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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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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23 19:53:5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一章 崖洞囚徒的第一次越獄

    暮色中,崖壁上的洞口,看上去就像是一隻怪獸張開的嘴。

    寧缺看著洞口,腦海中便生出這樣的感覺,他知道這種形容太過俗套,然而實在是再也找不到比這個更貼切的了。

    那個洞口彷彿準備著吞噬掉走進去所有人或物,甚至包括光線,春夏,秋冬,時間以及附著在時間上的所有感受。

    一想著走進這個崖洞,便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走出來,有可能幾個月,幾年,甚至十年就被囚禁在裡面,寧缺便覺得身體寒冷無比,十年見不到長安城裡的姑娘,十年吃不到酸辣麵片湯,十年之後紅袖招裡的姑娘都得多老了?小草只怕都要嫁人,水珠兒會不會回了老家?

    事實上寧缺有可能被囚禁在後山比十年更長的時間,比如一輩子,只不過此時站在洞口前的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做出那種設想。

    他是書院二層樓學生,他是夫子的親傳弟子,在先前看著暮色裡的畫面後,他心裡那些偏黑暗的情緒盡數化去,他信任書院後面的這座山以及山裡的人們,但他畢竟自幼活的極為悽苦,一想到要把自己的生命和自由完全交付給別人,從本能裡便開始產生牴觸和想要逃離的念頭。

    寧缺回頭看著坐在崖畔吃羊肉喝酒的夫子,問道:「老師,到底為什麼要把我關起來?因為入魔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他本來想問夫子,是不是因為光明神座認為自己是冥王之子,所以夫子才會對自己做出這種懲罰,讓自己與人世間隔絕。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他堅信自己和虛無縹渺的冥王沒有任何關係,然而多年前為了那些虛無縹渺的傳說,曾經掀起過一場血雨腥風,他不想與這件事情扯上任何關係。

    夫子沒有回頭,說道:「囚禁是什麼意思?」

    寧缺看著他的背影,沉思片刻後回答道:「剝奪自由。」

    夫子說道:「自由是很珍貴的事物,與自由相比。甚至生命都算不得什麼,比自由更珍貴的只有自由本身。」

    寧缺沒有聽懂這句話。

    夫子把筷子放回食盒,用手指拈起一塊薑片送入唇中緩緩咀嚼。

    片刻後他站起身來,回身望著洞口的寧缺,說道:「既然比自由更珍貴的只有自由本身。那麼剝奪你的自由只有一種理由,那就是希望你獲得更大的自由,這本來就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

    寧缺隱約明白了更多的一些事情,無奈說道:「老師,既然是簡單的事情,您為什麼不用簡單的方式告訴我?」

    說完這句話,他緩緩轉身看著身前的崖洞,沉默很長時間後。深深吸了一口氣,便向裡面走了進去。

    最後的暮色照耀著遠處的長安城,也照耀著此間荒涼的崖壁,金紅一片彷彿最純淨的火焰,崖洞就如同火中一條通往未知的入口。

    崖洞裡很安靜,連風都沒有,略有些微涼,空氣很是乾燥。

    從明亮處走進幽暗間。寧缺這些年打獵殺賊所磨礪出來的反應,讓他本能裡在瞬間內閉上眼睛,然後再次睜開,便習慣了環境的亮度。

    崖洞外的光照耀進來,洞裡並不像先前從外面看時那般幽暗,可以清晰地看到洞壁上石頭間的天然紋路。

    寧缺忽然醒過神來。

    自己就這麼走了進來?

    就這麼簡單?

    他轉身向洞外望去,只見桑桑扶著洞口一塊突起的岩石。正滿臉擔憂望著自己,而崖畔的夫子已經在開始收拾食盒,準備離去。

    明明與洞口相距極近,甚至還能看到遠處雲外長安城南城牆的最後畫面,然而一旦走入崖洞。寧缺便覺得自己彷彿被外面真實的人間所遺棄,內心深處泛起一股強烈的孤單的恐懼感受。

    「老師。」

    寧缺看著準備離開的夫子,顫聲問道:「有可能永遠出不來嗎?」

    「先前那麼多人都在替你求情,你的人緣看來不錯,如果真要在這裡呆一輩子,相信他們也會來陪你,你不用擔心太過寂寞。」

    夫子看著他說完這句話,提著食盒向山下走去,身上那件寬大的黑色罩衣,在紅色的夕陽光暉照耀下,彷彿是燃燒的鳥翼。

    看著夫子離去的身影,寧缺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如果真要在這崖洞裡被囚禁一輩子,再好的人緣又能有什麼意義?

    久病床前無孝子,久在深人無人知,再好的朋友誰又能陪你被囚禁一生,如果自己真的一直在崖洞中,最終還是會慢慢被人世間遺忘。

    當然,有個人肯定會一直陪著他。

    寧缺看著洞口外的桑桑,明明相隔不遠,卻感覺她遠在天涯,他看著她的眼睛說道:「如果三個月後,我還出不來,你就下山。」

    桑桑想說些什麼。

    寧缺搖頭說道:「不要逼我用那些娘們的法子。」

    ……

    ……

    傳說中那些極為強大的神符師,可以畫地為牢,寧缺沒有見過師傅顏瑟展露這種手段,但他見識過西陵神殿的樊籠,裁決司的執事在荒人帳蓬裡用過,在魔宗山門裡他還見過小師叔用浩然劍擬的樊籠陣。

    崖洞口看似空無一物,偶有一縷細風拂過,灰塵藉著最後的天光緩慢飄浮,自由出入,但寧缺知道,那裡一定有東西。

    夫子把他囚禁在這個山洞裡,讓他想明白了才能出去,想明白便是想通,想通便是能通世間一切,通便是走出山洞。

    他在崖洞裡閉關,可以說是懲罰,也是磨礪心性,更是一場考驗。

    每當遇到真正考驗的時候,寧缺確認無法通過別的方式繞過去,那便會用最快的速度冷靜下來,把所有焦慮情緒盡數驅散。絕對不會著急,而是會做好最充分的準備,才會嘗試著面對這場考驗。

    所以他盤膝坐下,閉上眼睛,開始冥思培念,身體內的浩然氣緩緩流淌,依循著某種節奏開始吸納週遭的天地氣息。

    太陽此時已經落下,長安城籠罩在陰影裡。那裡的人們大概已經提前看到了黑夜,絕壁高處的人卻還能多享受一些殘餘天光。

    光線照在他的睫毛上,晶亮像是塗了一層蜜粉。

    寧缺睜開眼睛,確認自己無論從精神還是身體都調節到了最好的狀態,起身向洞口走去。腳步緩慢而穩定。

    最後的餘暉籠罩著崖洞出口,他走進了餘暉。

    驟然間,寧缺感覺身前的空氣,甚至包括空中的那些餘暉都凝滯起來,就像是放了無數蜜糖的水般粘稠,帶來了無數阻力。

    尤其是越往洞外去,那股無形的阻力成無數倍地放大,最後簡直要變成泥沼。讓他的呼吸都變得艱難,再難向前踏出一步。

    感受到洞口處的障礙,他沒有強行試圖突破,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向洞裡倒退而回,一直連退三步,才終於擺脫上那些粘稠的無形力量,微微喘息了片刻,才讓有些發白的臉色回覆到正常狀態。

    桑桑從崖畔草屋裡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根點燃的火把。

    藉著火把照出的暖紅光線,寧缺很認真地查看著崖洞口,他查看的非常細緻,洞壁上那些看似天然的紋路,甚至連地上的石礫,都沒有放過,然而他沒有發現任何符意波動。也沒有看到陣法的痕跡。

    崖洞的禁制不是符不是陣,而是一道平空出現的氣息。

    這道氣息非常簡單,然而卻無比強大,就像是最純淨的酒,卻烈到了極點。

    萬仞絕壁間的天地氣息。以他無法理解的方式,被這道氣息召到洞口。

    如此多數量的天地氣息,堵塞著小小的洞口,可以想見被壓縮到了何等程度,厚實凝練的難以想像,甚至已經超出了某種界線,直接引發了某種質變,讓本應無形的天地元氣變成了一道實質的障礙!

    ……

    ……

    桑桑舉著火把伸頭往洞裡看,喊道:「少爺,怎麼樣?能行嗎?」

    「沒那麼簡單,就能找到出去的方法。」

    寧缺搖了搖頭,看著舉著火把的她,忽然說道:「你讓開一點路。」

    桑桑艱難地把火把插到洞口外的地上,回到崖畔的草屋裡。

    看著崖洞口,寧缺心想如果洞口的禁制是某種繁複的陣法,或者說一道神符,以他現在的境界實力,確實沒有任何辦法,然而此間的禁制是那道強大氣息直接讓天地元氣凝練呈形,更類似於實質的屏障。

    對於修行者來說,這道禁制凝結的天地元氣數量太多,甚至可以直接對他們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氣產生極大的影響,但對寧缺來說,這道禁制似乎有某種可以利用的漏洞,因為他不需要調動天地元氣。

    繼承小師叔浩然氣,入魔之後的寧缺的身軀變得越來越強,只要屏障有形,他便可以應該可以憑藉蠻力衝過去,越想他的眼睛越亮,覺得這個方法似乎可行。

    寧缺看著崖洞口,想著稍後自己衝出去,帶著桑桑下山時,諸位師兄師姐震驚的臉色,老師難看的臉色,越來越興奮。

    浩然氣默默流轉,灌輸到他身體最細微的每一部分。

    寧缺盯著洞口雙膝微屈,腳跟漸抬,啪的一聲,左腳狠狠蹬到堅硬的地面上,堅硬的地面上出現了一個清晰的腳印。

    藉著巨大的反震力,整個人呼嘯破風,如一道箭矢般猛地向洞口掠去!

    崖洞口處傳來一聲悶哼。

    一道人影如同被箭矢射穿脖頸的大雁般慘然震飛墜地。

    寧缺重重摔在地面,狼狽不堪。

    他一口血噴了出來,血水如雨落在自己剛剛留下的腳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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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二 洗菜與挑擔

    火把微紅的光下,腳印上的斑駁血跡像是墨點,看著那處,寧缺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發現自己被洞口的禁制直接震回了原地。

    左腳上的鞋子已經震爛成棉絮狀的東西,他伸手撕掉,艱難坐起,望向已經被夜色籠罩的洞口,眼睛裡不由流露出幾絲悸意。

    先前他猛烈撞向洞口,就在快要撞擊到禁制的那一瞬間,那處濃郁以至粘稠的天地元氣不知感應到了什麼,竟驟然間狂暴起來,變成了一片恐怖的海洋,直接把他的意識和身體全部捲了起去!

    寧缺沒有去過宋國,沒有看過那片著名的風暴海,但他相信就算是那片真實的風暴海,也沒有先前那瞬間他墮入的海洋可怕。

    那片由濃厚天地元氣凝聚而成的海洋,無論海面還是海底都在劇烈的搖晃震盪,數千數萬個巨大的漩渦讓他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掙扎,便直接沉進了海水深處,元氣海洋深處那些無處不在的壓力,變成了無數根極細的針,刺破他的衣服皮膚,然後直接刺進了他的身體。

    寧缺體內看似雄厚的浩然氣,在這片狂暴海洋中,就像是一盞燭光,霎時之間便熄滅,被那些細針刺的四處散逸,而那無數根細針所帶來的痛苦,直接擊毀了他念力對識海的保護,讓他痛苦萬分。

    最後那片狂暴的海洋翻起一個浪花,輕輕鬆鬆把他打回了岸上。

    他能感覺到這片浪頂多只是這片海洋萬分之一的力量,但竟似比當初在荒原呼蘭海畔遇著的夏侯那記拳頭更加強大!

