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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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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27 19:49: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九十一章 新一代的小師叔

    聽著這番對話,唐小棠睜著大大的眼睛,困惑問道:「但我那時候一直都是拿狐兒尾巴遮著臉的,他們怎麼能認出我來?」

    余簾看著自己新收的學生,緩聲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痕跡,尤其對於修行者來說,你可以理解為味道。」

    寧缺沒有參與到討論當中,沉默坐在崖洞內,臉上的神情平靜,內心卻因為三師姐先前那句話而掀起了陣陣波瀾。

    當年他還是前院普通學生時,曾經在劍林裡與余簾相遇,余簾知道他想進書院二層樓後流露出不贊成的意思,並且表示如果他放棄進入書院二層樓,那麼她可以介紹一位不弱於柳白的強者做他老師。

    劍聖柳白乃公認的世間第一強者,余簾常年遠離人群,居住在書院裡,又去哪裡認識不弱於柳白的強者?寧缺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聽到這番話後的震驚,更記得當自己表示依然想進書院二層樓時,她那聲可惜了的感慨。

    今天余簾所說的這句話,聽上去平淡尋常,卻是那般的自信驕傲,因為這等於在說--唐小棠既然拜到她門下,那麼如果將來不能戰勝甚至直接殺死道癡葉紅魚,會是件很沒道理的事。

    她的神情依舊恬靜,並不是刻意驕傲囂張給任何人看,只是基於某種近乎本能的自我判斷,很隨意地說出了這句話。

    正是這種隨意和尋常,愈發顯得有些深不可測。

    聯想起當年劍林裡的對話,寧缺的思緒不禁有些紊亂。書院後山所有人都知道三師姐是洞玄上境修為,她那份平靜的自信究竟從何而來?

    寧缺想了想。最終歸類於書院後山弟子共同的氣質特性,三師姐排位僅次於大師兄和二師兄,本來就有資格無道理的自信。

    他誠摯道:「師姐是後山同門裡第一個收學生的人,恭喜。」

    余簾說道:「都是老師的安排。」

    她回頭看著唐小棠。平靜說道:「過來給師叔見禮。」

    唐小棠走到崖洞前,站在那根線外面一點的地方,收斂笑容,神情凝重認真地行禮,拜道:「小棠見過小師叔。」

    寧缺注意到小姑娘身上的舊皮襖換作了嶄新的書院院服,腳上那雙舊皮靴,換成了一雙小巧的青布鞋,顯得很是清爽。

    正打量著她,忽然聽著小師叔三字,他不知為何忽然心情變得極為舒爽。片刻後便明白了這種美妙心情由何而來。

    首先他不要擔心自己多出一位小師妹,其次他比唐小棠高了一輩,那將來豈不是那位魔宗行走也得敬自己三分?

    最關鍵的地方在於,對書院而言,小師叔是具有特殊意義的一個稱謂。

    書院後山上一位小師叔,是世間最了不起的角色,是二師兄唸唸至今依舊崇拜到無以復加的傳奇人物。

    如今寧缺他成為了下代弟子口中的小師叔。

    每一代中,小師弟只有一個。小師叔自然也只能有一個,想著從今往後,可能會有更多的人不停對自己恭敬行禮,喊自己小師叔,他便覺得很是得意。

    唐小棠行禮完畢,直起身來。發現寧缺的神色變幻不停,似乎陶醉到了極點,自然想不到他此時心裡在想些什麼。

    在荒原上便相識,於長安城重逢,她在書院裡最熟的便是寧缺。而且二人年齡相近,真的很難把對方當成真正師長來看待。她偏著腦袋看著他,覺得他此時的神情好生滑稽可笑,竟是忍不住格格笑出聲來。

    寧缺看著她說道:「再叫兩聲小師叔來聽聽。」

    唐小棠當然不想喊他小師叔,在她看來像寧缺這樣實力弱小、又很是無恥的傢伙,哪裡有資格做自己的師長。

    先前是因為老師有命,而且初入書院總要見過所有人,所以她才會捺著性子行禮,喊了一聲小師叔。

    「快喊啊。」

    寧缺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情變化,樂滋滋說道:「我最喜歡聽別人喊我小師叔了。」

    「書院三代弟子現在就是我一個。」

    唐小棠咬著牙,看著他說道:「哪裡有別人?」

    寧缺說道:「所以你以後多來崖洞探視我,多喊我幾聲小師叔。」

    唐小棠生氣說道:「你要再這樣,我以後不來找你們玩了。」

    寧缺得意說道:「我現在輩份比你高,你必須聽我的話。」

    唐小棠惱怒說道:「不要忘了我是書院三代弟子第一人,也就是說我將來會是書院大師姐,小師叔你如果不想以後的兒女或者是愛徒,被我欺負一輩子,最好現在不要太過欺負我。」

    寧缺怔了怔,感慨說道:「繁華中原果然是蝕骨污魂地,一個不通世務的荒原小姑娘,只用了這麼短時間,便變得狡猾起來,真是無趣。」

    唐小棠不再理他,走到桑桑身旁,牽起她的小手把她拉進草屋裡,開始關心她在崖坪上過的好不好,有什麼需要她做的。

    桑桑有些不習慣她的開朗和熱情,愣了愣後才想起來月前在山那邊的草屋外,她們已經說好要做朋友,小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她向唐小棠講了講在崖坪間的生活,雖說聽著有些無趣,但似乎一切都好,唐小棠確認自己這個最好的朋友,沒有受小師叔寧缺的欺負,也沒有吃什麼苦頭,才如釋重負,拉著桑桑坐到地面上,開始玩耍起來。

    桑桑未滿十五歲,唐小棠年齡更小,尤其是心性都很簡單,其實都還是小姑娘,湊在一起玩的還是那些孩童們喜歡玩的石子棋。

    崖洞口,余簾師姐正在翻看寧缺這些天記下的學習疑難,靜思片刻後。她抬起頭來開始輕聲講述其中的某些道理。

    寧缺專心致志地聽著師姐清雅柔和的聲音,發現有很多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經由師姐簡潔描述提醒之後,頓時豁然開朗。

    余簾明顯不懂浩然氣,但對天地氣息的運轉規律,尤其是在不同材質上間的細微差異上極有研究。而且她的知識淵博到了極點,信手便能拈來一段修行往事或是精妙比喻,最讓寧缺震驚的是,這位師姐的思維方式竟是那般的飄渺,常常能於不可能間發現可能,於山窮水盡裡看見山青水秀。

    時間緩慢流逝,絕壁外的日光漸趨強烈,寧缺沉浸在師姐為自己點破的那片風光中無法自拔,對師姐的敬佩更是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心想果然不愧是書院後山僅次於兩位師兄的女子。無論見識智慧乃至眼光,竟都強大到了如此程度,即便是陳皮皮和她相比起來,只怕也有極大一段差距。

    ……

    ……

    余簾的授課向來簡潔明瞭,沒有任何廢話,時間剛剛過午時,她便已經解答完了寧缺所有的疑難。

    不等寧缺致謝,也沒有任何寒暄的意思。她平靜站起身來,喚出草屋裡的唐小棠,向洞中輕輕點頭,便飄然下山而去。

    狹窄陡峭的絕壁間,兩道嬌小身影和那兩件款式相同、寬鬆相似的院服時隱時現,沒有用多長時間。便來到了那道瀑布處。

    先前在崖坪草屋裡,唐小棠拉著桑桑玩耍,要她陪自己下石子棋。

    石子棋是從荒原到大河國所有孩童都會玩的簡單遊戲,也正因為簡單,所以輸贏往往沒有什麼規律。然而她竟是一局都沒有贏過!

    唐小棠是意志力堅強、極為好勝的魔宗少女,一開始連輸十餘局,如果換作別的人,面對如此簡單的遊戲大概便會覺得很是無趣,就此罷手,但她卻是堅決不幹,非要和桑桑繼續下,最後竟是輸了一百二十九局!

    如此簡單的石子棋,居然連輸一百二十九局,唐小棠怎麼想都想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她再如何意志力堅強,此時的小臉上也不免流露出幾分沮喪神情,看著身旁的老師苦惱問道:「老師,我是不是很蠢?」

    余簾緩步自絕壁懸崖畔走過,向那道窄峽裡走去,說道:「你不是蠢,你只是愚蠢地選擇了一個錯誤的對手。」

    唐小棠遠遠跟在她身後,好奇問道:「我知道桑桑是光明神座的傳人,但下棋這種事情又不是修行,再說怎麼可能一盤都贏不了呢?」

    余簾平靜說道:「數十年間,西陵神殿那座桃山之上,便只有光明神座擁有真正的智慧,他所挑選的傳人自然非凡,至於為什麼一盤都贏不了……那是因為她把你當成了真正的朋友,所以她很認真。」

    聽說桑桑把自己當成了真正的朋友,唐小棠稚嫩的臉上流露出開心的笑容,蹦蹦跳跳像個調皮的石頭般追向余簾的身影,先前的沮喪和難過彷彿像葉屑一般,被峽谷裡風瞬間拂進深淵之中,再也找不到了。

    想著自己的好朋友終日呆在鳥跡罕見的絕壁之上,唐小棠忽然又不開心起來,抱怨說道:「寧缺這個無恥的傢伙,自己被囚也就算了,還要拖累桑桑……」

    余簾停下腳步,說道:「那是你的小師叔,豈能直呼其名?」

    唐小棠在她身後吐了吐舌頭,辯解說道:「我喊寧缺喊習慣了。」

    余簾平靜說道:「教後再犯,依院規當罰。」

    唐小棠微驚問道:「怎麼罰?」

    余簾說道:「走到這道瀑布之上,再跳下來。」

    唐小棠看著不遠處那道急落如束的銀色瀑布,愁苦說道:「好像有些高。」

    余簾說道:「一百二十九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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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九十二章 跳瀑布,說禽獸

    唐小棠聽從兄長的建議,遠自荒原千里迢迢南下,路上歷盡萬般辛苦,才來到長安城,然後偶遇夫子,才終於進入了書院。

    按照原先兄妹二人的計劃,她應該直接拜到夫子門下,但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夫子既沒有因為她魔宗的身份,直接把她逐出書院,又沒有收她為學生,而是把她交給了余簾,讓余簾收她為徒。

    對於世間而言,書院二層樓雖然依然神秘,但畢竟是兩世相通之地,尤其是對他們兄妹這等已然處於修行界頂層的人來說,書院後山的人們有很多都聽說過。且不提大先生二先生這等人物,也不提陳皮皮這個被昊天道門視若珍寶的傢伙,便是北宮未央那些人,當年在入書院修行之前,在各自領域各自國度裡亦享有盛名,只是隨著時間流逝而漸被世人遺忘。

    然而真沒有多少人知道書院二層樓裡有位三師姐,她的名字叫余簾。

    夫子命唐小棠拜在余簾門下,小姑娘震驚之餘,第一個想法便是拒絕。

    那個穿著寬大青色院服的女教授,文靜淡雅可親,但境界實在談不上高深,只與自己差相彷彿,甚至還不如自己,她是要成為天下最強的女人,怎麼可能接受一個實力境界還不如自己的女子做老師?

    然而就在她準備拒絕的時候,余簾淡然看了她一眼。

    書院三師姐的眼神就像她的人一般,清清柔柔不堪一擊,然而卻自有一番氣度風姿,便是這一眼,唐小棠頓時生出不敢違逆的感覺。

    唐小棠自幼生活在極北寒域,過著艱辛的日子,荒人的血脈和魔宗的教育,讓她天然形成疏朗的性情,小小年紀便敢扛著巨大的血色彎刀,和恐怖的雪原巨狼群對峙戰鬥。敢與葉紅魚大打出手,甚至還順帶一刀斬了隆慶皇子凝結的冰桃。

    然而這樣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宗少女,面對著余簾平靜而溫柔的目光時,卻感到了恐懼,不敢有半點放肆。

    「要我跳一百二十九次瀑布?!」

    唐小棠看著老師嬌小的背影,震驚的聲音都有些顫抖起來,一方面是因為這個懲罰實在是太過嚴苛,更因為這個次數竟是和她先前在崖坪上輸給桑桑的次數完全相同。自己明明沒有說過,她怎麼知道的?難道說當時她在崖洞口為寧缺答疑解惑的同時,完全掌握著崖坪上所有的情況?

