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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0713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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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 錦衣夜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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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2-8-17 19:26 編輯

第998章永樂大鐘

    一個深近十米的深坑巨穴,由七節「外范」依次對接,形如七級浮屠。

    大鐘「內范」的製作耗時最久,首先要請當世最有名的書法家在紙上謄寫好所有的經文和朱棣親筆寫下的鐘序,以及十二宏願。

    工匠們再根據鐘體不同斷面的半徑和厚度設計車刮板模,上面均勻地塗上細泥,把寫好經文的宣紙反貼到細泥層上,將近二十三萬字的經文一個字一個字地刻成陰字,然後將板模加熱燒成陶范。

    大鐘的「外范」則因鐘體巨大,泥范分成七節,塑好之後低溫陰乾,焙燒成陶,然後再進行拼接,整個拼接過程必須天衣無縫,哪怕是纖毫之隙、分釐之差,都會引起「跑火」,導致鑄造失敗。

    「外范」四周整個洞壁是用草木灰和三合土層層夯實過的,非如此不能承受澆鑄這樣一口巨鐘的過程中產生的強大壓力。

    今天是試鑄,先鑄一隻與永樂大鐘一模一樣的鐘,唯一的區別是,這口鐘的內壁不會有經文,因為那製作耗時最久、用的功夫最大的刻滿經文的「內范」一旦鑄造失敗,就會遭到破壞,所以試鑄時是不會用上的。

    巨坑上面的澆鑄口一共有四個,四條陶泥的長槽一路向高處延伸過去,將數十座熔爐接引在一起,烈火熊熊,熔爐上方衝天而起的熱浪讓鑄鐘廠上空的空氣都發生了扭曲,仰頭看天空的雲彩時,會有種看著水中倒影般蕩漾的感覺。

    爐子下方,無數的工匠一鍬鍬地往爐中添著煤,另外還有人在向爐內拚命地鼓風,確保那爐溫始終保持在最高,匠師們則緊張地四下奔走,匆忙地做著開爐前的最後準備。

    分別引向四條澆鑄槽的數十座熔爐中,所添加的金、銀、銅、鐵、錫、鉛、鋅、硅、鎂等各種金屬成份的含量是完全一致,當初稱量時可是精確到了「錢」的標準,一隻四十六噸重的巨鐘,每一口熔爐裡的金屬成分居然精確到了一斤一兩一錢。

    皇帝和皇帝國戚、文武百官站在遠處德勝門的城樓上,看著那熱浪升騰,看著那數十座高爐周圍無數緊張運作的人群。

    雖然今天是試鑄,但是所有人都很緊張,這是一口前所未有的巨鐘,冶煉、鑄造各個方面沒有現成的經驗可循,如果這次試鑄失敗,就得仔細研究各個環節的缺陷,從頭進行摸索,那就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了,如果試鑄成功,真正的永樂大鐘自然可以隨時問世。

    「開爐啦!」

    一聲大喝在雖然忙碌卻顯得異常靜寂的工地上驟然響起,高處一桿大旗唰地一聲落下來,數十口熔爐同時開爐,熱浪衝宵,大火流金,鐵汁沸騰。朱棣不由自主地向前急走幾步,扶著碟牆站住,屏住呼吸看著。

    朱高燧、朱瞻基和夏潯、紀綱等人也不約而同衝上前去,工部尚書宋禮臉皮子繃得緊緊的,一瞬不瞬地看向那口深坑。

    爐火純青,火焰衝天,金花飛濺,銅汁湧流,金屬化成的洪水從一座座熔爐中奔湧而入,注入陶泥的長橫,只見四道火紅的怵目驚心的洪流翻滾著撲向那深坑……

    地坑裡內外模範已同時高溫預熱,當蓄滿爐膛的千萬斛金湯相率奔瀉,注入地坑時,這口萬鈞大鐘也就一氣呵成地鑄成了。金液的估算非常準確,堪堪注滿泥范,金液稍稍溢出,數十座熔爐便已不再有金液流出。

    城牆上,許多朝廷官員忍不住歡呼起來,工部尚書宋禮的一張黑臉卻依舊唬著,緊張地瞪著前方,沒有絲毫歡樂的模樣。很快,其他人發現了宋禮的模樣,便知道澆鑄是否成功,此時還言之過早,不禁也緊張起來。

    澆鑄的第一步沒有炸膛、沒有走火,固然是大獲成功,但是一口大鐘是否就此鑄成,此時還言之過早,接下來的冷卻工序也是致命的一關。

    現在泥范裡是一團沒有熄滅的地火和流焰,冷卻速度必須嚴密控制才能防止鐘體炸裂,鑄造於十八世紀的世界著名的俄羅斯大鐘,就是因為冷卻過程出了問題,變成了一口只能看不能敲的啞巴鐘。

    此時孕育永樂大鐘的地坑還是一個完全天然的自動冷卻系統,技術難度更高,工匠們必須時刻關注著大鐘冷卻的過程,隨時採取一些辦法,來減緩大鐘的冷卻速度或提高大鐘的冷卻速度。

    這個過程很漫長,所有的工匠都在緊張地忙碌著,宋禮緊張地觀望許久,直到一個匠師來到他身邊,低低稟告了幾句什麼,他才長長吁了口氣,走到朱棣身邊,拱手道:「皇上,且到城樓中喝茶歇息片刻吧。大鐘冷卻當無問題,眼下,只等鐘體完全冷卻,測試其發聲了!」

    朱棣點點頭,強抑著緊張心情,返回了城樓之中。

    眾大臣都賜了座,茶水點心端上來,大家吃著東西,隨意談些話題,候著那大鐘冷卻。眾人緊張的心情這才舒緩了一些,可最後一步測試發聲還不知結果,大家的心依舊懸著。

    如果是一口普通的鐘,鐘聲有偏差,只要不是太離譜就不要緊,完全可以在鐘鑄成之後用打磨、刮削等手段來進行調音,而這口巨鐘裡邊鑄滿了經文,打磨刮削勢必破壞經文,所以必須一次成型,這樣的話如果音色不夠優美、鐘聲不夠響亮,那就無法進行後期調整了,只能成為一口廢鐘。

    過了好久,匠師又趕進來稟報,鐘體已完全冷卻。

    皇帝和眾大臣紛紛走出城樓。在那巨坑周圍,早就搭著巨大的支架,八根巨柱,撐起了一個梯形的框架,數十條鐵索就從這架子上垂下,拴住了鐘鈕,每條鐵鏈上都繫著十餘匹駿馬,眼見皇帝出現在城頭,有人揮鞭大喝,百餘匹駿馬同時向外奔去,已拆去泥模的巨鐘轟然一聲騰空而起。

    巨鐘從坑底冉冉升起,脫去了泥模的巨鐘,週身泛著金屬的凝重光澤,厚重、古樸,連那微微的搖晃,都似有萬鈞之力。

    宋禮緊張地嚥了口唾沫,轉身望向朱棣,朱棣定定地凝視著那口巨鐘,很久才重重地一揮手,斷然道:「擊鐘!」

    「當~~~~」

    一聲轟鳴,悠揚的鐘聲頓時向天地間擴散開來。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都聽止了,所有人都屏息聽著那鐘聲,渾厚的嗡嗡聲帶著莊嚴、神聖的氣氛久久不絕。

    鐘聲飛入蒼穹,瀉入九城,震盪在每個人的心中,漸漸的,每個人臉上都浮滿了笑容。

    夏潯暗暗地算著,這一撞,鐘聲持續的聲音竟然長達三分鐘之久。

    鐘聲漸漸弱下去,朱棣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越來越響亮,文武百官一齊躬身下去,齊聲道:「天祐大明,恭喜皇上!」

    朱棣大笑著,把大手一揮,欣然道:「賞!所有參與鑄鐘人員,皆予重賞!」

    就在這時,木恩像一隻被鐘聲驚醒的土撥鼠似的爬上城牆,探頭探腦地向這裡望來……

    ※※※※※※※※※※※※※※※※※※※※※※※※※

    朱棣看著手中的東西,越看越怒,因為鑄鐘成功帶來的喜悅已被一掃而空。

    東緝事廠查緝:紀綱心腹紀悠南任南鎮撫司的時候,受紀綱指使,截留大批新式火銃及武器甲冑,藏匿於紀綱私宅。錦衣衛指揮僉事塞哈智、錦衣衛南鎮撫使劉玉玨附上紀綱自軍器局索取武器甲冑的記錄及人證名單。

    東輯事廠查輯:兩淮鹽場、安豐鹽場、上吉鹽場等地鹽商舉告:紀綱黨羽沈文度,攜紀綱矯詔自鹽場取鹽,需索無度,數年來索取食鹽,計價億萬,兩淮鹽場潘啟年等附為人證,並附紀綱矯詔一份。

    東輯事廠查輯:例年來,紀綱利用權勢,擅自徵用漕運船隻,為其運輸私貨,所得產入私囊。大明漕運總督陳暄附上人證、物證。

    東輯事廠查輯:紀綱籍糾察百官及查緝謀反事之便利,搆陷、勒索江南富商數百家,至於搜刮民間商戶、奪取百姓田產,數不勝數,都察院黃真查證屬實,並附受害富商的人證、物證。

    東輯事廠查輯:都督薛祿納妾,紀綱見該女子貌美,欲奪不得,心中大忿,於宮中偶遇薛祿,竟動手毆打,致使薛都督腦裂幾死,迄今留下隱疾。都督薛祿,官位在紀綱之上,乃靖難功臣,卻畏紀綱權柄,只得忍氣吞聲,朝中文武受紀綱凌辱欺壓者甚眾,多如薛祿,敢怒而不敢言。

    東輯事廠查輯:紀綱負責皇宮選秀事,私自截留入選秀女,納入私宅享用,現為紀綱姬妾。

    東輯事廠查輯:紀綱閹割良家幼童百餘人,充入後宅侍候內眷起居,儀同帝王,僭越,大不敬!

    東輯事廠查輯:……

    朱棣看著,一雙手忍不住發起抖來,他的臉皮越繃越緊,臉色越來越青,彷彿那口試鑄的大鐘所發出的金鐵之色。

    假傳聖旨、蓄養太監、截留秀女、欺壓大臣……,為什麼?為什麼?朕這麼信任他,為什麼他可以……可以如此的無法無天!在他眼裡,朕到底算什麼?

    一樁樁、一件件,都像是一記記耳光狠狠地扇在朱棣的臉上!

    朱棣萬萬沒有想到,他一直信任、庇護的人竟然可以無法無天到這種地步,而他竟一無所覺,竟始終把這個紀綱當成一個可以無限信賴的可用之臣。

    此刻,在他心中何只是憤怒和痛心,更有那被矇蔽的羞愧和無盡的懊惱!

    一直以來,在朱棣心中,紀綱或許是有些太過熱衷功利的毛病,但是世上哪有完人?

    在他心目中,紀綱一直是最乖巧、最聽話、最體貼他的臣子,雖然紀綱不及解縉的文學才華、不及楊榮的治政能力、不及張輔的軍功赫赫,不及夏潯的才幹謀略,但他最能體察上意,完全惟命是從!

    想不到啊,本以為是一隻忠誠的看家犬,卻是一隻養不熟的白眼狼!

    「哈哈哈哈……」

    朱棣一陣悲憤地大笑,然後一隻鐵拳重鎚一般狠狠擂在御案上:「砰!」

    朱棣雙目赤紅,厲聲咆哮道:「紀綱賊子,安敢如此欺朕耶!」

    ※※※※※※※※※※※※※※※※※※※※※※※※※※※※※※※

    夏潯向永樂皇帝據理力爭,要求嚴懲紀綱的那番奏對,紀綱第二天就知道了。

    那時他正在天津衛,開春了,錦衣衛衙門已開始動工建築,他必須得在場,不能整天賴在皇帝身邊,但他在皇帝身邊早就重金收買了一些侍衛、宦官為耳目,朝堂上的事情很少能瞞得過他。

    聞訊之後,紀綱心中大恨。不過皇帝如此明顯的袒護又讓他放下了心事,只要皇帝無心懲辦他,旁人又有誰能奈何得了他?

    心事雖然放下,他對夏潯的恨意卻又加重了幾重,紀綱本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咬牙切齒的立即就想還以顏色。

    可夏潯想扳倒他固然不容易,他想扳倒夏潯更是難上加難,此前一次次用計,可都失敗了。如今夏潯比以前更受寵信,如何治之?

    思來想去,紀綱覺得只有從君王大忌上面著手,才有扳倒夏潯的可能。

    紀綱絞盡腦汁,仔細謀劃了兩天,終於想出一條勾連阿魯台,陷害夏潯的毒計,阿魯台現在雖是一隻沒牙的老虎,但是已經歸順遼東的韃靼部落中,他還是能夠指揮得到一些人的。

    動用這股力量,打起夏潯的旗號招攬人心,反手再栽髒給夏潯,只要運作巧妙,手腳乾淨,夏潯在遼東大力培植親信,發展個人武裝的罪名就再也洗脫不得,就算皇上不完全相信,心中只要有了猜忌……

    紀綱「嘿嘿」地獰笑幾聲,立即鋪紙研墨,想把詳細的計劃擬定下來,叫人赴遼東執行。紀綱挽起袖子,剛剛拈起一塊香墨來,「砰」地一聲,他的管家便一頭撞開房門搶了進來。

    紀綱一怔,還未問話,那管事便急急說道:「老爺,外邊來了好多官……」

    「兵」字尚未出口,他就哇地一聲大叫,張牙舞爪地飛出去,一下子撲到迎門的一扇屏風上,將屏風撲倒,摔在地上吭吭唧唧地爬不起來。

    紀綱大怒,霍地站起身來,厲聲喝道:「誰人放肆!」

    門口一隻官靴,官靴懸在空中,好像要請他鑑賞一番似的,停了一下,還輕輕地搖了搖,活動了一下足踝。黑緞面、白幫、精工細作,手藝上乘,大概能值兩貫鈔。官靴緩緩放下,一個人便慢慢踱了進來。

    這人貌不驚人,一臉微笑,只是一身錦衣魚服,入目特別的刺眼。

    紀綱目芒一縮,頓時生起一種不祥之感,沉聲道:「陳東?」

    「嘩啦啦……」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起,十多個戴尖帽、白皮靴、穿褐色曳撒、系紅色腰帶的番子衝進來,或執刀,或提枷、或提鎖鏈,簇擁在陳東周圍,登時把個書房塞得滿滿噹噹。

    「紀綱!你的事犯了!本貼刑官奉皇上旨意,廠公大人差遣,拿你歸案!」

    紀綱又驚又怒,質問道:「本官犯了何罪?」

    陳東懶洋洋地掏掏耳朵,笑嘻嘻地道:「你犯了何罪還用問我麼?莫非你無惡不作,連自己都記不清犯過什麼罪了?」

    陳東說完,臉色一沉,厲聲喝道:「把他拿下!」

    紀綱雙臂剛剛一振,便有七八柄鋒利的鋼刀架到他的身上。

    紀綱轉念一想,強捺怒氣,放棄了抵抗,鐵鏈嘩啦一聲便搭上了他的肩頭。

    紀綱真的不知道自己哪件事犯了,反抗是不可能的,胡亂說話更不可能,他做的惡事太多,天知道是哪件事被捅到了御前,一旦說錯了話,豈不自揭短處。眼下只能束手就縛,等到了御前,知道被抓的真相,再向皇帝解說便是了。

    可是當他被帶到前廳,一眼看見清墨、吟荷兩位愛妾,還有小獨、汪小小兩個閹童也被帶上來時,臉色就變了。他注意到,無數的番子並沒有就此罷休,他們還在府裡上上下下的搜索,看那樣子不把這府邸翻個底朝天絕不罷手,紀綱的一顆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如果不是已經拿了確鑿的證據,皇帝已經定了他的罪名,怎麼可能抄他的家?

    清墨和吟荷兩個小妾以及小獨、小小兩個閹童率先被拿到前廳……,莫非是截留秀女、擅自閹人的事情被皇帝知道了?

    紀綱胡思亂想著,越想臉色越慘白,眼下唯一的希望,只有等著見到皇帝再見招拆招了。紀綱眼珠亂轉,琢磨著見到皇帝之後是扮可憐打感情牌,還是哭天抹淚擺自己的苦勞和功勞,亦或是痛哭流涕地認罪,賭咒發誓說洗心革面。

    可他失望了,他被直接關進了行部大牢,皇帝根本沒有見他!

    木恩蒐羅的罪證確鑿無誤,不但有人證、有物證,而且有那麼多朝廷大員參與其中,這事哪有誣告的道理,還用刻意地審問麼?

    饒是如此,朱棣還是抱著一絲幻想,可是等他看到清墨、吟荷這兩個秀女,看到駭得跟小鵪鶉似的小獨和小小兩個閹童,這最後一絲幻想也像泡沫般破滅了。

    他左手拿著紀綱矯詔向兩淮鹽商索取食鹽的那份手令,右手拿著被木恩從沈文度家裡抓個正著的那個錦衣衛帶去的紀綱親筆信,上邊詳細說明了如何利用江南士林的口誅筆伐打壓夏潯的手段,再看看面前的清墨、吟荷與小獨、小小,朱棣終於笑了。

    朱棣笑得好無奈,他把失望、痛心和憤怒深深藏在心底,留在臉上的,只剩下無奈的苦笑。

    放下那兩份證據,朱棣緩緩提起硃筆,筆似重有千鈞。

    御筆潤飽了硃砂,朱棣又沉默良久,才在木恩的那本奏章上決然地勾了一筆。

    筆力遒勁,力透紙背,一筆如鉤,殷紅似血!