    桑桑聽著響聲,匆匆跑出草屋,藉著火把的光線看著寧缺倒在地上,嚇了一跳,想也未想,便往崖洞裡跑去。

    寧缺強行嚥下湧到喉頭那口鮮血,大聲喝斥道:「不要進來!」

    從小到大艱難度日多年,為了活下去二人間早已培養出了默契,無論遇著怎樣的情況。桑桑總會無條件地執行寧缺的意見,這已經變成某種本能裡的東西,所以當聽著這聲喊後,桑桑再如何擔心他也沒有進來。

    她扶著石壁,看著臉色蒼白的寧缺,聲音微顫問道:「怎麼樣了?」

    寧缺伸手把左腳抬到右膝上,閉上眼睛開始冥想。

    浩然氣在體內緩緩流轉,確認識海雪山氣海以及小腹裡的氣旋都沒有出大問題。尤其是確認先前那片狂暴海洋,並沒有讓自己體內的浩然氣毀滅,他才稍微放下來心來。低聲說道:「沒事,死不了。」

    他這輩子受過太多次傷,桑桑見他受過太多次傷,只要死不了。兩個人都不會當成太嚴重的事情——死不了便是沒事。

    待震盪嚴重的識海漸趨寧靜後,寧缺站起身來,緩慢走到崖洞口,伸手在空氣裡輕輕一按,手掌便頓時感到了滯礙,那種觸覺不像是水,更像是灌了水的皮囊。柔軟卻又堅不可破。

    「為什麼走進來的時候沒有感覺到禁制的存在?」

    他看著崖洞口,思考著這處禁制的神妙,心想難怪師兄師姐們白天的反應那般震驚,如果想要破關而出。只怕真不是短時間的事。

    確定必然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他的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做好了長期戰鬥的準備,沉默片刻後看著桑桑笑著說道:「不管如何總得先吃飯,不然還沒老死便餓死了,去看看草屋裡有什麼吃的。」

    他本想用句笑話來讓桑桑輕鬆一些,但他此時臉色蒼白,神情黯然。笑容牽強,胸前還有血漬。桑桑哪裡能夠輕鬆?

    「草屋裡有米油菜肉,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備好的。先前我已經把飯蒸上了,只是水缸裡的水最多只能用十天,不知道去哪裡挑水。」

    桑桑向他彙報了一下眼前的情況,然後走回草屋開始準備晚飯。

    山崖絕壁寂靜無聲,夜空裡繁星閃爍,隱隱可見崖下流雲,此間似乎已非人間,孤單淒清的令人有些心寒。

    寧缺靠著洞口的石壁,看著崖前的夜景,情緒有些低落,雖然明知道老師把自己囚禁在此間定有深意,但依然還是有些憤懣和不甘,心想自己本無過錯,為何要被關在這個像思過崖似的鬼地方?

    右前方傳來水聲,他望過去,只見桑桑正蹲在懸崖畔洗菜,小姑娘眼中大概沒有什麼絕壁風光,壯闊天地人類渺小的概念,洗完菜後,很自然地把盆裡混著泥沙的水直接向懸崖下潑去。

    無視如此險峻恐怖的絕壁懸崖,自顧自在崖畔專心洗菜,大概也只有桑桑才能做出來,,不知崖下那些潔白的雲霧,被一盆洗菜水淋濕的感覺,會不會和平時被那些清澈的瀑布淋濕有一樣的感覺。

    寧缺靜靜看著桑桑的身影,心想幸運的是自己應該不會聽見什麼狗屎山歌,也不用擔心她像潑洗菜水一樣潑掉自己。

    ……

    ……

    飯菜做好了,雖然食材簡單,香味卻依然隨著山風傳進了崖洞內。

    崖洞口被寧缺用石頭畫出了一道深刻的線,桑桑做飯的時候,他用手掌緩慢感受了很多次,最終確定了觸髮禁制的範圍。

    桑桑盛了一大碗熱乎的飯菜擱到洞外的地上,然後拿了一根木柴,依照寧缺的指引,小心翼翼把碗推過了那道線。

    「這道禁制果然不管死物,不然我豈不是要被餓死。」

    寧缺捧起那碗鋪著青菜醃肉的米飯,高興說道。

    兩個人捧著熱乎乎的飯菜,坐在地上面對面吃著晚飯,就像平日裡在老筆齋裡一樣,只不過平時他們中間隔的是一張桌子,現在隔的是一條線。

    那條線很短,卻分出了山洞和崖坪兩個世界。寧缺在線的裡頭,桑桑在線的外頭。好在終究還是在一起。

    ……

    ……

    山崖絕壁臨西,地勢極高,沒有書院陣法遮蔽,又沒有青樹環繞,所以山風極為強勁,尤其是入夜之後,寒風呼嘯來回,崖坪上急劇變冷。

    寧缺碗中的飯菜還冒著溫溫的熱氣。桑桑手中那碗卻已經變得冰冷,她下意識裡縮了縮身子,想要往寧缺身邊靠,卻不敢踰越那條線。

    看著小姑娘瑟縮畏寒的模樣,寧缺又想起來了那個童話,心情和眼神都隨著崖坪的溫度寒冷,心想桑桑自幼便有虛寒症,哪裡禁得住這等折磨。一念及此,心中本來對夫子已然消失的恨意驟然復生,低聲罵了幾句。

    就在他準備想辦法把桑桑騙下山去的時候。崖坪下方的石徑上忽然傳來腳步聲。

    雖然只被囚禁了半日時間都不到,然而此時聽著腳步聲,寧缺竟是沒來由地高興起來,喊道:「是哪位哥哥這般好心來看我?」

    忽然間。他明白了那個猴子當年被壓在山下時的心情。

    ……

    ……

    夜色中,大師兄背著手,二師兄挑著擔,走上了崖坪。

    大師兄很輕鬆,二師兄的擔子很沉,就像是挑著兩座小山。

    待他把擔子裡的東西拿出來時,才發現竟是包羅萬象。有水有米有菜有柴有肉有酒有書有棋有琴甚至還有兩隻老母雞。

    桑桑拎著兩著老母雞興高采烈地走回草屋,心想明白可以燉雞湯給少爺喝了,剛才他吐了那麼多血,確實是得補補。

    寧缺看著被她倒提在手中咯咯直叫喚的老母雞。震撼感慨道:「師兄你真是大手筆,這麼陡的山路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挑上來的,話說至於拿這麼多東西?看模樣你真盼著我在這洞裡住上好幾年?」

    雖說二師兄乃世間至強者,但畢竟不是專業的挑夫,一路挑擔而行也是有些辛苦,他沒有回答寧缺的感慨,而是自袖中取出手絹,很細心地擦去頸間的汗水。然後把頭頂微微偏了一絲的冠帽扶正,這才望向寧缺認真說道:「師弟你要清醒些。這絕然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

    寧缺心想二師兄真不是一個合格的探監者,連吉利話都不會說。

    崖坪上生起篝火。桑桑身上披了件鹿皮襖子,在旁邊打著瞌睡,這件襖子是余簾師姐送上來的,大小剛剛合適。

    火光照耀著大師兄身上那件舊襖,彷彿照著一個破落的燈籠,映著二師兄頭上那頂高冠,就像是照著一個生著獨木的孤峰。

    寧缺坐在洞裡,看著這幕,忍不住笑了起來,指著二師兄頭頂的高冠說道:「看著真像是一條柴。」

    二師兄問道:「有何好笑?」

    「為什麼好笑?我不告訴你。」寧缺笑著說道:「二師兄,其實大家都覺得你頭頂這個高冠很好笑,只不過害怕你生氣,所以一直沒有人告訴你。

    二師兄微微皺眉,不悅說道:「休得胡言妄語,若說是懼我動怒而不敢告訴我,為何小師弟你此時卻敢對我說?」

    寧缺指著身前那道線,大笑說道:「因為現在我出不了洞,你也進不來,我想了半天才想出這麼個好處,哪裡能不用?」

    大師兄看著二人笑了笑,沒有說話,心想君陌遇著小師弟這樣一個人,以後大概也不會再繼續那般無趣下去吧?

    篝火堆裡響起劈啪輕響。

    二師兄煮好茶,倒了四杯,第一杯先恭敬送到大師兄身前,第二杯擱到桑桑身前,然後食指輕彈,把第三杯茶隔空彈進洞中。

    烏黑色的茶杯落在寧缺身前,輕轉三圈便靜止,沒有一滴茶水潑濺出來。

    二師兄最重視禮數規矩,奉茶的順序自然也有講究,先奉長或賢,再賜幼,至於第三杯先給寧缺,自然是看在他身陷囹圄的份上。

    寧缺道了聲謝,端起茶杯送到鼻端輕輕嗅了嗅,沒有飲,忽然低聲問道:「如果真出不去,那就真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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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24 19:28: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三章 曾欺天,須瞞地
  
  這句話裡有兩個「真出不去了」,前者說的是能力,後者說的是現實,合在一處便是寧缺此時心中的所思所想所慮。
  
  夫子罰他入後崖閉關,確實讓他沮喪甚至有些絕望,然而他總以為若真到了山窮水盡那一天,書院還是會把自己放出去,總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從一夜到白頭,直至垂垂老死在這洞裡。
  
  然而這才一日不到,他在雲端崖洞裡沉思,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判斷並不值得信賴,或許這個崖洞真是個沒有止盡的深淵。
  
  聽著他的問題,篝火堆旁的二人陷入了沉默,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後,二師兄搖了搖頭,大師兄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
  
  有山風呼嘯而至,崖坪上的柴火招搖漸弱。
  
  寧缺捧著熱茶,看著火苗,忽然覺得有些寒冷,有些後悔先前就這般跟著夫子來了後崖,而沒有帶著桑桑逃走。
  
  那道寒冷和被囚終生的恐懼,讓他這半日裡蘊積的憤怒終於暴發出來,大聲喊道:「第一天見著自己的學生,就把他關進山洞裡,準備關他一輩子,這叫什麼道理?我又沒有犯錯,又沒有違反院規,他憑什麼這麼做?他以為他是誰?皇帝還是長安府尹?不是說唐律第一嗎?他私設牢堂陰囚無辜,算不算違反唐律?我要告他去!我要出去告他一狀!」
  
  火堆旁的二位師兄知道他只是在發洩,沒有理他。
  
  寧缺漸漸冷靜下來,自嘲微澀一笑,心想夫子不是皇帝。但他是比皇帝陛下更尊貴的人物,他說的話比唐律更有效力。
  
  篝火照耀著崖洞口四周,大師兄看著他前襟上的斑點血漬,知道他果然如大家所料,剛進崖洞便已經開始嘗試脫困,勸道:「崖洞閉關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當年小師叔用了三年時間才能想明白,你要有些耐心。」
  
  白天在山那邊的草屋裡。寧缺已經知道小師叔曾經被囚禁在崖洞中過,但此時他才知道原來連小師叔這位曾經的世間第一強者,居然也要花了整整三年時間才能脫困,身體不由變得愈發寒冷。
  
  他再如何自信也不敢奢望能與小師叔相提並論,小師叔當年用了三年時間。那麼自己要用多長時間才能脫困?十年還是一輩子?
  