    余簾轉過身來。說道:「明知下石子棋不是桑桑的對手,卻是屢敗屢戰,不肯認輸,直至連輸一百二十九局。看似勇氣可嘉,實際上卻是愚蠢不堪,如果你總是這般容易頭腦發熱,又憑什麼勝過葉紅魚?」

    唐小棠倔強地說道:「哪怕是愚蠢,也不能認輸啊,如果就這麼一直下下去,說不定什麼時候。我真的能贏一盤。」

    余簾平靜說道:「我知道你不可能改掉這種性情,所以我也不準備糾正這一點,既然你堅持勇氣是世間最重要的事情,那麼今後我會儘可能地鍛鍊穩定你的勇氣。讓你去跳瀑布便是其中一點,你怕了嗎?」

    這是最簡單的激將法,唐小棠當然聽的懂,然而哪怕明知道這點,她依然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倔強地向瀑布那邊走去。

    從這一點上來看,如同寧缺感慨的那樣,余簾大概真是位很好的老師。她瞭解自己學生的性格,並且能夠善用。

    ……

    ……

    「從瀑布上跳下來簡單。我們都知道她從小修行魔宗功法,就算受些傷。也不會致命,但那麼濕滑的山崖,要爬上去就難了,更何況師姐要她從瀑布裡爬上去,你是沒看見那水有多大,水裡那些石頭上的青苔有多滑!」

    「那個小姑娘跳了整整一夜,爬了整整一夜,摔的鼻青臉腫,身上到處都是小傷口,看著那叫一個慘。二師兄的小院不是隔那片瀑布近?他是最先提出反對意見的,認為這樣教學生實在是毀人不倦,最後就連大師兄都站出來替唐小棠求情,但你猜怎麼著?師姐她竟是連兩位師兄的面子都不給!」

    「她現在還在跳。」

    「說起來這個小姑娘還真是蠢到了極點,倔強到了極點,從瀑布裡摔下來時一聲不吭,也不肯求情討饒,就像是要和師姐賭氣一樣。你問她跳了多少次?我到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前面不知道她跳了多少次,但光我看著她就跳了三十幾次,算起來應該快六十次了,但離師姐的要求還差一半!」

    「一百二十九次!就算真的讓她完成了,只怕人也要廢了!真不知道師姐到底在想什麼!平時看著如此文靜溫柔的一個女子,收了個女學生後便變得如此可怕,你說這裡面是不是隱藏著什麼情緒問題?」

    寧缺被囚崖洞的第二十二天,依照夫子的安排,陳皮皮登上絕壁崖坪,來替他講解書院不器意,然而很明顯這個胖子今天沒有任何傳道授業解惑的心情,坐在崖洞外用力地揮舞著手臂,噴吐著唾沫,對書院後山從昨天到清晨發生的這件事情表達了最沉痛的反對和憤怒。

    聽了半晌,寧缺大概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想著唐小棠這個小姑娘就因為沒有喊自己小師叔,便落到如此悲慘下場,不禁有些惴惴。

    他早就發現陳皮皮今天的精神狀態有些問題,皺眉問道:「按照最早時候你警告我時說話的語氣,我本以為你恨不得所有魔宗餘孽全部去死,怎麼今天聽你說話,感覺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陳皮皮怔了怔,羞惱說道:「她現在既然已經入了書院,拜在三師姐門下,便是我們書院弟子,是我們的師侄女,和魔宗又還有什麼關係?如果照這般說,我現在似乎更應該先把你給滅了!」

    寧缺冷笑說道:「有本事你進來。」

    陳皮皮不恥說道:「有本事你出來。」

    桑桑端著茶盤走到洞前,沉默放下兩杯茶,然後分別看了二人一眼。

    二人有些尷尬,拿起茶杯,沉默不語。

    桑桑搖了搖頭,說道:「最好換些詞。」

    然後她猶豫片刻,望向洞裡的寧缺說道:「我想去看看她。」

    寧缺知道她想去看唐小棠,說道:「既然是朋友,當然應該去。」

    桑桑離去之後,陳皮皮忽然開口問道:「你在荒原上便見過唐小棠,你說這個小姑娘怎麼這麼倔強?」

    寧缺開始講述自己對唐小棠的印象。

    陳皮皮端著茶杯無滋無味地飲著,想起在長安城南門見著的那個胸口碎大石的小姑娘,長時間沉默不語。

    然後他望向絕壁間的白雲,蹙著眉尖,苦苦思索片刻後說道:「既然是魔宗之人,又怎麼能這般可愛?」

    寧缺向來沒有什麼道魔不兩立的概念,如今自身入魔後,對這種看法自然更是反感到了極點,看著他嘲諷說道:「道癡葉紅魚乃是昊天道門嬌女,那為什麼在你我眼裡,她卻是那般可怕?」

    陳皮皮喃喃說道:「有道理。」

    寧缺看著他圓臉上的失神,忽然間想到一種可能,猶豫片刻後試探著問道:「你從昨天夜裡一直看唐小棠跳瀑布看到清晨?」

    陳皮皮點了點頭。

    寧缺倒吸一口涼氣,說道:「雖說這小姑娘確實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而且能和葉紅魚打成平手,強大的不像話,除了有個過於強大的兄長之外,各方面都符合你對完美伴侶的想像,但我必須提醒你,她可是魔宗的少女,換作魔宗全盛時,甚至毫無疑問可以去當魔宗聖女,而你卻是昊天道門的寶貝少爺,所謂道魔不兩立,書院還可以站中間,你怎麼站?」

    陳皮皮此時心神有些恍惚,並沒有完全聽明白這段話,下意識裡嘲笑回應道:「先前誰還在嘲笑我腐朽的正魔觀念?」

    寧缺嘆息說道:「但你有沒有想過,她現在比我們低一輩,你是她的十二師叔,這能成嗎?老師能答應嗎?」

    陳皮皮終於聽明白寧缺在說什麼,胖乎乎的身軀像彈性十足的魚丸般,嗖的一聲從地面彈起,滿臉通紅指著洞裡的寧缺,破口大罵道:「欣賞!你懂不懂什麼叫欣賞!你這人腦子裡怎麼儘是這些污穢的東西!」

    寧缺說道:「老羞成怒不能說服對手,只能暴露自己的真實情緒。」

    陳皮皮痛心疾首說道:「那小姑娘才十四五歲,你能不能不要這麼禽獸。」

    寧缺冷笑說道:「我看你是禽獸不如。」

    陳皮皮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極為鄙夷看著他說道:「你以為世間誰都像你一般,可以禽獸到對自家小侍女下手?」

    別的事情寧缺能忍,這件事情不能忍,他大聲吼道:「死胖子!如果不是我出不去,看我今天怎麼收拾你!」

    陳皮皮冷笑說道:「有本事你出來啊!」

    寧缺惱怒說道:「有本事你進來啊!」

    忽然間,兩個人同時閉嘴,帶著畏怯的神情望向崖坪邊緣。

    他們非常擔心桑桑這時候忽然回來,再次聽到這段幼稚至極的對話。

    二人尷尬地互視一眼,揮揮手表示並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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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九十三章 書院來了位挑戰者

    「我們剛才換詞了吧?」

    「換了,從進來出去換成了禽獸和禽獸不如。」

    「你那個小侍女應該不會再嘲笑我們了?」

    「那得看她聽到沒有。」

    「……」

    「三師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問我?」

    「難道我是在問蒼天問大地?」

    「你要問什麼?」

    「三師姐……當年怎麼進的書院?」

    「我當年以六科甲上的優異成績,直接被老師召進書院二層樓時,三師姐便已經是大家的三師姐,我怎麼知道她是怎麼進的書院。」

    「能不能不要每次講到書院歷史的時候,你都要把自己的光輝事蹟拿出來說一遍?我實在是有些聽膩了。」

    「但我確實是六科甲上啊,這麼多年來誰考出來過?記得你入院試的時候有兩科好像是直接棄考,拿了張白紙?」

    「當我沒問。」

    寧缺和陳皮皮坐在崖洞內外,一面啃著桑桑提前煮好的玉米棒子,一面含混不清地聊著天,只不過聊天的過程一如往常那般幼稚無聊。

    繫掛著那個魔宗小姑娘能不能逃脫三師姐的毒手,陳皮皮今天完全沒有心思和寧缺討論書院不器意,在崖洞口坐立不安半晌後,終於忍不住站起身來,很認真地說道:「我有些重要事情忘了做。」

    寧缺揮揮手表示理解,笑著說道:「不管你是急著去上茅房,還是夫子要考較你功課,無論什麼理由,反正你去吧。」

    陳皮皮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轉身便欲向崖坪下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從懷中取出一卷舊書,扔給了寧缺。

    寧缺拿著那卷舊書,微驚說道:「難道……這就是第三本書?」

    夫子為他準備了三本書,現在已經學習了兩本,他知道遲早會看到第三本書,但卻沒有想到,會這麼早以及這麼簡單地拿到手裡。

    「不是。」

    陳皮皮說道:「讀書人知道你被囚在崖洞裡,想來看你嫌山太高,浪費讀書的時間,所以托我帶本書給你當禮物,讓你解解悶。」

    寧缺看著書封皮,不解問道:「茶經?」

    陳皮皮點頭說道:「讀書人說,茶可以清心也,沒時間沒心情泡茶喝的時候,讀讀茶經,也能有一樣的功效。」

    「不用喝茶,也不用看茶經,我的心已經足夠清。」

    寧缺說道:「不然你以為我這時候為什麼還沒有發火?」

    陳皮皮尷尬乾笑兩聲,轉身便向崖坪外走去,然後片刻後,他再一次停下腳步,擦著臉上汗水重新走回崖洞前,帶著幾分無奈說道:「還有件事情,二師兄要我通知你一下,所以得說完了我再走。」

    寧缺微微一怔,問道:「什麼事?」

    陳皮皮說道:「幾天前,有個從南晉來的劍師,向書院遞交了挑戰書。」

    寧缺笑著說道:「世上原來還真有不怕死的人。」

    陳皮皮說道:「那個大劍師年紀不大,但實力很強。」

    連陳皮皮都稱讚那位南晉人的實力,寧缺不由有些意外,問道:「難道又從哪裡冒出來一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

    陳皮皮搖了搖頭,說道:「又不是道畔的野草,哪裡能想遇便遇著一個。」

    寧缺心想,書院後山前院裡便至少有五六位知命境強者,包括你在內,那豈不是說你們都是道邊的野草或者野花?

    陳皮皮說道:「那位南晉大劍師已經在洞玄上境浸淫多年,想必已經看到了知命境的門檻,大概與當初剛到長安城的隆慶皇子差不多。」

    寧缺總覺得這件事情裡透著份古怪,洞玄上境在世間修行者眼中確實已然是很強大的存在,但當初隆慶皇子挾耀世聲威入長安城,卻依然入不得陳皮皮的雙眼,為什麼他會如此重視這名南晉大劍師?

    更關鍵的是,那名大劍師只有洞玄上境,憑什麼敢對書院遞交挑戰書?

    他忽然想到一種可能,試探著問道:「那個南晉大劍師敗後還沒有走?」

    陳皮皮搖了搖頭,說道:「他沒有敗,自然沒有走。」

    寧缺說道:「就算二師兄不出手,你隨便也把那人打發了,出了什麼事?」

    陳皮皮看著他說道:「那名南晉劍師挑戰書上指明要挑戰你。」

    寧缺心想果然如此,指著崖洞裡的被褥,蒲團,說道:「我現在是個囚犯。」

    陳皮皮安慰說道:「總有一天是能出去的。」

    寧缺走進裡洞拖出一把竹躺椅,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說道:「我無所謂,既然書院不怕丟臉,無人應戰,那就讓那名南晉大劍師在書院門口守著唄,反正現在還未入春,也未轉暖,想必他也等不了太長時間。」

    陳皮皮說道:「不是我們不想出手,而是沒法出手。」

    寧缺微異,坐直身體問道:「為什麼?」

    「因為那個南晉劍師根本不和我們動手。」

    陳皮皮無奈說道:「他一旦感知到我們即將出現,便扯著嗓子在書院門口大喊什麼以身祭劍的白癡話,好像隨時都可能自殺。」

    寧缺無情說道:「他想自殺就自殺,你們管那麼多做甚?頂多讓前院的雜役教工多準備幾桶清水,到時候把血沖乾淨便是。」

    陳皮皮說道:「因為他的身份來歷有些棘手,家中……和書院裡好幾位教授都是舊識,他只是坐在書院門口,態度又極為恭敬誠懇,說要等你結果修行閉關出山,然後謀公平一戰,我們實在沒理由把他趕走。」

    寧缺說道:「為什麼他非得要和我打一場?」

    陳皮皮同情說道:「大概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們當中最弱的那個。」

    寧缺對這種形容早已麻木,感慨說道:「結果偏生最弱的那個,被你們這些傢伙推到了最前面,要去和人打生打死。」

    忽然間他想到陳皮皮先前那句話,問道:「這個劍師究竟是誰?」

    陳皮皮提醒道:「他來自南晉。」

    寧缺忽然想到那個金光奪目的名字,神情驟然變得凝重起來,不可置信看著陳皮皮問道:「世間第一強者劍聖柳白……居然要挑戰我?」

    陳皮皮愣了愣,然後惱怒說道:「你覺得這可能嗎?」

    寧缺醒過神來,尷尬說道:「好像確實沒有什麼可能。」

    「那名南晉大劍師雖然不是劍聖柳白,但與柳白確實有些關係,所以對方既然把姿態放得低,我們哪怕像吃了蒼蠅一般噁心厭煩,也不好做什麼,如果二師兄今日出手,將來還怎麼和柳白決戰?」

    陳皮皮說道:「那個人叫柳亦青,是柳白的幼弟,據聞一直在柳傢俬宅裡修行,沒有入劍閣,所以聲名不顯,直到此次單劍入長安,世人才知道原來柳家又出了一個劍道上的年輕強者。」

