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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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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19 19:51: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一章 松鶴樓紀事(上)

    夜已深了,松鶴樓也打烊了,樓裡的人們正在收拾清掃,聽著寧缺的要求,為難地表示了拒絕,然而此時的寧缺哪裡肯離開,他從懷裡取出厚厚一疊銀票,思考片刻後還是只抽出了一張遞到掌櫃身前。

    昨日離開老筆齋時,他懷抱著找不著桑桑便再也不回去的心態,所以把最重要的身家全部帶在了身邊,除了元十三箭當然還有這些銀票。

    雖然只有一張銀票,但掌櫃清清楚楚看到了銀票的面額,再想到先前在自己眼前揮舞的那一厚疊銀票,頓時嚇了一跳,心想隨身帶著這麼多銀票的豪客已然不是普通豪客,絕對是松鶴樓得罪不起的角色,哪裡還敢多話,老老實實接過銀票,極恭謹地把寧缺迎進樓裡,把他安置進二樓一個臨窗的雅間。

    各色佳餚吃食流水價端進雅間,擱在桌上,寧缺坐在窗畔,看著被白日冬雪抹過一遍從而格外清新的夜空,手裡捉著只酒杯緩緩地飲著酒。

    芽菜蒸肉就著春泥甕中的小酒,越喝越有,寧缺眼睛漸漸瞇了起來,看著夜空裡的繁星,想著這兩日裡的糾結事,拿著手中筷子輕敲酒甕,哼唱道:「我們還能不能能不能再見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好幾千年……」

    便在這時,隔壁雅間裡傳出一道聲音:「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曲子?難聽到了這等程度也算是罕見,用詞更是完全不通。」

    松鶴樓臨湖一面設著露台,供客人賞景小歇,每個雅間都有通往露台的小門,此時夜深人靜,聲音只需要稍大些,便能通過門窗傳到露台,再傳到相鄰的雅間裡,寧缺微醺之後的歌聲也是如此。

    寧缺才知道原來松鶴樓裡居然還有客人。聽著那道略顯蒼老的聲音,知道那人年紀應該不小,他笑著說道:「我倒不覺得難聽,俗也有俗的好處,比如這時候酒上心頭,想不起別的曲子,這曲子卻能一下浮現出來。」

    隔壁雅間那位客人好奇問道:「這曲子可有名?」

    「求佛。」寧缺回答道:「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就叫這個名字。」

    那位客人笑了兩聲,嘲諷說道:「佛家修的自身,連世事都不如何理會,更何況是這些凡夫俗子的小情小愛,年輕人,如果你真想少惹這些紅塵煩惱,除了避開別無它法,求佛不如求己。」

    寧缺聽著這話有點意思,從窗畔向隔壁望去,想要看看這如自己般半夜飲酒作樂的是什麼樣的人,哪裡來的這些閒趣。

    夜穹星暉之下,隔壁雅間露台上坐著一人。因為光線黯淡,加上側著身子,看不清楚容顏,只是那人身影異常高大,縱使身下是一把極寬大的椅子,坐在裡面依然顯得有些侷促。

    看著那個高大身影,寧缺覺得有些眼熟,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一般,但當場卻一時想不起來,皺眉回憶片刻,旋即自失一笑,心想相逢何必曾相識,搖搖頭重新坐回椅中,取出手帕捂在唇邊咳了些血出來。

    沉悶的咳聲迴蕩在松鶴樓的露台上。

    寧缺取下手帕塞回袖中,想了想,提著酒甕和椅子走到了露台上,看著不遠處那個高大身影說道:「不介意我坐在這裡?」

    那人說道:「本來就是你的地方。」

    松鶴樓的掌櫃知道最後的兩名客人都坐到了露台上,有些疑惑不解於他們的不懼寒,卻還是極為細心地命人在露台邊緣挑起了防風燈。

    昏暗的燈光籠罩著露台,寧缺把那人看的清楚了些,只見那人身穿著一件極名貴的絳色狐裘,容顏清矍,下頜有須隨夜風輕飄,似極了長安城大富作派,但身上的氣息卻又透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尤其是此人明明是位老人,但從他的神情氣質上卻感覺不到任何蒼老。

    「要不要聊兩句?」寧缺問道。

    那名高大老人搖了搖頭,提起手中酒壺說道:「我回長安城首要事是先喝三壺松鶴樓春泥甕存的新酒,酒不喝完,沒興趣聊天。」

    寧缺不再理此人,坐回椅中看著長安城天上那些繁星,緩緩飲著酒。

    那老人坐在酒中,看著天上那些繁星背後的夜穹,緩緩飲著酒。

    寧缺的酒量很一般,如果和桑桑比起來,就像是小溪之於汪洋,尤其是他受了傷又疲憊憔悴至極,沒有過多長時間眼神便開始迷離起來。

    那位老人看似不凡,彷彿江湖裡那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隱者,然而酒量也著實有些糟糕,沒過多久也開始有了醉意。

    醉酒之人分很多種,有所謂武醉,那便是要藉著酒意發洩打人踢樹砸牆,也有所謂文醉,那等人要藉著酒意寫詩抄詩賣弄詩,寧缺不屬於這兩種,因為他不會寫詩,所以他只是藉著酒意不停喃喃自言自語。

    那位老人醉後的神態也極為有趣,明亮的雙眸盯著繁星之後的夜穹,不停輕聲說著什麼,像是在對這片夜空說話,只是看他面色如霜沉如鐵的模樣,可以想像那些話大概不是什麼好話,更可能是髒話。

    未曾相對,相鄰飲酒,老少二人同時長吁短嘆起來。

    寧缺嘆的是人生。

    雖然他在大唐的人生還不到二十年,但兩世為人又經歷了這麼多的蹉磨,總有很多可以感慨的地方,比如河北郡大旱人比鬼狠、岷山裡人比獸狠、草原上人比狼狠,又比如最難消受美人恩,此生最痛捨不得如何云云。

    老人感慨的內容則更為具體一些,在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大框架下,具體針對是某郡某酒鋪無良老闆往烈酒裡兌水這等焚琴煮鶴之舉,又比如松鶴樓居然也墮落了,一道芽菜蒸肉居然用的不是長安南郊的黑豬,就連這春泥甕的泥居然也換了出處,怎麼聞酒裡都有股黃州泥的味道。

    「這是用來貯酒,又不是用來磨墨寫字的,怎麼能用黃州泥呢!」

    老人憤怒地揮舞著手臂,花白的鬍鬚在夜風中亂飛。

    老人的聲音越來越大,傳進寧缺的耳中,他側頭看著憤怒的對方,感慨說道:「真是對生活有要求的人,但你這樣不累嗎?」

    老人蹙眉看著他不悅說道:「既然活著當然要好好活著。」

    寧缺沉默片刻後,微澀一笑說道:「那是因為你老人家生活幸福,所以你不知道,有些時候,只要能活著便是世上最大的幸事。」

    老人像驅趕蚊子一般揮揮手,似乎是要把寧缺這番陣詞濫調以及話語裡透著的自憐自艾噁心感覺全部驅出露台。

    寧缺此時酒意上湧,只是下意識裡想要抒發自己的人生感慨,哪裡會理會老人對他這一套很是不屑。

    「我本以為我是什麼崗上怎樣淡的人,後來混的好了,我又以為自己是那些直指本心殺伐決斷冷漠無情可以在世上建大功業留名字刻石柱的人,然而直到這兩天我才發現自己只是一個在世間不停扮家家酒的人。」

    「人生啊,就像一場扮家家酒,扮的久了,你也就當成是真的了,於是什麼冷漠無情也都會被柴米油鹽薰染成我以前最不屑的責任或習慣。大概是因為從小的時候就一直在想,如果沒有我那她該怎麼辦啊,然後又變成,如果沒有她我該怎麼辦啊?我依然能活著,說不定還能活的更輕鬆,但什麼才是輕鬆?習慣了,如果習慣被打破,就不可能輕鬆,因為你總會覺得你生命裡少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總覺得你的身體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

    寧缺轉頭看著椅中的老人嘿嘿笑著說道:「你可不要嫌我說的酸腐騷情,要知道為什麼世上總會有這些話語?因為事後人們總能通過各種方法證明,原來這些東西真的是很要命的一些玩意兒。」

    他舉起春泥酒甕,對著夜空裡並不存在的那輪明月,說道:「沒有就會不習慣,就像這片夜空,無論是十四年前的夜空還是現在的,無論是渭城的夜空還是長安城的夜空,只要沒有月亮,我就不高興。」

    老人來了興趣,看著他問道:「月亮……又是什麼東西?在天上嗎?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聽人說過。」

    「月亮是一種會發光的東西,有時是圓的,有時是彎的,它出現在黑夜裡,有時候也會在白天偷偷出來逛逛,很漂亮。月亮這個東西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遮遮太陽,搞搞潮水,變變狼人……」

    寧缺看著老人的神情,嘆息說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真有這種東西,你不要這樣看著我,你就當我喝多了吧。」

    老人說道:「如果不是我這時候也喝多了,我一定要把你抓到欽天監去,逼你用那裡的玩意兒好好在夜裡找找。」

    寧缺嘲諷說道:「不提這個了,反正這麼玄妙的事情,像你這樣家財萬貫的大俗老爺是怎麼聽也聽不懂的。」

    老人聞言大怒,訓斥道:「薑是老的辣!」

    寧缺不屑應道:「韭菜還是嫩的香。」

    老人無語。

    寧缺忽然說道:「和你正經說件事情,你可別怕,我想殺人。」

    老人看著他吃驚說道:「你白天才剛剛殺了兩個,這時候又想殺了?」

    寧缺這時候已經醉的有些厲害,竟是沒有聽清楚這句話。

    他看著夜空裡的繁星,感慨說道:「我有時候真覺得自己的性格有些問題,每當不高興的時候,我就想去殺些人。」

    老人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你的性格沒有問題。」

    寧缺微微一怔,看著他喜悅說道:「你這樣認為?」

    老人嘲諷說道:「但你的腦子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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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20 21:07: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松鶴樓紀事(下)

    寧缺對這個說法極為不屑,身為書院二層樓學生,與陳皮皮這樣的人物並列,自己是天才的判斷在他心中愈來愈堅定。

    因為很高大,老人坐在椅中總感覺有些侷促,換了好幾個姿式才最終找到稍微舒服些的位置。他半靠著椅背,手撐著下頜,看著寧缺問道:「不高興的時候就想殺人,難道你以前殺過人?」

    寧缺把手中將空的春泥酒甕擱到腳邊,說道:「我可不會告訴你我殺過多少人,那可是觸犯唐律的事,不過你可以這樣設想。」

    老人搖了搖手中已經空了的酒甕,有些惱火地咕噥了一聲,喊露下的掌櫃再送兩甕,然後看著他問道:「可你為什麼想要殺人?」

    寧缺沉默思考片刻後搖頭說道:「雖然我這時候已經快喝醉,而你已經喝醉,但這件事情還是不能告訴你。」

    掌櫃一路小跑來到了露台上,恭恭敬敬把兩甕新酒擱到老人身旁,然後低頭哈腰退了下去,別說催著結帳,話都不敢多說一聲。

    他不知道這位老人是誰,就連松鶴樓真正的東家,朝中某位大官也不知道這位老人的真實身份,只是松鶴樓無數年來一直藏著幅畫像,和一個簡單的規矩。

    那個規矩就是,如果有一位長的像畫像中的老人的老人來到松鶴樓,樓中所有人都必須把老人當祖宗一般供著,且又要像對待殺父仇人那樣不用理會,以免惹得那位老人心煩意亂不高興。

    就算不是畫像中的老人也無妨,因為認錯祖宗頂多會讓松鶴樓損失一些銀子,丟一些面子,而如果祖宗回來,你卻招待不周,那麼松鶴樓還有什麼道理,繼續在長安城裡存在下去?