  他低頭說道:「如果出不去怎麼辦?把我囚在崖洞裡關一輩子,對任何人都沒有意義,待耗到白頭才發現沒有意義,那真是最沒有意義的事。」
  
  「小師叔當年曾經說過,命運本身就是一個很殘酷的傢伙,在確定你能承擔使命之前,會想盡一切辦法打斷你的每一根骨頭,剝離你每一絲的血肉。讓你承受世間最極端的痛苦,如此方能讓你的意志心性強悍到有資格被命運所選擇。」
  
  二師兄看著他說道:「只有真正的絕境才能激發真正的勇氣,所以這個崖洞對於你來說必須是死地,如此才能讓你想明白那件事情,真正做到欺天瞞地,當初小師弟你與隆慶登山之時,我曾見過你的心性意志,我知道你有潛質。有可能,所以這件事情就算對人世間沒有意義,但對你有意義。」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篝火旁的師兄,想著他那句話裡欺天瞞地四字,再聯想到當年小師叔也被囚禁崖洞三年,最終確認了自己心中那個猜想。夫子之所以讓自己閉關,果然與入魔之事有關。
  
  只是小師叔當年為什麼練浩然劍入魔?夫子為什麼要把他關進山洞?寧缺忽然很想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故事,因為他自己似乎重新走上了小師叔當年的道路,那麼他需要學習借鑒以及思考。
  
  大師兄看著火堆畔抱膝入睡的桑桑,猶豫片刻後笑了笑。緩聲說道:「我說話太慢,還是讓君陌來說吧。」
  
  二師兄說道:「我們都來過後崖絕壁,卻從來沒有進過這個崖洞,書院這麼多年,只有小師叔曾經被老師關在這裡整整三年。」
  
  他望向洞裡的寧缺,說道:「小師弟你當初在舊書樓上曾經看過浩然劍初探,後來在鏡湖旁我也曾傳你浩然氣,如今你在魔宗山門裡繼承了小師叔的遺息,學會了浩然氣,自然明白浩然劍與浩然氣是兩回事。」
  
  事到如今,寧缺再隱瞞自己入魔的事實沒有任何意義,尤其是當著兩位師兄的面,他沉默片刻後說道:「浩然氣呼吸天地氣息於體內。按照昊天道門的教義,學會浩然氣便等若入魔。」
  
  很明顯篝火旁的二人很早以前就知道這件事情,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驚訝神色。
  
  二師兄回憶往事,讚歎道:「浩然劍乃是書院前賢所創劍法,修練至精妙處,飛劍凜冽可破九霄重雲,便是與柳白的大河劍法相較也不稍弱,當年小師叔天縱其才,輕而易舉把浩然劍修練到了這等極致境界,卻絲毫不以此自滿,又憑浩然劍意領悟出了浩然氣,那時小師叔才十六歲。」
  
  寧缺早已習慣了書院後山裡都是些天才,更何況小師叔是二師兄的偶像,自己也曾在荒原上感受到小師叔遺留劍意的無上強大,所以此時聽說小師叔十六歲便與如今的世間第一強者柳白境界相仿,並不是太過震驚,只是想著浩然氣竟是小師叔所創,心神還是不免有些輕蕩。
  
  「如今你我都知道,小師叔的浩然氣本質上便與昊天道門的理念相衝突,換句話說就是魔宗功法,所以當老師發現此事後,直接把小師叔關進了這個崖洞,據說當時老師對小師叔也說了那句話。」
  
  寧缺問道:「哪句話?」
  
  「你什麼時候想明白了,就什麼時候出來。」
  
  寧缺默然無語。
  
  二師兄繼續說道:「小師叔用了整整三年時間,才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他走出崖洞,騎著小黑驢出了書院進了長安城。就此入世,此後他憑手中一柄青鋼劍殺盡世間強者,更遠赴荒原滅了魔宗,在這無數場戰鬥中,小師叔的浩然劍縱橫無雙,卻沒有昊天道門或佛宗諸寺的任何懷疑。」
  
  他看著寧缺說道:「因為小師叔在崖洞裡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寧缺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二師兄沉默片刻後繼續說道:「小師叔單劍滅了魔宗後,因為某事心灰意冷,騎著小黑驢便回了書院。在前山劍林裡苦思一夜,又進後山與老師長談三日,便來到崖畔修了這間草屋,便是你眼前這間。」
  
  「小師叔滅魔宗後,被公認為世間第一強者。不知多少世外高人想來挑戰他,當年書院後山只有老師師叔師兄我和讀書人,沒有雲深不知處那座大陣,誰都能上門挑戰,比你前些天在長安城裡遇著的更加麻煩。」
  
  大師兄想著當年後崖絕壁間的劍氣佛光,微微一笑。
  
  「小師叔也不覺得厭煩,他在崖畔草屋裡清修思索,想到苦悶時便有真正的強者送來門來替他試劍。於是他便一劍斬之,如今想來,知守觀和懸空寺後面這些年如此沉默,只怕也是那些年在小師叔手底死了太多人。」
  
  二師兄回頭望向不遠處的絕壁,想著當年此間的那些戰鬥,想著那些來自不可知之地的五境巔峰強者,紛紛隕落在小師叔劍下,死傷慘重墮入懸崖。竟是沒有任何人記得他們的名字,便覺得驕傲而又遺憾。
  
  當年那些來到這片山崖絕壁的世外之人,明知小師叔舉世無敵,卻依然紛沓而來,都是些真正值得尊敬的強者,那種修行者先天便應該擁有的驕傲,哪裡是如今修行界裡的這些庸碌懼死之徒可以比較。
  
  二師兄也很驕傲。他一直想追隨小師叔的腳步,他也想重現當年山崖間人們為了尊嚴和驕傲把生命燃燒成煙花的畫面,非常遺憾的是,當年的那些人都死了,如今世間又有多少人值得尊敬配得上出手?
  
  「那些世外之人或死或傷遁。再也沒有人敢來書院挑戰,山崖歸於平靜,後來某日小師叔忽然離開了草屋,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二師兄講完了當年的故事。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他在荒原上聽葉紅魚說過,小師叔最終是遭天罰而死,大概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夫子上西陵斬了一山桃花,昊天道門不想再提起此事,當年的世間第一強者聲名漸漸湮滅不聞。
  
  小師叔為什麼會受到天罰?因為浩然氣不容於昊天,而他已然是世間第一強者,從而引發了昊天神怒?小師叔在崖洞草廬間前後思考多年,最終還是走上了毀滅的道路,自己何德何能又憑什麼能把這件事情想明白?
  
  「老師把你囚在崖洞裡,便等若是把你當作當年的小師叔一般看待,其間隱著很大期望,若你連這第一道關口都無法度過,以後又如何行走?」
  
  大師兄看著他微笑說道:「小師弟你如今的境界修為當年小師叔差太多,自然不會馬上便出現問題,然而天未下雨,卻不妨礙提前帶把黑傘出門,而且正因為你現在境界尚淺,所以要解決那個問題,卻又比當年小師叔要容易一些,所以不要總想著自己不如小師叔,你是有希望的。」
  
  寧缺望向崖洞外的夜空。
  
  從荒原回到長安城,他一直在思考那個問題,怎樣才能不讓浩然氣入魔的本質被人發現,在與觀海僧的戰鬥中,他已經做出過某種嘗試,只是那種手法形諸於表,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如果要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便要學會撒一個彌天大謊,騙住世間所有人,甚至要連這片天地都欺瞞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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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四章 解決問題有三種方法,或者一種

    當年小師叔在崖洞和草屋裡前後閉關兩次。

    第一次,他用三年時間完美地解決了以浩然氣行走世間的問題,然而當他成為世間第一強者,再不需要欺騙世人時,卻要面對更麻煩的局面。

    於是他再次閉關苦思,不知道思考多長時間,他最終發現無法欺騙自己,於是飄然下山離開書院,去直面那片天穹然後就此消失無蹤。

    寧缺看著崖坪外的夜空,看著黑幕上綴著的繁星,目光第一次試圖落在繁星之後,觸碰那些深沉的底幕。

    世間除了昊天道門之外,根本沒有人敢對書院有絲毫不敬,書院是這般的強大所以驕傲故而囂張,而小師叔依然是後山的傳奇,老師能夠收留唐小棠這個魔宗少女,說明書院沒有太嚴苛的正魔之分,至少對魔宗沒有什麼歧視,那老師當年囚禁小師叔,今天囚禁自己,究竟在警惕什麼?

    他看著夜色裡的天空,在心中喃喃說道,難道是要瞞過你的眼睛,然而你是天道你是神輝,你怎麼會有眼睛呢?

    寧缺的思緒有些混亂惘然,驟然間感覺有些心悸,明白自己與世間真正的本源層次相差的太遙遠,根本沒有資格去思考這些事情,一旦思考,夜空裡的那些星星彷彿都在發笑,他必須解決眼前的問題。

    如何離開這片崖洞的問題。

    這個問題當年小師叔曾經完美地解決過。

    現在輪到了他。

    ……

    ……

    夜色中的長安城,有資格或者說有必要知道的人,都接到了書院的傳訊,知道了兩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夫子終於結束了歷時兩年的遊歷,回到了書院,第二件事情是書院二層樓十三先生寧缺奉夫子命閉關修行。

    文淵閣大學士曾靜雖然是當朝一品官員,其實也沒資格接到書院的傳訊,只不過因為他最近剛剛尋回失散多年的女兒,所以除了皇城之外。學士府竟是最早知道這件兩件事情的地方。

    「閉關修行?那要多長時間?」曾靜大學士皺眉問道。

    林公公搖了搖頭,猶豫說道:「一個月兩個月?這個誰能說得準,書院二層樓裡那些奇人的概念,和我們大概不一樣。」

    曾靜不解問道:「依照唐律和宮中的規矩,書院的事情向來由禮部理會,尤其是書院二層樓,除了宮中和軍部有資格知道之外,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陛下要讓公公專程來告訴本官?」

    林公公苦笑著說道:「還不是因為您家府上那位新回來的小姐,聽聞院長親自發話讓她照顧十三先生,十三先生既然要閉關修行。您家小姐只怕也得在那兒陪著,您可別問我什麼時候能回來,我真不知道。」

    聽著這話,曾靜夫人頓時慌了神。

    ……

    ……

    兩位師兄離開崖洞之前。還對寧缺說了一些話,他知道老師和書院不會就這樣把自己扔在洞裡任由自己自生自滅自己想,稍微放下心些,在洞裡覓了塊吹不到風的角落,鋪好鋪蓋沉沉睡了一覺。

    一覺醒來,他睜開眼睛,發現天色依舊晦暗。

    走到洞口向外望去。只見並無風雨,崖外雲海遠端的長安城籠罩在晨光中,非常美麗,這才想明白山崖絕壁對著西面。在洞中能多看幾眼落日,但想要親近朝陽晨光,卻要比雲海下的人們要困難很多。

    二師兄挑的擔子裡有很多東西,甚至有很多是老筆齋裡的物事,不知是陳皮皮還是哪位師兄師姐進長安城取了過來,睡前桑桑清點了一遍,大黑傘元十三箭以及那匣銀票都在,便連牙具毛巾都在。

    桑桑把清水牙具毛巾遞進洞裡。寧缺草草洗漱一番,然後吃過早飯。頓時覺得神清氣爽起來,忽然間他想到一個問題。不由皺了皺眉。

    「有馬桶。」桑桑看他臉色就知道他在擔心什麼。

    寧缺無奈說道:「會很臭的。」

    桑桑說道:「勤洗便是。」

    寧缺看著山崖絕壁間的雲海,搖頭感慨道:「真是可惜了這些雲,不過小師叔當年也污過,想必再多我們兩人也不算什麼。」

    真正的清爽過後,寧缺捏著鼻子,便準備去提馬桶。

    桑桑看著他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小時候不都是你自己做這些事,這才幾年時間,就會嫌臭了。」

    寧缺正色說道:「居移體,養移氣,咱們現在身份不同,自然感覺不同,說起來有件正經事一直忘了和你商量。」

    桑桑問道:「什麼事?」

    寧缺說道:「我在想是不是應該去買個丫環。」

    桑桑指著自己,困惑問道:「我不就是丫環?」

    寧缺笑著說道:「你雖然還是我的小侍女,但畢竟是當朝一品大學士的女兒,鋪床疊被倒也罷了,怎好讓你繼續做那些粗重活兒?」

    「我可不習慣被別人服侍。」

    桑桑說道:「想著老筆齋裡會多個人,我便覺得有些彆扭。」

    寧缺想了想,說道:「確實有些彆扭。」

    桑桑笑著搖了搖頭,端著盆清水走進洞裡讓他洗手,然後走到角落提起馬桶,走回崖畔倒進了那些流雲裡。

    寧缺洗完了手,扯下洞壁上掛著的乾毛巾擦了擦手,看著她提醒道:「擱遠點兒,雖然是自己的味兒,聞著還是噁心。」

    桑桑嗯了聲。

    寧缺擦手的動作忽然僵住,看著她的身影,覺得自己有些眼花。

    他忽然醒過神來,震驚喊道:「你怎麼進來了?」

    桑桑愕然回頭,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走進了崖洞,而且先前提馬桶的時候,已經進來過一次,不由輕輕啊了一聲,小跳著趕緊跑了出去。

    片刻後,她扶著洞壁,小心翼翼探頭望向裡面,問道:「沒事吧?」

    寧缺有些糊塗,說道:「沒事。問題是你有沒有事?」

    桑桑低頭看了看自己,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確認沒有受傷,也沒有像寧缺一樣吐血,說道:「好像沒事……你要不要再試試?」

    寧缺走到崖洞口,站在昨天畫的那道線裡面,伸出手撐向空中按下去,有些失望地發現掌上依然傳來了那道凝滯的觸感。

    「我出不去。」

    他搖了搖頭。明白是怎麼回事。

    崖洞口的禁制是夫子當年為了囚禁小師叔專門設置的,針對的便是小師叔體內的浩然氣,夫子附在洞口的那道簡單氣息。一旦感應到浩然氣的存在,便會突然發作,而浩然氣的強度越大,所觸發的鎮壓便越強大。

    他和小師叔的體內都有浩然氣。那麼如果想要走出崖洞,只有把浩然氣修行足夠強大,強大到擊敗夫子留下的這道氣息,把洞口凝聚的天地元氣海洋直接毀滅,或者想明白怎樣讓體內的浩然氣與大自然間的天地元氣融為一體,和諧的不分彼此,如此才能不觸動崖洞處的那片元氣海。

    還有最後一種方法。那就是毀了體內的浩然氣。

    ……

    ……

    寧缺看著崖洞口,生出很多感慨,夫子佈下的這個禁制非常簡單,實質便是他留在此間的一道氣息。卻給破禁制的人設下了無窮難題。

    世間有很多題目很難,難在無數繁複的線索之下,你需要尋找到唯一的答案,而夫子留下的這道題目很難,卻難在它有幾個答案。

    這幾個答案非常難選擇,如果沒有信心能夠把浩然氣修練到戰勝夫子的程度,那麼你捨得毀掉自己體內強大而珍貴的浩然氣嗎?