    寧缺問道:「我如今被老師關在崖洞裡,短時間內根本沒有辦法出去,二師兄為什麼要你專程來告訴我這件事情?」

    「柳亦青已經在書院門口坐了整整七日。」

    陳皮皮看著他說道:「他坐在蒲團上,喝書院提供的清水,吃自己帶的乾糧,成日裡打坐冥想,就是要等你出關。」

    「看他的作派,就算在書院門口等一年也不出奇。」

    「柳亦青態度恭謹,卻是極為執著,無論前院教授如何勸說,他只是微微笑著,不肯離開,也不願意入書院等待。」

    「他身下蒲團雖未擋著學生通行的道路,但就這樣天天坐在書院門口,在別人眼中便如同堵住了書院的大門,來來往往的人都免不了指指點點,這件事情已經傳到了長安城裡,只怕馬上便要傳遍世間。」

    陳皮皮說道:「二師兄覺得有些惱怒,所以他讓我告訴你,書院外來了名挑戰你的強者,希望你能儘快解禁製出洞。」

    寧缺沉默片刻後問道:「柳亦青的境界實力究竟如何?」

    陳皮皮知道他問的肯定不是洞玄知命之類的分境,而是具體戰鬥實力,但他這輩子極少戰鬥,無法做出精確的評價,忽然他想起二師兄站在山腰遠遠看著書院門口那名盤膝而坐的南晉劍客時,曾經發出過一聲感慨。

    「二師兄說,柳亦青如果不失機緣,日後成就極有可能追上他的哥哥。」

    寧缺怔了怔,然後再次陷入沉默。

    他沒想到自己被囚崖洞二十餘天,山那面的書院外竟然發生了這樣一個精采的故事,他更沒有想到,在戰勝爛柯寺觀海僧、尤其是殺死出身懸空寺的道石大師後,自己的入世修行居然還沒有結束。

    還有人來挑戰自己。

    而且那人竟是當世第一強者劍聖柳白的親弟弟。

    真正棘手的是,連二師兄都認為對方有成為第二個劍聖的潛質。

    寧缺思考了很長時間,忽然笑了起來,往後重新躺回微涼的竹椅之中,然後從袖中取出一方絲巾,輕輕蓋在了臉上。

    陳皮皮疑惑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寧缺的聲音透過絲巾,顯得有些沉悶:「我要睡覺。」

    陳皮皮說道:「有人堵著書院門口要挑戰你,你還能睡著覺?」

    「就像我們這些天鬥嘴時說的那樣,反正他進不來,我又出不去,不管那個南晉人再如何強大,總之傷不到我,那我還用擔心什麼?」

    「你難道不擔心書院聲譽受損?」

    「書院的聲譽難道因為我睡場覺就消失殆盡?若真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我相信二師兄才不會理會柳白的面子,肯定會直接把那廝給滅了。」

    寧缺側了側身,轉身洞內舒服地躺著,把後背晾給陳皮皮,說道:「你幫我傳話給那個柳亦青,就說十三先生我如今正在修行武符兼備之法,至少需要閉關三個月,如果他能忍著草甸裡的馬屎味、車輪帶起的灰塵和夜裡的低溫,那麼想等多久便等多久,等到花兒謝了我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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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九十四章 掃地的老婦人

    柳亦青是個沉默而溫和的年輕人。

    沉默與溫和並不代表他不驕傲,只是他很好地把驕傲隱藏在沉默溫和的外表之下,就如同前些年,他聽從大兄的命令離開柳氏老宅,隱姓埋名加入劍閣時那樣,無論劍閣同門如何冷漠,甚至流露出敵意,他始終溫和。

    因為他的大兄是劍聖柳白,他有足夠的資格驕傲,那麼他便沒有必要把這份驕傲展現給劍閣裡那些弟子知道。

    但面對長安城南這座書院時,他的沉默溫和便多了很多誠摯的意味,因為他很清楚自己沒有資格在這個地方驕傲。

    因為對書院的尊敬,他選擇靜坐的位置遠離書院正門,而是通向後山比較偏僻的側門,陳皮皮在崖洞裡對寧缺述說的所謂書院羞辱,自然有些誇大其辭,不過一名南晉劍師登書院門挑戰,並且靜坐等待某人破關,依然引發了世間很多議論,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清晨時分的初春,晨風依然帶著涼意,柳亦青緩緩睜開眼睛,從冥想狀態中醒來,平靜望向週遭那些神情複雜的圍觀群眾。

    圍觀這位南晉大劍師的人大部分是書院前院的學生,但隨著他在書院門口坐的時間越來越長,消息傳到長安城內,觸發了更多人的好奇心,城內一些好事的看客,竟是結伴而來,想看看他究竟長什麼模樣。

    側門吱呀一聲推開。

    黃鶴教授走了出來,站到蒲團旁,抬頭看著有些陰沉的天色。忽然嘆息一聲,說道:「看在你兄長的面子上,我請你進書院,你卻偏不進,如今竟是惹來了這麼多看客,難道你不覺得這件事情有些荒唐無趣?還是說你來長安之時,心中便已經決定用這個法子來讓書院蒙羞?」

    「不敢。」柳亦青從蒲團上站了起來。躬身行禮說道:「哪裡敢對書院無禮,只是奉命前來,若不能與十三先生一戰便退去,回南晉後實在不知該如何對家兄回話,既然十三先生在閉關,那我在這裡等他便是。」

    黃鶴看著這名年輕的南晉劍師,彷彿看到了當年那個渾身充滿了桀驁之氣的男子,雖然身前的年輕人神情溫和。但身體裡似乎也有那種不達目的不肯罷休的執著倔強。

    「你要等,那便等下去吧,若渴了,院中有水,但書院不會給你提供食物,身上的乾糧如果吃完了,便回長安吧。」

    柳亦青說道:「先生放心。我帶了不少乾糧。」

    ……

    ……

    從清晨坐到黃昏。很多書院前院弟子,專程繞到側門處來看柳亦青,待發現這名年輕的南晉強者,並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坐在蒲團上一動不動,便覺得有些無趣,各自散開。

    而那些從長安城裡過來看熱鬧的好事百姓,則是一波接著一波,圍在不遠處指著柳亦青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甚至因為某種看法不同而激烈地爭論起來,本來偏僻幽靜的側門,竟沒有片刻清靜。

    「大劍師……應該是很厲害的修行者吧?」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活的修行者。」

    「聽說他已經是洞玄上境了,和隆慶皇子的水準差不多。」

    「那又如何?聽說他這次要挑戰的書院二層樓學生,在荒原上直接射死了隆慶皇子,難道還會敗在他的手裡?」

    「說起來這個南晉人還真不像別的南晉人那般怯懦無能似娘們兒一般,居然有膽子跑到咱書院來堵門。」

    「我就不明白。書院大門已經被這廝堵住了,為什麼院裡的人還容他如此囂張,不趕緊把他趕走。」

    「首先這個南晉人坐的地方是側門,你看除了我們這些街坊外,還有誰會從這裡經過?其次既然他挑戰的那名二層樓學生正在閉關。書院其他的人自然不方便出手,再次院裡那些人隨便出手。豈不是跌了份?」

    「有道理,你們猜這個南晉人能堅持在這裡坐幾天?」

    「十天半月?誰知道。」

    「我只知道當那個書院二層樓學生破關而出時,這個南晉人就不會再坐著,而且馬上就會很慘很慘的輸掉,狼狽地滾回南晉。」

    天下諸國自然以大唐帝國最為強大,而第二強國便是南晉,南晉依憑著西陵神殿的支持,雄霸南方,對大唐向來有些不服,而大唐人看南晉就像看著永遠的第二名,警惕之餘更生出諸多嘲諷不屑。

    南晉年輕強者上書院挑戰,對於唐人來說是難得的熱鬧,也是多年和平無戰爭的世間,一個教育南晉人誰才是真正老大的難得機會。

    至於坐在書院門外這名南晉人有沒有可能戰勝那名書院二層樓學生……唐人並不知道那名二層樓學生是誰,也不知道實力境界到了什麼水準,但他們從來沒有想過書院裡的人會輸掉這場決鬥。

    這和驕傲自信狂妄自大沒有任何關係,這只是唐人血液裡不停流淌著的某種氣息,在戰鬥尚未開始之前,絕對不會想著失敗之後的情形,因為戰鬥的目的就是勝利,除了勝利沒有別的任何雜念。

    ……

    ……

    日復一日,前來看熱鬧的長安百姓不停重複著好奇打量、竊竊私語、激烈爭論、直至最後統一意見,認為這名南晉年輕強者,現在看著囂張,但注定肯定不是書院中人的對手,一定會輸的極為悽慘。

    日復一日,柳亦青坐在書院側門外,迎接著無數雙目光的打量,感受著目光裡的好奇與鄙夷,聽著那些唐人的議論以及議論裡對自己和南晉人的奚落嘲諷,臉上的神情依舊平靜,彷彿毫不在意。

    側門前石階下開起一朵野花,代表著春意終於降臨了人間。柳亦青看著那朵瑟瑟小花,平靜的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絲笑意。

    他臉上的笑意很溫和,心裡的笑意卻有些微寒。

    身為劍聖柳白的親弟弟,而且是南晉劍閣裡最出色的年輕一代弟子,他理所當然有資格驕傲自信,就算面對著書院,他也只是把這份驕傲自信深埋進了心裡。然而聽著這些唐國俗人的議論,又哪裡不會憤怒?

    書院十三先生寧缺?

    柳亦青離開劍閣之前,劍聖柳白曾經警告過他,書院後山弟子裡除了一二一十二這三人,除此之外都不能輸。

    這句話的意思很清楚,在柳白的眼中,除了書院大先生二先生和那位聲名在昊天道門裡隱隱流傳多年的十二先生,其餘的人應該都不是柳亦青的對手。

    柳亦青很清楚寧缺現在的境界實力。

    一個在荒原上才破境入洞玄的人。又如何能是自己一劍之敵?

    世間很多修行宗派,對寧缺的看法依然停留在這個階段,起始時他們非常不明白夫子為什麼願意收這個廢柴為弟子,後來當寧缺先後戰勝隆慶皇子、爛柯寺觀海僧以及自懸空寺歸來的道石大師後,修行世界開始思考夫子收寧缺為學生的真實原因,只是依然沒有誰認為寧缺很強。

    如今真正讓寧缺在修行世界裡奠定地位的那三場戰鬥的詳細過程,早已成了諸修行宗派裡參詳研究的對象。包括其中的每個細節。

    而越研究。他們越覺得寧缺贏得這三場戰鬥,更多依靠的是書院提供的絕世武器,還有那些不可捉摸的運氣,比如荒原上古怪的鐵箭,又比如寧缺和道石大師在長安街畔蓮花淨土裡的一戰,很明顯得到了某種外力的幫助。

    修行世界裡有很多人懷疑,當時站在寧缺身畔的那個年輕胖子,極有可能便是傳說中的書院十二先生,或者當時那位十二先生在暗中出手。道石大師才會慘敗,只是沒有人有證據,而且畢竟那是書院的十二先生,又有那般傳奇的身世,誰也不敢站在台前就此提出疑問。

    沒有提出,不代表就沒有疑問。

    至少到現在為止,依然沒有人認為寧缺真的比隆慶皇子更強。

    柳亦青離開南晉來長安的旅途中。得知爛柯寺觀海僧的失敗,對寧缺在符道上的手段開始警惕,待來到長安城後,他仔細研究了寧缺這三場戰鬥,最終得出的結論。除了世間修行宗派所說的那些之外,還注意到很關鍵的一點。這位代表書院入世的十三先生,在戰鬥裡非常喜歡投機取巧。

    柳亦青自落地便開始練劍,勤勉修行,不停打磨精神意志,吃了無數苦頭,才有了今時今日在劍閣中的地位,他一向很厭憎那些只會投機取巧,或者說運氣很好的人,而在他看來,那個叫寧缺的傢伙,只不過因為運氣好被夫子收入門下,才會有後續這些風光。

    所以他對書院無敵意,但對寧缺有敵意。

    而且他堅信寧缺不是自己的對手。

    柳亦青對寧缺有無窮敵意還有另外兩個原因。

    那個原因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那便是書院二層樓開啟時,他還在柳氏老宅劍塾裡苦修,對此他極為遺憾,覺得自己錯過了最珍貴的機會。

    而這個被他無奈錯過的機會,最終落在了寧缺的身上。

    坐在書院側門外的蒲團上,他看著不遠處那些面容可憎的圍觀唐人,默然想著如果不是大兄嚴命,要讓自己把握住此次磨礪精神的機會,嘗試被夫子看中收為學生,待寧缺破關之後定要將他一劍斬了!

    一個穿著藍布大褂,手裡拿著竹掃帚的老婦人,從側門裡走了出來,走到蒲團旁,看著柳亦青的側臉,緩聲問道:「你不高興?」

    老婦人離柳亦青如此之近,他才發現,不禁有些震驚,心想都說書院裡藏龍臥虎,難道這個老婦人也是位了不起的世外高人?

    但他在老婦人身上沒有察覺到任何念力波動。

    柳亦青平靜回應道:「沒有什麼不高興的。」

    「沒有不高興就好。」

    穿著藍褂的老婦人,佝僂著身子走到石階下,開始掃地。

    柳亦青微微皺眉。心想明明看見我坐在這裡,這老婦人掃地的時候為什麼不留神些,還揚了這麼多灰起來?

