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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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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1 20:28: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一章 跪在神座前的少女

    程立雪猶豫片刻後搖了搖頭。

    天諭神座悠悠回思著多年前的過往,淡然說道:「那你可曾知道,書院當年那位軻先生,也曾經在世間展露過神術?」

    程立雪震驚無語。除了西陵神殿之外,世間居然還有別的人能夠修行神術,已經讓他覺得惘然失措,因為桑桑的關係,他能勉強接受寧缺身上發生的事情,但此時從神座口中得知,多年前書院便有人已經掌握了神術,這實在是他無法接受的事情,哪怕那個人是傳說中的軻先生。

    天諭神座說道:「寧缺無論是從桑桑處學會西陵神術,還是從軻先生衣缽中覓得關鍵,對於道門而言,本來都沒有什麼區別。」

    「但……軻先生對昊天的信仰不可能堅定,他怎麼能夠修行神術?如果寧缺是從軻先生處學會了神術,這神術究竟是什麼?」

    程立雪神情惘然說道:「寧缺即便是顏瑟師伯的弟子,我們也要多加警惕才是。」

    「信仰是什麼,本身就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至於什麼才叫做堅定,那更是只有偉大的昊天自己才能做出判斷。」

    天諭神座淡然說道:「你的疑惑,不是天諭司的職責,而是裁決司的問題,稍後修書一封回西陵,讓他們自行處理吧。」

    程立雪應下,又想起西陵前些天傳來的訊息,微微皺眉說道:「聽說裁決神座身上的傷一直未曾痊癒,最近情緒……」

    天諭神座靜靜看著他的眼睛,說道:「神殿三司各司其責,裁決司那邊最近你最好遠離,切莫被那盆污水髒了自身。」

    程立雪聽著這話,吃驚問道:「弟子不明白。」

    天諭神座看著身前烏黑的地板,彷彿看著桃山深處幽暗的囚獄,感慨說道:「當初裁決授意道門千觀宣揚寧缺之名,便存著要讓劍閣起怒的念頭,今日書院門口這場戰鬥便肇始於此,便是其中那些關鍵處,也是由裁決司一力籌劃,然而這些慣用陰謀暴力的人們,卻始終沒有想明白一點,這是書院和柳白之間的事情,神殿插手本就是錯誤,做的越多便錯的越多。」

    程立雪這才知道,原來西陵神殿竟在今日這場決鬥的幕後做過手腳。

    天諭神座眼簾微垂,眼角的皺紋漸深,悠悠說道:「光明師兄去了,我也老了,眼看著裁決司即將出一件大事,我有些不安。」

    程立雪緊張問道:「既然已經知道要出大事,為何不能提前阻止?」

    天諭神座抬起頭來,憐愛看著他,說道:「你跟隨我也有二十餘年,在天諭司也有很長時間,難道還不清楚,所謂天諭只是奉天之諭,我們或許能比世人提前知道一些事情,但那是昊天讓你我知道,提前阻止?那豈不是要逆天行事?更何況裁決司這件大事,對神殿而言或許不見得是壞事。」

    ……

    ……

    知守觀是不可知之地。

    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座破落道觀的存在。

    就算知道知守觀存在的人,也不知道這座處於昊天道門雲端的道觀,就在距離桃山不遠的一座深山中,靜靜看著那片煌美莊嚴的道殿群。

    道觀後方那片湖畔的第一間草屋裡。

    湖風再次透窗而入,翻開了天書日字卷的封面,停留在某頁紙上。

    桌畔的中年道人看著書頁上的那個名字,沉默不語。

    中年道人看管天書多年,卻從來沒有見過日字捲上發生過這樣的情形。

    三個月前,那個名字消失。

    昨日,那個名字再次出現,卻沒有出現在原來的地方,而是隨著湖風的翻動,時而出現在前一頁,時而出現在後一頁,始終不肯停留,直到最後才老實地回到了最開始的那頁紙上,但位置卻變了。

    那個名字從不起眼的角落裡,一下來到了書紙的上方,就如同一朵煙花,從原野間升起,瞬間快要觸到天穹。

    「從洞玄下境,馬上便要看到知命境的門檻……夫子真是了不起。」

    中年道人看著那個不安分的名字,微笑說道:「我看管天書多年以來,你境界提升的速度可以排進前五,但你境界的難以捉摸,卻肯定是第一。」

    不遠處,隆慶皇子的名字如往常一般淡至不可見,然而說著慶字的最後一捺,卻似乎比原先要濃了些,似乎被人添了一記墨筆。

    中年道人沒有注意到隆慶皇子名字的變化。

    他的注意力全部在那個不安分的名字上。

    然後他抬頭望向天書這頁紙的最高處,欣慰的點了點頭。

    那裡有葉紅魚三字高懸其間,彷彿隨時可能破紙而出,顯得極孤傲地把這頁紙上其餘的所有名字都遠遠甩在身後。

    ……

    ……

    西陵桃山彷彿被神斧劈開的山崖間,有一座無數巨大的黑色岩石砌成的道殿,一個青色身影安靜站在殿前石階下,顯得格外渺小。

    從荒原歸來之後,不知道是厭倦了那些像血一般的紅色,還是想要遮住自己肩上那兩道恐怖的傷口。葉紅魚再沒有穿那些鮮紅美麗的衣裙,而是如神殿最低賤的道役僕婦般,穿上了寬大的青色道袍,

    神殿裁決司的執事們看著殿前的她,神情複雜,有鄙夷,有黯然,有憐憫,有嘲弄,有不屑,還有憤怒,絕大部分都是負面的情緒。

    以往那些年月裡,她是裁決司神座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司座,是整個昊天道門都傳頌其名的道癡,她驕傲而且冷漠,雖然把裁決司裡的具體事務都交由隆慶皇子處理,但一旦下屬執事犯了錯處,她懲處起來絕不留情。

    當時裁決司裡所有人都因為她的冷酷以及強大而感到敬畏,而如今所有人都知道,道癡已經不是原來的道癡,她不再強大,所以不再冷酷,那麼便再也沒有人敬畏她,甚至基於某種情緒而刻意用嘲弄的眼光看她。

    為了那卷流落在外的天書明字卷,去年西陵神殿向荒原投入了大批力量,具體事務由裁決司負責處理,換句話說,便是由葉紅魚負責。

    裁決司籌謀已久,最終卻是慘敗而歸,從神殿騎兵統領被杖責,到兩名黑執事離奇失蹤,再到隆慶皇子被毀,直到搶奪天書失敗,過往以冷酷強大形象出現在世間的裁決司,竟顯得那般衰弱。

    神殿裡沒有人會理會天書明字卷的搶奪,最後早已脫離了世間修行力量的範疇,演變成了書院等不可知之地天下行走間的故事,如今的葉紅魚根本沒有資格參與到那種層次的戰鬥之中,她也不應該參與到那種層次的戰鬥中,所有人都認為既然葉紅魚是裁決司的大司座,那麼失敗便是她的責任。

    西陵神殿是信奉昊天之光明所在,但道殿之中卻不見得是完全光明,尤其是裁決司行走黑夜之中,最為崇奉力量,所以只要葉紅魚還是西陵神殿強大的道癡,那麼這些事情根本不會影響到她。

    問題便在於,葉紅魚自身出了問題。

    在荒原之行裡,她在魔宗山門遇到了恐怖的蓮生大師,被對方用饕餮大法吞噬血肉,生死存亡之刻,她用道門秘法強行降境,換取片刻的強大光華,終於與寧缺、莫山山聯手從死亡邊緣走了回來。

    然而她在雪崖間剛剛晉入知命境,境界尚未穩定,便又強行降境,竟引發了被計算中更可怕的反噬,從離開荒原開始,她的境界便一直在向下跌落,連停留在洞玄上境都無法做到。

    依目前趨勢看,恐怕要跌到洞玄下境甚至更低的層次,她的修為才能最終穩定,更可怕的是,她此生可能再無希望重回知命境界。

    不再強大的道癡,還是道癡嗎?

    唯實力為尊的裁決司眾人,自然不會再像以往那般敬畏她,而葉紅魚面對身遭的變化,卻是變得愈發沉默平靜,搬進了一間幽靜偏僻的石屋,似乎想要通過這種舉動向眾人傳達某種訊息。

    然而越是如此,人們越覺得她不再有資格被敬畏。

    西陵神殿裡的人們,看她的目光越來越複雜,很多人眼神裡的奚落嘲諷神情,越來越赤裸,裁決司裡甚至開始流傳一種說法。

    隆慶皇子死了,道癡也已經死了。

    站在殿前的那個青衣少女,只不過是一個叫葉紅魚的廢物。

    ……

    ……

    一名執事走出裁決道殿,神態溫和地請她進去。

    葉紅魚微微點頭致意,然後平靜地走進了黑色道殿。

    黑色道殿內部空曠開闊,最深處有一道珠玉織成的簾。

    葉紅魚走的很慢,走了很長時間才走到珠玉簾前。

    珠玉簾後是那座由整塊南海墨玉雕成的神座,玉色如凝固的血。

    裁決神座以手撐額,坐在神座之上,似乎在養神,沒有說話。

    葉紅魚在珠簾外安靜地站著,也沒有說話。

    空曠的道殿裡連絲風都沒有,沉默一直在持續。

    她明白了一些什麼。

    然後她緩緩掀起青色道袍的前襟,對著簾後的神座跪了下去。

    裁決司任何人都必須跪在裁決神座之前表示服從和敬畏。

    以往這些年裡,只有道癡可以不跪,因為她驕傲並且強大。

    但她現在不是道癡,所以她必須跪,而且要跪的比別人更加恭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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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4 19:29: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二章 神座的繼任者們

    坐在墨玉神座上的裁決大神官緩緩睜開眼睛,看著簾外低頭跪地的少女,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眼眸裡卻似乎隱藏著很多複雜的情緒。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裁決大神官冷漠說道:「雖說你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廢物,但我希望你的眼光依然還在。」

    這道聲音微顯嘶啞,從容優雅裡隱隱透著一股掩之不住的暴戾氣息,直接將神座前那道珠簾震的搖擺撞擊不停,清脆的聲音迴蕩在空曠的道殿之中,彷彿暴雨不停落在空著的漆瓷空碗裡。

    葉紅魚安靜跪在簾前,沒有因為這些雜碎的聲音以及聲音裡所蘊藏的威壓有絲毫動容,只是把頭埋的更低了些,顯得更加恭謹。

    一名裁決司執事從簾後走了出來,雙手拿著一份宗卷,走到她身前,溫和安慰一笑,然後把宗卷遞到她的手中。

    葉紅魚安靜接過宗卷,沒有起身,依舊跪著,認真把宗卷裡記載的內容仔細看了一遍,然後陷入了長時間的思考。

    宗卷由出使唐國的神殿使團經由秘密途徑傳回西陵,執筆是天諭司司座程立雪,宗卷裡的內容是對書院側門寧缺和柳亦青一戰的詳細描述,而描述的重點當然放在寧缺那一刀最後展露出來的神術。

    「你見過那個人,有什麼看法?」

    裁決大神官冷漠而肅穆的聲音,再次從珠簾後響起。

    葉紅魚靜靜聽著珠簾撞擊的聲音,緩聲說道:「寧缺修為境界之快,超出了我的預判,至於天諭司所以為的神術……在我看來只是徒有其形,因為根據細節看,當時寧缺那一刀凝結的天地元氣,最終化作的昊天神輝,應該是由刀內迸發而出,並不是從自然裡擷取。」

    道殿內一片死寂。

    葉紅魚通過卷宗上的細節,對寧缺那一刀的真實手段,產生了某種懷疑,這種懷疑指向某個很驚人的事實,所以場間一片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裁決大神官聲音微低問道:「你能確認?」

