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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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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7 01:06: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三十四章 秋天裡的破廟

    秋天,一股極神秘的力量出現在世間。

    那股力量血洗了龍虎山,殺死了張天師,然後又摧毀了數個真武道宗的分壇,緊接著又開始在宋國肆虐,連續滅門,手段極其殘忍血腥,事後去查看的人都覺得慘不忍睹。

    傳聞中,這股神秘的力量由十餘名洞玄境高手組成,首領戴著銀色的面具,這些人騎著黑色的戰馬,穿著黑色的道衣,來去如風,行蹤詭秘,心狠手辣,甚至沒有正常的人性,極為冷酷嗜血。

    整個南方大陸都被震動了,西陵神殿的騎兵和各**隊連番出擊,想要剿殺這些黑騎,然而卻連這些人的行蹤都捕捉不到。

    神殿高層和南晉皇室已經有人把這些黑衣騎士和墮落騎士聯繫在一起,但他們想不明白,為什麼這些修為被廢的墮落騎士能夠重新恢復實力,甚至比以往更加強大,更令他們感到惘然和恐懼的是,那個戴著銀色面具的人究竟是誰?

    山野間有一道清澈的小溪,溪水上面飄浮著一片紅葉,就如同鏡上貼著的妝飾,看上去極為美麗,週遭一片清靜。

    忽然間,馬蹄踏入溪中,踏碎紅葉,擾亂平靜的溪面,然後是更多的馬蹄踏入溪水,溪畔有鳥發出一聲驚恐的鳴叫,疾飛而去。

    十餘黑騎逾溪而過,順著山道向西南方去,隊伍裡沒有任何人說話,甚至馬上黑衣騎士呼吸的頻率和馬兒的掀蹄頻率都完全一致,而這些頻率所追隨的對象,正是最前那匹馬上沉默的的年輕男子。

    西陵神殿和各**隊正在宋國邊境線佈防,試圖攔截捕殺這些黑衣騎士,誰也想不到,這些黑衣騎士竟是輕描淡寫地穿越了數道攔截線,神出鬼沒一般來到了南晉西南方的這片青陵山巒之間。

    在山腰處一道石泉旁,十餘黑騎暫時歇息,墮落騎士們盤膝而坐。進行冥想,重新獲得實力與威嚴的他們,再不想回到過往那些悲痛的逃亡生涯,所以他們不肯浪費任何回覆體力和修行的時間。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墮落騎士們紛紛睜開眼睛醒來,看著崖畔樹下正在閉目靜修的隆慶皇子,眼中流露出狂熱的崇拜神情。

    在雪崖劇變之前,隆慶皇子本來就是他們的直屬上司。在裁決司裡得到很多人的絕對忠誠。更何況這些墮落騎士,都是因為他才能繼續活著,而且是如此囂張地活著。再加上坐地丸裡的心血,那股忠誠更是無可置疑。

    逃離知守觀,重新踏足凡世。隆慶皇子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便在各國裡重新收攏了一批忠誠的下屬,主要是那些隱藏在道觀和市井裡的裁決司暗椿,這些暗椿如今等若是他的眼線,所以西陵神殿騎兵和各**隊的圍剿,對他來說沒有什麼秘密,他和這些下屬依然可以非常輕鬆。

    當然,這也是因為西陵神殿暫時還不清楚他身份,不夠重視的原因。在神殿看來,這些墮落騎士只是在昊天光輝裡幸運苟活數日的老鼠,終究不可能一直活下去,如果讓西陵神殿知道統領這些騎士的是隆慶,如果知道他曾經在知守觀裡犯下的那些不可饒恕的罪孽,追殺的力度自然要現在可怕的多。

    西陵神殿這樣恐怖的存在,只要真的認真起來。無論隆慶有再多的奇遇,無論這些墮落騎士多麼強大,都會被碾壓成齏粉。

    想著這種必然的可能性,紫墨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憂色,他向著崖畔走去。對著坐在樹下的隆慶行禮,低聲說道:「司座大人。如今已經驚動了神殿騎兵,明顯裁決司知道了這件事情,如果葉神座親自出手……」