    老婦人彷彿察覺到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停止了掃地,扶著竹掃帚微微喘息片刻後,看著他說道:「有人要我給你帶句話。」

    柳亦青神情微凜,問道:「請講。」

    老婦人瞇著眼睛看了看陰沉的天空。似乎在回憶傳話之人究竟說了些什麼,過了很長時間,終於想了起來,說道:「你要挑戰的那個人,現在正在崖洞裡閉關修行,修的是什麼……」

    「想起來了,他在嘗試符武雙修。」

    老婦人接著說道:「他說如果你能憋著不進書院上廁所,能忍著屎尿味道和灰塵還有初春料峭的寒冷。那麼便等他三個月。」

    柳亦青沉默。

    夫子回到書院,十三先生寧缺開始閉關修行,這件事情現在已經有很多人知道,然而今天聽到老婦人代寧缺傳話,他才知道寧缺竟然讓自己等上三個月時間,尤其是聽到什麼符武雙修,更是心生憤怒。

    修行者確實經常需要閉關悟道。但需要長達三個月的時間進行閉關。或者是那些大修行者,或者是面臨著破境的緊要關頭。

    寧缺的境界如此低下,當然不是那些需要問天求道的大修行者,而且此人剛剛在荒原上才破境入洞玄,難道他現在又要破境入知命?

    在柳亦青對修行界的認知中,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至於符武雙修,聽上去更像是個笑話,所以他越想越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寧缺閉關也是假的,只是想要避戰的無恥藉口!

    柳亦青面露鄙夷之色,說道:「如果寧缺沒有信心代表書院入世,言明便是,居然用這等藉口,真是給書院和夫子蒙羞!」

    穿藍大褂的老婦人傳完話後便不再理他,佝僂著身子繼續掃地。

    只不過她掃地的時候。手中的竹掃帚揚的更高,彷彿是她感受到了初春的氣息,想起了數十年前少女時期的美好,竟要跳一曲舞般。

    灰塵混著沙礫被高高揚起,然後緩緩落下。竹掃帚在老婦人的舞動下,明顯刻意地把塵土向著石階下掃去。

    柳亦青滿身滿臉都是灰塵。看上去極為狼狽,臉色因為憤怒而變得蒼白起來,看著掃地老婦人厲聲說道:「難怪寧缺會讓你來傳那般話,原來這就是所謂忍受灰塵?難道這就是書院的待客之道?」

    老婦人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說道:「坐在主人家的門口,無論如何邀請都不進去,我從未聽說過世間有這樣的客人。」

    柳亦青微微皺眉。

    老婦人看著他說道:「就算你要等寧缺破關,你可以在書院裡面等,你可以在長安城等,甚至你可以直接從南晉劍閣修書一封,但你卻偏偏要坐在我書院門口等,其實所有人都清楚你為什麼這樣做,只不過書院裡的老人還有小黃鶴,早年間都與柳白有過些交情,不好說你什麼。」

    「近百年來,我見過很多苦修多年意圖一舉成名的年輕修行者,他們都像你一樣,認為書院之魂在於夫子,其餘的弟子只不過幸運拜在夫子門下,便有了你們如何勤奮辛苦也無法獲得的機緣。」

    「我知道你想一舉驚天下,成就不世名。」

    「但你選錯了地方,也選錯了對象。」

    「你不喜歡別人投機取巧,卻盯著二層樓裡最弱的寧缺不放,難道這就不是投機取巧?一旦開始投機,你這身襲自柳白的劍意便失了根本的道理。」

    「因為你兄長柳白從來就不是一個取巧的人。」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他才是世間第一強者。」

    老婦人輕輕撣了撣身上那件藍色的大布褂,說道:「連灰都不能吃,又如何吃得了苦與悶,苦悶都不能捱,又有什麼資格拿書院來做你名聲的註腳,連這種事情都想不明白,又憑什麼成就不世之名?」

    柳亦青聽著老婦人的這些話,沉默不語,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冷汗湧出後背,打濕衣衫,甚至濕了身下的蒲團。

    片刻後,他坐直身體,雙手向前按在地面上,低首行了一個弟子輩的大禮,誠摯說道:「多謝前輩一語驚醒愚人。」

    老婦人走到他身邊把那些混著極少落葉的塵礫垃圾掃進筐中,說道:「不用謝我,我也不是專門來提醒你什麼,只是你在書院側門外坐了七天,我便有七天時間不得掃地,如果你真要等那傢伙三個月,我總不能這三個月都不來掃,我這人啊,就是最不願意看見地上有垃圾。」

    老婦人佝僂著身子走進了側門。

    柳亦青回頭望向緊閉的書院側門,總覺得老婦最後那句話說不願意看見地上有垃圾是在嘲諷自己,但他卻並不憤怒,反而若有所思。

    ……

    ……

    如果寧缺當時在書院側門外,當然能認出那位穿著藍褂的老婦人是誰。書院學生們經常能看見一個拿著竹掃帚,佝僂身子在書院每個角落裡掃地的老婦人,斯人斯景早已成為書院傳說中的一頁。

    因為那位老婦人並不是負責灑掃工作的教工管事,而是書院唯一的女性榮譽教授,是書院數科無人敢於招惹的大拿。

    寧缺入院時數科考了唯一一個甲上,當時的題目是大師兄出的,而事實上大師兄一共出了五道題備選,最終由這位老婦人選中了斬桃花那道。

    而此時他在崖山絕壁間苦思閉關之時,也想起了這道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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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九十五章 窮舉

    被囚禁在崖洞裡的寧缺想要破關而出,便必須解決掉崖洞口夫子留下的強大禁制,他不奢望能夠戰勝夫子,又不捨得廢掉體內的浩然氣,那麼自然只能選擇第二種方法--對浩然氣進行改造,讓它與自然裡的天地元氣和諧相處,甚至合而為一,完全抹去二者間的區別。

    按照天地氣息本原考一書裡的說法,自然界的天地元氣與魔宗修行者體內的真氣以及浩然氣從本源上來講是同一種東西,只不過隨著歲月流逝和依著物質的不同,漸漸擁有了完全不一樣的特徵。

    寧缺最以為可以倒溯反推,憑藉雪山氣海和那條通道以及氣漩的共同作用,把體內的浩然氣直接解構成最細微的微粒,把浩然氣變成最初原始的模樣,然後通過別的方法抹上如今自然界裡的色彩,便能偽裝成天地氣息。

    然而真正開始嘗試後,他發現這個方法連第一步都不可能走通,無數次慘痛的失敗,讓他終於確信,沒有誰能與時間這般偉大的存在為敵。

    在沉思數夜後,他忽然想到,夫子給自己的兩本書並不見得分別針對兩種方法,而應該是相互聯繫起來。

    於是他開始嘗試用書院不器意,把浩然氣模擬成自然界的天地元氣,就如同陳皮皮曾經說過的那樣,這時候的書院不器意便是火侯,鍋灶便是自己的身體,而浩然氣便是鍋中的食材。

    他需要做的事情,便是用書院不器意掌握好火侯,用自己的智慧經驗和知識做調料,把體內的浩然氣炒成一盤香噴噴的天地元氣。

    經過一番演算推斷,寧缺覺得這個方法應該可行,馬上開始著手進行準備。他選擇的模擬目標是自己最熟悉,也是最先悟出來的水符。

    他用符紙凝出最精純的水意,對其進行了長時間的認真觀察,仔細地揣摩分析這道氣息的特徵和最細微處的差別,然後記在筆記上。

    同時他沒有忘記修煉書院不器意。

    到他確認自己完全掌握了那道水符凝出天地氣息的全部特徵和味道。並且已經掌握了書院不器意的精髓,能夠隨心所欲時,便正式開始了改造。

    暮色籠山時,他盤膝坐在蒲團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朝霧入洞時,他緩緩睜開眼睛,從蒲團上站起。

    念力入體緩慢流淌,寧缺自視腹內氣漩。沉默感知著那些浩然氣,當他終於確信體內的浩然氣在不器意的偽裝下,已經全部變成了帶著水符特徵的天地元氣後。眼眸裡不禁流露出驚喜的神色。

    ……

    ……

    片刻後。

    寧缺擦掉唇角的鮮血,沉默看著崖洞口飄舞的塵粒,回思著當自己試圖穿過洞口時卻引髮禁制的情形,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之中。

    明明在書院不器意的偽裝下。自己體內的浩然氣已經改變了模樣,變成了天地氣息中的一種,為什麼還是引發了崖洞的禁制?

    夫子留下的那道簡單氣息,究竟是憑什麼發現自己體內流淌的還是浩然氣,而不是清風流雲間的天地元氣?

    晨光從絕壁對面的湛藍天空裡透進崖洞。

    寧缺被光線刺的微微瞇眼。

    忽然間他想到一件事情。

    世間沒有完全無色的光,甚至沒有完全單色的光。至少在他現在身處的這個世界是這樣的。

    就算肉眼無法看見,但那些不可見的波段裡依然有著自己的色彩。就如同看似聖潔的昊天神輝,其實是由很多種顏色的光線組成的。

    與此同理,自然界裡,也沒有完全單一的天地元氣。那些清風流雲、青樹白石裡的天地元氣看似各自不同,實際上自開天闢地以來,經歷億萬年的沉澱融合,雖然依然保有著各自的特徵,卻早已帶上了別的氣息。

    只有符紙或者陣法所凝結召喚出來的天地元氣,才是絕對精純的存在。

    寧缺走到崖洞前,沉思片刻後取出一張符紙,以念力觸動。讓其凝作一團火球,隨風向洞外飄去。

    如果按照以前的想法。這團微弱的小火球裡所蘊藏的是天地元氣,那麼便應該不會被夫子的氣息發現。能夠輕鬆出入才對。

    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

    那團微弱的小火球飄到崖洞口處,驟然熄滅。

    崖洞處的禁制驟現驟隱。

    寧缺沉默看著那處,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原來夫子留下的這道禁制,不僅僅不允許浩然氣通過,甚至不允許有任何非自然的天地氣息通過,換句話說,只要是修行者,哪怕他識海裡的念力只是引發極微小的天地元氣波動,都無法通過崖洞。

    寧缺想著前些天師兄師姐們上山探望自己的情形,注意到他們所有人都沒有進過崖洞,甚至沒有向線這邊伸過一次手,這才明白,大概師兄師姐們早就知道夫子這道禁制的不可思議之處。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把桑桑喊進洞來。

    他盯著進出自如的小侍女,覺得自己的思緒更加混亂。

    如果說夫子這道禁制,針對的是非自然的念力或者符力以及魔宗修行者的真氣,那麼桑桑跟隨光明神座修行,體內至少也會留下一些道門氣息,為什麼那道禁制卻對她沒有任何反應?

    寧缺不再想這件事情,而是繼續開始研究破關之事。

    確定了崖洞禁制的真義,他意識到,如果要把體內的浩然氣模擬成自然界裡的天地元氣,那麼便不能只模擬其間的一種,而是需要模擬成無數種天地元氣,可以不拘各種數量但必須盡皆都在。

    問題在於,自然界裡的天地元氣有無數種,他就算有書院不器意,又能以符觀察各種元氣的特徵,但如何能夠讓浩然氣模擬出所有?

    他體內的浩然氣就像是一筐青菜,無論調料放多少,無論火侯控制的如何精確,難道他能把這筐青菜炒出三百多盤菜來?

