池的話,太佔地方。再說……再說……,將來……咱們家總要有小孩子的嘛,跑來跑去的,萬一掉到水裡怎麼辦?太不安全了。」

  小荻便吃吃地笑起來:「彭姐姐,想得好周到喔。」

  忽然,她的眼睛瞪圓了,然後很興奮地看著彭梓祺:「姐姐,你……你不會有了小孩兒了吧?」

  彭梓祺撅撅小嘴道:「哪兒有呀,我倒想……」

  小荻摸摸她的肚子,羨慕地舔舔嘴唇:「喔,反正早晚會有的,嘻嘻,養個小寶寶,一定很好玩吧?」

  彭梓祺看了她一眼,發現她那目光……恰如她抱著小狗狗時候的表情,登時戒備起來:「喂喂喂,小孩子可不是小狗狗,不許你抱去玩。」

  小荻道:「我才不會呢。」緊接著又馬上預訂:「不過,等你和少爺有了小寶寶,一定要讓我抱,嗯,每天都給我抱。」

  兩人正說著,下人引了一個直掇青巾的中年男人進來,彭梓祺見他來過幾次,認得是個牙行的人,忙與小荻站了起來。

  「哎喲,夫人您在這兒吶。」

  那牙行的人未語先笑,點頭哈腰:「夫人,貴府的肖管事委託小的給貴府尋摸塊田地,小的這幾天一直沒閒著,到處的打聽,可巧啊,恰好有一位官員放了外任,要舉家搬走,本地的房舍田地都急著出手,小的趕緊登門時,其他牙行的人都去了好幾撥兒了。

  小的好說歹說,那位官人聽說貴府楊老爺是位生員,都是讀書人,不禁大生好感,便答應把地賣給貴府了。小的侃了好久的價兒,那位官人答應將他府上的二十畝上好水田,全部轉賣與貴府,一畝上等水田十貫鈔,夫人您看,可還使得麼?」

  「土地交易?」

  持家理財,這可是彭梓祺的弱項,她哪懂得這些東西,轉眼求助似的去看小荻,小獲也是兩眼茫然,彭梓祺不禁遲疑起來:「十貫鈔一畝水田,貴還是不貴?這牙行的人說的話是否有不實不盡之處?」

  那牙行的人見她遲疑,便道:「夫人吶,人家這二十畝水田,可是許多人搶著要吶。不瞞您說,就是小的手上,都有三戶人家要買呢,只不過他們每家兒都能一口氣兒吃下二十畝地,我要把地轉給他們,得拆開了賣,麻煩。可您要是不趕緊拿主意,那我就把地先賣給他們。回頭再給您尋摸合適的地塊兒。」

  牙行的人說著,拱拱手就要告辭,彭梓祺有些著急了,忙道:「且慢!這水田……當真是上等水田?簽訂契約的時候,我們可是要去親自看看的。十貫鈔一畝,這價錢可還公允麼?」

  那牙行的人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夫人您想也知道,人家本來是位官老爺,不是上等好田,人家會耕種麼?至於十貫鈔一畝地,小的給您透個底了,這價不低,咱們江南地方,上等水畝十貫鈔,算是高的了,最肥沃的上等水田,也不過賣個十二三貫的鈔,可人家這地正是最上等的好地,臨著水源又近,因為想一下脫手,這才給了您十貫的價兒,要不然也得高些。您要是零碎著買,也不是不能買到比這便宜的地,可是……您府上也希望地片相連吧?管理著方便不是,還能東村兩畝,西村一畝半的零打碎敲?」

  彭梓祺聽他說的誠懇,話中又透著理兒,便遲疑著頷首道:「老爺和管事都不在,這樣的話,我先和你訂下來……」

  「十貫鈔,還是一買二十畝,這可不便宜!」

  夏潯和肖管事從外邊走了進來,肖管事對夏潯耳語幾句,夏潯便笑吟吟地走了過來,彭梓祺一喜,頓時輕鬆下來,喚道:「官人。」

  小荻則直接跑了過去,迫不及待地問道:「少爺,可見著了少夫人?」

  夏潯拍拍她的小手,對那牙儈道:「勞你往來奔波,著實辛苦了。楊某是誠心要買地,只要價錢公道,那是一定出手的,當然,你們從中辛苦,你們的好處,我自然也不能短了。不過他這二十水畝,且不論是否真是上等的好田……」

  那牙儈拍著胸脯,賭咒發誓地道:「楊老爺,這可差不了。幹我們這一行兒的,當然是刀切豆腐兩面光,處處使巧弄嘴的主兒,可有些話兒可不敢瞎說。那地好不好,您去了一瞧,左右再一打聽,根本就瞞不得人,小的再蠢,哪敢在這上面耍花樣。」

  夏潯一笑:「你別急,這一點,我也相信你說的是實話,不過一畝地十貫鈔,並不算太便宜,何況我一氣兒吃下二十畝,他該更便宜些才對。你也看到了,我剛回鄉,家裡大興土木,手頭有些拮据,俗話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持家當節儉,一畝地要是能省下兩貫錢,那就是四十貫,一位七品正堂縣太爺一年的俸祿呢,你懂我的意思?」

  那牙儈方才見那主婦不擅理財,假意說對方急著出手,釣起她購買的慾望,三言兩語便把她繞了進去,本來正開心大賺了一筆,一聽夏潯這麼說,便知碰上了硬碴兒,不禁暗呼晦氣:「若他晚回來些……」

  牙儈猶不死心,又道:「可……人家只肯以十貫一畝的價兒出手,小的已經盡了力了。這位官老爺放的是外官,馬上就要上任,只怕……」

  夏潯笑道:「我也不急呀。你瞧瞧,我這家裡全收拾妥當了,怎麼也得到八月初吧,那時候還能種些什麼?我有一年的時候,你大可慢慢尋訪,這家要是不合適,那就另找別家,你是經營牙行的,不會一年就做一檔買賣吧?呵呵,我相信你總能找到一塊合適的田地的。」

  牙儈苦著臉答應一聲,灰溜溜地退了出去。他已經知道夏潯的底限了,上等好田二十畝,每畝八貫鈔,如果不是特殊好的條件,最好不要在價錢上超出這個價格。

  彭梓祺拍拍胸口,欣然笑道:「官人,幸好你回來了,我從未打理過這些事情,人家怎麼說,聽著都是理兒,剛才聽他說的急,生怕地被別人買走了,差點一口答應。現在想想,可不是要被他誑了。」

  夏潯安慰道:「人有所長,必有所短,哪有無所不能的人物?我雖知道土地價格,可這江南地方的水畝行情,其實也不是非常明白的,還是老肖方才提醒了我。」

  彭梓祺見他並不怪責自己亂拿主意,不禁甜甜一笑,又問:「官人,出行順利麼?可已……可已見到了她?」

  夏潯眉頭微微一鎖,正琢磨該如何對梓祺說明其中情形,背後一個陰陽怪氣兒的聲音道:「楊旭,你私人的事再忙,族裡的事也不能一點不關心吶!今兒早上我就滿大街的嚷嚷,就算你沒聽到,你府上這麼多人,就沒一個聽到的?可不能置若罔聞吶。」

  夏潯一回身,就見楊羽帶著楊文武,正站在那裡。夏潯有些厭惡地道:「你來幹什麼?」

  楊羽道:「幹什麼?促請你這位大忙人唄,族裡有大事要商議,各房都出了人,早就集中在咱楊家祠堂了,現如今族長、族老、各房的長輩,都在恭候您楊秀才的大駕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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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行江南 第136章 我是你大爺!

  宗族會議?

  夏潯本能地想到,這個會恐怕與自己有莫大關係,楊老頭兒賊心不死,又想對付自己了。可是……你上次利用國法尚且擺佈不了我,這家規,又有什麼用處呢?