    老人拍開春泥酒甕,極快意地飲了一口,說道:「其實我像你這麼年輕的時候,也經常想殺人。」

    寧缺看著他的容顏,無法確定老人的具體年齡,但想來應該是極老了,那麼他年輕時是何時?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當年你想殺誰?」他好奇問道。

    老人把酒甕擱到椅旁的小桌上,看著露台前方光禿禿的冬樹枝丫,說道:「我母親是父親的第三房小妾,父親在我三歲的時候就死了,之後族中不容,母親帶著我離開老宅,四處顛沛流離,活的很辛苦,受盡了世人的欺侮。」

    「所以當我有能力殺人之後,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老宅,把當年曾經欺侮過我們母子二人的那些老太婆還有那些親戚全部殺個乾乾淨淨,然後再去把我父親的墳墓掘開,挫了他的骨揚了他的灰。」

    說的是殺人放火滅門絕戶的世間最陰狠事,老人的神情卻極平靜溫和,此時的他不像是個歷盡滄桑的老人,而像是躺在穀草垛最上面的孩子,稚氣的臉上飄過白雲,講述那些久遠的往事。

    寧缺沉默看著老人,忽然皺眉問道:「你殺了嗎?」

    老人修長的食指在桌上的春泥酒甕上輕輕一敲,發出一聲清脆而不單薄的聲響,就像百世老宅幽靜祠堂裡牌位落在地面上的聲音。

    他看著寧缺微笑說道:「不告訴你。」

    寧缺無語,心想你都這麼老了,怎麼還這般小氣和記仇?

    「我想殺的那個人……他害死了很多無辜的人。當然我不是什麼聖人,復仇也只是想讓自己的心情能夠得到真正的平靜,那個人毀了我最美好的一段人生,害死了最疼我的父母,我要報的是私仇,和你當年的想法差不多,只不過當年你族中那些人相對可能好殺一些。」

    他沉默片刻後繼續說道:「而我想殺的人實力非常強大,位高權重,而且有些連我也覺得棘手的背景。」

    老人看著他皺眉說道:「看你也不像是沒有身份地位的人。」

    寧缺微微一笑,得意說道:「老人家果然閱盡紅塵,識人無數,生就一雙巨眼,實不相瞞,我乃是……個極有身份地位的人,因為我那位老師很了不起,所以理所當然我也很了不起。」

    老人不悅道:「這說的全然都是廢話,你那個老師當然……就算他很了不起,和你了不起之間有屁的關係?」

    寧缺沒有理他,繼續說道:「現如今就算是與我想殺的那位巨豪相比,我們之間的身份地位也可以說差相彷彿。」

    老人冷笑道:「那你還愁苦什麼?想殺便尋著機會去殺便是。」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臉上流露出掙扎無奈的神情,感慨說道:「問題在於我的身份地位都來自老師,而我那位老師似乎很願意我們這些學生不講道理,但其實他是個死腦筋,非常講道理,總說什麼唐律第一,你說說他這種說法是不是很沒有道理,唐律第一那怎麼不講道理?」

    聽著這番話,老人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不悅訓斥道:「這當然有道理,不講道理和唐律有什麼關係?不走歪門邪道,難道就不能殺人?」

    寧缺沒注意老人的神情,搖搖晃晃走了過去,很主動地拎起一壺新酒拍開封口泥,便往嘴裡倒酒,說道:「如果唐律第一,那我就要找證據打官司,問題是我去哪兒找證據?如果不走歪門邪道,又怎麼殺人?難道要我光明正大走到那人面前說我要殺你然後我被揍成肉泥?」

    夜風輕拂,老人坐直身體瞪著寧缺,因為這個傢伙的愚鈍和糊塗而越來越難以抑止內心的怒意,修長的手掌緊握著椅背,似乎如果再不發生點什麼事情,他便會一巴掌直接向寧缺的腦袋上扇過去。

    寧缺此時已然醉眼迷離,哪裡能注意得到這些細節,一面向腹中灌著美酒,一面抒發著人生的感嘆,那些關於復仇關於不捨關於月亮的感嘆,那些感嘆越來越重複越來越無聊,總是繞著某些關鍵詞打轉,好在他酒醉之後依然下意識裡封鎖著大部分內心,沒有說出夏侯的名字以及自己究竟是誰。

    「老人家,先前我是拿銀票敲開的松鶴樓,你是怎麼來的?」

    「你沒見過月亮吧?可憐的老頭兒喲。」

    「這麼說起來你真的很有錢,你錢是怎麼掙的?我是靠西城賭坊那邊掙的,你和那邊有沒有什麼生意上的來往?」

    「別瞧我穿的這身棉襖難看,據說都是我那死鬼老師定的款式。」

    「喲,你吹鬍子的模樣好有趣。」

    寧缺不停絮叼著咕噥著,指著椅中老人哈哈大笑起來。

    迸的一聲悶響。

    笑聲戛然而止。

    寧缺捂著額頭,震驚迷惘看著身前的老人。

    老人手中握著根極粗的短木棒,看著他惱怒說道:「廢話真多!說的我頭皮發脹,就憑你這副模樣,居然也想殺夏侯。」

    寧缺沒有聽清楚這最後一句話,兩眼一翻便暈了過去。

    就在他的身體向後傾斜,眼看著要重重摔在露台上時,一陣風拂起。

    舊襖微飄,草鞋無聲,書院大師兄出現在了露台上,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寧缺,右手一探抓住正在快速墮下的那甕新酒。

    大師兄抱著昏迷的寧缺,看著老人茫然問道:「老師,小師弟怎麼了?」

    老人偷偷把那根短木棒收回袖中,有些尷尬地咳了兩聲,說道:「沒有什麼,他冒犯師道尊嚴,所以用院規處罰了一下。」

    大師兄看見那根短木棒,不由驚的險些昏倒,心想當年老師就是用手中這根戒棍把青衣道人逐到了南海,今夜竟是用此物迎頭敲了小師弟一記,小師弟就算不被生生打死,只怕救活後也會變成一個白癡。

    一念及此,大師兄的臉色便變得蒼白起來。

    老人看著他臉色蒼白,卻沒有想到他是在擔心寧缺的安危,微微蹙眉說道:「十年前就說過要你慢些再慢些,怎麼還這麼快呢?」

    大師兄先前就是感應到寧缺有些問題,才會隨風而至松鶴樓露台,哪裡會在意自己的損耗,看著老人擔憂說道:「老師,小師弟不會有事吧?」

    老人看著昏迷中的寧缺,說道:「這小子學了你小師叔的本事,一身筋骨強的不像話,就被輕輕敲了一棍子,哪裡容易這般死去。」

    大概老人自己也覺著這番話沒有什麼說服力,咳了兩聲後極為嚴肅地解釋道:「他今日心力耗損過大,昏睡一陣是有好處的。」

    ……

    ……

    書院大師兄只有一個老師。

    那位老人自然便是傳說中的夫子。

    夫子說的話,在大唐帝國甚至比聖旨還要好使,而對於終生敬愛老師的大師兄來說,夫子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理,夫子如果說黑夜是白的,那麼必然就是白的,如果夫子說昊天是黑的,那麼昊天就必然是黑的,夫子說寧缺沒有事,那麼不管到底有事沒事,寧缺一定不會有事。

    深夜的長安街頭,夫子背著雙手踩著極寥散的枯葉緩慢前行,風姿極為瀟灑,大師兄背著寧缺跟在他身後艱難前行,有些狼狽。

    「你說的不錯,萬家燈火裡總會有一盞與眾不同。」

    夫子看著巷子裡的隱隱燈火,看著遠處巡夜的羽林軍士兵,說道:「你小師弟雖然算不得出污泥而不染,更談不上什麼好人,但看似冷血無情的身軀裡還有些情意,只是那些情意藏的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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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不見憂憐

    「渭城裡的人到今天還能收到銀子,也懂得憐惜桑桑那個小姑娘,那麼想必將來他對你和小陌會一直尊敬下去,對書院也會有應有的歸屬感。」

    夫子回身看著昏迷中的寧缺,微笑說道:「當然這些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但我想或許會對這個孩子將來的選擇有影響。

    聽到桑桑的名字,大師兄微微皺眉,但他沒有就此發論,而是忽然說道:「出污泥而不染,我一直記得老師當年所作愛蓮說裡的這句話。」

    夫子停下腳步,轉身看著自己最喜愛的大徒弟,緩聲說道:「那文章本來就是寫你的。」

    大師兄低頭說道:「學生愧不敢當。」

    夫子說道:「世間本無完人,但在道德心性方面,你比我強,比你小師叔強,比我這無數年來見過的所有人都強,然而前些日子那件事情,你卻做的不好,想的不善,不如君陌。」

    聽著老師的批評,大師兄沉默受教,卻說道:「小師弟身後那把大黑傘,只怕佛宗的人已經看出了些端倪,不得不慎。」

    夫子靜靜看著他,忽然輕拂袍袖,街面上枯葉亂飛,直上寂清深夜天穹,彷彿要在繁星的背後留下某些路引。

    「冥界都沒有找到,何況冥君?」

    「冥君都沒有找到,何況冥君之子?」

    「那個小姑娘我見猶憐,何況這個癡兒。」

    夫子看著依舊昏迷不醒的寧缺,微笑了起來。

    然後他平靜說道:「以往我便說過,對於世間無法瞭解,無法確認的事情,沒有任何人有資格提前去做評判,更不可以為了抹除掉某種不好的可能性,而斷絕了任何可能性的發展,因為活著便是無數種可能的集合。」

    大師兄想著那夜在書院後山與師弟的爭論,想著當時的話語,忽然發現自己竟忘了老師曾經的教誨,不知是因為背寧缺太累還是內心受到的震撼太大,頓時汗如雨下,濕透了身上那件舊襖。

    「老師,我錯了。」

    夫子微微一笑,轉身向前,大師兄背著寧缺,跟在身後,冬末的深夜,長安城巷中,一名老師帶著他這輩子最疼愛的兩個學生平靜前行,卻不知最終會走向何方。

    ……

    ……

    深夜的長安城,萬家燈火已經熄了九千多家,除了皇宮城牆上的燈光,便只有西城通宵熱鬧的賭坊青樓還亮著,南城多住大臣富商,門禁森嚴,早已一片漆黑,但今夜卻還有一座府邸散著燈光。

    文淵閣大學士府中,曾靜夫人坐在書房的圓凳上不停抹著眼淚,保養極好的臉上愁苦與憐惜心疼的神情顯常清晰。

    曾靜大學士看著她嘆息一聲,說道:「女兒已經接回府了,夫人你為何還如此傷心?現如今還有些陌生,再過些時日,總是能喊出那聲母親,你不要太過急切。」

    曾靜夫人抬頭看著他傷感說道:「我哪裡不明白這個道理,難道我還非要逼女兒今天就要如何,我只是覺得她這些年受了太多苦,做母親的總覺得傷心愧疚,尤其是看她如今這小模樣便忍不住流淚。」

    曾靜大學士微異問道:「她又如何了?」

    「靜岷園裡給她住的小樓,本來就配著四大四小八個丫環,誰知道先前我去時,發現那個八個丫頭都被女兒給趕了出來,進樓一問,你猜女兒怎麼說?她竟說這些年只習慣服侍人,不習慣被人服侍。」

    曾靜夫人說著說著眼睛又流了下來,看著大學士說道:「你說這讓我這個做母親的聽著心裡有何感受?而且你也不要瞞我,我知道昨兒你遲疑那刻是為什麼,你不就是擔心皇后娘娘想要拉攏書院,所以不想讓女兒與她那個殺千刀的主家完全斷裂關係。」

    曾靜想著先前管傢俬下裡的觀察回話,對桑桑的觀感也更好了幾分,這個多年未見的女兒雖說不怎麼愛說話,似乎有些不討喜,但實際上平靜可人,教養極好。他點頭捋鬚,想著皇后娘娘的交待,沉默片刻後說道:「畢竟是你我的親骨肉,無論皇后娘娘做何想法,她都不會再離開我們身邊,放心吧。」

    便在此時,學士府外街上忽然傳來急驟的蹄聲,書院距離大門處極遠,但此時夜深人靜,這道蹄聲竟顯得那般清晰,甚至有些驚心動魄。

    曾靜大學士微微蹙眉,站起身來望向書房外。

    隨著密集的腳步聲,學士府管事恭恭敬敬帶著一位太監進入了書房。

    曾靜看著那名太監容顏,眉頭蹙的更深了些,揮手摒退所有下人,親自斟了杯茶遞到那名太監身前,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書房裡一片安靜。

    曾靜以為是皇后娘娘詢問女兒自老筆齋歸來一事,在腹中想了諸多說辭,然而還沒有等他開口,那位太監卻是微笑說道:「曾大人,是陛下的旨意。」

    曾靜先是恍然大悟,難怪來的是林公公,接著便是疑惑不解,天啟年來大唐風調雨順,官清民安,極少有這等深夜急旨之事,即便是邊境有事,按道理陛下也不可能派太監來召自己這個文臣入宮,而且竟然派來的是陛下宮中最得用,也是品秩最高的太監首領。

