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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 錦衣夜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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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31 19:24:20 |只看該作者
第333章 生計

  在朱高煦、邱福以四千騎卒擊潰李景隆十餘萬大軍之後,朱棣率領大隊人馬趕來,在濟南城外紮下了十里連營。北平鄭壩村一戰、河北白溝河一戰,李景隆共計八十萬大軍,如今還能成編製地投入戰鬥的,估計不會超過三十萬人,而且主帥逃走,領軍將領們各自為戰,可以說,朱棣的戰略目的已經完美達成了。

  他在濟南城下紮下營盤。召集眾將,商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要不要打濟南。

  打濟南的困難每個人都清楚,一是燕軍攻城戰打得不多。缺少攻城器械;二是兵力相對於朝廷仍舊有限,打下來也很難分兵守住;三是李景隆雖然逃了。但是平保兒、吳傑等統兵大將還在,他們的本部兵馬損失不大,很可能會對包圍濟南的燕軍形成反包圍,或者斷了他們的後路。

  但是也有一部分將領認為。李景隆先以五十萬大軍戰敗,再以六十萬大軍戰敗,殿下已經擁有了和朝廷分庭抗禮的資格,不能再像以前一樣,攻城掠地、打了就走,而應該一步步擴大地盤、擴張自己的勢力範圍。沒有足夠的地盤,就沒有足夠的錢糧來招兵買馬,勢力始終無法擴張,何談打到南京城下,誅奸佞,清君側呢?

  這個意見最終打動了朱棣。他決定繼兩次野戰大捷之後,再打一次攻堅戰,拿下濟南城。於是,濟南城外的燕軍立即動員起來緊鑼密鼓地開始建造攻城器械,準備攻打濟南城二濟南城中。夏潯尋找了兩天,還是沒有找到那個酷肖謝雨靠的女孩,弄得夏潯又是猶疑又是擔心。他懷疑自己可能是看走了眼,又擔心確實是彭梓祺和謝雨靠牽掛於他,所以雙雙從雙嶼島趕來找他,雖說她們兩個一個會武、另一個也算是老江湖,可是現在兵荒馬亂的,實在叫人擔心。

  以他這個燕王密諜首領來說原本只是他的一個手下,就把曹國公爺乃至曹國公麾下的數十萬大軍玩弄於股掌之上,可是現在他和一個普通的難民沒什麼兩樣,一樣的睡大街、一樣的吃路邊攤,毫無用武之地彭梓祺和謝雨靠兩個女孩兒家該如何是好。

  日上三竿,憂心忡忡的夏潯在城中找得筋疲力盡,忽然看見前邊有一個包子鋪,這家店舖生意特別的紅火,買包子的人群排成了長龍,夏潯這才驚覺快到晌午了隱隱覺得腹中有些飢餓他摸摸藏在腰中的銀錢便也舉步走了過去。

  一個買包子的大漢憤怒地叫嚷起來:「他娘的,我說莫掌櫃的。你也太黑了點吧,昨天還一個包子一文錢今天就漲到兩文了,有你這麼做生意的嗎?你怎麼不去搶啊?」

  那留著兩撇鼠鬚的包子鋪老闆嘿嘿地笑了起來:「許老三這可怪不得俺。你也不瞧瞧,俺這一屜一屜的包子蒸出來,趕得上趟賣嗎?買包子的人多呀,沒辦法,你是城裡頭的人嘛。自己家裡有鍋有蒸籠的,你想吃又嫌貴,那就自己做呀。」

  「他娘的,燕軍圍城,倒把你個賣包子的抖起來了,本想圖省事的,算啦,老子不買了,咱回家自己蒸去!」那食客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夏潯站在那兒,正把這番話聽在耳中,他愣了一下,突然機靈一顫,立即轉身急急走去。

  這兩天為了找謝雨靠,他心不在焉的也沒多想,聽到這兩人的對話,他才忽然想起來,燕王困濟南,似乎圍了數月之久啊,這才幾天的功夫,包子的價格就翻了一倍,時曰久了。城中的糧食該是什麼價格?

  夏潯身上帶的錢並不算多。如今陰差陽錯的進了濟南城,他得先為自己的生存打算了,如果燕軍圍困濟南數月。最後把他這位燕軍密諜最高首腦活活餓死在城裡……這結果也太搞笑了吧?

  夏潯匆匆趕到一家米糧店。。還好,這時候還沒有人搶購糧食,或許是普通小民們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又或者他們很樂觀地認為。用不了幾天朝廷大軍就能解了濟南之圍,所以身上有錢也捨不得全都拿出來,買那已經開始漲價的糧食。

  夏潯傾其所才。嗯要全部換成糧食,沒想到那米糧鋪的老闆居然惜售吧望著燕軍之圍不解,糧食可以繼續漲價,夏潯只買了一袋糧食,扛著糧食走到大街上,卻又為自己如何儲放這些糧食開始發愁。

  他在城中沒有住處,這幾天也是露宿街頭的。

  仔細想了良久,夏潯突然想起了長春觀的丘子洞,那處據說曾是邱處機的修真秘窟,上一次他奉朝廷使命來濟南剿白蓮教匪時,牛不野等人曾藏身在那裡,夏潯施計,誘使王金剛奴把他帶到了這裡,這是夏潯想到的唯一一個可以藏身的所在了。

  夏潯扛著糧食趕到長春觀。只見大門緊閉,上邊還交叉貼著兩道官府的封條。

  因為長春觀的香火道人也是白蓮教徒,當時一併被官府抓走,這座道觀就被封了。夏潯沒動那門戶。而是徑直繞到後院,將糧食逾牆運入心藏好,然後再去第二家糧米鋪子,繼續購買糧食,當然,他也沒忘了買幾壇鹹菜。

  等這一切忙完,夏潯在長春觀後院滿是灰塵的台階上坐下來,想想自己現在的舉動,簡直如同一隻灰溜溜的老鼠。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實在不是他能控制的,謝雨霧倒底在不在濟南城、如今情形如何,他不知道;頭兩天沒有他的消息,燕王那邊或許還不著急,兵荒馬亂的一時失去聯繫是可能的。但是這麼久了還沒有他的消息,燕王那邊必然以為他出了意外,也不知會不會對他原來所做的部署安排予以改動。

  原本,他是燕王的「軍情六處」。處長。呼風喚雨,神通廣大。而現在,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難民而已,他所能做的,只是利用一個先知先覺的穿越者的優勢,給自己儲藏一些保命的糧食,叫人情何以堪吶。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看到了她。

  謝謝,你……你這個臭丫頭,到底在不在這裡?

  ※※※※※※※※※※※※※※※※※※※※※※※※※

  芙蓉街姜府,門前豎著桿子,那走進士及第的標誌。

  董家老爺,可是一位舉人老爺。

  此刻,就在門口不遠栓馬樁旁。圍了一群人。

  董翰文董公子從府裡出來。見門前不遠擁擠著許多路人和難民。便不悅地皺了皺眉頭:「怎麼搞的,這些逃難的百姓。都擠到我家門。兒幹嘛?去去去,把他們都趕遠點兒!」

  董翰文一聲令下 ,幾個惡奴立即衝過去。帶推帶搡地趕人:「走開。走開,都圍在我們家門口幹什麼,快點滾蛋,再不走老子拿棍子轟人啦。」

  「咦?慢著。慢著!」

  人群一被轟開,忽然看見一個女孩兒正跪在地上嚶嚶啼苦,雖然女孩兒跪在地上,看不清模樣,可那纖腰翹臀曲線玲瓏,一頭青絲烏油油光可鑒人,便已讓人眼前發亮了,董公子趕緊喚住家奴,快步走上前去。

  地上橫躺一具屍體,是一個老人,腰肋間纏著幾團破布,隱泛血痕,也不知道他是病死的還是傷重而死,那女子就跪在老人面前,嚶嚶啼哭著。

  董翰文看見死人,先是厭惡地皺了皺眉頭,這才對那女孩兒和顏悅色地道:「小娘子,因何在此啼哭呀?」

  那女孩兒頭也不抬,見人動問,便垂首抽泣道:「小女子德州人氏,隨父逃亡城中,因老父傷病而死,無錢安葬,故此啼哭悲傷。過路的好心大爺,誰能出錢為小女子料理亡父喪事,小女子願自賣自身。為奴為婢、為妾為侍。聽由遵便。」

  「哦?倒是一個孝女,抬起頭來,叫本公子看看。」

  那女孩兒抽噎著緩緩抬頭,董翰文倒吸一口冷氣,雙眼圓睜,整個人就像著了定身法兒似的,再也動彈不得了。常言說,精不精,一身青;俏不俏,一身孝。女兒家若穿一身白衣,本來就特別顯得俊俏。這個女孩兒的姿色更是美麗之極,那彎彎的眉、俊俏的眼,嫵媚的小嘴,一身縞素,梨花帶雨……

  「多少錢?」

  董翰文看呆了,定定地看了半晌,脫口問道。

  那女孩兒似乎被他看得害羞了,輕輕垂下頭去,幽幽地道:「奴家自賣自身,還要錢做什麼,只要公子替奴家拿出料理喪事所需,奴家……便是公子的了。」

  董翰文一聽,骨頭一輕,差點兒被那順著街口吹來的輕風給飄到天上去。他盯著那女孩兒因為垂首而微露的半截粉頸,只覺那頸子晶瑩剔透,依稀可見青絡,線條柔潤,美得恨不得叫人咬上一口,登時咽口唾沫。強自保持一分神志的清明,嘿嘿笑道:「那,總也要說個價錢出來才好吧?」

  女孩兒道:「奴家也知道,燕軍圍城,無處可以葬人,官府又有規定。死者必須焚化。家父亡身。總要火化了才是,可這棺槨總要買的,不能赤身焚化,再者,還要請僧人超度。約摸算下來,一百貫……也就夠了。」

  「使得,使得!」

  董翰文恨不得馬上付了錢,把這嬌俏柔媚的小娘子摟在懷裡,揉進身裡溫存一番,眼下戰亂不休,大明寶鈔可是貶了值的,如今一百貫寶鈔。大抵只能買到戰前七十五貫的東西。這麼點錢,買這麼一個美人兒,做夢都得笑醒嘍。瞧這小娘子眉鎖腰直、頸細背挺,顯然還是一個守身如玉的處子,撿到寶啦!

  董翰文立即道:「小娘子。不要急,你等等,你等等,本公子馬上回府拿錢。噯。你們幾個狗奴才,看著點兒。看著點兒,這可是本公子定下了的人!」

  董翰文說著,便手舞足蹈地衝回府去,那女孩兒仍然垂著頭,以袖拭淚,誰也沒看到她唇邊輕輕掠過的一絲奸笑,雖是奸笑,笑得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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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2
發表於 2011-10-31 19:25:03 |只看該作者
第334章 一將功成萬骨枯

  「人呢?人呢?你把本公子的美人兒藏到哪去了?」

  那小美人到了棺材店,選中一具中等偏好的棺木,又叫店裡夥計幫著把人入斂了,最後又選了些火燭銀錁,叫那幾個家奴抱著,忽然有些害羞起來,她對彭翰文悄聲說有些內急,想要方便一下,彭公子哪有不允不理。

  小美人兒讓棺材鋪的夥計引著往後院去,臨到後門口,還回頭瞟了一眼,那嫵媚的韻味看得彭翰文心兒一酥,站在那兒好一番回味,真個銷魂無比。

  可惜,這銷魂的時間長了點,最後他終於發現,原來這只是一場春夢,那美人兒鴻飛冥冥,不知去向了。

  「公子,你可不要血口噴人,我柳氏棺材鋪正經人幹的正經生意,這兒可不是黑店。那小娘子說是內急,要借我家茅廁一用,我能不借嗎?她跑了關我老柳屁事。喏,這是她脫下來的孝衣,還給你!」

  一團白綾,被那棺材店老闆擲到董翰文懷裡,董翰文氣極敗壞地道:「給我追,把那小賤人給我找出來,我要剝她的皮!」

  「慢著!」

  棺材店老闆把眼一翻,黑眼仁不見,只剩下眼白了:「錢呢?」

  董公子怒不可遏地道:「本公子叫人騙了,你沒看到嗎?棺材還你!」

  「放屁,棺材也有還的?虧你是個讀書人,這棺材也能退貨?再說令尊老大人這不是已經入斂了麼,再擔出來,像什麼話。」

  「那不是我爹!」

  「我管他是爹還是你爺爺,不付錢,休想走人。」

  「混帳!混帳!你們幾個狗奴才,就看著公子我受辱麼?給我打!」

  「哎喲,你還有理了,就你有人吶,夥計們,拿上家活什兒都出來,睡霸王棺材的來了!」

  彭翰文和棺材店老闆扭打成一團的時候,一個青衣小帽,好像大戶人家家丁的俊俏小童已出現在幾條街外的一家糧米鋪子,甜甜脆脆地道:「店家,買米。」

  這人自然就是方才「賣身葬父」的那個小美人兒,也就是古靈精怪的謝雨霏,她被大車載入城中,與彭梓祺失散。車一進城,大車上的乘客便各奔東西,她也只好自尋去處。錢揣在彭梓祺身上,只有二人隨身的衣物在她的手裡,除此之外,她一無所有。

  如何在城中活下去?

  謝雨霏唯一的財產,就是一包衣服,她把這包衣服留了一套男裝,一套女裝,其他的都送進了當鋪,換來的百餘文錢被她扯了匹白布做了身孝服,扣去這兩天的飯錢,剩下的那點錢就給了這死者的親屬。

  因為怕生瘟疫,城中一旦死了人,按照鐵大人的命令,都是要集中火化的,那戶逃難的人家本來也要把屍體上交集中處理的,如今可以換點飯錢,如何會不答應?於是,就出現了彭府門口的那一幕。

  謝雨霏也想到今後的吃飯問題了,而且她想到的時間比夏潯還早一些。

  也許是因為從小就幹些危險的買賣吧,謝雨霏的危機意識特別強,自入城之後,提著她的全部家產----那包衣物走進當鋪的時候,她想到的就不是這一兩天如何過,而是如何盡可能地比別人過得久。

  夏潯一袋袋往長春觀搬運糧米的時候,謝雨霏也在一小袋一小袋地把糧食提走,藏在她找好的藏身之處。她沒有留一文錢,她並不想在濟南城賺難民財,只要燕軍一撤,她就會馬上離開。如果燕軍不走,那麼這城裡邊,最值錢的將只有糧食,她留錢幹什麼呢?