  彭梓祺和肖管事迎上來,擔心地看著他,夏潯淡淡一笑道:「既然我也姓楊,理應去上一趟,沒關係,你們在家候著吧。」

  夏潯拍拍衣襟,對楊羽和楊文武道:「二位,頭前帶路吧。」

  楊羽冷哼一聲,領著楊文武頭前行去。

  夏潯真的是不太在乎,宗族力量很強大嗎?宗法,終究於服從於國法吧,我夏潯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他們還有本事把我抓去浸豬籠不成?最大的懲罰,想來也不過是驅出家族,我本來就不希罕賴在你們楊家,大不了一拍兩散,還能怎麼樣?

  夏潯終究是個現代人,雖也知道古時候家族對家族個人的約束力很強大,畢竟不能對古代的宗法制度有著切身的體會和感覺。

  楊家祠堂,建在秣陵鎮的中心位置,聚本家老族長楊嶸的家最近。祠堂是供奉祖先神主,進行祭祀活動的場所,被視為宗族的象徵。不過在以前,天子七廟、諸侯五廟、大夫三廟、士一廟、庶人只能祭於寢。也就是說一般平民只能在自己的居室中祭祀祖先,士大夫以上才能立祠廟。

  可到了元代,這方面的約束漸漸鬆了,因此一個大家族只要有經濟實力,就可以祠堂,庶人無廟的規矩從此被打破了。楊家祠堂就是元朝時候建的,祠堂不是很大,但是很古老,青色的屋瓦又被一層深碧色的青苔裹住,整個院落都是歲月盤剝留下的痕跡。

  祠堂的大門裡頭,楊氏族人都聚集在院落裡,有窮有富,有老有少,交頭接耳,正在說著什麼。楊羽和楊文武好像兩個開道的小鬼,他們一進院子,竊竊私語聲立即停止了,所有人都向他們身後的夏潯看來。

  夏潯從容自若,坦然跨進院門兒。這裡邊站著的人雖然看似散亂,其實各有規矩,都是按照支系遠近,輩份大小排列的,夏潯一個也不認識,也不曉得他們是什麼輩份,進了祠堂院兒,他便把雙手一背,悠然自若地四下觀賞起來。

  「咳!」

  楊嶸咳嗽一聲,由長子和長孫扶著,從祠堂裡邊威嚴地走出來,在階上站定。他本來還想看看夏潯的反應,可是從門縫裡偷眼一瞧,夏潯滿不在乎,居然在祖祠裡東張西望,這摸摸那碰碰,就差闖到祠堂裡邊來觀摩一番了,按捺不住,只好立即現身。

  一見老族長出來,所有的人都轉向了他,恭謹地肅立,後邊自有人抬來一把椅子,請老族長坐下。夏潯倒不願真的飛揚跋扈,給人一個不知禮教的印象,左右看看,便往兩個乾瘦老頭兒中間擠了擠,挺身站定。

  楊嶸的兒子楊鼎盛見狀,瞪了他一眼,喝道:「楊旭,怎麼這般沒有規矩!兩位族老是你的叔爺輩兒,那裡也是你能站的?」

  夏潯連忙又站出來,面帶輕笑,從容一揖:「對不住了,楊旭少小離家,族親長輩一個不識,嫡庶、房分、輩份一概不知,可實在分不清這一院子老少,哪個是長,哪個是幼,楊旭又該站在那裡,還請指點一二。對了,不知道閣下又是何人,怎麼站在咱們族長後面啊?」

  楊鼎盛氣得臉都青了,沉聲道:「我?我是楊氏本宗長房長子,是你大爺!去,那邊站著!」

  夏潯不以為忤,人家是鼎字輩的,確實是他父親的大堂兄,犯不著在這事兒上計較個長短,夏潯乖乖按他指定的位置站下,扭頭往他下首一瞧,站著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看起來足有四十歲上下,夏潯拱手笑笑,問道:「閣下,比我長幼啊?我不會又站錯了位置吧?」

  那大漢在祖祠裡規矩的很,一見他行禮,忙不迭還禮道:「使不得,使不得,論輩份,您是我的叔父。」

  「哦?」

  夏潯有些意外,看看大漢後邊那一長溜兒的人,又問:「你後邊這些,都比我小?」

  「是,都是您的侄兒輩,有的叫您叔,有人叫您大爺。」

  夏潯開心地笑道:「這麼看起來,我的輩份兒還不算太低。」

  這一番話逗得一些族人忍俊不禁,只是老族長當面,不敢笑出聲兒來。

  楊嶸眼見莊嚴的氣氛被他插科打諢,弄得不成體統,實在忍無可忍,立即高聲打斷他的話,揚聲說道:「肅靜,肅靜!今兒,把大傢伙兒都叫來,是商量本族的幾樁大事。」

  見大家都靜下來,他向自己孫兒楊充點點頭,道:「充兒,你來說。」

  「是!」

  楊充躬身一禮,這才踏前三步,降階兩階,站定了身子,朗聲說道:「今天請大家來,是有關係到我全族上下的兩件大事要宣佈。第一件,就是修祖祠。宗祠,敬宗尊祖之地也,大家都看到了,我們楊家的祖祠年久失修,已然破敗,為人子孫的,眼見祖先香火之地如此,於心何忍?所以,族長與幾位族老商議,決定重修祖祠。

  依著各房的貧富情況,族長與各位族老們商議,擬定了一份獻款名單,各房宗親聽仔細了,回去早些準備,三日之後,將錢款送來,由我父親會同三位族老叢共同簽收,充作修祠之用。楊嶗,應出義款五貫,楊嶧,義款五貫……」

  夏潯靜靜地聽著,待念到他時,聽到義款兩百貫,身子不由一動,強捺住了沒有吱聲,楊充念到這裡頓了一頓,見他沒有反應,這才繼續念下去,等他全念完了,夏潯才提聲喝道:「且慢,我有話說。」

  楊嶸瞥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道:「楊旭,你有什麼話講?」

  夏潯昂然道:「我不明白,何以楊氏宗親各支各房,最高的只需出款……」

  楊鼎盛冷喝一聲:「沒有規矩,族長問話,不知躬身施禮,再行答話嗎?你讀的什麼聖賢書?」

  夏潯額頭青筋一繃,隨即卻又緩和下來,咧嘴一笑,踏前一步,拱手揖禮道:「老族長,晚輩有些不解。何以各房各支,最高的出款不過二十貫,而晚輩卻需出到兩百貫,差了十倍之多?」

  「這個嘛!」

  楊嶸撫著山羊鬍子,皮裡陽秋地笑道:「自然是從各房的承受能力來計算的,楊家各房,都以農耕為業,家境雖也有殷實者,但是比起你來,終究差了許多。看你回來,大興土木,那院舍規模,咱整個秣陵鎮上,誰還及得上你?家族裡的事,自然是能者多勞。」

  夏潯反唇相譏道:「晚輩聽家父說,當初家父棄耕經商,曾遭族長批斥反對,如今族長大人也承認我這一房實力雄厚了麼?」

  楊嶸老臉一紅,拍椅喝道:「棄農經商,就是自甘墮落!你再如何富有,仍然是末作低賤之業,這一點,永遠也不會改變。」

  夏潯正要反駁,轉念一想,自己終歸要棄楊家而去,自立堂號的,不管怎麼說,這祖祠是楊家的祖祠,縱然楊家對不起楊鼎坤父子,想必他父子二人對修主祠一事也仍然是贊成的,這就當是自己找機會離開楊家之前為他們做的一件事吧,反正這好處是用在死人身上,這群沒良心的豬狗是沾不到的。

  想到這裡,夏潯咬了咬牙,又退回了排列之中。

  楊充得意地一笑,繼續說道:「這第二件事,就是關於我楊氏族中的義田。我楊氏一族開枝散葉,子孫漸漸繁盛,有人富庶,自然也有人貧窮,而義田如今仍然只是聚族於此時的三畝地,百年下來,時過境遷,這三畝薄田,早已不足以供應四季祭祀、族人求學、貧者救濟所用,所以族長與族老們商議,決定擴大義田,分建祭、義、學三塊族田,共需義田三十畝。」

  堂下族人聽了頓時一陣騷動,要知道田地就是他們的命根子,拿出一畝去,那都要心疼死了,自古以來一個大家族中,族田的形成主要是由出仕做了大官的族人、家資巨富良田萬頃的族人捐贈,或者犯了過失被罰沒田產的族人田地組成,祠下子孫伙議公出也不是沒有,但是一家拿出一分地來,那就了不得了,現在族長竟然要一下子建立三十畝的義田,誰承受得起呀?」

  楊充高舉雙手,朗聲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聽我說下去。這族田,並不需要全族老少公攤。只由族中富有者捐獻。我祖父雖然家境也是一般,但忝為一族之長,自當率先垂范,祖父決定,由我家捐獻族田五畝。」

  族人轟然,都以敬慕的目光看著楊嶸,楊嶸撚鬚微笑,輕輕頷首,怡然自得。

  夏潯在一旁卻是暗暗冷笑:族田的收入,主要是用來供奉祖祠的四季香燭、果子,賙濟貧困族人,接濟家境一般的族人中的學子,簡單地說就是家族裡的慈善基金,而這基金的掌管人就是一族之長,怎麼運作完全是他說了算,他這五畝捐與不捐有什麼區別?