    時間會在破題者的猶豫和掙扎之間流逝,隨著時間流逝。一天一天過去,做出選擇便會變得越來越困難。甚至變成一種可怕的折磨。

    若被囚崖洞多年,你終於決定放棄。迴首望向當年入洞的第一夜,想必會痛苦於為何自己沒有當時便毀掉體內的浩然氣,自己堅持了這麼多年,豈不是變成了最愚蠢的行為,在這種痛苦前,你還甘心放棄嗎?

    很明顯,小師叔沒有選擇最後那種方法,因為他離開書院入世時,依然稟著浩然正氣,群魔闢易,而且小師叔這等絕世人物,肯定會比寧缺更早明白夫子這道題的真實用意,以他的心性意志,若要放棄肯定會在第一時間放棄,而不會有任何猶豫,更不會需要浪費三年時間。

    寧缺沒有想過小師叔憑浩然氣直接衝破夫子佈下禁制的可能,沒有什麼道理支持他的判斷,他只是覺得這種畫面很沒有美感。

    小師叔應該選擇了第二種方法。

    「三個月。」

    寧缺看著依然不敢重新走進崖洞的桑桑,重複說道:「三個月,我不如小師叔這般強悍,我需要用三個月時間來思考要不要用最後那個方法,如果到時候我捨不得廢掉身上的浩然氣,你知道應該怎麼做。」

    桑桑有些緊張問道:「要用那個法子?我可從來沒用過。」

    寧缺說道:「我需要你的幫助。」

    桑桑沉默片刻後說道:「你確定?」

    寧缺說道:「我確定。」

    ……

    ……

    絕壁間出現一襲青衣,被山風吹拂著時裹時舒,隱約可見衣下嬌小的身軀,今天率先來探視寧缺的是三師姐余簾。

    余簾走上崖坪,走到洞口那道線前坐下,從袖中取出一卷舊書,遞給洞裡的寧缺,看著他輕聲說道:「如果要解決問題,只有一種方法。」

    那卷舊書封皮上寫著天地氣息本原考七字。

    寧缺看了一眼手中的舊書,認真請教道:「哪種方法?」

    余簾將鬢角的髮絲抿到耳後,說道:「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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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三本書(上)
  
  余簾是寧缺認識的第一個書院後山同門,只不過那時她是書院女教授,而他是日日登舊書樓昏迷吐血的前院普通學生。
  
  在那些值得懷念的日子裡,寧缺和她分坐東西窗畔,一人執筆描小楷,一人捧書沉思,很少交談,偶爾點頭致意。
  
  後來在劍林裡,他與她曾經說過幾句話,再後來寧缺離開書院去荒原前,她送給他一樣東西,除此再沒有更多的交流。
  
  畢竟在舊書樓上有過那麼一段從春花開到蟬鳴的時間,所以按道理應該能平靜相處,然而事實上寧缺真不知如何面對這位三師姐。
  
  書院後山弟子中,余簾是非常特別一個存在,她排行僅次於大師兄和二師兄,但修行境界只是普通,性情淑靜,卻不愛與人交流,似乎對人世間的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很少會出現在人們眼前。
  
  人們看到她時,她似乎永遠在低頭描著簪花小楷,她在舊書樓裡描小楷,同門聚會時她在描小楷,夫子召開書院後山大門把寧缺囚入後山時,她在那間四面通風的草舍裡依舊描著小楷。
  
  當初寧缺和隆慶皇子登山時,書院後山所有人都聚在峰頂議論紛紛,便在那等時刻,她卻一個人站在崖畔的花叢裡微笑不語。
  
  而對於寧缺來說,和三師姐相處最大的困難在於不知該用什麼態度與她相處,分無法確認她究竟有多大年齡,淑靜淡雅甚至有些冷漠的性情,寬大的院服,眉眼間的從容,讓她擁有一種很沉穩的氣質,而嬌好甚至有些稚美的容顏,驕小的身軀,讓人們看見她時總會誤以為她是一個少女。
  
  ……
  
  ……
  
  「師姐,這是什麼書?」
  
  「這是一本*。」
  
  聽著余簾溫和的聲音,寧缺愕然抬頭。
  
  「這本天地氣息本原考。乃是數百年之前某位大修行者口述的著作,曾經在修行界裡產生了極大一場波瀾,因為與昊天教義相違背,所以被西陵神殿列入*名錄,嚴禁在世間出現,這本書最後一次現世,是在宋國某個大家族裡,而那個家族因為私藏此書而慘遭滅門。」
  
  寧缺捧著舊書的手掌微微一僵。沒有想到這本書的來歷如此驚人,有些想不明白,問道:「那為什麼書院裡能有這本書?」
  
  余簾微笑說道:「書院書院。自然不能少了書。」
  
  寧缺想著讀書人書廬旁邊那個藏書的巨大山洞,聳了聳肩。
  
  「師姐,如果這本書看不懂怎麼辦?」
  
  余簾說道:「依據老師的吩咐,每隔十日我會來崖洞一趟。十日時間裡你好生學這本書,有什麼疑惑都記下來,到時候一起問我。」
  
  寧缺這才知道原來這是夫子的安排。
  
  余簾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囑咐他好生學習,便飄然下山而去。
  
  ……
  
  ……
  
  接下來的整整一天裡,寧缺除了吃飯,便一直在看書學習。
  
  越看他越明白。為什麼當年西陵神殿會把這本書列入*的名錄。
  
  因為這本《天地氣息本原考》開篇明義,便說清楚自己要講述的細則以及最終想要論證的論點是什麼:自開天闢地以來,生萬物,又有日生天穹。賦萬物形狀態精魄,萬物凋滅更新,體內之精魄散於天地荒野之間,便是如今修行者們能夠感知到的天地氣息,也就是所謂天地元氣。
  
  寧缺對這個世界的本原沒有任何研究,卻覺得這個論點相當新奇有趣,但想必也正是因為這個論點過於新奇,所以才會遭致西陵神殿的嚴厲封殺。因為這個論點認為天地氣息來自於萬物自身,而非昊天教義裡所說的由昊天賜予。如果世人真的相信了這種說法,那麼道門何以維持修行者對昊天的敬畏?
  
  入書院後寧缺在舊書樓裡看過很多修行方面的典籍。他看的第一本便是天地元氣初探,然而現在手中這卷天地氣息本原考要顯得深奧晦澀很多,所以哪怕他非常有興趣,但閱讀的依然非常緩慢。
  
  從日出從日落,他一直坐在洞口藉著天光,沉默讀著這本*,思維沉浸在前人的智慧當中,對於這個世界的構成,尤其是天地氣息的產生以及數量還有運轉規律有了很多嶄新的認識。
  
  他並不清楚這卷書對於自己破解夫子留下的這道題,對自己完成閉關有什麼具體的幫助,但既然夫子讓他看這本書,他便會一直看下去,因為他相信夫子把自己囚在崖洞裡,絕對不會只是想讓自己變成一名書院教授。
  
  寧缺在崖洞裡看書,桑桑在崖洞外看著他看書,看的時間久了,他依然津津有味,每當理解一段深奧的闡述,臉上便露出喜樂神情,而桑桑則是無聊起來,好在這些年她早已經習慣了無聊,所以順便洗了個頭。
  
  黑夜漸漸籠罩長安城、原野、流雲以及山崖。
  
  桑桑做完飯,寧缺胡亂吃了幾口,又開始看書,桑桑看著火把的光有些飄忽,想了想走進草屋,找了半天找出一盞油燈,遞進了洞裡。
  
  伴著略顯昏暗的油燈燈光,寧缺捧著那卷書繼繼專注看著,前世的經驗讓他對學習知識這件事情其實有所牴觸,然而也正是前世的那些經驗告訴他,如果想要儘快學到書中的知識,並且能夠運用,那麼必須保持絕對的專注。
  
  一直看到深夜,燈油將盡時,寧缺才放下手中的書卷,沒有急著去睡,而是閉著眼睛對今日的閱讀在腦中做了一番溫習。
  
  因為睡的太晚,寧缺第二日清晨被崖洞外扯風箱似的呼呼聲驚醒時,依然倦意深重,不禁有些惱火,心想這鬼聲音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他揉著眼睛,披了件單襖走到崖洞口,看著洞外那個扶著腰看著崖外絕壁風光,一面喘息一面還要裝逼的胖子,面色驟變。
  
  把他從睡夢中驚醒的聲音,正是陳皮皮攀爬石徑時所發出的喘息聲,只是他怎麼也想不到。一個人的喘息聲竟能轟鳴如雷。
  
  「至於累成你這副模樣嗎?」他無奈說道。
  
  聽著他的聲音,陳皮皮沒有轉身,扶著圓滾滾的腰,看著身前的萬丈絕壁,看著山崖間的流雲,看著遠處晨光下的長安城,喘息著嘶啞著發出文人的感慨:「噫吁兮,曾登絕頂覽……」
  
  「吁!」
  
  寧缺用趕驢的方式阻止住他的感慨。
  
  陳皮皮轉身看著他連連搖頭。批評道:「不雅不雅,雖說小師叔當年騎的確實是頭驢,但當此絕妙風光。何必行此不雅之事。」
  
  寧缺看著他那模樣便一肚子氣,惱火說道:「明知道我心情不好,就不要拿那些酸詞腐語來污我的耳朵,當心我把你踹下山去。」
  
  陳皮皮想著先前上山時近在咫尺的絕壁。雙腿又有些發軟,餘悸難消地拍了拍胸脯,說道:「這道崖壁太陡了,爬上來險些要了我的親命,想著你要在這裡呆個十年八年,確實心情沒辦法好起來。」
  
  寧缺冷笑說道:「那是你太胖的緣故。」
  
  這句話直刺要害,陳皮皮囁嚅不知如何反擊。
  
  他看著崖洞忽然眼睛一亮。讚歎道:「原來這便是小師叔當年的居所,因為山路險峻我不曾來參觀,今天竟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崖洞可不普通。非常具有歷史意義,能住在裡面真是榮耀至極,我很羨慕你。」
  
  一塊石頭從洞裡呼嘯破空而至,險些砸到陳皮皮的腳上,在崖坪上顛了幾顛,落入崖壁雲海之中,再也找不到。
  
  陳皮皮嚇了一跳,指著崖洞蹦跳著大喊道:「要殺人啊!」
  
  寧缺在洞裡繼續尋摸了半天。卻實在是找不到第二塊石頭,憤怒衝到洞口大聲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這麼有歷史意義的洞要不然換你來住?這份榮耀我全部讓給你!你進來啊!你進來啊!」
  
  陳皮皮冷笑說道:「有本事你出來。」
  
  寧缺不恥說道:「有本事你進來。」
  
  桑桑一直站在崖洞旁邊。看著這對師兄弟鬧騰,這時候終於忍不住。說道:「我覺得你們都挺有本事的。」
  
  寧缺和陳皮皮同時望向她。
  
  陳皮皮猶豫片刻後認真問道:「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反話?」
  
  桑桑看著他不說話。
  
  陳皮皮一直認為自己是絕世的天才,然而前些日子他去了幾趟老筆齋,和桑桑下過幾盤棋後,至少在桑桑面前便再也沒有這種自信,相對應的,他非常看重桑桑對自己的評價或者說讚美。
  
  桑桑的沉默,讓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傷害。
  
  他看著崖洞裡的寧缺,嘲笑說道:「只有被關在鐵籠子裡猴兒,因為太過無聊才會向人扔石頭,我原諒你。」
  
  寧缺說道:「隨便你怎麼說,有本事你也砸我一下。」
  
  陳皮皮從懷裡取出一個事物,直接向洞裡扔了進去。
  
  事發突然,寧缺險些被砸中臉,幸虧他現在的身體反應奇快,一個側身右手疾出,便把那個事物抓在了手中。
  
  那是一本皺巴巴的書,封皮上沒有名字,卻有很多像汗漬一樣的東西。
  
  寧缺心想這些汗漬只怕是這個死胖子身上的,便覺得有些噁心。
  
  「這是什麼書?」
  
  他強忍著噁心,看著洞外的陳皮皮問道。
  
  陳皮皮說道:「沒有名字。」
  
  「那這本書是講什麼的?」
  
  「書院不器意。」
  
  寧缺沒有聽懂,問道:「什麼玩意?」
  
  陳皮皮以為他又在調戲自己,大怒說道:「這本書講的是書院不器意!你要再說沒聽懂,我就告訴老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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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24 19:30: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三本書(下)

    書院不器意?