  戰爭,無關正義與非正義,不管你把它描寫的如何熱血沸騰,波瀾壯闊,瑰麗離奇,它的本質總是冷血、殘酷的,它的目的,是對生命的殺戮。

  謝謝就像一隻警覺的土撥鼠,當萬千生靈還在無憂無慮地時候,她已經嗅到了危險的味道,並且開始為了生存忙碌起來……

  ※※※※※※※※※※※※※※※※※※※※※※※※※※※※

  圍城兩個月了,糧食變得比金豆子還貴,濟南城中餓殍遍地,一片荒涼。

  街頭,一個婦人舉著只翠玉鐲子,高聲嚷道:「一個饅頭,就換一個饅頭!誰給我換一個饅頭?」

  有人換了,婦人接過饅頭剛啃了一口,旁邊就伸出一隻髒兮兮的小手,奪過饅頭就跑。

  「還給我,我的饅頭!」婦人追出不遠,便力盡軟倒在地,只能伏地痛哭……

  巷中,一戶人家門扉緊閉,一個瘦弱的孩子有氣無力地拍打著門環,過了許久,門開了一道縫,裡邊還用鐵鏈子拴著,從門縫裡,探出了一個中年人的臉,氣色比外邊的孩子好一些,卻和街上的許多難民一樣,滿臉木然,只有那眼神,像審視犯人似的盯著外邊的小男孩。

  小男孩伸出瘦瘦弱弱的手臂,乞求道:「老舅,我爹、我娘,都餓死了……,老舅,求你給我口吃的吧,一口,給一口就行。」

  中年人冷冷地道:「給你,我們吃什麼?」

  「砰」地一聲,門關上了,小男孩無力地敲打了幾下,絕望地往回走,走不多遠,他就一頭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沒有人看他,街上的人都像行屍走肉一樣,類似的場面太多了,常常有人走著走著,一頭紮在地上就再也起不來,人們從開始的恐懼、害怕,到現在司空見慣,甚至伴著屍體睡覺,都已完全沒有感覺,飢餓把人們的心變得堅硬似鐵……

  都指揮使司衙門,盛庸、鐵鉉、高巍等官員們正襟危坐,一個個面色凝重,大廳中氣氛極其壓抑。

  參軍高巍報完了傷亡的統計數字,長長地歎了口氣,合攏手扎,沉聲說道:「燕軍攻城已逾兩月,守城將士傷亡慘重,城中糧食有限,為堅持長期堅守,守城官兵每天只吃一頓飯,而且都是粗糧雜菜豆面一類的東西,體力虛弱,患病者日漸增多,可以做戰的士兵越來越少了。」

  盛庸向參政鐵鉉問道:「如今,府庫餘糧還有多少?」

  鐵鉉臉色沉重地道:「府庫餘糧還可供我官兵食用三個月,但……這是按照現在每日一餐的用量來計算的。」

  盛庸長長地吸了口氣,扼住手腕道:「缺兵、缺糧,外圍兵馬迄今不能對燕軍實施足以構成威脅的攻擊,也不知燕軍還想困城多久,兩位大人,有何建議?」

  高巍道:「大人,僅憑城頭守軍,已經無力守城了,現在,必須得集中城中青壯甚至婦孺,上城助戰。守城嘛,和行軍打仗不同,只要有把子力氣,搬得動滾木擂石就行,沒力氣搬滾木擂石,潑金湯沸水總還是辦得到的吧。只不過,如果要招募民壯,就得管他們吃飯,咱們現在的餘糧……」

  這話一說,盛庸眼中的光采也黯淡下來,一時間,三人又是沉默無言。

  過了很久,鐵鉉才用低沉的聲音道:「這些天,我一直在堅持巡城,我發現,城中已經有越來越多的百姓因為沒有吃的而活活餓死了,官府的賑糧早就停了,由百姓們組成的巡街隊、清掃隊,也都早就停了,現在城中餓殍遍地,臭氣熏天。」

  他苦笑一聲又道:「人人餓得走不動道,哪還有力氣給你辦事?兩位大人,再這麼下去,唯一的結果,就是全城拖垮,玉石俱焚。所以,本官想到一個不得已的辦法……」

  盛庸和高巍一齊抬起頭來,急迫地看向他:「鐵大人,請講!」

  鐵鉉緩緩道:「要守下去,唯有一個辦法,集中全城軍民的糧食,統一安排分放,優先供給軍人。」

  高巍呆呆地道:「這和現在,有多大區別?」

  鐵鉉沉聲道:「有!許多富紳大戶家中,都藏有許多糧食,把它們全搜出來充作軍用,那麼高大人就可以募集青壯守城了,為了有口飯吃,百姓們一定願意上城牆的。」

  高巍道:「可這一來,那些守不得城的百姓們怎麼辦?」

  鐵鉉道:「趕出城去,糧食收繳歸為軍用的那些人家,如果不願守城,也一概遣出城去,他們現在在城裡,就是與軍爭糧。」

  盛庸微微蹙眉道:「恐怕……燕王不會遂我所願,一旦遣放百姓出城,燕王就會明白咱們的用意,如果他拒不放人,那怎麼辦,咱們本該承擔濟南守土之責,卻反要令得濟南父老死在城下不成?」

  鐵鉉目中微微泛起淚光,沉聲道:「再如何淒慘,難得慘得過睢陽張巡?張巡將軍為了守城,連自己的愛妾都殺了,城中老弱百姓,俱都殺了充作軍糧,難道他願意屠戮百姓?他這麼做,只是因為睢陽只要守住,一城雖死絕,卻可保江山社稷。」

  說到這裡,那淚光中漾起一抹刀鋒般的寒意,他的聲音也冷酷起來,堅如鐵石:「濟南,貫通南北,一旦落入燕逆之後,必漲燕逆聲勢,他就有了抗衡朝廷的大本錢,所以,哪怕犧牲再大,濟南城不能丟!死一小部分人,保一大部分人!毀我一座濟南,可為皇上保住萬里江山,難道不值得?我們發過誓的,誓與濟南共存亡,就算濟南軍民全部戰死,為此逼退燕逆,那也值得,這是大義所在!」

  看看盛庸和高巍,鐵鉉又道:「難民出城,或許會被燕王所阻,可他一旦阻止難民出城,卻也必定要為無辜難民之死而背負罵名!留在城中,只是拖延全城人的死期,驅出城去,或可給他們一線生機,現在,咱們只能和燕逆比!」

  盛庸問道:「比什麼?」

  鐵鉉一字一句地道:「比誰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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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1 19:26:48 |只看該作者
第335章 算你狠!

  街上,有許多女人,年輕的、貌美的,曾經是大戶人家小姐的,許多都是好人家的黃花大閨女。從一個月前開始,在這座城市裡,用一小口袋米就能換一個黃花大閨女陪你睡覺,半個月前開始變成只需一頓飯,現在則只要一個饃。可是到了這時候,就算一個饃也沒人願意換了,誰也不知道燕軍還要困城多久,誰也不知道朝廷的大軍幾時才會來解圍,即便家裡還有餘糧的大戶人家,這時也是省吃儉用,再也不肯浪費一粒糧食。

  已經到了夏天,餓死的人就躺在街頭巷尾,因為清掃隊已經解散,不能及時清理,有的屍體在那一放就是好多天,此時正是炎熱無比的七月天氣,大雨之後,那些死屍就泡在雨窪裡,再被烈日一曬,整個軀體就像發面饅頭一樣慢慢膨脹起來,不知什麼時候,「噗」地一聲,肚子就爆了,屍臭瀰漫開來,中人欲嘔。

  可是不遠處的那些人卻是麻木不仁,似乎全無知覺。他們只是躺在那兒,一個個脹大著肚子,因為那裡邊除了水還是水,此外就是一些似乎可食卻沒什麼營養的東西,隔著肚皮,你都能看見裡邊的顏色。

  他們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就那麼躺在那兒,直瞪瞪地望著天空,有時還會呻吟兩聲「餓,餓呀……」,這時你就知道,他還活著。在他們不吱聲的時候,眼神都是直勾勾的一動不動,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死的還是活的。

  軍隊開始行動了,平時的一切規矩,法紀,在戰時都得服從軍事需要。士兵們逐家逐戶地搜查糧食,哪戶人家一冒炊煙,馬上就會被巡街的兵丁發現,他們立即就會上門搜查,連鍋端走。戰時一切從權,所有的糧食全部集中供給。

  守住濟南,將是無上的功勳與榮耀,但是不可避免的,那些不情不願被綁上戰車的百姓們,則必須承擔這戰爭的後果。濟南城開了一道城門,一批難民被放出去自謀生路了。他們就像當初慶幸逃進了濟南城一樣,又暗自慶幸頭一個逃出了濟南城。

  因為燕軍將士不明白這些面黃肌瘦一吹就倒的難民突然跑出城來是怎麼一回事兒,所以最先逃出城來的那批人得以幸運地溜走了,更幸運的,其中有些人還得到了一些士兵的施捨,扔給他一個啃得只剩一半的饅頭。

  可是當燕軍明白了城中守軍的用意時,燕王朱棣一聲令下,圍城之外的兵營,便也儼然變成了另外一座圍城,拒不允許任何人出來了,除非城中守軍投降,否則難民必須全部回城。

  難民們想回城,回不去了,當他們被趕出城的時候,城門就已再度牢牢地封死,這些難民進退不得,任他們如何拍打城門,哭喊、乞求,那城門始終巍然不動;任由他們如何硬闖、下跪、甚至有些大姑娘小媳婦們不顧羞恥地袒露胸乳、犧牲色相,試圖獲得燕軍的憐憫,迎接他們的始終是冰冷的刀槍。

  一天……

  在這個地方,連水都沒得喝,為了表示驅逐他們的決心,城頭上自然不會拋下水袋;為了表示絕不接納的決心,戰壕外的燕軍當然也不肯援以瓢飲,有些已虛弱之極的人就這樣躺下了。

  二天,城中又趕出來一批人,這時候,第一天趕出來的人已經沒有多少還能站著、坐著的了,大多數人都匍匐在烈日下,熬盡最後一絲生命的氣息。

  三天,又趕出來一批人……「鐵大人……」有幾個小吏眼見城下淒慘情景,實在忍不住了。

  「不必說了!如果鐵鉉能以身代,何惜此身?可是……,為了打敗燕逆,不得不為!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你們不必說了!繼續每日一批,驅趕難民,不許他們攜帶粒米出城!」

  小吏們唯唯退下。

  鐵鉉屹立不動,也許他的心在滴血,可他的臉卻如鐵鑄,看不到一絲的情感波瀾,他的雙眼看到的不僅僅是眼皮子底下的一座濟南城,他看得更遠,他要挫敗燕逆的計劃,保住皇上的江山,將士們可以流血犧牲,誰又不可以犧牲?

  燕軍大營望樓上,朱棣同樣一動不動。

  鐵鉉想疏民集糧以供軍需,他如何不知道?讓鐵鉉從容施計,就要加大他攻城官兵的傷亡,比誰狠麼?朱棣冷笑。

  「求求你們,放我們過去吧,我們不是朝廷的兵馬,求求你們……」

  哀求聲並大大,因為他們已經餓得沒有力氣說話。那些兵將都是在戰場上砍頭梟首面不改色的殺神,可戰場廝殺是一回事,這般等同於虐殺手無寸鐵的平民,那是另一回事;一刀下去,痛痛快快地殺了他是一回事,眼看著他們苟延殘喘著,堅強地耗盡最後一絲生命力,那是另一回事。

  對戍守在戰壕一側,阻止難民逃離的燕軍將士來說,這同樣是一種難言的煎熬,他們親眼看著那些人一寸寸地死,或者實在無法承受飢餓和乾渴,自盡而死,還有一些瀕死的母親,眼見逃不出去,便把奄奄一息的嬰兒,或者幾歲大的孩子扔過戰壕來,你怎麼辦?難道你能再扔回去?

  前鋒營主將邱福忍耐了幾天,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找到朱能、張玉等幾個知交好友談了談,幾人一起來到朱棣面前。

  他們還沒說話,朱棣便淡淡地道:「朱棣是燕逆、你們是燕匪,你我統統是大逆不道、該株連九族的反賊,可是這本該由他們來保護的百姓,居然成了他們增加取勝籌碼的人質,好笑嗎?慈不掌兵,善不稱王,本王只為本王的軍兵和子民負責!」

  眾將聽了頓時啞然,沉默片刻,最受朱棣寵信的張玉被眾將眼神一陣慫恿,硬著頭皮上前說道:「殿下,盛庸、鐵鉉等人的奸謀,末將等自然明白,可是他們雖然用心險惡,咱們卻不得不接招呀。」

  「哦,怎麼講?」

  朱棣微微動容,這才轉首問道。

  張玉道:「殿下,城中確實缺糧,他們擄奪民糧供應軍需雖是事實,但是他們自恃皇朝正統,大義所在,任何行為,都可以標榜是為了江山社稷。他們可以說,這些人留在城裡早晚是死,放他們出城是由著他們自生自滅,咱們若是任由無數難民死在城下,天下百姓都要唾罵殿下,唾罵燕軍了。」

  朱棣聽了沉默不語,他在帳中徐徐踱了許久,才站定腳步,長歎一聲道:「鐵鉉,算你狠!這一回合,你贏了!」

  ※※※※※※※※※※※※※※※※※※※※※※※※※※※※

  兩個月,夏潯儲存的糧食和鹹菜快吃光了。他也慌了起來,再這麼下去,如何是好?