  「這另外二十五畝嘛……」

  楊充看向夏潯,微微一笑:「供祠祭、撫老幼、建族學,功德無量。你這一房離別家鄉多年,未對家族有半點奉獻,如今你回來了,家境又殷實富有,這義田,經族老們公議,說不得就要著落在你的身上了。」

  夏潯大怒,勃然斥道:「滑天下之大稽!」

  楊充臉色一變,喝道:「怎麼,你反對?何者為宗?宗者尊也。何者為族?上湊高祖,下湊玄孫,一家有吉。自家聚之,合而為親,生相親愛,死相哀痛,有合聚之道,故謂之族。禮曰:宗人將有事;族人皆侍。所以通其有無,長相和睦。為自家親人做點事,不應該嗎?」

  夏潯放聲大笑:「親人?親人在哪裡?我只看到一群仇富嫉能的狼,恨不得把我撕碎了,嚼爛了,吞下肚去!」

  說罷夏潯拱一拱手,道:「忽然想起,楊某還要陪娘子去游棲霞山,忙啊,這些與我無關的雞毛蒜皮小事,你們自己商量著辦吧,我楊某人一走十多年,沒人記念我的死活。如今回來了,也沒見到一個族人友善親切,這些事兒就不摻和了,告辭!」

  「你大膽!」

  楊嶸大怒起身,勃然道:「祖祠之內,你敢目無尊長,如此無禮!把他給我拿下!」

  楊嶸積威之下,一聲喝令,那些族中青壯登時圍攏過來。

  楊嶸此舉並不過分,因為封建時代法律是默許宗族對族人認為違法的子孫族人實施初級裁判權和執行除死刑以外的一般懲罰權的。實際上就算是執行死刑,比如浸豬籠,如果已經發生了,他們一般也是承認事實的。而一般的有關族人的戶婚、田土、鬥毆等民事刑事案件,以及子孫族人的違犯國法、家規的行為,如果家族處置得當,官府更是視同官府已經做了相應的處理。

  因為儒家文化核心的時代,認為家就是國的一個縮影,用宗族來處理糾紛,更具備教化和震懾的效果,「臨以祖宗,教其子孫,其勢甚近,其情較切,以視法堂之威刑,官衙之勸戒,更有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之實效。」

  夏潯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是個警叢察,雖然知法,對總不如法官熟悉,縱然是一名法官,也未必對古代的法律瞭解的這般清楚。眼見那些族人圍攏上來想要拿人,夏潯兩眼一瞪,厲聲喝道:「誰敢!」

  方纔站在他身邊的那個四旬大漢被他一喝,滿臉橫肉一哆嗦,竟然下意識地閃了開去,露出後面幾個更年輕些的楊氏族人,他們一臉的張皇失措,不知道是該執行族長的命令,還是避開這個敢對族長冷嘲熱諷,在祖祠內聲震屋瓦的大膽傢伙。

  夏潯雙手一背,二目圓睜,舌綻春雷地道:「滾開!目無尊長麼?我是你大爺!」

  那幾個小子嚇得一呆,竟然忘了動作,夏潯昂昂然便自他們身邊走了出去,自始至終,沒有一人敢對他動手。

  楊嶸還沒見過有人敢在祖祠中對他如此無禮,氣得一屁股又坐回椅中去,只是呼呼喘氣。楊充的嘴角卻逸出一絲陰笑,此舉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他是個聰明人,恩師只是稍加點撥,告訴他如何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就舉一反三,想到了許多很實用、很有效的鄉間整治他人的法子:「楊旭,你娘被逼死了,你爹被逼得遠走他鄉,你的下場,將比他們還要慘,這只是一個開始,小爺若無手段整治得你身敗名裂,家破人亡,就不配做楊氏一族的少族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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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行江南 第137章 對牛彈琴

  夏潯回到家裡的時候,家裡人見他面色陰霾,都知道他心情不好,一時都小心翼翼起來。夏潯的確比較煩惱,因為他雖然對楊家這般人厭憎到了極點,真要他對付這些人,卻有種狗咬刺猥,無處下口的感覺。在青州也好,在北平也罷,不管是他針對別人的陰謀,還是別人針對他的陰謀,他都可以從容反擊,快意恩仇。

  可眼下對楊氏家族這塊滾刀肉,他卻沒有太好的辦法。這些人的確面目可憎,可是所作所為又不需要他殺伐決斷,採用多麼暴厲的手段。這些人死抱著那塊砸不爛、摔不破的宗法牌子,你是家族中一個小輩,想見招拆招佔據上風談何容易,這也就是夏潯,能撐到這一步已經十分了得了,換一個人將更加不堪。

  歷史上曾有一位大才子做了官,就因為承受不了家族裡的親戚們如吸血蛭一般的敲搾,而在禮法道義上他又想不出任何辦法拒絕,最後憤而棄了官身、棄了妻兒出家為僧,這才得以擺脫家族無休止的勒索和騷擾的事情,由此可見其艱難。

  夏潯目前首要之務是在這裡紮下根來,至於脫離楊家、自立堂號,還需要充份的準備,至少也需要一個恰當的時機。青州那邊,齊王是絕不會多事到派人來打聽他到底有沒有成親的,因此婚事拖黃了也不打緊,問題是他還有一個身份,就是錦衣衛。

  這可是官方記錄在案的身份,可他現在回到應天這麼久了,錦衣衛方面一直毫無動靜,夏潯可不相信錦衣衛癱瘓到了如此地步,派去青州的幾個人死的死,殘的殘,他又擅自離開了該地,上邊居然不聞不問?也不知道錦衣衛的那些人在打什麼主意,他表面上鎮靜自若,心中卻一直提著小心。

  與謝家和離,卻又暫不公開此事,也有這方面的考慮,他必須在錦衣衛派人詰問他的時候,有個充份的理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也老大不小的了,你總不能不讓我娶媳婦吧?