    「哐!」

    沉重的牢門打開了,紀綱坐在一間牢房裡,一動不動。

    起初,但有一點風吹草動,他就會衝到柵欄邊翹首盼望,盼望皇帝的赦令,哪怕是皇帝要親自提審,都比這樣關在牢裡強,可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

    這一次,牢門又打開了,他卻已經麻木。

    腳步聲在他的牢房前停住了,然後嘩啦一聲,傳來鑰匙的聲音,紀綱慢慢抬起頭,往牢門處看去,就見四個戴尖帽、穿白靴的東廠番子站在門口,彷彿閻王殿上的四個小鬼,紀綱心裡一熱:「皇上終於要提審我了麼?」

    ※※※※※※※※※※※※※※※※※※※※※※※※※※※※

    德勝門,元朝時候叫健德門。

    德勝門箭樓雄踞於四丈多高的城台上面,灰筒瓦綠剪邊重簷歇山頂,面闊七間,後出抱廈五間,對外的三面牆體上下共設四排箭窗,總計八十二孔。

    德勝門面北,北方屬玄武,玄武主刀兵。

    一輛牛車緩緩地從城裡朝德勝門而來,前後押送的儘是東廠番子,番子人數不下百餘人,一個個都是尖帽白靴,手裡若再提一根哭喪棒,整個兒就是一幅孝子出殯的場面。

    出德勝門不遠,就是大明工部的鑄鐘廠。

    試鑄成功之後,今天就是正式鑄造永樂大鐘的時候。

    牛車在鑄鐘廠內停下,車上被扯下一個人來,雙手用牛筋緊緊綁在身後,眼睛上蒙著一條黑色的帶子。

    這人剛剛站定,個番子便狠狠地搡了他一把,喝道:「走!」

    兩隻手搭在他的肩上,按著他往前走。

    紀綱雙眼被矇住,什麼都看不見,只是茫然地前行,讓走就走,讓停就停,繞來繞去。

    此時,他正一階階的往上走,紀綱心想:「這是在上金殿麼?不對呀,記得台階沒有這麼陡峭……」

    一階、兩階、十階、二十階……

    紀綱更奇怪了:「金殿上哪有這麼高的台階,這到底是哪裡?」

    他已察覺,腳下的腳階有些發軟,踏上去還會發出嗵嗵的聲音,這是木製的階梯,絕非金殿的石階。同時,他又感到陣陣熱浪撲面而來,如今還是早春天氣,那熱浪竟比炎炎夏日還要酷熱十分。

    突然,肩上的兩隻手稍稍加了力,叫他站住了,然後矇住雙眼的帶子被取下,身後腳步聲嗵嗵響起,押解他的人退開了。

    刺目的陽光先叫紀綱瞇緊了眼睛。瞇緊眼睛的剎那,他看到對面站著一個人,那人很熟悉,非常熟悉。

    他瞇著眼,眼前的人像漸漸地清晰起來,紀綱不禁愕然張大眼睛,眼前站著的居然就是他的老冤家夏潯。然後他又注意到,很遠的對面站著一群番子,中間站著木恩,未及瞪一眼這個害得他前程盡喪的死太監,紀綱便換了駭然的顏色。

    這時他才注意到,他正站在一個高高的檯子上,左右是兩座高爐,隔著三丈遠,又有礫石和黃泥築成的護台,那熱浪依舊滾滾撲面而來,似乎要把他的頭髮、眉毛都炙得蜷曲了,他甚至嗅到毛髮的糊味兒。這裡似乎是……似乎是……

    紀綱茫然地看看四周,再看看站在對面的夏潯,心裡突然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他向站在對面的夏潯嘶聲大叫起來:「我怎麼在這裡?皇上在哪,我要見皇上!」

    夏潯平靜地看著紀綱,輕輕搖了搖頭,面無表情地徐徐展開手中一份聖旨。

    紀綱一見聖旨,頓知不妙,不由自主地連退三步。

    夏潯沒有叫他跪下,展開聖旨便沉聲唸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據東輯事廠木恩等奏報,紀綱欺君、不敬、越權、僭越、矯詔、貪墨、勒索、用閹人、匿秀女、藏兵器、欺大臣,罔顧廉恥,無父無君,種種專擅,不可枚舉,喪心病狂莫此為甚!」

    高台上熱如盛夏,紀綱卻是聽得臉上全無一絲血色,那冷汗淋淋而下,一顆顆黃豆大的汗珠劈劈啪啪地落在地上。

    緊接著,夏潯便是逐條述其大罪,共計大罪十八條,小罪二十四條,待夏潯將這些罪狀一一念罷,紀綱已是面無人色,搖搖欲倒。

    「前事不臧,更貽後害,身其事者,罪不容誅。如此種種,俱有明證!朕豈可賞罰不明乎?紀綱罪惡滔天,本應於勾到之日,令赴市曹,寸磔而死,明正典刑。念其靖難之功,不忍再施折磨,著其聽旨後,跳爐自盡,血肉融入大鐘,永為後世之警!欽此!」

    夏潯唸完聖旨,緩緩收起,抬頭看向紀綱。紀綱面如土灰,面容呆滯,似乎後邊的話他根本就沒有聽清,那一頭蓬亂的頭髮因為熱浪滾滾向上,紛紛飄揚起來,讓他看起來更加的如癡如瘋,彷彿一個乞丐。

    夏潯雙眼微微一瞇,沉聲道:「紀綱,你聽清楚了?」

    紀綱的眼神錯動了一下,緩緩抬起頭來,夢囈般地道:「沒有……遼東之罪麼?」

    夏潯輕輕吁了口氣,目光緩緩抬起,比紀綱抬的更高,望著那在熱流下律動如水的天空,淡淡地道:「若宣佈你遼東之罪,激起民怨沸騰,損害朝廷令譽,你縱身死,豈非還要造下無窮的罪孽?」

    夏潯輕輕地笑了笑,又垂下目光,看向紀綱,一字字地道:「你放心!枉死將士的英靈,都在天上看著你,你的罪,不昭於世,他們也看得到!」

    「呵呵,我敗了!楊旭,跟你鬥了十多年,我終於……還是敗了……」

    紀綱淒淒幽幽的聲音彷彿鬼魂一般縹緲:「何苦呢?你為什麼非要擋我的道,為什麼非要跟我過不去!殺了我,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紀綱神經質地一笑,怨毒地望著夏潯:「你很得意是麼?你以為這是為國為民除了一個大禍害,是麼?呵呵,殺人一千,自損八百啊!楊旭,你聰明一世,可知如此迫不及待地除掉我,對你沒有半點好處?」

    夏潯眉鋒一剔:「哦?」

    紀綱眼中閃爍著惡毒的光芒,道:「等皇上過了氣頭兒,你說他會不會想,怎麼你楊旭想殺紀綱,想為遼東將士討個公道,馬上就有那麼多的人,給你找出那麼多的罪名出來了?」

    紀綱死死地盯著夏潯,眼神帶著些瘋狂:「東輯事廠、錦衣衛、都察院、兩淮鹽商、都督薛祿……,居然都為你一言驅使、還有你在遼東無以倫比的人望……」

    紀綱瘋狂地大笑幾聲,對夏潯道:「你說皇上會不會由此心生忌憚?就算皇上自信能鎮得住你,可皇上年事已高,他會不會擔心子孫鎮不住你呢?楊旭啊楊旭,你真是聰明過頭了!」

    夏潯淡淡一笑,低沉地道:「古人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知紀兄這是對楊某的忠告呢,還是想挑起我的心魔?」

    紀綱的目光隱隱透著一種猙獰:「你說呢?」

    夏潯又是一笑,淡然道:「好,那我就當它是對我的忠告好了,以後每天這鐘聲響起的時候,我都會記得,紀兄這番諄諄教誨!」

    夏潯吁了口氣,看看天色,又道:「時辰不早了,紀兄該上路了,如果……,用不用兄弟送你一程?」

    「不需要!」

    紀綱雙膀一掙,因為熱力的烘烤牛筋有些干了,一掙之下發出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

    「紀某生作人傑,死亦鬼雄!能與永樂大鐘合為一體,與世長存,豈非也是一樁快事?哈哈!哈哈……」

    紀綱瘋狂地大笑著,向熔爐大步奔去!

    這一瞬間,在他腦海中浮起的,卻是蒲台縣、大明湖、金陵城、在慈姥山,他與楊旭把臂言歡、並肩作戰的情景,一幅幅情景歷歷在目,一個念頭突然浮上他的心頭:「如果……時光能倒流十年,我會不會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路?」

    「不會!不會!我是紀綱,我有我的路!人生百年,還不是死,老子活就活個痛快!哈、哈哈哈……」

    爐口近了,還有近丈的距離,熱力已烘得人連鼻孔都要閉上,眼睛都被炙得生痛。紀綱瘋狂的笑聲一窒而止,他大吼一聲,腳下突然發力,奮力向前一躍,整個人騰空而起,堪堪躍到熔爐上方,在空中頓了一剎,便像一塊石頭般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聲慘叫,一抹青煙。

    青煙飄到爐口時,已經很淡很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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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9章 假作真時

    清晨,窗外啾啾嘰嘰,鳥鳴一片。

    房中,夏潯和小櫻依舊高臥不起,睡的香甜。

    「當~~當~~當~~~~」

    悠揚的鐘聲響起,夏潯立即像條件反射似的張開了眼睛。

    莫非紀綱在呼喚?

    眨了眨眼睛,夏潯才清醒過來,微微扭頭一看,他便微笑了,身邊是可愛的小櫻,而不是夢裡紀綱那張猙獰而絕望的臉。

    小櫻側臥如弓,依偎在他懷裡,光滑**的身子溫熱中稍稍帶些清涼,猶如一塊暖玉。他的大手正搭在小櫻圓潤的臀部上,那兒豐滿、幼滑、結實、綿軟,富有彈性,一直是他把玩不厭的一方美物。

    夏潯微微轉身的動作驚醒了小櫻,小櫻的眼睛還閉著,便習慣性地湊上來,一雙柔軟滑嫩的玉臂攬上了他的脖子,懶洋洋地道:「醒了呀?阿哥都懶了呢,這兩天都沒早起練功!」

    「醒了!每次聽到這鐘聲,我都會醒的!」

    夏潯微笑著在她臀部上拍了拍,道:「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偶爾也要放鬆一下嘛,放心啦,明天就開始練功!」

    夏潯掀開被子,看看自己平坦結實的腹部,呵呵地笑道:「瞧,這不沒變胖,也沒走形嘛!」

    鐘聲是永樂大鐘傳出來的,這鍾鑄好之後,就掛在行宮裡面,每天早晨都會敲響,此時的北京城沒有現代那麼多高樓大廈的阻隔,也沒有現代那麼多嘈雜的聲音,所以一旦敲響,百里之內盡皆與聞,夏潯所住的館驛距行宮並不是很遠,故而聽得很清晰。

    小櫻還在犯困,春困秋乏,本就是嗜睡時節,何況自從巧雲懷孕以後,只能由她一人來承受夏潯的攻伐,每次都要被夏潯折騰得筋疲力盡,他才盡興,小櫻就更加的懶起了。

    她掩著口打了個嬌俏的呵欠,往夏潯懷裡又靠了靠,依舊閉著眼睛,暱聲道:「既然不早起,那就多睡一會兒吧。」

    夏潯「嗯」了一聲,枕著手臂,雙眼張著,卻已了如睡意。

    如今已是四月天氣,皇帝還沒有返回南京的打算,朱棣是愛極了這裡,以前他身為皇帝不好在這兒待得太久,如今朝廷已正式將北京定為今後的國都所在,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住下來了,瞧這模樣,他在北京至少還得再住幾個月,說不定要過了夏天,才會返回南京。

    北方,對韃靼的改造正是關鍵時刻,在草原上大搞農耕,那是腦殘的行為,且不說大明沒有足夠的財力進行這種逆天的改造,而且從長遠來說,在這種特殊的地理環境下搞農耕,即便成功了,勢必也要破壞草原的環境,百十年後,水土流失,整個草原荒漠化,那就不是造福後世,而是貽禍萬年了。

    所以,接收的韃靼人依舊安排他們從事遊牧,只不過一方面分解他們的統治系統,一方面加強他們對農耕民族的依賴,一方面進行文化教育,通過生產模式之外的其他方面的改造,將他們一步步融合進來,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眼下來看,進行的還好。

    瓦剌那邊,在被極度削弱之後,現已不成禍害,瓦剌諸部不出所料地內鬥起來,即便明知這很容易被大明所乘,而且就是大明所樂見的,問題是,他們沒得選擇。

    撒木兒公主、豁阿夫人、把禿孛羅,誰肯慨然交權?

    就算他們高瞻遠矚,肯做出這種犧牲,他們部族的頭人首領們又有誰肯答應?本來就已勢弱到無法與大明抗衡,還要在這種情況下自相殘殺,他們早已不復昔日輝煌。為了取得勝利,他們甚至紛紛向昔日受其欺凌的哈密、別失八里等地方政權的領袖求助。

    故而,瓦剌已不可能像歷史上那樣,在十餘年後統一韃靼,繼而南望中原了,如今只是看大明什麼時候能騰出手來,對它進行接收改造而已。

    南面,安南戰事暫時結束了,陳季擴被張輔殺得大敗,最後被生擒活捉,已解赴南京,目前來說,交趾會進入一段時間的平靜。

    世易時移,夏潯現在不再那麼堅持自己以前的看法了。

    不錯,安南可以說是一個泥沼,一個將大明拖陷其中,得不償失的泥沼。然而,本來的歷史上,大明為何放棄安南呢?

    消耗巨大、得不償失,固然是個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卻是當時在北方,瓦剌已征服韃靼,一統草原,氣勢洶洶地南望中原,大明的國防重點必須得放在北邊,沒必要為了一塊雞肋之地在南方無休止地征戰下去。如今北方已不成氣候,那麼在安南永設郡縣也不是不可能。

    大明的政治家們不是一群白癡,如果有可能,他們是不會放棄這開拓領土的機會的。這個,暫時還無法進行更準確的預測,還需看未來的時局發展,才能做出選擇。

    大運河的主要河段已經疏浚完畢,這條生命之河重新煥發了活力,三千多艘平底駁船,每年可運漕糧五百萬擔(相當於三億斤糧食),與海運一起,將成為保障大明漕運的重要手段。

    南糧北運是歷史發展的一個必然,現在的技術手段和農作物品種,無法大幅度地讓北方作物提高產量,天氣的原因,又使得北方作物的可種植時段很短,所以必須依賴南糧北運,不過朝廷也在盡量提高北方農業的發展,畝產無法大幅提高,可北方有得是荒地沒人耕種啊,可以在耕種面積上動動腦筋。

    如今永樂皇帝已大幅度降低了北方農業稅賦,北京周邊地區甚至免除農業稅,以刺激開荒、種地。

    塞哈智已升為錦衣衛都指揮使,到天津主持錦衣衛衙門的修建和錦衣衛的擴編、訓練事宜去了,劉玉玨則升為錦衣衛都指揮僉事,成為錦衣衛的二把手,主持南京錦衣衛日常事務。紀綱一死,樹倒猢猻散,他的八大金剛及眾多心腹全都完蛋了,針對夏潯的一系列陰謀自然也無疾而終。

    眼下最熱鬧的,倒是南方了。

    如柳敬亭等一般北方讀書人已經南下,同南方的讀書人展開了一場激辯。這件事已不是為了捍衛夏潯的個人名聲,而是兩種思想的碰撞。

    夏潯不但利用北方士林與南方士林打擂台,而且廣泛發起了群眾運動,諸如說書先生、戲曲表演一類的宣傳方式都被他利用上了,動用北方讀書人,他們編寫了大量與北方現實有關的話本、評書、戲曲段子,深入民間去宣傳表演。

    當初,紀綱試圖以士林影響官場,從而打擊夏潯,這是由外及內,由下而上。如今夏潯趁著士林激辯的機會,在整個大明內部動用種種宣傳手段,由平民百姓開始下手,從這些最容易被改變、被鼓動的人著手,同樣是由外及內、由下而上。

    南方士林中的頑固派如今已被淹沒在人民運動的汪洋大海之中,根本無暇顧及他了。

    雙嶼如今的處境,果然不出夏潯所料,他們與浙東水師的關係正在不斷惡化。這可不是某個人想用雙嶼為突破口對付夏潯,而是雙嶼衛與浙東水師一直以來就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積累久了必然爆發而已。

    一支完全是由海盜整編而成的水師,與其他浙東水師部隊有積年舊怨,它又獨自把持著浙東海域的商貿大權,其它勢力根本插不得手,這種矛盾根本無法化解。

    夏潯對雙嶼的態度卻很是耐人尋味,以前只要有人動雙嶼一指頭,他就會為雙嶼出頭,而現在他卻以種種理由搪塞著,這種韜光養晦的作法,並不符合夏潯一向的性格。不過他早就通過蘇穎向許滸吹了風,那班直腸子的海盜可不知道夏潯的真正打算。

    除了關注這些事,夏潯當然也在忙著許多「私事」,而那些私事,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夏潯躺在那兒,從天南到地北、從國事到家事,諸般紛紜,細細地思索了一遍,緩緩地吁了一口氣:「大概再有一年時間,就能準備的差不多了,如今只缺一個契機,這麼多人、這麼龐大的行動,如果沒有一個好的契機,只怕剛一行動就得露餡,這個機會……可不好找啊……」

    夏潯苦苦思索,良久良久,眸中突地閃過一抹奇光:「如果……,嗯!這倒是個可行的辦法!」

    小櫻不知幾時已經醒來,正托著香腮看著他,一雙誘人犯罪的淡藍色眸子,準確地捕捉到了他眸中閃過的異光,忍不住問道:「阿哥,你想什麼呢?」

    夏潯眼中的神光頓時斂去,他連頓都沒頓一下,便很自然地答道:「在想人生……」

    小櫻撇嘴道:「嘁,你一露出那種眼神,就是在算計什麼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夏潯笑道:「這有什麼稀奇的,你要能知道我在算計什麼,那才算你本事。」

    小櫻道:「那我怎猜得出?」

    她興致勃勃地湊近過來,問道:「那你告訴我,你在算計什麼呢?」

    夏潯側了身,壓低聲音道:「我告訴你,哥在佈一個很大的局……」

    小櫻沒好氣地扭轉身,把個屁股對著他以示抗議:「哼!你跟人家就沒一句正經的!」

    夏潯笑笑,慢慢躺平,喃喃自語道:「假作真時真亦假,是不是正經的……又有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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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0章 到底賺不賺?