    葉紅魚搖了搖頭,說道:「當年軻先生也在世間展露過神術,而且寧缺的小侍女既然拜在了光明神座門下,那麼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誰都無法懷疑他,就算能懷疑,也無法把這份懷疑昭示天下。」

    裁決大神官毫無情緒看著跪在身前的她,忽然說道:「你能不能證明?」

    葉紅魚平靜說道:「以往能,現在不能。」

    裁決大神官看著少女這副恬靜神情,便覺得有股燥意自胸腹間生出,沉怒說道:「那你還有什麼用?」

    葉紅魚沉默片刻後說道:「至少還有眼光。」

    一道沉悶如雷的咳嗽聲,忽然在珠簾後響起,然後無法停止。

    過了很久以後,裁決大神官才止住咳嗽,隔著珠簾冷漠注視著她,說道:「你已被蓮生那個魔頭污了身軀,需要淨化,選擇石屋苦修避世是個不錯的選擇,這段時間,你先不要理會司裡的事務了。」

    葉紅魚很清楚,神座大人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便等於剝奪了裁決司大司座的位置,事實上自荒原歸來後,她隱居石屋,便很少理會裁決司裡的事務,然而不理會和被剝壓理會的權利是兩回事。

    她如今實力嚴重受損,境界已經跌落到洞玄中品甚至還在繼續向下,如果連裁決司司座的位置都不復存在,那麼神殿裡曾經在她身前吃過無數苦頭的人們,或許會把那些嘲弄鄙夷的目光,變成真實的行為。

    葉紅魚跪在神座之前,沉默不語,沒有接話。

    裁決大神官有些疲憊地重新向後靠去,以手撐額,看著簾外的少女,幽深的眼眸裡流露出一絲厭倦和輕諷。

    如他這等端坐在雲端的神殿巨頭,絕對無法接受神座之前有人試圖保持著驕傲,不肯謙卑地下跪低頭,以往那些年,因為葉紅魚的天資,掌教欣賞她,他也器重她,再加上觀裡那人,所以他能平靜看著她驕傲,甚至扶植她的驕傲,但現在既然她沒有驕傲的資格,那麼便歸於沉寂吧。

    「這件事情,本座已經修書入觀,你那位兄長,對本座的處置表示感謝。」

    裁決大神官冷漠看著簾外的少女,擊碎她最後的心理依賴。

    果不其然,聽到這句話後,葉紅魚的神情變得有些黯淡,身體微微顫抖起來,眉宇間儘是自嘲和失落的情緒,就像是一個看似堅硬的雞蛋,終於被人擊碎了最外面的那層薄殼,露出脆弱的內在。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似乎終於清醒了過來,唇角泛起一絲有些淒惋的笑容,對著珠簾後的神座行了一個大禮,說道:「這些年來,靠著神座大人庇佑,才有了今天 ,容弟子拜謝大恩。」

    裁決大神官皺眉看著行禮匍匐於簾前的少女,忽然間覺得自己的決定似乎匆忙了些,總覺得少女唇角那絲淒婉的笑容,還有這句聽上去有些絕望悲傷的話,隱藏著一些自己沒有看明白的意思。

    葉紅魚行禮完畢,緩緩站起身來,就在離去之前,她看著簾後墨玉座上的神座大人,輕聲說道:「南晉劍閣與書院之間的這場故事,弟子以為裁決司還是不要插手為好,雖然這是事後之言。」

    裁決大神官看著她忽然再次痛苦地咳嗽起來,厲聲喝斥道:「境界跌落不可怕,你道心怯懦如斯才是真的可怕,我西陵神殿統領世間,裁決司執行教典戒律,任誰人又膽敢對此發問?」

    葉紅魚不再多說什麼,走出了這座黑色的道殿。

    站在道殿外高高的石階最上方,看著桃山外的田野炊煙,她沉默片刻後忽然嘆息說道:「又有人要死了。」

    先前那名把卷宗遞給她的執事,送她一直送到殿外,此時正安靜站在她的身旁,聽著她的感慨,也忍不住感慨起來,聲音細若呢喃說道:「神座大人最近這些月常患傷風,咳嗽的有些厲害,脾氣也暴燥了些,還請司座大人不要往心裡去,至於劍閣一事,該死的人總是要死的。」

    作為西陵神殿最強大恐怖的大神官,境界早已晉入知命巔峰,端坐雲頭看世人皆如螻蟻,似這樣的人早已百病不侵,又哪裡可能傷風,不可能傷風,又怎麼會咳嗽,不咳嗽又怎麼會脾氣暴躁?

    葉紅魚看著遠處那些用嘲弄鄙夷憐憫目光看著自己的裁決司執事們,忽然同情說道:「被光明神座傷了,要好可不是那麼容易。」

    ……

    ……

    西陵神殿有一位掌教大人,有三方神座。

    無論坐在神座上的人是老是病是傷還是被囚,但只要他們還活著,他們便是地位無限尊崇,受到世間億萬民眾膜拜敬仰的大神官。

    去年某時,被囚幽閣十餘年的光明大神官叛教逃離,然後在長安城郊外某座無名山上與顏瑟大師同歸於盡。

    西陵神殿上便空了一方神座。

    神座空以待人。

    西陵神殿不可能允許這種情況持續太長時間,所以當知曉光明大神官曾經在世間留下傳人後,神殿急迫要做的事情,便是把那位傳人帶回西陵。

    這件事情暫時還處於秘而不宣的狀態之中。

    神殿之外的人們,如果知道這件事情,大概會產生某種疑惑,為什麼前任光明神座叛教而出,給神殿帶來了極大的傷害,西陵神殿裡的人們,卻依然要選擇他的傳人,來接任光明神座的位置。

    但對西陵神殿裡的人們來說,這件事情卻是非常自然,因為叛教的光明大神官,依然是光明大神官,更因為無數年來,桃山三方神座的傳承,從來不是由掌教或大神官自己決定,而是由昊天決定。

    三方神座的傳承,各自依遁著不同的路徑。

    裁決神座的傳承,是昊天通過對力量的評判而做出選擇。

    天諭神座的傳承,是昊天通過對預言的顯露而做出選擇。

    光明神座的傳承,是昊天通過對光明的延續而做出選擇。

    將死的光明大神官,在長安尋覓到自己的傳人,這必然是昊天的意志,那麼那名傳人,便一定是未來的光明大神官。

    尤其是南海傳來消息後,西陵神殿掌教和天諭神座,愈發堅定了自己的信心,毫不猶豫讓光明神座等待它真正主人的歸來。

    ……

    ……

    臨四十七巷,老筆齋中。

    寧缺看著身前的程立雪,沉默了很長時間。

    在荒原右帳王庭裡,他曾經與這位神殿天諭司的司座大人相遇過,在那次爭端中,程立雪表現的平靜甚至公正,給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但今天看著對方銀白如雪的鬚髮,他卻覺得很不自在。

    因為對方是西陵神殿的大人物,但先前交談時的態度卻是那般誠懇、甚至顯得有些謙卑,尤其是當桑桑端茶上來時,程立雪恭謹的模樣,讓寧缺總容易產生某種錯覺,這個傢伙是不是自己和桑桑將來生的兒子。

    寧缺端起桌上的茶杯,思考片刻後說道:「我大概明白了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我真不能應承你什麼。」

    程立雪靜靜看著他,忽然蹙眉說道:「雖說這些年來,神殿與書院之間偶有誤會,但彼此還算尊重。」

    寧缺說道:「我很尊重昊天道門。」

    程立雪嘆息說道:「桑桑師妹日後是我神殿的光明神座,包括我在內,世間億萬昊天信徒,對著她都要下跪行禮,不敢多言多視,然而十三先生你卻讓她在此間鋪床疊被端茶倒水,那麼對道門的尊重究竟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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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好糊弄的男人們

    聽著這話,寧缺望向後院裡正在生火做飯的桑桑,沉默片刻後,搖頭說道:「說實話,直到現在我還覺得這整件事情裡都透著股荒唐的感覺,我看著她從一個小不點長成現在的小姑娘,我知道她身上有些特殊的地方,但真沒有想到會是這麼特殊,特殊到居然能驚動西陵神殿。」

    程立雪說道:「桑桑師妹就算是一個普通到再不能普通的人,但既然昊天通過光明神座的手選擇了她,那麼從那一刻開始,她就不再普通,而我們,則是一定會稟承昊天的意志,把她接回神殿。」

    「我不喜歡聽到一定這種詞,還有這種語氣」

    寧缺看著手中的茶杯,沉默片刻後說道:「因為這會讓我感覺,你們是在威脅我,會讓我覺得你們是想把她從我身邊搶走。」

    程立雪靜靜看著他,說道:「你完全可以從別的角度去理解。」

    寧缺啜了口冰冷的殘茶,微嘲說道:「既然你們一定要把她帶回神殿,那我還能怎麼理解?如果我不同意,難道你們會就此罷手。」

    程立雪搖了搖頭:「光明神座總不能常年無主。」

    寧缺放下茶杯,看著他的眼睛問道:「如果我堅持不同意,神殿會怎麼做?」

    程立雪聽出他言語裡的強悍意味,沉默片刻後微笑說道:「你應該很清楚,光明神座對於整個昊天道門、對於西陵神殿來說意味著什麼。」

    「我不是很清楚。」寧缺依舊盯著他的眼睛,問道:「哪怕不惜一戰?」

    程立雪微笑看著他,毫不退避,平靜說道:「如果光明神座的傳人流落在世間別的地方,那麼神殿不惜讓整個世界流血,也要把她找回去。」

    寧缺說道:「既然你也說是別的地方,那麼想必你以及神殿裡的大人物們都很清楚,桑桑現在是在長安,是在我的身邊。」

    程立雪沉默片刻後,說道:「所以我是來請桑桑師妹回去。」

    「請字相對好聽一些。」

    寧缺說道:「但我是想確認,神殿的決心究竟有多大。」

    程立雪微微蹙眉,看著他說道:「你想知道神殿會不會因為這件事情對大唐宣戰?對書院宣戰?那你認為大唐和書院會不會因為桑桑師妹而與神殿開戰?」

    寧缺想起多年前長安城裡的血雨腥風,想起現在還好好活著的夏侯大將軍,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搖了搖頭說道:「帝國和書院自然不會因為一個小丫頭就和神殿開戰,但如果你們真想強行把她從我的身邊帶走,那麼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帝國和書院一定會捲入到這場戰爭之中。」

    程立雪面色微寒,直到此時,他才發現,原來在寧缺的心中,桑桑師妹似乎不是一個相處多年的小侍女那般簡單,也直到此時,他才發現寧缺此子竟是真的有為了桑桑師妹不惜讓洪水漫過人間的決心和狠勁。

    「大唐和書院憑什麼要為了你的蠻橫而與神殿開戰?」他嚴厲訓斥道:「夫子和大唐天子難道是你這等為了一己私慾,不惜讓世間大亂的無恥之人?」

    寧缺神情不變,看著他說道:「你不要忘記我的身份,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有足夠的辦法把書院和帝國拉進這蹚渾水裡。」

    老筆齋裡一片沉默。

    程立雪看著他苦笑說道:「你為什麼不能把這件事情想像的更美好一些?桑桑師妹去西陵,不是去做苦囚,也不是去受苦受難,相反她會接受昊天道門最完美的教育,她會成桃山上最尊貴的光明神座。無論對大唐對書院還是對你來說,這件事情都沒有什麼壞處,那麼我們這間為什麼要有戰爭?」

    真的是為了一己之私慾,所以才不想讓桑桑去西陵神殿,所以才不想讓桑桑變成光明大神官,所以才想讓她一輩子跟著自己服侍自己?