    而且還有一個更關鍵的問題。

    「如果給你一把青菜,你能不能燒出一碗火燒肉?」

    寧缺看著身前的桑桑問道。

    桑桑想了會兒,說道:「當然不能。不過昨天大先生提了幾斤新鮮豬肉過來,少爺你如果想吃紅燒肉,我呆會兒給你做。」

    ……

    ……

    寧缺沒有沮喪太多時間,馬上又投入到學習和破題之中。

    夫子留下的這道題目,實在是太過艱深,看著似乎只有三個正確答案,但無論哪個答案,都需要極大的勇氣。有的答案你明明已經看到,卻發現答案上面附著一個極為複雜的密碼。

    他現在的境界與能力,完全沒有可能解開這道密碼。因為這道密碼已經隱隱指向世界的本原,自然的構成。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了書院前院那位穿著藍大褂的老婦人。

    當初書院入院試那道數科題目,謝承運先是用窮舉之法。得到了一個近乎無限之數,寧缺卻是直接一眼得了結果,所以拿了唯一一個甲上。

    寧缺很擅長學習,或者說擅長考試,而像數科這種考試,很多時候就是投機取巧的才華展現,所以他一向有些瞧不起那些不知道運用公式和答題技巧。只會老老實實進行計算的同伴。

    而現在他沒有現成的公式,也找不到任何技巧,於是只能重新揀起曾經被自己瞧不起的笨辦法,開始試圖暴力破解。

    暴力破解便是窮舉。

    所謂窮舉便是完全歸納。一個一個的試答案,那麼只要擁有足夠長的時間和耐心,最終總會撞到唯一正確的那個密碼。

    寧缺試圖暴力破解崖洞禁制,和對解除密碼還有一些小的區別,因為他需要找到無數種天地元氣的特徵,並且把體內的浩然氣模似成對方,這便等若是他需要找到無數個密碼,然後把這些密碼組合在一起。

    只有這樣他才能看到最後的答案。

    這種方法很暴力。很有美感,但實際上很笨拙。很無奈。

    窮舉裡的窮,乃是窮盡的意思。說的是這種方法的特徵,但如果換一個角度,也可以理解為解題者已經窮盡了智慧,也無法用別的方法解決問題,才會極為傷感沉痛地動用這種手段。

    此後的這些日子裡,寧缺開始用窮舉法分析觀察模擬天地元氣,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種,但他並沒有急於觸碰禁制去試。

    因為他很清楚,這必然是一個極為浩繁,甚至可以用壯闊來形容的工程,別說三個月時間,就算是三百年也不見得會有結果。

    但他依然不停地嘗試著。

    因為他只給了自己三個月的時間。

    如果不在這三個月的時間裡,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那麼將來臨死時想起當年被自己親手廢掉的浩然氣時,一定會有很多遺憾。

    ……

    ……

    崖洞裡的寧缺變得越來越沉默,沒有時間梳理的頭髮散在身後,顯得有些潦倒,他的臉色越來越憔悴,但眼睛裡的光澤卻是越來越亮。

    陳皮皮經常會過來探望他,看著他如今的模樣,既不忍讓他這般自我折磨下去,卻更不忍讓他中途放棄,只好像他一樣沉默。

    別的師兄師姐也會過來探視,把他們蒐集的藥材美食全部交給桑桑,讓她隨時烹煮,好讓小師弟保持精神。

    唐小棠跟隨余簾修行,依舊苦不堪言,偶爾能上崖玩耍時,牽著桑桑的手不停抱怨,但看著洞裡的寧缺,卻覺得有些慚愧。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春意漸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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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九十六章 春意等人

    春意漸深入花時,崖洞裡的寧缺卻沒有機會去親近一下田野裡新生的野花,好在洞裡時常能夠見到摘下來的花束。

    桑桑隔一段時間,便會回長安城在學士府裡陪父母說會兒話,卻不肯留宿,當天便會趕回書院,在路上看著花兒便採擷為一束,帶給寧缺。

    寧缺被囚崖洞閉關苦修,只能從桑桑和陳皮皮的嘴裡,知道書院外的世界裡發生了些什麼事情,而這些事情和他似乎都有些關係。

    來自懸空寺的苦行僧,被他在晨街殺死,令佛宗和月輪國都震驚悲憤,只不過這是正面挑戰,所以佛宗弟子們只能沉默,而月輪國大概是因為那位痛失愛子的曲妮瑪娣姑姑的緣故,竟被怒火沖昏了頭腦,國主親筆修了一封書信送至長安城,在信中要求大唐皇帝嚴懲兇手。

    大唐帝國何時受過這種挑釁,皇帝陛下震怒,召來月輪國使臣一通痛罵,直斥月輪國主是個白癡,最終看在這次決鬥月輪國死了位未來的大師,大唐極為風光的份上,陛下沒有派兵去教訓對方,卻毫不留情面地頒下一道聖旨,要求從即日起,月輪國白塔寺不得在大唐境內傳教,而那些散落在鄉野裡的苦行僧,必須馬上出境,不然一律嚴懲。

    如此強悍的應對措施,自然引得佛宗諸寺極大震驚,爛柯寺主持修書一封寄予長安城裡的黃楊大師,確認大唐只是針對月輪國和白塔寺,對佛宗的態度並未變化,書院依然會派人參加盂蘭節會,才放下心來。

    西陵神殿在這次事件中保持了沉默,而當這件事情的餘波正要淡去之時,西陵神殿卻忽然派出使團正式出訪長安。

    神殿使團由天諭大神官親自帶領,人數超過百人,包括天諭司、裁決司三名司座,還有掌教大人的私人書記,較諸兩年前送隆慶皇子入唐的使團,無論在規模還是在級別人都要遠遠超出。

    天諭大神官乃是西陵神殿三大神座之一,在昊天神輝普照的世間,尤其是在除了大唐之外的別的國度,他的身份地位甚至要比一國之君還要尊崇。

    像天諭大神官這般地位的大人物,即便是下桃山離開西陵,往往都是悄然入世修行,很少會出現在世人面前,出訪他國更是罕見。

    此次天諭大神官出訪的目的地,更是世間唯一敢與西陵平等對話的大唐帝國,頓時在世間引發一片潮水般的震驚,南晉、月輪、燕、宋、大河等諸國皇室都緊張猜測著西陵神殿此舉的真實用意到底是什麼。

    西陵神殿統領昊天道門,在世間擁有億萬信徒,在唐國境內雖是由昊天道南門處理具體教務,但在大唐百姓心目中依然擁有極崇高的地位,所以大唐朝廷自然不可能像對付月輪國這般對待。

    從接到西陵神殿訪問要求開始,大唐朝廷便開始進行縝密而細緻的準備,比如接待標準,陛下究竟何時與大神官見面,相見時雙方應該採用何等禮節,像陛下世間別的國君那般行跪禮自然是不可能,似乎也不大合適讓天諭大神官跪拜陛下,總之有無數的細節需要費心去處理。

    大唐朝廷唯獨不用猜測天諭大神官訪問長安的意圖,雖然這令很多人感到緊張疑惑,但長安城裡的人們很清楚這位神座大人的來意。

    春意漸深初濃時,天諭大神官和他的使團終於抵達了長安城。

    經歷了一番繁瑣而講究的程序過後,西陵使團完成了明面上的訪問任務,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天諭大神官住進了南門觀。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西陵使團訪問長安城真正要辦的那件事情,還沒有辦,更準確地說,是天諭大神官要找的那個人還沒有找到。

    大唐君臣根本不用理會這件事情,因為這件事情的關鍵在書院,天諭大神官要找的那個人也在書院,她在崖洞裡服侍她的少爺。

    ……

    ……

    某日,天諭大神官忽然出現在文淵閣大學士曾靜的府上。

    曾靜雖說是大唐當朝一品大學士,但忽然發現在昊天信徒心中尊崇無比的西陵神座出現在眼前,依然險些激動地昏了過去。

    其後又一日,天諭司司座程立雪試探性地詢問大唐國師李青山,天諭神座想入書院拜見夫子,不知可否做出安排。

    李青山思忖片刻後,答應他去書院問問。

    半日後,李青山為西陵使團帶回來了一個不怎麼妙的消息——夫子說天諭如果想來書院逛逛,自然沒有什麼問題,反正你以前也曾經來過,只不過如果你們是想辦那件事情,那麼就算見著我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那小姑娘究竟去不去西陵,她父母管不著,我也管不著,能管的那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來。

    ……

    ……

    如果西陵使團就這樣留在長安城中,尤其是天諭大神官留在這裡,時間長了,諸國的焦慮不安只會越來越多,事情會變得有些尷尬。

    好在這個時候,那件早已安排好的大事,終於按照原定計劃在北方荒原上發生了,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忘記了長安城裡的西陵使團。

    奉西陵神殿詔令,中原諸國聯軍深入荒原,與草原左帳王庭騎兵會合,向自極北寒域剛剛南遷一年的荒人部落髮起了進攻。

    進攻荒人部落的主力,是左帳王庭的騎兵以及燕國的軍隊,實力最為強悍的大唐東北邊軍,很奇怪地負責殿後以及糧草後勤。

    當左帳王庭某部族騎兵因為分髒不均發動叛亂時,沉默了很長時間的大唐東北邊軍急行數百里,用了一夜的時間,便把叛亂鎮壓了下來,然後那個叛亂部族的所有男丁都失去了自己的頭顱。

    與荒人的戰鬥進行的非常血腥慘烈,但當人們看到戰報時,才發現原來最血腥慘烈的一幕,還是出現在夏侯大將軍的手中。

    這位以暴戾強大著稱的夏侯大將軍,依然不斷地攫取著一個又一個的戰功,贏得大唐朝野一波又一波的讚美,根據朝中很多人的判斷,當秋後夏侯大將軍依言解甲歸老時,必然會獲得最高的尊榮。

    ……

    ……

    柳亦青在書院側門外的蒲團上已經坐了兩個多月,身上滿是灰塵,形容憔悴,眼神卻極為明亮。

    和書院那位穿藍大褂的老婦對話之後,他靜坐蒲團之上沉思三天三夜,不飲不食,沒有選擇離開,卻變得愈發沉默。

    也就在那次重新睜開雙眼後,他的眼神變得愈發明亮,就如同被春水洗過的利劍那般,漾著清明的意味。

    便是靜坐,境界居然又有增益。

    修行界裡有很多人在注視著書院側門。

    很多人現在已經知道寧缺閉關號稱是要符武雙修。沒有人聽說過什麼叫符武雙修,也沒有幾個人相信有人能夠做到這一點。

    他們很簡單地判斷得出,寧缺在連番勝利之後,終於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境界實力太弱,所以才會選擇閉關不出。

    ……

    ……

    西陵神國,因為天諭大神官帶著使團離去,因為去年那場被掩埋到教典最黑暗的深處的光明神座叛亂,桃山顯得有些寂寞。

    而遠在深山裡的知守觀,則已經習慣了這種寂寞,所以當供奉七卷天書的草屋裡響起一聲輕噫時,聲音竟是那般的清楚。

    風拂日字卷,中間某張紙的最高處,依然是道癡葉紅魚孤單的名字,而原本不起眼角落裡的某個名字,卻已經消失無蹤。

    一名中年道士站在日字卷前,神情有些複雜。

    昊天神輝普照世間,日字捲上記錄著所有世間修行者的名字與境界,當一名修行者的名字完全消失,只有三種可能。

    那名修行者已經越過那道鐵門檻,破了五境。

    或者那名修行者死了,萬事皆空。

    要不然就是有人用禁制隔絕了天道的俯視。

    然而有誰能夠擁有如此不可思議的能力?

    當然是夫子。

    中年道士感慨萬分,沉默無語。

    ……

    ……

    基於很多情緒,比如想看看書院二層樓學生和劍聖親弟之間究竟誰更厲害,或者就是想看看書院十三先生被人打的像條狗。

    總之,很多人盼望著寧缺破關而出的那一天,

    長安城裡的西陵使團,在南門觀裡靜思的天諭大神官,也在等著他出來。

    卻沒有人想到,寧缺可能這輩子都無法出來。

    ……

    ……

    春意已深,正濃。

    崖坪上雨廊裡的紫籐茂密青蔥,遮住了所有的陽光,讓洞口顯得極為清幽,枝蔓間淡紫色的花朵正在盛放,美麗到了極點。

    寧缺走到崖洞口,隨意把披散的頭髮挽了挽,扶著石壁看著眼前的綠意,遠方雲外的青青田野,說道:「只有窮困顛倒,對生命了無熱情的絕望之人,才能如此自虐,原來這才是窮舉的意思。」

    桑桑走到他身旁,看著雨廊間那些懸吊著的紫色花朵,想著平日裡自己的細心照顧,終於有了成果,開心說道:「聽說等秋天時結了果子更漂亮,那些果子都是長條狀的,就像是豆角,而且燉肉吃很香。」

    寧缺說道:「秋天啊?那我們肯定是看不到了。」

    桑桑忽然怔住,驚喜問道:「少爺,你可以出去了?」

    寧缺笑著說道:「肉已經燉好,只差放豆角再燜一燜,快出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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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最後一口氣

    今天崖洞午飯的主菜是紅燒肉。

    寧缺蹲在洞口,捧著飯碗,嘴裡嚼著油膩的肥肉,看著清峻的絕壁風光,含混不清問道:「陳皮皮那廝以往聞著肉香便會跑過來搶飯吃,最近這一個多月來的次數倒少了很多,就算過來呆不了多會兒便急著離開,他究竟在忙啥?」

    桑桑把鍋裡的紅燒肉用鍋鏟扒到一邊,只有肉汁泡進白米飯裡,端著碗走到他身邊蹲下,想了會兒後說道:「我也不知道,不過前天唐小棠上來玩的時候提起過一句,說最近他經常幫她解決修行上的疑難問題。」

    寧缺怔了怔,想起兩個月前那番關於禽獸的對話,冷笑說道:「解決修行疑難?老師讓他來幫我,卻不是去幫那個小姑娘,道門魔宗,相看不厭,且問今日之後山,究竟是何人在做禽獸。」

    桑桑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

    寧缺忽然看著她問道:「聽說天諭大神官去過學士府?」

    桑桑點了點頭,繼續吃飯。

    寧缺又問道:「所以這一次你沒回學士府?」

    桑桑低著頭嗯了一聲。

    寧缺看著她微黑的額頭,低聲問道:「這件事情你到底是怎麼想的?看神殿這作派,還真把你這個光明神座傳人當了回事,以前都沒有聽說過哪位神座傳人引起神殿如此重視,甚至還讓一位大神官專程來接。」

    桑桑說道:「少爺你怎麼看這件事?」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雖然我對西陵神殿沒有什麼好感,也完全沒有想像過你真的成為光明大神官,直到今天我還覺得這件事情很荒唐,但如果真有這樣的機會,我必須承認這件事情很榮耀很強大,錯過可惜。」

    桑桑忽然放下手中的飯碗,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現在我們似乎應該更多考慮你怎麼破關的事情,而不是這些小事。」

    ……

    ……

    笨鳥終於先飛進了樹林,蠢人最終獲得了福報。

    殫精竭慮窮舉數十日,寧缺面臨絕境時再一次暴發出不可思議的毅力和耐心,就如同走出岷山、登舊書樓、暴雨悟符時那樣,完成了這個看似永遠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成功地掌握了天地氣息所有的本質特徵。

    這也意味著他終於能把體內的浩然氣,變化成自然界天然形成的天地氣息,從而能夠在走出崖洞時,不會引發夫子佈下的那道禁制。

    他很確信自己做到這一點。

    也正因為這種確認,當他再一次失敗,被禁制震回崖洞裡時,臉色變得異常蒼白,極為少見地出現了類似絕望的情緒。

    他的判斷沒有出錯,崖洞口處夫子留下的那道氣息,確實沒有對他體內的浩然氣有任何反應,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右腳快要踏過那道線時,身體忽然撞到了一面無形卻堅不可摧的牆壁上!