    兩口子又聊一陣,窗外透進的陽光更亮了,知道時辰已經不早,便即起床。

    因為夏潯地位尊崇,在館驛裡獨佔了一幢完整的院落,外人未得允許不能進入,因此就相當於自傢俬宅一般,夏潯洗漱停當,只著一身很隨意的燕居常服便到了客廳,此時巧雲早已準備好了膳食,正跟唐賽兒在廳中談笑,候他到來。

    其實館驛裡自有廚師,而且因為皇帝北巡,帶來大批文武官員,大多入住館驛,所以那廚子也是儘量延聘了擅作各系菜餚的名廚,可是巧雲總覺得不如自己家做的細緻。

    茗兒自幼承受家教,膳食、女紅等女兒家必學的本事自然也是會的,不過小郡主天之嬌女,一家人寵得如同掌上明珠,飲食烹飪雖請名師傳授過,可你想像一下小郡主手執菜刀、拎著大勺的樣子……

    這邊灶火熊熊、那邊沸油滾滾,兼之油煙四起,茗兒「玩」得津津有味,家裡人可是提心吊膽,擠在廚房門口隨時等著撲進去包紮傷口、潑土滅火……,無異於一種折磨。

    所以弄到後來,茗兒其實也就學個樣子,真正把這廚藝學到手的反而是她的貼身丫頭巧雲。反正是從小陪伴小姐,將來注定了要做陪嫁丫頭的,她會也就等於是茗兒小郡主會了。

    巧雲現在是夏潯的女人,夏潯從不把自己家裡弄的階級分明,夫人、側室、侍妾、通房丫頭……,壁壘森嚴。

    對外雖講名份,在家裡總是淡化這一點,對巧雲一樣的關愛呵護,但巧雲可從不把自己當成少奶奶看待。她到北京,是遵照夫人囑咐侍候老爺來的,老爺的起食飲居自然被她視做自己的責任。

    如今她已經懷了幾個月的身孕,可自小勤快慣了,根本就閒不下來,這早餐還是她自己弄出來的。早餐比較簡單,一口砂鍋,燉著熱氣騰騰香滑可口的碧粳雞粥,青花瓷盤裡裝的是碧綠綠勾人食慾的白灼青菜,還有幾樣小點心,幾樣小鹹菜,外加一碟高郵鹹鴨蛋、一碟花椒滷牛肉。

    一見夏潯到了,一家人便坐下吃飯,正一邊吃飯一邊聊天,忽然有下人稟報,說是宮裡傳來消息,叫輔國公巳時三刻到行宮見駕,夏潯在朝裡沒有常職,已經有好幾天不上朝了,聽了這話不知皇上喚他何意,連忙欲叫他小太監進來問個清楚,下人卻說傳旨內侍已然回去。

    夏潯存了心事,便不敢耽擱,匆匆吃罷早餐,由巧雲和小櫻侍候著他盥洗淨面、穿衣著靴、革帶束腰、梳髮整冠,一切就緒後,便匆匆出了館驛,騎了駿馬直奔行宮。

    夏潯趕到行宮議事大殿前,只見殿門口站著兩個小太監,打眼一瞧,右邊那個乃是沐絲的心腹,便對左邊的小太監道:「楊旭奉旨見駕,勞煩通稟!」

    那小內侍見是輔國公到了,不敢怠慢,連忙折身進去,夏潯趁機問那沐絲心腹:「皇上何事如此匆忙?」

    那小內侍掩口咳嗽一聲,匆匆答道:「鄭和公公從南京過來了,皇上要再下西洋,百官紛紛反對呢!」

    「哦……」

    夏潯恍然,輕輕一點頭,這時那進去通稟的小太監已然出來,往階前一站,高聲道:「皇上有旨,楊旭見駕!」

    夏潯忙一整衣冠,邁步進殿。

    大殿上面,文武百官濟濟一堂,正在激烈地爭論著,夏潯進來,並未打斷他們激烈的辯論,夏潯向皇上見了禮,便閃身站入班中,忽覺有人看他,迎著目光看去,竟然是鄭和,,鄭和向他微笑著點了點頭,夏潯忙也點頭示意,二人便又站定不提。

    鄭和上一次下西洋大獲成功,不但帶來許多國家使節朝覲天子,而且購入大量異域貨物,一進一出,所獲驚人,可謂名利雙收,令朱棣非常高興。此後,鄭和就一直留在南京,著重管理船艦建設,並結合上一次下西洋中暴露出的種種問題,改進各方面有關航海的技術。

    那時文武百官就已知道皇帝還有下西洋的意思,不過當時帖木兒暴卒,西方大軍剛剛退卻,朱棣本人又討伐韃靼大獲成功,阿魯台向大明投降稱臣,永樂大帝武功赫赫,一時威風無倆,而再下西洋的事一時又未提上日程,所以文武百官沒有去觸他霉頭。

    如今,鄭和已做好再下西洋的種種準備,他有信心這次能夠走得更遠,探索到更多的未知世界,瞭解更廣闊的天地間都有些什麼國家和人種、物種、文化,興沖沖地便來北京稟報,朱棣聞言大喜,便想下旨再度出海。結果消息一傳開,伴駕北上的文武百官和北京行部的官員就炸了窩。

    由於北京已被定為國都,陸續遷到北京任職的官員越來越多,這也是一種遷都的準備工作,總不能叫所有官員都等著良辰吉日,忽啦啦一股腦兒自南京北上,然後一個個的對北京城全不熟悉,連午門朝哪都不知道吧?

    所以南京六部和各衙各司都已陸續派遣官員常駐北京,此次朱棣北巡,還帶來許多官員,如今在北京的官員總數已經佔了朝廷官員的一半以上,這些人群起反對,幾乎就等於是整個朝堂所有官員的態度了。

    戶部右侍郎蘇潛因為夏潯上殿見駕,打斷了一下發言,等夏潯站回班中,又重拾話題,憤然說道:「前番下西洋,若說是宣撫諸國,實已達到了目的,如今相隔短短時日,何須再下西洋呢?西洋之行,費錢糧數十萬,因病及風浪海嘯,軍民死且萬計,縱得奇寶而歸,於國家有何益處?」

    鄭和駁斥道:「蘇大人,我朝廷寶船數百條條,條條巨大如城,遠行萬里,只是採購些奇珍異寶嗎?那要多少奇珍異寶,才能裝滿這如城的巨艦?我大明寶船上一次西行歸來,共購入貨物近兩百種,香料二十九種、珍寶二十三種、藥材二十二種、五金十七種、布帛五十一種、動物二十一種、顏料八種、食品三種、木材三種、布匹等其它雜品八種,所謂只購奇珍異寶,蘇大人不覺得這是無稽之談嗎??」

    鄭和下西洋,各種商品的進出口都是他經手採購的,說起來一清二楚,又道:「所購這些貨物中,比如胡椒,在蘇門答刺、柯枝等國進價為一貫一百斤、在我大明市價至少是二十貫一百斤,盈利二十倍有餘。我大明寶船闊如城池,但運一船胡椒回來,只此一項其盈利何等驚人?」

    胡椒在明朝時候是非常受歡迎的一種商品,上至宮廷,下至富紳,飲食之中必放胡椒為佐料,同時,它還是使用非常普遍的一種香料,《金瓶梅》中李瓶兒想改嫁時,敘說她有多少私房時,就提過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椒」。

    這書雖寫的宋朝,作者卻是明朝人,他只是把當時的民俗風情代入到這個宋朝故事裡去罷了,反映的正是當時明朝時候的市井風情,這胡椒是十分緊俏的商品,可是在中原產量又極少,主要依賴進口,民間進口的話運輸成本極高,價格便不斷地往上翻,所以成了保值的硬通貨。

    鄭和又道:「還有蘇木,在異國進價與在我大明的售價相差亦在二十倍以上,我大明寶船一趟回來,僅是蘇木所得利潤,便何止千萬?」

    這時節,物價還不算高,所以獲利只有二十多倍,在本來的歷史上,隨著物價的上漲和停止下西洋造成供求失衡,到了宣德年間,一斤蘇木的價格已經漲到了進價的五十倍。

    後來朝廷曾以胡椒、蘇木代發薪俸,就有那不明真相的人抨擊這是剋扣官員俸祿,孰不知明初時候常以實物代替薪俸,就算到了後來也有直接發大米、布匹的。所以用實物代替寶鈔發放薪俸乃是一種正常的行為,而以胡椒和蘇木作為發放薪俸的實物,在當時市場上供不應求的情況下是划算的。

    當時以胡椒、蘇木發放俸祿的不僅是文武百官,還有大量的軍士,如果以胡椒、蘇木折俸是剋扣行為,那麼皇帝幾乎將所有人(文官、武將、軍士)全都得罪了,得罪了所有的勢力集團還能得以推行,甚至沒有一起軍隊嘩變,可能嗎?

    在當時,這些東西是緊俏貨,以之折俸那可是變相提高了所有人的俸祿。就在幾十年後,麥哲倫航海歸國,裝載的胡椒在出售時,其售價是購買地的一萬多倍,所以鄭和買回來的這些胡椒、蘇木,根本就是一倉倉不斷升值的寶物。

    固然,在連續七次下西洋時,胡椒的大量輸入,曾使得其一直居高不下的市場價格大幅下跌,這是供應關係的必然,它對這些商品走入尋常百姓家是好處還是壞處?難道互通有無的貿易行為不是讓物價降低,反而是讓商品不斷漲價?

    市場飽和了,無利可圖了,人們自然會減低這種商品的輸入。八十年代彩電是緊俏貨,許多人家求親托友弄不到一台,商家那是能進口多少就進口多少,保證賺得盆滿缽滿,不愁銷路。難道你跑去告訴他,三十年後這東西滿大街都是,不要進啦,免得積壓。

    以此作為攻擊下西洋的一條理由,說都何其無恥,信者何其愚蠢。

    鄭和又道:「再說,我們的寶船出海時,也攜帶了大量的商品,以瓷器為例,進價不過幾十文,幾百文,最好的不過幾貫,幾十貫,可是售價呢?在異域他鄉,青花白瓷盤每個五百貫,碗每個三百貫,瓶每個五百貫,酒海每個一千五百貫。」。

    鄭和微微一笑,說道:「蘇大人,我們賣一萬隻碗,就賺至少三五百萬貫吶,這怎麼是勞民傷財的賠錢呢?」

    「這個……」

    鄭和一番話有理有據,根本不容辯駁,蘇侍郎一時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其餘官員有心幫腔,可是面對鄭和所例舉的實例,一時也是無言以對。

    夏潯聽了微微一笑,出班道:「鄭公公此言謬矣!」

    「啊?」

    鄭和一見竟然是夏潯出班反駁,不由便是一愣。朱棣坐在上首也有些發呆,他知道夏潯是一直支持下西洋的,眼見鄭和受人圍攻,口誅筆伐,實則是指向自己,朱棣心中懊惱不已,夏潯到了他正暗自歡喜,希望夏潯能站在自己一邊駁斥群臣,哪知夏潯居然表示反對,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了。

    眾官員一見輔國公表示反對,卻是大喜過望,北京行部參議胡文龍喜不自禁地道:「不知輔國公有何高見,下官願聞其詳!」

    其他官員紛紛響應,連聲道:「是啊是啊,還請輔國公向皇上痛陳利害!」

    夏潯向朱棣拱拱手,道:「皇上,鄭公公方纔所言,只是計較於貨物往來之利益,僅此一端,實在是算不得甚麼了。」

    眾官員紛紛響應:「是啊是啊,我天朝上國,地大物博,無所不有,何須與蠻夷互通有無,爭其利益呢!」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臣覺得,下西洋之利弊,若只計較這點買賣得失,那就落了下乘,要看它到底是有利還是無利,要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說!」

    朱棣的臉拉長著,都快變成鞋拔子臉了,他強捺著不悅道:「你講!」

    「是!」

    夏潯對朱棣的表情恍若未見,朗聲道:「首先一個,沿海城阜,如長樂、寧波、太倉、泉州等地,富庶繁華,商賈雲集,究其原因,就是因為海市,如果沒有海市,這些沿海城阜,何談興旺?下西洋,帶動沿海城市的文化、經濟和民生全面發展,這是一筆無法估算的收益。」

    「嗯?」

    文武百官俱是一愣,鄭和首先反應過來:「原來輔國公是向著我說話的!」

    朱棣也反應過來,不過他卻沒有像鄭和那樣露出明顯的喜色,而是狠狠瞪了夏潯一眼,板著臉道:「講下去!」

    「是!再一個,寶船下西洋,需採購大量中原物品以資貿易,如鄭公公方纔所言之瓷器,若不是用於西洋貿易,這景德鎮的青瓷、福建德化的白瓷……,銷量哪能如此之大?佛山原本只是一座孤村、幾處鑄坊,若非番舶始集,南北巨輸,安能由幾處作坊,發展成偌大的一座城阜?」

    此時文武百官都知道夏潯實際上是站在鄭和一邊的了,一個個好不懊惱,夏潯也不理會,繼續道:「由此,景德鎮的瓷器、蘇州的絲織、松江的棉織、蕪湖的印刷,杭州的茶業……,帶動了地方多少發展?

    再延伸開去,冶鐵、鍛造,造船、航海、天文……,在這個過程中,又帶來了多少技術的發展?更不要說交通西洋,會帶來多少物種的流入、多少文化的交流了」

    「下西洋,除了使我大明威名遠播,四夷賓服,我大明貨物流行萬國,四海諸夷皆以用我大明之物為尊榮,更可使其心向天朝。再者,縱是蠻夷,亦有所長,我大明下西洋,以已之長換已之短,既張國威又足國用,名利雙收,有何不好?」

    太常寺卿林承易忍不住反駁道:「輔國公所言貌似有理。可國公可知道,自鄭和下西洋歸來,番邦朝貢頻繁,其貢船抵達,一應運送,皆由地方抽調徭役,民力耗費之大,不可計數。比如自廣東運送至京,因為舟楫不通,常需翻山越嶺,百姓苦不堪言。

    再者,海外國家入貢並無定時,若其來時正逢農忙,抽調勞力,對地方危害更大。軍民遞送一里,所使徭役不下三四十人,俟候於官,累月經時,早荒廢了農務。

    等那貢使歸國時,又從我國購得大量貨物,沿路有司均須出車代為載運,少者數十輛人,多者百餘輛,男丁不足,連婦女都要服役。番使所至之處,勢如風火,叱辱驛官,鞭撻民夫,更是屢見不鮮。朝廷招懷遠人,反增近人之憂,這是什麼道理!」

    他這一說,行部參議胡文龍也來了勁兒,說道:「貢使隨從動輒數百人,隨貢物進京者,僅正副貢使數人,其餘人等一概要留在沿海城阜的館驛之中,這數百人飲食住宿,各種供饋,均須地方官府負責!這些貢使在地方上待久了,更常倚仗身份惹是生非。

    前有琉球貢使搶劫海船,殺死官兵,毆傷中官,奪其衣物,雖然治罪,禍害不淺。後有爪哇貢使在莆陽酗酒肆橫,執刀殺死數人後自殺身亡,影響惡劣!這些貢使所到之處常鬧得雞犬不寧,更有日本貢使乘山東饑荒之際,盜買流民子女,滿載而去,害民虧國,可痛可恨。」

    戶部右侍郎蘇潛也高聲駁斥:「何止如此!這些貢使朝貢,大多為圖厚利而來!其貢物不管你需要與否,只管大批運來,你若不收,便糾纏不休,百般無賴!人家是打著朝貢的幌子,我天朝怎好計較貢物薄厚?以致屢屢為其所乘。」

    伴駕而來的內閣大學士金幼孜道:「更有一些番國,貢使到了,貢船立即卸貨回返,再裝一船貨運來,因其貢使未歸,一概充作貢物,要我朝廷接收。其貨物或非民之所需、或非國之所用,或粗劣破爛,或不值一文,偏偏索要高價,如此禍國殃民之舉,安可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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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8-18 23:16:16 |只看該作者
第1001章 利字擺中央

    夏潯很嚴肅地點了點頭,道:「諸位大人所言,俱是事實,若僅是欺辱驛卒、騷擾地方的話,還可以通過律法對他們嚴加管束,不過動輒數百人佔據驛館要吃要喝,驅使許多百姓服役運輸,又將許多不值錢的雜物充作貢品,迫我朝廷不得不收,確是問題!」

    夏潯這一說,滿朝文武連同皇帝都有些發懵,不知道夏潯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不過,雖然不明白他的用意,這番話卻是對反對下西洋大為有利的,大學士金幼孜抓住機會,進諫道:「皇上,諸國朝貢,我大明所出常數千萬,而所取不能及其一二,耗費中國,糜敝人民,以致叫番夷一一次佔了便宜,厚往薄來,反叫小人自以為得計,看輕我天朝,實不可取!」

    夏潯馬上接著他的話道:「不錯,人家是貢使,我大明能不接待?安置館驛,是理所當然。驅使徭役,是理所當然,就連他們所奉獻的所謂貢品,明知是番夷唯利是圖,也不能不接受。可這不是我大明交通萬國之罪,其弊實因朝貢貿易所致!因此,臣請陛下,罷朝貢,重啟市舶!」

    夏潯一語,石破天驚,一時間殿上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市舶制度古已有之,唐宋元三朝,都是施行的市舶制度,而且其制度一朝比一朝完善。

    市舶制,是由地方行政長官和地方財政長官共同領導,朝廷派人管理具體事務,主要職責是根據商人申報的貨物﹑船上人員及要去的地點﹐發給出海許可證,上船點檢,防止夾帶朝廷禁止出口的物品和逃犯,「閱實」回港船舶,對進出口的貨物徵收稅同賦。

    可以說,這是一種相對成熟的國與國之間的貿易方式,它不再承擔懷遠撫夷的政治任務,各國商人來了,自行買賣貨物,你的價定多高朝廷都不管,只要市場接受你這個價格。

    朝廷也不負責接待任務,不必無償地招待你,不必無償地提供勞役幫你運輸貨物,不會不管你拿些什麼破爛來,打著貢奉的幌子,就得硬著頭皮收下,。

    因為是自由貿易,來人就不是什麼貢使身份,地方官既不用無償接待,也不必因為是外交使節,犯了一點罪都無權處置,只能層層上報朝廷。更重要的是,如果是市舶貿易,地方與朝廷俱獲其利,而現在的朝貢貿易……

    大臣們很迅速的、用很隱秘地方式溝通一番,突然好像冬眠醒來的青蛙,一隻隻地跳出來,很快鋪滿了整個金殿,異口同聲,高聲奏道:「臣等,附輔國公所議,願陛下罷朝貢,興市舶!」

    ※※※※※※※※※※※※※※※※※※※※※※※※※

    「文軒,文武百官,一言所馭!你,真是了得啊!」

    朱棣一句「容後再議」打發了眾文武出去,殿上便只剩下他跟夏潯兩個人了。

    朱棣深深地望了夏潯一眼,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感慨。

    夏潯似乎沒有聽出朱棣這句話是如何的誅心,他正色答道:「皇上,百官並非為臣所馭,而是為利所馭!」

    朱棣眉頭一挑,問道:「為利所馭?」

    夏潯道:「正是!太史公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百官的反對與贊成,其實說到底,就是一個利字在作祟!」

    朱棣道:「利在何處?」

    夏潯道:「皇上可知,如今這朝貢貿易,有一弊三矛盾,不可調和!」

    朱棣臉上怒氣斂去,露出訝然神色,道:「你講!」

    夏潯道:「朝貢之弊端,方才眾大臣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就無需臣再贅述了吧?」

    朱棣頷首道:「嗯,你且說,三個矛盾,是何矛盾?」

    夏潯道:「這三個矛盾,就是文官與宦官的矛盾;朝廷與地方的矛盾;皇家與豪門、地主、巨賈之間的矛盾!」

    朱棣微微向前傾身,沉聲道:「此言何解,你細細講來!」

    夏潯道:「那臣就直言不諱了。先說第一個矛盾,即文官與宦官的矛盾。下西洋,船艦的建造、各種商品的採買,全部是由大內負責,太監們採辦,文官們完全插不上手。

    文官們不但插不上手,他們還要從旁協助,聽命於宦官。宦官們不但理財、而且帶兵,不但帶兵,而且安排館驛、調撥徭役,插手政務。這叫以天下為己任的文官們如何忍得?