    寧缺看著杯中殘茶,陷長了長時間的沉默。

    然後他忽然抬起頭來,說道:「讓我再想想。」

    程立雪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天諭神座不可能在長安城裡久留,希望你能認真地想,而不是用想為藉口糊弄我。」

    ……

    ……

    當天夜裡,寧缺帶著桑桑來到了大學士府。

    曾靜夫人看著好些天沒見的女兒,大喜過望,牽著她的手進了後宅,把安靜的書房留給了寧缺和曾靜大學士。

    「這件事情,大人您究竟是怎樣想的?」

    寧缺認真問道。他想從對方的神情中尋找到一些精神支持,比如父母對女兒的不捨,然而下一刻他發現這是癡心妄想。

    曾靜大學士的臉上確實有幾分不捨,但更多的還是興奮和極度驚喜之後的惘然無措,對於世間的昊天信徒們來說,哪怕是大唐子民,忽然發現自己的女兒有可能成為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都會認為那是無上的榮耀。

    「我在想後年是不是應該回故鄉,重修宗祠,如果不是列祖列宗在天上保佑,我家怎能出此盛事?說起重修宗祠一事,便是這規制也要做大修改,唐律上雖然沒有明確規定,但按照近清河郡崔氏一百多年前出的那位西陵大神官的舊例,我曾家宗祠可以比擬親王規制。」

    曾靜大學士滿臉光彩,聲音微顫說道:「這還是在我大唐境內,皇權至上,如果是在南晉或是宋國,甚到可以按照帝王之制重修宗祠,十三先生,你說我這輩子何德何能,怎麼就有這麼大的福氣?」

    忽然間,他注意到了寧缺的沉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失態,失態了,不過總比早年前清河郡崔氏那位族長要強,據傳那年西陵選定大神官的消息傳回清河郡後,那位族長驚喜過度,竟是變成了一個傻子。」

    寧缺微澀一笑,說道:「當西陵大神官……真有這麼好嗎?」

    曾靜怔住了,臉上滿是吃驚神情,心想您是夫子的親傳弟子,怎麼會問出如此荒唐甚至有些弱智的問題。

    對世人而言,能成為西陵大神官,那是比做皇帝更加完美的事情,這還不好,那世間可還有別的什麼好事?

    曾靜忽然醒過神來,看著他有些不可思議說道:「您不想桑桑去西陵?」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不是不想,是沒想好。」

    曾靜顫聲說道:「十三先生救小女於苦厄之中,這些年來照拂有加,我自是萬分感激,我也知道您與小女之間並非普通主僕情份,只是這件事情,還請先生您多多思忖,切不可隨意便做了決斷。」

    寧缺沉默不語。

    曾靜想到一種可能,卻覺得不太可能,扯著頜下的鬍鬚猶豫掙扎了半天,壓抵聲音試探著說道:「聽聞教典不禁神座娶妻或嫁人。」

    寧缺霍然抬首,看著他問道:「真的?」

    曾靜看著他驟然明亮的眼睛,唬了一跳,心想難道妻子平日裡的猜測是真的?

    想到那個猜測可能是真的,曾靜頓時忘了寧缺是書院二層樓學生的事實,下意識裡端起了長輩的架子,捋鬚皺眉問道:「如果桑桑不去西陵,十三先生日後準備如何安置我這可憐的女兒?」

    寧缺沒有注意到對方神情的變化,說道:「等她過了十六,我就娶她。」

    曾靜捋鬚的手指一抖,鬍子掉了三根。

    他正準備等對方開口之後,自己好生辯上一番,然後卻沒有想到寧缺竟是毫不猶豫、未作任何遮掩,便說要娶桑桑為妻!

    「正妻?」

    曾靜聲音微顫問道。

    寧缺搖了搖頭。

    曾靜微怒。

    寧缺搖完頭後說道:「當然是正的,難道還是歪的。」

    曾靜輕鬆了很多,微笑問道:「納妾否?」

    寧缺苦澀說道:「我倒是想,你覺得可能嗎?」

    曾靜的笑容愈發盛放,自己的女兒可能嫁給夫子親傳弟子為正妻,對方還承諾不納妾,這等將來,似乎不做西陵大神官也算不得太遺憾。

    「既然如此,那桑桑去不去西陵,全部由你說了算。」

    曾靜大學士向來是個很決然的人,不然當年桑桑被他正妻所害之後,就算有皇后娘娘的壓力,他也不可能頂著清河郡大姓的威名,直接休妻殺奴。

    所以當聽到寧缺的話後,稍微想了想兩種選擇的優劣,他便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夫妻從這件事情裡摘了出來,把壓力全部扔給了寧缺。

    寧缺痛苦說道:「這種事情不應該是大家商量著辦嗎?」

    曾靜輕撫微痛的下巴,搖頭晃腦說道:「桑桑如今還在先生的戶籍上,而且你們感情深厚,論情論理,此事也應該由先生做主。」

    寧缺忽然發現這個未來的老丈人,還真心不是一個好糊弄的角色。

    曾靜看著他冷笑想道,不要以為你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便可以糊弄老夫出口拒絕西陵神殿的請求。

    夜漸深。

    曾靜夫人帶著桑桑從後宅走了出來,臉上滿是不捨。

    曾靜把妻子拉到一旁低聲說了幾句,曾靜夫人掩嘴微驚,再看寧缺時,那眼神便與從前有了極大的不同,疼愛喜歡到了極點。

    「想著日後先生您會時常來府上,所以先前命人在後宅騰了間客房出來。」

    曾靜夫人看著寧缺笑瞇瞇說道:「不若今夜便在這裡歇著吧。」

    寧缺忽然覺得自己走進了聊齋的世界,生出落荒而逃的衝動。

    「稍後還有件要緊事去辦。」

    他站起身來,讓桑桑今夜便在學士府裡多陪陪父母,便離了學士府。

    他去了春風亭橫二街。

    朝小樹的宅子便在這條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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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四章 借劍(上)


齊四一直等在朝宅外……見著寧缺終於現身……頓時松了口氣,頓著他便往宅子裡走去,一路上低聲說了說最新的情況。

  已是深夜,但朝宅大廳依然是燈火通明,數人沉默坐在廳內,氣氛顯得有些壓抑,當他們望向坐在首位的那位老太爺時,臉上總會帶著溫和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未免顯得勉強了些。

  齊四帶著寧缺走入廳內。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抱拳行禮,自報家門。

  “常三,常思威。”

  “劉五劉思。”

  “費六費經緯。”

  “陳七”

  今日朝宅裡這些人,都是魚龍幫當年的頭領,在春風亭一案後,他們的身份現了明路,只能離開魚龍幫回到朝廷裡,如今在驍騎營和侍衛處裡都有極重要的身份,此時眾人聚於朝宅,自然是為了那件事情。

  朝小樹離開長安城之前,專門帶著自己手車這些兄弟去了一趟臨四十七巷,讓寧缺見過面,寧缺知道這些人的身份,如果從暗侍衛那邊算起,大家還要算是同僚,對他們出現在這裡並不奇怪。

  常三等人看著寧缺的眼光有些複雜。

  朝小樹離開之前,曾經隱隱有把魚龍幫和他們託付給寧缺的意思,只是寧缺沒有接受,對此事他們心中一直有些困惑不解,不明白朝小樹為什麼如此信任對方,然而近兩年的時間一晃而過,如今的寧缺早已成為長安城裡的名人他們才明白原來朝二哥早就看出了此子的不俗。

  “這位是朝老太爺。”齊四介紹道。

  寧缺看著那位白髮蒼蒼,面有憂色的老人家,不知為何便覺得有些惱怒,蹙眉說道:“父母在不遠遊,他倒是游的快活自在。”

  朝老太爺歎息一聲,替自己兒子開解道:“最早要他考功名,後來要他謀官位,羈了他半輩子如今好不容易有機會擺脫這些便讓他去吧。”

  寧缺微微一怔,沒有想到這位朝老太爺竟如此想的開又想著朝小樹在長安城黑道裡當了多年皇帝,朝老太爺出身書香門第,竟是不聞不問,想來也是個極有主意卻不擅出主意的精明人。

  想明白了這件事情,他也不用再避著老人家看著身旁的諸人說道:“那名南晉劍師已經審過,朝二哥應該是和柳白戰了一場。”

  廳內頓時響起一陣驚呼,常思威的臉上滿是憂慮之色,他們和朝小樹同生共死多年,對朝小樹擁有一種近乎愚妄的信心,但聽著出手之人真是劍聖柳白,依然難免覺得震撼多然無措。

  劍聖柳白乃當世第一強者就算朝小樹離開長安之後境界又有增益,又如何是此人的對手,只是不知那一戰的結果究竟如何。

  寧缺說道:“柳亦青也不知道那一戰的具體結果,朝小樹佩劍被奪,他肯定是受了重傷只是現在不知道他人在哪裡。”

  齊四撓著頭,很苦惱地說道:“以朝二哥的性格,斷不至於做出劍亡人亡的蠢事現在需要確認的事情是,他現在傷到底有多重他是自己藏在哪個……”上山村裡還是被南晉人囚禁了起來。”

  “不含劍閣。”

  寧缺看著眾人說道:“柳亦青不敢在這件事情上撒謊,因為在找到朝小樹之前,書院會一直囚著他,另外書院已經去信到劍閣,問柳白。”

場間諸人雖說在長安城黑道間曾經擁有赫赫之名,如今更是朝廷裡的重要人物,但對於修行者的世界確實沒有什麼瞭解,也不知該如何著手,此時聽著寧缺的話,知道書院竟是親自出面,頓時覺得安心了些。

  常三補充說道:“陛下也知道了這件事情,明天就會正式修書給南晉國主,向他要人,我想南晉人應該要掂量下。”

  陳七一直沉默站在角落裡,藏身在人們的身後,似乎很不習慣讓自己被太多人看到,忽然間他說道:“我覺得這件事情有問題。”

  所有人望向他,包括寧缺。

  寧缺先前就注意到,眾人自我介紹身份時,都能報出自己的名字,只有這個陳七沒有,同時他想起,長安城黑道江湖裡對魚龍幫諸人的那個形容,常三冷、齊四狠、劉五橫、費六凶、陳七陰。

  陳七究竟有多陰?

  “劍聖柳白會對朝二哥出手,可能是因為他見獵心喜,可能是他要打壓我大唐氣勢,可能是因為朝二哥吃了劍閣地裡的一根包穀。”

  陳七仿佛感受不到眾人的目光,低著頭緩聲說著,雖然說的內容有些好笑,但聲音陰惻仿佛陰影裡的老鼠。

  “這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柳亦青為什麼會來挑戰書院?他為什麼要拿著朝二哥的劍,為什麼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情?”