  這個時候,主要精力都在防範著還未露面的強大對手上了,卻有一夥大惡沒有、小惡不錯、討人嫌到了極點的傢伙隔三岔五給你找點不痛快,而且對方還學精了,噁心你之前總要找到一些宗法支持的理論依據,夏潯除了煩惱,能奈其何。

  眾人都不敢掃夏潯的風尾,彭梓祺卻是不怕的,她也只有在外人面前,才會扮出乖乖巧巧的樣子來,一口一個官人相公地叫著,兩人私下相處時,彭梓祺還是那個彭梓祺,並沒有因為做了夏潯的女人便失去了自己的性格。

  「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呀?」

  只有兩人獨處時,彭梓祺湊到夏潯身邊,碰碰他的肩膀,問道。

  夏潯把今天在楊家祖祠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彭梓祺皺起眉頭道:「照理說,同宗同族的子弟,誰有了出息,多承擔些家族責任,那是應該的。可是,且不提當初咱家與家族的那些恩怨,就說眼跟前兒,他們這明明是因為前番你殺了他們的牛羊,所以有意敲詐,如果真答應了他們,咱們就落了下風了,以後,他們必然變本加厲,百般敲搾,咱們退一步,就得步步退下去。」

  夏潯讚許道:「不錯,所以我沒叢理會那般鳥人,他們願意折騰,就折騰去,大不了趕出我家族,將我從族譜中削去,我本來就羞於這些人為伍,真被逐出家族又算得了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彭梓祺微微蹙著秀氣的眉毛,總覺得對方技不止於此,可要說還有什麼陰險歹毒的後招,他們彭家從來沒幹過對本宗本族的子弟敲詐壓迫的事來,她還真想不到那楊嶸祖孫還能如何無恥。

  夏潯見彭梓祺苦苦思索,便摟住她的香肩,笑道:「好啦,不用想那麼多啦,他們啊,就是癩蛤蟆上腳背,不咬人,噁心人。真叫他們做惡,還沒那個本事呢。大風大浪咱們都過來了,還能真被這麼一群宵小之徒給纏上?別多想了,這些天盡忙著重建家宅的事了,整天住在客宅裡,也沒個去處,乏味的很。明天早上,我帶你去棲霞山轉轉,然後到金陵城裡走走,散散心。」

  彭梓祺展顏一笑,嗯了一聲,忽又想起一件要緊事來,便問道:「對了,你今日去尋謝家姑娘,可尋到了麼?」

  夏潯苦笑道:「謝家姑娘麼……,最近做什麼事都不爽利。這事兒更是一言難盡,明天去棲霞路上,我再仔細說與你聽吧。」

  江南美,二月梅花,三月綠柳,四月紅桃……

  棲霞之美,在於深秋時節,楓林如火,漫山紅遍,所以素有「春牛首,秋棲霞」之說,春天最適宜的遊覽勝地其實是牛首山,但夏潯並不太瞭解這些,在他心中,棲霞明顯比牛首名氣要大,首游之地,自然是棲霞山。

  本來,夏潯要套了馬車去游棲霞的,因為他想把小荻也帶上,可這兩天小荻恰恰有些不太方便,雖然她說的含糊,夏潯一聽也就懂了,如此一來只剩下他和彭梓祺,二人便換乘了馬匹,走起來更加的輕快。

  兩個人一路走,夏潯便把初次與謝雨霏結識以來種種,詳詳細細地與她說一遍,彭梓祺聽了久久沒有說話,夏潯側首問道:「梓祺,你覺得怎樣?」

  彭梓祺道:「我?我很佩服她,我覺得,她很了不起,是一個奇女子。」

  夏潯輕輕點了點頭,彭梓祺偷偷瞟了他一眼,心跳有些快起來,吃吃地道:「可是……,可是……,你既然已經同意和離,為什麼又與她約定不得張揚,還有……還有三年之約?你……你還是喜歡她的,是麼?」

  夏潯又點點頭:「嗯,不只是欣賞,我的確……是有些喜歡了她。」

  彭梓祺輕輕垂下了頭,幽幽地道:「所以……,如果她知道你並不嫌棄她,還……還肯嫁給你的話,她還是……還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吧?」

  夏潯道:「現在是洪武三十年三月。」

  「嗯?」彭梓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夏潯心裡計算著,他記不清朱元璋的確切死期,只隱約記得是在春秋之間的時節,從現在皇太孫已然接手大部分國事的情況來看,朱元璋駕崩不是今年就是明年,那麼他在江南最多只需拖延一年時光,盡量不要摻和到朝廷勢力中去,就能平安度過最凶險的一段時光,踏上人生坦途了。

  夏潯緩緩道:「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所以我現在不能離開江南,同時也需要這一紙婚約繼續做我的護身符。明年,嗯!明年夏秋之交的時候,我和你一起回青州。」

  彭梓祺的心跳得更快了。私奔之女,只能為妾,若要成為妻子,總要三媒六證,正式上門提親的。她原不敢有此奢望,只求能和心愛的男人在一起,其他的並未考慮太多,可是如今夏潯再度提起要和她回青州,卻似乎有著一種截然不同的含意。若能成為他的妻子,她當然不會選擇做妾,可是……,他又說不想放棄謝雨霏,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其實夏潯的想法很簡單,既然到了這個時代,他並不介意……更準確地說,他喜歡這種能有機會光明正大地擁有自己喜歡的女孩子的環境,這是男人赤裸裸的慾望本能。癡情專一的人,古時候有,現代社會也有,但是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這種人都是少數,而他不是其中之一。

  他只是一個凡夫俗子,在原有社會環境的法律約束下,尚有數不盡的男人明著暗著去努力製造這樣的機會,現有的社會環境下,他禁不起那種誘惑,突然離開了原來的世界,沒有了原來的法律和道德環境的約束,他只堅持自己的本心,這本心主導著他的一切行為,在別人看來,其中有高尚,也有流俗,對他自己來說,只要對得起良心,足矣。

  當初救小荻回來時,他就已經動過這樣的念頭,如果小荻會喜歡了他,他會像對梓祺一樣,愛她、照顧她,相伴一生一世。謝雨霏在他心中是個好女孩,不管是品性還是姿容,當她提出解除婚約的時候,夏潯看得出她眼中那深藏的痛苦和悲哀,拋開因為楊旭的婚約兩人之間產生的緣份,拋開兩人自濟南到北平相識相遇相互欣賞的緣分,拋開他表面上暫時還得維持婚約的動機,他對這個女孩兒也有一種男人的渴望。

  梓祺能不顧名份地和他在一起,他很感激,可他原本能夠做到的,僅僅是更多地愛惜她,維護她,不致讓她受了那位大房正妻的欺侮,現在麼,他的心境卻有了變化,他不希望謝雨霏壓在彭梓祺頭上,也不希望彭梓祺壓在謝雨霏頭上,努力讓她們成為對房,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這個打算,他很壞心地不想說出來,彭梓祺問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禁滿心幽怨。

  「憶昔在家為女時,人言舉動有殊姿。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雙蛾遠山色。笑隨戲伴後園中,此時與君未相識。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

  夏潯咳嗽一聲道:「好詩,這是什麼意思?」

  彭梓祺為之一窒,剛想惱他明知故問,忽地想到他其實並不是真正的楊旭,不明白這首詩的意思那是大有可能的,自己分明是對牛彈琴了,不由為之氣苦,狠狠瞪他一眼,便策馬奔去。

  夏潯雖不知這首詩的來歷含意,從她神情舉動卻知道她在苦惱些什麼,夏潯急忙打馬一鞭,自後追去。雙馬貼身,眼看接近,夏潯一按馬背,縱身一躍,跳到了她的馬股上,伸手挽住了她的纖腰。

  彭梓祺負氣地扭動了一下身子,夏潯卻牢牢地箍住了她的細腰,貼著她的耳朵輕輕說出一番話來。彭梓祺驚喜地扭頭,問道:「真的?」

  夏潯嘿嘿笑道:「不好說喔……,你要是還對自己男人這麼凶,哼哼,難說我會不會改變主意,這輩子讓你做定了受人欺負的小妾。」

  「不行不行,你敢這樣做,看我不咬死你!」

  彭梓祺破啼為笑,身子利落地一個起跳,便整個兒轉過來,變成了與夏潯面對面,她嘴裡說著要咬死他,一雙櫻唇卻貼到他頰上,很溫柔很溫柔地吻了一下。

  「引入競爭機制就是好啊,壟斷是不對滴。」頭一回看見彭梓祺如此溫柔款款,主動示愛,夏潯不禁開懷大笑。

  但是彭梓祺卻很快就發覺不妥了,春天到棲霞山來的遊客雖然極少,路上卻並非沒有行人,雖說她是夏潯的女人,可兩人同乘一馬,面面相對,叫人看見也實在害羞,她想讓夏潯回到自己馬上去,夏潯賴著不走。她想轉過身去,夏潯卻又不准,羞得她只好把頭都埋進夏潯懷裡扮駝鳥。