  他經常出外走動探聽消息,儘管無法掌握城外消息,但是通過難民之口,多少也能從城中的反應瞭解一些。那人間地獄一般的慘景,看得他怵目驚心。他也想幫助別人,可他能幫助誰呢?連本該保鄉衛民的官兵,庫中還有可以支撐數月的糧食,都開始未雨綢繆從百姓手中搶那口保命糧了,他能做什麼?

  手中有糧,卻只能看著別人慘不忍睹地死去,夏潯的良心也受到了無盡的折磨,不知道多少次,讓他從惡夢裡驚醒,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減少出去的時間,眼不見為淨,直到他的心也因為司空見慣而麻木起來。

  對於謝謝,他已經不敢想了。他曾經走遍全城,始終找不到那個酷肖謝謝的女孩,他現在已經不想找了,他只盼著謝謝並不在城裡,否則,他找到的或許就是一堆腐肉白骨,再不然就是……

  每當他出去,看到呆滯地坐在路邊那一排排的,不管是誰,只要拿出一個饅頭搖一搖,就乖乖跟著他走,任他擺佈的女人,他就不寒而慄。

  就在這時,城中響起一片歡呼聲,正坐在長春觀後院發愁的夏潯驚跳起來,心中只想:「莫非燕王退兵了?」看看劃在柱上計算時日的痕跡,密密麻麻已經兩個多月,他也記不清燕王圍城具體是多長時間,欣喜之下連忙翻過圍牆跑到大街上。

  相對於大街上無數面黃肌瘦、虛弱無力的百姓們,夏潯簡直可以算是龍精虎猛了,儘管連著啃了兩個月的鹹菜。當然,和夏潯氣色差不多的人還是有的,有錢人家總有一些自己的辦法。錢能通神,這是在任何時候都管用的鐵律。

  夏潯平時出來走動探聽消息時,就曾聽說,按察使司曹大人的公子曹衙內玉廣暗中竊賣糧草,他賣的糧食都是以金銀計價的,為了活命,府中存糧不多的那些有錢人家都得向他買糧,哪怕為此傾家蕩產,還要對他感恩戴德,畢竟……這個時候,你在別人那裡,是有錢也買不來糧食的。

  「燕王放人了,燕王允許咱們離開濟南了。」

  言語之間,彷彿濟南城成了一座鬼城,此刻終於可以逃脫煉獄。早已哭干眼淚,骨瘦如柴的難民們,此刻淚如泉湧,卻又興奮莫名,不約而同地,他們都自動湧向唯一一座可以對外開啟的城門----東城。雖是步履蹣跚,可是終究有了生的希望。

  東城城門,就彷彿當初難民們湧進濟南城一樣,無數的百姓,包括濟南城中的居民,都扶老攜幼,拚命地要擠出城去。但是城門只是半開,許多手持兵刃的士兵把臨近城門的百姓強行壓縮成一排,看起來是為了防備燕軍沖城,可以隨時關門。

  「出去,出去!」

  明軍士兵一個個地點著:「你,靠邊站下。你,也過去!」

  夏潯有些莫名其妙:「為什麼有些人可以離開,有些人不可以離開?」

  他站在逃難隊伍裡,仔細觀察著那些被剔出來不許出城的人,突然心裡一跳:「不好!這些人男多女少,可是不論男女,只要被剔出來的,與那些弱不禁風、走路都搖搖晃晃的人比起來,都是看起來氣色不錯,還有把子力氣的,他們把這些人剔出來,靠!抓壯丁啊這是……,老鐵!算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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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戰地玫瑰

  夏潯被人從逃難的隊伍裡推出來,這時他才知道,原來守軍搜刮了全城百姓的糧食充作軍用之後,並不打算把所有的難民趕出城去,還要把其中尚能行動的人都留下,補充守軍兵力的不足。

  這時候尚有氣力或者身體異常健壯,灌上幾口熱粥就還能繼續出力的百姓都被趕到了一邊。像夏潯這樣孤家寡人的還好辦,有那一家幾口要一齊逃出城去的,卻獨獨把丈夫,或者父親、兒子留下,一家人都是哭喊哀求。

  兩個月的苦戰死守,似乎所有人都變成了鐵石心腸,沒有一個軍兵理會他們的乞求,急於出城的百姓很快就推搡著那些哭泣的家人向前走去,他們之中很多人,或許就此一別,一生也難再相見了。

  夏潯無奈地站定身子,向那些和他一樣倒霉的百姓們看去,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一個人身上。

  那是一個有些瘦弱的男孩,很漂亮的瘦弱男孩。說他瘦弱,是因為他的骨架十分纖細,身材對一個少年來說顯得過於纖細。不過哪怕是與他身邊許多面有菜色的百姓們相比,他的氣色要好得多,白白淨淨的,一雙眼睛尤其靈動、慧黠,這種眼神是在那些飽受飢餓和死亡折磨的人身上看不到的。

  夏潯一看到他,整個人就呆在那裡。

  那個瘦削的少年沒看夏潯,他躲在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背後,從他們的肩膀間微微露出一張小臉,一雙機靈慧黠的眼睛盯著城門方向,骨碌碌地亂轉,好像在打什麼壞主意。

  烈日下,夏潯盯著隱在城牆陰影下的那個少年,一股莫名的暖流突然充溢了胸膛,天上的陽光好像更亮了,亮得叫人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不知不覺,他的眼睛熱熱的,有些濕潤起來。

  那個瘦削的、瓜子臉的少年,就像一隻土撥鼠似的探頭探腦,然後機警地一掃監視的官兵,腳步開始向後移動,也不知道他在打什麼注意,他的目光從呆立的夏潯身上飛快地掠過去了,然後又飛快地移回來,定定地看在夏潯身上,那雙漂亮的眼睛先是驚訝,繼而驚喜,慢慢張大、張大……

  夏潯快步走了上去,那人也情不自禁地分開兩個絕望呆立的大漢,站到了夏潯的面前,小嘴微微張成O形,兩行激動的淚水不知不覺地爬下了臉頰

  「謝謝……」

  夏潯聲音發哽,聲帶有些嘶啞。

  謝雨霏顫聲道:「旭哥哥,你……你怎麼在這兒?」

  「我正要問你,你怎麼在這兒,梓祺沒有和你在一起?兩個多月啊,老天爺!你……你一個女孩兒家,是怎麼活下來的!」

  謝雨霏沒有再問,夏潯也沒有再問,他們已激動地抱在一起,抱得緊緊的,似乎生怕一撒手,他(她)就會憑空消失。

  兩個多月,他們親眼看著無數的人死去,那些飢餓而死的老弱婦孺、到處棄置無人過問的腐爛屍體,把整個濟南城變成了人間煉獄。

  兩個月,餓死的平民百姓比攻城的燕軍和守城的明軍傷亡總和還要多上幾倍。

  經歷過這麼多生離死別,人間慘劇,陡然間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而且就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什麼語言都乏味無力了,什麼好奇都無所謂了,只要緊緊地抱住他,只要知道他還活著,就已是最大的滿足……

  ※※※※※※※※※※※※※※※※※※※※※※※※※

  「金湯!金湯!快潑金湯!」

  督戰隊揮刀厲喝,夏潯和謝雨霏合力抬著一口耳柄的大鍋,屏住呼吸奔上城頭,硬著頭皮潑下城牆。所謂金湯,就是糞湯,糞湯和普通的沸水不同,它相當於一種生化武器,被沸水燙傷還有得救,被糞湯燙得皮開肉綻,十有八九就要感染,而在這個年代,一個感染,生還的希望微乎其微。

  這糞湯一俟加熱,那臭味兒幾乎能迎風臭出十里。不過這種臭味同餓死街頭腐爛變臭的屍體味道比起來,簡直要媲美芝蘭之芬芳了,從煉獄中活著走出來的兩人還受得了。可是,他們熬過了饑荒,看這樣子,卻未必能熬過戰場。

  箭矢橫飛,一塊巨石被拋石機拋上城頭,就落在他們身旁大約四丈遠的地方,轟然砸下激濺的石屑刮在臉上生疼,那巨石堪堪把一個背著藥匣救治傷兵的的郎中砸在石下,整個兒的砸成肉糜,露在外面的只有兩隻腳,看著叫人怵目驚心,可是城頭其他的人都在忙碌,對這司空見慣的情形早就無人理會了。

  「小心!」

  夏潯合身撲到謝謝身上,轟然一聲巨響,城外築起的幾與城高的土牆上一門火炮怒吼了,這時的火炮威力有限,對城池的破壞力還不如拋石機拋射的巨石,方纔那塊巨石砸在城頭,砸出一個大坑,十幾條鋪設城頭的巨大青石被砸碎翹起,可這火炮只把城頭碟牆的青磚牆面射得馬蜂窩一般許多細孔罷了。

  因為火炮裡邊充塞的大多是鐵砂,這時還沒有開花彈,實心彈不過是一枚鐵球,威力不及拋石機,但是鐵砂大面積地濺射出去,對人員的殺傷作用卻特別明顯。

  夏潯把謝謝及時撲到,一大片鐵砂從他們頭頂一掠而過,正站在後面持刀督戰的一名士兵狂叫一聲,整張臉都被鐵砂打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他丟了刀,嘶吼著去抓自己的臉,只抓了一手的爛肉,然後便仰面倒下去。

  「謝謝相公,謝謝的相公!」

  謝謝環住夏潯的脖子,在夏潯嘴上深情地吻了一下,這才爬起身來。

  「謝謝的相公!」

  雖然滿臉泥痕,卻是笑靨如花。

  這是她現在私底下與夏潯在一起時,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大概是生離死別見的太多了,她現在特別喜歡向他申明彼此的擁有和歸屬。上一刻還是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下一刻可能就會成為一具不成人形的屍體,這也令得她不再那麼羞澀忸怩,如果他們的生命注定終結在濟南城頭,至少,她是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

  夏潯咧嘴一笑,翻身站起,大炮清膛、填塞火藥,時間比較緩慢,燕軍的火炮是從德州運來的戰利器,不算很多,這堵城牆外只安排了一口銅火炮,暫時不用擔心這掃殺一切的殺人利器了。

  可他剛剛站起,冷不防又是一箭射來,幸虧這枝箭拋射至此力道已將近,可他身上沒有護甲,這支箭還是深深地貫進了肩頭,夏潯悶哼一聲,險些跌倒。謝雨霏花容失色,連忙扶住他,貓腰就往城下跑。

  「站住!回去,怯戰者死!」

  一個督戰隊的士兵冷不防從掩體後冒出來,拔刀大喝。

  「他……他中箭了!」

  「不是還能走嗎,自己下去找人療治,你,回去守城!」

  「噗!」

  又是一箭飛來,正中他的眉心,鋒利的箭簇穿透顱骨,插龘進去半尺多深,那督戰士兵一聲沒吭,仰面便往後倒,謝雨霏趁機扶著夏潯沿運兵道向城下跑去。城下貼著城牆躺了許多傷兵,正有一個自別處找來的郎中帶著藥僮匆匆趕來。謝雨霏喜極喚道:「郎中,他中了箭矢,請快施救……」

  謝雨霏還沒喊完,聲音便戛然而止,她定定地盯著那郎中和他身邊的小藥僮,整個人都呆在那兒……

  ※※※※※※※※※※※※※※※※※※※※※※※※※※

  房寬從德州押運著糧草,匆匆趕到了濟南城下。這房寬本是燕軍後軍指揮,白溝河畔,平安、瞿能搶在朱棣發起進攻以前襲擊他的軍營,朱棣不願被敵軍牽著鼻子走,放棄後軍,全力攻擊李景隆的中軍,房寬只得獨自支撐,力戰當世兩大猛將,結果傷亡慘重,燕王后軍幾乎已不成編製。

  此戰大捷之後,又補充了降兵進去,這才湊足了人數,如今燕王困濟南,他就承擔了輸運糧草的軍需責任。可是這一次他運糧草,平保兒派了許多游騎,破壞了糧道上的橋樑,他一路遇水搭橋,費盡周折,這才趕到濟南城下,比規定的時間遲了三天。

  房寬素知殿下治軍嚴謹,所以心中忐忑不安,一身泥濘地進入中軍後,只是算盤著如何請罪。

  此時,朱棣正與眾將議事,他煩躁不安地道:「城中饑民已經放光了,現在只留下一些青壯,憑著這些人和他們的糧草,再這麼打下去,支撐三個月當無問題,而平保兒、陳暉、吳傑等人已收攏殘兵,分別駐紮於單家橋等地,時時分兵襲我軍營、劫我糧道,我軍在此徒增傷損,如此下去,怎生是好?」

  房寬正欲請罪,一聽這話,忽地靈機一動。他這一路押運糧草回來,可是吃足了水的苦頭,此時一聽燕言所言,房寬不禁喜道:「殿下,末將有一計,或可破城。」

  「哦!」

  朱棣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急聲道:「快講,你有什麼辦法,可助本王破城?」

  房寬笑容滿面地道:「殿下可記得宋太祖水淹晉陽城麼?但凡大城,必依大河而建,這濟南城外就是黃河啊,這樣的天兵如何不用?咱們若引水攻城,何愁濟南不滅?」

  朱棣先是一喜,繼而搖頭道:「不妥,水淹晉陽,晉陽如今安在?濟南若也成了一片澤國,城沒了,人也沒了,本王取濟南何用?」

  張玉欣然道:「殿下,水攻之計雖不可用,卻可用以危嚇敵軍啊。城中守軍所恃者,就是城高牆厚,我軍一時半晌取之不下,堅持下去,終有將我們耗走之日。不如把這消息曉諭城中守軍知道,迫其投降獻城。」

  朱棣拍案道:「妙啊,此計可用!」

  PS:史書所載,城中百姓得知朱棣要引水攻城,大為恐慌,鐵鉉無奈,便詐降欲殺朱棣。看過這段史書的朋友,是不是接著就去看下邊的情節了,有沒有人看到這裡,在你的腦子裡劃一個問號?

  這裡,有兩個疑問:一:城中守軍是怎麼知道燕軍要引水淹城的?我說是來自燕軍的宣傳,合乎情理吧?