    林公公沒有給曾靜更多思考的時間,輕聲說道:「陛下知曉大學士父女重逢的喜事,很是高興,明日大概便有相關旨意下來,今夜先來給大人道喜。」

    道喜不用深夜前來,曾靜知道這道旨意必然還有後話。

    果然,林公公繼續說道:「只是桑桑現如今在戶籍上還是寧缺的侍女,為防民間議論,陛下請大學士今夜先把她送回老筆齋。」

    曾靜面上隱然透出怒意,心想陛下這道旨意完全是亂命,哪裡來的拆散骨肉逆人倫的道理,沉聲說道:「我要進宮面見陛下。」

    林公公似乎早已猜到他會有此反應,毫不驚訝,向前走了兩步湊到他的耳邊輕聲說道:「這是書院院長的意思。」

    曾靜大驚,不可置信問道:「夫子……回京了?」

    林公公感慨說道:「不錯,夫子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對宮裡傳過話了,您應該很清楚他老人家難得說句話的份量,就算他老人家說要陛下把大明宮給拆了,只怕陛下也只有真把大明宮給拆了,誰讓我們的陛下這輩子都把自己視作夫子的學生,從未有半分違逆?」

    曾靜猶豫。

    曾靜夫人在旁忽然顫聲說道:「我已經失去她十幾年了,我女兒不願意離開,誰也別想把她從我身邊再帶走。」

    曾靜夫人不是高門大閥出身,與清河郡那些大姓更沒有任何關係,在嫁給曾靜為妾之前只是名最普通的民女,而在大唐,也正是這些民間最普通的人,他們的感情和是非觀才會最樸素,也最堅定。

    在這種樸素堅定的感情與是非觀前,權力和力量往往會失去它們本來的魔力,無論是夫子還是皇帝,或許都要暫避一二。

    林公公微微一怔,對這位學士夫人暗生敬意,和聲說道:「夫人您誤會了,這件事情當然首先要聽桑桑小姐自己的意思,陛下這道旨意只是讓你們莫要攔阻,我想二位是不是能讓桑桑小姐出來聽我說句話?」

    曾靜夫婦對望一眼,心想陛下既然是如此說法,自己確實不好再表現的過於強硬,便命人去靜岷園看看桑桑睡了沒有。

    沒在老筆齋,桑桑自然睡的不好,昨夜她便一直睜著眼睛看著帷帳上那些繁複美麗的花紋看了整整一夜,今夜她則是坐在窗邊發呆。

    她來到了書房。

    林公公只說了一句話:「寧缺受了重傷。」

    桑桑沉默片刻,然後轉身走出書房,就像是沒有聽到。

    片刻後,她抱著自己的行囊走了回來。

    她對著學士夫婦行禮,低聲說道:「我去看看,明天回來。」

    然後她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他好了我就回來。」

    ……

    ……

    禮賓院裡的竹林被夜風拂著,像黑青色的海,像深秋的墨池裡密集的水草,墨池苑的弟子們不知道白天寧缺師兄和山主之間說了些什麼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在各自的房間裡香甜的入睡。

    莫山山沒有睡,她對著燭光,看著身前那些書帖,這些書帖都是白天的時候寧缺寫的,墨跡已干卻依然新鮮,彷彿還帶著當時的味道。

    酌之華披著一件單衣走了進來,看著她的臉頰,擔心說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要提前離開長安。」

    莫山山看著燭光下的書帖微微一笑,紅唇抿的極緊,就像是柳樹上繫著的紅線,而在大河國,柳樹上的紅線代表著姻緣。

    「聽說寧缺今天來之前受了傷。」

    莫山山眉尖微蹙,簡潔問道:「誰?」

    「月輪國的道石僧,在晨街上正面挑戰,被寧缺斷頭。」

    酌之華猶豫片刻後說道:「那位道石僧聽說在懸空寺裡讀經禮佛多年,境界很是高深,所以我想寧缺受的傷應該不輕。」

    莫山山站起身來,沉默片刻後又緩緩坐下。

    「原來你寫書帖時已經受了傷,可你為什麼不說呢?」

    很久沒有人去剪的燭芯微微捲曲,光線昏淡,映在少女的白裙上泛著淡黃,但映在她的臉上,卻依然遮不住微微的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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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四章 粥與信,從前和以後
  
  寧缺醒了過來,還沒有來得及睜眼,便倒吸了一口冷氣,因為頭上傳來一陣劇痛,痛到他有些糊塗,怎麼想也想不起來昨夜在松鶴樓上最後的畫面,不清楚頭痛究竟是宿醉還是因為別的什麼事情導致的。
  
  他想了很長時間,終於想起來那個穿著狐裘的高大老人,想起老人最後手中握著的那根粗短棒子,也明白了自己頭痛的原因,不由又是憤怒又是羞愧,憤怒於那廝居然敢對自己下黑手,羞愧於自己身為夫子的親傳弟子,居然會被長安城裡一個垂垂老矣的富翁敲了悶棍。
  
  自己這時候還躺在松鶴樓的露台上嗎?寧缺想著這些問題,手下意識裡摸了摸,從身下炕面傳來的硬度和被褥的味道看,自己是躺在老筆齋中,那麼是誰把自己送回來的?松鶴樓的掌櫃還是那個可惡的老傢伙?
  
  被褥熟悉的氣味在他的鼻端繚繞,不是異味而一種令他心安的體息,他以及她的體息,然而他聞到了另一股並不熟悉卻在回憶裡非常清楚的味道,那股牛肉蛋花粥的味道讓他一時惘然起來,彷彿回到當年。
  
  很多年前,他帶著桑桑去渭城投軍,路上經過圖什鎮時,遇見有草原蠻人廚子在鎮上賣牛肉粥。鎮上一位老爺極有講究的在牛肉粥裡打了個雞蛋,鮮滾的牛肉遇著晨時剛落草的雞蛋漿成的花,頓時變成了一種極為香甜嫩滑的絕妙食物,便是遠遠看著也能覺得極為好吃。
  
  桑桑很饞那碗牛肉蛋花粥,但寧缺為了省錢卻沒有買,二人默默地穿鎮而過,後來在渭城他第一次隨部隊劫殺馬賊,拿到第一筆銀錢後,桑桑連著做了四天的牛肉蛋花粥,二人都吃到有些噁心,這才明白,牛肉蛋花粥這個東西很補。但吃多了味道其實也只是普通,所以從那之後再也沒有做過。
  
  寧缺睜開雙眼,看著屋頂糊著的那些白紙,聞著門縫裡飄進來的牛肉蛋花粥香香味,揉了揉生痛的腦袋便坐了起來。
  
  他從炕腳扯過外襖套在身上,推門走到天井,看見院牆下那些垛的整整齊齊的柴堆少了些,就像夜裡被老鼠偷過一般。最上面那排有個豁缺。
  
  他又向前鋪望去,只見前天剩在桌上的青菜白飯和烤鴨都不見了,桌子被擦的乾乾淨淨。地上也已經拖洗完畢,沒有任何灰塵。
  
  有熱騰騰的霧氣從灶房裡飄了出來,寧缺走了過去,發現那些剩菜都已經被倒進了泔水盆裡。冰冷了兩天的灶洞重新泛起溫暖的火花,幾把細柴正在裡面安靜地燃燒,灶上粥缽咕咕作響,不停噴吐著水霧和香氣。
  
  灶前有個小板凳,桑桑就坐在她最習慣坐的地方,看著柴火,聽著粥聲。把握著火侯,頭微微輕垂,似乎有些疲憊睏倦,微黑的小臉被柴火映的通紅。在額前飄著的微黃細發被火溫燎的卷的更加厲害。
  
  寧缺看著她瘦小的背影,沉默片刻後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桑桑醒了過來,仰起小臉看著他問道:「醒了?」
  
  寧缺嗯了一聲,說道:「看樣子你一夜沒怎麼睡?」
  
  桑桑嗯了一聲。
  
  寧缺說道:「那你先去睡會兒,我來熬粥。」
  
  桑桑從灶前小板凳上站起,把額前微卷的頭髮抹到後面,走到灶房門口時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回頭提醒道:「注意些火,不要太大了。」
  
  寧缺說道:「知道了。」
  
  桑桑又說道:「你不會喝酒。以後少喝點。」
  
  寧缺說道:「知道了。」
  
  然後他走到灶前坐到小板凳上,從灶眼裡抽出燃的最厲害的那根乾柴。又轉了轉風擋,把柴火弄的小了些。
  
  ……
  
  ……
  
  中午的時候,桑桑醒了過來,她取出毛巾和牙具簡單地洗漱了下,進灶房看了一眼粥缽,然後走到了前鋪。
  
  前鋪桌上放著一盤削皮分骨擺的很漂亮的烤鴨,還有兩盤青蔥鮮嫩蒜茸如雪的青菜,一缽燜香微焦能引食慾的牛肉蛋花粥,兩雙筷子,兩個空碗。
  
  除了桑桑熬的牛肉蛋花粥,其它的菜與前天一模一樣,趁著她睡覺這段時間,寧缺竟是去菜場買菜重新做了一遍。
  
  桑桑看著桌上的菜,忽然低頭看著裙襬外的小鞋,低聲說道:「你傷好了沒有?如果傷好了我就要回學士府了。」
  
  寧缺說道:「你不用回去了。」
  
  桑桑怔了怔,沉思片刻後,走到桌旁拿起碗替他盛了碗粥,擺在他的身前,又把筷子遞到他手裡,才開始替自己盛粥。
  
  「吃飯。」寧缺夾了一個鴨腿放到她碗裡。
  
  桑桑認真說道:「這是菜,不是飯。」
  
  寧缺說道:「都一樣。」
  
  然後兩個人在鋪子裡開始安靜地吃飯,偶爾他給她夾一筷子青菜,偶爾她替他把鴨皮蘸醬再送到碗裡,然後她又替他盛了第二碗粥。
  
  寧缺忽然笑了起來。
  
  桑桑也笑了起來。
  
  ……
  
  ……
  
  臨四十七巷巷口停著一輛馬車。
  
  莫山山坐在窗畔,掀簾看著不遠處的老筆齋。老筆齋沒有關門,她可以清楚地看見鋪子裡的畫面,可以看到很多細節的東西。
  
  她的眼神依然平靜,睫毛卻在微微顫動。
  
  她看過雞湯帖,也正是因為那張便箋的搨本,漸漸對寫下這張便箋的男子多了很多想像,以至於未曾相見便生情意,也正是因為這幅雞湯帖,從去年夏天開始,她便對書帖最前面的那個名字非常熟悉。
  
  她甚至比寧缺自己都更早明白那個名字對他的重要性,所以在荒原上她才會很多次的沉默思忖,所以她一定要見桑桑。
  
  進長安城的第一天,她就看到了桑桑,出乎她的意料,那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小侍女,然後今天她再一次看到桑桑。
  
  這一次她看到的桑桑,是和寧缺單獨在一起的桑桑。
  
  看著老筆齋裡對桌吃飯的寧缺和桑桑,莫山山終於確信這兩個人在很多年前,便已經是一個單獨的世界。對於他們來說,世間其餘的任何人都是世外之人,任何事都是世外之事,很難在那個世界裡留下自己的影子。
  
  就像是眼睛和睫毛,只不過平時眼睛看不到睫毛,睫毛也刺不到眼睛,而當外界吹來一陣勁風時,兩者才會注意到彼此的存在。
  
  「但我是山。不是風。」
  
  莫山山緩緩放下窗簾,取出一封書信交給身旁的酌之華。
  
  酌之華猶豫說道:「我們真的就這樣離開長安城?」
  
  莫山山平靜說道:「畢竟是大先生邀我前來,稍後我們去南郊書院。見過大先生之後,我們再離開。」
  
  酌之華嘆息一聲,不再勸說什麼,拿著那封信下了馬車。
  
  ……
  
  ……
  
  吃完飯後。桑桑去洗碗,寧缺坐在桌旁拆開了那封信。
  
  信紙上是莫山山熟悉的筆跡,少女的筆跡並不一謂娟秀細膩,走鋒飛捺間頗有寧靜外表下掩之不住的磊落決然意。
  
  這封信裡最後有幾段這樣的話。
  
  「或許命運安排你們很多年前便是單獨的世界,不需要有人站在柴門外輕敲,也不需要有人在院外冬樹下呼喊打擾,但我不相信命運。」
  
  「荒原一路同行。我受益極多,長安冬日並肩而游,很是歡喜。」
  
  「雪夜紅牆,你曾說過喜歡。我曾說過喜歡是不夠的,而且最後證明確實是不夠的,但至少你曾說過喜歡,我很喜歡。」
  
  「長安城與大河國相距甚遠,但不及荒原路途遙遠,若真想來,若真想去,也便極近。日後你來看我,或我來看你。或他山雲霧之中再見,都是人生歡愉事。」
  
  「經歷諸多事。我眼中河山已有新意,重逢那日,所書所寫定然較今日更加壯闊,望你也多加努力,莫要令我失望。」
  
  看完這封信,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走回後院臥房,掀起床板,取出下面的匣子,卻發現匣子裡的銀票已經回來了。
  