  兩個人很是驚世駭俗地進了棲霞山……

  「大家聽著!」

  楊羽唾沫橫飛地站在族人們面前,聲嘶力竭地吼著。一旁楊文武領著七八個壯漢,手中鐵鍬,殺氣騰騰。

  「我楊氏族規,一:重家法,守國法;二:和睦宗族,友善鄉里;三:孝順父母,尊從長輩;四:合乎禮教,以正名份;五:祭祀祖宗,香火永繼;六:愛護族人,守望相助;七……」

  「十大族規,楊旭條條有犯!古人說,雖一家之小,無尊嚴則孝敬衰,無君長則法度廢,有嚴君而後家道正。治家者,治乎眾人也,苟不閒之以法度,則人情流放,必至於有悔,失長幼之序,亂男女之別,傷恩義,害倫理,無所不至。我楊氏一族,容得了這種人嗎?」

  楊文武振臂高呼道:「老太爺已經彙集族老,自族譜中削去了楊鼎坤一房,同時上書應天府,請轉禮部,控告楊旭種種不法,請求削其功名。楊鼎坤這一房,子孫不肖,不仁不義,如今又被逐出宗門,還配留在我楊家祖墳,享受後人祭祀嗎?宗祠裡已沒有楊鼎坤這一房的字號了,他的墳也該中我楊家祖墳地裡遷出去,不能讓他留在這兒,叫祖宗蒙羞!」

  人群中有人怯怯地和他打商量:「文武兄弟,咱們這麼干……不太好吧?就算要讓他遷墳,叫他自家把墳遷走不就行了,如今還沒告訴人家,就擅自把人家父母的棺材起出來,曝曬於陽光之下,這……這是不是……」吃楊文武一瞪,「傷天害理」四個字他便沒有說出來。

  楊文武指著他的鼻子喝道:「你是不是楊家人?嗯?你也想和楊旭一樣,目無尊長,不孝祖宗,被趕出宗門嗎?」

  「噯,文武,不要這麼說話。」

  楊羽攔住他,笑吟吟地打圓場:「楊旭所作所為,天人共憤,我們今日所為,正是替天行道。雖不合情,卻也合情,雖不合理,卻也合理。這是我們全族人一致的決定,俗話說法不責眾,我們就這麼幹了,楊旭能怎麼樣?官府能怎麼樣?願維護我楊氏一族聲譽的,跟我們走!」

  楊文武又跳出來扮黑臉,惡狠狠道:「老太爺是個寬宏仁厚的長者,自然是不願做這種事的,可那楊旭欺人太甚吶!這事兒不是老太爺吩咐的,卻是我們做晚輩的一番孝心,族中父老都在那兒看著呢,想當熊包不敢去的,就滾回家抱孩子去吧,我們走!」

  夏潯不怕楊氏家族的排擠打壓,可那些普通的楊氏族人卻沒有這個魄力和膽量,其中有些人尤其是家中牛羊被夏潯殺得精光的族人,對夏潯恨之入骨,能掘他祖墳洩憤,他們是求之不得,另有些族中的青壯漢子被楊羽、楊文武等人煽動,也都氣勢洶洶,少部分安份守己的人雖然覺得這事兒有些缺德,可是別人都去了,自己如果不去,恐怕以後在家族裡受到壓迫,也只好隨之而去。

  楊充父子站在暗處,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楊鼎盛有些擔心地道:「兒啊,這麼鬧是不是動靜鬧得太大了些。你爺爺還蒙在鼓裡呢,其實把他逐出宗族也就夠了,何必這樣……,掘人祖墳,實在是……」

  楊充冷笑:「爹,楊旭的聲勢你也看到了,逐出宗族,你認為他在乎嗎?於他可有一絲一毫的損失?這樣做,能夠殺一儆佰麼?恐怕家族裡,會有更多的人起而效之呢。孩兒這麼做,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再說,這是族人自發的舉動,是義舉,官府也要順應民意的。」

  他陰陰一笑,又道:「上一次,被他佔住了大義道理,連我恩師說話都沒能整治得了他,可這一回不同,理在咱們這兒,逐他出宗族,咱們佔了理。族人遷他的墳,佔了一個義,哼!官司打上金鑾殿,他也無計可施。爹,你還是帶了爺爺,按我說的,出門訪友去吧,爹和祖父對此事一無所知,便也不失長者仁厚之道。」

  楊鼎盛無可奈何,只好歎息一聲離去。楊充背負雙手,看著扛著鐵鍬鋤頭奔向楊家墳場的族人,嘴角溢出更加得意的笑容:「佔了你的祖屋,你把所有牛羊殺個精光。掘了你的祖墳,怕你不憤而殺人?跟我鬥,你也配!」

  ※※※※※※※※※※※※※※※※※※※※※※※※※※※※※※※

  PS:關於夏潯的品格設定,我的設定是這樣的,他就是一個普通人,有優點長處,有缺點毛病,他不是道德標兵,大賢情聖,也不是韋小寶那樣的人,只要我喜歡了你,不管你喜不喜歡我,用陰謀詭計也好,用什麼卑劣的手段破壞你和男友的感情也好,也要把你追到手,哪怕你的心不在我這兒,身子歸了我就行了。他有他的自尊和驕傲,不會如此低三下四,但是對有可能追求,心中也確實喜歡了的女人,卻也不會忸忸怩怩,推三阻四。

  對於其他的行為,對國家、對民族,同樣如是,當初在原有環境下的法律和道德觀在六百年前的世界裡,很多都被顛覆了,主角是一個迷失在歷史浪潮裡的人,所以他唯一需要堅守的,就是他的本心,在他的心中衡量,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可以做。

  也唯其如此,在永樂和建文之爭的巨浪漩渦中,他才能遊走自如,做出符合他性格的應該做出的行為來。畢竟,很些人認為朱棣私德有虧,準確地說,他們認為朱棣公德有虧,把朱棣成功之後,對方孝孺等與他為敵的官員們殘酷的懲罰,大而化之,取代了他對國家民族以及百姓子民的重大貢獻,認為他十惡不赦,一無是處。好像他們就是方家的後代子孫似的。而反對建文的,同樣如是,認為他一無可取。

  我試圖盡最大可能的還原他們,他們的功與過、對與錯,都予以表現出來,他們有血有肉,不是被人剔除了雜誌後的那麼純粹的形象。這樣很難寫,但寫出來很精采,不致於把這些歷史人物臉譜化,

  當然,其實很多史料現在還是沒有定論的,比如誅十族,比如鐵鉉到底有沒有女兒,以及由此衍生的許多傳說與故事的真偽,我就算一一進行甄別,也是拿不到蓋棺論定的說法的,在這方面,我決定還是按比較大眾的說法,畢竟,這是一本小說,最重要的是戲劇衝突和矛盾起伏,它不是史實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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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行江南 第138章 迫你就範

  棲霞山,位干金陵城東北方向,山有三峰,主峰鳳翔峰:東北一山,形若臥龍,名為龍山;西北一山,狀如伏虎,名曰虎山。棲霞山沒有鍾山高峻,但清幽怡靜,風景迷人,名勝古跡,遍佈諸峰,被譽為「金陵第一名秀山」夏潯和彭梓褀入山的時候,山頂還有淡淡輕霧,山坳裡傳來鷓鴣鳥的叫聲,空山寂寂,幽谷深邃,林木茂密,雌石俊秀。到了此處,不由令人心曠神怡,胸臆中的些許煩悶,頓時一掃而空。

  夏潯的興致來了,彭梓褀也很開心,剛剛聽到了夏潯的承諾,對原本沒有如此寄望的她來說,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來自於家族的阻力也小多了,對未來,她有了更美好的憧憬,當然感到高興。