    更何況,因為漢唐時候宦官為禍天下,自此之後,但凡文官,對宦官始終懷疑、戒備、敵視、輕鄙,眼見宦官們權柄越來越重,他們如何放心得下?」

    朱棣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並沒有言語。

    夏潯敢提出這一點,是因為他知道,所謂皇帝擔心派大臣出海,會造反自立的說法,根本就是無知者的臆想!要說擔心這一點,自古以來太監們專權犯上,作威作威想做皇帝的就沒有麼,文官不去,換個太監就放心了?再說文官們有家有業,家族、妻兒俱在國內,難道不比太監更易羈縻?

    別的不說,雖說帶船出海的首領是太監,可他帶的數萬兵馬那可是有總兵官跟著的,武將們比文官更容易生起野心,如果真有人想遠避海外,自立稱帝,只消一刀把帶隊太監殺了,那些武將們還不是一樣自立嗎?

    再者說,這樣一支龐大的艦隊,其消耗和補給也是驚人的,失去了國家的支持,沒有人員和武備上的補充,想在遙遠的異域他鄉佔據自立,談何容易,這根本不是理由。

    朱棣之所以用宦官,是因為他在靖難時,有許多宦官為他效忠、出力,忠於他的文臣武將他都予以重用了,自然也要給這些有功的太監安排一條出路。更何況,這種出使、宣撫、巡訪的事兒都是臨時職務,即便是最討厭太監干政的朱元璋,也不只一次派太監出使、宣撫過,因為在朱元璋看來,這些事情雖然看著威風,卻不能長久把持大權,不會造成什麼危害。

    所以,朱棣用太監出使,其實理由很簡單,一是對宦官的寵信,二是循國朝舊例,由於朱棣本人的強勢,他是有自信震懾百官的,實際上他也確實做到了,所以他現在還沒有建立宦官集團對抗文官集團的想法,這也是夏潯提出這個問題的基礎。

    否則,他根本不會提出這一點,因為出於維護皇權的更高目的,經濟利益是可以被果斷放棄的,直到幾百年後依舊如此,他根本不會奢望一位皇帝會做出他所希望的選擇。

    朱棣品味半晌,臉色漸漸緩和下來,沉聲問道:「第二點呢,朝廷與地方又有什麼矛盾了?」

    夏潯道:「皇上,做官的,都希望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上能報效君王,有個好政績,下能得人望,受百姓愛戴,圖個好名聲。前番一些官員堅持罷海運,興河運,原因何在?不就是因為河運對他們治理的或是他們家鄉的運河沿岸城阜百姓有好處麼?

    可如今朝貢貿易,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呢?朝廷船艦出海,地方上所供應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甚至調撥諸多徭役,也是無償的,外國使節覲見,他們要負責接待,惹得民怨沸騰時,他們要挨罵受罪,好處呢?一點沒有,這些外國使節是直接跟朝廷打交道的!

    包括咱們的寶船出海,也是一樣,所得利益大半入內府,小半入國庫,完全繞過了地方。地方官員只有責任,沒有利益,焉能不厭憎入骨,層層上報地予以反對呢?」

    朱棣的臉色開始有些難看了,又道:「第三呢?」

    夏潯沉重地道:「第三,也是臣最擔心的,那就是皇室與地方豪門、地主、巨賈們之間的矛盾。皇上,朝廷每此出海,巨艦無數,俱如浮城,所運貨物,獲利極豐。方才鄭公公已經說過了,那一船船香料,數十倍數百倍的利潤,價值連城啊!

    可是,這麼大的利潤,都到哪兒去了呢?內府和國庫!且不說朝廷不允許他們進行這樣大規模的貿易,就算允許,以他們的採購規模、運輸規模,能跟皇室的遠洋艦隊相比麼?採購規模小,他們購入的成本就高,運輸規模小,他們所擁有的貨物就少。

    說到運輸成本,他們更得完全由自己來承擔,那貨物運回國來,必須得比鄭公公運回來的貨物售價要高,如此一來,根本沒人去買他們的貨物,他們如何與皇室競爭?皇上曾經不止一次下詔,禁止官員經商,與民爭利,可這朝貢貿易,皇室卻成了最大的官商,與全天下的豪門、地主、商賈們爭利!」

    朱棣的身子震動了一下,還是沒有說話。

    夏潯這番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自從他做了那個重大決定之後,他就想過許多需要安排的後事,這件事正是他想對皇帝說的一個重要問題。

    歷史上,朱棣剛剛去世,繼位的朱高熾就下令寶船悉皆停止,諸國貢使遣返,各處海船修造悉皆停止。這是倚重、信賴文官集團的朱高熾受文官集團左右,對朱棣倡導的海洋貿易做出的第一次反攻,他甚至想把京城搬回南京,朱高熾是個仁厚的天子,但他的整個對外政策都是內斂的,儒式的。

    幸好朱高熾死的早,遷都大計未及執行,而與祖父更相像的朱瞻基繼位以後,遷都之議徹底成為不可能。朱瞻基又允許鄭和下西洋了,只是迫於文官集團的壓力,規模和次數大幅度減少。

    等到朱瞻基逝世,幼童皇帝朱祈鎮登基,整個朝廷便任由文官們擺佈了,隱忍了很久的文官集團徹底爆發了,他們停止了遠洋貿易的一切可能,在小皇帝登基後所發佈的一連串的詔令中,第一項就是禁止海外貿易和航海。

    能想像麼?如此龐大的一個帝國,新君登基第一條重要政令就是禁止海外貿易,它已被文官集團當成了再也無法容忍一日的眼中針、心頭刺!

    一些試圖從事對外貿易的商人被處死,一段時間裡,甚至學習外語或給外國人教漢語亦被禁止,建造巨大寶船的設計圖和鄭和的航海記錄被故意毀掉,以致後人連鄭和的船隊到底都到過哪些地方,都不能完全搞清楚。

    大唐天寶十年,唐與西域諸國在怛羅斯之戰中失敗,從此中國人失去了對外干涉的能力。七百年後,中國人通過海路重返世界的政治舞台,大明帝國重新成為世界霸主,但是僅僅三十年,它就故步自封,縮回了鐵拳,其危害一直延續到今天。

    下西洋的利益是巨大的,即便是它的收入是內府和國庫的,也對國家產生了極大的利益,正如夏潯方纔所說,對沿海城市的影響、對各個商品生產地的影響,尤其是採購大量手工品對廣大手工業者的影響,內府要銷售、要花銷,對整個市場的影響……

    鄭和七下西洋,並沒有使國庫空虛,國家貧窮,相反,在下西洋最頻繁的永樂時期,大明各種大型建設不斷上馬,建北京城、建紫禁城、營建昌平皇家陵園,建武當山、建大報恩寺、五次出兵北元、修繕長城、疏通南北大運河,無一不是全國性的大工程,結果呢?

    百姓充實,府藏衍溢!而停止了下西洋之後,國家幾乎沒有什麼重大工程,國家的財政反倒是捉襟見肘,處處為難。明英宗天順三年,內官上奏:永樂間國用充足。今府庫空虛。內外衙門,屢年成造各玉府寶冊儀仗關用黃金數多,官庫收貯缺乏,乞照永樂、宣德年問差內外官員往西洋等處採買……。」

    宣德年間工部尚書黃福言:「永樂間,雖營建北京,南討交趾,北征沙漠,資用未嘗乏。如今比國無大費,而歲用僅給。即不幸有水旱,徵調將何以濟?」

    嘉靖年間,刑科給事中嚴從簡說:「自永樂改元,遣使四出招諭,海番貢獻畢至,奇貨重寶,前代所希,充溢庫市,貧民承令博買,或多致富,而國用亦羨裕矣。」

    所謂下西洋造成國家財政困難,不過是某些人精心編造的謊言神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抨擊?因為這是皇家壟斷的貿易方式,它對豪門、地主、巨賈這些培養出了大批文官的中間階級毫無好處。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作為他們的代表,文官集團自然竭力反對。

    到後來的明朝皇帝,從一出生就處在文官集團的包圍之中,所接受的所有信息都是文官集團提供的,在文官集團日積月累,長年不斷的信息轟炸之下,哪還知道真相。只有少數文官洩露了幾句真相,可惜卻根本不能上達天聽,天子即便是聽到了,也根本不信。

    夏潯深知,朝貢貿易除了本身所存在的弊端之外,更與整個統治階級中最強大的力量:文官集團,利益背道而馳。與其和文官集團做絕望的抗爭,不如把他們拉上船利益共享。如此一來,通過與世界各國的交流,他們的眼界也能得到開拓,新的思想會從他們之中誕生。

    他們曾經是歷史的功臣,也曾經是歷史的罪人,未來的希望,同樣掌握在他們手中。

    夏潯的話讓朱棣有些動搖了,可他的思維還有些固囿於「四夷朝貢」的榮耀之中,從他的父親朱元璋時候起,大明執行的就是朝貢貿易政策啊。如今他的下西洋,只是把朝貢貿易發揮到了極致而已,從本質上來說並沒有區別,可是夏潯所言……

    夏潯見他有些意動,便誠懇地道:「皇上,開海之利,臣與鄭公公已經說過了,朝貢之弊,文武百官也說過了。開海是否必得朝貢?若開海而不朝貢,豈非利可得、弊可除,皆大歡喜?通過朝貢,真的就能四夷賓服?

    從他們貢獻的貢品、從他們在驛館的耀武揚威,皇上可曾看出一點真心賓服的痕跡?通過市舶交易,佔有他們的市場,拿走他們的財富,當他們穿的衣服、使用的器具、閱讀的書籍,統統來自我大明的時候,還怕他不真心的欽仰天朝、賓服天子?」

    朱棣仍然猶豫,夏潯見了,又出言相激:「難道皇上根本沒有信心讓四夷番國真心賓服,所以寧願以厚往薄來的方式,換取一個虛名?」

    朱棣身子一震,一雙虎目霍地瞪向夏潯,目中射出凜厲的光芒!

    夏潯毫無懼色,緊跟著又說了一句:「就只怕,如此政策,不合天心人意,結果就是……政在人在,政亡人亡!」

    朱棣終於忍不住震怒,騰地一下站起來,狠狠一拍御案,厲聲喝道:「楊旭,你大膽!」

    夏潯夷然不懼,沉聲道:「皇上垂詢,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混帳!滾出去!」

    「臣告退!」

    夏潯拍拍屁股走人了,朱棣站在御案後面,胸膛起伏,氣怒欲狂。

    等到夏潯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殿門口,朱棣的怒色卻一掃而空,變得一片冷靜。

    他緩緩坐下,開口道:「你覺得,楊旭所言如何?」

    「句句發自肺腑!」

    隨著聲音,三寶太監從屏風後面閃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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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2章 不一樣的心思

    朱棣緩緩地道:「帝王之道,在之於衡。朕為天子,就是這個衡的執掌人,若不能持其衡,則禍亂自生。以前,不教你下西洋,所謂朝貢貿易,不過是廟堂上的一番吹拉彈唱,天下人自然不去理會。如今則不然,唉!難得他肯把這藏在桌底下的齷齪坦白於朕!」

    鄭和微笑道:「輔國公忠心耿耿,對陛下自然知無不言!」

    朱棣嗯了一聲,道:「不過,朕若依他所請,文軒便盡得天下豪門、地主、巨賈、士林之心了。朕是天子,也不能逆勢而動,何況是他,時勢一旦形成,文軒雖然忠心,卻也不能逆勢,昔日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難道就一定是趙匡胤的本意嗎?」

    鄭和心中一凜,不敢多言。

    朱棣沉默良久,忽又哈哈一笑,道:「管仲,桓公賊也,韓信,受胯下之辱;陳平,盜嫂受賄,皆用之以興。吳起貪將,殺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歸,然在魏,秦人不敢東向,在楚,則三晉不敢南謀。唯才是舉,唯才是舉啊!

    古之帝王,性多猜忌,結果呢,原無惡意者遂生惡念,本無叛逆之心者逼生反心,建文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麼?朕治天下,唯才是舉,以道御之,有何不可?信之,則不疑!」

    他緩緩站起,對鄭和正容道:「就依文軒之言!棄朝貢,改市舶。你曾主持西洋之行,熟悉海洋和西方諸國,此番下西洋,仍舊以你為主官,朕會另擇大臣為輔。隨行商隊則招商於民間,你只負責宣撫之責!去告訴文軒,叫他準備與你同行,不管如何,那個人的下落,一定要找出來!」

    鄭和連忙躬身道:「奴婢遵旨!」

    皇太孫宮中,朱瞻基聽陳蕪說完打聽來的消息,微微蹙起眉頭,不悅地道:「皇爺爺也太寵信楊旭了吧?楊旭雖然屢立功勛,可他糾結勢力,廣植黨羽,卻大是不該!這一回,楊旭又在江南搞那麼多事,先用遼東士林對峙江南,再用市井匹夫蠱惑人心。如今,他又利用此事邀買人心……」

    陳蕪道:「殿下說的是呢,若說罷朝貢、興市舶,雖然可為,但也不應由他來提啊。就算是進諫,難道不能私下裡對皇上進言?如今當著滿朝文武這麼說,皇上既然依從,朝野所念可不是陛下之德,而是他楊旭之恩了。他楊旭為官久矣,難道不懂得這點為臣之道?」

    朱瞻基本是個外寬內忌的性子,聞言深以為然,他點點頭,那還帶些稚嫩的聲卻透著一股冷誚的寒意:「為君者治理天下,首在於德。治國之道,務在選賢!楊旭此等行為,名為大義,實則是邀買人心,其心可誅,此等人應該立刻令其賦閒回家才是。哼!若孤為君,此等人是斷斷不用的!」

    ※※※※※※※※※※※※※※※※※※※※※※※

    「當真?皇上同意了?」

    夏潯被罵回館驛,絲毫不以為然,如今的夏潯灑脫的很,早已榮辱不驚,把那官場和前程看得雲淡風輕了。

    不想,他前腳剛剛回去,後腳鄭和便追了來。一聽朱棣果然答應放棄朝貢貿易,改為市舶,夏潯不禁大喜過望。

    歷史的發展,是由多個因素共同作用來形成的,絕不是任何一個方面的因素就能決定全局,雖然說,本來歷史上的明朝有機會從陸上大國變成海上霸主,但是把它的覆亡只歸糾於海禁,這是不對的。

    實際上到了明朝中期,豪門巨室就已經開始巨艦出海,視禁令為無物了,到後來,大明朝廷也正式放開了海禁,到了明朝晚期,中國艦隊依舊強大無比。

    如果不是這時天災**接踵而來,讓滿清有機可乘,帶兵入關亡了大明,野蠻入主中國,使整個中國倒退了三百年,那麼雖然漢人的發展過程會坎坷一些,但是依舊會領先世界。

    如今呢?北方的問題如今已經得到了相當程度的解決,起碼,因為對北方的改造,哪怕歷史還會走回老路,這個過程也要比本來的歷史延長百十年的時間,這麼長的時間,已經足已讓在大航海時代晚起步百餘年的大明重新成為稱霸四海的海上帝國。

    大明將不會再出現崇禎時代已無可救藥的情況,其改造很可能是內部新興的資本主義勢與舊的封建主義勢力的鬥爭和交替,這樣,就不會讓中華民族走上大踏步倒退的道路。所以,夏潯該說的都說了,即便皇帝不採納,他也沒了遺憾。

    可是如果這時大明就改變海洋貿易制度,就不會受到文官集團的打壓和整個統治階級的群起反對,他們都是受益者。在這種與世界各國的頻繁交流中,整個世界的先進文明都將及時匯入中國,海納百川。如果這樣,中華民族將少走很多彎路。

    這樣的結果當然是夏潯所樂見的。

    鄭和微笑著給了夏潯一個肯定的答覆,他有心提醒夏潯應該收斂一下鋒芒,可這些話不好說啊,說出來不但有誹謗聖上之嫌,而且一旦解說不清,引起夏潯誤會,反叫他生出猜忌。反正陛下唯才是舉,胸懷天下,並未把此事記在心上,不提也罷。

    想到這裡,鄭和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只道:「國公,除了告訴你這件事,咱家還有一道密旨,要宣與國公知道。」

    「哦?」夏潯聽了連忙起身,肅立道:「臣楊旭,恭聆聖旨!」

    鄭和也站起,把皇帝的密令對夏潯說了一遍,夏潯聽了不覺發愣:「出海?下西洋?我那裡再有一年,便諸事準備停當,如今要我下西洋,這一去曠日持久,怕不得一兩年時間?這一下可是打亂了我的全盤計劃……」

    鄭和見他發愣,不覺有些奇怪:「國公,有什麼問題嗎?」

    「啊?哦!這個……,呵呵,沒有,沒有,只是乍聞這個消息,有些驚訝。」

    鄭和微笑道:「是啊,這樣的事情本沒必要勞動國公,難怪國公覺得驚訝。只是……這是皇上唯一的一塊心病呀!」

    鄭和嘆息一聲道:「皇上雄才大略,比之漢武唐宗,絲毫不讓。奈何,理教殺人,直到如今,仍有許多冥頑不靈者,耿耿於陛下。眾口爍金,積毀銷骨啊,皇上倒不是擔心那人復辟,昔日那人在位時,掌握天下兵馬,尚且奈何不得陛下,何況今日。」

    鄭和與夏潯是極熟了的,此刻又是小書房相見,只有他二人,鄭和便也開誠佈公,說道:「只是此人身份特殊,若他靜極思動,在外面搞風捻雨,不但朝野不安,於陛下名譽更是……,呵呵,國公乃靖難功臣,自然知道原委。

    當初,太祖賓天,建文信任奸回,殘害骨肉,當今皇上迫於危禍,不得已而起兵,起初所圖,不過是誅奸佞、清君側。是建文自慚,羞見皇叔,**而死,皇上這才登基,如果……,現在建文突然又冒出來的話,皇上何以面對天下?」

    夏潯點點頭,他當然清楚,不要說朱允炆號召國朝舊部反了朱棣,只消他放出風聲,說他還活著,朱棣這皇位就坐得尷尬之極了,到時候每日臨朝,恐怕都是如坐針氈,面對百官也要底氣不足,雖然他夏潯知道那朱允炆早已嚇破了膽,藏都來不及呢,根本不敢給朱棣添堵,可朱棣不知道啊。

