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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六十二章 毀滅人生的一箭
萬涓成水,然後匯流成河,艱辛千萬里峽谷丘陵平原灘塗,最終浪奔浪流摧沙狂肆噴湧出海,好不快意,恰如寧缺此時的心情。
他本是長安城裡一頑童,卻陡遭變故,見慣世間最醜陋,經歷過世間最險惡,正年少時節卻要帶著桑桑四處流浪,最終被生活煎熬成了邊城裡的砍柴少年郎。
待知曉世間有大道,卻不知大道何處在哪個方向,開平趕集淘了本太上感應錄,枯看數年無所得,偶遇賢者才知自己諸竅不通,所謂修行只是癡心以及妄想。好在最終他還是通了竅悟了道,入了書院盡褪牢騷。
今日他終於逾過修行道上那個重要關口,晉入洞玄境界,只覺身心無比舒暢,站在湖畔雙手扶腰,身體後仰抬頭望著藍天上飄浮著的雲朵,只想長嘯或傻笑數聲,才能把胸腹間那股快然之意全部抒發出來。
莫山山看著湖畔的他,發現他的身影竟和湖光山色如此的和諧,感受著風中傳來的氣息,明白他做到了什麼,面上露出真摯的笑容。
寧缺看著天上的雲,看著湖面上的雲,還有那些雲中真實或虛妄的雪峰,感動地體悟著洞玄境帶給自己的細微感受,此時的他,對於晉入洞玄境的真切意義並沒有太直觀的認知,但他至少很明顯地感受到自己對符道的理解加深了不少。
晴天冬湖青翠山谷,天地間的一切痕跡原來都是符的線條。
因為這種嶄新的認知,讓他產生了極強烈的渴望,想在湖畔置案鋪紙磨墨運筆,將眼中識海中看到的天地痕跡全部寫下來。
但他沒有這樣做,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處理。
大明湖南岸,靠近青翠山谷陡崖處有一道緩坡,隨著陣法消散,春意復生,那道緩坡早已被綠油油的一片野草佔據,變成了草甸,只是草甸最外圍臨崖處被谷外寒意所侵,才顯得有些衰敗枯調。
寧缺和莫山山站在霜草之間,舉目向遠處那道雪崖方向望去,今日天空湛藍纖淨無塵,視野極好,然而空中總有無數肉眼看不到的微小顆粒,隔著十幾里的距離,根本沒有辦法看清楚那道雪崖上的畫面,甚至連雪崖都看不到。
眼看不到雪崖不等於真的完全看不到,寧缺剛入洞玄,正是精神氣息處於巔峰的時刻,平常便極為敏銳的感知更是敏銳到了極點,識海裡竟是清清楚楚出現了一團極亮的光團,光團作金黃色異常明亮,邊緣四散如同一朵美麗的花。
他被識海裡出現的畫面震驚,下意識裡問道:「洞玄境……有這麼強大?居然能感知到這麼遠距離的畫面?」
莫山山望著十幾里外的雪崖方向,若有所思說道:「不是洞玄境能感知如此遠的天地氣息,而是因為隆慶皇子此時已經到了破境的關鍵時刻,他要破的乃是知命境,動靜自然不小,此時他正要跨過那一步,數十年修行所得的道意及念力盡數演洩至體外,對天地元氣的干擾太強,所以你我才能看到。」
寧缺沉默片刻後笑了笑,說道:「差一步也是差,終究還是我贏了。」
莫山山看著他問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寧缺理所當然說道:「當然是告訴隆慶,我已經破境成功,既然輸了賭約,稍後他便要自廢雪山氣海,那何必再這麼辛苦的破境?現在認輸動手或許能少些痛苦,若他真的晉入知命境界再自廢,我覺著這未免也太殘忍了些。」
莫山山情緒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隆慶此時距離修行者夢寐以求的知命境界只差一步,馬上便會成為大修行者,值此時刻難道他還真的會履行賭約,捨棄自己一身修為和神殿身份?寧缺你平日裡的表現不像這般天真無邪的呀?
「現在的問題是怎麼告訴他他已經輸了。」寧缺說道。
莫山山輕輕搖頭,說道:「破境之時道心通明,你我能感覺到他,他的感知也是極端的敏銳,你先前破境的瞬間,他應該就已經知道了。」
寧缺看著那道看不見的雪崖,沉默片刻後問道:「那他還在等什麼?」
隆慶皇子在等花開。
他身旁那根柴木上的那抹綠意早已勃發,十幾片青綠肥嫩的葉兒上方有一朵粉粉的桃花,桃花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瓣瓣綻放,一瓣兩瓣緩緩伸展,嬌嫩的花瓣在風中微微顫抖,上面竟隱隱可以看到露珠幾滴。
桃花已經開了四瓣,第五瓣正在緩慢而堅定地向空中展開。
若最後的花瓣也完全展開,那便是威升,那便是怒放。
那便是知命。
青翠山谷深處傳來的氣息波動,清晰地傳到了雪崖之上,映進他此生最敏銳的識海之中,他知道寧缺已經破境,然而那又如何?