  二,鐵鉉詐降,險些砸死朱棣之後,之後,之後呢?朱棣怎麼不淹城啦?就是因為他要淹城,所以城中才詐降的啊,可見城中守軍也是怕淹城的,那他逃回來怎麼不引水淹城了?所以,我認為,以水淹城是他的一種心理戰術,並不想真的想要對濟南城實施絕戶計,合乎情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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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7章 一磚摞倒

  西門慶、南飛飛。

  迎面走來的正是西門慶和南飛飛。

  他們自打一入城,就因郎中的身份被官府徵用,一直在軍中做事,雖說做軍醫也有危險,總好過活活餓死,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西門慶也只好打起精神,幹起了他不願意幹的勾當。西門慶學的是婦科,這前十幾年,一直給大姑娘小媳婦們看病,如今兩個月下來,經他手醫治的臭男人,比他過去十多年來診治過的女人還多。

  本來,他是在另一片城牆下負責診治病人的,可是這兒的郎中被巨石砸死了。他被臨時抽調了過來,沒想到剛到城下,就看到從運兵道上跑下兩個人來,一俟看清對方模樣,他也不禁呆住了。

  夏潯瞬也不瞬地盯著西門慶的眼睛,看到他眼神微微的變化,心中不由一涼:「壞了。他知道發生在南京的事,否則。他看到我的時候,不會是這樣的神情。朝廷為了緝拿我可是懸了重賞的,只要他一聲呼喊。高官厚祿唾手可得,他會不會出賣我?」

  南飛飛和謝雨靠看到對方。先是又驚又喜,但是那喜色還未綻放開來。便被擔憂和恐懼所取代,很顯然,她們都想到了夏潯此刻的身份。

  謝雨靠往夏潯身前一擋,用一種近乎哀求的目光看著西門慶。再看看自己從小相依為命,情同手足的姐妹。南飛飛顯然是從西門慶那裡知道了發生在南京的這些事,她擔憂地抓地西門慶的衣袖,低低地叫:「相公……」

  一個是好姐妹的男人,一個是自己的男人,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如果他高聲呼喊起來。不需要別人動手,就些被燕軍折磨的快要瘋掉的傷兵就能像瘋子一樣跳起來,把夏潯活活撕碎、咬爛。夾在中間。她該做何選擇,一時間。南飛飛心亂如麻。

  西門慶定定地看著夏潯,突然面目無情地道:「你的傷又不重。嚷什麼嚷。箭不要拔,先去一邊兒待著。我要救治其他的人。」。

  這句話一說出口,身軀緊繃,神經也幾乎要繃斷的夏潯、謝雨霏、南飛飛同時吁了口氣。

  夏潯意味深長地看了西門慶一眼,默默地走到牆根下坐下,謝雨靂看了眼南飛飛。兩個人只用眼神交流了一下,都沒才說話,西門慶好像根本不認得夏潯似的,在牆角下忙碌起來,他先救治了幾個腸穿肚爛、缺胳膊少腿的重傷員,這才走到夏潯身邊蹲下。

  切開皮肉,取出帶倒刺的狼牙箭,敷藥包裹,陽谷縣婦科聖手西門大官人兩個月下來,已經變成了外科名醫。動作麻利無比,不等夏潯感到太大的疼痛,傷口流出太多的血,西門慶就已完成了包紮過程。

  天漸漸黑了,城外停止了攻擊,城上陸續又有許多輕重傷員下來,西門慶和南飛飛始終在忙碌。

  謝雨靠不知道西門慶的雙重身份,她還以為西門慶只是一個普通的富紳名醫,這樣有家有業的良民。突然見到曾是舊相識的朝廷欽犯,那種對國法本能的敬畏和擔心受到牽累的心理,交織著不忍心出賣舊友的矛盾。所以才會才如此反常的態度,夏潯卻知道如果換作是他,恐怕也要像西門慶一樣,心中很難做出一個抉擇的。

  謝雨霏還在擔心西門慶改變心意,那雙眸子一直隨著西門慶忙碌的身影而移動,夏潯見她太過緊張,拍拍她的手,安慰地笑笑,便倚著她的肩膀,輕輕闔上了眼睛。

  守城是個力氣活,他又要搶著把分配給謝雨霏的活擔起來,如今受了傷。真的很疲憊……

  ※※※※※※※※※※※※※※※※※※※※※※※

  朦朦朧朧的正在渴睡之意。謝雨靠突然推著他的肩膀,在他耳邊小聲道:「相公,分發晚餐了,官府的人也來巡視城頭了。」

  夏潯一個機靈,連忙坐了起來,他曾與黃真御使赴山東督辦白蓮教匪案。認得他的官兒不在少數。這種時候可馬虎不得。

  來的是鐵銷,帶著許多官員,他是文官。帶的自然是平時不需持戈守城的官員,比如布政使衙門、按察使衙門的官員,此外居然還有少數士紳,一同隨他來慰問守城將士。

  後邊有人端著一口大鍋,盛著一鍋菜粥。半稀不稠的,士兵和民壯們都取出大碗,鐵銷親自執勺。逐一給他們打飯,微紅的幕色下,鐵銷也削瘦了許多,一張本來就黑的臉更是黑黝黝的如同鑄鐵。

  現在城裡軍事最高首腦是盛庸,民政最高首腦就是鐵銷,光這一片城牆下就幾百號人呢,總不能讓鐵大人一個個地打飯吧,所以沒施幾碗粥,就有人搶著代勞了,鐵銷便站起身來,溫聲問候將士、安撫傷兵。

  夏潯匆匆一掃,發現那官員中有好幾個面熟的,士紳之中竟然也有兩個人是認得的,其中一個是按察使曹大人的公子曹玉廣,另一個更加叫他意外,竟然是有數面之緣的山東秀才高賢寧。高賢寧屢次科舉不中,正在濟南府學繼續苦讀,指望著今年科舉再考,恰好燕軍圍城。鐵銷身邊需要人手,就暫時到衙門裡幫閒了。

  夏潯一見這麼多熟人,不由暗自緊張,忙向謝雨靠遞個眼色,趁著別人都往前擠的功夫,悄悄閃進了一條破敗不堪的一條巷弄,因為城中百姓大部分都被驅趕出去了。剩下的人也大多在城下聚集,所以這裡空空蕩蕩的十分荒涼。

  謝雨霏一直盯著他的動作。見他安全閃入小巷,這才放心地端起碗上前打飯。

  「相公,相公……」

  謝雨靠端著碗走進小巷:「相公,只有一碗粥,按人頭來的,相公將就喝點吧。」

  夏潯從暗處閃出來,只見滿滿一碗粥,凝了薄薄的一層皮兒,謝雨霏竟還一口沒動。

  「謝謝……」

  夏潯看在眼中,一句話哽在喉裡,說不出來。

  金黃色的夕陽曬在謝謝的身上、肩上、臉上、髮絲上,為她的身子鍍上了一層金色的邊。自從夏潯認識她以來。這是她穿著打扮最糟糕的時候。不但像個半大小伙子。臉上還有一道道的泥痕、煙垢,可在夏潯眼裡。她卻是自相識以來,最為嬌俏嫵媚,不可方物的時刻。

  夕陽將兩人的身影在荒涼的小巷中拉得老長老長。

  一碗粥,你一口、我一口。喝得無比香甜。

  有時候,兩個人同時探出頭去,那落在地上的影子,就像是兩個人甜蜜地吻在了一起……

  ※※※※※※※※※※※※※※

  「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曹玉廣臉色鐵青。

  他喜歡聰明漂亮的女子。卻不喜歡她們不聽自己的話。他正跟在鐵銷身後。一邊裝模作樣的勞軍。一邊和仇夏仇大人尋摸著糧食失去銷路之後新的生財之道。沒想到紫衣籐居然跑來找他。她倒是換了一身男裝。好像不那麼礙眼了,問題是。她僅僅是換了一身男裝而已,瞎子都看得出她是個女人,而且是個極漂亮的女人。

  曹玉虞走過去的時候。發現鐵銷向他這邊看了一眼,或許只是無意的一眼。但是心虛的他很緊張。他現在算是見識到了這個鐵血讀書人鐵血的面孔、鐵血的心腸,不愧姓鐵。如果被鐵鉉知道自己通過關係盜賣軍糧。他相信鐵銷會毫不猶豫地砍了他的頭。他爹的面子恐怕也不管用。

  紫衣籐焦灼地道:「公子。奴家豈敢違背公子吩咐,實在是事情緊急呀。」

  曹玉廣沉著臉道:「什麼急事?」

  紫衣籐道:「是耿員外啊。他和他的兒子耿小丹都被拉上城頭戍守,下午燕軍攻城的時候,一顆巨石拋上來。把他爺倆都活活砸死了,耿夫人號啕大哭,像瘋了一樣。說……說……」

  曹玉廣厲聲道:「說什麼?」

  紫衣籐道:「她說為了從公子這兒買糧,幾乎是斗米萬金。萬貫家產全花光了,本想著能保住一家老小性命就好,現在老爺死了。兒子也死了,家裡都空了,她也不要活了,鬧死鬧活地想要上吊,她這一吵,我怕消息傳開。那時候……」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紫衣籐臉上,紫衣籐捂著臉惶然退了一步。曹玉虞額頭青筋蚯起,森然道:「混帳,只是叫你賣糧,誰叫你對外張揚,說糧是從我這兒買去的?」

  「我……我……」

  紫衣籐囁嚅著道:「察覺咱們有糧時」曾經有人打過咱們的主意,報出公子的卓號,才叫他們知難而退,誰知道消息就這麼傳開了,奴家也不是有意的。公子……還請恕罪。」

  「無能、愚蠢至極!」

  曹玉廣咒罵了一聲,低頭盤算起來。

  紫衣籐怯怯地、期待地望著他,曹玉廣目中刀鋒般凌厲的光芒一閃,陰冉惻地道:「耿夫人,必須得死!」

  「啊!」

  紫衣籐吃驚地掩住口,小聲道:「要殺了她麼?耿家是本城大戶,只怕……」

  曹玉虞冷笑道:「她不是正想死麼?只要手腳乾淨,誰曉得她是自殺還是他殺?」

  紫衣籐怯怯地道:「那……誰去動手?我手下那些人,做做欺善怕惡的惡奴倒還罷了,讓他們殺人,尤其是耿舉人的夫人,恐怕他們沒有這個膽子呀。

  「這個麼,你就不要擔心了……」

  曹玉廣陰笑:「掉腦袋的買賣。還能這麼大意,那就該死了。所以,不止是她。你也要死!」

  紫衣籐剛剛張大驚恐的雙眸,曹玉廣的大手就卡住了她的喉嚨,獰笑道:「你死了,看誰還能查到本公子的身上!就憑我爹的身份,他盛庸、鐵銷總不敢憑著一面之辭就找我的麻煩吧!」

  「公……」

  紫衣籐只叫出一個字「卡」地一聲,纖細的脖子就被捏斷了。

  曹玉廣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兩根拇指按在她的喉頭,將她喉頭的骨節深深地按了進去。紫衣籐的雙眼幾乎要凸了出來,已經完全看不出一點美麗的顏色。漸漸地,那雙眸子凝固了,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色彩,只是在夕陽的照耀下,還隱隱地泛著一抹光。

  曹玉廣惡狠狠地鬆開手,紫衣籐就像半截破麻袋似的,軟軟地倒在地上。

  「啊!」

  角落裡忽然傳出一聲驚呼。本來倒了一半的牆垛後面,忽然跳出一個人來。

  那是察覺有人進巷,悄悄蹲身躲在那兒的謝雨靠,她和夏潯藏在那兒,正看著這驚人的一幕,一隻人肉吃多了。變得肥碩無比的大老鼠根本不怕人地竄上了她的腳面,把她驚得一下子從隱蔽處跳了出來。

  曹玉廣沒想到這兒竟還藏得有人,大驚之下噌地一下從腰畔抽出一柄短刀。歷聲喝道:「什麼人?」

  一見是個瘦削少年,曹玉廣放下心來。冷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找死!」說著就揮刀撲了上來。

  謝雨靠一聲驚叫,腳底抹油,哧溜一下。轉身就跑,身法靈活無比,好似一條泥鰍,曹玉廣哪肯罷休,邁開大步追了上來。剛剛追到倒塌了一半的那個牆垛口,牆裡就探出一隻大手,手中攥著半截磚頭,狠狠地拍在他的頭上。

  「鏗!」

  介於「砰」與「噗」之間的一聲沉悶的響聲,曹玉廣的身子猛地站住了。他慢慢扭過頭,就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緊接著,頭頂的血刷地一下淌下來,眼前一片血紅,什麼都看不見了。

  「砰砰砰、噗噗噗……」

  夏潯面不改色,從煉獄中出來的人,誰還會對死亡驚訝動容呢。夏潯就像在擊打一件毫無生命的物體,原本響亮的「砰砰」聲才幾下就變成了沉悶的「噗噗」聲。曹玉庚的頭變成了爛西瓜,直到夏潯鬆開揪住他衣領的手,他才像紫衣籐一樣,雙腿一屈「卟嗵」一聲倒在地上。

  「糟了!」

  「啊!」

  喊糟的是謝雨靠,驚叫的是仇夏。

  他們要趕往別處勞軍了,仇夏跑到巷子裡來尋曹玉廣,恰巧看到這驚人的一幕,仇夏一聲驚叫,提起袍裾轉身就跑。夏潯駭出一身冷汗,只要被仇夏逃出去高喊一聲,這濟南城就將是他和謝謝的埋骨之地。嗯也不想。夏潯條件反射般便擲出了手中的磚頭。

  只是,這一磚除非正好拍中仇夏的後腦勺,否則豈能留得住他。夏潯從不曾練過飛刀,縱然練過。突然換了重量完全不同的物體,又哪有那麼好的準頭。

  仇夏距巷口僅僅三步之遙。他一個箭步幾乎就竄出去了,就在這時,外邊突地閃出一個人來。手輕輕一揚,一道寒光便在正要高呼的仇夏喉頭閃過。

  緊接著,夏潯的磚頭到了。「啪」地一聲,準準地拍在這人的腦門上。

  夏潯吃驚道:「西門慶?」

  西門慶兩眼發直,瞪著夏潯,喉頭咕咕兩聲,白眼一翻,便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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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8章 絕戶計