  看著匣子裡厚厚的銀票,他忍不住笑了笑,明白自己吃飯前就算不說那句話,桑桑也已經做好了搬回來的準備。
  
  他把匣子重新放回床板下,看著手中的那封信思考片刻,扔進書桌旁的廢紙簍中,然後拿了大黑傘,對桑桑說道去前鋪等她。
  
  桑桑洗完碗後開始打水,前天清晨便打過一次水,水缸基本上還是滿的,很快她便結束了家務活兒,習慣性擦了擦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珠,走回臥房開始換衣服,然後她看見了廢紙簍裡的那封信。
  
  她沉默了片刻,把蘸著水的雙手在圍裙上很認真地擦乾淨,走到廢柴簍前揀出那封信,又不知從屋裡那個角落摸出另一個匣子,很鄭重地把這封信放到了匣子的最深處,然後把匣子放回原位。
  
  這是桑桑的小黑匣,裡面放著些寧缺基於某些原因決意扔掉,但對他很珍貴的東西,比如卓爾死後的那個雨夜寧缺摹的喪亂帖。
  
  她知道這封信對寧缺來說是珍貴的,那麼便好好留著。
  
  ……
  
  ……
  
  走出老筆齋,桑桑撐開大黑傘,跟著寧缺向臨四十七巷外走去。
  
  寧缺早已經習慣了她鋪床疊被洗碗撐傘。
  
  但走了片刻,他忽然從桑桑手裡接過大黑傘。
  
  桑桑仰起小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微笑說道:「走吧。」
  
  桑桑瞇著柳葉眼,微笑著點了點頭:「嗯。
  
  長安城落下了第一場春雨,珍貴如油。
  
  傘下的主僕二人看著雨簾,彷彿看見了從前和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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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五章 訪親、回京、凳上的小姑娘

    就在天啟十五年裡的第一場春雨裡,寧缺帶著桑桑去了長安城很多地方,首先去的當然是大學士府,畢竟無論如何,大學士夫婦是桑桑的親生父母,而且從最近這幾天的事情來看,對桑桑確實有真情有實意。

    站在安靜的書房裡,寧缺有些不知從何處來的緊張,與前天那般狠厲強大的模樣截然不同,大概是因為他很清楚,今後有些事情就算不需要面前這對夫婦點頭,但在世人眼中他天生就比這對夫婦矮上一輩,那是好幾個頭。

    曾靜大學士夫婦知道寧缺的身份,自然不會把他看成普通人看待,而且他們也知道自家女兒和寧缺間的關係並非尋常主僕那般簡單,所以對寧缺有三分尊重、三分警惕、三分不安還有一分審視。

    關於桑桑脫籍的事情,書房裡的人們很有默契沒有提及,寧缺是不願意桑桑與自己在戶籍上分離,曾靜大學士想著皇后娘娘的希望,曾靜夫人則只顧著拉著桑桑的手,在幾天住老筆齋幾天住學士府的問題上眼淚漣漣,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上來,而桑桑則是懶得想這些事。

    最終雙方經歷了一番友好的談話,確定了日後交往的某些基本原則,寧缺做出了不干涉學士府一家團圓的承諾,學士府方面也很隱晦地承認了寧缺在某些方面擁有優先權以及某些衍生權利,就此歡愉暫別。

    接下來寧缺和桑桑去了公主府。

    李漁看見大黑傘下的主僕二人,在心中輕輕嘆息一聲,看著寧缺平靜說道:「你應該很清楚皇后娘娘為什麼重視這件事情。」

    寧缺這兩天忙著尋人罵湖殺僧寫帖,還確實沒有想過這件事情和宮裡也能拉扯上關係,不過這件事情並不複雜,他只想了片刻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緣由,想了想後說道:「我不認為自己有資格代表書院的態度,而且我想無論老師還是大師兄都應該沒有興趣對這件事情表達態度。」

    李漁說道:「問題在於如果到時候皇室自己無法確定這件事情的走向,大唐若要穩定永續,便需要書院表明態度。」

    寧缺說道:「我相信文武百官到時候肯定會有自己的傾向。」

    「如果到時候文武百官分面兩派,各自爭執不下呢?」

    李漁看著他的眼睛,不給他任何閃避的機會,說道:「書院雖說不幹朝政,但書院的態度對文官們來說極為重要,軍方雖說與書院相對疏離,但書院一旦表態,相信沒有哪位將領會敢於提出反對意見。」

    寧缺皺了皺眉頭,沉默不語。

    「書院二層樓弟子為何需要入世?因為書院存在於大唐,書院自身也需要大唐長治久安,而你既然是入世之人,便需要背負起這個責任。」

    寧缺嘆息道:「好像有些重。」

    李漁說道:「顏瑟大師把整座長安城的安危都交付給了你,你肩上的擔子本來就已經很重,再加上這些又算得了什麼呢?」

    「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難道是這個道理?」

    寧缺感慨道:「當初我們一道回的長安城,殿下你應該很清楚我只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人物,如今兩年不到,便要承擔起這麼多的責任,我真的沒有什麼心理準備,而且說實話,我不認為自己有這種能力。」

    李漁說道:「誰讓你成為夫子和顏瑟大師的弟子?你來長安這兩年的遭遇看似並不奇陡,都是你憑自身毅力能力攀爬而上,然而如果從結果倒推,只怕五百年來大唐都未曾出過似你這般幸運的人。」

    「長安城的安危我現在還沒有能力承擔,至於大唐國祚的延續,也自有他人操心,殿下剛才那番話真是徒亂我心。」

    寧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頓時覺得輕鬆了不少,說道:「真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或局面出現,我可以去問老師和師兄師姐們,相信他們一定比我有智慧的多,到時候我頂多便是那個入宮轉達書院意見的傢伙。」

    李漁沉默片刻後看著他微笑說道:「希望到時候你入宮時看到的是我。」

    寧缺說道:「我只希望到時候在宮中的你看到我時不要失望。」

    ……

    ……

    第一場春雨來的悄無聲息,去的也悄無聲息,淅淅瀝瀝一陣便沒了影蹤,化作了長安城無數黑簷粉牆上的茸茸濕意,沒讓街巷變得更冷,只是替尚未抽芽的冬樹洗了洗顏面,潤了潤身軀。

    桑桑接過寧缺遞過來的大黑傘,束好背到身後,仰臉看著他說道:「你和公主殿下說的話為什麼總是這麼難懂?」

    「說的都是一些很簡單的話。」寧缺想著李漁這些年在朝中在軍方不停扶植忠於她的青年力量,說道:「只不過說話的人比較複雜。」

    桑桑說道:「你今天沒有說她是白癡。」

    寧缺回答道:「雖然我還是認為她的做法有些白癡,但畢竟她是你的朋友,和我關係也算不錯,留些口德也好。」

    ……

    ……

    他們接著去了紅袖招,去了西城賭坊,甚至去皇城逛了一圈,見到了簡大家、齊四爺、徐崇山等人。在這幾個地方寧缺沒有逗留太久,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帶著桑桑出現在他們眼前,便足夠表達出清楚的意思。

    桑桑已經回來了,你們不要擔心了,不用擔心桑桑的安全,也不用擔心寧缺身上那股快要把整座長安城掀開的殺氣。

    離開皇宮經過南門觀時,寧缺看著觀裡的飛簷和一枝瑟瑟探出頭的臘梅,忽然想到何明池曾經說過的那件事情,看著身旁的桑桑問道:「雖然我很厭憎那個死老頭,但你畢竟是他唯一的傳人,聽說西陵神殿那邊一直想把你接回去,也就是說日後你有可能當光明大神官,這件事情你覺得怎麼樣?」

    桑桑說道:「老師沒有要我去西陵。」

    寧缺笑了笑,說道:「我也沒有讓你去西陵的意思,只是偶爾想想我家的桑桑,居然可以當光明大神官,便覺得這件事情很有意思。」

    「一名光明大神官替你端茶遞水鋪床疊被甚至還要暖床,確實是很值得得意的事情,但如果讓世間億萬昊天道門信徒知道你如此邪穢的想法,你信不信就算你進書院後山,都會被唾沫星子淹死?」

    陳皮皮不知何時出現在二人身前,看著寧缺嘲笑說道。

    寧缺看著他問道:「為什麼你總能這麼容易地找到我?」

    陳皮皮說道:「因為你身上無恥的味道很重。」

    寧缺懶得和他打嘴仗,問道:「今天找我又有什麼事?」

    他忽然想起在雁鳴山下湖畔陳皮皮提起過,書院開了一場大會,大家吵來吵去都沒吵出什麼結果,七師姐說要抓自己回去審問,不由警惕問道:「師兄師姐們到底為什麼事情爭執成了這副模樣?非得讓我回去參加?你莫不是要騙我回去,讓我代你成為他們的出氣沙包。」

    陳皮皮看了他身旁的桑桑一眼,說道:「那件事情已經解決了。」

    寧缺微異問道:「怎麼解決的。」

    陳皮皮說道:「因為某人自己解決了,所以師兄師姐們也就解決了。」

    桑桑輕輕扯了扯寧缺的袖子,提醒道:「他好像是在說你。」

    寧缺點頭說道:「我也聽出來這件事情裡有些古怪。」

    然後他望向陳皮皮問道:「既然事情已經解決了,還來找我做什麼?」

    陳皮皮應道:「找你回書院。」

    寧缺問道:「又發生了什麼事?」

    陳皮皮說道:「因為老師回來了。」

    ……

    ……

    南門觀那株探出牆孤伶伶的臘梅下,寧缺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從進入書院開始,他便一直期待著與老師——傳說中的夫子相見的那一天,然而夫子始終在外遊歷,即便大師兄出現了依然沒有出現,直到此時,忽然有個人跑過來說夫子已經回到了長安,這未免太突然了些。

    寧缺不知道夫子是怎樣的人,甚至除了西陵桃山一剪沒之外,沒有聽說過夫子任何傳奇事蹟,然而他很清楚,一個能當小師叔師兄的人,一個能教出大師兄二師兄這樣人物的人,必然是一個傳奇到了極點的人。

    而這樣的人是自己的老師,每每想到這點,他便驕傲得意的牙疼,今天終於要見到老師,他便緊張焦慮的牙疼,下意識裡想要逃避。

    「我還沒有刷……我刷了牙,但我……我還是沒有做好準備……你看,你看我身上這件冬服……已經好些天沒有洗過了,上面還有粥漬。」

    寧缺指著襟前牛肉蛋花粥的污漬,很認真很緊張地解釋說道:「我看我應該回去沐浴焚香淨身再換件新衣裳再回書院。」

    「沐浴焚香淨身?」

    陳皮皮看著他非常嚴肅認真地說道:「如果讓老師知道你做了這些事情,肯定會讓二師兄把你捧成肉餅,因為老師認為只有逝去的先人才能配享這些待遇,也就等於說你把他當成了一個死人。」

    寧缺不知道在松鶴樓露台上,自己已經罵過夫子是個死老頭,所以此時聽著陳皮皮的威脅,頓時從惡如流,表示馬上立刻跟他回書院。

    他望向桑桑,準備讓她先回老筆齋。

    「同去同去。」

    陳皮皮看了一眼桑桑,說道:「老師大概對你家這位候選光明神座小侍女很好奇,專門吩咐讓你帶她一起去。」

    寧缺點頭,除了他,桑桑對世間任何事情都持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既然他同意她一道去,那麼她便一道去。

    然而去往書院的三人還沒有走出長安城,便被迫停下了腳步。

    因為長安城南門前的朱雀街寬坪間擠滿了人群。

    不知道是什麼熱鬧事,竟在雨後吸引了這麼多人。

    陳皮皮踮著腳尖向人群裡望去。

    只見人群中間空出來的一片空地裡擺著一個長條凳。

    長條凳下趴著一隻白狗。

    長條凳上躺著個小姑娘。

    小姑娘身上穿著件破舊的皮襖。

    皮襖之上是塊沉重的條形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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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六章 薄胸碎大石,厚顏震冬草

    小姑娘身上那件破舊的皮襖有些薄,被沉重的大條石壓著,似乎隨時可能和她小小的身軀一道破開,看到這幅畫面的人不免有些心驚膽跳。

    一名衣著破爛的潦倒男子站在長凳旁,臉上的神情木訥,眼中卻透著恐懼,雙手高舉著鐵鎚,卻怎樣也無法砸下去。

    圍觀的長安百姓有人轉頭臉去不敢看,有些人膽心地勸阻,有些人緊張地不敢說話,有些人則是興奮地目不轉睛。

    條凳腿下的白狗無聊地趴在自己的前腿上。

    「胸口碎大石?」

    陳皮皮看著人群裡的這幕畫面,不可思議說道。寧缺也有些吃驚。話說胸口碎大石這種把戲,在長安城裡已經很少見到,因為太過俗套,然而玩胸口碎大石的居然是個小姑娘,這便極為少見了。

    陳皮皮擔憂說道:「別說鎚子落下去,看著這麼大塊石頭也要把這小姑娘壓死了,這可不行,得趕緊攔著,太危險。」

    說完這話,他便往人群裡擠去,想要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然而還沒有等他走過去,條凳上的那個小姑娘似乎瞪了身旁的男人一眼,那男人彷彿受到了極大的驚嚇,雙手一軟,鐵鎚便落了下來!