    寧缺看著手中這本皺巴巴的書,很自然地想起去年春天書院二層樓開啟那日,自己艱難攀爬至山下柴門處時,轉身在那塊勒石上看到的君子不器四字,不由微微皺眉,陷入長時間的思考當中。

    前些天他從二師兄得知,隆慶皇子當時看到的是君子不爭四字,事實上是夫子對此人所做的批註,那麼君子不器四字,毫無疑問也是夫子專門留給他的話,或者說是對他的生命進行的警醒。

    勒石上出現的君子不器四字何意?這四字裡的不器和這卷舊書有什麼關聯?難道夫子提前便預知了自己需要學習書院不器意?

    寧缺望向洞外問道:「若書中有疑難,如何解決?」

    陳皮皮說道:「我隔十日上山一趟,你若有什麼不懂的地方……」

    這句話剛開始說,寧缺便明白和三師姐余簾一樣,這都是夫子對自己的課程安排,搖頭說道:「你可不是三師姐,所以不要想的太美,你每天都必須上山來,不然我和桑桑只怕要無聊死。」

    陳皮皮嘲諷說道:「要我上山來陪你,你求我啊?先前還對我那般兇殘,我這便拍屁股下山,你又能拿我怎樣?」

    寧缺回答道:「那你趕緊滾下山去。」

    陳皮皮還真聽話,轉身便準備走下崖坪。

    忽然間他停下腳步,轉身望向洞內的寧缺,長時間沉默不語。

    寧缺神情微異看著他。

    陳皮皮忽然說道:「聽說老師準備了三本書給你看,如果三本書都看完了,你還不能出來,那麼你這輩子或許真的就出不來了。」

    寧缺微微皺眉問道:「第三本書是什麼?」

    陳皮皮搖了搖頭,說道:「沒有人知道。」

    寧缺沉默片刻後,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如果真有一天確認我出不去了,還得麻煩你到時候把我找個調羹。」

    陳皮皮微訝問道:「要調羹做什麼?」

    寧缺指著身後幽暗的崖洞深處,說道:「給我一個調羹,我就能挖一條長長的地道,直接穿越書院的崖壁鏡湖雲霧,回到人間。」

    陳皮皮覺得他的腦子有些問題,同情說道:「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寧缺知道他聽不懂自己那句話裡究竟在表達怎樣的精神與態度,不過他自己清楚就足夠了,低頭開始閱讀那本書。

    陳皮皮嘆息一聲,緩慢而圓潤地離開了崖坪。

    ……

    ……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器,器物也。

    大道不器,乃指天之道,不在乎具體的形態。

    君子不器,是指人不能拘泥於一些固有的規則。

    不器二字,便是對規則稟持著居高臨下,驕傲而散漫的態度。

    (註:將夜裡的不器和原義有些差別,我選擇這個是故事需要)

    ……

    ……

    翻開手中這本封皮上沒有字的舊書,寧缺很快便被書裡所寫的內容吸引了全部的心神,目光再也無法離開紙面。

    接下來的一日一夜裡,除了吃飯睡覺,他便是在看書思考,一本書看到有些厭乏、或是思維陷入某種僵滯局面時,他便換另一本,而當這本的閱讀也再難前進時,便會換回原先那本,時間便在輪轉和調劑間緩慢流逝。

    桑桑做飯灑掃,在他疲憊時陪他聊聊天,在鼓足勇氣再次走進崖洞後,安安靜靜坐在他的身旁,拿著針線在那處繡鞋底。

    不論這兩卷書對寧缺解決問題,擺脫囚徒生涯有何幫助,書中前賢的知識與智慧已經足以令他感到沉甸甸的收穫。

    天地氣息本原考這卷書,讓他首次接觸到這種全新的世界設想,接著在其後的數個小節裡,明白了更多新鮮的說法。

    所謂天地氣息,便是自然存在於原野河川間的某種無形無質的微粒,也就是修行者們所稱的天地元氣。按照這本書的說法,世間所有的天地元氣,其最初的源頭都是天穹裡那輪烈日,只有極少部分來自於大地深處。

    這些本初同源的氣息,隨著歲月的浸泡沖洗,因為附著共生的事物不同,因為環境的感染,而開始呈現出不同的特質。

    比如樹木裡蘊藏的天地元氣,與石中的天地元氣便截然不同,只是這種差異在普通修行者的感知中極為微妙,很難被發現。

    寧缺想著在大明湖畔始見魔宗山門塊壘陣時的感受,發現書中這種說法,雖然與師傅顏瑟當初的說法有些分歧,但確實有幾分道理。

    思考片刻後,他取出數片符紙依次施出,看著身前的火團水霧,用念力細細感知其間的差別,然後把其中所得認真記在紙上。

    午後,他吃完飯後隨意把碗擱在身旁,再次開始施符體驗天地元氣間的細微差別,他平日裡在老筆齋無事時便以寫符為閒暇樂趣,雖說符力依然微弱,但卻存下了不數符紙,用來做實驗綽綽有餘。

    這一次他施的是水符。

    微黃的符紙在空中消解無形,崖洞裡的天地元氣緩慢斂聚而至,凝成一捧清水,然後向地面落去,恰好落在了那個碗中。

    清水在碗中蕩瀾數下,然後歸於平靜。

    寧缺看著碗中漸渾的水,若有所思,翻開身邊那本講述書院不器意的書,開始與書上的某些內容進行對照。

    然後他又施了一道水符,任由那捧清水落在地面上,目不轉睛看著那些水順著石縫逐漸消失無蹤,就像是無數隻透明的蚯蚓。

    碗是器物,石縫是器物,便是天穹原野也只不過是個尺度極大的器物。

    水落在碗中,便是半圓形,落在石縫間便是透明蚯蚓,被雲層釋出,便是珠簾,潤進原野,便是無數的細小顆粒。

    水本身沒有任何形狀,只是因為承載它的器物才有了形狀。

    這便是真正的不器。

    天地元氣就是這種像水一般的存在?

    得出這樣的推論很簡單,寧缺看著那卷書,沒有絲毫得意的情緒,試圖從書中找到把這個推論與崖洞禁制聯繫起來的地方。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從沉思中醒了過來,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然後才注意到桑桑不知何時來到了身旁,正在那裡繡著東西。

    「記得我去荒原前,你說自己的繡工太糟糕,不願意讓長安城裡的人看見,所以把針線什麼都送給了小草,這又是從哪裡來的?」

    寧缺問道。

    桑桑抬起頭來,用針尾撓了撓有些發癢的鬢角,說道:「這是昨天我下山向七師姐討的,總得找些事情做打發下時間。」

    寧缺心想她在崖坪上呆著確實無聊,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把手中那卷不器意之書遞了過去,說道:「無聊時看看書也好。」

    桑桑微微一怔,說道:「我也能看嗎?」

    這兩卷書都是書院珍藏的絕學,想來是夫子精心替自己小徒弟挑選的教材,世人根本無法看到,按道理來說,寧缺不應該讓桑桑看,但他早已習慣與桑桑分享所有的好東西,甚至還把她排在自己前面。

    最關鍵的是,他自幼窮困怕了,養就了吝嗇摳門的性子,如今不再發愁沒錢,卻依然下意識裡想要貪些小便宜。

    寧缺說道:「這可是好東西,不看就吃虧了。」

    桑桑覺得確實有些可惜,說道:「但我看不懂。」

    寧缺說道:「連光明大神官那個無恥神棍都要收你當傳人,在修行上你肯定極有天賦,說不定比我和陳皮皮還強,這些年你跟著我,我卻沒有想著發掘你這一面,說不定是埋沒了一個修行天才。」

    桑桑笑了起來,說道:「你又在取笑我。」

    寧缺說道:「不管那麼多,你看一眼我們就算是得佔了些便宜。」

    桑桑心想有道理,接過那卷書開始認真閱讀。

    寧缺繼續看那本天地元氣本原考,越看越覺得西陵神殿封禁這本書有道理,因為這卷書裡居然把魔宗功法吸納進體內的天地元氣,與昊天神輝等同觀之,認為根本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忽然間,他的眼睛驟然一亮。

    因為他居然在這卷書後面看到了一整套養氣的功法!

    在魔宗山門繼承小師叔衣缽,憑藉的是小師叔留下的斑駁劍痕裡殘留的劍意,直接把寧缺的雪山氣海衝出一條通道,然後浩然氣灌入他的體內,催動小腹裡的氣漩運轉起來,開始吸納週遭的天地元氣。

    對現在的寧缺來說,一旦用念力催動氣漩開始吸納天地元氣,他便再也無法控制這個過程,他更不清楚怎樣才能把這個過程變得更有效率。

    如果這卷書裡留下的養氣功法是真的,豈不是說他修行浩然氣的速度可以變快很多?可以在儘可能短的時間內提升實力境界?