  同時,她自幼生長在北方,對南方這種看起來並不高,但是風景殊麗的山景秀色,也有著很大的新鮮感。

  兩個人身手都不錯,專挑險峻難行的地方行走,越是這樣不曾被人光顧過的地方,風景越是優美,兩人先登上山峰,欣賞了一番四下風景,便又趕向東峰,中峰與東峰之間,有一處山澗,風景殊麗,二人不知其名,不知此澗名曰桃花澗,只是見那裡風光優美,又有桃花如染,便往那裡行去。

  山谷中落葉標、槭、楓香和常綠松柏層層匝匝,毛竹、剛竹鬱鬱蔥蔥。二人走到這條遠離人境的小山澗,不由被那仙境般的美麗風光驚呆了。澗底清水潺潺,清亮如帶,兩旁古樹參天,遮蔭蔽日。

  「好美啊……」

  彭梓褀欣喜地看著四下的風光,夏潯看看她汗津津的粉面,忽地心中一動,笑道:「這麼美的風光,要不要在這裡沐浴一番,你看這溪水山澗,何等清亮。」

  「喔?」

  彭梓褀有些懷疑地看著他,漂亮的大眼睛慢慢地瞇了起來,似笑非笑地道:「你在打什麼壞主意呀?」

  「我才沒有。」

  夏潯很無辜地道:「我只是看你走出一身汗來,想讓你清爽一下。嘿嘿,你全身上下,我哪裡沒有看過,還能打什麼壞主意?你看,咱們上山,一個人都沒碰到呢,我去下游洗漱一番,這裡讓給你了。」

  夏潯說著,優哉游哉地去了。

  彭梓褀看看那清清亮亮的山泉,愈發感覺到了身上的汗膩,夏潯的提議很誘惑,她遲疑著走到水邊,蹲下,掬起清涼的山泉洗一把臉,心中的渴望更濃了。站起身來遠遠望去,夏潯果然守諾,已經走得不見人影,彭梓褀猶豫了一下,手指輕輕探向自己的衣帶。

  夏潯躲在暗處,本來他是想誘梓褀嬉水,然後突然跳出來嚇她一下的,可是等到梓褀真的寬衣解帶,看到她那無一處不美到極致的胴體,情慾卻不由自主地萌動起來。

  彭梓褀雖然大膽,卻也不敢完全脫光,穿了貼身的褻衣,輕輕走進溪水裡,清泉濯體,好不暢快,濕衣貼在身上,若隱若現的肌膚更加的迷人。

  好一副美人入浴圖!夏潯按捺不住了,從掩身處跳了出來,耳力超靈的彭梓褀聽到聲息,扭頭一看,不由大羞,趕緊奔向溪邊山石下去取衣裳,夏潯已然撲到近前,一把抱住了她的身子。彭梓褀羞嗔道:「壞蛋!就知道你不懷好意,快放開我,在這裡……在這裡成什麼樣子。」

  夏潯笑道:「你不是一直希望天地之間,只有你我麼,你看,這裡山清水秀,除了你我,再無他人,不比那雪山下,輕車中,更加快活麼?」

  彭梓褀窘道:「胡說,胡說,不聽你的瘋話,好相公,放開我啦。」

  夏潯不應,一雙大手已在她曲線玲瓏的嬌軀上愛撫起來,嘴巴貼住她精緻的耳垂,輕輕低語幾句,也不知是商量還是央求,彭梓褀臉蛋紅若石榴,羞怯地四下看了看,終於耐不住自己男人的廝磨,臉紅紅地扶住山石,輕輕閉上雙眼,羞答答地翹起了屁股。圓滾滾的臀部,隱約現出一條性感迷人的臀溝。

  修長的身段兒,蜂腰、翹臀、長腿、濕漉漉的貼身粉色褻衣,構成了一副美妙的情色山水,褪了小衣,一身的粉滑柔膩,彭梓褀不安地微微扭動著身子,總想把自己藏起來似的,卻又拗不住身後的男人,被他手上一用力,便乖乖地挺起了翹臀,予取予求。

  其實這種刺激的歡好,更容易勾起梓褀內心深處的野性,很快,她的拘謹和不安便消失了,她比以往更快地進入了狀態。江南三月的風,溫柔而曖和,她並不覺得冷,燦爛的陽光,為她前凸後翹,玲瓏有致,多一份則肥,少一分則瘦的嬌軀披上了一層霞彩。

  「以後有機會,我們多和山水做些這樣親密的接觸,好不好?」

  夏潯貼著她的耳朵問,梓褀迷離著雙眼的眼睛,充滿誘惑的紅唇呢喃似的答應:「唔……好……好呀……」

  隨著她的答應,她的身子就像一隻被射中的麋鹿,猛地僵硬了那麼一下,然後支撐不住地軟下來,但是兩條柔軟的手臂及時被夏潯握住了,她那纖細的腰肢越來越彎,和脊背組成一個美妙的圓弧,一頭烏黑的秀髮披散下來,遮住了她如火的粉頰。

  這個姿勢,讓她就像一個溫馴的女奴,完全地臣服於身後的男人了。不過,她真的好喜歡,喜歡被自己的男人征服的感覺,

  「那幫該死的東西!他們……他們去掘楊旭的祖墳了。」

  一身青衣的南飛飛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向謝雨霏報告。

  「什麼?」

  謝雨霏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她們兩個現在秣陵鎮一處酒家裡,穿著打扮,像是兩個遊覽至此的金陵本地人,只不過這回她們扮的不是姐妹,而是一主一婢。

  南飛飛把她打聽到的這幾日夏潯與楊家的衝突經過一五一十地說與謝雨霏,謝雨霏在房中輕輕踱著步子,秀氣的眉毛漸漸地擰了起來:「楊旭呢?她知道消息了麼?」

  「這裡是秣陵鎮,誰敢跑去多嘴,把消息告訴楊旭呀,再說那個楊旭他根本不在家。」

  一聽他提起楊旭,南飛飛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帶著那個姓彭的女人去游棲霞山了。」

  謝雨霏輕輕一笑:「遊山是真,故意向楊家示威也是真,他只是沒想到楊家做得這麼絕罷了。

  南飛飛氣憤地道:「可楊家這麼幹,也實在太缺德了,楊旭應該去告他們!」

  「告他們?沒有用的。」

  謝雨霏輕輕搖了搖頭:「楊家雖然做的夠絕,卻合乎禮法,頂多只能說他們沒有通知楊旭自行遷墳,有些不近情理,你卻不能說他們做錯了。」

  南飛飛張大了眼睛,吃驚地道:「什麼?掘人祖墳還有理了?」

  謝雨霏瞪她一眼道:「早叫你多讀書,你就是不聽。祠堂、祀產、族譜、祖墳,是一個家族至關重要的所在。族人公議,已將楊旭一房逐出楊家,現在把你這外姓人遷出祖墳有什麼不應該?不要說他現在不算是秣陵楊氏的人,就算是,也有盜葬一說。盜葬就是未經宗族許可,或暮夜移棺,或侵犯祖塋及族屬墳墓者,總之,族長只要認為不妥,就有權聚眾踏看責遷,不服者送官治罪。強葬者嚴厲懲治,那還是在仍是楊家族屬的時候呢。現在楊旭已被革出宗祠,永遠不許歸宗,楊氏宗族本來就有權即時掘墓他遷,合理合法,你有什麼辦法?」

  「這樣嗎?」

  南飛飛聽了也有些氣餒,想了半天,才道:「那……那就不要理會他們了。楊旭這麼有錢,自己買一塊地,把父母風光大葬也就是了。哼,楊家也就使得出這樣下作的手段,還能有什麼本事?」

  謝雨霏又搖了搖頭:「楊家這麼做,根本就是羞辱他來著。我怕他受不了這奇恥大辱,萬一按捺不住殺人報復,那時再也沒人能護得了他了……」

  南飛飛瞄著她道:「你操的什麼心吶,反正你和楊家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謝雨霏沒理她,擰著眉毛繼續說:「其實他和家族有這麼大的恩怨,當初就不應該這麼大搖大擺地回來,更不應該一回來就馬上和整個家族對抗起來,『百善孝為先』對父母是孝,對家族何嘗不要講孝道,他把自己放到了一個從一開始就對他很不利的戰場上,雖然僥倖贏了一局,仍屬不智!」