隆慶皇子閉著眼睛,平靜而喜樂地坐在雪崖之上,坐在樊籬之外,坐在青葉與粉桃之前,等待著自己破境的那一刻。
也許就是下一刻。
在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眼中,修行道上曾經的同路人都會變成螻蟻一般的存在,任何能夠影響到道心的障礙,都將不復存在,因為一旦知命便有世內與世外之別,一旦知命便非世內人,自然不用再在意世間的規矩道理。
道癡葉紅魚坐在雪崖另一處,她沒有看隆慶,因為她知道他今日必將知命,反而覺得有些無聊無趣,忍不住蹩了蹩眉,有些不耐。
說來奇怪,作為西陵神殿年輕一代的佼佼者,她和隆慶皇子共掌裁決司,雖未明鬥卻有暗爭,這些年來她一直壓著對方一頭,此時隆慶眼看著便要入知命不知為何她竟是表現的毫不在意,似乎不覺得這是一種威脅。
她也沒有凝視青翠山谷因為她已經感應到先前那刻的天地之息變化知道那個叫寧缺的書院弟子已經洞玄,雖有些出乎意料,卻也不在意,心裡想著若要維護神殿的尊嚴,大不了稍後把寧缺和書癡盡數殺了,世間又有誰知道這場賭約?
寧缺看著遠方,眉頭一挑問道:「他這是要耍賴?」
莫山山輕聲說道:「這種時候他不可能認輸。」
「輸便是輸,不認也得認。」
寧缺說道:「那天我就對你說過,若我先進洞玄,就由不得他不履約。」
莫山山轉身看向他眼眸裡流露出惘然情緒不明白相隔十餘里地,而且對方將入知命,寧缺如何能夠逼迫對方履行那個破境之約。
「賭坊夠矩就一句話,輸了要認帳。」
寧缺把行李放到地上,取出一個沉重的桐木匣子,說道:「如果有敢耍賴的人,或者出老千被人抓住的人,都要被砍掉自己身上最有用的那個部分。」
桐木匣子裡擱著形狀奇特的金屬物體,這些金屬物件表面黝黑,由無數根極細的金屬絲編織絞弄而成看上去蘊藏著極堅韌的力量。
莫山山眉頭皺了起來,一路同行入荒原,她清楚寧缺很重視自己這些沉重的行李今天才知道原來行李裡是這些古怪的東西,卻不知究竟有何用處。
寧缺取出匣中的金屬物體,手指從上面微顯粗糙的表面緩緩摩過,緊接著他加快了動作,隨著金屬構件的扣合聲,一把渾體黝黑的金屬弓迅速成形。
然後他開始上弦,又從深色箭筒裡抽出一根微黑的合金箭。箭桿上密佈著鱗般的細紋,不知被鍛打了多少萬次才能打出如此的效果,如果仔細望去,還能發現如鱗細紋間,還有一些更深刻的線條,那些是符線。
莫山山怔怔看著他手中黝黑的鐵弓鐵箭,震驚地下意識裡抬手掩唇。
由世間獨一無二書院打造出來的獨一無二的元十三箭。
在茫茫天棄山間第一次出現在世人眼前。
定下破境之約那日,寧缺曾經問過莫山山如果在破境最關鍵的時刻,破境者忽然受到外界襲擊會出現怎樣的情況,當時莫山山應道破境者會遭受劇烈的反噬,甚至有可能此生再無望破境一所以他決定代替隆慶皇子履行那個賭約。
站在枯霜泛白的草甸上方,寧缺望向十幾里外的遙遠山崖,注視著識海裡那團將要綻放的金色花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的彷彿像是冬日的湖。
隆慶皇子逾知命境散發出來的氣息太過明亮,明亮的就像是夜裡的火堆,根本不需要瞄準,就這樣清清楚楚地出現在他眼前。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今天是個大晴天,適合射箭。
寧缺深吸一口氣,舉起鐵弓瞄準遠方那道雪崖,右臂緩緩向後拉動,堅硬的鐵弓隨之微微變形,弓弦深陷入他的手指之間。
「這個世界是平的,真好。」
說完這句話,他鬆開了手指。
緊繃的弓弦擦著指腹高速回彈,帶動符箭猛然射出!