    難道他夏潯跑去跟朱棣白胸脯打保票:「陛下放心,那朱允炆活著跟死了已經沒什麼兩樣了,他遠避異域,根本不敢透露自己身份?」

    鄭和道:「可要掌握他下落,實在是難比登天,除了國公,皇上實在找不出合適的人選了,這件差使,只能辛苦國公一行!」

    夏潯心道:「西洋之行,怕是推脫不得了,我的計劃,也不得不稍作變更了。」

    如此一想,夏潯心中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心中急急盤算著,便道:「食君之祿,為君分憂,這是臣子的本份,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皇上既然有所差遣,楊旭自然是要執行的。只是,楊某要與公公同行,每到一處,又要先於公公登岸,明查暗訪一番,要想不引起那人的警覺,便得有個合適的身份才成!」

    夏潯在房中踱了一陣,暗暗算計明白,便對鄭和道:「要完成這項使命,我需要雙嶼衛!」

    鄭和訝然道:「雙嶼衛?」

    夏潯道:「是,雙嶼官兵原是海盜出身,且熟悉如何與番夷交道。不妨令雙嶼衛官兵做下西洋的一支護衛,每到一處,楊某行於前,便叫他們換上便服,做回老本行。

    西洋海上,盡多海盜,公公自然清楚。如果那人藏匿於某處,雖然聽說有一支海盜船隊多為東方人種,諒也不會疑為官兵,以免打草驚蛇!」

    「妙啊!」

    鄭和擊掌叫好,讚道:「不錯,使此手段掩飾身份最好!否則,咱家還在擔心,國公先行登岸,人若帶得少了,一則難以打探消息,二則恐有人身危險。人若帶得多了,使何身份前去呢?那人聞知,必然遠遁,那就更加不易尋他了。

    冒充海盜,最好不過。那雙嶼衛將士本就是海盜出身,做回本行,毫無破綻!哈哈,好計策!好計策!咱家馬上回覆聖上,下旨調雙嶼衛將士隨同下西洋!」

    「公公且慢!」

    夏潯連忙喚住鄭和,問道:「此番下西洋,定在何時?」

    鄭和道:「萬事俱備,隨時可以採辦貨物,啟航遠洋。只是,如今要罷朝貢,興市舶,皇上還要委派文臣參與,同時招商於民間,有了這些變故,恐怕要耽擱一些時間,如此算來……」

    鄭和略一計算,說道:「如今是四月,三個月該已足夠了,七月就可啟航!」

    夏潯道:「七月麼,那麼楊某與公公同去面君吧,趁這幾個月時間,楊某想回金陵與家人小聚。呵呵,這一趟遠行,至少一年兩載,所以……」

    鄭和瞭然,不禁笑道:「此乃人之常情,理當如此,理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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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8-19 19:39:59 |只看該作者
第1003章 無敵艦隊

    「砰砰砰!」

    火星四濺,鉚釘牢牢地嵌進了船體,工匠們用那滿是老繭的大手撫摸著還有些發燙的鉚釘尾部,露出​​了喜悅的笑容。

    長兩米、重七公斤,這就是一根鉚釘,如同一桿長矛,而這艘船上,到處都用了這樣巨大的鉚釘,這是一艘九節桅桿的寶船,一艘恐怖的巨無霸,巨大如城。

    岸上,一聲「起」,巨艦兩側各有數十頭水牛哞哞地叫著,在鞭子的驅策下,邁著緩慢而有力的腳步向前走去,套在它們身上的粗大的繩索吱吱嘎嘎的響起,安置在甲板上的巨大絞盤轉動起來,高高的巨木搭成的架子上,塗了油的滑索一寸寸地移動,將一塊巨石吊起。

    巨石重達十噸同,在船上無數的水手齊心協力的運作下,這塊巨石被平穩地放置平坦的艙底,艙底已經靜靜地躺著兩塊同樣的巨石,艙蓋砰地一聲合攏。

    這只是一個密封艙,整艘巨艦共有十八個密封艙,每個密封艙內放置三塊分別重達十噸的壓艙巨石,整艘巨艦僅壓艙石就重達五百四十噸。

    此時,世界上海軍實力僅次於大明的艦隊是突尼斯艦隊,他們最大的艦船載重量僅為五十噸,其載重量僅僅相當於大明寶船壓艙石重量的十分之一。

    船尾,一個風力發電機的葉片相似的巨大怪物靜靜地探入水中,它的長度高達十一米,僅僅是這一個方向舵,就是哥倫布的旗艦尼娜號的全長。

    港口中,靜靜地停泊著無數的大小艦船,船艦的縫隙間,返於艦船與岸頭的小船黑壓壓一片,它們像辛勤的工蟻一般,一趟趟地向補給艦上輸送著各種遠洋必需物品。

    大量的蔬菜,多被製成了鹹菜、乾菜,還有適宜長期保存的蔬菜,裝滿泥土的盆栽中則生長著水靈靈的新鮮蔬菜……

    補給艦上的糧倉已經堆滿,大豆、麵粉、糖、鹽、各種調料、小米和大米。大豆是最重要的一種食物,它不僅可以直接食用,還可以用來發豆芽,以確保船員們在航行中不會患上敗血症。

    當然,用來防止敗血症的不僅僅是豆芽,運上船的還有大量經過特殊處理,可以長期保存的酸橙、檸檬、橘子、柚子等水果,有些水果不宜保鮮,還曬成了乾,或者製成了蜜餞。

    食物中還包括沒有脫殼的稻子,因為帶殼的稻子所含的營養物質可以預防腳氣,大明現在還沒有那麼發明的醫術,可以明白這些食物預防各種疾病的原理,但是在悠久漫長的實踐過程中,他們已經發現了這些食物的特殊用處。

    巨大的淡水儲存箱裡已經註滿潔淨的清水並封存完畢,大明艦隊的水手們已經掌握了從海水中脫鹽取得淡水的技術,但是要滿足這麼多人的飲用,自然還是以貯存清水為主。

    肉狗、肉雞,肥豬、用來捉老鼠的貓,還有傳遞訊息的信鴿……,也被大批的運上了船,一時雞飛狗跳,熱鬧非凡。

    一筐筐的魚也被運上了船,主要是醃魚和乾魚,當然,船員們帶了鉤網,他們還可以在航行中捕獲鮮魚。

    此外,還有大箱的茶葉和一罈罈的米酒被運上船,這些可不是用來交易的,而是供船員水手們飲用的。

    當這些物資裝滿補給船後,這支艦隊可以在海上持續航行三個月、長達一萬五千里的航程,而無需靠岸補充食物或水。

    它們可以從這裡出發,不間斷地航行,於五個星期內到達馬六甲、十二個星期內到達波斯灣的霍爾木茲海峽,它們有能力航行於世界上最大的海洋,每次航行時間持續數年。

    後勤補給方面的準備工作持續了整整三天,然後就是武器裝備方面的準備。

    裝馬船上屯積了大量的牧草和豆渣餅,這裡將飼養數千匹戰馬,供騎兵登岸,進行陸地作戰……

    與巨大如城的寶船相比顯得快速、機動的小型戰船,則在加緊裝配著各種艦載武器,此時,世界排名第二的突尼斯艦隊其保衛力量主要還是弓箭手,而大明的戰船上已經裝備了火銃、火箭、大砲、曲射砲以及向敵艦噴射火焰的火龍喉。

    這是一支無可匹敵的艦隊,它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摧毀任何一支試圖與之為敵的艦隊。

    此時,就算集中全世界所有國家的海軍,與這支艦隊開戰,其結果也不過是一群鯡魚碰到了鯊魚群的絕望。

    重型武器是早就安裝好了的,如今只是配備各種彈藥,所以武器裝備的配裝只用了一天時間,第二天一早,船隊乘員就開始登船了。

    最先登船的是官校、旗軍、勇士、火長、舵工、班碇手、通事、辦事、書算手、陰陽官、醫士,鐵錨、木墊、搭材等工匠,水手、民稍……

    接著是樂師、廚師、說書藝人、雜耍藝人,以及大批興高采烈的商賈。

    然後是精通星相天文、農業、動植物、工程、建築、冶煉鑄造、火器製作和維修等各方面的專業人士,他們將負責研究、實驗、測量、測繪、記錄、收藏等方面的專業事務。

    最後則是各級官吏。

    文官集團如願以償地成為大航海艦隊的一個重要參予者,他們背後的豪門、地主、商賈等勢力集團也都如願以償地成為分享遠洋貿易的一份子,怨懟之氣迅速煙消雲散了,攻訐抹黑大明遠洋艦隊的種種言論已經完全沒有市場,代之而起的叫人肉麻的歌功頌德。

    一夜之間,下西洋就從他們口誅筆伐的禍國殃民變成了利國利民的無上壯舉。

    這支艦隊還沒有最後完成,在黃海邊上,雙嶼衛的數十艘戰艦以及數千名戰士還在翹首等待。

    此外,在廣州口岸,還有另外一支數不清的商船隊伍正在集結,等候加入下西洋的大軍。

    在廣州口岸,還擠滿了準備加入遠洋艦隊的流鶯艷妓。

    上一次隨遠洋船隊下西洋的妓女們不但做男人生意,同時還兼做生意,她們回來時都發了大財,除了少數好逸惡勞、揮霍無度的依舊重操舊業之外,其餘人都從良了,過上了穩定、安逸的生活,眼熱之下,這次願意隨船隊遠洋的流鶯人數遠遠超出了需要的規模,恐怕要競爭上崗了。

    岸邊,無數的人匯聚於此,為自己的親人送行。

    夏潯與自己的家人正殷殷惜別。由於他執行的是秘密任務,所以朝廷並未對外公開輔國公也在下西洋之列,因此他此刻只著一身便裝,如同一個普通的文士。一家人惜別送行的位置距碼頭也稍遠一些。雖然家裡人早就知道夏潯將要往西洋一行,可是事到臨頭,茗兒等人還是禁不住熱淚長流。

    以前,夏潯經略遼東的時候,也曾一去經年,可那畢竟是在陸地上,這時代的大明人,對海洋還陌生的很,飄洋過海,行千萬里之遙,那是八仙才應該做的事吧。大海的陌生和神秘讓她們心裡充滿了畏懼,所以這離愁也就特別的強烈。

    「不要哭了,你們看看,數萬人呢,有將士、有水手、有官員、有商賈,哪一個不要背井離鄉?就我一人特別麼。」

    夏潯輕輕擦去茗兒腮邊淚水,柔聲安慰著。

    茗兒再也顧不得什麼國公夫人在人前應有的禮儀,忘情地抱住了他,用緊全身力氣,淚水潸潸而下,淋濕了他的衣襟。她就只是他的小女孩兒而已,為了做好這個國公夫人,她已付出了太多太多,快要忘記本來的自己,這不是她,她不快活,她只想撲在自己的男人懷裡。

    夏潯擁抱著她,許久許久,在她耳邊輕輕囑咐:「家裡的事情,就全交給你了。我的計劃,如今也只能由你來承擔。嫁給我之後,叫你付出了許多許多,我欠了你、欠了你們。」

    夏潯抬起頭,看看同樣淚眼朦朧的梓祺、謝謝、小荻等人一眼,低聲道:「我答應你們,等這次回來,從此再也不離開你們,再也不叫你們為我思念、為我擔心!」

    茗兒把頭深深地埋在他的懷裡,許久許久,她才緩緩放開雙臂,仰起頭看著夏潯,臉上淚痕猶在,卻努力綻開一個美麗的笑臉,說道:「相公,我們等你回來!一定要……安全回來!」

    夏潯點點頭,又看看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兒女,對最大的思楊笑了笑,道:「等爹回來,我的寶貝女兒也該長成大姑娘了,到時候爹親自給你選個稱心如意的好郎君!」

    思楊本來眼淚汪汪的,叫他這麼一說,卻不禁羞紅了俏臉,便忸怩地低下了頭。

    楊懷遠還不到知道離愁滋味的年紀,聽了爹爹這話不禁嘎嘎地笑起來,衝著姐姐擠眉弄眼。

    夏潯瞪他一眼,訓斥道:「笑什麼!傻小子!等老子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考較你的功課!要是你學的不好,看我不打爛你​​的屁股!」

    楊懷遠一聽,立即鑽進茗兒​​的懷裡,不依地撒起嬌來,一家人都被他這副樣子給逗笑了。

    藉著這離愁別緒被兒子沖淡的機會,夏潯最後看一眼自己的親人,沉聲道:「保重!」便轉身大步走去,一身男裝打扮的蘇穎看看幾位姐妹,又不捨地看看自己一雙已是荳蔻妙齡的親生女兒,向茗兒低低說一聲:「夫人,我走了!」便追著夏潯而去。

    夏潯不願叫家人陪他遠行吃苦,可這一去兩年,他又不是鄭和,總會有需要的,難道叫他堂堂國公去逛花船?就算他肯,家中妻妾也不肯吶,總要叫人隨身侍候才是。

    蘇穎原是海盜出身,水性驚人,作為雙嶼海盜的三當家,她又同南洋商人打過交道,熟知許多國家的風俗民情,再加上這些年夏潯與雙嶼衛一直通過她來聯繫,她就成了陪伴夏潯下西洋的不二人選。

    無數條船,有的停泊在岸邊,候著乘客上船,有的遠在水中央,需要用小船把乘客一船船的運過去,岸上又有許多為親人送行的家人,雖然具體下來,亂中有序,可是從整個港口看來,卻是紛亂一片。

    張熙童由戶部員外郎火箭似提升為右侍郎了,上任之後的第一個使命就是下西洋。老張新官上任,排場不下,從屬的女眷和僕從不下數十號人,浩浩蕩盪地登船而去,同時登船的還有其他一些官員家的家人,大家擁擠在一起,誰也沒有註意到,一個青衣小帽、書僮打扮的「少年」,悄悄地混進了他們的隊伍。

    登上船頭,「他」鬼鬼祟祟地向岸上張望了一眼,一雙秀氣的大眼,透著古靈精怪。

    「嗚~~嗚~~~嗚~~~~~~~」

    號角聲起,永樂大帝的無敵艦隊啟航了。

    大艦六十二艘,中小戰艦二百一十八艘,商船一百一十六般,檣櫓相接,張帆如雲,浩浩蕩盪地駛去。

    官員、學者、水手們都擠在船欄邊,努力想再看家鄉最後一眼。

    接下來,他們將長年顛簸在海上,要很久很久才能重新踏上祖國的陸地。

    遠洋航行是危險的,船上的一行人將再也無法回到故土,他們或因疾病死在異鄉,或因風浪葬身大海,或因失事或其它原因永遠留在異域他鄉,在那裡繁衍生息,大明將從此成為他們魂牽夢縈的地方。

    這一年,歐洲人正從睡夢中醒來,迷迷糊糊的剛剛睜開眼睛;

    這一年,美洲仍是一片原始部落的樂土;

    這一年,讓整個歐洲為之顫抖的貼木兒帝國已徹底分崩離析,內亂不止,戰火不斷;

    這一年,蒙古高原上最強大的兩頭猛虎,韃靼和瓦剌,一頭已被圈養在大明的後院,一頭還在奄奄一息的掙扎;

    這一年,東邊的朝鮮國正陶醉在小中華的美夢中;

    這一年,日本正處於刀光劍影的戰國時代;

    這一年,南亞諸國寺廟裡的鐘聲依舊悠揚、安靜,節奏緩慢的彷彿還沒睡醒。

    這一年,大明的遠洋艦隊開始了它的第二次遠航。

    公元九世紀以前,能在海域航行的船幾乎都是外國的,但是從九世紀起,中國建造了它自己的海上艦隊。宋、元時候,中國大型的遠洋艦隊向海外派遣特使並建立了固定的海外貿易網,逐漸地從阿拉伯人手中奪取了對香料貿易的控制。

    這張網在元末明初曾經被收了回來,現在朱棣大手一揮,又把它撒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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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4章 一棹春風一葉舟

   浩浩蕩蕩的艦隊沿長江順流直下,在出海口匯合了奉命集結於此的雙嶼衛四十八條戰艦,組成一支龐大無匹的船隊,折向南海。

    這支船隊的整個編組隊形是前哨、左右前營、突出整個艦隊隊列的左右哨列,最後是分向左右雁翅狀的後哨,中間位置是最巨大的寶船和無數的商船,那陣形彷彿一隻背負神山的巨龜。

    從空中俯暇下去,整個艦隊黑壓壓一片,鋪開來有好幾平方公里,這樣的場景,酷似二戰時海上的巨型混合艦隊,但那時候,美、英、德、日等國都擁有這樣的海軍艦隊,而現在卻是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涉滄溟兮十萬餘里,觀夫鯨波接天,浩浩無涯,或煙霧之溟,或風浪之崔嵬。視諸夷域,迥隔於煙霞縹緲之間。而我之雲帆高張,晝夜星馳,涉彼狂瀾……」

    清晨,禮部右侍郎張熙童站在船頭,俯瞅大海,忍不住詩興大發,旁邊的鄭和聽了不禁淡淡一笑。張侍郎的這種心情,他第一次乘著巨艦,駛入大海時,也有同樣的感覺。可是大海的這種壯觀、瑰麗,也只有剛剛踏上大海的人才會有。

    鄭和笑微微地心想:「等著吧!等巨浪如山,舟如敗葉的時候,等數月航行,四望茫茫,枯躁乏味的時候,這位張大人就知道航海遠非他想像的那麼詩情畫意了。」

    此時還是黎明時分,可第一次出海的人都起了個大早,等著看那紅日躍海而出。船員們正在緊張地忙碌著,目前大明航海使用的導航方法主要是航海羅盤和過洋牽星之法。

    此時,舵手正保持船的正尾對著北極星,導航員則用牽星板測量北極的地平緯度,獲得初次數據後,他們將可以保持整整一晝夜的正南向航行,然後再進行另一次北斗的測量。這時他們還未能掌握經度的準確測算方法,緯度的確定也不是以赤道為基準點,而是根據北極星等星體來確定,但這已足以讓他們在赤道以北以驚人的準確性抵達想要到達的地方了。

    海浪翻湧而來,方形的船頭兩側設計有海水的通道,浪頭湧來,就會灌入通道,當船頭一沉復起時,水就從兩側排出,這種方法很好地解決了船的顛簸問題,所以這船行駛在海上平穩的很,讓趙子衿這種初次乘坐大船出海的人也少有不適的感覺。

    夏潯在另一條船上,並不是所有的官員都知道輔國公也在下西洋的隊伍當中,除了正使鄭和、副使張熙童、雙嶼衛指揮使許滸之外,就只有周滿、洪保、周聞、楊慶等幾位主要的大太監和文官。

    主艦上官員眾多,所以為了保密,夏潯住在雙嶼衛的戰艦上,張熙童也住在另一艘大艦上,但是他起得早,一早起來是為了觀耳出,但是為了和正使鄭和拉近關係,他就興沖沖地跑到鄭和的大艦上來了。