    寧缺握著書卷的雙手微微顫抖,被囚崖洞的苦悶,盡數被此時內心裡的驚喜以及對夫子和三師姐的感激之情所替代。

    書院修行典籍要分享,這等極大的收穫與快樂更要分享,他第一時間轉過身去,想要告訴桑桑這件事情。

    然而他卻看到桑桑已經進入了夢鄉。

    看著抱著書卷,不靠著崖洞牆壁已經沉沉睡去的桑桑,寧缺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看來小丫頭果然不是修行的材料,至少不是讀書的材料。

    片刻後,寧缺收斂心神,靜靜將那卷書上的養氣之法從頭到尾又細細地看了一遍,直到確認能夠記住裡面每一個字,才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第一次開始養氣。

    養的是浩然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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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七章 囚而養之(上)

    養是贍養,是撫育,是憐憫,是保護,是修補。

    養氣便是對吸納進身軀裡的天地氣息,進行上述的這些動作。

    寧缺按照書中所述,進入了一種近乎冥想的狀態,卻不像冥想那般深沉,依然與真實的世界保留著絲縷不斷的聯繫。

    這種聯繫便是呼吸,或者說吐納。

    崖洞裡的空氣,依遁著呼吸的節奏,進入他的肺部,然後再從口鼻處回到外部,空氣裡蘊藏著的絲縷天地元氣,卻在這個過程裡逐漸沉降,停留下來,開始滋潤他身軀的每一處,哪裡是那些最細微的部位。

    每一次呼吸,寧缺便能感覺到有一絲天地元氣進入自己的體內,這種變化非常細微,然而當呼吸進入某種節奏之後,這種細微變化的疊加則會變得更加明顯,甚至明顯到他能夠感覺到氣息數量的增加。

    在魔宗山門繼承小師叔衣缽之後,他吸納天地元氣轉換為浩然氣的過程始終緩慢並且,此時終於發現能夠主動修行浩然氣,從而強大變成一種可控制可期待的事情,震驚然後開始喜悅,這便是驚喜。

    夜已深沉至極濃處,便是晨光將起時,崖洞裡桑桑在一旁打著瞌睡,寧缺盤膝而坐,認真地呼吸吐吶著每一口空氣。

    他感受著天地元氣湧入自己的身體,就像嗜酒的酒徒飲著一罐一罐烈酒,歡愉難抑,陶醉難言,渾然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又將走向何方。

    崖洞裡的空氣流動,將洞外熹微晨光下的微寒山風帶了進來,拂在桑桑的身上,激的她從睡夢中醒來,揉了揉眼睛。

    她望向身旁的寧缺,小臉上露出惘然的神情。

    隨著天地元氣的湧入,寧缺身體裡的浩然氣,正在以緩慢卻無法阻擋的速度增加,他的身體也因此而發生著某種變化。

    這種變化深深隱藏在皮膚之下,肌肉之間,血液之中,除了他自己之外,任何人憑肉眼去看,都看不出任何痕跡。

    但桑桑依然感覺到,寧缺正在發生著某種變化。

    因為她能感覺到身周的空間裡,似乎有某種很淡渺的存在,甚至比風更加淡渺的存在,正在緩慢向著寧缺的身體靠攏而去,山崖絕壁間的晨霧,彷彿也感受到某種召喚,飄進洞中輕輕覆在寧缺的身體上。

    ……

    ……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寧缺醒了過來。

    他沉默看著崖洞外那片湛藍的天空,若有所思。

    山崖絕壁流雲間,天地元氣無處不在,青樹靜水游魚裡,依然有天地元氣,那麼進入人類的身體,依然還是天地元氣,如此思考,昊天道門揮手而至的昊天神輝和魔宗強者身軀內的真氣,又有什麼本質的區別?

    天地氣息本原考這本書,講述的便是這個道理,並且試圖從理論上解決修行者們的疑慮,嘗試建立一個統一的體系,這個全新的體系,將從根基上推翻昊天道門的教義,難怪會讓西陵神殿封禁。

    另一卷書告訴寧缺,不必在意天地元氣以何種形式運轉,就如同自然界裡的水一般,無論是在絕壁間,流雲中,山澗裡,無論是在湖中平靜還是在河中奔湧,本質不會有任何改變,依然是水。

    兩卷書的理念在某種程度上是相通的,只不過本原考一書最後放棄了形而上的討論,直接走到了把某種特性的天地元氣修行到極致的道路,因為但凡極致終將回到事物的本源。

    夫子把寧缺囚禁在崖洞裡,等若提出了一道艱深的問題,並且提前放了三個答案在他的身前,這兩本書裡的理念,便是夫子指點他的兩種方法。

    或者養浩然正氣至極雄渾境界無視天地,或者以不器意令身內的浩然氣與身外的天地元氣和諧同一不分彼此。

    陳皮皮說過有三本書,這是其中的兩本,那麼第三本書是什麼書?通過閱讀那本書又能找到別的什麼方法?

    ……

    ……

    後面的這些日子,寧缺彷彿回到了初入書院登舊書樓的那段時光,生活平靜而簡單,吃飯睡覺看書思考然後再看書,心無旁鶩,全神貫注,把崖洞裡枯燥的時間流逝和乏味的生活全部投入到看書當中。

    在那兩卷書的幫助下,寧缺對浩然氣的掌握越來越深刻,身軀裡的浩然氣養蓄的越來越精純,越來越雄渾,同時他對天地元氣的運轉規律以至存在道理有了更多的理解,甚至在符道上都有了明顯的進益。

    他隱約察覺到解決夫子這道難題,破開禁制離開崖洞的關鍵所在,卻始終還是無法抓住那根線頭,怎樣也想不明白,如何能夠把截然不同的兩種氣息和光同塵混在一處,甚至把實際的存在化作虛無。

    十天的時間很快便過去,三師姐余簾翩然而至,寬鬆的院服在懸崖絕壁間鼓蕩如旗,走入崖洞後便瞬間文靜的有若案上的絹布。

    寧缺沒有浪費任何時間,簡單行過禮後,便拿出這些天裡記載疑問的紙張,認真請教自己在閱讀當中所遇到的疑難。

    余簾略一思忖後開始解答,言語簡潔甚至過於簡單,顯得有些惜字如金,然而便是這些簡略的回答,卻往往能落在最要害的地方,直接讓寧缺凝滯的思緒驟然開朗,輕而易舉看到霧中新的道路。

    最後寧缺猶豫片刻後,開始請教那卷書後面的養氣功法。

    余簾細眉微蹙,沉默不語。

    寧缺看了一眼坐在崖洞外藉著天光繡花的桑桑,以為師姐此時之所以沉默,是因數有書院外人在場,有些不便。

    余簾微笑說道:「老師既然讓這小姑娘陪著你,便不介意她在旁一同聽講,而且所謂養氣看似魔宗功法,但這崖洞遠在雲端世外,何必在意?

    ……

    ……

    第二天,陳皮皮喘息著爬上了崖坪。

    寧缺自然對他好生嘲笑了一番,對於這些天他始終沒有上崖來探望自己,表示出了極大的不悅。

    陳皮皮解釋了幾句諸如石徑太斜,崖壁太陡,卻得不到寧缺的諒解,他無奈嘆息一聲後不再理會這個傢伙的煩悶中,自顧自開始演練書院不器意。

    「所謂不器,形諸外像便是無從尋覓其痕跡,便如雪泥鴻爪,倏爾在東,倏爾在西,根本無法知道雪上究竟何處微顫。」

    「你意動時,隨意而動無意而行,敵人又如何知道你意欲何為?」

    陳皮皮抬起右臂,無名指輕翹,直指絕壁上方的青天。

    一道無形無質的氣息,驟然間從他指間噴射而出,卻沒有依遁手指所向射入天穹,而是鬼神難測射進崖洞之中。

    那道無形無質的氣息,便是被壓縮到了極致的天地元氣。

    這道氣息擦著寧缺的肩頭飛過,悄無聲息落在堅硬的崖洞巖壁上,發出嗤的一聲輕響,洞壁上頓時出現一個漆黑的渾圓小洞。

    那小洞竟不知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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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八章 囚而養之(下)

    寧缺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直到那道無形無質的指氣擦過肩頭,在洞壁上射出一個幽深黑洞後,他才醒過神來,一股凜意湧上心頭。

    他並不知道陳皮皮這一指便是知守觀的天下溪神指,讓他震驚的也並不是這一指的威力,而是陳皮皮出指時鬼神莫測的變化。

    明明指尖所向是湛湛青天,卻怎麼落在了自己的身後?

    這便是書院不器意?

    「修行者修的是天地與自身,我們需要用身體裡的念力操控天地元氣,我們的身體是柴,念力是火,天地是鍋灶,元氣是蔬菜肉魚之類的食材,戰鬥手段則是食材的搭配方式,而能不能做出一道美味佳餚,除了上面這些要素之外,最關鍵的還是看炒菜時的火候如何。」

    「如果要去問一名廚師怎樣掌握火候,普通廚師大概會給你說何時該用何等火,烹煮時間大概會多長,而真正高明的廚師,反而不會如此死板地講道理,他只是用手掌在蒸汽間快速一撈,便知道鍋中的食物究竟如何,這是一種經歷無數次嘗試而得到的經驗,這種經驗很難用語言去說明,甚至有時候會讓人覺得過於玄虛,只能自己去感知去體會。」

    陳皮皮看著崖洞裡的寧缺,說道:「火候,就是意。」

    寧缺思考片刻,明白了他想要說什麼,尤其對那本講授書院不器意的書籍,頓時多了很多直觀的認識和瞭解。

    想起剛進書院登舊書樓時,陳皮皮在信裡舉的例子,他不禁感慨說道:「果然食色性也,你拿這兩件事情舉例,確實好懂。」

    三師姐和陳皮皮奉夫子之命登崖授課,主要還是解決寧缺在閱讀中遇到的一些疑難問題,真正領悟還是需要靠他自己。陳皮皮解說之後,寧缺決定夜裡找時間好好消化一番,這時候沒有必要再研討太多。

    他已經在崖洞中被囚十日。不知道書院外的人世間又發生了哪些事情,問道:「最近長安城可還太平?」

    陳皮皮說道:「長安何時不太平過?你在關心什麼事?」

    寧缺說道:「朝廷裡似乎有人對我很有意見,我知道回京之前,甚至有人想把桑桑弄到軍部去審問,你當時正場。」

    陳皮皮點頭說道:「事情很簡單便解決了,你不需要擔心。」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前些天我們兩人在晨街上遇到的兩名苦行僧又算怎麼回事?就算道石是從懸空寺出來的人,也沒有能力在人口如此眾多的長安城裡輕鬆找到自己。那場相遇更像是被人設計的。」

    陳皮皮微微蹙眉,說道:「你在懷疑什麼事情?」

    「長安城裡只有天樞處和軍方才能如此輕易確定我的位置。」寧缺說道:「不知道是他們當中哪方勢力通知了懸空寺來人。」

    聽著這話,陳皮皮的眉頭蹙的更緊了些。說道:「幫助外人來挑戰我書院入世之人?就算是軍方只怕也沒有這麼大的膽子,而且難道那些人不擔心事情敗露之後,被長安城的百姓罵到半死?」

    寧缺在大唐軍隊裡生活了很多年,他當然非常清楚軍方行事的風格。說道:「只要確認對帝國有利,將軍們什麼都不會在乎。」

    ……

    ……

    陳皮皮賴在崖坪了蹭了頓桑桑煮的白肉酸菜火鍋,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唇,極其無恥地無視了滿地狼籍和堆成小山般的髒碗,哼著小曲快活地向崖壁下走去,無論寧缺怎樣詛咒,他也沒有失足跌入深淵。

    對著絕壁流雲。寧缺大聲罵著陳皮皮,可惜絕壁在身側,身前流雲之外便是虛空,根本聽不到任何回聲。這番罵不免有些寂寞。

    他不再浪費任何時間,走回崖洞深處,坐在那張半舊的蒲團上,盤膝閉目冥思,繼續按照本原考書中的功法養煉體內的浩然氣。

    山崖絕壁間白雲悠悠,似無所感,正蹲在崖畔洗碗的桑桑,卻清晰地感覺到了洞裡的變化。回頭望去,可惜此時沒有晨霧。看不到前時那種畫面。

    夜色籠罩山崖時,寧缺緩緩睜開眼睛。結束了今日的修煉養氣,看著端著食盤站在身前的桑桑,他搖了搖頭,說道:「暫時還不餓,你放在旁邊,若累了就早些去歇息,如果無聊就陪我說會兒話。」

    桑桑知道他一直擔心自己無聊寂寞,更知道以他的性情,在沒有解開這道題目之前,肯定沒有什麼閒聊的興趣,也沒有那個時間,所以她笑著搖了搖頭,把食盒放在他身旁,便走回了崖畔的草屋。

    寧缺依舊盤膝坐著,兩手攤開輕輕擱在膝頭,左手掌心裡出現了一張微黃的符紙,那張符紙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解體,向空中釋放出符意,他的右手掌心裡則是空無一物,但油燈的光線卻在那處微微變形。

    兩隻手掌間隱隱溢出的氣息各不相同,左手上方是用符紙凝聚而來的天地元氣,右手上方則是精純的浩然氣溢體而出。

    他神情專注地看著身前,看著這兩道無形無質的氣息,深厚的念力緩慢而細緻地觸摸著氣息裡的每個片段,試圖從中發掘出一些什麼。

    他左手凝聚的天地元氣,和右手中的浩然氣,都無形無質如同虛空,但在念力感知下卻能清晰地分辯出區別。

    被囚崖洞到今日,通讀兩卷書,冥思苦想實修不輟,如今的寧缺已經能夠清晰分辯出那些看似完全一樣實際上卻有著極細微差別的天地氣息,但卻依然沒有辦法把已經擁有各自形狀態的天地氣息統一到相同哪怕是儘可能相似的狀態裡,甚至他連這方面的思緒都沒有整理清楚。

    按照本原考一書裡的概念,魔宗修行者體內的真氣,以及他現在體內的浩然氣,其實都是天地元氣的一種,如果他能夠從現狀倒推至無數年前的本源狀態,然後將浩然氣的外顯改變成本源的模樣,那麼崖洞對他的禁制便能迎刃而解,夫子出給他的這道題目便能有一個完美的答案。

    然而可惜的是,他現在還處於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層次當中,更遑論從知道所以裡倒推出具體的操作手法。

    當初遇著觀海僧挑戰,他在雁鳴山下冬湖畔靜思半日,想出了以符意調用浩然氣的法子,並且收到了極佳的效果,藉著符意引發的元氣紊亂可以有效的遮掩浩然氣的氣息,但若遇著真正的大修行者,一眼便能被看穿。

    身為夫子親傳弟子,書院二層樓學生,哪怕被世人看穿入魔,大概也不會馬上面臨身死名毀的結局,然而若讓別的存在看到了呢?