    迸的一聲悶響。

    小姑娘身上那塊沉重的條石崩裂成了無數段,從凳旁砰砰落下,有塊石頭砸中了凳腿旁的那只白狗,白狗搖了搖頭。

    南城門街道上一片安靜,鴉雀無聲,人們看著條凳上一動不動的小姑娘,心想莫不是被生生砸死了吧?有些人的臉上露出了不忍的神情。

    ……

    ……

    便在這時,只見那小姑娘極為俐落地從條凳上翻身而起,撣掉身上的灰塵石屑,看著身旁那漢子惱火說道:「當日在破廟裡挑你就是看中你力氣大,但你不敢發力哪能有什麼效果?下次可別這樣了。」

    圍觀的人群這時候才醒過神來,看著那個滿臉稚氣的小姑娘,看著她渾若無事的模樣,才明白她根本沒有任何事,不由興奮地高聲喝采鼓掌起來,一時間喝采聲口哨聲響徹長街。

    那小姑娘摘下頭上的皮帽,向圍觀的人群走了過去,先前塞在帽中的大黑長辮垂了下來,一直垂到膝彎處不停擺盪。

    小姑娘的笑容清稚可愛,說話俐落乾淨,長安城百姓先前見著她胸口碎大石,已是佩服到了極點,這時見她小模樣討喜,哪裡還有不掏錢的道理,不多時她手中那頂皮帽裡便塞滿了銅板。

    小姑娘捧著一帽子沉甸甸的銅板,笑的愈發開心。

    還有一些好心的長安城百姓把那潦倒漢子好一通教訓,說道無論如何窮困,也不能讓自家年幼的妹子做這等危險事情,又道若下回還在長安城裡見著你讓那小姑娘胸口碎大石,定讓長安府把你抓回去問罪。

    小姑娘從皮襖襟前一個破洞裡找到那顆硌的自己有些慌的石礫扔掉,走到那潦倒漢子身旁,拍著自己的小胸脯,對眾人笑著解釋道:「謝謝大家關心,不過真沒事兒,我打小便是練過的。」

    拍胸的動作顯得極為豪邁,但她是個年紀尚幼的小姑娘,手掌也小胸脯也小,這動作便自然多了幾分可愛,惹來眾人一番善意的笑聲。

    ……

    ……

    陳皮皮張著嘴,瞪著眼睛,像個受驚過度的白癡般看著場間那個小姑娘,說道:「這小娘皮真狠,難道不擔心把胸砸扁了將來沒辦法奶孩子?」

    他的目光落在小姑娘的身前,恍然道:「反正也沒有什麼胸。」

    寧缺微微低頭看了一眼陳皮皮的胸部。

    陳皮皮知道他是在說自己因為胖所以胸部大,羞愧地轉過頭去。

    寧缺望向場間,忽然間身體微僵。

    先前那幕胸口碎大石的畫面讓他也有些吃驚,然而當他看清楚那名小姑娘清稚的容顏時,頓時被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你帶著桑桑先去書院,我還有些事情,稍後就到。」

    他對陳皮皮說道。

    陳皮皮有些疑惑地看著他一眼,提醒道:「千萬不要去焚香沐浴更衣。」

    寧缺微澀一笑,說道:「不會。」

    陳皮皮加重語氣說道:「終究是要見老師的,你不要想著溜掉。」

    寧缺嘆息說道:「醜媳婦見公婆的道理,我懂。」

    ……

    ……

    在朱雀大街側向的一條靜巷中,寧缺低頭看著身前的唐小棠,感慨說道:「我在想你是不是瘋了,居然會出現在長安城。」

    在南門胸口碎大石的小姑娘自然是唐小棠,除了這位魔宗少女,世間還有哪個小姑娘能夠擁有如此非人的身體強度?

    唐小棠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我哥讓我來長安的。」

    寧缺怔了怔,說道:「那就是你哥瘋了。」

    唐小棠不高興說道:「你才瘋了,在呼蘭海的時候我就和你說過,我會來長安城找你玩,怎麼一見面就這樣?」

    寧缺完全無法理解這對魔宗兄妹的思維方式和邏輯,倒吸一口冷氣說道:「來長安城玩?你到底有沒有搞清楚,這裡是中原,這裡是大唐帝國,這裡是長安城,而唐小棠你是傳說中的魔宗餘孽!」

    唐小棠困惑看著他,問道:「那又怎麼了?」

    「怎麼了?」

    寧缺警惕地看了看巷口,惱火地圍著巷中那棵樹轉了一圈,俯身盯著她的眼睛說道:「一個魔宗餘孽出現在長安城,這就像是小白兔跑到正在拉屎的大黑熊身邊,就像飛蛾撲進熊熊烈火。」

    唐小棠展顏一笑,安慰他說道:「原來你在擔心這個,不用怕,我們明宗弟子身上根本沒有氣息波動,你們這裡的修行者根本看不出我們的身份,當年明宗那麼多前輩都藏在中原,也沒見出什麼事。」

    寧缺看著小姑娘稚氣猶存的臉,不知該說什麼好,強行壓抑下心頭的怒意,認真解釋說道:「現在已經不是當年,確實沒有什麼人能想到居然還會有魔宗餘孽敢在光天化日下出現,但你剛才做了些什麼?居然玩胸口碎大石!等你在長安城裡出了名,你以為天樞處還會查不到你的來歷?

    他接著說道:「就算神殿裁決司那些穿黑衣服的傢伙不能進長安城來逮你,你以為就沒有人會對你動手?先前那些憐惜你心疼你佩服你的長安城百姓這時候可以給你鼓掌,但如果知道你是魔宗的人,他們肯定會端碗井水來生吞了你,你可別萬了我們唐人也是信奉昊天的。」

    唐小棠很無辜地攤開手,顯得十分可愛,說道:「從荒原來長安城的路途太遠,才走到成京,我的銀錢便花完了,一路討飯過來的,想著進了長安城再乞討怕給書院和你們丟臉,所以才想著賣藝掙錢。」

    寧缺微微一怔,這才注意到唐小棠身上這件皮襖比在荒原相遇時要更加破舊,腳上那雙小皮靴前端甚至裂開了口,想必是漫長旅程上確實吃了不少苦。

    看著小姑娘此時的模樣,他不禁想起多年前自己和桑桑在世間顛沛流離的畫面,怎樣也不忍心再做指責,心情有些異樣,於是便沒有注意到唐小棠先前那句話裡最後那段關於丟臉的描述。

    唐小棠笑著說道:「唐人真的挺好啊,一路上到處都有人指路,還有人幫我找官府,我要飯的時候,有好幾次他們都煮新的飯菜給我吃,從來就沒有人害我,而且你不也對我挺好,從來沒有想過要殺我。」

    寧缺對除魔衛道沒有任何興趣,更何況他現在也已入魔,換句話說與身前這小姑娘才是同類,又哪裡會有什麼敵意殺意。

    思忖片刻,他從懷中掏出幾粒碎銀子塞進唐小棠手裡,叮囑道:「你先去松鶴樓包個雅間吃些飯菜,等我回來……」

    忽然間他想起昨夜在松鶴樓露台上那個袖中藏木棍的陰險老頭兒,覺得那裡好像也挺危險,乾脆遞了把鑰匙給她。

    「東城臨四十七巷有個鋪子叫老筆齋,那是我的,你去那裡等我回來,我提醒你不准翻牆,必須走門,然後裡面的東西不要亂翻。」

    想著夫子還在書院等著見自己,寧缺實在是沒有時間與唐小棠再多說什麼,用極快的語速交待完這些事情後,像陣風似地向南門外跑去。

    唐小棠一手握著碎銀子,一手握著鑰匙,看著寧缺匆忙的背影,想要告訴他自己有地方去,然而卻晚了,只好可愛地聳了聳肩。

    ……

    ……

    這些天大黑馬一直扔在書院後山裡野著,所以寧缺沒有騎馬,也沒有坐馬車,走出長安城南門後,便走進官道旁的深長枯草之中,開始憑藉自己入魔之後獲得的強大力量和彷彿不知疲倦的肉身奔跑。

    生命力倔強的冬草和生命力更為倔強的蟲兒,不時拍打著他的臉頰,他瞇著眼睛狂奔,沒有用多長時間,便來到了南郊的書院側門。

    不遠處的官道上,有車隊正在緩緩向南駛去。

    寧缺看著那處,猜到車隊裡面應該是離開長安城的大河國少女們。

    看著漸行漸遠的車隊,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轉身向書院裡走去。

    然後他看見一位小姑娘站在道旁的深深冬草間。

    這個小姑娘與他剛剛在長安城裡分手,然後很快重逢。

    冬草叢中,唐小棠微微喘息,看著他說道:「你跑的可真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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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七章 遇師,沒有地位的可憐傢伙們

    看著草叢裡的唐小棠,寧缺怔住了,嘆息問道:「你是鬼嗎?怎麼我到哪裡你就跟著到哪裡?我跑的再快好像都沒有用。」

    聽著他的語氣不善,唐小棠還沒有來得及反應什麼,那只雪白的小狗便從她的身後衝了出來,露出初顯鋒利的牙齒,衝著寧缺低聲嗚吼,只不過大概因為在荒原山道裡被寧缺摧殘的記憶過於深刻,它只敢站在自己主人身前表示狂野,根本不敢向寧缺靠近一步。

    「你跑的真的很快,我差點以為你是我們明宗的人了。」唐小棠說道:「不過你就算跑的再快也不可能比我更快。」

    寧缺無奈問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到底跟著我要做什麼?」

    唐小棠說道:「我哥讓我進書院拜在夫子門下當學生。」

    寧缺愣了半天才確認自己沒有聽錯,不由生出一把火把前面道畔的冬草全部燒光的衝動,說道:「你們兄妹二人果然是瘋了,居然想拜夫子為師?難道你不知道我老師是中原正道領袖?……好吧,雖然他好像很少出面,至少也算是精神領袖,看見你這個魔宗少女就算不用雷霆手段降你除你,難道還會收你當徒弟?」

    唐小棠困惑說道:「我哥說書院向來是有教無類。」

    寧缺說道:「反正我勸你死了這條心,我不可能帶你進書院後山,再說了我現在是最受寵的小師弟,憑什麼要多你這麼一個師妹。」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便走,順著微斜的石徑向著書院側面那面青坡走去,然而無論他走的多快,唐小棠和那隻小白狗始終能跟著。

    唐小棠在他身後笑著說道:「如果夫子知道你是這麼一個無恥的傢伙,可能不會喜歡你,甚至有可能把你逐出門去,那我豈不是剛好可以填你的空缺?」

    寧缺心想自己這輩子什麼事情都肯做,慣會做小伏低討好溜須,想當年渭城的幾任將軍,還有師傅顏瑟大師,包括大師兄在內所有人都被自己哄的高高興興,夫子又哪裡能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我們還能不能,能不能再見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好幾千年……」

    便在這時,斜斜石徑下方忽然傳來一道歌聲。歌者的嗓音並不如何美妙,不沙啞卻總透著股古怪的蒼老氣息,配上歌詞,再加上五音不全把所有旋律都唱成了說話,便愈發顯得荒唐滑稽。

    唐小棠好奇扭頭向後看去。

    寧缺聽著這旋律雖然極陌生,但歌詞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一般,忽然間醒過神來:這歌除了自己之外怎麼可能還有別人知道?