    他的侍妾有夢此刻才剛剛起床。

    有夢沒有姓、也沒有名,自小就是青樓長大,原是京師有名的紅歌妓,張熙童從遼東回南京,榮升禮部員外郎後,同僚設宴慶祝,邀他花船飲酒,一眼相中,這才為她贖身,從此做了自己愛妾。張熙童十分寵愛這位如夫人,此番下西洋,她是唯一一個被他帶在身邊的妾室。

    有夢睜開眼睛,眼神稍稍有些迷惘,過了片刻才清醒過來。忽然意識到此刻自己還在船上,此刻自己正在海上,不禁一掀薄衾,歡喜地躍起,赤著雙足跑到窗口,掀開窗子向外望去。

    一股清新的海風撲面而來,撩起了她的秀髮,浪濤聲不絕於耳,有夢嘖嘖地讚歎幾聲,這才意猶未盡的轉過身來。窗子就在舷板上,不虞有人看見,有夢懶洋洋地轉身,準備喚丫環進來侍候她梳洗著妝。

    昨夜與老爺纏綿半宿,這時她身上可真夠瞧的,下體不著寸縷,只是套了一件褻衣,虧得那褻衣肥大,直垂到臀部,所以下邊只露出一雙白生生的美腿。芳胸半程著,一頭烏亮的長髮半掩在雪膩豐腴的胸口,婉媚的味道經這一件春衫而有種放大的效果。

    有夢走到桌邊坐下,拿起牛角梳子,對著桌上銅鏡剛剛梳理了兩下頭髮,突然尖叫一聲,扔了梳子跳起身來,掩著胸縮到牆角,驚叫道:「你是誰?」

    唐賽兒一身青衣小帽的侍童打扮,悄悄潛進房來,已經躲藏了一陣了。

    她發現這船上比起當年在軍中時反而不易藏身,再加上那一次她是驚恐萬狀,只當害死了人,想要逃之夭夭,什麼苦都忍得,這一次卻不同,叫她衣服整日不換、澡兒幾天不洗、也不梳洗打扮,只吃殘茶剩飯,睡覺要睡在的犄角旮旯,她當然不願意。

    可是她已偷偷聽船上的水手說過了,現在還不算真正的出了海,接下來還要去廣州,如果這時被夏潯發現了她,難免一個被押解上岸,著人送回的下場,所以她現在還不是叫夏潯知道的時候。所以她鬼鬼祟祟地潛進有夢的房間,本想看看有什友自已得用的東西。

    未科她防了有夢姓娘,卻一時大意,沒注意到那面銅鏡可以反映到的角度,被對鏡梳妝的有夢姑娘看個正著,有夢看見一個人影兒在後面鬼鬼祟祟地行過,這一嚇真是非同小可,一時間花容失色,一顆芳心卟嗵卟嗵跳個不停。

    「噓!」

    唐賽兒也被她嚇了一跳,趕緊豎指於唇,小聲道:「噤聲!不要怕,我不會害你的。」

    有夢姑娘定睛瞧她,十三四歲一個少年,雖是青衣小帽下人打扮,卻是唇紅齒白,秀眉大眼,清而秀,魅且麗,如此罕見的俏美少年,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有夢姑娘上下打量她幾眼,怯意便去,隱隱生起一種難言的感覺,不禁微微挺起了飽滿誘人的酥胸,佯做怒意,嬌嗔道:「你這小廝,是哪位大人府上的,怎麼這般無禮,闖入姐姐寢艙?我若張揚出去,還不叫人打殺了你?」

    「我……我……」

    唐賽兒乾笑兩聲,眼珠兒咕嚕嚕一陣亂轉,卻想不出個託辭。

    這時,艙門敲響,那小丫環在外邊叫:「夫人,夫人,你怎麼啦?」

    有夢姑娘瞟了眼唐賽兒,見她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叫人一見便愛煞了她,不禁心生維護之意,忙道:「沒甚麼,做了個噩夢,嚇醒了!」

    支走了那小丫環,有夢便似笑非笑地瞟了唐賽兒一眼,說道:「老實向姐姐交待,你偷偷跑進人家房裡來做什麼?」

    滄海橫流,旭日東昇。

    那一輪紅日突然躍出海平面,千萬道紅光頓時鋪撒了整個海面,連那大船都沐浴在一片紅光之中。

    夏潯赤著雙腳,穩穩地站在船頭的甲板上,雙腿微蹲,雙手於丹田前方如抱圓濤,正在徐徐地吐納。他一呼一吸之間都要相隔很久,可是卻絕不會給人一種的感覺。

    船身輕輕地顛簸著,帶著淡淡海腥味的海風拂得他的衣帶輕輕飄拂,他的整個人卻已完全鬆弛下來,彷彿整個兒融進了這天地之中。

    蘇穎靜靜地站在一側船舷邊,看著她的郎君練功。

    相信整個船隊三萬餘人中,找不出幾個比她對大海更熟悉的人,在這裡,她如魚得水,比任何人都更快地融合其中,可是夏潯也能如此之快的適應水上的生活,甚至沒有一絲半點的不適應,這一點叫她頗為敬佩和奇怪。

    她可以適應海洋的生活,可是天知道要她適應陸地的生活、適應在金陵做闊***生活,她用了多麼久?可夏潯呢?不管是陸地、海洋、大漠、草原,似乎不管到了哪兒,他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融入其中,並適應那裡的生活。他就像一棵野草般堅韌,任何環境,都會被他征服。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夏潯慢慢站直了身子,他舒展了幾下身子,踏著甲板,扶著船頭向前望去。湛藍的海水被船頭破開,掀起的白色浪花不斷地幻滅復生,幾頭海豚似乎覺得這是很有趣的事情,它們無畏地追逐著船頭的浪花,不知疲憊的跑在大船前面。

    船頭上方,許多海鳥鳴叫著,盤旋著,這裡距陸地並不是非常遠,遠遠的,能夠看見若隱若現的陸地,只是在這樣能見度極好的早晨,看起來也像霧茫茫的不甚清楚。

    蘇穎輕輕走到他的身邊,陪著他站定。

    夏潯沒有回頭,卻知道她就在自己身邊,過了許久,夏潯才冉道:「在想什麼?」

    蘇穎輕輕地道:「我喜歡這兒,每次一到這兒,就覺得身心暢快,不需要顧忌那許多……」自從隨了你,我在國公府也住了多年了,可我……還是更適應這樣的日子。」

    夏潯低低地笑起來:「野人之性,視豪門如藩籠!其實何止是你,謝謝、梓棋、小荻、小櫻她們莫不如是,其實……從骨子裡來說,茗兒也是這樣的性子,她也一樣不喜歡那樣的束縛,只是……她不能不比你們背起更重的擔子罷了。咱們一家人,其實全都是這樣的。」

    蘇穎忍不住笑起來:「那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若非骨子裡就與你是一樣不羈的性情,又怎麼能走在一起!」

    夏潯輕輕握起她的手:「你放心,等咱們從西洋回來,我就帶你們去那個地方,在那裡,咱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活著。」

    「嗯!」蘇穎柔柔地答應,像個初諳情事的小姑娘。

    她對相公說的那個地方充滿了好奇,卻沒有多問,再是如何豪放不羈,她也不可能跳脫這個時代,嫁雞隨雞,相公說去哪兒,那便去哪兒就是了。

    夏潯握著她的手,面朝大海,漫聲吟道:「

    一棹春風一葉舟。

    一綸繭縷一輕鉤。

    花滿渚,酒滿甌。

    萬頃波中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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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5章 遊必有方

    龐大的遠洋艦隊在廣州碼頭停靠了一下。

    這裡還有一支南方商隊等著加入遠洋的行列,他們早就集結完畢,興高采烈地等著西洋淘金去了。

    艦隊的物資雖然剛從南京過來,航程不長,消耗不是很大,趁此機會也要再補充一下,海上航行,任何難以預料的現象都可能發生,只要有機會,補給必須保證充足。

    同時,這裡還有幾條花船等著加入遠洋隊伍。

    要加入艦隊的妓女是很受船隊歡迎的,「夫天生萬物,唯人最貴,人之所以上,末過房欲,法天象地,規陰矩陽」,數萬人的龐大艦隊,一走就是一兩年,且大部分時間航行在海上,生活枯躁乏味,他們的生理問題是必須要考慮的。

    遠洋艦隊的主力是軍人,個個都是血氣方剛的男人,朝廷可不希望遠洋艦隊歸來的時候,變得「基情四射」。

    妓女們經過選拔,被單獨安置在幾條船上,由教坊司撥專人管理,她們上船時,除了攜帶著許多豔麗的衣裳、胭脂水粉等婦人所用之物外,還攜帶了針線和藥材,這些可都是她們一路賺錢的工具。

    針線是用來給水手縫補衣裳的,這樣龐大的一支艦隊,男人又普遍不懂針線活兒,這一路下去,衣裳的縫補也可以讓她們賺一筆不菲的收入。至於藥材,她們可不是同醫士郎中們搶生意,她們所攜帶的藥材都是和做皮肉生意有關的,也就是壯陽藥物。

    船隊中的男人未必在床上都是糾糾偉丈夫,性藥是大有銷路且大有賺頭的,蜥蜴藥酒、山獺藥酒、禿雞散……,當然,必不可少的還有男用和女用的避孕器具以及避孕藥物,她們是去做生意的,可不想回來的時候養個連爹都不知道是誰的娃兒。

    艦隊在廣州停泊的時候,受到了地方官員的熱烈歡迎和熱情招待,這樣的態度同上一次是截然不同的。遠洋船隊這次有大批文官擔任使臣,這從感情上被地方官們把艦隊看成了自己人。而市舶自由貿易,將使他們所管轄的地方大獲其益,這更叫他們欣喜若狂,因此,那些太監看著也就不那麼礙眼了。

    張熙童等文官自然是地方官員的上賓,鄭和等宦官也受到了禮貌的接待,夏潯負有絕密任務,不能公開其身份, 自然不會參加這樣的宴會,此刻,他正在張熙童所在的戰艦上,在他面前,正規規矩矩地站著一個俊俏少年,低著頭,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只是他扁著小嘴兒,低頭用手指一遍遍地捲衣角的動作,帶了些女孩子氣。

    這個青衣小帽、少年打扮的人自然就是唐賽兒。若她真是個俊俏少年,沒準那位有夢姑娘瞧這小正太粉妝玉琢、是一隻鮮嫩可口的童子雞,說不定還會幫她遮掩一二,既知她也是個女兒身,哪裡還會替她隱瞞。張熙童一回船,有夢就把事情對他全說了。

    張熙童把唐賽兒叫到面前,重新問了一遍,確認了她的身份和上船的理由。唐賽兒免不了又向他軟語央求一番,張熙童這等老奸巨滑的角色哪肯為了她個小丫頭得罪輔國公,當下沒口子的答應,那慈眉善目的模樣差點兒沒把唐賽兒感動哭了,結果一扭頭他就把唐賽兒給賣了。

    於是,夏潯就突兀地出現在了這裡。

    夏潯沉著臉,嚴厲的訓斥道:「你這丫頭,瘋慣了是不是?嗯?若換在那些規矩嚴厲的人家,一個女兒家離家出走,一次就生生打死了,還容你再來第二次?你當初跑到西涼,好!是因為你以為打死了于謙,倉惶逃命,那你告訴我,這一次是因為什麼,說!」

    唐賽兒嚇了一跳,怯怯地道:「我……我娘給我說了一門親,是對門開油坊的高家二小子高啟明,他一說話就有些結巴的,人家不願意……」

    「嗯?」

    夏潯這才省起,按照大明的法定結婚年齡,唐賽兒業已到了該成婚的歲數,在他眼裡,一直還把賽兒當成個沒長大的小姑娘,若不是她說,夏潯還未想起來。

    「開油坊的麼?」

    夏潯悄悄皺了皺眉。

    其實仔細想想,唐賽兒能找這麼一戶人家,還真的不錯,已經算是高攀了。唐賽兒母女倆要不是跟他輔國公有那麼一份老交情,在金陵城算是什麼身份?不過就是一個給人作針線活的寡婦,獨自帶著一個半大不大的丫頭,開油坊的家境還是很殷實的。

    不過……

    夏潯看看這個被他改變了一生命運的女孩,這可是本來歷史上的白蓮聖母,史上有名的女中豪傑呀,她指揮千軍萬馬,同朝廷大打出手,甚至連永樂大帝都受到了震動,要親自指定剿匪將領平叛的一位義軍領袖,嫁給一個開油坊的……

    「一個粗布短褐的漢子趕著一頭小毛驢回到家裡,從驢背上卸下兩麻袋收購來的麻菜籽兒,從腰間抻出一條皺皺巴巴的毛巾,一邊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一邊沖屋裡喊:「娘……娘子,我……我回……回來了。」

    屋裡邊,煙氣昭昭,唐賽兒已經變一個黃臉婆,腰繫一條油漬麻花看不出本色的圍裙,頭上包了一條滿是油煙的布帕,正滿頭大汗地用鏟子翻炒著鍋裡的菜籽兒,聽見聲音依舊翻炒如飛,粗聲大氣地答應著:「當家的回來得可巧,這一鍋炒好正好沒料哩!」

    這時一個拖著兩筒鼻涕的半大孩子跑過來,大聲報告:「娘啊娘啊,弟弟香油吃多了,躥了一炕的稀屎……」

    夏潯機靈靈打個冷顫,趕緊揮去了腦海中想像出來的畫面。

    唐賽兒站在面前,還在抽抽答答地抹眼淚兒,蘇穎看了她一眼,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便貼著夏潯的耳朵,悄悄地道:「唐家母女倆全靠老爺你幫襯著才能在金陵過活,來日老爺一走,她母女倆如何度日?到時候成千上萬的人同行,還差她母女倆麼?莫不如到時一塊兒帶走。」

    夏潯聽了心中不由一動,他來自現代,自然是反感女孩兒還沒長成便早嫁的,他自己的大閨女今年已經十五了,茗兒曾跟他商量過定親成家的事兒,因為剛剛到了歲數,以他的家世也不愁嫁,所以暫時拖了下來。

    他在碼頭上打趣女兒,說等回來就給她找婆家,其實是逗她的。那時候她也十七了。再加上他已打定「鯉魚脫卻金鉤去,搖頭擺尾再不來」的主意,到時候大事一忙,等一切安定下來,這閨女就有十九了,那時再給她找個婆家,才算比較合適的年齡。

    穎兒說的也是道理,如果將來把唐賽兒母女帶走……

    那就不急著讓她嫁人了,她才十五,也就初中畢業的年紀啊。

    真要叫她嫁了,反而不好帶走,她那夫家願意麼?

    再說,就她那精靈古怪的性子,和一身神鬼莫測的幻術,真要嫁那麼一戶人家,要麼她被生活磨去一身的靈性,變成一個平庸的婦人,要麼會把那戶人家鬧個天翻地覆,仔細想來,恐怕還是以後者的可能性更大。梓祺那位出家為尼的姑姑就是前車之鑑啊……

    夏潯思來想去,漸漸意動。

    唐賽兒何等機靈乖覺的主兒,雖然哭天抹淚的扮可憐,那雙眼睛可一直偷瞟著他呢,一瞧他有些猶豫,「卟嗵」一下就跪到了他的面前,抱住他的大腿號啕大哭起來:「義父,賽兒真的不想這麼早就嫁人,尤其不想嫁與那高家,求您與我作主……」

    夏潯嘆了口氣,說道:「如果這樣,你也不該跑掉,你娘該急成什麼樣兒?」

    唐賽兒道:「我留了書信給娘親的!上一次是逃得匆忙,再說……那時也不會寫幾個字,如今我與思楊她們一塊兒讀書,寫封書信還不容易麼?我……我跟娘親說了,要跟義父出海……」

    夏潯瞪了她半晌,才道:「幸好還未出海,我叫人送你回去吧,我給你娘寫封信,叫她不要急著給你定下親事便是了。」

    唐賽兒忙道:「不成,萬一娘親不聽,賽兒那時去哪兒求義父說話?義父,你就叫我跟著你去嘛,我還從來沒坐過大船,下過西洋呢!」

    眼見夏潯鬆了口,唐賽兒便打蛇隨棍上,抱著他的腿撒起嬌來。

    蘇穎一旁見了,便道:「賽兒一身幻術,在我大明尚且被視為神術,到了番邦,只消小試身手,還不被那些未開化的蠻人當成活神仙?說不定,對老爺所負的使命,會有莫大幫助。」

    「唔……」

    到底是枕頭風厲害,夏潯沉吟半晌,終於點頭答應下來:「來吧!那你就跟我下西洋吧,一路上,可得聽話!」

    「是是是,答應,我都答應!」

    唐賽兒歡呼一聲,雀躍而起,臉上還帶著淚花兒,已是笑逐顏開,抱住蘇穎使勁地親上一口,喜孜孜地道:「謝謝穎姨,穎姨最好啦!」

    夏潯瞪她一眼道:「磨墨去!怎麼說也要留下一封書信,告訴你娘知道,免得她又為你牽掛!」

    「哦!」

    唐賽兒馬上跑到書案旁,認真地磨起墨來,那樣子真是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蘇穎嘆道:「這孩子,比思潯、思潯那倆丫頭可要老實懂事的多了。」

    夏潯翻個白眼兒,沒好氣地道:「你可拉倒吧,她呀,裝模作樣的本事比她的幻術還要出神入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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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6章 嚴肅點兒,打劫呢!