    這究竟是為什麼?

    崖洞深處,寧缺抱著頭蜷縮在雙膝間,用了很長時間才壓抑住心頭的絕望和自暴自棄的念頭,重新開始認真地思考。

    忽然間他想明白了,卻真的絕望了。

    夫子在崖洞口留下的這道氣息,一旦感應到浩然氣或者是非自然的天地氣息,便會激髮禁制,簡單地召來山崖絕壁間的無數天地元氣,然後凝成一片狂暴的海洋,將任何試圖強行突破的人用浪潮吞沒。

    而當沒有任何非自然天地元氣的人試圖通過這道禁制時,夫子留下的這道氣息,自身便會變成一道牆壁,一地柵欄!

    和狂暴的天地元氣海洋相比,這道氣息確實顯得並不那麼可怕,但畢竟是夫子留下的氣息,想要通過,又豈是那般簡單?

    或許真的很簡單。

    哪怕以寧缺眼前洞玄下境的修為,也能通過,因為他有浩然氣,而且他學會了本原考一書最後記載的養氣之法,只要他能夠將身軀內的浩然氣養煉至磅礡,甚至只需要再雄渾幾分,大概也能撞破夫子最後留下的那堵牆。

    換句話說,他現在就差一口氣,浩然氣。

    然而他體內的浩然氣雄渾一分,通過崖洞時引髮禁制的危險便增一分,禁制一旦觸動之後,那片天地元氣海洋的狂暴便會多一分。

    他現在確實可以把體內的浩然氣盡數化成自然間的天地元氣,但這已經讓他窮舉三月,疲憊不堪,更何況是更多數量的浩然氣,他實在是再也沒有精神和決心,去重複已經重複了無數遍的這種過程。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最近的這兩個月裡,寧缺已經停止了養煉浩然氣,而且他隱隱明白,如果真的把浩然氣修練下去,自己不止會像如今這般備受折磨,甚至最後可能會重新走上小師叔的老路。

    這種可能讓他警惕,甚至恐懼。

    這便是矛盾。

    這便是夫子給他出的最後一道題。

    在絕境裡看見曙光,曙光裡卻隱藏著極大的風險。

    在這種時候,你會怎麼選擇?

    是繼續沉默地等待,等待天色越來越亮,或者天永不再亮。

    還是以生命為賭注,向那片天光裡勇敢或者說瘋狂地再踏出一步?

    ……

    ……

    坐在崖洞地面上,寧缺痛苦地思考了很長時間,沒有得出答案,情緒反而變得越來越低沉,喃喃自言自語說道:「有完沒完?」

    不知道他這個問題是問誰的,夫子還是老天爺?

    他的聲音略微大了些,卻還是那四個字:「有完沒完?」

    他忽然站了起來,抓起身旁那把竹躺椅,用力地摔到崖洞石壁上,只聽得啪的一聲脆響,竹椅支離崩碎,變成了一堆垃圾。

    被囚崖洞整整三月,眼看著希望,然後又失望,直至絕望,不停重複著這種過程,乏味並且讓人心生厭煩放棄的情緒,到了此時,他終於崩潰了。

    「有完沒完!」

    寧缺憤怒地大喊著,抓起身邊能夠抓到的一切東西,用力地向洞壁上砸去,竹椅,湯甕,水盆,筆墨紙硯,甚至包括那兩本書,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渲洩掉心頭那股極為鬱結不甘的悶氣。

    崖洞裡的所有東西都被他摔碎了,桑桑昨天去山那邊瀑佈下摘的一束野花,也被他甩的散亂落在地上。

    他跌坐在那些花枝間,神情落寞地低著頭,看上去極為可憐,就像是一個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家的小孩子。

    忽然間,他想起了和夫子的第一次相遇。

    那次相遇在松鶴樓的露台上,結束於夫子很不講道理的短棍一擊。

    寧缺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像夫子這樣的大人物,竟會像市井小販般失態,暴跳如雷對自己的學生打悶棍。

    這時候他終於明白了夫子當時的感受。

    也正是夫子的那一棍,讓他想起書院真正的道理是什麼。

    書院教育學生們,如果經過審慎的思考,確認自己的行為是正確的,那麼遇著困難阻厄時,不可生懼心,不應起避意,而應該勇往直前,用盡一切手段去堅持自己的道理,這便是書院的道理。

    換句話說,當敵人太過強大,你無法與它講道理時,那麼便不用再講道理。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洞崖出口處。

    在這時候,他沒有想起什麼前輩,因為這條道路上的前輩只有小師叔一人,而且小師叔最終走下了毀滅的結局。

    他想起了昊天道門的那些強者,從道癡葉紅魚開始,到桃山之上的大神官,從那位背負木劍的天下行走葉蘇,再到傳說中青衣飄飄的知守觀觀主,直到最後他的目光落在絕壁外的湛湛青天之上。

    「我會繼續修練浩然氣,我會再試一次,我不管會不會引發老師你設下的禁制,我也不理會將來可能會遇到什麼。」

    他默默念道:「因為我不想再呆在這裡,我想出去,去你媽的。」

    ……

    ……

    桑桑正在草屋裡洗碗,聽著崖洞裡傳出摔東西的聲音,趕緊擦手準備去看看,又聽到這四個字,不由神情微異,心想你被關在洞裡閉關,月輪國那位佛宗大德姑姑,究竟又如何得罪了你?

    她走到崖洞口,正準備進去,卻看到洞內一片狼籍,寧缺盤膝坐在地面上,神情恬靜,彷彿一尊坐在遠古廢墟上的神像。

    ……

    ……

    近兩個月的時間裡,寧缺一直在試圖改造浩然氣,卻未曾修煉蓄養過,小腹深處那個氣漩平靜的有如一方小池。

    這時候,浩然氣彷彿清晰地感知到了他此時的絕然心意,緩緩流淌起來。

    或許正是因為寂寞了太長時間,當浩然氣流淌起來後,竟是完全無視寧缺的念力,驟然開始加速,並且速度越來越快。

    到最後,寧缺腹內那道氣漩竟是開始顫動搖晃起來,近乎瘋狂一般旋轉,平靜的小池驟然狂暴起來,似要捲起風雨。

    崖洞裡的天地元氣,如同斜風細雨一般自四面八方襲來,然後以近乎灌注的方式拚命向他的身體裡湧入。

    寧缺清晰地感覺到了當前的情況,不由生出一絲悸意,心想如果任由如此多的天地元氣灌入體內,最後自己極有可能暴體而亡,就像那些被魔宗挑選為弟子、卻最終慘死在第一關的人們一樣。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要停止腹內氣漩的暴走。

    但不知道是他無法停止,還是極度渴望重獲自由的他,想用生命為賭注來承擔這種突發狀況的結果,總之他什麼都沒有坐。

    感受著天地元氣不停湧入體內,寧缺臉色微白,身體微顫,但他依然堅定地盤膝坐在地面上,不動絲毫。

    ……

    ……

    絕壁間的清風,彷彿感覺到了崖洞裡的異狀,呼嘯席捲而至,變成一場挾風帶礫的狂風,穿過崖畔草屋和雨廊,直接灌進了洞中。

    桑桑扶著洞口的石壁,艱難地穩住身體,擔心地望向裡面,想要大聲把寧缺喊醒,但在如此強勁的山風中,竟是完全張不開嘴。

    寧缺閉著眼睛靜坐在洞中,心神全部在體內暴漲的浩然氣上,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衣服飄蕩如一面荒野中的戰旗。

    山風在崖洞內呼嘯,先前那些被他摔碎的竹椅筆硯的碎片,直接飄了起來,圍著他的身體在空中不停盤旋,偶爾撞到洞壁上,變成更細的碎片。

    崖洞石壁看上去極為堅硬,然而在這番如暴風驟雨般的密集撞擊下,最外面的那層石壁竟是漸漸裂開,有很多石屑簌簌落下。

    其中一面石壁上,隱約出現了四個字。

    ……

    ……

    山崖絕壁間的天地元氣,隨風入崖洞,不停向寧缺身體裡灌注,瞬息間便填滿了他雪山氣海裡的所有竅洞,緊接著便向他身體四處湧入,不停地充斥佔據,不肯放棄任何一處地方,哪怕是最微小的細竅。

    寧缺覺得自己的身體鼓脹了起來,彷彿變成充滿酒的皮囊,甚至覺得自己的每根頭髮和每根睫毛裡都充滿了天地元氣。

    腹部裡的氣漩變得越來越大,邊緣處的速度自然越來越快,甚至隱隱讓他產生了內臟被生生切開的痛楚感覺。

    他知道任由這種情況繼續,自己會被不停湧入的天地元氣暴體而亡,但他依然沒有停止,只是默默唸著那四個字,不停等待著最後那刻的到來。

    就在天地元氣完全充斥他身體每一處,開始要侵伐他真實的身軀時,就在那極短暫的一瞬間,寧缺用強悍的意志,忍著識海震盪所帶來的噁心感,忍著那股並不真實卻異常可怕的痛楚,讓念力落在了體內的氣漩上。

    很多年來,他一直不停地冥想,因為他想要修行,無論他能不能修行,他都在冥想培念,睡覺時在冥想,發呆時在冥想,寫字時在冥想,給桑桑煎藥時在冥想,他無時無刻不冥想。

    他付出了普通修行者難以承受的毅力和渴望,所以在能夠修行之後,他便擁有了普通修行者難以想像的充沛念力。

    所以當天地元氣已經灌入他的識海,壓搾乾淨最後一分空間,驅散近乎所有念力時,他依然還能保有最後的清明,最後一絲念力。

    當那絲念力落下時,寧缺已然渾渾噩噩的識海裡,驟然閃過一道亮光。

    那道亮光有若閃電,讓他瞬間清醒過來。

    他想到了夫子留在崖洞處的那道簡單氣息。

    那道簡單氣息,能夠把山崖絕壁間的無數天地元氣盡數召喚而來,然後壓縮凝練成方雨之海,把崖洞隔絕在世界之外。

    既然天地元氣能夠壓縮,那麼身體內的天地元氣自然也能壓縮。

    被囚崖洞的三月時光,變成無數畫面,在他的眼前快速掠過。

    崖洞口的禁制,那片狂暴的天地元氣海洋,那本叫做天地氣息本原考的禁書,禁書最後的養氣功法,那本沒有名字的書籍裡記載著的書院不器意,無數種天地元氣,這些信息片段不停衝撞組合,解構重生。

    原來要自在,便需要自由。

    寧缺不再擔心會不會暴體而亡,也不去理會那些眩暈和痛楚,只是平靜內視著體內氣漩,任由它自由的高速旋轉擴張。

    最關鍵的那個瞬間到來。

    磅礡的天地元氣佔據了寧缺身體。

    這時,一幕奇妙的畫面發生了。

    急速擴大,快要突破空間的浩然氣漩,似乎因為擴張到極致的緣故,邊緣的氣息密度變得有些稀薄,雖然很快便會被新湧入的天地元氣補滿,但就在那瞬間,氣漩自身的數量似乎無法抵抗漩心的引力,有了一絲顫抖。

    然後氣漩開始收縮!

    雖然氣漩開始時收縮的速度非常慢,但加速卻非常快,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竟是收縮到只有最開始面積的一半!

    這已經不是收縮,而是坍縮!

    在寧缺完全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之前,前一刻還磅礡無比的浩然氣漩,已經全部坍縮進了漩心,變成了一個漆黑的小點!

    他身軀裡的浩然氣,都隨著氣漩的坍縮而迴流,離開每根骨頭,每片指甲,每根頭髮、每根睫毛,全部灌注進了那個小點裡!