    隆慶睜開眼睛,望向遠處那座似山卻沒有山險峻的青陵,說道:「你想說什麼?」

    紫墨說道:「大人,我建議最好儘快離開神殿的勢力範圍。」

    昊天光輝籠罩世間,西陵神殿的勢力範圍便是整個中原世界,雖說唐國是個例外,但這些雙手沾滿了鮮血的墮落騎士,當然不可能愚蠢到進入唐國,所以現在他們只剩下一條道路,那便是離開中原。

    隆慶沉默不語,他現在雖然強大,尤其是在吸噬了張天師以及數名真武道宗長老的修為之後,更加強大,然而依然沒有戰勝那個女人的自信。

    因為那個女人已經坐上了墨玉神座,用血一般的事實證明了她,至少在人生的某些時間段,要比上任的裁決大神官更強大。

    隆慶更沒有想過,能夠在西陵神殿的勢力範圍內,長時間的這樣逃亡下去,在自己沒有絕對強大,比如人間巔峰的時候,在昊天光輝下停留的時間越長,從裡到外越危險。

    他看著遠處那座青色的山陵,神情漠然說道:「離開中原是必然的選擇,只不過在離開之前,我很想做一件事情。」

    前些天,他在南晉一座道觀裡獲得了一份情報,那份情報事實上沒有任何意義,至少對他率領這群墮落騎士的大事業,沒有任何意義,然而那份情報,卻像是石頭一樣,壓在他的心間,讓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了起來。

    那份情報裡說道,寧缺帶著他那個擅飲酒的小侍女,隨唐國使團一道參加爛柯寺盂蘭節會,然而就在過了大澤之後,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寧缺帶著小侍女離開了使團,乘著一輛黑色的馬車單獨上路。

    按照情報裡的具體數字來推算,此時那輛馬車,距離隆慶等人的位置並不遙遠,應該正在山巒裡行走,將要駛上對面那座青色的山陵。

    隆慶微微仰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覺得自己在山風裡聞到了那輛馬車的味道,聞到了那個小侍女身上好聞的酒香,還聞到了寧缺身上污糟的臭味。

    不管是什麼味道,都令他感到沉醉,他英俊的面容上微現潮紅之色,頰畔那道不起眼的傷疤彷彿都亮了起來,明明沒有任何表情,但在黑白分明與灰暗一片裡快速轉換的眼眸深處,卻似乎有火焰生出。

    隆慶胸膛微微起伏,瞇著眼睛。雙手微微顫抖,說道:「殺死那個人,我的道心才能真正通明,而且我要把他的全身修為……那身帶著書院味道的修為全部吸噬掉,書院的味道很罕見,很好聞。」

    他的聲音很平靜,很淡漠。

    紫墨卻覺得自己在樹下看到了一個傳說中被稱作饕餮的魔物,下意識裡感到了恐懼。那是一種生命對絕對貪婪冷酷的恐懼。

    做為最忠誠也是最有用的下屬。再如何恐懼,哪怕會令大人感到不喜,紫墨依然要給出自己的意見。低聲提醒道:「大人您閉關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一些事情……聽說寧缺在正面挑戰中殺死了夏侯,而且他的那名小侍女據說將會成為光明神座。也不是普通人。」