   艦隊在廣州口岸停歇了兩天,便再度踏上了征程,第一站就是占城。
  
  大明艦隊在占城停留了較長一段時間,因為安南戰事剛剛平息,安撫占城,對治理安南很幫助,之後他們便到了達爪哇,在這裡短暫停留後,來到了滿刺加(馬六甲)。
  
  滿刺加此時還沒有一個獨立的國家政權,只是蛇無頭不行,鳥無翅不飛,住在這裡的人從事各種社會活動,需要一個首領,漸漸就由勢力最大、最有威望的人,成為了這個地方所有人共推的首領,如今這裡的首領叫拜裡迷蘇刺。
  
  拜裡迷蘇刺統治滿刺加,服屬於暹羅(泰國),每年向暹羅像征性地納貢四十兩黃金,鄭和上一次下西洋歸來時,拜裡迷蘇刺曾委婉地向他表達了願意臣服於大明,並請求大明支持,幫助他們自立一國,擺脫暹羅控制。
  
  鄭和回朝後,向永樂皇帝轉述了拜裡迷蘇刺的願望,朱棣欣然允諾,這一次鄭和在達爪哇停留的時間並不長,直接趕赴滿刺加的目的,就是向他傳達大明天子的詔旨,刻其為王。
  
  大明願意扶持拜裡迷蘇刺有其深層意義。這裡是南洋的一個重要港口,大明要把下西洋作為常事,需要在南洋有一個穩定的中繼站,這個地點就選在了滿刺加。
  
  滿刺加位於印度和大明海途中間,是航船必經的一處海峽,這裡四面環島,是海上暴風雨的一處天然良港,同時這裡還是重要的香料集散地,是中國瓷器和印度紡織品的集散中心,是印度洋貿易的主要中心之一。
  
  在這裡扶植一個忠於大明的政權這裡就可以成為大明的一處海外基地,大明艦隊可以從這裡補充繼續西行所需的新鮮食物、飲水和木材,並把這裡建設成大明輻射整個南洋地區的貿易中心。
  
  鄭和的到來,受到了拜裡迷蘇刺的熱烈歡迎當鄭和代表大明天子,宣佈立滿刺加國,封拜裡迷蘇刺為滿刺加國王,並賜誥印、襲衣、黃蓋時,拜裡迷蘇刺激動得渾身發抖。
  
  滿刺加太小了,沒有大明這樣強大的國家為後盾他不敢稱王,更不敢擺脫暹羅國的控制。可是現在有了大明皇帝的聖旨,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絕向暹羅納貢、拒絕接受暹羅的管轄,堂而皇之地自立一國。
  
  那種感覺,就像一個一文不名、到處受虐的落魄書生突然錦袍玉帶、手執尚方寶劍,做了八府巡按般揚眉吐氣把個拜裡迷蘇刺喜得是手舞足蹈。
  
  拜裡迷蘇刺傾其所有,以最隆重的禮遇款待大明一行官員,並請鄭和與張熙童正副大使為他釗山題字、蓋廟留念,搞起了一系列的轟轟烈烈的開國慶祝活動。
  
  隨船而來的眾多商賈也沒閒著,他們一窩蜂地衝上岸去,兜售中土產品,購買本地香料,一些有遠見的商賈開始在當地買地皮蓋房子,開起了商舖。還有一些喜歡撈偏門的商賈在這裡開起了賭坊、酒館等各種娛樂設施。
  
  做為中土人物他們在這裡享有崇高的地位和權力,拜裡迷蘇刺手下那些剛剛名正言順做了官員的小頭目們就像滿清官員侍奉洋大人似的,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們身邊,為他們跑前跑後,提供各種便利。
  
  只要這番努力能換來明大人的一句讚賞,那真比豬八戒吃了人參果還要美啊!上司面前,也顯得自己卓有政績不是?

  大明朝廷對商賈們的行為是持鼓勵態度的,要把這兒牢牢控制在手中當然不能只靠強大的武力,武力不能征服民心,動人心的是財帛。
  
  通過大明商賈的動作,整個南洋群島和東南亞的貿易都將集中在滿刺加,中國商賈們在這裡遍地開花,很快就能控制這裡的貨物和通貨市場,並且控制這裡的商品價格,源源不斷的財富將從這裡流向大明。
  
  但是與此同時這個小國的國民也將在大明的帶動下,接觸更多的文明,享用更多的財富。別的不說,光是眼下,大明商賈在這裡投資開辦種種商舖就為多少當地人帶來了賺錢機會?
  
  更不要說,修橋鋪路這種人人得益的基礎建設了實際上就連拜裡迷蘇刺準備投巨資修建的王宮,也是由中國商人承建的,當地可找不出那麼高明的建築師。
  
  攬到了這個活兒的商人已經興高采烈地派小船回國去招聘工匠了。
  
  鄭和、張熙童,包括眾多低階文官、武官,都被滿刺加的各級官吏奉若上賓,請去飲酒赴宴了,夏潯因為身份需要保密,卻無需參加這種官宴應酬,這倒是讓他輕鬆自在的很。
  
  這天上午,官員們又被拜裡迷蘇刺親自請去赴宴,夏潯靜極思動,便和蘇穎帶著唐賽兒一行三人,由一些雙嶼衛官兵和潛龍秘諜的明暗保護下,踏上了滿刺加的國土,這已是大明戰艦趕到滿刺加的第四天了。
  
  朱允炆如果真的南逃了,那麼他是不大可能留居在這個地方的,朱允炆如驚弓之鳥,對一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人來說,這裡距大明還是太近了。
  
  所以鄭和的艦隊是直接駛到這兒的,夏潯並沒有帶著雙嶼衛,先扮海盜殺奔過來。以大明此時的戰鬥力,這個地方只需幾條船、幾百兵就能拿下來,雙嶼衛如果真的浩浩蕩蕩殺來,還不嚇壞了這裡的小朋友?
  
  眼下,大明商賈在這裡處處開花,深深地紮下根去,如果真有什麼人隱藏在這裡,是根本藏不住的,所以夏潯壓根兒沒把滿刺加列為他的探察目標。
  
  不過,藉察訪之名,去散散心也好啊。說起來,前世今生,這還是他第一次到南洋呢!
  
  ※※※※※※※※※※※※※※※※※※※※※※※※※※※※※
  
  這時候的南洋諸國,海洋貿易還是不太活躍的,因為對南洋來說,最大的商品供應地和商品消費地都是大明而大明帝王自朱元璋開國以來所執行的海洋政策,使得這兒的商品貿易大為蕭條,遠不及唐宋和元朝時期。
  
  這個時候,歐洲人的大航海時代還沒有來臨一直以來的海上貿易的霸主是阿拉伯人,而阿拉伯人雖然也時常出現在這一帶,但是他們的觸角還沒有牢牢地控制這一帶,他們現在在東方的貿易中心還集中在印度的幾座沿海城市,比如古裡。
  
  此前鄭和雖然下過一次西洋,回程時也從南洋諸國採購了大量商品但那終究不是經常性貿易,大明對他們的朝貢貿易有一定的時間限制,既然是朝貢,總不可能今兒派船去大明,明兒再派船去,就算一年一趟都算太過頻繁了。
  
  因此現在主導南洋貿易的依舊是走私。
  
  走私就必須有武裝才能避免海盜打劫。可是擁有武裝的走私團隊,且沒有國法的約束,那麼能殺能搶的時候,他們會自律麼?所以不可避免的,走私商團就搖身一變,成了海盜的一員,只不過他們不是純粹的海盜,而是兼具著海盜和走私商兩種身份。
  
  這種人中,混得最出色的、勢力最大的就是海盜王陳祖義。
  
  陳祖義是廣東潮州人,洪武年間入南洋為盜,二十年功夫,成為南洋一帶最強大的一股海盜首領。勢頭最猛的時候,陳祖義戰艦百艘,士兵萬人,這樣一股力量,已經可以傲視南洋許多小國了以致一些南洋國家得向這位大盜進貢,以保平安。
  
  後來,陳祖義試圖把勢力擴張到黃海,東海,這時候恰好朝廷派李景隆、鐵鉉和夏潯掃蕩東海群寇,夏潯說降了雙嶼群盜,結果陳祖義偷雞不著蝕把米,反毀了自己的十條主力戰艦。之後朱棣登基部分放開了海禁,開始大力建設水師,陳祖義在福建水師將領赤忠的打擊下,勢力進一步萎縮。

  無奈之下,陳祖義跑到三佛齊(今印度尼西亞巨港一帶)投靠了渤林邦國,做了朝廷的一員大將。渤林邦國國王死後他乾脆糾集部眾,挾制百官,自己稱王了。
  
  由盜而王,這陳祖義也算是一個傳奇了。
  
  如果事情就這麼結束,或許陳祖義的傳奇會一直傳下去,據說唐朝時候虯髯客爭天下失敗,率部下遠赴南洋,自據一地稱王,可那畢竟是一個傳說,唐朝時候海洋貿易是很發達的,後來卻並沒有什麼從南洋一帶傳回來的實據證明他在南海稱王,而陳祖義卻是實打實的做了一國之主。
  
  奈何,當他得知大明再下西洋的消息時,這位骨子裡依舊是個海盜的國王卻動了貪心,於是,他的傳奇也就止步於此了。
  
  上一次鄭和從西洋歸來的時候,渤林邦國的國王還不是他,做為該國一位權傾朝野的大將,他要隱藏自己的身份很容易,鄭和並不知道這個小國有位將軍,竟然就是大明通緝多年的海盜王。
  
  當鄭和歸國時,陳祖義也慫恿國王向大明朝貢,當時這位國王已經大權旁落,願不願意都只能由他擺佈,貢使的船隊自然也是陳祖義的私人船隊,所得當然也是落入他個人的腰包,只不過是打著渤林邦國國王的旗號罷了。
  
  這位仁兄的船隊上路時,根本就是空船!
  
  他一件貢品也不帶,一路走一路搶,搶到什麼貢什麼,北京行宮文武百官反對朝貢時所提到的那些破爛貢物裡,就有這位陳老兄所獻上的貢品。回去時這位仁兄也沒閒著,照舊是一路搶回去。
  
  如今該國國王已經病死,他廢了國王的兒子,自立為王。
  
  大明艦隊的第一站是占城,這樣拉風的一支龐大艦隊,每到一處都會引起轟動,消息會迅速向四面八方擴散。大明艦隊還在占城停駐期間,消息就已像風一樣地向南方諸國傳開。
  
  尤其是大明使者向占城國王宣佈今後改朝貢貿易為自由貿易,向他們宣傳了自由貿易的種種政策之後,這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傳播擴散的更快。所以,當大明艦隊離開占城,繼續向前進發的時候,渤林邦國王陳祖義就已收到了準確消息。
  
  大明艦隊攜帶的財富是驚人的,更重要的是,大明艦隊所擁有的那些續航能力強、戰鬥能力強、堅固結實、技術先進的戰艦,如果這些戰艦落在他的手上……。
  
  屁股決定腦袋,坐上國王寶座,成為一國之主以後,陳祖義思考問題的角度也與往昔不同了,他想把自己的國家建設成南洋第一強國,可是像大明水師這樣的戰艦,他根本造不出來。國王陛下經過一番認真思考,做出了一個偉大的決定:打劫!
  
  被他召集來的那些現在擔任著宰相、大將軍等職務的海盜首領們聽了他的想法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首領的這個設想,實在起」,太英明、太偉大了!他這是要用蚊子腿去絆大象麼?
  
  偉大的國王陛下面對眾多頭領的質疑放聲大笑,宮殿在笑聲中動搖:「三萬多人?哈哈哈,那又如何?這三萬多人有水手、有匠師、有女人,甚至還有戲子和養馬的、種菜的,剩下那些水師官兵還有三萬人嗎?
  
  再說這大明水師官兵,大多為河塘之師,他們在大海裡撲騰過多久?比得過咱們這些常年在海上討生活的人?不錯,他們擁有強大的武力,可是本王也不曾說要力敵啊?難道咱們不能智取?」
  
  陳祖義得意洋洋地道:「本王決定,主動向明軍水師透露我的身份,然後詐降!」
  
  「詐降?」
  
  「不錯,詐降!誘明軍入港,他們的船太大,在港口內行動遲緩,轉動不靈,只能挨打。同時他們地形不熟,再加上出其不意,嘿嘿!」
  
  一個頭領擔心地問道:「明軍會上當嗎?」
  
  陳祖義不屑地冷笑:「哼!本王早就打聽的清清楚楚,他們的正使是個太監,副使是個在禮部任職的文官!太監算是個什麼東西?至於那文官,除了之乎者也還懂甚麼?」
  
  陳祖義騰地一下站起來,一腳踏上王座,殺氣騰騰地道:「兄弟們,都打起精神來,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做成這票買票,放眼整個南洋,誰還敢與咱們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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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8-21 20:04:59 |只看該作者
第1007章 天方夜譚

    沙灘,椰林,海與天同色。

    湛藍之中,天上是片片潔白的雲,水中是靜靜停泊著一艘艘巨艦。

    因為從大明來了許多富有的商旅,所以許多當地人都跑到海邊來做明國人的生意。

    夏潯上岸後在一個小攤上買了兩個椰子,那面色黎黑、身材矮小的老者用刀麻利地砍去一塊椰子皮,又用一種碧綠乾淨的樹葉一卷,插進砍開的椰子口,便成了一根吸管。夏潯把兩個椰子遞給蘇穎和唐賽兒,兩個人津津有味地吸著,陪著他一路逍遙地逛處。

    侍衛們分散開來,都扮成觀光遊覽的旅客,通譯則走在他的身後,衣著舉止仿如一位管家。

    海灘上售買的貨物很多,但品種有限,大多是些飛禽走獸、魚乾貝殼,最多的當然還是椰子。椰漿釀的酒,椰肉熬的油、做的糖、製做的飲食,還有用椰殼做的杯子和碗,椰樹是當地人的一種重要生活物資,他們的房屋也是用椰樹做的,包括船。

    這裡的富人房舍也有用磚為牆的,不過院內建築還是依據此地特點起造如樓,大多是木製結構,木板上鋪著籐簟草蓆,上邊以硬木板為瓦,而普通人家則以茅草為屋頂。

    這裡的富人大多上身穿艷麗的衣服,下身圍著布裙,頭戴一頂花冠,普通的百姓則用方帕包頭,穿著短衫,下身圍一塊布巾,透著一股子原始的味道。這裡的民風十分淳樸。雖然海邊一下子來了這麼多客人,他們也不會烘抬物價,賣東西也爽快的很,基本上你丟下點錢就可以拿走。

    有些貨物如果是論斤兩來賣的,你只要從其中拿出一部分來秤量一下,然後再對總量估個價,只要不是太離譜,他們也只憨然一笑,便悶頭幫你搬東西了。

    夏潯一行人信步而去,偶見一處用棕櫚樹枝和樹葉搭起的棚子,棚子後邊連著一處院舍,看樣子卻是一家飯館,瞧那棚下環境還算乾淨,案上擺放的各色熟食色澤香艷,誘人垂涎,夏潯便對蘇穎笑道:「要不要停下來歇歇,吃點東西?聽說這兒的飯菜頗有風味,尤其是此地的米酒,多半是由椰子釀成,綿甜可口,價格也極低廉。」

    蘇穎笑道:「可口就可口唄,低廉不低廉的從你嘴裡說出來笑死人,你扮個商人,便真當自己是商人了麼?」

    夏潯哈哈一笑,便向棚下走去。棚下坐著一個男子,應該是這飯館的老闆,這人看起來有三十出頭,不過也未必真有這麼大歲數,這兒的男子瘦削黎黑,比較顯老。他白布纏頭,憨憨地坐在那兒,此地民風還真是淳樸,客人都站住了他都不知道起身招攬客人,只是坐在馬札上眼巴巴地瞅著。

    見夏潯走到面前了,那漢子才站起來,靦腆地笑笑,夏潯指指案上擺放的各色熟食道:「每樣都給我們切點兒,都嘗一嘗,米酒且來一罈。哦,你懂漢語麼?」

    夏潯說完了才省起這人未必能聽懂他的話,剛要轉身叫通譯過來,那掌櫃的已憨厚地笑道:「小人懂得的,老爺、夫人、小姐,請坐。」

    夏潯訝然道:「你懂漢語?」

    那掌櫃的老實答道:「我們這兒常有漢人來往的,做生意的都懂些漢語!」

    夏潯一聽恍然,雖然大明官方的商船剛剛開始在南洋一帶出現,可是一直以來,半走私半海盜的漢人在這一帶呼風喚雨,活躍的很。他沒上岸前就聽說此地島上就有兩撥漢人各有千餘人,獨自聚立成寨,在這裡生活已經有上百年之久了,卻是宋末元初時候的中國移民,這裡的土人懂得漢語也就不足為怪了。

    夏潯在四方小桌前坐了,問道:「大明寶錢,你們這兒收麼?」

    那掌櫃的已抄起小刀,給他們切起肉食來,一聽問話,忙不迭點頭:「收的,收的,大明寶錢,我們這兒都用的。」

    此地以前尚未無國家,兼之此地產錫,所以民間通用的貨幣就是錫塊,但是其它貨幣也能流通,除了金銀,流通最多的就是中國的鑄幣,這中國鑄幣又不只是大明寶錢,實際上他們這兒現在連唐宋時期的古錢還依舊流通使用呢,其中的兌換比例也是民間約定俗成的,卻是不為外人所知了。

    夏潯笑道:「好,你們這兒的米酒都是自釀的吧?給我來一罈品質最好的,再拿兩個杯來。」

    掌櫃的生意上門,十分喜悅,一疊聲地答應。

    唐賽兒把還未喝完的椰子放到一邊,舔舔嘴角甜絲絲的味道,說道:「義父,我也要喝酒。」

    夏潯瞪她一眼道:「不成!女孩子喝什麼酒?」

    唐賽兒嘟起嘴來:「這椰汁沒有味道,你說米酒甜絲絲的,我想嘗嘗!」

    夏潯依舊不允,蘇穎笑著打圓場道:「喝就喝唄,米酒勁兒又不大。不要說米酒,就是那烈酒,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喝過了,怎麼?我就不是女人了麼?」

    唐賽兒得蘇穎幫腔,得意地向夏潯扮個鬼臉,便向掌櫃的叫道:「掌櫃的,拿三個杯來!」

    掌櫃的答應一聲,俯身自櫃下取出用椰索做成的杯子,又捧了一罈椰酒,送上桌來。

    就在這時,吱呀一聲,棚後面的門兒開了,從裏邊走出一男一女。

    這棚本就是搭在這戶人家大門口的,棚的內牆其實就是院子的外門兒,開了門就進了這人家的院子。這時從裏邊走出的是一男一女,女的頭戴鮮艷的花冠,身穿色彩鮮麗的花色短衫,下身繫一條長處到膝蓋的花紋筒裙,底下露出呈小麥色,線條很秀美的一雙小腿,結實緊繃。

    她的膚色有些黑,但五官很標緻,一雙眼睛熠熠有神,而短衫筒裙,中間露出一截圓潤的腹肌,更顯得俏皮、可愛,充滿活力。只是這樣一個女子出來的話,本不致於引起夏潯一桌三人的注意,問題在於,同這女子一塊兒出來的,居然是個漢人,而且還是官兵!