  楊氏家族掌握著宗法,這就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了,楊家要想對付他,有的是手段,有的是藉口。如果是我,只問結果,不擇手段,根本不需要和家族在這一點上強自抗爭,想收拾得他們服服帖帖,還怕沒有辦法麼?可他……」

  也不知他是太輕敵了,還是被人將在了那裡,忘了另僻蹊徑。」

  南飛飛咳嗽一聲道:「怎麼?你想插手管這件事,幫那個」現在也說不上和你是什麼關係的男人?」

  謝雨霏還是不搭她的話結兒,因為她也無法解釋自己此刻的所作所為是出於一種什麼心理。她仔細想了半天,才道:「如果他肯冷靜下來,報官究辦,那是最好,雖然根本不起什麼作用。我擔心的是,他祖屋被侵佔,就敢悍然殺掉十幾戶族中長輩的家畜,如今祖墳被掘,一怒之下,「對方也正是摸透了他的脾氣,所以才故意這麼做。飛飛,你要幫我。」

  終究是自家姐妹,南飛飛哪捨得她為難,歎口氣,飛飛問道:「好吧,反正我天生的勞碌命,你說,是要我做你的紅娘,還是做什麼?」

  謝雨霏白了她一眼,伸出一根纖纖玉指,說道:「什麼事都可以容後商量,但他得知消息後若是一怒殺人,那就萬劫不復,再也翻不了身了。楊家有高人,遷其祖墳是假,逼其殺人是真,一定要阻止他,不能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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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行江南 第139章 何須你服?

  夏潯離開棲霞山往金陵城去的時候,騎在馬上,臉上帶這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神情,就像一隻偷吃了肥魚的貓兒,滿足得不得了。

  山中野林,無盡風月,兩個人恩愛纏綿,使盡了多少花樣自不待言,只從他的表情看,他是快活極了。彭梓褀恨得牙癢癢的,一見他那可恨的神情,就忍不住想用小鞭子抽他幾下,全然忘了自己當時也是一般的快活。

  哪怕,她在夏潯的要求下,含羞蹲身,溪邊品蕭,自己並無感覺的時候,那種取悅、滿足自己心愛的男人的滿足感、快樂感,也充溢著她的身心,可她偏偏就見不得夏潯這副討人厭的臭德性。夏潯其實也是有意逗她,兩個人一路打鬧著進了金陵城。

  兩人已不是第一次進金陵城了,但是上一次來是為了打官司,根本沒有心情遊覽觀賞,這一回不同,不但沒了心事,兩人剛剛恩愛一番,正是身心愉悅,蜜裡調油的當口兒,那真是見山也是景,見水也是景,見人還是景,心中有天堂,自無一處不美,何況這六朝古都,正是人間天堂呢。

  既游金陵,秦淮河又豈能不去。兩個人寄存了馬匹,遊逛到秦淮河畔,在夫子廟前停下來,點了幾樣當地小吃。鴨臉、鴨腸、鴨肝,再加入老鴨鴨湯和粉絲製成的老鴨粉絲湯湯色乳白,口感鮮美;外陋內秀、平中見奇的豆腐撈鮮嫩爽滑,脆而不碎,油而不膩的酥餅,清淡爽口,老幼皆宜的蝦仁蒸餃……

  更有心上人體貼備至,把那可口的食物送到嘴邊兒上來,彭梓褀嘴裡香香的,心裡甜甜的。

  夏潯也有點餓,今天體力活沒少幹嘛,不過女孩子需要的就是男人的體貼和關懷,明明她自己一伸手就能拿到的東西,你遞過去她的感覺就不一樣,這是女孩兒家的天性,自然規律是要遵守的,所以他也只好耐著性子做好男人,先哄得寶貝兒開心了,這才甩開腮幫子吃東西。

  一連三個蝦餃兒丟進嘴裡,還沒來得及品出味道,夏潯突然看見一個熟人,登時瞪大了眼睛。

  安立桐,安胖子。

  安胖子穿一襲銅錢員外袍,頭戴員外巾,腳踏福字履,一步三搖,慢慢騰騰,旁邊一個十八九歲,姿容妖嬈的美人兒攙扶著,這美人兒穿一身緋羅裳子,若說是青樓妓女吧,出門沒見她戴角冠,穿赤褐色的比甲,若說是安胖子的妻妾,那風情韻致又嫌風塵味兒濃重了些。

  「安兄,安員外!」

  夏潯起身召喚,史胖子揚著一張胖臉左右看看,一眼看見了他,不由大吃一驚,急忙甩開那婦人,快步走上前來:「我的老天,是你,你怎麼來應天了,是奉調……」

  他忽地看到了彭梓褀,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夏潯把他拉到一邊,說道:「不是,我是回鄉完婚的,我找不到人聯絡,沒有上頭的命令,又不好冒冒失失趕去錦衣衛衙門報備,只好自己回來了,成親啊,這理由總還說的過去吧?」

  安胖子翹了翹大拇指:「這也就是你楊老弟,我安某是萬萬不敢的。」

  夏潯道:「咦?你的病好了?」

  安胖子一呆,正翹著大拇指的右手忽地一張一縮,立即變成了雞爪形,嘴角一抽一抽的,圓圓的下巴使勁往懷裡劃圈,劃得下巴上的肥肉顫得直暈:「沒……我沒嚎呀……就系……就系……學發……清楚了很多……」

  夏潯乾笑道:「安兄,這兒沒外人,你就別裝啦。你現在還是錦衣衛的人麼?上邊最近沒給你安排什麼差事?」

  安胖子繼續搖下巴,繼續抽搐雞爪子:「沒……沒系做呀,我這副樣子,還能做什麼?不過,不過我回應天後,金系大人召見過一慈,倒系……倒系問起了你……」

  夏潯立即提高了警覺:「僉事大人?哪位僉事大人?」

  安胖子眼底閃過一抹敬畏,迅即被他佯狂的神情所掩蓋,打個哈哈道:「如今……咱錦衣衛,就只……一位僉事,除了羅克敵羅大人,哪還有第二個僉事?」

  這是夏潯第一次聽說羅克敵的名字。

  「掘了楊旭的祖墳?」

  羅克敵微微皺起了英挺的雙眉,蕭千月應了一聲。

  羅克敵沉吟片刻,嘴角慢慢噙起一絲冷笑:「好計量,楊旭初回家門,見到祖宅被侵佔,就敢不計與親族鬧翻的後果,悍然將叔伯們的家畜殺個精光。以他的性情,如果知道祖墳被掘,必然暴怒殺人……這樣的話,正合他們的心意。輕而易舉,就能借官府的刀,除掉他楊氏家族的這匹害群之馬,呵呵……」

  蕭千月道:「大人說的是,現在咱們怎麼辦?還要看下去麼?」

  羅克敵搖了搖頭:「主謀是誰?」

  蕭千月道:「是楊氏族長楊嶸的長孫他叫楊充,國子監的一個生員。」

  羅克敵沒有問他是如何查出此人的,他的手下總有他們自己的辦法,錦衣衛雖已勢微,在應天府這一畝三分畝兒上,查一個小民還是輕而易舉的。

  羅克敵沉吟片刻,說道:「為人子的,一旦聽到這樣的消息,再加上他一直以來表現出來的性情,難說不會失去理智。我去見見他。」

  夏潯和彭梓褀趕回秣陵鎮的時候,發現鎮上的人如避瘟疫,平時他們雖也避免和自己接觸,卻遠未到這種程度,如今簡直是望風走避。

  夏潯立即察覺有異,急忙快馬加鞭向家中趕去,到了家門口兒,正好撞見肖管事從裡邊出來,肖管事好像喝醉了酒一般,滿面通紅,手中緊緊握著一支鋼釺,兩個力大的匠人緊緊拉著,竟被他拖得在地上滑行。