    隆慶沒有說什麼,緩緩戴上銀色的面具,站起身來,向泉畔的座騎走去。

    一路行走,他眸子裡的灰色漸分清濁,腳下的灰塵卻緩緩飄起,像蜜蜂一樣追逐著他的靴底,最終變成心甘情願的墊腳灰。

    看著這幕畫面,紫墨心頭敬畏更重。再不敢多說什麼。

    十餘黑騎呼嘯下山。

    站在崖畔樹下,可以看到遠處山巒間有座大青陵,陵間多生雜草,沒有一棵樹木,視野極為開闊,山陵頂處有一佛寺。

    哪怕相隔極遙遠,也能感受到那佛寺的破落凋蔽氣息。自然不可能是爛柯寺,寺廟裡隱隱能夠看到幾抹紅,卻不知道那是什麼。

    ……

    ……

    乘坐大唐戰船橫渡大澤,在南晉秣陵渡上岸,寧缺提出離開使團。帶著桑桑先行一步,頓時引來了一片反對之聲。

    小草舍不得與桑桑分離。紅袖招的姑娘們捨不得就此失去和十三先生親近的機會,至於冼植朗這位帝國王將,考慮問題要直接很多,他只是認為寧缺帶著桑桑離開使團,路上不見得會太平,可能會不安全。

    當時面對冼植朗的提醒或者說警告,寧缺的回答也很直接:「不要忘記我是夫子親傳弟子,搶了王景略的頭銜,那些能夠打得贏我的人,知道我的身份來歷,便不敢來惹我,那些被熱血沖昏了頭腦敢來惹我的人,都打不贏我。」

    冼植朗發現寧缺的說法很正確,正確地根本無法反駁,這世間還能戰勝寧缺的,必然是那些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而大修行者自有宗派傳承,哪裡敢冒著書院震怒,直接斷了傳承的風險來招惹寧缺?

    於是在秣陵渡採購了大量烈酒,又安排使團官尋南晉官府,辦妥了後面那些州城的入關事宜,寧缺和桑桑便坐著黑色馬車離開了使團。

    之所以要離開使團單獨前行,是因為寧缺擔心桑桑的病,桑桑的病雖然看似沒有惡化,但明顯也沒有好轉的趨勢,夫子既然說爛柯寺能治好桑桑的病,寧缺自然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爛柯寺去。

    黑色馬車從秣陵渡便離了南晉官道,順著那些州城之間的道路,直驅東南,在偏僻山野裡便駛上簡易的山道,一路越山過河跨溪,沒有刻意隱藏行蹤,也沒有與世間打交道,只是專注而沉默地趕路。

    時日漸逝,車轆聲急,秋意漸濃,山巒上部的秋葉漸紅,山道上的秋風漸顯肅殺,寒意也漸深,離爛柯寺漸近了。

    或許是因為離爛柯寺漸近的原因,世間佛意漸盛,路上偶爾能夠看到幾間寺廟,雖然比不得道觀香火興旺,但那些佛廟也算不失人氣。

    某日,忽然落了一場秋雨。

    雨中的濃秋天空顯得愈發陰沉。

    青陵上那座破廟裡的楓樹,卻顯得愈發紅艷。

    寧缺放下窗簾,望向伏在自己膝頭的桑桑,看著她臉上疲憊的神情,說道:「山裡有座廟,風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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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7 01:10: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三十五章 霜葉紅,黑騎至

    破落的寺廟,門上掛著一個橫匾,上面寫著紅蓮二字。

    寧缺沒有想到,如此偏僻的山野小廟,居然還有一個正式的名字,待他扶著桑桑走進寺廟,看見院內那幾株殷紅似血的秋楓,才明白了其中道理。

    雨水滴嗒,寺廟裡瀰散著微寒的濕意,寧缺尋著廟中僧人,取出銀票,表示自己要在這裡借宿一夜,而且自己妻子性喜清靜,不願意聽著別的動靜。

    那兩名僧人起始不解何意,也不樂意冒雨離廟,不過當他們看清楚銀票上的數額後,頓時善解人意起來——紅蓮寺很破,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哪怕正殿裡那幾尊羅漢像,也是泥胎塗漆,加起來也不如銀票重要,哪裡需要上心。