    這個官兵大約十八九歲年輕,長得很是英俊,只是隱隱的還有些稚氣,在他身上,赫然穿著一套明軍水師的制服。這且不提,他出來時,手是攬在那個女子腰部的,看到外邊有人,大概不習慣這麼公然親熱,這才縮回手去,夏潯注意到,他的臉上微微有些不自然,反倒那個女子神態從容,毫無異色。

    夏潯經由多年職業鍛鍊出來的一雙慧眼只匆匆一掃,就察覺那水師官兵衣衫不整,那位年輕的也不知道是姑娘還是少婦的女子秀髮凌亂,兩頰潮紅,額頭微見汗漬,那眼兒水汪汪的,這種風情,只有……

    「有姦情!」

    夏潯和蘇穎對望一眼,一致得出了這個結論。然後兩個人就心虛起來:「這姦夫可是大明軍艦上的人啊,怎麼就這麼堂而皇之地跑出來了,這要是被人抓個正著,豈不連自己都跟著丟人麼!」

    可是……

    那正在忙著切肉的掌櫃的瞟了這對「姦夫淫婦」一眼,居然還很熱情地向那士兵打招呼,嚷嚷著叫那水師小校留下來吃飯,小校並不認得夏潯,只看他們裝束,俱是漢人打扮,以為是隨船而來的富紳,神色間便有些不自然,謝絕了那掌櫃好意,便匆匆走掉了,臨走之間,那女人還丟了個熱辣嫵媚之極的眼神給他。

    夏潯和蘇穎不禁面面相覷:「莫非這女人跟這掌櫃的沒啥關係?」可是那女人喚那掌櫃的一聲稱呼,打碎了他們最後一點幻念,在船上時,他們也簡單地瞭解了一些當地的語言,如果他們沒有聽錯的話,這女人對那掌櫃的稱呼,應該是喚他相公。

    夏潯和蘇穎駭然對視了一眼,突然一起反應過來,蘇穎頓時露出鄙夷的表情。這樣的事在大明也是有的,有些人家,妻子做暗娼,那丈夫則把門望風,想不到在這兒竟然碰上這麼一家人,一時間,蘇穎連就餐的慾望都沒有了,她低低的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厭惡道:「無恥!」

    這時,不遠處傳來叱喝聲,夏潯扭頭一看,只見那剛剛走出去的水師小校正與一個男子扭打在一起,對方的穿著看來也是南洋一帶的人,只是與本地人略有不同,他還有幾個同伴也都湊上來幫忙,那水師小校一人難敵四手,不禁拔出刀來,對方也都在腰間帶了利刃的,登時也拔出來,雙方便又廝鬥起來。

    夏潯一見,拍案而起,剛要衝出去幫忙,明暗間保護他的士兵中亦有穿著軍服,裝作閒遊慢行的,一見這情形,不等夏潯吩咐就拔刀衝了上去,他們能擔任保護夏潯的職責,一身功夫較之普通士兵可是強了不只一籌半籌,有他們幫忙,兩下裡廝打起來,只片刻功夫就見了血。

    那幾個南洋人雖然拳腳凶悍,打鬥兇猛,卻架不住這幾個侍衛功夫了得,加之人多勢眾,一個個都掛了彩,或是臂上中刀,或是腿上血流如注,最後紛紛被打翻在地,這些官兵下船之前也得過囑咐,不可在地方上殺傷人命,免得激起當地百姓反感,因此不敢殺人,可凶勁兒上來,卻也不依不饒。

    那些南洋人被打翻在地,紛紛棄了手中刀子表示認輸,他們還不相饒,狠狠又是拳打腳踢,弄得那些人鼻青臉腫,血肉模糊。

    自大明艦隊到達港口,拜裡迷蘇剌也派了人沿岸維持秩序,這些人都是些衣裝簡陋的土人,光著黝黑的脊樑,穿著草裙,赤著雙腳,扛一桿並不甚直的矛,黑黑瘦瘦營養不良的樣子,一見此處發生鬥毆,這些兼具士兵、警察和城管職能的土兵立即衝過來,叫嚷著讓雙方分開。

    雖然這些土兵沒甚麼戰鬥力,可畢竟是地頭蛇,他們的王又是大明皇帝認命的,這些大明官兵不能不給點面子,他們悻悻地住了手,依舊罵罵咧咧的。其實他們也不知道雙方為何打架,反正他們看見自己人吃虧了,那就動手唄,幫親不幫理,就這麼簡單。

    那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幾個南洋人好半天才從地上爬起來,哇啦哇啦地一通叫喚,不時指一指那個剛剛從店中出去的士兵,又指指這邊簡陋的飯館,似乎在向當地土兵告狀。那土兵一看動手的人穿著大明軍服,哪肯得罪他們,一個小頭目把手一揮,呱呱大叫幾聲,土兵們便一擁而上,把那些被打得鼻青臉腫、滿身是傷的南洋人捆綁起來。

    那些南洋人憤怒已極,呱啦呱啦又是一通怪叫,那些土兵也不理會,聽他們罵得急了,還拿矛桿兒捅他們幾下,或者踹上幾腳,等把人綁好,他們就把人帶走了,那小頭目還向幾位明大人點頭哈腰地陪笑著遞了一陣子小話兒。

    這時夏潯、蘇穎和唐賽兒都站到棚前往那裡看著,那店主夫婦也站在前面,看那剛剛從店裡的士兵受了輕傷,那女人便飛奔過去,扶住了他,低聲軟語地安慰著他。夏潯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那店主道:「店家,這是怎麼回事兒?」

    那店家氣憤地道:「那些人是暹羅人,是從暹羅過來的一夥商人,剛才那個領頭的,是他們之中的一個首領,名叫沙旺素西。」

    夏潯一聽不禁恍然:「難怪看他們動起手來兇狠凌厲,拳拳到肉,尤其擅長肘擊和膝撞,原來是泰拳。」

    店家道:「我妻貌美,被那沙旺素西看見後甚是喜愛,我妻也愛他強壯,所以每次他到此地經商,常與我妻往來。前日那叫李知覺的中國士兵到我店中飲酒,我妻見他相貌俊逸,談吐斯文,比那沙旺素西的粗魯大不相同,甚是喜歡他,便不再與那沙旺素西往來,誰知那沙旺素西懷恨在心,便約了朋友來尋仇了。」

    「什麼什麼?」

    夏潯掏掏耳朵,愕然看著那店家,瞧他居然還一臉的不屑與憤怒。

    「哥們,你……還替那挨打的明軍士軍打抱不平?!」

    蘇穎一旁早氣炸了肺,這樣的男子,為了幾個臭錢,讓自己妻子操持皮肉生意、任人嫖宿,簡直是枉披了一張人皮,他還好意思說出來!蘇穎便忍不住尖刻地嘲諷道:「你們既然是做這皮肉生意的,客人只要有錢就好啦,還要挑肥揀瘦麼?」

    那店主一呆,訝然道:「什麼皮肉生意?」隨即反應過來,便很不高興地道:「那人喜歡我妻子,我妻子也喜歡他,小小聚合一番,兩廂情願的事兒,我家並不收他財物,怎麼是出賣色相了?」

    蘇穎登時呆住:「既不圖錢,那為什麼?此地到底什麼風氣,難道……難道自己妻子看中了什麼人,都能隨意媾和,做丈夫的居然毫不在意?這……這似乎比相公說的,那北疆草原上任由男子鑽進自家氈帳,與自己女兒顛鸞倒鳳,父母雙親放任不管還要奔放的多呀……」

    蘇穎還真猜著了,那店主被她誤會,視為莫大羞辱,當下便解說了一番此地風氣,此地風氣果然如此,那妻子若是與人相好,丈夫並不生氣,且以妻子美貌能吸引男人為榮,對那「姦夫」還要置酒飯款待。

    當然,這「姦夫」也要身份地位顯赫才好,總不成比她男人身份還差,那就視為羞辱了,但這羞辱只是因為對方身份低賤而發,至於貞操,如果他們有字典的話,那麼在他們的字典裡也是沒有這個詞兒的。以前滿剌加歸暹羅管轄,暹羅人自然就是上等人,現如今在他們本地人心中,無異就是以中國人身份最貴重了。

    那叫李知覺的士兵受那婦人一番安慰後,便返回軍艦去了,店主見無大事,施施然返回案頭去切肉炒菜,蘇穎站在那兒,被驚駭得好半晌醒不過神來,至於那店主所言,她根本不信。唐賽兒脹紅著臉,好半天才憤然罵出一句:「真不要臉!」

    夏潯急忙掩住她的口,低斥道:「噤聲!」

    若不是夏潯此刻正摀住她的嘴巴,這位以造反名載史冊的女英雄恐怕立刻就會扯起大旗,振臂高呼起來:「點天燈!騎木馬!浸豬籠!點天燈!騎木馬!浸豬籠!千刀萬剮!殺、殺、殺、殺、殺、殺、殺!」

    唐賽兒的殺氣值即將爆棚的時候,門口忽地來了一個西洋人,這人是方纔那兩伙人的鬥毆給吸引過來的,一直站在那看著。衛護夏潯的那些士兵眼見自己人被人欺負,仗義出手救了那士兵,來自暹羅的那些商人被當地土兵帶走後,他們便走回來。

    有兩個士兵很機靈,覺得這樣一行動,大家依舊這麼散開,恐有會被人看出身負任務,便也走向這家飯館,想要以就餐來掩飾身份,結果他倆剛剛走到棕櫚枝搭成的涼蓬前,就被那個洋人攔住了。這洋人黑髮棕眼大鼻子,個頭不高,頭髮都是自然捲兒,生了一部濃重的鬍鬚。

    「你們好。」

    那個外國人滿臉堆笑,用怪裡怪氣的漢語向他們打招呼。

    兩個士兵按刀站住,警覺地問道:「你是什麼人,要幹什麼?」

    那人急忙向他們解釋了一番,可惜他的動作和聲調雖然極盡誇張,而且還換了好幾種語言,裏邊夾雜的漢字卻沒有幾個,兩個士兵茫茫然的根本沒有聽懂。夏潯招手喚過通譯,低聲問道:「他說什麼,你聽得懂麼?」

    那通譯答道:「他方才說過幾種語言,其中有一種是大食語,我聽得懂。」

    夏潯頷首道:「嗯,你去問問他,要做什麼?」

    「是!」

    通譯答應一聲,上前讓過兩名士兵,用大食語問道:「你是什麼人?要幹什麼?」

    那人正急得抓耳撓腮,一聽有人懂得他的話,還能流利地說出同樣的語言,不禁喜出望外,連忙道:「你好,我是來自遙遠西方的一位旅者,聽說你們的船要往西方去,我可以搭乘嗎?」

    通譯扭頭對夏潯翻譯了一遍,旁邊兩個士兵先不耐煩起來,揮手道:「去去去,一邊兒去!我們那是軍艦!懂?」

    那人大概只懂幾句簡單問候的漢語,同樣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不過看他們轟蒼蠅似的動作,倒是猜出幾分,連忙道:「我聽說你們的艦隊有很多商人,還有女人,再多搭載一位旅客也沒有關係吧?可以引見我認識一下你們的指揮官先生嗎?」

    夏潯上下打量他幾眼,對那通譯道:「請這位先生進來!」

    一見夏潯發了話,那兩個士兵便不再多言,只是扮作遊客進了棚子,向那掌櫃要了幾樣小菜,在另一桌坐下進食。那人被容許接近,顯得非常高興,他走進棚子,審視地看了夏潯幾眼,問道:「這位尊貴的先生,您能慷慨地幫助我嗎?」

    夏潯道:「先生請坐。我是一位商人,我想,如果我同意的話,我們的艦隊或許會允許你的加入,但是我要先知道你是什麼人,來自於哪裡,為什麼到了這兒?你要先把你的經歷告訴我,我才能決定!」

    那人聽了通譯轉述之後非常高興,在西方商人是很有地位的,他對東方的瞭解顯然有限,所以絲毫沒有懷疑一個大商人可以影響一位指揮著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艦隊的指揮官的能力。

    在得到夏潯的允許後,他興沖沖地坐到夏潯身邊,滔滔不絕地解釋起來:「你好,尊貴的先生,我來自遙遠的西方,一個叫威尼齊亞的地方,我的名字叫費英倫.達.康提,我周遊世界,來到這個地方,倒霉的是,我的船被海盜給洗劫了……」

    這個西洋人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通譯可以翻譯他的話,但是對他所說的人名地名,就只能音譯了。

    夏潯聽通譯說完這段話,仔細想了想,對「威尼齊亞」這個名字全無印象,想來也是,就算是現代,他所知道的也只是一些西方著名的地方,而無法熟知每一個地方,天知道這個叫費英倫的傢伙來自哪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更何況這個年代,西方許多地方的名字恐怕也與現代有所不同。

    夏潯蹙眉道:「費英倫先生,你所說的威尼齊亞是什麼地方?」

    費英倫手舞足蹈地解說:「威尼齊亞是我們的國都,號稱水城,那是完全建築在水上的一座城市,是一個奇蹟般的存在,我走過全世界這麼多地方,再也沒有見過一處跟我們那兒一樣的地方,我們的國家有一支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當然……」

    費英倫垂頭喪氣地道:「在我看過你們的戰艦之後,我想,我們得排在第二了……」

    「水城?完全建築在水上的城市,獨一無二,威尼齊內,威尼……」

    夏潯突然明白過來,失聲道:「威尼斯?你是從威尼斯來的?」

    費英倫驚奇地睜大了眼睛:「您知道我們那兒?是的,威尼斯,英格蘭人就是這麼稱呼我們的,可是……,上帝啊!我到遠東這麼久,還是頭一次遇到知道我們國家的人!」

    夏潯笑了笑,說道:「閣下不是頭一個到東方來的人,我要去往西方做生意,當然要對西方瞭解一些。好吧,這位來自於威尼斯的朋友,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呢?」

    非常健談的費英倫在通譯的幫助下,向夏潯講述了他的傳奇故事。

    根據費英倫的介紹,他是一個威尼斯商人,十多年前,因為經營不善,他破產了,壓在肩上的是一筆根本無法償清的巨額債務,他無法在威尼斯繼續生存,只好離開威尼斯,前往埃及的亞歷山大港,想利用他的聰明智慧東山再起,賺錢還清他的債務。

    在他看來,想要賺大錢,就得航行到很遠的地方去,帶回本地罕見的商品,才能賺大錢。然而當時埃及的統治者來自於亞洲大草原,是一位虔誠的伊斯蘭信徒,在這位統治者心目中,整個印度洋就是一個大湖,是一個屬於他們的聖湖,所以不允許基督徒穿越開羅,進入他們的聖湖。

    於是,他在埃及生活了幾年,學習了阿拉伯語,並且娶了一個當地女子,改信了伊斯蘭教。這樣,他就可以用伊斯蘭商人的身份繼續周遊世界而不會受到阻止了。

    經過一番準備,他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聯手買下一條船,開始了他的遠航,歷盡千辛萬苦,他們來到了印度古裡,這一路經營,他們已經賺了些錢,在古裡,他們兜售了自己帶來的商品,購買了大批當地的貨物。

    這時候他們聽說,在更遠的東方有一個國家,盛產華麗的絲綢和精美的瓷器,這些商品如果運回國去,每件都可以當成價值連城的藝術品,以極高的價錢賣給那些庫房裡堆滿了金幣而無處消費的富人。

    他們遠航一次並不容易,這一路沒有被暴風雨葬身大海,已經是幸運之極的事了,如果再想來一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機會,於是經過一番商議,他們決定繼續向東旅行,結果就在滿剌加外海,遇到了一夥東方強盜。

    那些強盜擁有許多戰艦和士兵,他們只是一條商船,根本無法抵抗,所有的貨物和整艘船都被海盜們搶去了,他的夥伴都被海盜們殘忍的殺死,他也被砍傷,跌進了大海,幸好,他沒有死,順著海水漂流到這裡,被這裡的原住民給救了。

    如今,他在這島上已經住了兩年多了,他日夜盼望能夠回到家鄉,他的妻子還在翹首期盼著他,說著,他還流下了傷心的淚水。費英倫一邊說,一邊還向夏潯展示了他臂上、腿上的處處傷痕,他的膚色曬得黝黑,臉頰上也有一道深深的傷痕,只是大半被鬍鬚遮住了。

    蘇穎聽他說起還在遠方癡心地等他歸去的妻子,不由觸動心事,惻隱之心大起,便對夏潯低聲道:「老爺,船上怎麼也不差一個人,就把他帶上吧,這人的遭遇實在可憐。」

    夏潯思忖片刻,對費英倫道:「好吧,我們可以帶上你。我們的船隊,這一次要航行到多遠的地方,現在還無法確定,也許我們會把你送到某個港口,你在那裡再尋找其它的商船繼續西行,也許……我們會一直把船駛到你們的故鄉去。」

    費英倫聽了翻譯後欣喜若狂,連連向他道謝。

    夏潯微微一笑,擺手道:「你不用謝,我要帶上你,並不是無償的幫助你。你要受僱於我,以此來抵償你的船資和在船上的一切花費。在解除僱傭關係之前,你必須完全聽從我的命令。什麼時候解除僱傭關係,由我來定,你無權自作主張!」

    蘇穎聽了有些不悅,心道:「老爺好生小氣,救人危難,還要提條件。這人這麼可憐,他還……,他不是真把自己當成商人了吧?」

    費英倫低頭想了片刻,向夏潯頷首道:「好,我願意與您簽訂契約,只要您能帶我回去,我願意為您服務!」

    夏潯笑了笑,道:「很好!我們的船隊上一次遠洋,只到了柯枝、古裡,那裡恰恰是你遠洋而來的終點,希望這一次有你的幫助,我們可以航行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先吃些東西吧!」

    蘇穎和唐賽兒厭棄這戶人家,連他們販賣的飲食都嫌髒,不肯食用,夏潯清楚他們的想法,不由一笑,向那費英倫問了問,知道他在此地混了兩年,業已有了一處簡陋的住處,幾樣簡單的家什。夏潯便叫通譯把船上用來識別身份和所屬船隻的一塊竹製腰牌留給了他,叫他回頭取了自己的東西,持這塊腰牌到港口,自然會有人引他登上自己的船。

    囑咐完了,夏潯就會賬離開了,那一桌的飯菜自然都送給了費英倫。

    離開小飯館,三人往回走,見蘇穎和唐賽兒依舊一臉的鄙夷和厭棄,夏潯不禁笑道:「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現在知道四海之外是如何的稀奇古怪了吧?我看那店主並未說謊,此地風俗應該就是這樣。你們是不知道,許多地方的風俗比這兒還要不可思議呢。

    有些地方貴客臨門,是要以妻子款待客人的,還有些地方,女兒家成親之前,先要把自己獻給族中首領。咱們的船接下去要去的地方,那兒的僧侶比皇族還要高貴,女子成親前,先要到寺廟裡,把自己清白的身子交給僧侶,就算身份貴如王妃,也要先陪宿三天和尚呢。

    咱們可以看不慣,可人家那也是千百年來形成的傳統,不必把咱們的觀念強加於人。這一路下去,可能還有種種不可思議之處,你們切莫亂加置評,引來無謂的爭執。」

    唐賽兒聽他所說種種,簡直比今日所見那對店主夫妻的行為更加的難以置信,不由驚駭地道:「天下間真有這樣的事情?」

    夏潯回頭瞟了一眼,那費英倫正對著一桌飯菜狼吞虎嚥。夏潯微微一笑,若有深意地道:「當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未必不是真的;你覺得千真萬確的事情,也未必不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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