    虛無的空間裡一片寂滅,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運動。

    只有一滴像水般的液體,懸浮在空間的正中央。

    那滴液體沒有顏色,晶瑩透明,純淨如水。

    寧缺看著那個水滴,心念微動。

    透明的水滴忽然開始閃耀出金黃色的光線。

    美麗到了極點。

    每一根光線裡都蘊藏著浩然氣,絲絲縷縷在他身體中流淌,如同春風細雨般,滋潤著每一處乾涸的土地。

    ……

    ……

    崖洞裡回覆了寧靜。

    再也沒有什麼天地元氣的風暴。

    自絕壁間席捲而來的山風漸漸停了。

    那些竹椅筆硯的碎片落在了地面上。

    只有桑桑採來的那束野花,先前被風撕扯成碎片,如今花瓣相對較輕,隨著輕風在寧缺身旁緩緩舞動,就像是無數隻蝴蝶。

    寧缺緩緩睜開眼睛。

    花瓣灑落他一身。

    ……

    ……

    崖洞內一地殘骸。

    寧缺摘下身上的花瓣,走到那片外壁酥落的洞壁前。

    那片石壁上有四個字,勾畫如劍,盡露不屈驕傲神情。

    想來是小師叔當年被囚崖洞時所寫,卻不知為何被石壁遮住了。

    寧缺在決定進行這場賭博之前,也說過這四個字。

    此時看著洞壁上小師叔留下的四個字,回想起先前自己說出這四個字時的情緒,寧缺終於明白破解崖洞禁制的關鍵是什麼。

    他一直差的那口氣,不是天地元氣,也不是浩然氣,而是因為對自由的嚮往從而對這蒼天生出的一口不甘之氣。

    他看著石壁上那四個字,彷彿看到了當年那個像自己一樣憤怒不甘的小師叔,忍不住開心地笑了起來。

    他走出崖洞,輕輕地抱住了桑桑。

    然後他走到崖畔,看著身前的絕壁流雲,萬丈深淵,以及那片湛藍的天空,雙手扶著腰後,大聲喊道:「去你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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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九十八章 第三本書

    絕壁之前便是天空,依然沒有什麼回音,寧缺的喊聲出崖不遠便消失無蹤,並不裊裊,更沒有繞壁三年不絕。

    看著絕壁曠美風光,寧缺沉默片刻後,忽然轉身向崖洞裡走去,只是在快要走進洞口時,雙腳下意識裡停了下來。

    桑桑說道:「想再看看,便進去看看吧,我陪著你。」

    寧缺點點頭,和她一道重新走了進去。

    他在這個崖洞裡被囚三月,精神與意志禁受了極為嚴峻的考驗,在那些冥思苦想,失望絕望的夜裡,他無數次想到,如果能夠突破禁制,走出崖洞,一定要馬上帶著桑桑飛一般逃離崖坪,這一輩子都不會再進這個崖洞。

    然而當他真正破關出洞,又再次走回崖洞後,卻忽然發現,自己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平靜,洞裡那些令他厭乏苦悶到極點的石壁,此時看上去,似乎多了很多自然的美意,眼前的洞景與往日截然不同。

    只有經歷過風雨才能看見彩虹,而經歷過風雨的人,忽然抬頭在崖坪外看見的那道彩虹,必然是最美麗的。

    ……

    ……

    從外面進入到崖洞深處,相對應的有些幽暗,寧缺三個月來第一次從洞外走到洞內,更是有些不適應,伸出右手的食指。

    精純至極的浩然氣,從他腹內那顆水滴中緩緩釋出,穿通道而入雪山氣海,自經脈運至手臂指間,然後化作一抹圓融的潔白光焰。

    桑桑怔怔看著這幕畫面,下意識裡細指伸出,來到寧缺食指的旁邊,心意微動,便有一團潔白的光焰生出。

    兩團光焰瞬間便將崖洞照耀的有如白晝。

    除了桑桑指間那團光焰莊嚴神聖氣息異常濃郁之外,二者之間沒有任何區別。

    二人看著彼此指尖生出的光焰,臉上流露出笑容。

    寧缺問道:「這就是昊天神輝?」

    桑桑點了點頭。

    ……

    ……

    如同本原考那本禁書裡的理論,世間的天地氣息絕大部分來自於天空中的太陽,無論在時間的雕刻下,變成多少種特徵不同的氣息,本源裡卻是完全一樣的事物,浩然氣與神術所召喚的神輝,也沒有任何本質區別。

    只不過時間終究是世間最偉大的存在,想要在浩然氣上抹去它的痕跡,最終讓浩然氣與昊天神輝同質同形,依然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軻浩然當年做到了。

    他把浩然氣修練到極致,根本不再需要需要模擬各種天地元氣,而是將世界所有天地元氣在體內養煉成了最純淨的存在。

    所有顏色的光融合在一處,便是透明無色的陽光。

    所有的天地元氣融合在一處,也成了透明無色的陽光。

    陽光便是昊天神輝。

    巔峰境界的浩然氣,和昊天神輝唯一的區別,便是缺少了天道所賦予的威嚴神聖氣息,但浩然氣又比昊天神輝多了些別的氣息。

    神輝屬於昊天,只是賜於修神者使用。

    浩然氣卻屬於修行者自身,擁有自己的驕傲和氣節。

    除了這些極細微,但可能是最無法調和的差異,巔峰境界的浩然氣和昊天神輝在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

    昊天神輝可以幻化成無數種天地氣息,所以西陵神殿的強者,苦修神術至巔峰時,往往可以萬法皆通。

    浩然氣同樣如此,所以當年小師叔軻浩然一法通便萬法皆通,天才橫溢如他,甚至不需要學習,只需要看上一眼,就能明白西陵神術的奧決,在魔宗石壁間刻下萬道劍痕,憑劍痕裡的浩然氣,便築了一道樊籠神陣。

    ……

    ……

    寧缺看著指頭上圓融的光團,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現如今的他,當然沒有把浩然氣修練到小師叔當年恐怖的境界,但他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並且能夠做到其中一些。

    崖洞閉關三月,他為瞭解開夫子留下的題目,冥思苦想,終於尋找到了這個答案,而在這個過程中,他也獲得了極多的收益。

    除了浩然氣的變化,最重要的是,他似乎看到了昊天世界最基礎的一些構造,甚至隱隱約約間,看到了從未奢望過的彼岸。

    這些都是極寶貴的財富,並且這些財富必將在今後的漫長修行生涯裡不斷給予他支持和幫助,讓他能夠走的更遠。

    正因為清楚這一點,所以寧缺對二師兄曾經轉述過兩次的那段話,那段小師叔關於命運和毅力聯繫的話,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此時此刻,寧缺似乎應該驕傲,但他沒有任何得意的神情,走到那片外壁剝落的石壁前,就像在大明湖底那些石頭間一樣,就像在魔宗山門看著小師叔的筆跡時那樣,雙膝跪倒在地行了個弟子禮。

    小師叔當年用了整整三年時間,才能離開崖洞,他只用了三個月,但他很清楚,並不是自己的天賦智慧遠勝小師叔,而是因為小師叔當年用絕世的天賦智慧想通了這個道理,然後夫子把他的經驗留給了自己。

    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人,永遠不可能真地比巨人更高。

    繼承了小師叔衣缽的他,只是一個學生。

    什麼時候他能在師長們的智慧經驗之外,擁有自己對世界的認識,構築出全新的體系,那時他才有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巨人,也只有到了那一天,他才能重新回到崖洞,驕傲告訴小師叔自己已經不再是個學生。

    行完禮後,寧缺站起身來,走出崖洞來到絕壁之前,想著老師與學生,很自然地想起了夫子,此時再來回思三月的囚徒生涯,他當然明白了夫子的良苦用心,夫子給他的兩本書,不僅僅隱藏著小師叔當年的智慧精華源頭,也不僅僅是教授他兩個破禁出洞的方法,而且是要教會他兩件事情。

    耐心以及勇氣。

    ……

    ……

    大師兄走上了崖坪,看著站在崖畔的寧缺,溫和笑了起來,緩聲說道:「老師讓我過來看看,原來是因為這個緣故。」

    寧缺恭敬行禮,說道:「這些日子辛苦大師兄了。」

    大師兄從腰間抽出那卷舊書,遞到了寧缺的身前。

    寧缺怔了怔,然後忽然明白了過來,看著眼前這卷舊書,不可思議說道:「這……就是老師要我看的第三本書?」

    大師兄說道:「是的。」

    寧缺吃驚的說不出話來。

    他沒有想到老師傳授給自己的第三本書,竟是需要自己破禁出洞之後才能看,而真正令他震驚難言的事實是,第三本書竟然是那卷天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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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29 19:54: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九十九章 看天書

    寧缺手中這卷舊書便是天書明字卷。

    去年秋時,西陵神殿發出誥令,中原諸國組織聯軍北伐左帳王庭,暗中卻有無數強者潛入荒原深處,便是因為魔宗山門因應天時而開啟,而那些強者之所以要進入魔宗山門,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為這卷天書。

    然而沒有人知道,昊天道門唯一失落在外、近千年不顯蹤跡的這卷天書,竟一直被書院大師兄很隨意地插在腰間。

    在荒原林畔的火堆旁,關於這卷天書,寧缺曾經和大師兄有過一番對話,甚至還掀開過這卷天書的封面,因應了西陵天諭大神官的那個預言,只是當時的他根本沒有能力往天書看上一眼。

    寧缺握著明字卷,就像握著一厚疊巨額銀票,又覺得像是握著二師兄的高冠,無比緊張,以至於手臂微微顫抖起來。

    「師兄,我真不敢看。」

    大師兄看著他微笑說道:「既然老師在你破關之後讓我送書前來,想必現在的你應該能看懂一些,要知道七卷天書裡的這一卷最為特殊,你能看懂多少便努力去看,相信總會有些好處。」

    寧缺回憶起在荒原上掀開天書明字卷時識海所受到的恐怖威壓,苦笑著說道:「也不知道那個好處值不值得受這等痛苦。」

    大師兄說道:「神殿天諭司的歷史淵源便來於此,佛宗的某些重要理念也與此書有關,魔宗更是直接在這卷天書的基礎上產生,這卷天書直接造成了我們這個世界的很多變化,你說值不值得?」

    寧缺忽然好奇問道:「大師兄你一直把這卷天書帶在身邊,想來看了很長時間,你得了什麼好處?」

    「具體的好處不見得就是好處。」

    大師兄猶豫片刻後,老實回答道:「而且這卷天書我也有很多地方看不懂。」

    寧缺想到一件事情,說道:「師兄曾經說過,七卷天書若在世間開啟,自有徵兆讓所有人都看見,師兄可以隔絕天書的氣息,我卻沒有那個能耐,一旦翻開明字卷,豈不是等於告訴別人這卷天書在書院中?」

    大師兄望向崖洞。

    寧缺馬上便明白了。

    ……

    ……

    走入崖洞,桑桑已經提前清掃出一片乾淨的地面,寧缺盤膝坐下,平靜心神,然後不再猶豫,伸手緩緩掀開這本天書明字卷的封頁。

    當他的手指掀開封頁,一道極為平靜淡然澄靜的氣息,從微黃的紙面生出,然後開始向著崖洞四處瀰漫而去。

    天書明字卷的氣息,本來就非人間所有,自然要向天穹飄搖而去,如果讓這道氣息最終觸碰到天穹,便會以一種奇特的方式顯露出所有世人都能看到的徵兆,從而向人間宣告自己的開啟。

    寧缺不知道大師兄平時閱讀這卷天書時,究竟是用了什麼樣的法子,把這道非人間所能有的澄靜氣息屏蔽住,但他今日翻開這卷天書時,並不怎麼擔心會被那些世間強者發現天書的蹤跡。

    因為他此時在崖洞之中看書,而崖洞有夫子佈下的禁制。

    果不其然,明字卷裡散出的澄靜氣息,與崖洞裡任何事物所散發的氣息都無法相融,淡然卻又決然地向著洞外飄去。

    就在崖洞口,明字卷的氣息遇到了夫子留下的那道氣息。

    兩道氣息相遇,沒有產生怎樣驚天動地的畫面,甚至沒有什麼相斥的感覺,只是沉默互視,然後漸漸安靜下來。

    ……

    ……

    在大唐某些郡的語境中,看天書這個詞,往往是用來形容閱讀者和閱讀對像之間存在某種鴻溝,根本無法看懂任何東西。

    被囚山崖三月,寧缺的境界有所提升,精神氣質更是有了飛躍般的進步,然而與已然成為傳說的天書明字卷間,依然有著極遙遠的距離。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三個月的辛苦修行與精神打磨,讓他在翻開明字卷後,極為艱難地控制住了識海的劇烈震盪,終於可以把目光真正落在微黃的紙面上。

    如今的他依然無法真正的看懂天書,但至少他可以看清楚書頁上的字跡,能夠記住一些玄虛的語句,只是因為天書澄靜氣息對人間的天然不融合,那些語句在他的腦中變得越來越細碎。

    ……

    ……

    片刻後,寧缺毫不猶豫伸手合上明字卷的封頁。

    此時他只看了這卷天書的第一頁。

    似乎擔心忍受不住看天書的誘惑,他沒有再往這卷天書的封頁上看一眼,甚至直接緊緊的閉上了眼睛,眉頭皺的極緊。

    他的識海已經到了破裂的邊緣,再也無法承受明字卷澄靜氣息的冷漠注視,所以他必須離開這個遠遠超出自身能力的世界。

    天書第一頁裡那些古樸的字跡,還在他的腦海裡盤旋不去,卻已經變得細碎不堪,如同山崩之後的漫天碎石,根本看不到那座山原先的壯闊景緻。

    看天書果然就是看天書,根本無法看懂,甚至記不住什麼。

    寧缺覺得有些遺憾。

    然而在崖洞裡閉關三月,夫子沒有出面,便已經教會了他一些東西。

    那便是他曾經想到過的耐心以及勇氣。

    寧缺不甘心就此罷手,雙眼緊閉,眉頭皺的愈發緊,雙手緊握擱在膝頭,開始試圖把腦海裡那些細碎的天書字跡還原。

    這種嘗試需要思考,而人類一旦思考,天書似乎便開始在虛無的空間裡冷笑,讓他的識海裡劇烈痛楚起來。

    如果換成別的人,肯定無法完成對這些天書字跡的重組。

    但寧缺擁有足夠的耐心和勇氣。

    更關鍵的是,兩年前他初入書院,登舊書樓觀書不倦,哪怕吐血昏迷也不放棄,其後他終於用永字八法,接近了那些只有洞玄上境修行者才能看懂的文字,他對文字有一種先天的敏銳直覺,更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能力,所以顏瑟大師才會認定他有神符師的潛質。