    他向石徑下望去,只見一個穿著深色名貴狐裘的高大老者,手裡提著一個漆麵食盒正在坡上走來,不正是昨夜松鶴樓露台上那人?

    ……

    ……

    看著那名老者,寧缺的頭便一陣劇痛,想著那根偷襲自己的短木棍,一絲冷笑開始在唇角生出,準備上前攔住此人好生痛揍一番。

    所謂報仇雪恨,以拳還棍,便是這個道理。

    寧缺明白自己即便醉酒,也還是有一戰之力,居然被這老者一悶棍敲昏,想必這老者也不是普通的長安城富翁,自然警惕,體內浩然氣緩緩運轉,雙手虛握彷彿執刀,片刻間便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忽然間,他餘光瞥見那隻小白狗躲到了唐小棠的小皮靴後,耳朵耷拉著,嘴裡發著嗚嗚咽咽的恐懼臣服聲,不由心頭微動。

    他知道那隻小白狗不是狗,而是荒原上真正的雪狼,而這只白色幼狼即便再如何畏懼自己,也不曾對自己稍有降服之意,那它為什麼這時候會有這樣的表現?難道說那名老人讓它本能裡感到了恐懼?

    在岷山草原裡廝殺多年,寧缺不知遇見過多少驚險的狀況,機變反應速度早已被錘煉的異常驚人,此時只是這樣一個極小的細節,便像是火星落在乾草堆裡一般,在他腦海裡燃起熊熊火焰,讓他想到了某種可能。

    這裡是書院。

    那個穿著狐裘的高大老人很強大。

    想到那種可能,寧缺心頭微動然後迅速寒冷,再因為震驚而顫抖起來。

    在這關鍵時刻,他完美地展現了自己對情緒和身體的控制力。

    看著拾階而上的那名老人,他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多餘的情緒,唇角剛剛泛起的那絲冷笑,就像是遇到了萬丈陽光,驟然間溫暖無比地綻放成花,體內的浩然氣如春雪般悄無聲息融化,虛握刀柄的雙手自然上揚在胸前相聚成拳,微微躬身行禮溫和說道:「沒想到能再見到老先生。」

    ……

    ……

    夫子拎著食盒走上青坡。

    他頗感興趣看著身前的寧缺,卻沒有說話。

    寧缺平靜回望著夫子,無論是面部表情還是身體姿式都看不出來任何異樣,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夫子眼光看不到的地方,被威壓震懾地快要崩潰的身體正在和他強大的意志力做著激烈的對抗。

    數十顆汗珠緩慢悄然地從他後背滲出,漸濕衣背。

    因為要用意志力強行控制自己身體本能的恐懼和反應,雖然他此時神情平靜,眼神裡的笑意溫和甜美,實際上已經付出了十二分的力量,腳底板鑽心般疼痛,小腿肚子撕裂般疼痛,隨時可能抽筋。

    夫子忽然開口說道:「我只是個普通老人家,當不得你這般鄭重。」

    寧缺不忿說道:「誰敢說您是普通老人家?」

    夫子高大的身體微微前傾,居高臨下看著他,直到看得他有些髮毛後才笑著說道:「但昨天夜裡有人說我是個可憐的老頭兒。」

    寧缺覺得不妙,卻依然想做垂死掙扎,勉強笑道:「昨夜酒後胡言亂語,似老先生這等人物,哪裡會和我這個後生計較。」

    夫子嘆息說道:「臨到老死,決定最後再收個學生,結果自己還沒死,便成了他口中的死鬼老師,我真是何苦來哉?」

    寧缺如遭雷擊,卻依然強行堅持著裝傻當作沒有聽懂。

    夫子看著他笑了笑,說道:「裝傻的本事倒是世間一流,只是你身後的衣裳已經濕了,腳只怕也要把那顆石頭踩碎,還裝什麼呢?」

    被直接點穿,寧缺就像是破了的酒罐,再也沒有力氣堅持下去,哎喲一聲跌坐到了地上,拚命地揉著抽筋了的小腿和腳底。

    夫子看著坐在地上的他,嘆息了一聲,搖搖頭便提著食盒繼續往坡上走。

    那聲嘆息很輕,落在寧缺耳中卻像是一道驚雷,心想莫不是夫子對自己失望透頂,這該如何是好?

    他這一世歷盡千劫百難,不知在生死間來回了多少次,才終於走進了書院後山,有了如今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來源於這位從來沒有見過面的老師,哪裡能夠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化為泡影?

    寧缺像被蟄了屁股一樣從地上彈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跑上前去,恭敬地跟在夫子身後,伸手便想替他老人家提食盒。

    夫子沒有把食盒交給他,看了茫然站在冬草裡的唐小棠一眼,揮手把她召了過來,然後把手裡的食盒交到了她的手中。

    唐小棠這時候終於清醒了過來,從寧缺的神情和先前那番對話中,確認了這位高大老人的身份,小手接住沉甸甸的食盒,笑著看了寧缺一眼,帶著小白狼興高彩烈跟在夫子身後向書院裡走去。

    看著斜斜石階上夫子肅然高大的背影,寧缺沮喪到了極點。

    他本想著自己是書院二層樓最小的學生,那便是傳說中的老么,憑自己臉厚心黑嘴巴甜的能耐,一定能把夫子哄的開開心心,日後在書院裡倍受寵愛,然而誰能想到松鶴樓露台上那個怎麼看都不像是正經人,被自己嘲笑奚落打趣了半夜的老傢伙便是自己的老師?

    而且看眼下情形,夫子只怕還真會把唐小棠收進書院二層樓,那豈不是說自己連老么這個天然受保護的地位也沒有了?

    ……

    ……

    走出山霧,便來到後山崖坪之上。

    夫子不知去了何處。

    唐小棠站在一棵銀杏樹下,正在欣賞書院後山美麗的風景。

    寧缺走到她身旁,沉默不語。

    小白狼在山坡下那片草甸上奔跑,大概在荒原上從來沒有見過這般翠綠如氈的草甸,它極為興奮,竟是越來越快,快要變成一道白色的閃電。

    忽然間,一道黑色的閃電從斜刺裡殺將出來,瞬息間超過小白狼,就像一團黑色的雨雲般,籠罩住它的全身。

    正是大黑馬。

    小白狼被大黑馬的氣勢嚇傻了,那些如同大樹般的馬蹄,聽著那些戰鼓般的蹄聲,竟是直接嚇的它縮成一團,不敢有任何動作。

    寧缺冷笑一聲,準備對身旁的唐小棠吹噓一番自家這個憨貨。

    然而今天的他確實很不適合冷笑,因為下一刻,他唇角剛剛泛起的冷笑,再一次變作了無奈的羞惱神情。

    因為看上去頗有氣勢的大黑馬,實際上是個逃兵。

    一隻大白鵝歪歪扭扭地在從草甸那頭追了過來,動作看著很滑稽,但速度卻極快,尤其是它高昂的脖頸,像極了某人頭上的那頂古冠,驕傲到了極點。

    瞥見大白鵝,大黑馬驚恐地嘶叫一聲,四蹄如飛,再次向草甸那頭閃電般奔馳而去,不停喘著粗氣,模樣顯得極為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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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朋友的初見,夫子的懲罰

    看著倉皇奔逃的大黑馬,寧缺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情,做為最後入門的老么,極有可能最受寵愛,但論資排輩也是最沒有地位。

    因為不知道夫子究竟會如何看待自己,他此時心情惴惴不安,看著眼前這幕畫面,不由同感神傷,惱火道:「這誰家養的鵝?怎麼這麼不懂事,居然欺負我家的大黑馬!」

    「小先生,這是我家少爺養的鵝。」

    一道怯生生的聲音從草甸處響起,二師兄的小書僮走了出來。

    寧缺當然知道大白鵝是二師兄養的,先前只不過看著二師兄不在,所以藉著訓鵝發洩一下內心的情緒,此時小書僮既然出現,就算把葉紅魚的膽子借給他,他也不敢真把那隻大白鵝揪過來踹兩腳。

    他伸手摸了摸小書僮粉嫩的臉蛋,感嘆說道:「我只是隨口說說,你不要往心裡去,也不要往心裡記。」

    小書僮睜著大大的眼睛,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後自去追鵝。

    大白鵝這時候已經追著大黑馬跑到了鏡湖畔。

    縮成一團躺在草叢裡裝死的小白狼,確認那些可怕的傢伙都已經消失,才畏畏縮縮地站了起來,夾著毛茸茸的尾巴跑回唐小棠身後,再也不敢離開半步,被驚嚇的太過厲害,竟是連走路都顯得有些腿軟。

    唐小棠把它抱進懷裡。

    小白狼覺得自己安全了很多,把頭探出她的臂彎望向湖的方向,看著那處正在呼嘯追逐的黑影白煙,心想這個地方太古怪了,連我這種血脈尊貴天賦其才的雪原巨狼王子,似乎在這裡也排不上什麼號。

    寧缺不知道唐小棠臂彎裡的小白狼與他有著極相近的感慨,不然說不定他會把這頭小白狼抱進懷裡痛哭一場。

    ……

    ……

    陳皮皮和桑桑站在鏡湖旁等待。

    待他看清楚寧缺身邊那個小姑娘後,不由吃了一驚,心想這不是在南門胸口碎大石的小姑娘,怎麼進了書院後山?

    「我來書院這麼多年,能夠進到崖坪的外人,除了你家的桑桑和書癡外,便再沒有任何人,我很想知道,這位小姑娘又是你家的誰。」

    「她不是我家的誰,是夫子讓她進來的。」

    聽著寧缺的回答,陳皮皮更是吃驚,打量著這個穿著破皮襖的小姑娘,眉頭漸漸蹙了起來,想著大師兄常年不離身的那件舊襖,猶疑問道:「是老師帶進來的?難道這小姑娘是大師兄家的人?」

    寧缺走到桑桑身旁,聽著陳皮皮不著邊際的猜測,沒好氣說道:「不用瞎猜了,知道她的來歷,你也不會高興。」

    陳皮皮看著這個抱著雪白小狗的清稚小姑娘,越來越是喜歡,笑著說道:「不過就是個小姑娘,哪裡會讓我不高興。」

    唐小棠打量著這個胖子,想起荒原山道裡寧缺和葉紅魚的一番對話,對話裡有個據說很有修道天賦但心性糟糕到了極點的傢伙,好奇問道:「難道你就是寧缺提到過的那個少年便知天命的天才死胖子?」

    陳皮皮微微驕傲點了點頭,心想寧缺這個小師弟在外遊歷之時也不忘宣揚本師兄的天才,倒算是懂事,伸手正準備拍拍寧缺的肩膀,忽然想起這小姑娘話中最後死胖子三字,神情便有些惱火。

    寧缺看著他說道:「死胖子是葉紅魚說的,如果你覺得不爽,你可以自己去西陵神殿找她解決這個稱呼問題。」

    「那還是算了。」

    聽到葉紅魚的名字,陳皮皮便覺得頭大,非常迅速地做出了決定。他是極聰慧之人,心想寧缺只是在荒原上遇見過葉紅魚,那麼按照這小姑娘的說法,當時她也在場,不由微異問道:「原來你們在荒原上見過。」

    寧缺點了點頭。

    陳皮皮說道:「那為什麼先前在城門處你不說。」

    寧缺說道:「因為我當時不想讓你們認識。」

    陳皮皮看著唐小棠微紅的小臉,乾淨的眉眼,看著她那根在膝彎處蕩來蕩去的小辮,心想若解開想必便是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不由心頭微動。

    這便是他最喜歡的女生的模樣。

    忽然間他想起自己曾經對寧缺說過這件事情,轉頭瞪著寧缺,心想你明知道我喜歡這樣式的姑娘,卻偏偏不想讓我認識,是何居心?