    兩名僧人燒了鍋開水,又留下些生活所需的事物,告訴寧缺山下有幾畝僧田,他們會住在哪裡,便擠在一把破傘下離開了寺廟。

    此時天時尚早,但在旅途上也沒有正經吃些東西,寧缺有些餓了,去寺廟後廚嘗了嘗僧人備下的幾盤素菜,覺得味道普通,便從行李裡摸出一大包肉乾,又掐了兩把參須,扔進鍋裡熬了一大鍋肉湯。

    待湯涼後,他小心翼翼喂桑桑喝了一小碗,自己用肉湯泡了飯,然後從鍋裡撈出那些泛著參香味的肉塊,扔到門檻外。

    大黑馬聞著參香,好奇地湊了過來,低頭在肉塊上嗅了兩口,發現並不是鮮肉,而且用的是參須並不是整參,於是失望地踱步離開,自去楓樹下避雨發呆。

    寧缺有些惱火地罵道:「十一師兄給的人參地精,都快吃光了,你這憨貨如果還學老牛般挑食,當心在路上餓死」

    大黑馬不理會他,自抬頭嗅楓樹上的清香,驕傲想著,自己雖是憨貨,也是書院的憨貨,不說不食人間煙火,也要追求個餐風飲露的境界。

    桑桑的病有些重,體內的陰寒氣息十分惱人,但不知道是神術修行有成,還是連日烈酒泡的緣故,即便發病,也不像長安城裡那次一般可怕,只是病懨懨的看著沒有什麼精神,而且極容易感到疲憊。

    寧缺又撈了塊肉,用筷子細細戳至細茸狀,然後混進飯裡,桑桑接過飲碗很努力地吃完,待喝完今天定量的半囊烈酒後,精神頓時顯得好了很多。

    「再忍忍,大概還有四天,便能到爛柯寺。」

    備著夜裡生火取暖,寧缺抱來兩大根粗柴,坐在門檻上,低著頭劈著,心想黑色馬車雖然舒服,終究還是免不了有些顛簸,後幾日如果路上遇著好些的客棧,還是應該讓桑桑多躺會兒。

    桑桑躺在僧床上,棉被蓋著下半身,她看著忙碌的寧缺,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些日子,那時候家裡做飯砍柴的不是她,而是他。

    感受到她的目光,寧缺回頭望向室內,看著她微黑小臉上的疲憊神情,認真說道:「我不知道夫子為什麼治不好你的病,但我相信他老人家的說法,爛柯寺裡的長老一定可以,所以你不要擔心。」

    桑桑輕輕嗯了一聲。

    寧缺沉默片刻後,神情凝重說道:「如果在爛柯寺裡有什麼事情發生,你不要理會,尤其是神術,不能再用,你只要管著自己身體好。」

    桑桑低頭沉默,過了很長時間也沒有發出輕輕的一嗯。

    寧缺知道這個要求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如果自己真遇到什麼危險,她哪裡還會顧得上自己的身體,不由搖頭無言。

    如過往十六年來那般,他永遠無法戰勝自己小侍女,無論在任何方面。

    歇息片刻後,桑桑的精神稍微好了些,透過門看著寺廟院內那幾株美麗的楓樹,眼中流露出高興的神情。

    自她生病之後,寧缺一直很注意她最細微的神情變化,看著她的眼神,心情微鬆,把她從床上扶起來,走到廊下隔雨看樹。

    紅蓮寺真的很破落,有幾處寺牆都已經傾塌,便是正門處的石階也不知何年何月平了,寧缺真接把馬車停進了院裡。

    此時秋雨淒清,紅楓如火,黑色的馬車停在楓樹下,寧缺很自然地想起一句詩來,念道:「停車坐愛楓林晚,楓葉紅於……」

    他生也早,來的也早,很多記憶早已模糊甚至消失不見,唯有一些很基本的東西很難忘記,詩詞記不得什麼,課文上的內容卻無法忘記,只是此時的他包括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把霜葉記成了楓葉。