    崖洞深處蒲團上,寧缺看著雙手間的兩道氣息,沉默思考了很長時間,臉上的神情雖然依舊平靜,內心卻是有些惘然惶恐。

    桑桑不知何時從崖畔草屋裡走回洞裡,覓著片乾燥清靜處,打開舖蓋,已經沉沉睡去,寧缺走到她身前,靜靜看著她微黑的小臉,看了很長時間,然後伸手把被角掖好,轉身向崖洞更深處去。

    這些天他的心思一直放在破題上,沒有怎麼在意聊作居室的崖洞,此時思緒有些紊亂,乾脆拋開這些煩心之事,漫步行走起來。

    崖洞並不大,臨著絕壁那側開著一道約兩人高的口,裡面便是約十餘步方圓的空間,洞壁並不光滑,也沒有嶙峋岩石,看不出任何特異,再往深處去,分往左右兩方各有一條斜長的洞穴。

    這兩條洞穴有些狹窄,走不過十餘步便到了頭,最深處全部是堅硬結實的花崗岩,沒有任何繼續前進的可能。

    寧缺舉著油燈,望向洞壁,只見石壁上有無數道細密的切痕線條,有可能是天然形成,但看著更像是被鋒利金屬物切削而成。

    忽然間他眼睛一亮。

    在荒原極北端的天棄山脈深處,在廢棄的魔宗山門殿宇裡,他曾經在那裡的青石牆上見過小師叔留下的斑駁劍痕,也正是依靠那些劍痕,他領悟了浩然氣的真諦,繼承了小師叔的衣缽,然後才能戰勝可怕的蓮生大師。

    他想到小師叔當年被老師囚禁三年,沒有同門前來探望解乏,更沒有桑桑,只怕苦悶的要死,難道這兩條窄洞是他用劍削出來的?

    如果這兩道窄洞也是小師叔當年留下來的,那麼這些看似刀切斧鑿的痕跡,會不會像魔宗山門裡的斑駁劍痕一樣,蘊藏著某些氣息,隱含著某種意義?

    寧缺舉著油燈,站在這滿壁切痕之間,心情漸漸激動起來。

    他去拿了根木棍,把油燈挑在窄洞入口前,藉著昏暗的燈光,開始認真地觀看石壁上這些如湖水細紋般的切痕。

    無論想法是否正確,總應該試一下。

    他看了很長時間,沒有從這些切痕裡看出任何蘊藏的氣息,也沒有從這些紋路上發現任何規律,但他依然不死心,沉默片刻後伸出雙手放在牆壁上,緩慢地撫摩著石壁,感受著掌面上傳來的粗礪起伏感。

    他從洞口摸到洞底,從腳下摸到頭頂,沒有放過任何一道切痕,沒有遺漏任何一片區域,這一摸便是整整一夜,崖洞外的夜色漸被淡青色的天光代替,他的臉上寫滿了疲憊的神情,卻沒有任何氣餒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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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九章 舊崖生新綠

  從夜色籠罩山崖到青色晨光滲入洞內,整整一夜時間,寧缺都在看洞壁上的那引起切痕,像盲人一般仔細地摸那些切痕,直到摸到雙手掌面有些發紅,甚至開始脫皮,卻依然沒有發現小師叔留下的任何秘密。
  
  冥思苦想整整十日,廢寢忘食讀書十日,強行壓抑心中焦慮故作平靜十日,他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尤其是精神狀態非常緊繃,在這樣一個徒勞無功的夜晚過後,所有這些負面的東西頓時暴發了出來。
  
  潦亂的黑髮披散在肩頭,眉眼間儘是憔悴神色,寧缺看著膝間那兩卷書,不停喃喃自言自語唸著什麼,卻因為聲音沙啞虛弱的緣故,怎麼聽也聽不清楚。
  
  桑桑端著清水走進洞裡,擔心地看了他一眼。
  
  寧缺接過毛巾,神不守舍地用力搓了把臉,濕毛巾擦掉眼角那些粘結乾涸的濁物時,連帶著撕出了一道極細的口子,痛的他連連皺眉。
  
  濕毛巾是冷的,不知道是因為疲憊而是痛楚的緣故,他臉頰上多出了兩抹紅色。腥紅的顏色,出現在因為缺少日曬而略顯蒼白的臉頰上,並不如何好看,反而顯得非常不健康,如同久病之人。
  
  精神糟糕到了極點,閱讀和學習的效率自然也變得極為低下,他捧著兩卷書強打精神觀看,卻發現自己彷彿又是在看舊書樓裡那些典籍,而自己又重新變成那個不會修行的廢柴,紙上的那些墨字調皮地浮出紙面,開始像蝌蚪一般向四周胡亂游動,怎樣也無法捕捉住。
  
  他有些無奈地闔上書頁,閉上眼睛開始溫習前些天的所得,然而此時的精神實在是太差,就連腦子似乎也變得不清醒起來,記憶也出現了極大的偏差,想著本原考一書中某種疑難時,明明余簾師姐前日便已經做出瞭解答。但他這時候怎麼想卻也無法想起來師姐那時候究竟是怎麼說的。
  
  鬱結煩悶之下,有所思便自然說了出來。他沙啞疲憊的聲音是那般的含混。完全是在喃喃自語,以發洩心頭的情緒。
  
  然而他沒有想到。一直安安靜靜坐在他身旁納鞋底的桑桑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話。竟便是前日餘簾師姐所做的那番解答。
  
  寧缺微微一怔,這才想起來自家小侍女的記憶力向來與眾不同。
  
  桑桑開始複述前兩天余簾和陳皮皮的講述,然而寧缺此時的狀態太過糟糕,聽了片刻後便無奈地揮了揮手,示意不用繼續。
  
  他把那兩本書像垃圾一般扔到蒲團旁,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打著呵欠慢慢地走到崖洞口,向洞外的世界望去。
  
  書院後山之後的崖壁,真是一片極其美麗。甚至美麗到驚心動魄的天地,然而絕壁上的線條即便像刀子般直刺人心,終究不是真的刀子,看的時間長了總是一成不變的線條。
  
  山崖之前的湛藍天空更是永世都不會變化那般,平靜沉默停留在那裡,最初的美麗如今漸漸變成最拙劣的畫匠塗出的死板的藍色顏料。
  
  絕壁腰間的那些流雲深霧,亦是如此。
  
  寧缺看著崖洞外的風景,身體微寒想道,這才不過剛剛十日,而且自己這些天忙於修行也沒有怎麼看風景,此時便已經覺得膩了,那如果真的被囚禁在崖洞裡十個月,甚至十年,那自己又該怎樣撐下去?
  
  正在他開始覺得空虛寂寞冷的時候,崖坪下方的石徑上,忽然傳來好熱鬧的一片聲音,衣袂聲腳步聲更多的是爭吵聲。
  
  似乎永世難變的絕壁風光,隨著這些聲音的加入,不知為何頓時流動起來,鮮活起來,有了與先前完全不同的美麗。
  
  原來空虛寂寞這些東西,永遠與風景無關,只與人有關。
  
  ……
  
  ……
  
  「太難爬了!太可怕了!十二師弟說過我們上不來,我說在瀑布那裡喊小師弟兩聲,盡一盡同門情誼便好,結果你們偏要往這裡爬!」
  
  九師兄北宮未央喘息著埋怨道,惱怒地揮舞著手中那根古色古香的簫管,似乎想要把同行的人們全部趕下懸崖,山風鑽進簫管再鑽出來,發出嗚咽的低鳴,彷彿是哭泣,但更像是他此時的喘息。
  
  五師兄擦掉額頭上的汗水,取下背在身後的滴水木棋盤,看著他嘲笑說道:「但我們終究是爬上來了。」
  
  北宮未央小心翼翼向懸崖畔挪了兩步,探頭看了下方一眼,然後閃電般連退數步,拍著胸口心有餘悸說道:「我只擔心等會兒下不去。」
  
  七位師兄聯袂來探望自己,寧缺很是感動,站在崖洞口,興奮等著他們來對自己噓寒問暖,不料等了半天,發現他們還是只顧著鬥嘴吵架,終於忍不住大聲提醒道:「喂喂,我在這兒哩!」
  
  ……
  
  ……
  
  書院後山弟子平日裡往往都如癡如癲做著自己的事情,加上後山太大,所以並不是每天都能見面,甚至有時候往往數十天都見不了一面,但同門之間的情誼卻並不會因為這點而稍淡,寧缺入門時間最晚,是最小的師弟,自然理所當然得到了師兄們的疼愛與照顧。
  
  師兄們擔心小師弟被囚崖洞,孤單過度,牢騷太盛,斷了愁腸,專程去請示夫子,得到了上山探望的允許,便聯袂而至。
  
  然而當真正看到崖洞裡神情憔悴,臉色蒼白的小師弟後,他們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書院後山這些各種癡的人們,真的很不擅長安慰人或者說開解人。
  
  眾人把目光投向王持,因為都知道他喜愛思辯之術,最關鍵是他排行十一,在上山諸人中最小,所以這種艱難任務當然要交給他。
  
  王持沉默了很長時間,在心中默默組織了半天詞句,終於想到了該怎麼說,艱難地擠出一絲虛偽的笑容,看著寧缺認真說道:「既然老師不阻止我們上山來看你,那麼以後我們天天來看你便是,如此一想,就算你真一輩子出不來。也算不是太麻煩的事,剛好還可以趁機靜心求學問。」
  
  寧缺的臉色頓時黑了起來。說道:「十一師兄。我可不是山林裡那些只會解語不會說話的野花,你能不能說點吉利話?」
  
  五師兄趕緊拎著棋盤上前圓場。笑瞇瞇坐到崖洞口那條線前。把盛放黑子的棋甕扔到寧缺懷裡,說道:「何以解憂,唯下棋耳。」
  
  寧缺抱著棋甕,無奈說道:「我的身體過不了線,怎麼下棋?」
  
  五師兄一想也是這個道理,伸手把棋甕要了回來,然後說道:「你口述,我讓八師弟替你行子。」
  
  八師兄輕拂院服廣袖,像神仙般飄然走了過來。然後一屁股坐到五師兄身旁,看了一眼寧缺說道:「小師弟,雖說是為了給你解悶逗趣,但你也得認真些下。雖說是代你行子,但我還是不想輸給他。」
  
  北宮未央在旁冷笑一聲,說道:「聽說老師給了小師弟三本書,看他如今神態,只怕心神消耗巨大,哪裡還有精神陪你們下棋?」
  
  寧缺心想這句話說的真是妥貼靠譜。
  
  北宮未央轉頭望向寧缺,說道:「小師弟,還是由我和西門吹奏一曲,來替你清心靜神吧。」
  
  寧缺略一沉默,望向五師兄說道:「師兄,我走先。」
  
  ……
  
  ……
  
  琴聲淙淙,簫聲清雅悠遠,棋子落在滴水木棋盤上發出清脆動人的聲音,時不時響起五師兄的怒斥,八師兄怒其昏庸地替寧缺不停支招,無數種聲音混在一處,哪裡還有什麼美妙可言,亂嘈嘈的無法言喻。
  
  此時的崖洞絕壁,哪裡還有半點寂寞孤清,熱鬧的彷彿清晨長安南城的菜市場,寧缺拈著一枚黑子,有些怔怔地想著,這樣也算是閉關?
  