    這些過往和經驗,尤其是那些看書時的痛苦和惘然情思,如今看來,似乎都是某種準備,準備著他今天觀看這卷天書。

    所謂機緣,大概便是如此,而且這種機緣不是昊天安排的,也不是夫子安排的,是他自己通過自身的努力得到的。

    隨著時間流逝,天書明字卷殘留在他精神世界裡的那些玄虛破碎字句,漸漸地重新復原重構,就如同漫天的碎石依循著精確到極點的順序,依次落在地面上,然後漸漸重新生出一座大山。

    寧缺終於想起來了明字卷第一頁裡的幾句話。

    開篇第一句是:明者,日月也。

    ……

    ……

    「日月輪迴,光暗交融,生生不息,自然之理。」

    「自然之理謂之道。」

    「道以衍法。」

    「法入末時,夜臨,月現。」

    ……

    ……

    寧缺不明白天書上記載著的這些話意味著什麼,但他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寒冷和恐懼,尤其是當他想到某個關鍵點時,頓時驚醒過來。

    他抬頭向崖洞外望去,發現已是深夜,才發現原來自己不知不覺思考了很長時間,膝上那卷天書已經不見,大師兄和桑桑也不知去了何處。

    深夜的山崖上方,繁星滿天,卻沒有月亮。

    寧缺看過月亮,在這個世界裡他無數次懷念過月亮,無論是圓如銀盤,還是彎若秀眉,然而他卻再也沒看見過。

    所以他很確認這個世界真的沒有月亮,甚至這個世界上的人都不知道月亮是什麼東西,那為什麼明字卷裡會有月亮?

    天書明字卷第一頁裡那些字句,彷彿是某種預言。

    寧缺越想越覺得渾身寒冷。

    所以他過了會兒,才注意到懸崖畔那個高大的背影。

    就在看到那個高大背影的瞬間,一股暖流湧進寧缺的身軀,把那些惘然恐懼和不安盡數化為深春的花香葉意。

    寧缺站起身來,揉了揉有些發麻的膝蓋,走出崖洞來到崖畔,跪在那個高大背影身後,重重叩了個頭。

    現在他早已理解了夫子把自己囚進崖洞的苦心。

    聽到寧缺磕頭的聲音,夫子沒有回頭,看著夜穹中那些如同鑲嵌在黑絨布裡寶石般的繁星,忽然問道:「你看懂了幾句?」

    寧缺沉默片刻後,把自己從日字捲上記住的那幾句話複述了一遍。

    「明字日月也,明字卷講的便是日月輪迴之理,日月輪迴,光暗交融……」夫子皺眉說道:「然而月究竟是何物?」

    寧缺沉默不語。

    夫子緩緩轉身,被夜色籠罩的崖畔,身影顯得格外高大。

    寧缺看著老師,總覺得自己在哪裡見過他。

    夫子看著他,忽然說道:「在松鶴樓的露台上,你說我是個可憐的老頭。」

    寧缺尷尬地笑了笑,想要解釋。夫子沒有讓他辯解的意思,繼續說道:「在說我是可憐老頭之前,你曾經嘲諷了我一句。」

    「當時你嘲笑我,我沒有看過月亮。」

    「如此說來,你想必是見過月亮的。」

    夫子看著只有滿天繁星的夜空,沉默片刻後問道:「那麼,什麼是月亮?」

    寧缺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聲音微澀說道:「老師您都不知道月亮是什麼,我又怎麼可能知道?」

    夫子收回望向夜穹的目光,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因為世間沒有無所不知的人,包括我,而你卻是一個生而知之的人。」

    聽著這句話,冷汗瞬間從寧缺的身體裡湧了出來,打濕衣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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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30 22:58: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章 夫子論夜

    這個世界上一直都有月字,比如月輪國,比如月輪國裡著名的月桂,再比如以月桂花瓣顏色而出的月白色,但這個世界裡的月字,一直沒有具體的字意,就如同輕重清濁一般模糊指向淡淡的意味。

    夫子此時問的月當然不是指顏色,因為他問的是月亮,因為這個問題,寧缺頓時緊張無措起來,起來,按照他以往的行事風格,在這種時候,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裝傻,但這時候如果他再裝就是真傻。

    因為夫子已經點明,他是一個生而知之的人。

    寧缺低著頭,感覺著冰冷的汗水在背後流淌,漸濕衣襟,沉默很長時間後,聲音微顫說道:「日月輪迴,光暗相對,想來那月亮可能是和太陽相對應的一個東西,太陽出現在白天,月亮出現在黑夜。」

    夫子說道:「具體一些。」

    寧缺看著身前不遠處的山崖絕壁,星光下的流雲,再次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然後說道:「可能是……一個懸浮在夜穹裡很大的石球,因為能夠反射太陽的光線,所以在夜裡顯得很明亮。」

    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能夠形容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月亮。

    夫子看著他微微一笑,幫助他給出了一個也許並不合理,但至少可以說得通的解釋:「看來你在夢裡看到的畫面很有趣。」

    聽到夢這個字,寧缺抬起頭來,看著站在崖畔的老師,看著夜風中輕舞的衣袂,隱約間似乎捕捉到了一些什麼。

    「這個設想確實很有趣。」

    夫子轉身望向夜穹,讚歎說道:「萬古長夜,總需要有些光明。」

    「世間萬事萬物隱然對應,有日現於白晝,相對應的有個月亮也不錯,可是如果真的有月亮,它會在哪裡?如果月亮如你所說反射著太陽的光線,那麼豈不是說黑夜時,太陽也在我們的世界中,只不過看不到?」

    「那麼黑夜之時,太陽又在哪裡?真像西移落山時那般,降落到了我們腳下這片大地的更下方,然後清晨時再生起?」

    「那豈不是說太陽在圍繞著我們這個世界轉動?可我們所處的世界是一片平坦開闊的大地,邊緣處是無盡的深淵,為什麼當年我等待了十幾天,也沒有看見太陽落下深淵,它只是那般突然的消失?」

    夫子負手看著夜穹,自言自語說道,他並不是在對寧缺說,而是在與過往無數年間苦苦思索答案的自己進行對話。

    片刻後,他望向遠處原野間的長安城,皺著眉頭說道:「有很多地方依然不通,如果這個世界是個球,似乎便通了。」

    俗世裡的人們,習慣了太陽東生西落,習慣了日復一日籠罩在昊天的光輝之中,就如同看慣了街畔的早點攤,井沿上的青苔,從來不會對這些事情產生什麼疑問,更不會去思考這些事物為什麼會存在。

    但夫子不是俗世裡的人,他需要思考。

    前面這番喃喃自語,世間大概沒有幾個人能聽懂,甚至聽到這些話的人,會認為夫子是個有些瘋癲的老頭兒。

    寧缺聽懂了一些,情緒有些惘然,然後便是無盡敬佩。

    夫子明顯沒有什麼天文知識,只是依照寧缺的形容簡單推理,便快要觸及世界的真相,只不過那個真相併不屬於這個世界,而是另一個世界,卻不知道那個世界存在於久遠的過去,而是很久之後的未來。

    「這片夜空我看了很多年。」

    夫子指著山崖上方高遠而漆黑的天幕,指著彼間懸綴著的繁星點點,說道:「無論是多年前還是多年後,那些星星始終停留在它們原先的位置,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說明大地與天空的相對位置是固定的,這種穩定充滿著一種古典肅穆的永恆美感,但看的時間長了不免有些乏味。」

    寧缺順著老師的手臂望向夜空,不知道他想要表達什麼。

    「但從天啟元年開始,夜空裡的這些星星一天比一天變得黯淡起來,凡人眼中根本看不到區別,但我知道它們在變暗。」

    夫子說道:「其中有一次變暗的過程,被欽天監的官員看到,才有了那句夜幕遮星,國將不寧的批語。」

    寧缺知道正是這句欽天監這句批語,讓大唐帝國陷入了一場紛爭,間接導致數年後李漁遠嫁草原,然而他今天聽到老師的話,才知道原來這句批語竟然是真的,至少前半句是真的,原來夜空裡的星星真的在變暗!

    「哪裡會是國將不寧的事。」

    夫子笑了起來。

    寧缺的心情略微輕鬆了些,沒有想到夫子接著說道:「如果整個人世間都進入了萬古長夜,又哪裡會只有大唐一國不得安寧?」

    想到明字卷裡那些類似於預言的語句,想到某些傳說,寧缺難以控制心頭的緊張和恐懼,問道:「老師,難道真的有冥界入侵?」

    夫子說道:「天書明字卷預示了黑夜的到來,在西陵教曲和佛宗古卷中,也有相關的傳說故事,因為這些預言和傳說,無數年來有多位智者對此發思,千年前那位光明神座遠赴荒原傳道,卻開創了魔宗,佛宗諸寺枯守深山定禪不動,大概都與此有關,至於傳說是不是真的,卻沒有人知道。」

    寧缺問道:「老師您也不知道?」

    「我說過,世間沒有無所不知的人,哪怕是生而知之的人,也只能知道夢裡他曾經看到的那些事物,未曾見過,他依然不知。」

    寧缺沉默不語。

    夫子看著頭頂的夜穹,沉默片刻後說道:「這兩年我和你大師兄在世間遊歷,中間去了一趟極北寒域,發現那處的黑夜已經明顯變長了很多,熱海竟然都漸趨冷凝,所以荒人才被迫撕毀千年之約冒險南歸。」

    寧缺聽過冥界的傳說,市井之間的百姓絕大多數都知道這個傳說,只不過傳說畢竟是傳說,加上西陵神殿對這種傳說向來冷漠無視,所以這個傳說變得愈發虛無縹渺起來。

    然而夫子本身就是傳說中的人物,當冥界的傳說從他口中凝重說出時,並且似乎隱約有了證據時,那麼傳說只怕便是真的。

    寧缺覺得一片寒冷,濕透的衣背彷彿要結成冰。

    「沒有誰注意到,即便是長安城去年冬天,也比前年更冷些,當然這或許只是偶然,因為到目前為止,我依然認為冥界入侵還只是用來嚇唬小孩子的故事,因為沒有誰發現過冥界,我也沒有。」

    夫子看著寧缺略顯蒼白的臉,安慰說道:「而且就算萬古長夜來臨,按照明字卷和佛宗古卷裡的記載,也不可能是個很短暫的過程,必然極其漫長,或許百年,也許千年,甚至萬年,和我們這些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寧缺黯然說道:「老師又在騙人,如果你真不相信冥界入侵的故事,又怎麼會到處去找冥界,而且怎麼可能需要萬年時間。」

    「那你告訴我,冥界究竟在哪裡?」

    夫子微笑看著寧缺,笑容裡似乎隱藏著無比豐富的意味,問道:「或者說,在你的那些夢裡,冥界在世界的哪個方向?」

    寧缺感受著老師的目光,想起光明大神官關於自己身世的離奇說法,衣間冰寒的汗水瞬間消失無蹤。

    難道自己真的是冥王之子?

    難道說老師早就知道自己是冥王之子?

    ……

    ……

    寧缺根本無法接受這種說法,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冥王是什麼,而且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來自何處,而且如果這種說法成立,自己真是什麼傳說中的冥王之子,那麼當年西陵神殿在長安城裡掀起的那場血雨腥風,便似乎有了某種憑由,而他非常厭憎這種憑由,哪怕這種憑由沒道理。

    看著他焦慮不堪的神情,夫子笑了笑,說道:「當世人思考的時候,昊天總是在發笑,如果真有冥界,將會入侵人世間,那也是無上天道才需要考慮、有資格考慮的事情,你這個孩子又能做些什麼,改變些什麼?如果什麼都不能做,那麼你如此痛苦焦慮,又有什麼意義?」

    寧缺並不同意老師的這種態度,想著大師兄當年朝聞道、夕入道的畫面,心想朝聞道夕死也可,就算不能改變世界毀滅的最終結局,甚至有可能看不到這個結局,從而可以自在快樂地和桑桑一起在人世間白頭到老,但只要是能夠思考的人,總想知道時間的盡頭是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

    不過既然不想再討論這件事情,尤其是不想再和他討論這件事情,那麼無論他再怎麼發問,夫子都不肯再多說一個字。

    寧缺低頭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抬起頭來,看著夫子認真問道:「那麼老師,請你告訴我小師叔當年究竟是怎麼死的。」

    然後他補充了一句:「這件事情對我有意義。」

    知道這件事情對寧缺確實很有意義,因為他現在正走在小師叔當年的那條道路上,而且他想要改變這個故事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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