    這句詩沒有唸完。

    因為他覺得自己扶著的桑桑的細細的胳膊變得有些僵硬,擔心地望去,沒有看到她蹙著眉頭難受的模樣,反而看到了一張羞的微紅的小臉。

    桑桑低著頭,用極細微的聲音喃喃說道:「我們還沒成親。」

    寧缺知道小姑娘是誤會了詩中那兩個字,不由苦笑,接著又想著很多年以前,在教室裡似乎有小男孩用這句詩裡的坐愛兩字去撩拔別的小女孩,不由微微一怔,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覺,卻未曾想明白,這是真的隔世相通。

    片刻後,他從這種極少有的情緒中醒過來,伸手摸了摸桑桑的臉蛋,說道:「成不成親又有什麼差別,你我這輩子也沒法分開。」

    桑桑抬起頭來,輕聲說道:「我擔心有差別。」

    寧缺微異,問道:「能有什麼差別?」

    桑桑低聲說道:「都說……如果真在一起了,就不會喜歡了,至少不會像以前那麼喜歡。」

    寧缺微惱說道:「哪裡來的都說,還不是小草那丫頭,閒著沒事盡給你灌輸這些亂七八糟的三姑六婆世界觀。」

    桑桑看著他,倔強問道:「可是,會不喜歡嗎?」

    寧缺的回答很自然,沒有經過思考:「當然不會。」

    桑桑說道:「可是小草說……長安城裡很多姑娘家,婚前都被她男人寵的厲害,可真進了門後,過不得兩三年便會覺得膩了。」

    寧缺看著她微笑說道:「你得想明白,你一出生就進了我寧家的門,算起來如今已經十六年了,我可曾膩過,你可曾膩過?既然相看了這麼多年都沒膩,那麼自然這輩子也沒辦法膩了,就算膩,也是膩在一起的膩。」

    桑桑小臉微紅,說道:「寧缺,你現在說話越來越好聽了。」

    寧缺笑問:「為什麼不叫少爺?」

    桑桑說道:「說情話的時候,你可不能是少爺。」

    寧缺說道:「有道理。」

    桑桑忽然說道:「可是你還喜歡別的女人。」

    寧缺虎軀一震,說道:「哪裡有?」

    「殿下?」

    「那是少年情思萌動,毫無方向感的蠢蠢欲動,如果往深層去看,大概能看到世間所有窮苦子弟對公主的幻想。」

    「水珠兒姐姐?」

    「這可是師傅的菜,不得如此不敬。」

    「可你說過你很想摸她揉她。」

    「這是手感問題,慾望問題。」

    「……你是說我手感不好?」

    「換一個,換一個。」

    「書癡呢?」

    「啊,這風有些大,我們還是先回房吧。」

    原本在楓樹下避雨兼訓練自我修養的大黑馬,在寧缺和桑桑開始談及某些話題時,便清醒了過來,豎著耳朵聽著,睜大眼睛盯著,生怕漏過了一句對話,或是錯過了寧缺的窘態。

    看著寧缺準備扶著桑桑入房,大黑馬大感無趣,在心中痛罵寧缺無恥。忽然間,它隱隱嗅到了一抹極淡的味道,在秋雨中傳來,不由疑惑地抬起頭。

    桑桑看著雨中的寺廟大門,說道:「有人來了。」

    寧缺靜立片刻,忽然說道:「上車。」

    ……

    ……

    重要的行囊都在車廂裡,不需要車伕,很快便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大黑馬的鬃毛被秋雨淋濕,卻沒有鬆垮粘結,像劍一般四處刺張著。

    它這時候的情緒很暴躁。

    因為它確認了先前在雨中聞到的極淡的味道是血腥味。

    它從來沒有聞過這般濃郁卻又極為寒冷的血腥味,即便是在戰場上都沒有。

    ……

    ……

    秋雨中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應該還在山陵下方,相隔極為遙遠,按道理沒有辦法聽到,只是寧缺桑桑和大黑馬能聽的非常清楚。