  角落裡,夏潯、謝雨霏和西門慶以及匆匆趕來的南飛飛湊在一起。

  「相公,你頭上的傷……這是怎麼了?」

  南飛飛用手帕輕輕擦著西門慶額頭滲出的血痕,心疼地問道。

  夏潯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道:「高飛兄為了救我,被仇夏誤傷了。」

  西門慶向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謝雨霏給夏潯重新包紮著傷口,因為用力過巨,他肩上的傷口又撕開了,當時還不覺什麼,現在不但在流血,而且痛楚難當。謝雨霏把布條紮好,緊張地問道:「相公,現在怎麼辦,如果官府起了疑心,逐人盤查那就糟了。」

  夏潯冷靜地道:「我把仇夏、曹玉廣、紫衣籐三人的屍體安排到了一切,現場佈置得撲朔迷離,似同情殺。如果盛庸、鐵鉉夠精明,就不會在這個時候大張旗鼓地調查,弄得守城官兵互相猜疑、人心惶惶。不過,唯一叫人擔心的是曹玉廣的老子,他手下沒有多少可用的人,如果他本人跑來逐一盤查守城官兵,他是認得我的……」

  西門慶歎了口氣,幽幽地道:「仔細想來,我高昇的麻煩,可都是你楊旭給我帶來的啊。本來,我在陽谷縣過得逍遙自在,好不愜意。都是你小子,從青州跑來找我,拖我跟你去北平,險些惹來殺身之禍。好吧,現在我到了濟南,居然又被你拖下水,弄得我也成了朝廷欽犯。」

  夏潯拍拍他的肩,笑道:「別說的跟個怨婦似的好不好?我拖你去北平怎麼啦,不跟我去北平,你能得到這樣千嬌百媚的小娘子?這等艷福可是兄弟替你爭取的。跟著兄弟混,有你的好處……」

  西門慶悻悻地道:「有什麼好處?再給我找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麼?」

  南飛飛聽著不忿,狠狠地掐了他一把,西門慶吃疼,趕緊陪笑道:「好娘子,我這不是在說氣話麼。」

  夏潯看了南飛飛一眼,笑道:「飛飛,瞧你現在溫柔款款的模樣,真像個小女人了呢,可已有了孩子麼?」

  南飛飛瞟了西門慶一眼,羞羞答答地道:「還沒呢……」

  西門慶瞪了夏潯一眼,哼道:「少調戲我老婆,說!現在怎麼辦?」

  夏潯蹙眉道:「盛庸、鐵鉉,為了防範逃兵和通敵,一直有巡弋的督戰士兵守在城頭,一應可以攀爬出城的工具也都收繳一空,戰時箭矢如雨,自保尤顯不足,更沒有機會向燕軍表明身份。如果真有被人發現的危險,我只有逃進城裡了,現在空房空捨數不勝數,要藏身還是容易的,只是……吃飯是個大問題。」

  西門慶思索了一下,說道:「看來也只有這個辦法了,吃飯麼,我來想辦法,雖然吃不飽……也不致於餓死了你。」

  「西門兄……」

  夏潯握住他的手搖了搖,一個謝字卻沒說出口。大恩不言謝,西門慶在關鍵時刻,終於還是站到了他一邊,眼下可還看不出燕王有一點成功的可能,患難之中見真情,西門慶的這份兄弟情誼,夏潯是銘心刻骨的。

  謝雨霏道:「相公,那咱們是等官兵查到咱們頭上再走,還是現在就逃走?」

  夏潯剛要回答,就聽城頭一陣喧鬧,梆子聲噹噹噹地響了起來,有人高呼道:「燕軍夜襲啦……」

  ※※※※※※※※※※※※※※※※※※※※※※

  燕軍這次夜襲,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以前燕軍也有過類似的夜襲,其真正目的只是為了讓城中守軍難以安歇,這一次似乎也是一樣,等到守軍陸續衝上城頭嚴陣以待的時候,燕軍就撤了,只是向城頭零星地射了些箭。

  但是守城官兵很快就發現,這一次與以前的夜襲是不同的,因為許多箭矢上邊都在箭桿上綁了信,此時守城的軍民中有不少是放難民出城時被強迫留下充當炮灰的壯勞力,而困城兩個多月,還有力氣走路甚至守城的壯丁,都是家境本來比較富裕的,所以他們才堅持到了這一刻。

  這樣的人家,大多有條件上私熟讀書,自然多多少少都會識些字的,於是,火把下面,一封封的信被打開,等到當官的開始收繳燕王書信的時候,內容已經在整個濟南城中迅速傳開。

  「再若不降,燕軍就要引水淹濟南了?」

  西門慶大驚失色道:「壞了,壞了,飛飛,咱們和楊旭他們一同逃了吧。」

  「往哪兒逃?」

  南飛飛沒好氣地斥道:「洪水入城,一片澤國,躲在民居裡……,還不如這城頭高呢。」

  「那怎麼辦,那怎麼辦,這下子真要死在城裡了。」

  夏潯臉色一變,突然想到了一件極緊要大事,脫口叫道:「水淹濟南城?大事不好!」

  西門慶苦著臉道:「咱們沒被餓死、沒被打死,最後卻要被活活淹死,終究是逃不過一死,當然不好。」

  夏潯緩緩搖頭:「先不能逃,這城……我還得守下去!」

  西慶門哀聲道:「想逃也無處逃啊老弟!」

  只有謝雨霏,似乎聽出夏潯話中有話,她瞟了一眼夏潯,見他面色極為凝重,卻並沒有多少死神將至的慌張。

  城門樓上,三層的城樓,最上面一層已被戰火削平了,二層樓中,盛庸、鐵鉉等人面色沉重,在他們面前,有一堆收繳上來的信,大多都已經被守城官兵們打開過了。

  因為兒子莫名慘死正憤懣欲狂的曹大人也不得不暫時放下兒子的事情,參與軍機,他憂心忡忡地道:「軍心已經渙散,這城怕是守不得了。軍民守城,原還盼著會迫退燕軍,會有朝廷大軍解圍,如今只要燕軍引水灌城,濟南必破,個個都將死無葬身之地,誰還有心守城?」

  盛庸滿面焦灼地道:「本官剛剛巡城回來,我衛所官兵倒還鎮定些,可那些抓上城來的民壯,卻是驚惶失色至極,如今守城的兵力中,他們至少佔了一半,若是他們無心死守,這城不用淹也要被燕軍破了。」

  鐵鉉正色道:「那又如何,難道你我就得獻城附從燕逆?諸位大人,誰想投降,做那不忠不義,遺臭萬年之人?」

  盛庸、高巍和曹大人等連忙說道:「我等對皇上忠心耿耿,豈有此意,只是憂慮燕王一旦施此絕戶計,我等數月心血付之東流,濟南城必不可守,故而彷徨無措。」

  鐵鉉雙眼微微瞇起,沉聲道:「若是如此,本官倒有一計,或可除去燕逆叛賊。」

  盛庸動容道:「鐵大人有何妙計,快快講來。」

  鐵鉉將他方纔所想的計劃細細說了一遍,盛庸猶豫道:「這個……,鐵大人,你可要想清楚了。如果此計成功,燕軍自然不攻自潰,濟南之圍可解。可一旦失敗……,自古守城,非不得已,不可詐降,守城者詐降,一旦城破,恐有屠城之禍,這城中軍民俱不可保了。」

  鐵鉉冷笑:「盛將軍莫非還存了自保之心?燕逆喪心病狂,已經決意引水淹城了,一旦咱們圖謀失敗,不過仍是這個局面,洪水之下,萬無一生,舉城偕亡,還怕屠什麼城,鞭屍還差不多。如今燕逆要引水灌城,軍民失心,無法堅守,唯以此計可行。成,則你我誅除燕逆、保住濟南,功成而名就;敗,則燕王暴怒,全城軍民再無幸理,正好絕了降敵之心,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曹大人心道:「燕王的絕戶計,是逼我們投降,你這絕戶計,是要斷了我們歸降的後路啊。」眼見盛庸、高巍等人並無異議,他雖腹誹,卻也不敢有所表露。

  鐵鉉霍然立起,擲地有聲地道:「你我讀聖賢書,所學何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報效君王,彪炳千秋!死則死耳,正是得其所哉!」

  ※※※※※※※※※※※※※※※※※※※※※※※※※※※※※

  濟南四城,除了東城早就已經完全堵死,半夜的時候,守在東城城頭的民壯就被全部調開,換上了督戰隊的心腹將士,遠遠只見火把通明,也不知道他們在城門洞下做些什麼。

  及至天亮,盛庸、鐵鉉等人召集守軍,城中守軍知道燕軍將要決堤淹城,人心惶惶,已是一宿未睡,茫茫然又被召集過來,一時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鐵鉉沉痛地道:「燕軍圍城,已有兩個多月,全城軍民據堅死守,報效君上,已經盡了全力了。而今城中日漸困頓,朝廷援軍遲遲不見,昨夜燕軍射書入城,言道再不獻城,就要引水灌城,玉石俱焚。我等牧守一方,上報朝廷,下安黎庶。今濟南軍民堅守孤城兩月,死傷枕籍,無可計數,對朝廷已經盡了忠,我等又何忍讓全城軍民盡葬澤國,以飽魚鱉之腹?故而……,本官與諸位大人商議,決心……獻城投降!」

  此言一出,歡聲雷動,無數百姓狂呼亂叫起來,就是許多軍人,臉上也露出如釋重負的笑意,城外燕軍不明所以,忽聽城上傳出動靜,立即加強了戒備,但是仔細觀察,卻發言城上傳出的一陣陣歡呼雀躍的聲音,不由相顧詫異。

  鐵鉉容軍民狂呼了一陣,這才雙手向下微微一壓,繼續說道:「本官已經挑選了幾位官員,準備出城與燕王殿下議降獻城……」

  三名文官應聲出列,環顧百姓,內中一人是易嘉逸,也是夏潯的老相識,本就隱身人叢中的夏潯將頭又低了低。

  鐵鉉又道:「為了讓燕王殿下明瞭我城中軍民的誠意,還要請幾位父老一同前往,因此,請大家推舉幾人出來,與本官使者一同前往燕王殿下的軍營。」

  一聽這話,夏潯的頭垂的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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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9章 千鈞一髮

  很快,一封由鐵鉉親自執筆,諸位高級官員署名的乞降書就由城頭射下,落入燕軍營中。

  燕軍本應清晨再度發起的攻擊停止了。

  經過昨夜的攻勢宣傳,朱棣料定城中必然軍心渙散,在決堤淹城的威脅下,守軍的抵抗力必定大幅削弱。一大早,他就整軍備戰,準備一戰而克濟南,敦料,城中竟然射出了降書,朱棣未料到這絕戶計威力一至於斯,不由大喜,立即下令停止攻城,等候城中派出議降使者。

  剛到辰時,濟南東城門打開,一行議降使者走了出來。

  早已得到燕王吩咐的軍兵立即把他們迎進了燕王的中軍大帳,燕軍居中而坐,諸將披盔帶甲,威風凜凜地站立兩旁。

  一見上邊按案而坐、濃眉如戟的大鬍子,易嘉逸便「卟嗵」一聲跪倒在地,高聲道:「山東府提刑僉事易嘉逸,奉盛庸將軍、鐵鉉參政之命,率濟南府議降軍民,拜見燕王殿下!」

  易嘉逸一跪,身後兩名陪同的官員忙也跟著跪下來,反倒是被挑選出來的那幾個年紀大些的百姓,見到軍中如此威儀,慌裡慌張的,等三個官兒全拜倒了,這才恍然大悟般搶著跪下,只是他們膽子小,都只躲在後邊。

  要說鐵鉉,心機倒也了得,這些人中,無論官民,一概不知議降真相,不要說朱棣和眾將自打他們一進來就在冷眼旁觀他們的舉止神情,就算他們個個都是火眼金晴,也休想從這些人的神態上看出半分破綻。

  朱棣冷冷地道:「爾等抗拒本王兵馬,在這濟南城中堅守兩個多月,而今……終於肯降了麼?」

  易嘉逸只道從此就要追隨燕王,反正先先後後歸順燕王的文武官員多了去了,倒也不怎麼覺得丟人,而且據他所知,但凡投降燕王的,都被燕王視同自己人加以重用,想來也虧待不了自己,要說濟南城中的官員,林林總總的高官數十位,他還真沒資格在燕王面前露臉,如今好不容易有這機會給燕王留個印像,自然是打起精神。

  聞言忙叩頭請罪道:「殿下恕罪。朝有奸佞,妄改祖制,依我大明律例,藩王本就有權在朝中奸佞蠱惑皇上篡改祖制時出兵清理君側的,這是太祖洪武皇帝親手所製御例。朝中方黃之流改我官制,削我諸王,大逆不道,殿下出兵靖難,乃大義所至。

  殿下乃太祖親子,我等都是太祖子民,怎敢有違天子之子?濟南孤城,苦苦捱到今日,全因盛將軍、鐵參政不知天命,妄辨忠奸,故而執迷不悟。而今,殿下決意決水淹城,城中百姓聽了惶恐哭泣,難以自己,盛將軍、鐵參政也自知罪孽,心生悔意。故而,大人們遺卑職等出城乞降,還望殿下念我等終是大明之民,網開一面。」

  朱棣見他言辭懇切,不似作偽,而且他乞降也就罷了,言語之間竟敢附合自己,直斥皇帝篡改祖制,朝中有奸佞作祟,這更不可能是詐降了,不由大為歡喜,連忙問道:「本王起兵靖難,為的也是俺大明江山、祖宗社稷,你們既肯開城投降,本王何必再施殺戮。今俺軍中文武,多有曾與本王為敵過的,還有的,曾讓本王大吃苦頭……」