  “我不是修行者,也不知道修行者平時都在想些什麼東西,但我想如果修行者還是人的話,那和他們的思考方式和我們這蚊普通人沒區別。……

  寧缺點點頭,說道:“這點我可以證明。”

  陳七緩緩抬起頭來,有些小的眼睛裡閃爍著幽光:“柳白是世間第一強者,所以他不可能是個白癡。

  派自己的親弟弟來打書院的臉,可行,哪怕輸了,通過書院的手磨礪自己弟弟的修為,也行,為了兩年前在春風亭死於你們二人之手的弟子,想要收拾朝二哥和你,都行,但拿著朝二哥的劍,讓你誤以為朝二哥死了,從而讓自己的親弟弟變成一個瞎子,我想他不會認為這麼做可行。”

  寧缺沉默,回憶在書院側門的那場戰鬥,確認陳七說的有道理,如果當時不是看見柳亦青手中握著朝小樹的劍,自己絕對不會選擇那般強悍的出手,把劍聖柳白弟弟整瞎,對他又沒有好處。

  “如果我是柳白,我先勝了已入知命的朝二哥,然後讓自己的弟弟擊敗寧缺,已經足矣彌補春風亭的事情,我沒有什麼樣必要與書院與大唐結死仇。”

  陳七繼續輕聲說道:“根據侍衛處的情報,當你進入書院二層樓之後,你的名聲頓時傳遍了整個修行界,我們雖然不是修行者,但都知道你的名字上了天書,而且春風亭一案的很多細節也被傳了出來。”

  “訊信的自然傳播速度絕對沒有這麼快,那時候就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想要南晉劍閣把注意力放在朝二哥和你的身上,那麼我相信這兩件事情的背後,也有人在動手腳,柳亦青會拿著朝二哥的劍,便是手腳之一。”

  陳七平靜看著場間諸人,說道:“有能力有膽量挑弄大唐書院和南晉劍閣之間的關係,並且還有資格從這件事情裡謀取好處,看遍整個世界也只有一個,地方需要這麼做,那就是西陵神殿。”

  南晉都城外。

  臨崖有黑白二色古閣,是為劍閣。

  劍閣建築往山崖裡去,是一方清幽的大洞,洞頂直通峰頂,有天北,灑落,洞底有一片碧潭,一間草屋,仿佛一個單獨的小天地。

  柳白坐在自己的小天地裡,看著碧潭裡盲魚噴出的細密水泡,緩緩伸手把肩頭的長髮撥至身後,淡然問道:“誰能給我一個解釋?”

  柳亦青在書院慘敗,雙眼瞎了的消息,已經傳回了南晉,隨著這個消息抵達南晉的還有來自大唐的兩封書信。

  其中一封書信是由大唐皇帝陛下親手所書,現在正在南晉國主的寢宮之中,讓國主憤怒到了極點,也無奈到了極點。

  另一封書信由書院某位老婦書寫,現在正安安靜靜擺在柳白的腿畔,封口已剪,大概他已經看過了。

  碧潭側方,跪著十餘名劍閣二代重要弟子,聽著師尊的問話,他們沉默低頭,根本不知該如何回答。

  柳亦青在正面挑戰中落敗,這能怎麼解釋?

  柳白看著身前的碧潭,面無表情說道:“我的親弟弟,居然變成了一個瞎子這件事情究竟誰能給我一個解班……”

  有劍閣弟子悲憤說道:“書院下手太狠,我們一定要……”

  “一定要什麼?報仇?為什麼要報仇?”

  柳白神情冷漠說道:“劍道在於一往無前之精神氣魄,我既然要他去敗寧缺,殺寧缺,那麼他被寧缺所敗所殺,都是理所當然之事。更何況我讓他去書院,本來就是想讓他求敗,能夠磨洗劍心。”

  眾弟子震驚無言,這才明白原來師尊早就料到柳亦青會敗。

  柳白看了一眼身畔那封信,聲音漸寒說道:“我只是不明白,我讓亦青去洗自己的劍,為什麼他卻帶著朝小樹的劍去了?”

  劍聖柳白身上的一切都是劍,無論是披散的黑髮,腰間的系帶,微擺的衣袂,目光背影以及他的聲音。

  當他的聲音漸寒,潭畔的劍閣弟子們仿佛看到一柄神劍正緩緩從萬古寒冰中抽出,雙眼被淩厲劍意所侵,頓時開始刺痛流淚。

  眾弟子驚恐萬分,匍匐於地,顫慄不敢多言。

  柳白緩緩轉身,神情冷漠看著潭畔的弟子們,說道:“我那弟弟除了劍道之外,別的方面前比較白癡,正因為他白癡,所以他白癡到連用朝小樹的劍去激怒寧缺的方法都想不到,那麼是誰幫他想到的?”

  劍閣後的崖洞裡一片死寂。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匍匐於潭畔的弟子中有一人緩緩直起身來,然後他站起向潭畔前行兩步,長揖行禮,卻沒有說話。

  柳白看著這名弟子,神情冷漠說道:“裁決司就一定比劍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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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五章 借劍(中)

    小碧潭裡的盲魚還在吐著水泡。

    潭畔的黃草依然淒黃無力。

    彷彿那間草屋上的同伴。

    聽到柳白的問話,那名走到潭畔的劍閣弟子身體劇震,他已經決定坦承一切,卻沒有想到,原來師尊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柳白說道:「我養了你七年,教了你七年,就算是一把冰冷的劍也能捂熱,卻沒想到裁決司的人,天生就是冰坨子。」

    那名劍閣弟子沉默了很長時間,再次長揖及地行禮,誠懇致歉說道:「抱歉,我沒有想到最終會是這樣的結果。」

    柳白面無表情說道:「裁決司要借我劍閣的劍殺人,事先應該要和我說一聲,不問而取那就不是借,而是偷。」

    那名劍閣弟子感慨說道:「職司所在,我也不想這樣。」

    「我知道你不想這樣。」柳白很乏味地重複了一句。

    那名劍閣弟子緩緩直起身體,平靜注視著碧潭對面的柳白,能夠承受柳白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凜厲劍意,表明他的真實修為境界,要比平時強上很多。

    當然就算他的修為境界比現在再高出數個層級,依然不可能是柳白的對手,只是他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畏懼。

    劍聖柳白是世間第一強者,令無數修行者敬畏懼怕,但他是西陵神殿的執事,他所執行的命令來自桃山那座黑色的道殿。

    用柳白的話,他只是憑藉自己管理劍閣的權限,把那把朝小樹的劍借了出來,然後再借給即將遠赴長安城的柳亦青,同時對他說了幾句話。

    不問而取確實不是借,是偷。

    但既然是西陵神殿要借劍殺人,那麼借便是借。

    就算在世人眼中是偷。依然是借。

    柳白終究是西陵客卿,要奉昊天之命而行事,又能把自己如何?

    「不管隆慶皇子死還是沒死,但想來他已經毀了。」

    柳白看著他說道。

    那名弟子恭謹應道:「正是。」

    柳白又說道:「聽說葉紅魚自荒原回來後也廢了。」

    那名弟子平靜說道:「正是。」

    柳白大笑說道:「你回桃山會接任大司座?」

    那名弟子也笑了起來,用沉默表示承認。

    柳白笑的愈發開心,說道:「那豈不是日後你可能成為裁大神官。」

    那名弟子微笑不語。

    柳白臉上的笑容驟然斂去,看著這名弟子面無表情說道:「雖說我劍閣弟子能繼任神座,也是我這個做老師的光榮,只是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你若真成了裁決大神官,我要殺你便有些不方便。」

    那名弟子身體驟僵,看著潭對面。

    「既然你還不是裁決大神官,那麼偷東西,總要付出一些代價。」

    那名弟子表情驟寒,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的嘴裡多了一絲甜意,齒間多了一段滑軟的事物。然後他發現那是自己的舌頭。

    緊接著他的腦袋從頸間斷開,墜落在潭畔的地面上,骨碌碌滾動著,滾進碧潭,片刻後潭水裡多出了幾道血色。

    盲魚感知著食物的味道,愈發歡快地開始噴吐水泡。

    一直沉默跪在潭畔的劍閣弟子們走了上來。開始收拾那具無頭的屍身,他們注意到屍體頸部的腔洞平滑無血。斷口彷彿被一層透明的薄膜覆住般,能清晰地看到氣管食管骨血,覺得有些噁心。

    殺死神殿裁決司的一名重要人物,對柳白來說,彷彿就像殺死了一隻老鼠般隨意尋常,他臉上的神情根本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當目光落在身旁那封書院來信上時,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找到朝小樹,把他安安全全送回長安城,把我弟弟換回來。」

    劍閣弟子們互視一眼,領命而去。

    這時候一名中年男子從閣外走了進來,他看著碧潭裡浮沉的血花水泡,輕輕嘆息一聲,走到柳白身後恭謹問道:「師兄,問題解決了?」

    柳白說道:「如果殺人就能解決問題,那我眼中的世界會美好很多。」

    那名中年男子苦澀說道:「聽聞裁決大神官對他很是看重,這次真的準備讓他回桃山接任葉紅魚的位置,師兄斬他一隻手便罷了,何苦非要殺了他。」

    柳白沉默片刻後,說道:「拿筆紙過來。」

    ……

    ……

    天光從峰頂洞口灑下,凝成一束籠罩著碧潭,以及潭畔的草屋和人。

    柳白坐在潭畔,坐在天光下,靜思了很長時間,才拾起身畔的筆與紙,在微黃的紙張上緩慢而看似隨意地塗寫。

    他不是在寫字,而是在畫畫。

    柔軟的墨筆在無法鋪平的紙張上行走,線條扭曲打結,不時顫抖,簡單幾筆艱難地構成一個中空狹長的物事,卻看不出來是什麼-。

    這幅面非常拙劣,看上去就像是頑童瞎弄出來的作品。

    然而就這樣一幅拙劣而簡單的畫,卻似乎讓柳白耗盡了心神,在水光的映襯下,臉頰顯得有些微白憔悴。

    中年男子看了一眼那幅畫,忽然身體僵硬起來。

    「你看得出來我畫的是什麼?」

    柳白問道。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後,聲音微澀說道:「師兄畫的的是一把劍。」

    柳白滿意說道:「能看出這是一把劍,師弟你的境界看來有所增益。」

    中年男子強行壓抑著心頭的震驚,問道:「師兄這把劍要給誰?」

    柳白平靜說道:「寄到西陵,寄給葉紅魚。」

    中年男子再也無法控制住情緒,雙膝跪倒在柳白身後,顫聲說道:「師兄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寄給道痴?」

    柳白端詳著手中畫著劍的紙,說道:「因為光明神座死在長安城後,這整座桃山,就只有這個女人還讓我有幾分欣賞。」

    「但……但劍閣與裁決司之間已然決裂。」

    中年男子焦慮不安顫聲說道:「如果葉紅魚真的悟了師兄您的劍意,日後成長起來,豈不是要成為劍閣的大敵?」

    柳白說道:「就算沒有我這把劍,道痴一樣能夠再次走過那道門檻,我只不過是希望她能更快一些。」

    他抬起頭來,看著峰頂灑落的天光,面無表情說道:「裁決老兒借了把劍給亦青,我就借把劍給葉紅魚。」

    借劍,自然為的是殺人。

    ……

    ……

    西陵桃山,某間偏僻的石屋。

    「司座大人,卑職只是個傳話之人,還請千萬不要見怪。」

    陳八尺看著身前的葉紅魚,目光被她身上那件有些寬大的青色道袍閃了閃,然後再次落到她美麗而清媚的容顏上。

    他曾經是神殿騎兵統領,雖然因為墨池苑弟子遇馬賊一事,被寧缺硬生生逼著領受了教律懲罰,被打了棘棍,又被奪除了一應職務,但他洞玄上境的實力猶在,所以在裁決司內依然極有地位。

    以往他的直屬上司是隆慶皇子,真正最敬畏的人,卻是面前的葉紅魚,就算如今葉紅魚落魄如此,面對著她,他依然感到有些呼吸困難,很自然地用起了舊時的稱謂,言語極為小心翼翼。

    但畢竟事情在發生著變化,神殿裡所有人都知道,裁決大神官已經暫停了葉紅魚司座的職務,讓她清修反省。

    或許是受到這件事情的影響,陳八尺的目光變得比以前放肆了些許,趁著葉紅魚平靜注視屋外的時刻,在她美麗的臉頰和身上來回打轉。

    葉紅魚、莫山山和陸晨迦之所以被稱為天下三痴,除了修行境界強大之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為她們都很美麗。

    葉紅魚一直都很美,她的身材一直都很好,很誘人。

    現在她嬌彈誘人的身軀,被籠罩在寬大的青色道袍下,但陳八尺當年看過太多她穿著紅色短裙的畫面,此時目光所及,那件寬大的青色道袍彷彿就此消失,露出那雙筆挺緊繃滑直的大腿。

    少女依舊美麗動人,而且因為她現在的黯淡處境,那份怯弱讓美麗更增添了幾分真實氣息,讓有些人生出敢於佔有這份美麗的勇氣。

    陳八尺的眼神有些褻穢,但他心裡不敢褻穢,因為他沒有這種勇氣,和道痴在他心中的威嚴回憶無關,只和他今天要說的這件事情有關。

    「羅克敵大人是神衛統領,又是掌教大人的親信,司座大人您應該很清楚他的修為境界,如果他願意加入到裁決神座的爭奪當中,勝算很大。」

    看著葉紅魚轉過身來,陳八尺恭謹低下身去,說道:「如果司座大人覺得此事可行,統領大人會親自前來向您表明他的情意與決心,大人還說只要您同意,他便立即去掌教大人面前提親。」

    葉紅魚看著身前這個看似恭謹的舊日下屬,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平靜說道:「給我些時間考慮考慮。」

    陳八尺連聲說道:「理所當然,理所當然。」

    葉紅魚緩緩關閉石屋的門,然後坐回被陰暗籠罩的石床上。

    堂堂神衛統領前來提親,對於一個已經快要一無所有、只剩下容顏與身軀的道門女子來說,不止是理所當然,更是驚喜?