    寧缺心想夫子既然讓唐小棠進入書院,想必她的身份也沒有辦法一直隱藏下去,沉默片刻後嘲諷說道:「她是唐的妹妹。」

    陳皮皮很豪邁地揮手說道:「那又如何?」

    寧缺再次提醒道:「唐,湯唐躺燙裡的唐。」

    陳皮皮很惘然。

    寧缺嘆息一聲說道:「魔宗那個唐。」

    陳皮皮這才醒過神來,指著唐小棠半天說不出話。

    「記得當時你說過沒有比你更強的女生,我當時祝你喜歡上的姑娘都有一個天下最生猛的兄長,如今看來這兩個條件都滿足了,而且我必須提醒你一件事情,葉紅魚親口說過如果戰鬥,你不是這小姑娘的對手。」

    寧缺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最誠摯的安慰。

    唐小棠聽不懂這兩個人在說些什麼,她只是對陳皮皮這個胖子感興趣,不明白為什麼既然他是最年輕晉入知命境的修道天才,卻被葉紅魚認為在戰鬥方面是個絕對的廢柴,連自己都打不過。

    她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叫唐小棠。」

    陳皮皮看著這名魔宗少女,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叫陳皮皮。」

    唐小棠總覺得這個名字似乎聽哥哥提起過,低著頭想了會兒,終於想了起來,高興說道:「我想起來了,你就是葉蘇的那個師弟。」

    陳皮皮沉默片刻後說道:「正是在下,雖然說道魔有別,正邪有分,觀裡與你魔宗山門勢不兩立,我這時候似乎應該馬上把你打死,但既然這裡是書院,你又是老師親自帶進來的,所以你放心吧,我暫時不會對你出手。」

    唐小棠稚嫩的臉上滿是興奮的神情,看著他高興說道:「不要緊啊,我們先打一場怎麼樣?我一直都很想和你打一場的。」

    陳皮皮看著她的臉,不由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在觀裡的悲慘童年,想起了喜歡穿紅裙更喜歡找自己打架的小女孩。

    他沉默,然後開始悲憤。

    便在這時,遠處山間傳來道極清曠的笛聲。

    ……

    ……

    大山真的很大。

    寧缺在書院後山學習了這麼長時間,也只去過其中一些地方,像今天書院後山弟子聚會聆詢的這間草屋,他便是第一次看到。

    這間草屋很大,由樑柱搭構而成,四面無牆,極為清曠透風,好在地處後山深坳,並不會顯得冷,屋簷上那些淡白如霜的草,也不知道是從哪裡運進來的。

    草屋前坪有排竹椅,椅上坐著桑桑和唐小棠,椅下藏著一隻受驚過度的小白狼,椅後有一隻氣喘吁吁的大黑馬,這憨貨不知道什麼時候終於擺脫了大白鵝的追逐,於是趕緊來找自己心目中的二號女主人。

    桑桑坐在椅上,看著手中剛剛摘下來的一些花草無聊發著呆。

    唐小棠踢著椅前的石頭,無聊發著呆,忽然她轉頭望向桑桑笑著說道:「你好,我叫唐小棠。」

    桑桑說道:「你好,我剛才聽你說過。」

    唐小棠接著說道:「我來自荒原,我準備進書院讀書。」

    桑桑怔了怔,輕聲說道:「我叫桑桑,我是寧缺的侍女,我來自……」

    以往說家在何處時,她說是不知道該說哪兒,是岷山還是渭城還是寧缺揀到自己時的河北郡,但這時她忽然想起來自己應該出生在長安城,於是她不知因何而高興起來。

    「我是長安人,我不準備進書院讀書,聽說西陵神殿要我過去讀書,但我也不打算去,所以我不知道今天要我來做什麼。」

    如果是別的修道女子,聽見桑桑說西陵神殿要她過去讀書,第一反應只怕便是不信,然後便會心生嘲諷,然而唐小棠卻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相信,說道:「你做的對,西陵神殿那種地方沒有什麼意思。」

    然後她伸出手去,爽朗說道:「既然認識了,那我們就是朋友了。」

    桑桑有些不適應這種熱情,但想了會兒後,認真地點了點頭。

    四面無牆通風的草屋裡忽然響起了激烈的爭論聲。

    桑桑依舊低頭看著自己手裡的花草。

    唐小棠望著那邊,喃喃說道:「難道書院真不收我們大明宗的人?」

    ……

    ……

    夫子回到書院。

    後山裡的人全部到齊。

    就連讀書人都抱著一卷書靠著廊柱在看書。

    今日草屋之內發生了兩場極為激烈的爭論,第一件事情是陳皮皮悲憤欲絕表示反對唐小棠入書院,然後被二師兄無情鎮壓,第二件事情是寧缺對自己昨夜飲酒過量言行無端一事做出了深刻檢討,然後在他試圖做出辯解時又被二師兄無情鎮壓。

    然而真正讓書院後山諸弟子震驚無語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夫子看著寧缺緩聲說道:「你是我未曾見過的學生,但既然當日你能通過我設下的重重考驗,登上峰頂,無論過程裡君陌皮皮他們做了什麼手腳,總之你成功了,那麼我便會承認你是我的學生。」

    不知為何,寧缺總覺得會有什麼極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荒原之行,雖然沒有讓書院太過丟臉,尤其是神殿裁決司那兩個小孩的意氣之爭,但行事終歸孟浪無端,有失堂堂正道氣象。」

    「依為師看來,你的心性依然還是有些問題,所以行師禮還是遲些日子再舉行,接下來這段時間,你好生反省一下,也算是對你的懲罰。」

    寧缺問道:「老師,我該如何反省?」

    夫子淡然說道:「我罰你入崖閉關,何時能想通,何時再出來。」

    聽到寧缺要被罰入崖閉關反省,後山弟子們震驚望向端坐椅中的老師,完全想不明白老師為什麼會做出這個決定。

    因為他們很清楚後崖對於書院來說意味著什麼。

    他們更清楚一入後崖,再想出來那是多麼困難的事情。

    老師對小師弟的處罰,為何如此嚴厲甚至可以說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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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22 19:28: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九章 後山的師生和金蘭樹

    書院有後山,山後還有崖。

    除了寧缺,後山裡的人們都去過那片崖壁,曾因那片崖壁的絕世風光而震撼,也正因為過於震撼而極少過去,對他們來說,那片崖壁算不得什麼絕境險地,但他們很清楚去那處看雲海飛瀑,和入崖閉關則是兩件事情。

    因為書院上一個被囚在後崖的人,是那個曾經聲震天下,如今除了後山裡的人們再也沒有誰願意提及、敢於提起的小師叔。

    他們知道小師叔在後山崖壁裡閉關的故事,知道想要從那裡破關而出需要怎樣的毅力天姿,所以當聽到寧缺要去後崖閉關思過時,所有人的臉上都流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很難接受小師弟要面臨如此的磨難。

    草屋裡一片死寂,後山弟子們情緒複雜,很明顯並不贊同夫子對寧缺的處罰,但沒有人敢說話,因為坐在椅中的夫子緩緩閉上了眼睛。

    夫子除了身材高大,看不出有任何特殊的地方,除了曾上西陵斬桃花,他沒有太多的傳奇事蹟在世間流傳,甚至不如他師弟軻浩然在人世間留下的痕跡更多,然而修行界裡的人都確認他才是千年來最大的傳奇。

    而對草屋裡的人們來說,夫子令他們敬愛且畏的老師,所以他們非常不理解更無法贊同夫子對小師弟的處罰,卻不知道應該怎樣辦。

    便在這時,陳皮皮有些緊張地搓了搓手,走到場間寧缺身旁,對著椅中的夫子極為老實地長揖行禮,顫著聲音說道:「老師,太重了些吧?」

    寧缺入門之前,陳皮皮是書院二層樓最小的學生,除了大師兄之外最得夫子寵愛,按照以往的習慣,這時候確實也只有他能站出來說幾句話。

    去年春天到今日,雖說寧缺遠赴荒原。在後山裡停留的時間並不是太長,但後山裡所有師兄師姐都很喜歡這個新入門的小師弟。此時陳皮皮既然鼓足勇氣開了頭。其餘的師兄們也紛紛上前替寧缺求起情來。

    七師姐木柚走到夫子身後替他捏背,北宮未央和西門不惑愁苦著臉唉聲嘆氣說著後山崖壁的險峻。五師兄八師兄想著說話打岔。眾人用著各式各樣的方法哄著老師開心,想讓老師收回處罰的決定。

    十一師兄王持沒有上前圍著老師打轉,他看著老師,沉默思考很長時間後,非常認真地問道:「無物自然無心,無皮自然無毛,無花自然無色,無罪自然無罰,老師如此重罰小師弟。不知罪在何處。」

    王持向來沉默寡言,只愛與花對話,此時居然也對老師的處罰措施提出了意見,可以想見大家對寧缺被囚進後崖的結局非常擔憂。

    二師兄向來最重視道理倫常禮儀,極為講究尊師重道,然而此時他看了十一師弟王持一眼,沒有厲聲呵斥,反而是望向椅中的夫子緩聲稟告道:「老師,先前我思遍院規,小師弟並未犯過值得如此重罰的罪過。」

    草屋一角書案畔,三師姐余簾停下了描簪花小楷的筆,看了老師一眼,又看了寧缺一眼,若有所思卻思不分明。

    書院後山諸人不停勸說著夫子,夫子始終靜坐椅中閉目不語,大師兄靜靜看著老師,忽然向前走了兩步,深深一揖。

    便是這一步,草屋裡頓時回覆安靜,後山弟子們各自沉默,然後退回各自的位置,緊張而充滿希冀地望著大師兄。

    夫子緩緩睜開眼睛,有些意外地看著他,說道:「你也有話說?」

    大師兄直起身來,認真說道:「老師此舉自然有深意,弟子隱約也能猜到一些,然而小師弟入門時間尚短,雖說荒原之行有奇遇,修為境界增益頗快,但又哪裡能與當年小師叔相提並論?」

    二師兄微微皺眉,也想起了當年的那個故事,搖頭說道:「老師,師兄說的有理,萬一小師弟十年也想不明白,那該如何辦?」

    夫子看著自幼便跟著自己的兩名弟子,看著草屋四周那些面帶懇求之色的孩子們,兩縷長眉微微飄起,說道:「想不明白便永遠不要出來,我向來不信機緣但既然他應了那個機緣,那便需要他自己來解決那個機緣。」

    夫子的眼神很平靜。

    他只緩緩掃視了眾人一眼,而所有人都覺得老師的目光始終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平靜裡蘊藏著不容反對的威嚴,眾人下意識裡低下頭去,再也不敢替寧缺出言求情,場間安靜的彷彿一面死潭。

    關於書院後山的後崖,寧缺以前聽陳皮皮提起過一次,當時並不在意,便是先前聽到夫子要罰自己入後崖閉關,也沒有太過震驚,想著既然是閉關總有出關的那日,夫子也許是想藉此事磨礪自己心神,再送自己一場造化。

    然而看著師兄師姐們的反應,連大師兄和二師兄的神情都那般凝重,他才明白被囚後崖是極可怕的懲罰,尤其是最後聽到二師兄說到十年這個時間段,夫子回答永遠不要出來,他頓時感到了一股寒意。

    都說人世間任何事情都是修行,然而在人世間修行和在孤單寂寞冷的囚房裡修行畢竟是兩回事,就算是再如何宏大的造化,如果真要十年甚至終生被囚禁在後山崖壁間,他也絕對不能接受,死也不能。

    寧缺低頭想著終生被囚的悲慘將來,身體像是墮入冰窖一般寒冷,怎樣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麼錯事,竟要接受這樣的懲罰。

    然而當他抬頭起來時,臉上沒有任何憤怒不甘的神情,因為他知道面對著夫子,那些情緒沒有任何用處,只是認真問道:「老師,怎樣才叫想明白?」

    夫子說道:「想通了便是想明白了。」

    想通便是想明白,這句話怎麼聽也像是一句廢話。

    寧缺想著自己當初雪山氣海諸竅不通想通時的場景,想著當初悟符之時冥思苦想的畫面,卻隱約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想通了一些關竅。

    他沉默片刻後說道:「那怎樣才能證明我已經想明白了?」

    夫子說道:「想明白時你自然便能明白。」

    寧缺看著他說道:「弟子以為總要有個標準。」

    夫子看著身前的小徒弟,看著他平靜面容下隱藏著的堅持,眼睛忽然明亮起來,就像是松枝上的露珠,反耀著清晨的光線。

    「自然是有標準的。」

    「誰來確定標準?老師您?」

    「標準已經在那裡。」

    「老師。可是我沒有辦法長時間在後崖裡閉關,陛下還要見我。我還要學著怎麼管長安城那座陣。再過些天就是我那個師傅顏瑟的百日祭,我也得去磕頭。不如我每十天閉關八日如何?」

    聽著寧缺的話。夫子眼眸越來越亮,露珠漸漸汪成水泊,水泊裡儘是清澈而不知究竟何意的笑意,笑意濃的彷彿要溢出來般。

    忽然間,夫子眼中的笑意驟然消失,看著寧缺緩聲說道:「昨夜在松鶴樓露台上,你曾說過你是什麼崗上什麼淡的人?」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寧缺喃喃應道。

    夫子說道:「我不知臥龍崗在何處,但知散淡何意。」

    寧缺聽懂了這句話,抬頭望向草屋簷角垂落的白草。知道似夫子這樣的人,斷然不可能因為松鶴樓露上的那番爭執便對自己的學生動怒,那麼為什麼要把自己關進後山呢?是因為自己……入魔的原因嗎?