  左右將領聽了不覺大笑,其中有些戰敗歸降的,一開始確曾讓朱棣吃過大虧的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朱棣笑容滿面地道:「那時節各為其主,今既降俺,本王豈會加罪,反要讚他一聲有本事!你等也勿須顧慮,盛庸、鐵鉉若肯降俺,本王也要重用的。」

  「是是是,殿下胸襟廣闊,臣以一己之心,妄揣殿下之意,慚愧、慚愧!」

  朱棣又笑問道:「爾等既要獻城投降,幾時開城出迎呢?」

  易嘉逸趕緊道:「殿下,城中堅守兩月,於我靖難將士多有傷害,無論軍民,其實都心中忐忑,惟恐受到報復,這濟南城,就是最後的庇護之所,哪有膽子輕易離開,還請殿下遺大軍於後,率侍衛輕騎入城,以示誠意,城中軍民,方敢棄械投降。」

  朱棣一怔,笑容慢慢斂了起來,他狐疑地盯了易嘉逸一眼,冷冷地道:「乞降而不出迎,自古豈有這樣道理?你們……莫非要詐降不成?」

  「殿下只消一聲令下,濟南便成一片澤國,臣等哪敢再誑騙殿下,實因心中惶恐,不敢出迎啊!」

  易嘉逸連連叩首:「殿下當知濟南城中窘狀,兵馬匱乏,平民亦都調上城頭,殿下虎賁,但使入城,誰能敵之?豈有詐降之理,實因畏懼之心吶!」說著,他向燕王朱棣遞了個眼色。

  朱棣心中一動,擺手道:「既然如此,爾等退下,容本王與諸將商議一番。」

  易嘉逸等人被帶了出去,旋即,眾將也紛紛出來,各帶一人,分別盤問,連唬帶詐的,想看看他們是否有詐降之意,而易嘉逸則又被帶到了朱棣面前。

  「易嘉逸,莫非你還有什麼難言之癮,要對本王說麼?」

  「是是,臣還有一番話,要密報與殿下。」

  原來,當易嘉逸接受議降使者之責時,聽說盛庸、鐵鉉等人只在城中擺設香案,並不出城,而且還要燕王先不讓大軍駐入城中,而是率先入城,就覺得有些太不合情理了,也曾問起其中緣由,此時正好將盛庸、鐵鉉的回答奉上。

  朱棣滿腹疑竇,待聽了易嘉逸的回答,卻不禁啼笑皆非。

  原來盛庸、鐵鉉等人也知道自己的條件太不像話,不太容易把燕王騙進城來,最起碼,你不肯出城,只要他先把大軍派進城來,接管了城池,你一樣奈何不了他。又得讓燕王接受議降,又得騙燕王搶先進城,不用些充份的理由怎麼成。

  他們的理由,堪與寧王那套被挾持於大寧的「雙簧計」相媲美:「守城軍民不出,請燕王朱棣揮軍入城,傳揚出去,這城就是燕王力戰而破的,他們是不敵受俘,不是主動投降。至於請燕王行於前,而諸兵將行於後,是因為這兩個月的苦戰,城裡城外都死了太多人,唯恐士兵先入城中,殺戮洩憤,殿下若先進了城,自然能主持大局。

  「這些官兒們,能堅守孤城兩個多月,與本王僵持不下,也算是世間大丈夫,奈何,一到乞降之時,卻是這般夾谷扭捏,男子漢大丈夫行事當爽爽利利,何必行這掩耳盜鈴之事?看起來,他們這是想為自己留一條退路罷了。」

  朱棣本來對他們能苦守孤城兩個多月的本事很是欽佩的,因這一著,卻不免有些輕蔑。

  揮手摒退了易嘉逸,朱能立即上前道:「殿下,不要聽他說的天花亂墜,自古投降,安有降軍不出城,反要受降之軍主將率先入城的道理?殿下萬金之軀,只恐其中有詐,如今城中人心不安,硬打咱們也打得下來,殿下不可冒險。」

  朱棣搖頭道:「本王察顏觀色,看他言語倒不似作偽,這個理由,倒也合乎情理,天下間看好本王的人,太少啦……,雖說此刻強攻,亦可破城,然本王已經接受議降,再中斷議降,起而攻城,則城中軍民自料再無退路,必然決死堅守,我軍傷亡慘重。如能不動刀兵接收此城,本王如何便冒不得凶險?自靖難以來,本王何時不處於凶險之中,這又算得什麼?」

  朱能、張玉等人還不放心,朱棣想想,便叫人把保定知府雒僉以及破了德州之後收降的山東道官員都找來,詢問盛庸、朱棣二人情形,熟悉二人的官員紛紛評價:盛庸樸戇鷙勇,果敢剛毅,乃是一員喜歡直來直去的武將;鐵鉉性情耿直,道德高尚,乃是一位光明磊落的君子。

  緊接著,負責分別盤問乞降軍民的人員紛紛回報,盛庸、鐵鉉是當眾宣佈乞降,城中軍民莫不歡欣鼓舞,從盤問的情況看,並無絲毫詭異,若說那幾個官兒是有意作偽,可那皮相打扮根本作偽不來的百姓代表,卻未必有這樣的心機城府,他們的回答也是一樣。

  聽到這裡,朱棣更加堅定了親自主持受降,以示接納降軍的誠意。朱能、張玉等人無奈,只得請燕王穿上三層皮甲,外罩藩王蟒衣,這才允許他乘上戰馬,隨即又仔細囑咐朱棣身邊的侍衛,叫他們時刻警惕,以防不測,一旦城中發現埋伏,立即掩護殿下返回。

  這邊準備著,那邊得了回信的易嘉逸等人便歡天喜地的回城報信去了。

  夏潯在城上只急得掌心冒汗,頭上烈日炎炎,他的心中好似沸油煎著,比那烈日當頭還要難熬。除了盛庸、鐵鉉等少數幾個官員,以及督戰隊的一些心腹死士,恐怕只有他一個人才知道其中有詐了。眾人皆醉我獨醒,那滋味兒不好受啊。

  眼看著降使入燕營,又看著他們趕回來,到最後燕王軍中行伍移動,朱棣一身藩王蟒袍,跨駿馬,在前後十六名親軍的拱衛下姍姍而來,而浩浩蕩蕩的大軍居然排著整齊的隊伍跟在他的後面,夏潯急得幾乎要暈過去。

  他不敢相信所謂的奇跡,如果不是他,燕王早在北平燕王府睡夢之中就給蒙古人炸成碎片,燕家三虎子也不可能離得開金陵城,要想讓燕王活下來,恐怕只有他挺身而出才有可能。可他混在城中負責歡迎的人群中,人頭攢頭,萬眾歡呼,他想邁邁腿往前擠擠都過不去,如何向燕王示警。

  「爬上牆頭往下一跳,以死示警?哥就算是瘋了,沒準也得給當成擠下去摔死的,死也白死!怎麼辦?怎麼辦?」

  燕王的隊伍越來越近了,豆粒大的汗珠,從夏潯的額頭一顆顆地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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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3 19:25:05 |只看該作者
第340章 生死一線

  朱棣騎在馬上,緩緩走向濟南東城,他的目光從那千瘡百孔的城牆緩緩移上去,看到的是無數歡呼的人群、揮舞的手臂。許多軍民將身子探出城牆,正在看著他,有的甚至爬上了碟牆,朱棣的項背悄悄的挺得更直了。

  濟南終於到手了!

  歷經近三個月的苦戰,他也是傷軍疲師,耗損俱大,以如此大的代價,奪取一座城池,是否值得呢?相對於鄭村壩、白溝河兩戰殲滅的大量明軍主力,直接意義上,攻打濟南顯然是得不償失的,但是他太渴望得到天下人的承認了,最起碼,要被人正視。

  他不是一股流賊!

  攻打濟南,在軍事意義上作用並不明顯,可是如果能成功地佔領濟南,哪怕只守半年,便收縮兵力回到自己的地盤上去,那政治意義也將不言而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濟南是志在必得。而今,這座堅城,終於臣服在他的腳下了。

  前邊的四名親軍侍衛已經走入城門洞,城門洞內,原本用來抵住城門的一塊塊條石都搬開了,堆到了兩旁去,還有幾根木柱,牢牢地頂在穹頂上,似乎是為了防止坍塌。八個赤手空拳的門吏跪伏在兩側,以額觸地,頭也不敢抬。

  城門洞裡有些陰暗,城門洞出去,陽光下正擺著香案,盛庸、鐵鉉等人正除了官帽,只著官衣,畢恭畢敬地站立在那兒。前邊的四個侍衛沒有遲疑,立即加快速度穿過城門洞,勒馬左右巡察,沒有發現埋伏刀斧手、弓箭手,他們這才圈馬站定,向後面打了個安全的手勢,燕王便加快了行進速度。

  「近了,更近了……」

  鐵鉉的心怦怦直跳,他的臉上露出恭馴、臣服的表情,雙手微微拱著,眼睛卻瞬也不瞬地盯著朱棣,計算著他胯下戰馬行進的速度。這千斤閘早不得、晚不得,得正好將他砸死才成。因為那千斤閘只是匆匆設就的一口巨大閘刀。

  城門樓是最堅固的地方,不可能留有一個巨大的凹槽,可以掩藏一扇面積大到能封堵整個城門洞的巨大鐵板,所以殺死燕王的時機必須把握準確,一擊致命。發動的早了會把朱棣擋在外面,發動的遲了朱棣就會搶在閘刀落下之前闖進來,一俟發現有變,他隨時可以圈馬再從閘刀上跳回去逃命。

  見那四個親兵巡視一圈,已在城門內側勒馬站定,朱棣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雙腿一磕馬鐙,戰馬輕快地跑了起來,馬蹄踏踏,踩在護城河的吊橋上,蹄聲清脆悅耳。

  馬鞭一揚,輕輕抽在馬股上。

  近了,更近了……

  鐵鉉喉頭發乾,一顆心幾乎都要跳了出來,計算著馬速,他突然踏前一步,雙手握拳,嗔目大喝道:「殺燕!」

  「哢」地一聲,也不知那伏地跪迎的門吏中有誰扳到了機關,木架上方陰暗處,一柄大閘刀「呼」地一聲就剁了下來。

  中國人用砍頭之刑時,一向是用刀的,而在西方一開始也是用刀,後來則是用斷頭台。在西方,砍頭是貴族才能享有的特權,下等人是不配享受砍頭之刑的。攔路強盜要在公開場所施以車輪刑;弒君者要判四馬分屍;製造假龘幣者要用沸水煮死,異端分子則用火刑,而平民小偷就用絞刑……

  到了18世紀,法國人率先發明了斷頭台,但是最初的斷頭台砍不了幾個人刀刃就捲了,還是頗具工匠天賦的國王路易十六親自指點進行改良,這種殺人利器才算真正完善起來,半月形的刀刃換成了直角三角形,重達四十公斤,砍掉一個頭只需百分之二秒,而砍下的人頭需要三十秒鐘才會失去意識,這樣神奇的效率比起每人至少四分鐘的絞刑或電刑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神乎其神。不幸的是,這口由路易十六親自指點改良的斷頭台,在九個月之後,就斷了他自己的頭。

  鐵鉉召集能工巧匠設計的這口千斤閘,基本上就是這種斷頭台的雛形了,說它是千斤閘,其實不過數百斤重,刃口是平置的,比起路易十六改良的那種傾斜四十五度角的三角形鍘刀,它雖厚重一些,砍上幾回人大概也是要卷刃的,不過……它的使命,只是要砍一個人就夠了。

  鐵鉉計算的時間很準確,按照朱棣的速度,他應該正好走到鍘刀下,別說他只穿了三層皮甲,就算披了三十層皮甲,也將被當頭落下的這口閘刀鍘成兩片。

  可是,馬頭已經探入城門洞的剎那,騎在馬上的朱棣竟然鬼使神差地勒了一下馬韁,似乎只是下意識地動作,所以他的動作並不堅決,因此駿馬只是稍稍一頓,仍然向前奔去。

  但是就只這稍稍一頓,大閘刀轟然落下,便比他的行速快了剎那。

  「噗」地一聲,鋒利的閘刀正削在馬頸上,重量、速度,加上鋒利的刀口,簡直如同拿著一把燒紅了的刀子去削黃油,幾乎沒有片刻停滯,鍘刀一穿而過,駿馬連著馬頭和馬腿,被一削兩半。

  馬血濺了朱棣一身,他滾鞍落馬,看著那口險奪性命的鍘刀,一股寒意從腳心唰地一下衝上了頭頂,頭髮都炸了。

  「有埋伏!」

  燕王侍衛們大驚失色,立即跳下馬猛撲上去,架起驚得發怔的朱棣就跑,他們七手八腳把朱棣推上一匹戰馬,一拍馬屁股,戰馬便向外邊奔去,侍衛們這才紛紛上馬,緊緊護在朱棣身後,一齊向外逃去。

  ※※※※※※※※※※※※※※※※※※※※※※※※

  「射殺朱棣!」

  鐵鉉顧不得惋惜感歎了,連忙向城頭發出訊號,早在城頭觀望聲色的親信士卒們立即取出早已藏好的弓龘弩撲到城牆邊,與此同時,扮作乞降官員的侍衛則撲到香案前,從桌下抽出兵刃,撲向那正大怒拔刀的四名燕王護衛。

  烈日炎炎,朱棣身上卻是寒意陣陣。

  他是來受降的,自己身上並未佩刀,這時雙手扳著馬鞍,俯下身去護住了頭面只顧向前逃命,持弓龘弩的明軍推開茫然不知所措的人群,撲到牆邊便向那個伏在馬上,很明顯地穿著一身藩王蟒袍的人疾射起來。虧得張玉、朱能再三相勸,朱棣來時身上罩了三層皮甲。

  就算是邊軍所用的狼牙箭,也只能連透兩層皮甲而已,何況是濟南衛所官兵所用的箭矢。那箭卡在皮甲上並不墜落,卻也不曾傷及他的身體,頂多是哪支箭力道大一些,稍稍刺破點肉皮兒。

  朱棣一溜煙兒逃回自己後陣,後背已射得豪豬一般……

  城牆上正在歡呼吶喊的官兵百姓都被這一幕驚呆了。

  站在城牆上揮舞雙臂的,騎在牆頭上招手歡笑的,擁擠在城牆上觀望熱鬧的,所有的人都像石化了一般,呆呆地站在那裡,眼看著燕王朱棣伏在馬背上,刺猥似的逃回他的本陣,一陣驚恐至極的寒意頓時籠罩了他們的身心。

  詐降!