鋒利的箭簇從弓駙握手處瞬間前突,當它運行出某個距離後,弓咐處鑲著的那顆金剛石,與金屬箭桿發生了一次輕微的磨擦,被磨出極複雜剖面的金剛石鋒,如同落在紙面上的蘸墨毫尖一般,極隨意的在箭桿上畫出一道線。
正是箭桿符文處的那片空白,正是那道符尖的最後一筆
箭尾最後離開弓駙處,不知道是因為速度太快的原因,還是因為箭身上那道符文被激發的緣故,箭尾脫離弓身時,竟帶出了一團乳白色的湍流。
然後元十三箭消失在乳白色的湍流之中。(注)
盤膝雪崖上的隆慶皇子感到了遠處傳來天地氣息波動,甚至他清晰地感知到了寧缺的敵意與殺意,但他毫不在意甚至輕蔑地不屑睜開眼睛。
在他此時的識海中,半天黑暗已然敗退,似錦繁星將要佔領整片蒼穹在他身後的柴木上,桃花已然威開最後那瓣便要綻出最後的那一絲顫動。
修行道路越往上走越艱辛破境愈艱難,破境之時也愈危險,然而雙方相隔如此之遠,他根本不相信對方能有怎樣的手段能干擾到自己。
隔著十餘里距離遙遙傷人,如果不是劍聖柳白的劍,那就只能是傳說中進入無距境界的聖人,但世間真有這種人物存在嗎?
更何況他身旁還有道癡葉紅魚在護法。
隆慶皇子人生第一次將要入知命時的真實想法便是這樣的。
然後他馬上知道自己錯了。
剛剛破境的寧缺,精神氣息正處於人生最完美的巔峰時刻,他未作調整未作等待,甚至沒有允許歡樂繼續洋溢便射出了自己最強大的元十三箭。
過往十餘年間所積蘊的冥想念力那些艱辛掙扎在他心間留下的堅韌意味,對天地的所有認知還有那些仇恨不甘怨憤冷酷情緒,盡數在這一箭之中傾洩而出。
無關恩仇但確實十分快意。
大明湖湖水翻滾震盪,魚兒惶恐不安。
由草甸至雪崖間,無數落葉飄飄而下,樹梢驚慌躲避,形成一道空洞。
看不見的箭,便在這道空洞裡前行。
這一箭。
驚了靜湖。
亂了密林。
枯了新桃。
隆慶皇子愕然睜眼,向青翠山谷望去,臉色瞬間變得極為蒼白。
隆慶皇子愕然低頭向黑衣胸口望去,眼瞳瞬間變得無比悲慟。
被黑色道袍覆蓋著的胸口上開出了一朵花。
不是美妙夢裡自己西陵道法大成之後開出的那朵金花
而是一朵血花。
花後是一個洞。
很空很安的洞。
洞裡面什麼都沒有。
前一刻,黝黑細長的元十三箭消失在寧缺的弓弦上消失在乳白色的元氣湍流中。
下一刻,元十三箭便來到了隆慶皇子的身前。
這道符箭的飛行似乎不需要時間,可以無視距離。
堅硬的符箭直接刺穿隆慶皇子的胸腹,帶出一朵極誇張的血花,撕扯亂他體內的氣海雪山,然後如道黑色閃電繼續疾飛,直至射入雪崖後方極遠處的山峰裡。
轟的一聲巨響。
那座山峰腰間積著的雪開始崩塌,漸成白色的洪流,聲若雷鳴。
晴朗的天空驟然變得陰沉起來,荒原北方的北方有黑雲叢生。
隆慶皇子低頭看著自己胸腹間那道透明的洞,身體緩緩顫抖起來。
那箭太快,快到他根本沒有反應,快到血花噴濺之後,恐怖傷口裡的血還來不及跟著滲出,便穿透了他的身體,消失無蹤。
他身旁那根柴木上的桃花已然枯萎。
他識海裡的如錦繁星已然盡碎,殘留的那抹黑夜也已經被撕扯成絮。
隆慶皇子牽動唇角,艱難而惘然地笑了笑,笑容卻是那樣的痛,痛入骨髓的痛。
萬涓成水,然後匯流成河,艱辛千萬里峽谷丘陵平原灘塗,最終浪奔浪流摧沙狂肆噴湧將要出海,卻迎面遇著萬丈山崖,浪散成沫好不慘淡,恰如他此時的心情。
他本是燕國都城一王子,然屢有奇遇,見慣世間最繁華,經歷過世間最幸運,正青春時節便要巡遊諸國四處裁決,最終被昊天降恩成了桃山裡的煌煌美神子。
今日他終於快要逾過修行道上那個重要關口,晉入知命境界,只覺身心無比舒暢,背靠青翠面朝雪峰,身旁舊木結新桃,人生似乎便要圓滿。
然而就在此時,天外飛來了一箭。
一箭毀滅了他的所有。
他怎能不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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