    她神情依舊平靜,然而寬大青色道袍下的身體卻壓抑不住顫抖起來,石床發出吱吱的聲音,似乎隨時可能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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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六章 借劍(下)

    在荒原魔宗山門裡,蓮生不止污了她的血肉,更污了她的心境,讓她本來清明無雙的道心因為舊年某事而蒙上了塵埃,又因為她知命境本就不穩的緣故,一朝強行墮境,竟是再也看不到恢復的可能。

    如果是一般的修行者,遇著這等挫折,想必會就此絕望放棄。

    但她不是一般的修行者,她是視道如癡的道癡。

    她很清楚所有挫折都是昊天的考驗,只要自己道心足夠堅定強大,便能把所有這一切變成漫漫修行道畔最美麗的風景。

    在荒原上,她見過千年之前那位光明神座佈下的塊壘陣,她見過軻先生斬開天地的浩然劍,這些風景都在沉默等著她觀賞,然後吸收。

    但西陵神殿裡別的人不知道。

    裁決大神官不知道。

    想逼她成親的神衛統領羅克敵不知道。

    不知道的結果便是,如今的西陵神殿,不止給予她冷漠嘲諷鄙夷羞辱,甚至要把她現在最需要的時間都要剝奪。

    葉紅魚需要時間,需要時間來看透那些風景,來看破蒙在眼前的紙。

    所以她可以平靜無視那些神情複雜的眼光,那些字字誅心的議論,她可以顯得怯懦,甚至卑賤,她可以跪在神座之前,恭謹地彷彿無希望的廢物。

    然而現在她所面臨的局面,卻忽然變得艱難起來。

    雖然神衛統領羅克敵是神殿難得的高手,是掌教最信任的下屬,但葉紅魚根本不會考慮嫁給他。

    不是因為他的年齡,不是因為他的相貌,甚至不是因為她對他沒有感情,因為為了修道,她可以沒有任何感情。

    而是因為……他要她嫁給他。

    他要她嫁給他,不是他求她嫁給他,不是他請她嫁給他。

    這是她無法接受的羞辱。

    葉紅魚沉默坐在石床上,雙手緊緊攥著青色的道袍,指節有些發白。

    「難道真的要回觀裡?」

    「陳皮皮你這個死胖子,你這個賤人,你這個白癡,小時候我就是嚇了你兩句,你為什麼就要逃跑?你為什麼現在還不回觀裡?」

    「你不回觀,哥哥就不會原諒我,那我怎麼回去?」

    不知道是因為想起陳皮皮那個可惡的傢伙,還是因為自己兄長,葉紅魚這些日子裡面對著無盡羞辱依然可以平靜自持,此時卻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默默低頭,眉眼間儘是委屈難過和怯弱。

    這時候的她不再是道癡也不是失敗者,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少女。

    普通少女被人逼婚時,自然是容易憤怒的,所以葉紅魚這時候變得非常憤怒,她目光寒冷看著石屋緊閉的門,心想自己應該把陳八尺殺死,把羅克敵殺死,把所有敢用那等目光看自己的人全部殺死。

    然而眼眸裡的憤怒,漸漸化作惘然和自嘲,因為現在她的沒有了時間,她不能回觀,那麼她似乎只能這般憤怒而無助地坐在石床畔。

    便在這時,有人來到了石屋外。

    「大人,有您的一封信。」

    石屋外那人沒有稱呼她為司座,沒有刻意恭敬,但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表明了足夠的尊敬,這是只有她才能感受到的尊敬。

    葉紅魚微微挑眉,神情微異。

    在神殿裡,她已經很久沒有被人如此尊敬過。

    石屋門打開,她認得那人是裁決司一名很普通的執事。

    那名執事恭敬地雙手遞過一封信,然後什麼話也沒有說,轉身離開了石屋。

    石屋門重新關閉,幽暗復生。

    葉紅魚走回石床畔坐下,靜靜看著手中的那封信,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信封是普通牛皮紙,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封皮上沒有字跡。

    她曾經是裁決司的大司座,雖然不怎麼具體管理司中事務,但一樣有雙能識世間一切細節,然後從中發現線索的慧眼。

    看似普通的牛皮紙,紙絮約二指,乃是丹州紙坊最常見的工藝。

    那麼這封信來自南晉。

    葉紅魚確認自己在南晉不認識什麼人,所以她不知道寫信的人是誰。

    她揭開信封,抽出裡面的信箋,緩緩展開。

    信箋是微黃的草紙。

    草紙上畫著一個圖案。

    畫圖之人明顯不擅丹青,線條歪扭顫抖,難看到了極點,也拙劣到了極點,根本無法看明白他畫的是什麼東西。

    葉紅魚看著微黃信箋上那個狹長中空的圖案,捏著信箋兩角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沉默了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她看明白了信箋上畫的是什麼。

    那是一把劍。

    劍聖柳白的劍。

    ……

    ……

    越國在南晉之南,大河之東,臨著相對安靜的南海,所以漁港要比宋國那邊顯得繁華熱鬧很多。

    一名身著布衫的青年,從一艘漁船上走了出來,對著朝陽伸了個懶腰,然後瞇了瞇眼睛,示意下屬去完成隨後的事宜。

    這名青年的容顏異常俊美,頰畔那道淒厲的傷疤,也沒能讓這張臉顯露出猙獰的意味,反而讓他平添了幾分沉著。

    他瞇眼看著紅融初升的朝陽,感受著微濕海風拍打在臉頰上,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滿足,低聲說道:「就這般過完一生,似乎也不錯。」

    青年的下屬們與魚商和鹽商激烈地爭論著價錢,但這些事情似乎與他無關,他只是沉默看著那輪朝陽。

    漁港的人們,只知道這位青年是名來自北方的大商人,做的是醃魚生意,根本沒有人知道,在販賣醃魚之前,這名青年曾經擁有過怎樣光彩奪目的人生,在世間擁有怎樣的盛名。

    青年人曾經是燕國的皇子,是西陵神殿最風光的年輕強者,是曾經在知命門檻上種過幾枝桃花的煌煌美神子。

    然而如今,他是一名販魚的商人。

    就算他被寧缺一箭射穿胸腹,廢了一身境界修為,就算他自甘墮落,在破廟裡與乞丐爭食,但他畢竟曾經是隆慶皇子。

    沒有修為境界,還有拳頭,拳頭如果無法抵抗世間的風雨,他還有智慧,最關鍵的是,既然他沒有死,那麼他便想活的好一些。

    潦倒不堪的他,用半個月的時間,統一了燕國成京城內城外的丐幫,成了幫主。然後他帶走了幫裡的一部分財富和一些忠誠跟著他的下屬,去往宋國,開了一家酒鋪,只用了很短的時間,打垮了街上所有的同行。

    再然後他把那些酒鋪茶樓食居,半賣半送給宋國某個官員,拿著到手的一千兩銀子開始做販賣生意。

    從越國收購醃魚,再販賣到南晉或是燕國,生意很好。

    隆慶有時候也不免生出一些唏噓,自己似乎做什麼都能做的很好。

    只用了這麼短的時間,他便成為了一名大商人,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然而看著竹筐裡的那些醃好的鹹魚,他又不禁在想,就算自己成為世間最有錢的大商人,但和筐裡的這些鹹魚,又有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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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七章 舷畔的黑色桃花

    對滄海發感慨是很常見的事情,對著鹹魚發感慨的人卻很少,只不過想著過去一年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即便對著一筐鹹魚,隆慶也忍不住唏噓起來。

    但他很清楚,對現在的自己來說,任何類似唏噓感慨之類的情緒,都顯得過於多餘,而且會讓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境再次感受到那股難以抑止的痛苦與絕望,所以他沉默著準備離開漁港。

    忽然間,他停下了腳步,精緻的革履在濕漉粘滑的地面上緩緩碾壓,帶動著的身軀緩緩向後轉去。

    只見滿是晨光的海面遠處,有一艘小船正在浪間不時起伏。隆慶現在眼力依然比普通人銳利很多,看到船上站著一名青衣道人。

    小船上那青衣道人形容尋常普通,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但他卻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因為他的身體因震驚而變得無比僵硬。

    漁民和苦力們,背著沉重的漁獲,在滑溜溜的甲板間穿行,岸,商人們叼著煙桿,頤指氣使呼三喝四,海鳥在海面與船桅間來回飛翔,越國這座漁港忙碌嘈雜依舊,似乎沒有任何人看到了那艘小船。

    隆慶隔著數百丈的距離,沉默看著那艘小船和船上的道人,目光隨著遠處波濤的起伏而不安,他現在已經算不得一名修行者,但他的見識眼光依然還在,很清楚這名青衣道人肯定是個修行者,而且是他根本無法看出深淺,哪怕是曾經強大的他也無法看出深淺的強大修行者。

    遠處小船上的青衣道人,負手站在船首,微微抬頭看著東方初升的朝陽,整個人彷彿都要融化在微紅的晨光之中。

    隆慶看著那名青衣道人的背影,忽然生出想要逃離的衝動。

    就在這時,他腦中響起一道平靜而充滿威壓感的聲音。

    「人世間真的有滿足這種東西存在嗎?」

    ……

    ……

    遠處海上那名青衣道人沒有轉身,自然也看不到他有沒有說話,但隆慶明白腦中那道聲音,便是那位道人的問話。

    聽著這個問題,他英挺的雙眉微微蹙起,顯得有些痛苦,低著頭看著腳旁粘液中正正在掙扎的一隻小蝦,喃喃說道:「無法滿足又能如何?」

    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遠處小船上那名青衣道人,帶著幾絲怨恨和惘然說道:「光明已經遺棄了自己,黑暗都不屑於殺死自己,像我這樣的廢物,還有什麼資格說不滿?我還能企盼怎樣的人生?」

    青衣道人的聲音隔著數百丈的距離,再次在隆慶腦中清晰響起。

    」你是光明的,眼中必是光明的,你是黑暗的,眼中必是黑暗的。這一年來你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難道還沒有明白光明與黑暗之間真正的關係?」

    隆慶想起書院登山時的那場夢,那場令他無比痛苦無比驕傲無比輝煌最終卻無比惘然的夢,想起夢裡的萬丈金光,忽然間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身體卻驟然寒冷起來,在深春的朝陽下開始顫抖不安。

    「但那不是我的最初的信仰。」

    他盯著遠處船上那名青衣道人,顫抖的聲音像船桅上的風湍般,生硬而寒冷地從唇齒間傳出來,帶著無盡的絕望。

    青衣道人沒有轉身,依舊負手看著紅融的朝陽。

    「信仰可以讓你滿足嗎?」

    隆慶回答道:「曾經可以。」

    青衣道人沉默。

    隆慶低下頭去,看著腳畔依然在掙扎的那隻小蝦,痛苦問道:「這樣真的可以嗎?」

    青衣道人說道:「可以。」

    隆慶有些惘然問道:「值得嗎?」

    青衣道人說道:「值不值得,要看滿不滿足,你若滿足於現在,就不值得,如果你還有一絲不滿足,那便值得,我一向以為人世間從來沒有真正的滿足,那麼我認為無論何時這都是值得的。」

    終究又回到了滿足這個最初的問題上。

    隆慶強行壓抑住惘然震驚無措的情緒,拚命地蹙著眉頭思考,在長時間的沉默裡回憶過去的時光,猜想未來的人生。

    自己真的滿足嗎?