  他們不知道,朱棣但有一口氣在的話,只要被他攻入濟南,他們會受到怎樣的懲罰。

  ※※※※※※※※※※※※※※※※※※※※※※※

  「天幸!殿下無恙!」

  朱能、張玉、邱福等人連滾帶爬地跑到朱棣身邊,一番檢視,見這頭豪豬依舊龍精虎猛,這才放下心來,一個個先喜後驚,驚後又喜,大悲大喜之下,幾乎都要號啕大哭起來。朱高煦小臉煞白,他到底年輕一些,雖見父親無恙,一時半晌仍舊緩不過顏色。

  張玉顫聲道:「明軍竟然詐降,幸虧殿下神助,竟爾……竟爾逃過一劫……」

  朱棣將那帶箭的皮甲脫下,直接往地上一扔,強作鎮定地冷笑道:「哪有什麼神助,是城中有人向俺示警。」

  他策馬輕馳,將要進入城門的剎那,一道強烈的閃光猛地掠過了他的眼睛,朱棣下意識地一勒馬韁,就只這麼一耽擱,差之豪厘地逃過了一劫,想起那口鋒利的閘刀貼著自己的面門削下去,把一匹駿馬切成兩半,直到此刻,他仍心有餘悸。

  「城中有人示警?」

  諸將聞言,面面相覷,待往城頭望去,只見城上人群烏壓壓一片,哪裡找得出示警的人來。

  此時,城門已被那八個門吏重新合攏,條石重重地抵上,不消再問,那四個先入城去的侍衛,已是被人斫成肉泥了。

  在城外燕軍憤怒的叫罵聲中,鐵鉉昂首闊步,走上城頭,向驚愕不知所措的守城軍民慷慨陳辭道:「還愣著幹什麼,快快拿起刀槍弓矢守城!燕逆僥倖生還,定然不肯饒我城中軍民。一旦落入燕逆之手,剝皮抽筋、銼骨揚灰,死得慘不忍睹!大家根本沒有退路了,唯有死守城池,尚得一線生機,縱然戰死,那也是為國捐軀,報效君王,英骨忠魂,死得壯烈!

  隨即走到城邊,扶碟牆向朱棣大罵不止。朱棣這才知道,竟是此人施詐降計,險些害了自己性命,不由得血貫瞳仁,大怒之下戟指城頭,厲聲喝道:「鐵鉉狗賊,爾竟敢誑騙本王,休教你落入本王之手,否則定叫你生不如死!」

  兩位大佬在那摞著狠話的當口,夏潯正騎在牆頭上,像所有呆若木雞的軍民一樣,一動不動,可是一柄雪亮的小刀,正悄悄地,一寸一寸地滑進他的袖筒。

  西門慶、謝雨霏和南飛飛就站在他身側,將他與其他觀降者隔開,擋住了旁人視線。片刻功夫,那柄小刀又出現在他左袖中,西門慶挎著藥匣挨著他,手指一動,藥匣掀開了一條縫,那柄用來清理腐肉、切開傷口的鋒利小刀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塞了回去。

  「哢!」

  藥匣重新合攏,小動作沒人看到,看起來,他們仍然和其他人一樣,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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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3 19:27:39 |只看該作者
第341章 我刀我劍

  「攻城!攻城!一定要拿下濟南城,本王定要抓住鐵鉉,把那匹夫千刀萬剮!」

  朱棣怒不可遏,燕軍也打出了真火,他們集中了拋石機,專對濟南城一處要塞猛烈轟擊,張玉、朱能、邱福等幾員悍將輪番領軍衝鋒,這一番激戰,真比任何時候都要慘烈。

  城中守軍已經被逼上了絕路,詐降本就是自古以來守城一方慎重的計策,因為這樣做很容易遭到屠城的報復,現如今不但詐降,還險些要了燕王的性命,一但城破會怎麼樣?死亡的恐懼把他們的勇氣和死戰的決心都激發了出來,前仆後繼,城上城下,屍山血海。

  「嘩啦!」

  在拋石機反覆拋砸下,城牆坍了一個豁口,雲梯可以直接搭在上面,兵員蟻附,源源不絕,城頭立即調集人馬反撲,雙方在城牆豁口處拉鋸般反覆爭奪,城牆幾度易手,剛剛落入燕軍手中,又被亡命反撲的守軍奪回去。

  「調集銅火銃,把他們都給我轟了!」

  朱高煦提著刀站在土牆上,見此情景立即大聲喝道。

  六七門銅火銃被調了過來,雖然它的威力不足以轟塌城牆,可是大面積濺射的鐵砂卻對城頭守軍造成了極大的殺傷效果,由於城牆已經出現豁口,銅火炮在城外堆起的土牆上平射壓制敵軍,下邊的燕軍可以繼續攀爬,火炮停下的間歇,他們就可以馬上竄上城頭做戰。

  這一來守軍就陷入了更艱難的戰鬥,火炮轟鳴的時候他們不敢避入掩體,死傷自然慘重。

  「報,將軍。城牆坍塌,來不及修築。燕軍以火炮疾射壓制我軍,傷亡慘重,再這樣下去,咱們就守不住了。」

  一個滿臉滿身鮮血的總旗官踉踉蹌蹌撲到盛庸面前,盛庸一咬牙,拔刀道:「情勢危急,鐵大人,請代本將軍坐鎮於此,我率督戰隊去奪回城牆。」

  「將軍且慢!」

  鐵鉉一把攔住:「火炮犀利,將軍親身赴戰,恐也無濟於事,一旦將軍戰死,鐵某不習兵法,如何指揮軍民?」

  盛庸無奈道:「當此時刻,你我又能如何?」

  鐵鉉情急智生,冷笑道:「將軍稍候,我有一法,且看那燕逆敢不敢冒天下之大諱!」說罷急急轉身走向書案,盛庸和高巍等人相顧愕然。

  片刻功夫,鐵鉉便提起墨跡淋漓一張大紙,長長如同一幅對聯,上書一行大字「開天行道肇紀立極大聖至神仁文義武俊德成功高皇帝!」

  鐵鉉道:「來人,速速將它糊在木板上,置於城牆豁塌處,我倒要看看,他朱棣敢不敢轟城!」

  「鐵鉉、鐵鉉!」

  朱棣聽說炮啞了,連拋石機都啞了,驚愕莫名,到了陣前一看,只氣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惜氣得跳腳,卻也沒法。

  兩軍交戰,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那被誇為至誠君子的鐵參政,竟然請出了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神主靈牌置於城牆垛口上,這樣的痞賴手段……,城下燕軍空持利器,面對那小小一張靈牌,竟爾無人敢動,那是燕王殿下親爹的靈牌,誰敢轟它?

  「鐵鉉啊鐵鉉!」

  朱棣又羞又辱,怒不可遏,拔刀直指城頭,厲聲咒罵:「本王不把你千刀萬剮,油炸鍋煎,難消俺心頭之恨!」

  嘴裡說著狠話,可是看著城頭矗立的亡父靈牌,他卻是一籌莫展。

  朝廷的六十萬大軍,都沒能擋得住他的腳步,可是面對皇考的靈牌,他如何劈得下手中的鋼刀?

  ※※※※※※※※※※※※※※※※※※※※※※※※※※※

  李景隆夾著尾巴,硬著頭皮回了金陵。

  他從濟南領著殘兵敗將一路往南逃,一口氣兒逃到徐州,他不走了。他沒法走了,皇上前前後後給了他八十萬大軍,結果他連吃敗仗,現如今身邊只有幾萬人,他有什麼臉回金陵?回去不被砍頭都沒有天理了。

  李景隆在徐州站穩腳根,琢磨琢磨,想著還是先收攏殘兵再說,他先派人打探了一下燕軍的動靜,

  得知燕軍已圍困了濟南,隨後便傳令郭英、平安、陳暉等將領率兵來聽候差遣。

  這老哥兒等了大半個月,老將軍郭英沒鳥他,直接把他的令箭擲到了他的傳令兵臉上,轟出中軍大帳,然後接著寫他的請罪兼告狀奏折去了;平安還算給他面子,哼哼哈哈的答應下來,只是答應歸答應,就是不挪窩,他在單家橋附近苦心經營,把一個小兵鎮打造得銅牆鐵壁一般,然後就不斷出兵截燕軍糧道、抄燕軍後路去了;陳暉那邊倒也答應下來,只是今兒說殘兵敗將還沒收攏,明兒說探知燕軍半路設伏,總之,就是不動彈。

  其他各路將領也是大體相似,老資格的直接不給他好臉色,同一輩兒的就找許多稀奇古怪的理由。自古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到了李景隆這兒改了,改成將在外帥命有所不授,根本沒人理他這個碴兒,曹國公、討逆大將軍李景隆還沒被皇帝免職,先被麾下的大將給拋棄了。

  李景隆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無奈之下,只得把戰敗的原因盡量推諉到他人身上,然後寫了一封密信,叫人送去金陵給黃子澄,希望危難關頭,黃大人再拉小兄弟一把。

  黃子澄看了李景隆的書信,整個人都要崩潰了,先前李景隆五十萬大軍敗退德州城,他能把這麼一件朝野皆聞的大事瞞下來,只哄著皇帝一個人不知道,這已經幾乎是逆天大能了,現如今六十萬大軍一敗塗地,比上次敗得還慘,六十萬大軍活著的不過一半,其中傷殘士兵又有數萬,德州百萬擔軍糧盡付敵手,濟南府被圍困,各路將領紛紛上書,眾口一詞指向李景隆,他黃子澄縱是一手遮天,這事兒也瞞不下來了呀。

  黃子澄沒有再拉他一把,而是揣了他的書信找皇上彈劾他去了。

  朱允炆還在學周禮,這東西博大精深,想要以周禮治天下,復古安邦,自己不學個透澈是不行的,他正學得津津有味,黃子澄揣著李景隆的書信灰頭土臉地來了。

  朱允炆一見他面色有異,不禁奇道:「先生何事慌張?」

  「陛下,陛下啊……」

  黃子澄仆倒在地,老淚縱橫:「李景隆敗了,德州大敗,八十萬大軍一敗塗地,如今燕逆已兵困濟南城,李景隆敗走徐州,諸將各自為戰一盤散沙呀皇上……」

  「什麼?」

  朱允炆大驚失色,蹭地一下站起來道:「李景隆不是領兵去攻北平麼?怎麼反倒敗在德州,八十萬大軍,竟然……竟然大敗?燕逆有多少兵馬?」

  黃子澄叩頭不止:「陛下,李景隆兵發北平,至白溝河,正迎上燕逆兵馬,李景隆狂妄自大、驕兵慢敵,以致一敗塗地,喪師辱國……」

  朱允炆臉色發白,退了兩步,一跤跌坐椅上,黃子澄匍匐幾步,號啕大哭道:「李景隆指揮不當,折我朝廷兵馬無數,還請陛下馬上下旨,召李景隆回京師,誅其首級,明正典刑,以謝天下、勵將士,鼓舞人心。」

  朱允炆心亂如麻,揮手道:「速速傳旨,宣李景隆回京!」隨即上前扶起黃子澄,倉惶失措道:「先生,李九江大敗,山東府危矣,朕該如何是好?」

  黃子澄張了張嘴,可是再也拿不出臥龍鳳雛的氣派來了。

  朱允炆見狀趕緊說道:「快,速宣孝直先生、兵部齊泰等軍機重臣赴正心殿議事!」

  李景隆在徐州望穿秋水,沒等來黃子澄的妙計,卻等來一道聖旨,只得淒淒惶惶回到京師,此時戰敗消息已傳遍朝野,彈劾的奏章雪片一般飛到了朱允炆的御書案上。

  李景隆到了京師,自縛雙手,上殿請罪,黃子澄第一個搶出來道:「陛下,李景隆辱國喪師,罪應萬死,請陛下將他正法,以謝宗社天下。」

  李景隆也知道自己這罪是重了,只嚇得簌簌發抖,連連叩頭請罪,朱允炆看在眼裡,想到自己還做皇太孫時,便與他交情甚好,如今自己是君,他是臣,他的生死都操在自己手中,憐憫之心一起,那一腔怒氣不覺有些弱了,便道:「當務之急,是如何應對燕逆。李景隆固然罪不容赦,但是念他乃是開國功臣之後,朕實不忍加以誅戮,且……法外施恩,饒他一回吧。」

  黃子澄義正詞嚴地道:「法者,祖宗之法,行法者以激勵將士也。今李景隆奉皇命討逆,卻昏饋無能,以致喪師辱國,雖萬死不足以贖其罪!」

  李景隆聽了牙根一咬,怨毒地盯了黃子澄一眼,可他這時已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黃子澄卻是皇帝跟前第一寵臣,他哪敢激怒黃子澄,給自己雪上加霜。

  副都御史練子寧見皇上有心赦免李景隆,也怒氣沖沖出班奏道:「陛下,治軍之道當賞罰分明,陛下不應予以寬赦,而應嚴懲不貸,如此才能激勵軍心!」

  武將們裝聾作啞,沒有一個出聲,就看著這些文臣們自說自話,文臣班中原本就堅決反對違背祖制、削除藩籬的年輕御使郁新怒不可遏地跳了出來,大喝道:「陛下,李景隆,不可赦!不但李景隆不可赦,舉薦他掛帥出兵的黃子澄亦不可赦!」

  郁新一言,滿堂皆驚,就聽他慷慨激昂地道:「不但黃子澄不可赦,臣聽說,朝廷討逆大軍當初在北平城下就是吃了大虧的,如果情況屬實,兵部尚書齊泰隱瞞軍情,亦不可赦;方孝孺執掌國政,截留兵敗奏章,也不可赦。這些人包容李景隆無能之輩,害得朝廷八十萬大軍死傷慘重,江山撼動;害得無數人家只留下孤兒寡母,日夜悲啼。個個都是罪不容赦,誅其滿門,也不為過!」

  郁新這個憤青一跳出來,反而幫了倒忙,只殺他的大表哥朱允炆都不捨得,再要追究方黃齊泰等人責任的話,他身邊還有什麼能臣可用,建文新政不就要半途夭折了嗎?面對如此後果,他又怎能祭得起手中的尚方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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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4 19:24:35 |只看該作者
第342章 我願意!