    小師叔當年遭天罰而死,聲名與身軀一道湮滅於荒野之間,不復再聞,莫非夫子便是因為那件舊事,便要把自己這個繼承了小師叔浩然氣的弟子關進後山,這是為了書院的正道名聲,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

    思緒紛雜而至,寧缺先前才想明白一些的事情頓時又變得面目模糊起來,胸腹間那道浩然氣隨意念而動,如一把刀般直直向上而去,刺的他的喉嚨有些乾澀,聲音微啞說道:「老師……原來是個不講道理的人。」

    聽著這話,草屋裡的書院後山諸人大感震驚,二師兄面露不悅,大師兄緩聲嘆息,雖說平日裡夫子與諸生師生之間相處和諧,但老師便是老師,在這等嚴肅場面下,誰敢像寧缺此時這般質疑甚至是批判?

    夫子沒有動怒,說道:「在松鶴樓上你不是說過你的老師最不講道理?」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請老師允我與家中侍女交待些事情,再去後崖。」

    夫子說道:「不用了,你在後崖之上總還是要吃飯,讓你帶著小侍女過來,便是要她服侍你,稍後帶她一起去後崖便是。」

    寧缺這時候才明白為什麼夫子要自己帶著桑桑一道來見他,原來早就已經做好要把自己關進後山的準備,他忽然間想到一件事情,以桑桑的性情,自己被囚禁在後崖,她肯定不會一個人離開,實際上便等若兩個人一道被囚,那麼如果自己被關在後崖一輩子,桑桑難道也要被關一輩子?

    一念及此,那道像刀般凜冽直樸的浩然氣直衝胸臆,他再也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惱怒地望向椅中的夫子,握緊了拳頭。

    然而他什麼也沒有做,他只是靜靜看著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將那口氣嚥了回去,然後平靜說道:「謹遵師命。」

    夫子看著身前這個最小的弟子,也是自己最後的弟子,靜靜看了很長時間,看著他苦苦思索,看著他沮喪認命,看著他憤怒難抑,看著他氣魄漸起,看著他斂聲靜氣,看著他歸於平靜,看著他回覆如常

    「哈!哈!哈!哈!……」

    夫子忽然仰首大笑起來,然後他自椅中長身而起,一拂身上黑色罩衣,未向眾弟子交待一聲,落寞向草屋外行去,

    走出草屋,看著道畔那棵多年前兩個人親手種下的金蘭樹,看著樹上茂密青綠的樹葉,老人有些喜悅又有些遺憾地低聲感慨道:「世間果然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那麼又怎麼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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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23 19:51: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八十章 山崖之上望長安

    看著向瀑布方向走出的夫子背影,大師兄和二師兄隱約明白了些什麼,然而他們依然認為老師把小師弟囚禁到後山崖壁的處罰過於嚴苛,因為雖說置諸死地而後生,但不是誰都能像當年小師叔那樣。

    余簾收拾好案上的筆墨紙硯,向草屋外走去,路過寧缺身邊時停下腳步,輕聲說道:「既然老師的決定無法挽回,便帶著你家侍女隨老師去吧,不要讓老師在前面等的時間太長。」

    寧缺此時也正看著遠處夫子的身影,祈禱著夫子幾聲大笑之後便忘了自己,讓自己避過這個劫數,然而聽著三師姐的話,才知道自己只是在癡心妄想,苦笑著嘆息一聲,隨她走出草屋來到竹椅前。

    余簾師姐對唐小棠說道:「你隨我來,我給你安排住處。」

    唐小棠高興地點了點頭,和桑桑揮手告別,說道:「看樣子以後我會一直呆在書院裡,到時候你來找我玩啊。」

    桑桑點了點頭。

    唐小棠開心跟著余簾向崖坪方向走去,開心蹦跳著就像個不安分的石頭,余簾則是文靜恬淡地像是棵秀樹,兩個年齡相差頗大的女子,身材同樣嬌小,氣息則是截然不同,在一處卻顯得極為和諧。

    寧缺收回目光,看著身前的桑桑,笑著說道:「剛才拜師,夫子見著我便很開心,決定傳授我一些書院不傳之秘功法,估計這些天我便要在後山閉關潛修,你先回老筆齋看家,完事後我馬上回城。」

    夫子讓他帶著桑桑來書院後山,便是預備著他被囚之後需要人照顧,然而寧缺哪裡肯讓桑桑隨自己一道被困在崖壁之上。

    桑桑看著他輕聲說道:「先前你們在屋裡說話的聲音太大,而且少爺你知道我的耳朵很好,所以我都聽到了。」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是的,我被老師懲罰囚禁在後崖閉關,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夠破關出來。」

    桑桑看著他擔心說道:「那可怎麼辦呢?」

    寧缺看著她。

    她搖了搖頭,說道:「我肯定要和你在一起。」

    寧缺想了想後說道:「那先看看情形吧,如果我在後崖被困的時間太長,你就先回學士府,想來沒有人會攔你。」

    桑桑沒有說話。

    他看著遠處那道山徑向瀑佈下的密林伸去,夫子飄然的背影快要消失不見,沉默片刻和後帶著桑桑向那邊走了過去。

    直到草舍消失在二人身後,桑桑看了看四周,扯了扯他的袖角,低聲悄悄問道:「是不是因為入了魔道,所以書院要把你關起來?」

    寧缺說道:「在荒原上大師兄應該已經猜到我學會小師叔浩然氣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那麼老師肯定也已經知道了,不過我不確定老師對我的懲罰是否與此事有關,先前在草屋裡沒有提及。」

    道畔有一株歪著的老梅。

    梅花自桑桑微黑的小臉旁掠過,讓她臉上的神情顯得愈發緊張起來,聲音壓的更低了些,說道:「老師說過你是冥王的兒子。」

    寧缺惱火說道:「不要提你那個神棍老師,我說過我不是。」

    桑桑擔心說道:「但書院要把你關起來,會不會和這件事情有關。」

    寧缺不想承認這種推論,然而心情卻變得沉重起來。

    ……

    ……

    心情沉重,腳步自然變得更加沉重,寧缺不知道後山崖壁裡有什麼遭遇在等待著自己,下意識伸手牽住桑桑的小手,沉默地向前行走,速度非常慢。

    前方山道間那件黑色的罩衣迎風飄舞,時而消失在密林裡,時而出現在銀瀑畔,夫子看似走的極快,卻始終停留在他們的視野裡。

    繞過二師兄的小院,再走些時間便近了那道銀色的瀑布,四周林間瀑聲如雷,空氣裡全部是極細碎的水星,籠成一片涼霧,讓呼吸都變得清新起來。

    寧缺的呼吸卻變得有些急促,他很想牽著桑桑的手就此轉頭離開,然而他清楚這是妄想,而且就算真的逃離書院,那將意味著這些年的辛苦盡數化為泡影,他和桑桑將重新回到黯淡的人生裡。

    跟隨著那件飄舞的黑色罩衣,二人來到瀑佈下方。

    瀑佈下是一面靜潭,向著崖坪方面沒有任何出水口,看模樣與鏡湖並不相通,溢出來的潭水,順著右前方一片低窪的亂石流出。

    寧缺牽著桑桑踩上那些亂石,隨著水流的方向折向前行,和那些汩汩細流一道,走進一條幽深的峽谷。

    峽谷很窄,高不過十餘丈,上方巨岩相觸併攏,其實更像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巨洞,洞內空氣濕潤微寒,壁上生著青苔片片。靜潭淌出的細流,便在洞底石間穿行,漫成一片似水田般的畫面。

    峽谷前方是晴朗的藍天,被裁剪成橢圓的一片,就像是藍色的瓷盤,非常美麗,寧缺和桑桑踩著水田里的石頭,向那片藍色走去。

    隨著行走,峽谷驟然急束,亂石間的水流頓時變得湍急起來,嘩嘩亂響,白浪漸生,沖得石上的青苔劇烈搖晃。

    走出峽谷,迎面便是一道絕壁,湍急的潭水雀躍著、爭先恐後地向懸崖外湧了過去,碧藍的天空被懸崖切成上下兩半,中線便是這道水線。

    桑桑緊緊握著寧缺的手,看著眼前的風景,說不出話來。

    曲徑通幽到最後,陡然而現絕境。

    山風呼嘯勁吹,站在懸崖畔瀑布邊,看著瀑布向絕壁下垂落,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彷彿絕壁之下是片無盡的深淵。

    深淵看不見,寧缺眼前除了天空什麼都沒有,四周除了崖壁什麼都沒有,

    崖壁向著天空和兩側無盡延展,看不到盡頭,彷彿就是傳說中草原西王庭北面那片大戈壁,只不過這片戈壁橫在了天空裡。

    和無邊無垠的山崖絕壁相比,二人所在的峽口只是個不起眼的小豁口,這道瀑布更只是一道細線,寧缺向崖壁遠處望去,只見竟有十餘道瀑布正在向著絕壁下方垂落,高低遠近各不相同,看上去十分美麗。

    闊大的崖壁,碧藍的天空,細如線的十餘道瀑布,合在一處構成一個極為遼闊的世界,再強大的人在這些畫面前,也會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寧缺極小心向絕壁旁走了一步,牽著桑桑的手俯身望去,只見絕壁下方雲霧遮罩,根本看不到底,更不知道還有多深。

    崖壁上那十餘道瀑布如束如柱落入雲霧之間,濺起圈圈雲波,然後就此無聲無息消失不見,彷彿那雲霧之下是片不屬於人間的世界。

    書院後山之後的崖壁,是一片美麗的新世界。

    只不過此間的美麗很容易令人感到震撼無措。

    站在崖畔,俯看雲生雲滅,靜觀眾瀑入雲,寧缺沒有生出任何飄然欲仙的感覺,因為雲生雲滅雲還聚,眾瀑入雲無水聲,他反而產生了某種恐懼。

    想著來時的路徑,他確認這裡應該是大山的西面,難怪過往兩年間在長安城通往書院的官道上沒有看到過,從來不知道有這樣一片山崖。

    山崖絕壁看似陡峭不可攀爬,實際上其間隱著極窄的石徑,寧缺抬頭望去,只見夫子的身影正在絕壁間飄掠而上,時而在東時而在西,竟是無論怎樣專注去觀察,都無法確定他究竟在山崖的那一處。

    寧缺牽著桑桑的手,開始向上走去,二人自幼在岷山裡生活,對懸崖峭壁自有一套攀爬手段,對腳下的絕壁和天空視而不見。

    越往山崖上方去,青樹漸無綠意漸少,這裡沒有靜湖草屋,沒有笑語琴聲,沒有古松棋坪,和山那邊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這片山崖沉默或者說冷漠地看著對面的天空,不知道看了多少萬年。

    狹窄石徑盡頭,終於出現了一方不大的崖坪,崖畔搭著一間極簡易的草屋,臨崖處有個山洞,夫子坐在崖畔,看著遠方不知在想著什麼。

    寧缺走到夫子身後,向崖外遠處望去。

    他的視線落在雲海之外,竟然看到了長安城,夕陽正在落下,金色的陽光照耀在黑青色的城牆上,反射出一種極為肅穆神聖的光澤。

    那是人間最壯觀的雄城,那是人類最完美的傑作。

    寧缺看著暮色中的長安城,一時間百感交集,很長時間說不出話來,良久之後才輕聲感慨說道:「長安城……這時候真的很好看。」

    夫子說道:「長安城一直都很好看。」

    寧缺說道:「當初修建長安城的那些人肯定很了不起吧。」

    夫子掀開身畔的食盒,拿出小酒甕斟滿酒杯,很隨意說道:「修城的人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為有城便需要有守城的人。」

    寧缺怔了怔。

    夫子飲盡杯中酒,夾了一片蔥油漬羊肉片吃掉,看著遠處的長安城,開心地笑了起來,似乎怎麼看也看不膩。

    長安城籠罩在暮色中。

    夫子在暮色中看著長安城。

    他看著自己的長安城。

    看著夫子的背影,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湧上寧缺的心頭,先前心中那些負面的情緒,那些疑慮不安,盡數被眼前的畫面消解一空。

    在雲端看著雲下,在世外看著世內,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老師你守望的是這座雄城,還是大唐,還是整個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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