    在成京城領著乞丐搶食物掙地盤,拐蒙拐騙偷銀子,終於掙著一筆錢去宋國開店掙銀子,又開始販醃魚掙銀子,就這樣平平靜靜安安樂樂地下去,成為世間一名普通的成功商人,娶一個美麗溫婉的妻子,納兩房小妾,生很多孩子,直至很多年以後自己垂垂老矣,確認燕國再沒有人在追殺自己,才偷偷帶著一家人回成京,跪在皇宮外的御道旁,指著御駕那名同樣蒼老的皇帝,顫聲告訴孫子,爺爺當年和他的關係不錯,但我本來應該坐在那裡才對。

    然後便要死了,讓家人把自己抬到西陵神國,來到那座開滿桃花的神山之下,擠進無數來拜天求醫的病人婦人中間,然後他虛弱地躺在擔架上,看著冷漠驕傲的神殿騎兵和黑衣執事們走過,看著高處那幾座巍峨壯觀的道殿,兩行濁淚淌過老皺的臉頰,虛弱哭喊道我本來應該是坐在那裡才對。

    那樣的人生才是對的,為了那樣的人生,做出任何樣的事情都是值得的,哪怕背離了最初的信仰,接受最痛苦的精神洗禮。

    隆慶站在海畔的晨光裡,站在鹹魚的腥味和海風的腥味間,無識無覺,不聞其臭,彷彿一具失魂的肉軀,忽然間他跪了下來。

    啪的一聲脆響,他的雙膝把身前粘液裡的掙扎的那隻小蝦碾死。

    他看著數百丈外那隻小船,看著那名青衣道人的身體,雙手扶地跪拜不起,眼淚在臉上無聲縱橫,顫聲道:「請指引我的道路。」

    青衣道人的聲音在他腦海裡再次響起:「隨我來。」

    跪在地上的隆慶有些惘然,他不知道該怎樣靠近那艘小船,也不知道應該怎樣才能追隨船上那名青衣道人的背影。

    當他抬起頭來時,卻發現自己眼前已經不再是漁港,而是一片浩翰幽藍的海水,海鳥不時落入海面,擾亂晨光與海色。

    青衣道人的背影,離他只有兩步之遙。

    不知何時,他已經來到了小船之上。

    隆慶看著站在船首的青衣道人,震驚無語。

    當他餘光看到船舷上那幅畫面時,更是忍不住眼瞳微縮。

    南海相對東海要平靜很多,但風浪依舊極大,能在南海裡行駛的船舶,無論大小工藝都極講究,所用船木在構造之前,都要堆在船場放很長時間,任由風吹雨淋日曬,消解應力之後才能使用。

    換句話說,任何船木都是死木。

    然而小船的舷邊,此時卻生出了一朵桃花。

    死木生新桃。

    那是一朵黑色的桃花,在海風裡微微顫抖,在晨光中墨色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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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八章 榕樹下,池塘邊

    一名中年男子正在大河國某村池塘邊的榕樹下釣魚。

    他的臉上纏著一條白布,遮住受傷的雙眼,看不到池塘裡魚兒吐的水泡,也看不到魚線的起伏,如果換作普通人,想必會煩燥鬱悶不堪,但他握著釣桿的手依然那般穩定,神情平靜,不急不燥。

    細細的竹竿微微下垂,拉成如弓般的曲線,魚線向池塘水中伸進,驚得一隻水爬蟲急速避開,水底隱有擺尾響動。

    中年男子右手微緊,提起竹竿,一尾並不肥大的鯉魚被提出水面,啪嗒啪嗒拚命掙扎著,他收竿伸手,把魚從鉤上摘了下來,隨手扔進身旁浸在池水中的魚簍裡,動作顯得熟練至極,想來最近時常做這些事。

    一名穿著素色衣衫的婦人,走到他的身後,看著魚簍發出喜悅的讚歎,婦人容貌尋常只是清秀,一身衣著樸素簡單,卻透著乾淨,看眉眼似乎二十出頭,看眼眸裡的喜悅深處的落寞麻木,卻像是三十幾歲。

    婦人和他說了幾句話,扶著他向樹後走去。

    榕樹後是一個小院,籬笆微斜,茅草漸敗,看著有些破落,但院子裡和屋中卻被收拾的非常乾淨,就如那婦人給人的感覺。

    「看來你真是喜歡釣魚,如果還有剩的魚,明兒我去鎮上換些酒麴子回來,聽說魚兒就喜歡吃那些東西。」

    婦人說道。

    中年男子說道:「倒不是喜歡釣魚,只不過這麼多天都看不見東西,不免有些著急,心境不安,想讓自己的心靜一靜。」

    「宋大夫說了,如果藥沒問題,今天就應該好。」

    婦人扶著他在椅上坐下,緊張地看著他的臉,想要伸手解開蒙在他眼睛上的白布,卻又因為擔心而不敢動手。

    中年男子目不能視,卻彷彿能看到她的一舉一動,微笑安慰說道:「即便不能好,也是天數,解開吧。」

    婦人的手指緊張地絞在一起,責怪說道:「可不敢這麼說話,一定能好,你眼睛一定能看到的。」

    ……

    ……

    微微顫抖的手指,在中年男子腦後解開白布的結,然後小心翼翼向前繞過耳畔,一層一層地剝離,直至最終全部解開。

    天光從榕樹上方灑進小院漏進屋中,落在朝小樹的臉上,被白布裹了很多天的部位,因為久不見陽光,而顯得有些蒼白。

    他眉頭蹙的很緊,眼睛閉的很緊,雖說他能安慰婦人一切都是天數,雖說他是世間第一流灑脫人,但此時依然緊張。

    婦人站在他身前,低著頭緊張打量著他的眼睛,輕聲細語替他加油:「沒事,睜開看看,說不定你便能看到。」

    中年男子眼簾微顫,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稍微下陷的眼窩裡,眼眸黯淡無神。

    婦人有些失望,緊張的汗水打濕了衣裳,下意識裡把領口鬆了鬆,帶著最後的僥倖問道:「能看見嗎?」

    便在這時,有風在院外的榕樹裡穿行而過,帶動著天光搖晃起來。

    一抹天光落在中年男子黯淡無神的眼睛裡,彷彿再也不肯遠去,只肯停留其間,光澤漸亮,又有如釣竿輕顫,池塘水面起了波紋,生命氣息復生。

    眼前畫面由模糊漸趨清晰。

    他看見一個容顏清秀的婦人,看見她身上那件簡單的大河國襦裙,看見她緊張焦慮的神情,看見她頸間滑落的一顆晶瑩汗珠,看見那顆汗珠滑向她微敞衣領間的兩團白皙豐軟間。

    中年男子靜靜看著她,說道:「能看見了。」

    婦人很是喜悅,然後忽然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胸前,微羞側身,有些慌亂地整理衣衫,避開了他的眼光。

    中年男子微笑看著她,眼神是滿是感激。

    這些天如果不是得到這位婦人悉心照顧,不惜頂著村民的異樣眼光尋醫買藥,他的眼睛根本不可能這麼快便醫好。

    直到現在,他依然不知道這位婦人究竟是誰,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在過往這些天的閒聊中,他只知道對方是位寡婦。

    「這些天多謝你的照顧。」

    中年男子很誠懇地說道。

    婦人整理好衣襟,緩緩轉過身來,輕聲說道:「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中年男子說道:「我叫朝小樹,大唐朝的朝,村口有棵小樹的小樹。」

    婦人看著他清俊卻成熟的眉眼,微感慌亂,又有些黯然,心想這個男子肯定是個很有故事的人,眼治好了大概便會走吧?

    「這是剩下的藥錢。」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伸手在裙中取出一把碎銀子,遞到朝小樹的身前。

    朝小樹想了想,接過碎銀子放回衣中,沒有多說什麼。

    看到沒有把剩銀子留給自己表示感謝,婦人反而覺得有些高興,囑咐他好生休息,不要貪著看太長時間,便去燒水煮飯。

    ……

    ……

    吃過晚飯,自眼睛受傷後第一次認認真真洗了個澡,朝小樹神清氣爽,然後穿上婦人有些羞愧遞過來的一件普通農服。

    他走到院中,看著夜穹裡的黯淡流雲,看著那些雲旁邊的暈,知道眼睛雖然可以視物,但依然需要時間才能完全恢復。

    想著當日自雲外襲來的驚天一劍,朝小樹微微瞇眼,然後笑著搖了搖頭,感慨想道,劍聖柳白果然不愧是世間第一強者。

    敗在柳白的劍下,朝小樹很平靜甚至有些欣慰,因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和隆慶那些年輕人不同,在長安城黑夜世界裡浸淫掙扎多年的朝小樹,雖然是真正的黑道君王,但他從來沒有什麼老子必須天下第一的執念,正因為如此,他從來不害怕失敗受挫,反而,只要失敗和受挫沒有讓他就此死去,他便能從每一次失敗和受挫中學習,然後進步。

    正回思著與劍聖柳白的那一戰,忽然有水聲自屋中響起,水聲嘩嘩,偶爾叮咚,那是水從婦人光滑身子上淌落的聲音。

    朝小樹沒有回頭望向屋內,雖然他知道屋內亮著燈,如果回頭,大概能夠看到窗紙上美麗的剪影,那誘人的畫面。

    他只是微笑著靜靜傾聽,聽的有些入神。

    婦人洗澡完,走到小院,走到他的身旁。

    微濕微香的氣息,滲進朝小樹的鼻端。

    有水自婦人濕漉漉的發間滴落。

    婦人身上的衣衫也有些微濕,微暖。

    這種氣氛很濕,很暖。

    婦人看著他的側臉,忽然把他的腰抱住,顫著聲音說道:「能不能把你的故事講給我聽?」

    朝小樹低頭靜靜看著她,說道:「我的故事其實很乏味。」

    婦人把頭埋在他的懷裡,低聲喃喃說道:「但那是外面的故事,我想聽聽,你走之後,我至少還有些故事。」

    朝小樹抬起手,輕輕撫著她濕漉的發,感覺著懷裡的婦人身軀越來越熱。

    婦人偷偷咬了咬下唇,鼓足勇氣,抬起頭來,緊緊抱著他,右手伸進他的衣間笨拙而顫抖地撫摸著,然後踮起腳尖,用自己的唇堵住他的唇。

    「我就不守婦道了。」

    她呢喃含混說道。

    朝小樹輕輕啜著她的唇瓣,右手自她腰間緩緩上行,隔著微濕的薄薄衣衫撫住那團豐軟,說道:「那還要聽故事嗎?」

    婦人羞的紅暈漸生,卻是倔強地不肯離開他的懷抱,癡癡地親著他,喃喃說道:「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不要聽故事,我要你給我一個故事。」