  今夜的月亮特別明亮,月下皎潔如霜。本來殘破的城頭因這淡淡的月色,似乎也掩蓋了血腥,透出幾分詩情畫意。

  天上,一縷薄雲輕輕地掩住了月亮,就像出浴的美人兒,將一襲薄如蟬翼的輕紗遮住了胴體,少了幾分赤裸裸的光輝,朦朧中卻更增添了幾分誘人的味道。

  這時,一個人影鬼祟地一閃,消失在一塊城下拋上來的巨石旁。

  「什麼人,站住!」

  巡城的幾名督戰士卒立即拔刀追了過去,就只利用這剎那功夫,運兵道上又出現了一個人,張弓搭箭,一枝利箭劃著弧形遙遙消失在城外的夜空中。那人影向下一伏,消失不見了。

  「嚷什麼,嚷什麼。」

  石頭後邊,西門慶苦著臉站了起來,火把照耀下,只見他按著肚子,微微翹著屁股:「是我,是我啊。喲,陳小旗,是你啊。」

  追在前頭的那人鬆了口氣,問道:「原來是西門郎中,你在這兒幹什麼?」

  在他身後,幾名官兵已經散開,目光重又轉向城頭。

  這個小旗也曾得到過西門慶的救治,所以對他態度還算和氣。西門慶苦著臉道:「吃壞了肚子,想方便一下。」

  陳小旗又好氣又好笑地道:「那也不能到城頭上來方便啊,怎麼不在城下尋摸個地方?」

  西門慶乾笑道:「城下……滲得慌。黑燈瞎火的,那街巷間也不知死過了多少人,不敢去啊。城頭有各位一身殺氣的軍爺守著,鬼魅不敢侵嘛。」

  「在這地方……」

  「陳爺放心,一會兒,我用土掩上不就完了嘛,行個方便吧,哎喲,我這肚子鬧得厲害,城下巷弄裡,我真不敢去呀。」

  陳小旗搖搖頭,道:「記著用土埋上。」

  「是是……」

  西門慶看著他走遠,詭異地一笑,褪了褲子蹲下去……

  「他還活著,文軒還活著,哈哈哈哈……」燕軍營中,朱棣放聲大笑,朱能張玉等人也是喜形手色,邱福道:「楊兄弟怎麼就跑進城裡去了?這濟南一圍三個月,虧得他活到今天啊。」

  「是啊……」

  朱棣展著那封帛書:「難怪,這就難怪了,今日在城頭以反光映晃本王雙眼示警的,原來就是楊旭。」

  朱棣看著信,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後將書信放下,喟然歎道:「楊旭本來混在難民當中窺探李九江動靜,不料高煦兵馬一到,逃難百姓驚慌起來,楊旭被亂民一擁站不住腳,稀里糊塗的就進了濟南城,這兩個多月來,他在城裡實也吃盡了苦頭。」

  說到這裡,他肅然道:「楊旭在城裡的消息,只限帳中這些人知道,你們須嚴格保密,以防為敵軍察知,害了他的性命。」

  朱能道:「臣等知道了,只不知楊兄弟信中還說了些什麼?」

  朱棣道:「其他的麼,倒也沒有什麼,只是,針對鐵鉉所用那下三濫的手段,為本王出了一個主意。」

  張玉動容道:「什麼主意?」

  朱棣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立本王祖父牌位,以抗鐵鉉。」

  眾將聽了,面面相覷,只覺此計匪夷所思,真虧他怎麼想得出來,過了半天,邱福才一躍而起,振奮叫道:「著哇!好計,果真好計,有此計謀,還怕不能施展拳腳麼?」

  白天,當鐵銷架起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靈牌的時候,城下燕軍都目瞪口呆,不但火炮不敢用了,連攻城都忘了,被城上守軍趁機擔草袋壘石把豁口堵上了。朱棣見士氣已衰,便鳴金收兵了。這一晚,他們都在帳中計議對鐵鉉的無賴手段如何應對,想不到這時已被大家以為死於亂軍之中的夏潯竟然送來了消息。

  朱能拍拍額頭,呵呵笑道:「文軒這腦袋是怎麼長的,我怎麼沒有想到這樣的主意?」

  朱棣搖搖頭,苦笑道:「文軒這一計,天下人人用得,唯有本王用不得。我今既在濟南城下,這一計,便絕對不可用。」

  張玉等人一怔,朱高煦已按捺不住,搶先問道:「父王,這一計,如何就用不得?」

  朱棣沉聲道:「鐵鉉好歹是個做臣子的,他將俺皇考靈牌豎於城上也還罷了,俺朱棣是大明太祖高皇帝親子,若是依樣學樣,豎起俺祖父的靈牌與皇考打擂台,貽笑天下的,將是俺朱明皇室,侮辱的都是俺朱棣的先人,如此伎倆,怎麼能用?」

  朱高煦一呆,設身處地一想,確是這個道理,不由大為洩氣,說道:「如此,咱們該怎麼辦才好?」

  朱棣道:「鐵鉉狗賊,雖將俺皇考靈牌懸掛牆上,總不成揮舞靈牌與我軍對戰,若是那樣,這大不敬之罪,他承擔不起。他若真敢如此,本王就算以炮火毀了靈牌,殺他雪恥也是為人子者天經地義之舉了。今既動不得火炮,便不能攻城了麼?鐵鋒詭計,挫我銳氣,洩的卻是他的軍心,明日攻城,多以雲梯、鉤梯、撞車、壕橋、蛾傅、軒車,本王耗也要耗死了他!」

  他想了想,又囑咐道:「對了,問清那撿箭的小校,是在哪一面城牆下撿到的,這一面城牆,只可佯攻,免得誤傷文軒!」

  ※※※※※※※※※※※※※※※※※※※※※※※※

  錦衣衛都指揮使衙門,後庭院中,花叢之下,擺著一條几案。案上有新鮮瓜果,新啟封的美酒,此外還有一盤月餅,鮮藕、菱角等果蔬。

  平素滴酒不沾的羅克敵,今夜似乎興致很高,舉起杯來,一仰脖子,便把一杯酒一飲而盡,只是看他臉色,鬱鬱然卻不像是開懷模樣。

  「千月還沒送回消息嗎?」

  「還沒有。」

  「十二連營須臾告破,燕軍接收德州、飛騎追趕李景隆,幾乎一氣呵成,要說朝廷沒有在德州安排內間,斷不可能,可恨吶,朝廷戒備我等如避蛇蠍,始終不肯信任重用,否則,本官一定能把燕王耳目全都挖出來!」

  羅克敵說到煩惱處,忍不住重重一捶桌子:「如今可好,只派去蕭千月一人,還得束手束腳,避著朝廷,能查出些什麼來?唉!盡人力,聽天命吧……」

  劉玉玨又為他輕輕斟滿酒杯,見他一臉煩惱,忙知趣地岔開話題道:「聽說,曹國公回京,已經受到百官彈劾了,如今如何?」

  「哈哈……」

  羅克敵酒到杯乾,又是一杯酒一飲而盡,嘴角噙著冷笑道:「怎麼樣,還能怎麼樣,皇上大發善心,將我大明八十萬大軍弄得七零八落,居然只是免去討逆大將軍之職也就罷了。倒是保定總兵武定侯郭英郭大人,居然也被免去官職,懲罰比李景隆還重!至於方黃之流,識人不明,舉薦不當,居然毫髮無傷!」

  羅克敵把酒杯重重一頓,痛聲道:「皇上優柔寡斷、姑息養奸,真是可憐,亦復可恨吶!」

  劉玉玨吃驚地道:「大人,您喝多了。」

  羅克敵冷哼道:「我沒有醉,此處只有你我,我還說不得幾句心裡話麼?」

  羅克敵怒氣沖沖地從劉玉玨手中一把搶過酒壺,對著嘴兒灌了幾口,一抿嘴巴,這才說道:「先帝英明一世,平生只做錯了一件事,那就是,立錯了皇儲!」

  劉玉玨聽到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只駭得俏臉發白,明知左右沒人,他還是擔心地四下看看。

  羅克敵眼圈微紅,醺醺然地扶案瞪著劉玉玨,沉聲道:「當今聖上,有什麼,嗯?」

  「只有一個字,儒!」

  「如果換成兩個字,就是正統!」

  「除了正統這個身份,他什麼都不是!」

  「大人……」

  「可是,這正統,就是擁戴,就是權力呀……」

  羅克敵拂袖起身,快步走到一旁花叢前,花叢中傳出的唧唧蟲鳴立即靜了下來。

  到玉玨失措地站起,不敢說話。

  羅克敵雙手負於身後,仰首望著天際一輪明月,思緒忽然轉到了夏潯的身上:「楊旭,是我錯了麼?不會,我可以看錯人,卻不會看錯勢,就算燕王如今連勝兩場,比起這個龐大的帝國,他的力量仍舊弱到可憐,李景隆這頭蠢讒已經被免去討逆大將軍之職,朱棣,以後不會再佔到什麼便宜了。這個賭,你輸定了!」

  ※※※※※※※※※※※※※※※※※※※※※※※

  濟南城中,夏潯悄悄摸回城下,回到他與謝雨霏合住的那頂破爛的小帳蓬,月光從一處處孔洞破爛處照射進來,形成一道道光束,迷離、靜謐。謝雨霏靜靜地坐在帳前,月光灑在身上,溫潤如玉,身後帳中的光束,卻似她腦後的一道道霞光,月下美人兒,那張小臉別有味道。

  「謝謝!」

  夏潯在她身邊坐下,先把那只弓藏到了帳中。

  「哥哥,你到底有什麼重要消息,要冒這麼大的風險送給城外?」

  夏潯把「老子打兒子、爺爺打老子」的法子對她悄聲說了一遍,謝雨霏聽了蹙眉微微思索一陣,搖頭道:「此計雖好,若攻此城者僅是燕王麾下一員將領,倒是可用。燕王既在城下,恐怕是不能用的。」

  夏潯一怔,問道:「怎麼說?」

    謝雨霏道:「雖然朝廷說燕王是反賊,但是燕王靖難,畢竟有據可依,那就是他老子朱元璋的皇明祖訓,建文帝篡改祖制,這是事實,燕王自稱遵祖幣靖難、清君側。其實也就是用他老子來壓他老子的別子。現在鐵鉉掛出先帝神牌,你給他一千一萬個理由,他能毀了自己生父的神位?

  再者,鐵鉉是皇帝之臣,燕王乃先帝之子,鐵鉉可以這麼幹,燕王卻不可以,百善孝為先,做兒子的可以請了祖父,便來毆打親生父親?鐵銷的手段,幾近於無賴,如果燕王也這麼幹,那不是拿自家父祖戲弄玩笑麼?皇室的臉面前要丟盡了。」

  夏潯怔了怔,長歎道:「我只想著這個法子或許可行,卻忘了燕王的身份,唉……」

  謝雨霏拉住他的手,柔聲道:「哥哥不要煩惱,你已盡力了……」

  夏潯攬住她的肩膀,讓她輕輕靠在自己胸前,仰望著天空一輪明月,癡癡悵想。

  這個法子,其實是他從後世一本小說裡學來的,他獻計與燕王,固然是想盡快結束濟南之戰,其實也是一個試探,他想知道,歷史是不是在沿著他所知道的歷史軌跡發展。如果燕王採納了他的主意,那麼歷史顯然至此就會發生變化,他就可以確定,他有能力改變未來,可是謝雨霏的一番話,又讓他惶惑起來:我僅僅是在修正本來的歷史,還是可以改變它呢?

  人的膽子,是一點點大起來的,最初,他認定自己只是個打醬油的,只想經營好自己的小家;可惜他竊據的這個人的背景,並不那麼簡單,天不從人願,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參與、甚至主動創造了許多大事,他想知道,自己的作用是不是僅止與此,可惜這第一次試探,就用在了錯誤的人身上。

  「哥哥,想什麼呢?」

  「喔,沒有,我只是……只是覺得今晚的月亮,似乎特別的圓呢。」

    謝雨霏「噗哧」一聲笑出來:「傻瓜,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呢,月亮當然圓了。」

  夏潯呆呆地問:「已經中秋了麼?」

  自從離開長春觀,他就不再計數每天的時期了,沒想到不知不覺間,竟已到了中秋佳節。謝雨霏的臉頰貼著他的胸口,輕輕地蹭了蹭,幽怨地道:「前年中秋,你說去年中秋,咱們成親。今年中秋,我們卻在這裡……」

  夏潯聽了,想起她對自己的一往情深,不覺意動:「管他呢,以後有機會,再試探我倒底是時間倒流,還是來到了霍金所說的平行空間吧。不管是哪一種,不管是在哪裡,不管是怎樣的處境,有一樣目的都是我矢志不移要去做到的:給我愛的人,幸福、快樂!」

  夏潯輕輕勾起了謝雨霏的下巴,讓她的小臉仰起來,謝雨霏以為他要吻自己,臉上悄悄漾起一抹嬌羞,一雙彎月般的俏眼順從地閉了起來。

  夏潯輕輕地道:「前年中秋,我說去年中秋,咱們成親。今年中秋,我們在這裡。在這裡,我們成親吧……」

  謝雨霏唰地一下張開了眼睛,一雙眸子登時從彎彎的月亮變成了兩盞探照燈。

  夏潯柔聲道:「這裡,沒有三媒六證,沒有高朋滿座,沒有親友道賀,沒有花轎喜酒,沒有鳳冠霞帔,沒有洞房花燭,只有我,你……」

  謝雨霏喜極,搶著說道:「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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