  他忽然間有些懷念先前的空虛寂寞冷。
  
  一直沉默在旁的四師兄終於看不下去了,嚴厲地把那些癡人趕離了洞口,然後看著如釋重負的寧缺說道:「大家也都是好心。」
  
  寧缺誠懇應道:「我能體會。」
  
  四師兄又說道:「我們這些人學的東西,對你破關沒有什麼幫助,今日前來主要還是替你鼓勁,不知你想要些什麼?」
  
  寧缺笑著搖了搖頭,準備讓桑桑泡茶水給諸位師兄喝,雖說他現在是書院絕壁囚徒的身份,但草屋裡著實有些好茶。
  
  然而當他望向桑桑時,發現小姑娘這時候正和六師兄站在崖畔,對著草屋指指點點,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六師兄不停憨厚地點頭。
  
  ……
  
  ……
  
  當六師兄走回崖洞前時,眾人才知道先前他和桑桑在商量什麼。
  
  二人竟是準備把草屋徹底改造一番,加固翻新不說,最關鍵處是要修一道雨廊,直接把草屋和崖洞連起來。
  
  如果是在平地裡,這般規模的改造工程,自然算不得什麼,然而崖坪高懸於後山絕壁之間,單是物料的運送便是極大的問題。
  
  北宮未央看了眼陡峭狹窄的石徑,臉色驟然變得極為蒼白。
  
  他的預感果然沒有錯。
  
  四師兄冷冷看著眾人,說道:「都得動手。」
  
  ……
  
  ……
  
  看著都是些癡於音律棋枰花樹、手無縛雞之力的癡人,但畢竟都是夫子的親傳弟子,事實上都是早已入洞玄上境的強者。
  
  新樹舊石,無數物料源源不斷送上崖坪,然後交由六師兄親手打造,不到半天時間,這項看似艱難的工作竟然便順利完成了。
  
  崖畔草屋被加高了一層,由十四根橫樑依崖固定,王持偷偷去山那面的草舍偷了好些老師最喜歡的霜色長草,由細鐵鏈鎖死在樑上,看上去不僅美觀大方,而且此後更不用再擔心什麼暴風驟雨。
  
  草屋與崖洞間的雨廊,設計的更為精妙,沒有剝去樹皮的細樹,橫在半空之中,上面覆著七師姐從二師兄院子裡搶來的六張草蓆,草蓆被撕開了很多小洞,幽綠的細籐穿行其間,為天空添了諸多生意。
  
  寧缺站在洞口,看著嶄然一新,美麗至極的崖坪,看著那些滿身泥土汗水的師兄正對著雨廊青籐傻笑,忽然覺得山間微寒的風都變得暖和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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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27 19:45: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九十章 新東西,新學生

    青籐並不茂密,中間露著很多縫隙,天光投射其間,被微細的葉片折射,變幻著明淡,便成了完全不一樣的風景。

    寧缺向師兄們表達了最誠摯的感謝,並且挽留他們留下來吃晚飯,卻惹來好一番嘲笑。

    眾人笑道,即便是在崖畔結廬而居,小師弟你終究也是個被囚的可憐鬼,並不是真的隱士,何必還要擺出主人家的模樣?

    渾身污髒、像極了苦力的師兄們與他揮手告別,扶著石徑旁的崖壁,揉著痠痛的腰頸,呻吟著走下山去。

    六師兄因為要對翻新的草屋進行收尾工作,所以多留了一段時間,直到紅日西斜,暮色籠山才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告別之時,寧缺問了問前些時日拜託給他的那件事情。

    六師兄說道:「三把刀合鑄為一把,難度並不算太大,設計已經結束,工序也已經排好,只是你要求三把刀都在裡面,那麼這把新刀的刀身不免過於沉重,普通材質很難滿足要求,需要一種球墨粉,朝廷已經派人去南方礦山開掘,下個月應該便能回來。」

    他算了算時間,接著說道:「如果材料齊備,那麼夏天之前應該能出來。」

    離開岷山去到渭城之後,寧缺一直慣用的武器便是那三把細長的朴刀,憑著那三把刀在草原上不知殺死了多少馬賊,也幫助他一路從邊塞殺回長安城,殺進春風亭的雨夜,再重新殺回荒原之上。

    正是在荒原中遭遇的連番的戰鬥,讓他有些遺憾地發現,三把朴刀在修行強者層次的戰鬥中,已經不能再像以往那些年裡一樣,給予自己最篤定的信心和最強大的支持,反而因為脆弱拖自己的後退。

    如今寧缺手邊最強大的武器,是元十三箭以及符紙,四師兄和六師兄已經替他把元十三箭完美地修復如初,但他依然想要擁有一把合手的近身武器,因為過往的感情和熟悉,刀自然是第一個選擇。

    前些時日,寧缺把自己視作生命伴侶的三把細長朴刀,鄭重交付給了六師兄,請求他幫助合三刀為一,這個要求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極不符合冶煉鑄造的標準,想的太過簡單甚至有些無聊。

    所以對這件事情,他並沒有抱太大期望,內心深處卻又一直存著份僥倖,此時聽到六師兄的話,不禁大感驚喜。

    要知道知道六師兄雖然沉默寡言,內心卻像爐火一般熱情,品性像百煉精鋼一般純粹,沒有把握的話絕對不會說。

    六師兄看著他憨厚笑道:「師弟你還有什麼需要做的?」

    「我現在就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師兄你打造出來的那把刀,究竟是什麼模樣,哪裡還有心思管別的事情。」

    寧缺笑著說道,忽然間看見正站在雨廊青籐下系線的桑桑,頓時想起了一件事情,眉梢微微輕佻。

    當初在荒原大明湖畔,他和莫山山二人攜手,竟依然不是道癡葉紅魚的對手,尤其是當葉紅魚召喚出來的那條水魚深處,綻放出萬道光線,將青翠山谷和靜湖照耀的熾白一片時,他竟生出根本無法與之對抗的念頭。

    對於那場戰鬥裡的很多細節畫面,寧缺都記的非常清楚,但真正能在他心中留下長時間悸意的畫面,還是那輪湖面上生出的太陽。

    如果不是莫山山在關鍵時刻,以神符蒸騰湖水為霧靄,讓那萬丈光芒稍微暗淡了些,只怕當時他就已經死在了葉紅魚的手下。

    事後寧缺才知道,葉紅魚當時施展的是西陵神殿的神術,便是她自己也才剛剛領悟時間不長,卻已經擁有了如此強大的威力。

    身為書院弟子,理所當然要想著如何對抗那座桃山,身為小師叔衣缽傳人,寧缺先天便有與西陵神殿對抗的理由,而做為一個入魔之人,他必須時時刻刻想著怎樣戰勝昊天道門的強者。

    尤其是在毀了隆慶皇子之後,相信神殿裡的人們,一定期盼著擊敗甚至毀滅他,而這些事情,理所當然會由葉紅魚來具體實現。

    寧缺和葉紅魚戰鬥過,交談過,同行過,知道萬法皆通的道癡少女擁有怎樣深不可測的境界和潛力,更知道她大概是世間修行者中為數極少的、如自己一樣精通戰鬥技巧以及本質的人物。

    他如今境界突漲,進步飛快,但他覺得葉紅魚的進步速度絕對不會低於自己,所以他必須想些方法,拉近兩人之間的實力差距。

    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找到應對昊天神輝的方法。

    寧缺問道:「師兄,有一種東西不知道能不能做。」

    六師兄這輩子就喜歡做東西,而且他知道洞裡這位小師弟時常有些匪夷所思的妙想,聽著這話便高興起來,說道:「你設計的?」

    「應該不算吧。」

    寧缺有些猶豫,舉起雙手中空虛握著,放在自己的眼睛上,輕聲開始敘說那個東西大概是什麼模樣,又有什麼特徵。

    聽著寧缺的敘述,六師兄思考片刻後遺憾地搖了搖頭,說道:「比那把刀好做多了,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也沒有什麼難度,十天便能做出來,到時候你出關取刀的時候,順道帶走便是。」

    送走六師兄後,寧缺坐在崖洞口,撐著下巴看著桑桑在雨廊間忙碌的身影,忽然笑了起來,笑的有些得意。

    六師兄覺得那東西太過簡單,沒有什麼挑戰性,所以覺得有些遺憾,但寧缺卻很高興,因為那東西如果真能對付昊天神輝,那麼做為光明神座傳人的桑桑,就算會了神術,想來也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能在與西陵神殿道癡的戰鬥中勝出,或者說保住小命,當然是很重要的事情,但能在與自家小侍女的比較中勝出,或者說保住男人以及家長的尊嚴,對寧缺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

    ……

    崖畔草屋修葺一新,雨廊青籐的細枝隨風輕搖,絕壁風光美麗之餘,陡然多出很多別樣的風景,生活的氣息。

    師兄們的到來,讓那種被世界遺棄的孤獨感,讓那些最不好的帶著桑桑在世間顛沛流離的回憶,盡數消失不見,寧缺的心境平靜了很多,依舊讀書冥想養氣靜思,再也不像前些天那般浮燥鬱悶。

    最關鍵還是心態的轉變,六師兄離開時很隨意說到他讓破關取刀時順道拿走那樣物事,他沒有因為這句話而有任何自憐自艾,很自然地應了下來,因為他已經想明白,既然那夜已經對桑桑下了決心,那麼三個月後如果還真的不能想出破解夫子佈下禁制的方法,直接把體內的浩然氣毀了便是。

    這個認知或者說決定看似簡單,實際上卻蘊含了很可怕的絕決堅狠,普通人的心境根本無法承受這種痛苦,但寧缺能。

    因為他能,所以他現在可以平靜從容。

    ……

    ……

    被囚崖洞第二十一天時,三師姐余簾依照約定前來替他解疑授課,只是這一次她的身旁多了一個同樣嬌俏的身影。

    寧缺看著唐小棠稚氣未脫的容顏,震驚說道:「你還真賴在我們書院了?老師真收了你?難道我以後要叫你小師妹?」

    唐小棠清脆地笑了起來,說道:「多個小師妹難道不好嗎?」

    寧缺說道:「我現在是被囚山崖,當然不能多個小師妹,想著便覺得有些發堵,如果你再唱兩句荒人民歌,我可能會吐血。」

    崖洞旁的人沒有誰能聽懂他的抱怨或者說吐槽,便是桑桑也不能。

    余簾微微一笑,說道:「小姑娘太調皮,還不快拜見你小師叔。」

    寧缺目光在師姐和唐小棠的臉上來回移動,猶豫片刻後有些不敢確定問道:「唐小棠她……拜在了師姐門下?」

    余簾平靜地點了點頭。

    寧缺大感震驚。

    唐小棠乃是魔宗少女,她的的兄長唐更是當代魔宗天下行走,書院居然真的把她留了下來!要知道無論是夫子親自收徒,還是讓三師姐收她為弟子,在世人眼中都是書院庇護魔宗的鐵證!

    余簾看著寧缺淡淡說道:「師弟你見過我這弟子,也知道她身份有些特殊,所以日後在外間儘量不要提起她。」

    如果書院收了一位魔宗餘孽為徒的事情傳到世間,必然會引發一場軒然大波,西陵神殿和天下億萬昊天信徒,肯定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書院就算再如何強大不可一世,也不可能戰勝整個世界,以及這個世界裡無處不在的昊天神輝,否則當年又怎麼會發生那些事情?

    寧缺想著自己體內的浩然氣,想著遭天罰而死的小師叔,沉默片刻後看著三師姐神情凝重說道:「理當如此。」

    他望向唐小棠,發現少女清稚的臉上神情坦然,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書院求學,會給這座大山裡的人們帶來多少麻煩和危險。

    他本想提醒她幾句,但想著自己已經入魔,已經給書院帶來了很多尚未展開的麻煩,讓老師不得不把自己囚禁在此,不由自嘲一笑。

    「道癡葉紅魚和她哥哥,那位知守觀天下行走,都見過唐小棠的樣子,以後必須警惕小心,儘量少讓她離開書院。」

    寧缺提醒余簾。

    余簾平靜說道:「這丫頭既然拜到了我的門下,那麼如果不能殺死葉紅魚,又哪裡有資格離開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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