    「我不會急著走。」

    朝小樹輕輕推開她,在她額頭上親了口,微笑說道:「要不然還是先講故事?」

    有夜風自將傾的籬笆間穿過,拂在微濕的薄衣上,寒意讓婦人清醒了些,才明白自己先前究竟做了怎樣羞恥的舉動,只覺臉頰燙到不行,然而唇間殘留的味道,胸前的溫暖卻讓她不捨離開。

    「你不回家嗎?」

    「不急。」

    朝小樹回答道,長安城雖好,有朋友有陛下有老父,但他現在不想回,因為這裡很平靜,因為這裡有榕樹,有疼惜自己的婦人。

    婦人輕聲說道:「但你家裡人會擔心。」

    朝小樹說道:「我會給他們寫信。」

    婦人鼓足勇氣投懷送抱,卻被拒絕,不免有些羞怯,絞著手指轉過身去,以整理床鋪為理由匆匆進了屋。

    暗淡油燈光線映照出的婦人裙下的美麗風景。

    朝小樹雙眼剛剛康復,看著那道風景,愈發覺得美麗。

    ……

    ……

    當夜,朝小樹和婦人依舊分床而睡,至於究竟誰在輾轉,誰在反側,誰在後悔,那就不得而知,只知道那夜籬笆裡的蟲兒的叫聲,都要比平時顯得溫婉纏綿很多,屋中床板吱呀作響有如呻吟。

    清晨時分,小院外驟然嘈雜,打破了此間的安寧與曖昧。

    數十名村民手裡拿著鋼叉鋤頭之類的物事,在幾名白髮蒼蒼的老者帶領下,圍住了小院,然後極其粗暴地推翻了已然將斜的籬笆。

    正在做早飯的婦人,擦掉額頭上的汗珠,緊張地看著這些族人,顫著聲音討好說道:「四老爺,您有什麼吩咐?」

    她說話的對象,是族人前方那名白髮蒼蒼的老人,老人是族長,在整個村子甚至是整個鎮上都擁有說一不二的權威。

    族長沒有答她的話,冷漠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死人。

    回答她的是一名壯漢和幾團稀爛的泥巴。

    「不守婦道的賤人。」

    那名壯漢惡狠狠說道。

    幾團稀泥微臭的泥巴,被族人狠狠砸到她的身上,把她刻意穿著的那件乾淨的襦裙污的難看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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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九章 走吧,走吧

    看著族人們的陣勢,婦人便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看著身上的稀泥,聞著臭氣,想著可能發生的事情,恐懼和委屈在心中交織,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看著族長顫聲說道:「這是怎麼了?」

    那名壯漢憤怒看著她,咆哮道:「你把一個外鄉男人放在屋子裡,還敢問我們怎麼了?你這個不守婦道的賤人,簡直讓全族人蒙羞。」

    婦人沉默低頭,驚慌不知該如何言語,雖然她很想辯解,自己和那個外鄉男人之間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但她知道,族人根本不可能相信,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很清楚自己確實不守婦道,確實想和那個外鄉男人之間發生些什麼事。

    族長輕輕咳了兩聲,阻止了村民四處打砸的行為,走到婦人身前,看著她微低著的頭,目光在她豐滿的胸脯上瞥了瞥,嘆息說道:「霖子啊,雖說你是個月輪國人,但你嫁到我們村子後,我們可以對你不好?」

    婦人低著頭,顫聲乞憐說道:「這些年來全虧四老爺和族人們照顧。」

    族長面色驟寒,說道:「誠哥死後,我做主讓你改嫁,你不肯嫁,說是要替誠哥守節,那我們便依你,但你現在這又算是什麼?」

    婦人聽到這話,抬起頭來看了先前那名壯嘆一眼,悲傷想著,族長你要我改嫁給你的兒子,這怎麼能行?誠哥採藥墮崖而死時,他就在身邊,誰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就在這個時候,朝小樹從屋裡走了出來。

    村民們看著那個外鄉男人居然沒有逃跑,還膽敢出現在自己面前,頓時更為憤怒,手裡揮舞著鋤頭,便準備上前把他打死。

    族長老爺卻很奇怪地攔住了眾人。

    朝小樹先前在屋中已經聽了片刻,看著場間局面,便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在長安時,他便知道大河國民風守舊傳統,尤其是鄉野村鎮裡的婦人地位極其低下,然而卻沒有想到會惹出這樣一場風波。

    他走到那名族長面前,很誠懇地解釋了幾句。

    族長面無表情搖了搖頭,說道:「此事涉及我族中聲譽,豈能隨意放過這等不知羞臊的婦人?」

    朝小樹平靜說道:「如果我與她真有私情,族長莫非也要治我的罪。」

    族長看著他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知道你是唐人,所以只要你道歉賠禮,再留下一筆銀子做補償,便可以離開。」

    朝小樹看了一眼瑟瑟發抖的婦人,問道:「那你們準備怎麼處置她?」

    族長還沒有發話,那名壯漢惡狠狠說道:「浸豬籠!」

    浸豬籠三字,對這些村民們來說彷彿有異樣的誘惑,頓時呼喊聲響徹小院,紛紛喊著要把婦人浸豬籠,最後脫光了衣裳先打一頓板子。

    朝小樹環視四周,看著那些男人們眼中貪婪淫褻的神色,看著他們因為興奮而扭曲變形的嘴臉,輕聲說道:「這等人似乎殺得。」

    大榕樹下的小院驟然安靜。

    族人們似乎覺得自己聽到了些什麼,卻有些不相信自己聽到了些什麼,族長臉色驟然陰沉,看著朝小樹準備說些什麼。

    然而不等他開口,朝小樹轉身望著婦人,溫和問道:「這些人你說殺不殺得?」

    婦人身體微僵,片刻後才醒過神來。

    她本來已經絕望,然而此時看著朝小樹溫和的神情,卻覺得似乎希望正在重新回到身體裡。

    她看著那些面目可憎的族人,身體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哭泣著說道:「我不是這個村子裡的人,我是月輪國森林裡的人,我是被人販子賣到這裡來的,我丈夫死了,他們想讓我嫁給族長的兒子,我不想嫁,我不想嫁……」

    這些話她從來沒對外人說過,因為這個閉塞偏僻的村落裡沒有外人,沒有人相信她的話,就算相信,也沒有人敢同情她。

    所以她想知道外面的故事,想和外面的世界發生一段故事。

    此時她終於把這些話都喊了出來,因為她想活下去。

    「殺得就好。」

    朝小樹看著院子裡的人們,問道:「哪些殺得?」

    婦人指著白髮蒼蒼的族長和那名壯漢,顫聲說道:「這對父子最該死。」

    朝小樹向前走了兩步。

    院子裡的族人們舉起了手中的鋤頭鐵叉,想要打他。

    籬笆被這些人踩的四處零落。

    朝小樹拾起一根竹片。

    然後他揮了兩道。

    族長的頭顱和壯漢的頭顱飛了起來。

    族人們怔怔看著這一幕,臉色驟然變得蒼白,不知誰發了一聲喊,所有人瘋了般四處逃散,也沒有人管倒在籬笆牆上的那兩具屍體。

    「殺人啦!」

    「快去報官!」

    驚恐而絕望的呼喊聲,在村落裡淒厲響起,驚了池塘裡的魚兒,擾了榕樹裡的鳥兒,撕碎此間已經延續千年的平靜和規矩。

    ……

    ……

    族長父子的無頭屍身還躺在簡陋的小院裡。

    婦人臉色蒼白,身體微微顫抖,但眼睛裡的光澤卻要比以往十幾年裡都明亮。

    朝小樹看著她問道:「對這個村子和這個院子還有留戀嗎?」

    婦人搖了搖頭,喃喃說道:「怎麼會有。」

    朝小樹說道:「那便隨我走吧。」

    婦人吃驚看著他的眼睛,眼中滿是驚喜的神情,緊張說道:「好。」

    她很緊張,所以她沒有問他要去哪裡,她要跟著他去哪裡,只要能離開這個村子,他去哪裡,她就願意跟著去哪裡。

    然而這個時候,朝小樹忽然沉默了起來,雙眉微蹙,似乎有些猶豫,有些話應該不應該這時候說出口。

    婦人身體微僵,沉默片刻後苦澀說道:「是啊,我是一個不知羞恥、不守婦道的女人,哪裡能帶回家呢?你還是給我些銀兩,我自己去活著,最後還是要朝你要銀子,不過也顧不得被你恥笑了。」

    朝小樹看著她說道:「我只會給一種女人銀子。」

    婦人臉色蒼白,悽楚說道:「原來如此,可惜我雖然是個不守婦道的寡婦,想把身子給你,但要靠身子掙你的錢,卻是不願意的。」

    朝小樹靜靜看著她的眼睛,溫和說道:「你誤會了,我是說我只會給妻子家用,卻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拿家用。」

    婦人怔了半天才醒過神來。

    她揉了揉眼睛,想哭,但又覺得有些丟人。

    朝小樹看著她笑了笑,進屋走拾好行李,然後走進小院,看著依舊在發呆的婦人,說道:「走吧。」

    婦人接過他手中的行囊。

    二人就此離開。

    ……

    ……

    寧缺一直在思考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為什麼苦行僧道石能夠在長安城裡準確地找到自己,這件事情背後有沒有人在做手腳。第二件事情是,如果劍閣對書院的挑釁以及朝小樹佩劍被奪一事後,有神殿裁決司的影子,那麼朝小樹不在劍閣會在哪裡?第三件事情是怎樣回覆西陵神殿帶走桑桑的請求。

    後面兩件事情都與西陵神殿有關,想著程立雪對裁決司的態度,他覺得還是應該去南門觀一趟,至少可以打聽些事情。

    天諭大神官現在神座便停留在南門觀中,要與這等身份的大人物進行談判,首先當然必須統一己方的意見,如此才能並指為拳。

    「女孩子總得有些人生理想,你看看道癡,她的理想就很簡單,就是想在漫漫修行道上走到最後,你再看看人家司徒依蘭,就是想成為大唐歷史上最了不起的女將軍,就連唐小棠那個小屁孩,都想成為世間最強大的女人。」

    寧缺站在桑桑身後碎碎唸著,桑桑蹲在井邊,專心致志醃著小黃魚,根本不愛搭理他,也不想和他討論這件事情。

    「有理想才有追求,有追求生活才充實,沒有理想的女人,最終會變成無神的魚眼珠子,會變成無法翻身的一條鹹魚。」

    寧缺看著她瘦小的背影,嘆息說道:「我自然是不捨得你離開的,但既然你有能力,就這麼天天耗在柴米油鹽中,未免也太過可惜,我很害怕將來等你老了,會後怕現在的選擇。」

    桑桑把醃魚在竹筐裡擺放,就著微涼的井水洗乾淨手,轉身看著他說道:「我仔細想過這件事情,還是不想去西陵。」

    寧缺問道:「為什麼?」

    桑桑很認真地說道:「還是那個老問題,我走之後誰給你做菜煮飯打洗腳水?」

    寧缺說道:「這確實是比較麻煩的問題,再找幾個丫環倒是簡單,問題是離了你,我睡覺總睡不舒服。」

    片刻後他搖了搖頭,感慨說道:「但總不可能因為沒人做菜煮飯打洗腳水,以及睡不好覺的緣故,就讓西陵神殿從此以後沒了光明大神官,這件事情是要上史書的,我一定會被後人挖墳曝屍。」