  後邊跟著肖氏夫人和小荻,一臉的恐慌。

  夏潯立即縱身下馬,急喝道:「出了什麼事?」

  「少爺!」

  肖管事一見是他,立即熱淚長流,慘叫道:「少爺,楊家……楊家欺人太甚啊!」

  「相公,說不得,說不得呀……」

  「爹!」

  肖氏夫人和小荻大驚,立即撲上去,一個去捂肖管事的嘴,另一個緊張地跑過來,緊緊攥住夏潯的衣袖。

  夏潯疑心大起,瞪起眼睛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肖管事似也不想說,可這麼大的事,他實在忍無可忍,待他哆嗦著把事情說了一遍,現場一片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息,擔心地看著夏潯,生怕他變成第二個發了瘋的肖管事,立即提了刀去找楊家算帳。

  夏潯的臉色發青,卻沒出現暴跳如雷的情形。

  楊充對人性計算得很準確,為人子的,就算是夏潯這樣經過現代法制薰陶的人,如果祖墳被人刨了,哪怕對方打著家族的幌子,擁有宗法的處治權,難說他就不會失去理智,上門拚命,而在那個時代,這更是一個孝子的必盡之義。

  但,夏潯不是楊旭,他對楊鼎坤夫妻,只有道義,沒有感情。上一次回到祖屋,看到老屋被人糟踏的不成樣子,他憤而動手,既是為了償楊家的義,同時也是因為這是對方一個耳光硬生生捆在他的臉上,他要做這一家之主,就不能不有所表示。

  這一次,對方變本加厲,所作所為更加惡劣,如果他是真正的楊旭,那真的只有不顧一切,殺人洩憤了。但他並不是楊旭,所以他反而清醒過來,立即意識到了對方的真正用意所在。

  這個仇,要報!但是不能搭上自己。

  夏潯喘了兩口大氣,慢慢平靜下來,冷靜地問道:「先父先母的棺椅,現在何處?」

  肖管事老淚縱橫地道:「被他們棄在楊氏墳地外的山腳下。」

  夏潯拍拍他的肩,向跟出來的那些同樣義憤填膺的工匠們抱拳說道:「各位,楊某家裡人丁稀薄,沒有人手。楊某想勞駕各位幫把手兒,幫楊某把先父母的棺槨抬回來,可使得麼?」

  「楊公子,你別客氣,應該的,應該的。老楊家干的這叫人事兒嘛,呸!我們這些外姓人都看不下去了,走,大傢伙兒幫忙,幫楊公子把老太爺、老夫人的棺拷請回來。」

  對面樹蔭下,南飛飛看到這樣的情形,不覺有些意外:「姐,他沒去跟老楊家拚命啊。」

  謝雨霏躲在樹後,擔心地道:「這樣才更叫人擔心。受此奇恥大辱,他豈肯善罷甘休?他此刻毫不激憤,怕不是心萌死志,要先安頓了父母遺接,料理了一切後事,才去與人拚命?」

  「啊?」

  南飛飛驚慌道:「不會吧?要是這樣,咱們攔得住他麼?」

  那邊,夏潯彙集了正在家中幫忙建造的工人匠人,一大夥人拿著工具直奔楊家祖墳,一路上整個鎮子人跡全無,所有門戶都關得緊緊的,只有大街上做生意的外姓人,用一種怯怯的目光看著這些人走過,直到他們出了鎮子,這些人才鬆了口氣。

  暗中躡著的蕭千月對夏潯的反應也有些意外,但他的分析與謝雨霏大體相似,越是如此,恐怕楊旭心中的憤怒越是不可遏制,他不禁暗讚羅僉事料事如神,如果此刻羅僉事還不露面,恐怕這件事真的不能善了了。

  夏潯帶著人浩浩蕩蕩地趕到楊家祖墳山腳下,卻沒看到兩具棺拷,正詫異間,就見一個穿著短褐,挽著褲腿,頭戴竹笠,手中提著釣桿的人從山腳下的小溪旁走過來,小荻連忙上前詢問,那人道:「你們是亡者本家?嘖嘖嘖,這是誰呀,幹的事忒也缺德。方才棺材抬到山下就棄之不顧了,我見一些好心人路過,問明情況後便把棺材抬走了,說是…」

  他撓撓頭,說道:「喔,對,說是先抬到天師觀去寄存,等著亡者後人來找,免得日曬雨淋,讓亡者不安。」

  夏潯忙道一聲謝,向隨來的工匠們問起,有人知道那天師觀所在,一行人便又折向天師觀去,那釣魚翁微微一笑,棄了魚桿揚長而去。

  天師觀不是很大,只有一個香火道人,帶著兩個小徒弟,香火不旺,觀後有三畝山田,師徒三人賴此為生。

  夏潯進觀一問,那香火道人忙道:「是有這麼回事兒,那些人給了貧道一些香油錢,把棺槨暫時寄存在觀後了,說是本家子孫必會來尋的,不會在此存放太久,原來就是施主你呀。不過這個時辰,可不適宜請靈回宅了,施主不如明日擇個吉時,做場法事,再請高堂回家,擇地安葬為宜。令尊令堂的棺接現在殿後安放良好,請隨貧道來看看。」

  兩個小道士自後面攔住了跟上來的諸人:「各位施主尚請留步,事情經過,我們已經知道了,家師說:遽然動土,亡靈不安,唯有直系親人方可進去,此刻諸位進入,與你們大為不利,還請在此等候。」

  那時候的人很信這些「小道士一說,眾人乖乖站定,不敢越雷池一步。

  這道觀確實冷清,前觀已經夠破爛了,後觀中更是空空蕩蕩,過了天井,到了門前,香火道人推開殿門,肅手道:「施主,請。」

  夏潯舉步進去,就看到兩具棺材,一具已十分沉腐,另一具卻還是新的,正是他此番反鄉,扶靈回來,剛剛下葬不久的楊鼎坤的棺槨。

  這時夏潯忽然發覺身後聲息不動,急忙一扭頭,就見那香火道人已不知去向,卻有一個發挽道髻,身材頎長,身穿月白色道袍,面如冠玉、的中年人,靜靜地站在殿下。

  他舉步進來,神色肅穆,雙手合什,向楊鼎坤夫婦的棺搾拜了三拜,慢慢直起腰來,緩緩說道:「你在青州做的事,很不錯。做商人的,莫不是長袖善舞,八面玲瓏,你雖有馮西輝等人相助,能得到齊王的青睞,這股子機靈勁兒,就差不了。你在北平,做的更好,挫敗了蒙人的陰謀,救了燕王殿下一家。可這一回,你做的很不好。」

  這人慢慢轉過身來,雙手往身後一負,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你錯在了哪裡?」

  好像心有靈犀,夏潯忽然就知道他是誰了,可是為他風采所攝,竟然忘了施禮,只是跟著他的話頭兒閘道:「錯在哪裡?」

  中年人冷冷地道:「你錯就錯在,自以為可以跟他們講理。其實,「他是君子也罷「小人也罷,我們根本不需要同他們講理,需要他們服麼,他們怕就夠了。什麼手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達到目的。

  中年人目光向棺拷淡淡地一掃,又問:「令尊令堂受此奇恥大辱,你打算怎麼做?」

  夏潯斬釘截鐵地道:「主謀者,必須死!」

  中年人冷哼一聲:「這就夠了?你打算怎麼做?提三尺長刀1血濺五步,逞匹夫之勇?」

  夏潯眉頭一跳:「那麼……我該怎麼做?」

  中年人冷冷地道:「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送我一尺,我還你一丈!還有,拚命是最蠢的法子。別人不該死,也可以死,如果該死,就更要死。而我們,不管該不該死,都不可以死。從來都是咱們欺負人,哪能輪到別人來欺負咱?」

  他「啪啪啪」三擊掌,蕭千月立即應聲在他面前,單膝跪下,抱拳道:「大人。」

  中年人舉步邁出大殿,悠然留下一句話來:「我留他幫你,好好做,莫折了咱們的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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