    當天夜裡,主僕二人就這件事情進行了一場極為深入的談話,一直談到深夜才得出了初步的結論,疲倦地睡去。

    ……

    ……

    第二天清晨,寧缺和桑桑梳洗完畢,用完早飯,正準備去南門觀拜見天諭大神官,忽然聽著鋪外遠處隱隱傳來禮樂聲。

    中正平和的禮樂聲從遠處逐漸靠近臨四十七巷,聲音所及之處,先是一番嘈雜議論呼喊,然後是絕對的平靜。

    寧缺有些驚訝,推開老筆齋的鋪門向巷口望去,只見那處鮮花瓣漫天揮灑,樂聲輕揚,一道神輦在莊嚴肅穆儀仗拱衛下正緩緩而來。

    天諭神座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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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二十章 三年後,西陵見

    數百名大唐羽林軍和神殿護衛,護衛在神輦四周,神情肅然,炯炯有神的目光在漫天花瓣間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長安城裡沒有什麼魔宗餘孽,也沒有什麼狂徒,天諭神座所過之處,引來無數民眾圍觀,有那等虔誠信教的婦人老者在道旁跪拜不止,站著的民眾也恭敬低頭鞠躬,不敢直視神輦上幔紗後的老者。

    神輦進入臨四十七巷,然後在老筆齋前停下,惹得街巷裡擁擠的民眾一片議論,好不羨慕那間鋪子的主人,他們感慨著天諭神座的到來,卻不知道另外一位西陵大神官去年曾經在鋪子裡做過很長一段時間長工。

    羽林軍在巷口調置警戒線,把人群請到了外面,神殿護衛警惕地佔據了老筆齋鋪口的幾個要衝之地,幔紗掀起,天諭大神官緩緩走下神輦。

    寧缺和桑桑站在老筆齋門口相迎,態度恭敬。

    走進老筆齋的,只有天諭大神官和程立雪二人。

    寧缺恭敬請大神官坐下後,便想叫桑桑去泡茶,忽又想著程立雪說過這是對西陵和道門的大不敬,便自己動手。

    四杯清茶,安靜地擱在桌上,熱霧緩生驟散。

    天諭大神官看上去是位極尋常的老者,臉上深重的皺紋如山如川,只有那身華美的神袍表明了他尊貴的身份。

    寧缺見過很多大人物,但和像天諭大神官這般尊貴的大人物談判,卻是頭一遭,不免有些緊張,不知該如何開口。

    桑桑也有些緊張,雖然寧缺昨夜解釋了一遍光明大神官的繼承法則,但她還是想不明白,老師既然是叛出西陵神殿的,為什麼神殿還非要把自己接回去。

    天諭大神官平靜看著主僕二人,忽然微微一笑,隨著笑容綻放,他眼角如山如川的皺紋愈發深刻,微陷的滄桑眼眸驟然平靜,靜而不知深其許,便如一座頑石所堆砌而成的枯山裡的一口老井。

    面對著天諭大神官的目光,寧缺忽然覺得自己身上的衣裳消失無蹤,產生了一種赤裸的感覺,本能裡覺得被對方看穿。

    不是身體被看穿,而是他刻意鋪陳在心靈上的那些掩飾被看穿,甚至是命運的去向被看穿,無所遁形。

    寧缺驟生警惕,說道:「書院寧缺,拜見神座大人。」

    天諭大神官說道:「免了。」

    寧缺便在大神官對面的椅上坐了下來。

    老筆齋裡一片安靜,寧缺明白,自己現在是主人,應該自己先開口,只是這件事情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茶杯口中滲出的熱霧漸散,一片青青的茶葉從杯底飄了上來。

    寧缺咽喉有些乾澀,聲音微緊說道:「能不能我們再想想。」

    站在天諭大神官身後的程立雪蹙了蹙眉,不悅說道:「還要再想?十三先生你不要總拖延時間好不好。」

    天諭大神官抬起右手,沒有讓程立雪繼續說下去,說道:「西陵有些事情,所以我不得不回,回去之前,此事總要有個結果。」

    寧缺根本沒有留意到大神官言語裡所說的西陵有事,只是在想別的事情,乾笑說道:「神座大人要走了?有沒有買什麼土特產?」

    程立雪臉上的神情很難看。

    天諭大神官卻笑了起來,搖了搖頭。

    笑容在蒼老的面容上漸漸斂去,那些深刻的皺紋漸漸舒展,天諭大神官靜靜看著寧缺的眼睛,說道:「你知道她對神殿的重要性。」

    桑桑低頭看著裙襬外的鞋尖,悄悄向寧缺身後挪了兩步,似乎指望他能遮住自己,然而終究是遮不住的。

    天諭大神官憐愛看著桑桑,說道:「因為她是光明的傳人。」

    寧缺猶豫說道:「桑桑年齡還很小,就到西陵去當大神官,與神座大人您平起平坐,這聽上去總覺得有些不合適。」

    程立雪看了天諭大神官一眼,輕聲解釋說道:「神座繼承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桑桑師妹回西陵後要先學習教典,然後赴世間道門清修,體悟人間百態悲歡,然後才能繼承神座,前面這些準備工作被稱為置座訓政。」

    接著他繼續解釋道:「正因為桑桑師妹登上光明神座還需要很長的時間,所以神殿才會著急,能儘早進入訓政期那是最好不過。」

    寧缺忽然問道:「有假期嗎?」

    程立雪微微一怔,心想神殿又不是普通學院,哪裡會有這等安排?

    然而沒有等他開口,天諭大神官微笑說道:「有。」

    寧缺看著天諭大神官,繼續問道:「多長?」

    天諭大神官說道:「只要保證她在西陵桃山的時間超過一半。」

    寧缺又問道:「假期能不能出西陵?」

    「能。」

    「我能不能去西陵看她?」

    「能。」

    「她如果當上光明大神官,真的能結婚嗎?」

    天諭大神官似笑非笑看著他,說道:「能。」

    程立雪吃驚看了神座一眼。

    寧缺和天諭大神官的問答到此戛然而止。

    他說道:「那我沒有問題了。」

    老筆齋裡的氣氛剛剛放鬆一些,不料寧缺接著補充了一句:「不過我沒有問題不代表她沒有問題,接下來你們需要說服她。」

    程立雪大怒,沉聲訓斥道:「你居然敢對神座如此無禮!」

    寧缺說道:「我不是在調戲神殿,而是前面如果有任意一條,神座大人說不能,那麼我就不會允許桑桑去西陵。我現在允許她去西陵,也不代表我支持她去西陵,只代表我支持她做的任何決定。」

    天諭大神官根本沒有理會寧缺和程立雪的對話,只是靜靜看著桑桑。

    桑桑低著頭,輕聲說道:「我現在不想去。」

    天諭大神官靜靜望向寧缺。

    寧缺說道:「昨天夜裡我和她商量了很長時間,她現在畢竟才十五歲,還是個小孩子,我確實不放心她離開自己身邊,成年以後再去怎麼樣?」

    天諭大神官微笑說道:「明年?」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三年後。」

    天諭大神官說道:「依唐律,女子十六成人。」

    「唐律是說十六嫁人,不代表成人。」

    寧缺說道:「根據我的看法,只有到十八歲才有足夠的人生閱歷和智慧來安排自己的人生,所以我堅持三年之後再去西陵。」

    「三年啊。」

    天諭大神官輕輕嘆息一聲,看著寧缺身後的桑桑。

    隨著這一眼,他臉上的皺紋愈發深刻,彷彿天降一場暴雨,把乾涸的黃土山川沖洗的更加險崛,眼眸也愈發深靜,安靜藏於石山深處的老井變得更深了幾丈。

    桑桑緊張地等待著答案。

    寧缺比她更緊張。

    天諭大神官微笑看著桑桑說道:「三年後,西陵見。」

    很突然地說完這句話後,天諭大神官站起身來,走出了老筆齋。

    大神官登上神輦,在禮樂繚繞下離開。

    留下老筆齋裡的主僕二人面面相覷。

    就這麼簡單?

    寧缺不明白天諭大神官最後那句話為什麼說的如此篤定。

    三年後,西陵見。

    大神官確定三年桑桑一定會去西陵嗎?

    ……

    ……

    程立雪隨著神座離開了老筆齋。

    他登上神輦,掀起幔紗,走到神座身後跪下,低聲說道:「弟子不明白,難道真這樣回西陵?桑桑師妹那裡,連句承諾都沒有。」

    「言語上的承諾,從來都沒有任何力量。」

    天諭大神官從袖中取出一方潔白的絲巾,輕輕擦拭了一下眼角,隨著如雪的絲巾落處,眼角的皺紋像花般時開時散。

    程立雪低著頭困惑說道:「但我們既然來了,為什麼要如此匆忙的離開?」

    天諭大神官看著手中潔白如雪的絲巾,沉默片刻後說道:「因為裁決司即將發生的那件事情,比我想像的更加嚴重。」

    程立雪抬起頭來,不解說道:「但您前幾日說過,裁決司這件大事對神殿而言不見得是壞事,天諭只是奉天之諭,提前阻止等若逆天行事。」

    天諭大神官說道:「回西陵不是為了阻止此事,而是要保證這件事情發生之後,能夠按照既有的軌道發展下去。」

    程立雪的目光落在神座手裡那方絲巾上,他的身體驟然一僵,因為他看到潔白如雪的絲巾上竟有幾抹血漬!

    他這才發現,神座大人的眼角在淌血!

    「我在三年後的桃山上,看到了光明。」

    「所以三年後,她會回到西陵。」

    天諭大神官平靜地繼續擦拭眼角淌出的鮮血。

    程立雪有些神思惘然,怔怔問道:「您還看到了些什麼?」

    「你這個癡兒,光明是與我們最親近的夥伴,我只看了她一眼,便險些瞎了,哪裡還能看到別的什麼?」

    天諭大神官微笑說道。

    然後他將手中的白絲巾摺疊,繼續拭著眼睛裡的血。

    白色的絲巾漸漸被眼中淌出的血滴染紅。

    眼角深刻的皺紋也被血染紅,像是一朵艷麗的桃花。

    更像是一片被鮮血浸透的乾涸荒野大地。

    ……

    ……

    西陵使團離開長安城之前,寧缺去了一次南門觀,從程立雪處得知,劍閣那邊出手的幕後果然有裁決司的陰影。

    他愈發開始擔心朝小樹的安危,正在想著要不要離開長安去南晉尋人的時候,忽然收到了一封來自大河國的書信。

    他本以為是山山寄過來的,有些不可言諸於人的喜悅。

    然後他發現是朝小樹寄過來的,失望之餘復喜悅,喜悅之餘便是憤怒。

    「活的好好的,也不說提前寫幾封信給大家,我看他真是在外面耍高興了,高興地連自己的親爹都忘了!真是個白癡!」

    穿著明黃袍子的中年男人,憤怒地揮舞著袖子痛罵著。

    「估計朝二哥在哪個小山村裡遇著個磨豆腐的俏寡婦,腿一下就軟了,哪裡還捨得回來,還真是只有白癡才做得出來的事情。」

    寧缺看著手中那封書信,刻薄嘲諷道。

    大唐皇宮深處的幽殿裡,不時響起白癡的罵聲。

    皇后娘娘等人看著皇帝陛下和寧缺惱怒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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