    黑色馬車駛出了紅蓮寺。

    寧缺掀起窗簾,望向山下。

    青色山陵間沒有任何樹木,只有野生的長草,時值濃秋,草色霜黃,被雨水秋風折磨的紛紛偃倒,本來就極佳的視野,變得愈發清楚。

    秋雨淒而不密,也無法遮擋人們的視線。

    只見十餘黑騎,正順著三條山道高速前行。

    黝黑的駿馬上的人們穿著黑色的道袍,通體的黝黑,彷彿是夜色在白晝裡提前來到這個世界,充滿了肅殺陰沉的味道。

    這些黑騎的速度快若閃電。

    馬蹄踏碎道上的泥塊,道袍撞碎細細的雨絲。

    寧缺隔窗而看,沉默不語,確認來不及離去。

    大黑馬嘶鳴不安,煩躁地踢著地面上積著的雨水,似想馬上就去衝殺一番。

    桑桑低著頭,輕輕咳著,黝黑的鐵弓在她小手中已然成形。

    寧缺忽然開口問道:「什麼水準?」

    桑桑抬起頭來,右手握著大黑傘,隔窗看著那些黑騎,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感知,說道:「全部是洞玄境……」

    然後她補充說道:「五個洞玄上境,有一個已至巔峰。」

    寧缺面色微沉,眼神依然平靜,只是有些疑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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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7 19:04: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三十六章 鐵箭黑花終相見

    誰會對自己不利?誰敢對自己不利?想到在秣陵渡與冼植朗的對話,寧缺的眉頭愈緊,尤其是當桑桑確認這此黑騎的修行境界之後。

    在書院後山,或知守觀、懸空寺這種不可知之地裡,洞玄境自然極普通,寧缺接觸的修行者更竟是以知命境居多,但實際上對於普通修行者來說,想要晉入洞玄境是非常艱難的事情,普通宗派裡的洞玄境高手,就算不是掌門也必然是極重要的人物,根本不可能擁有太多數量。

    如今山道上馳來的十餘黑騎,竟然全數是洞玄境的修行者,甚至還有洞玄巔峰的大高手,這令寧缺感到極為吃驚,他怎麼想也想不出來,在這一帶地域裡,除了爛柯寺還有誰能夠擁有如此多數量的高手。

    那些黑騎當然不可能是爛柯寺的僧人,因為他們穿著黑色的道袍,更因為寧缺從他們身上察覺到了有些熟悉的肅殺氣息,所以他確認這些黑騎是軍人,或者說至少曾經在軍營裡面生活過,難道是南晉軍方的人?

    寧缺的目光透過車窗,落在那些高速馳近的黑色騎士身上,忽然間眉頭微挑,說道:」不是南晉的人,我聞到了一股很噁心的味道。」

    桑桑問道:「什麼味道?」

    寧缺說道:「西陵神殿特有的**的味道,哪怕這些人現在氣息裡多了很多寂滅,依然沒有辦法把這股臭味完全掩蓋。」

    確認了敵人可能的來歷,他不再有任何有任何猶豫,從桑桑手中接過鐵弓與符箭,推開車廂頂部的天窗,站起身來。

    秋雨還在持續,寧缺推開天窗站起,微寒的雨水伴著寒冷的秋風撲到他的臉上,卻無法讓他臉上的神情有絲毫變化。

    他神情平靜,搭箭上弓,然後緩緩拉動弓弦。

    鐵弓漸彎。弓弦聯結處發出吱吱的輕響,弓身和絃線卻沒有任何顫動。

    黝黑的符箭,蘊著強大的力量,平靜沉默地擱在弓間,箭簇遙遙對準山道上那些高速奔馳的黑騎,似乎下一刻便會射出。

    集合書院智慧和大唐帝國資源打造而成的元十三箭,毫無疑問是近百年來,修行界裡出現過的最強悍的遠程武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甚至已經超過了知命境大修行者的飛劍。

    神兵利器自有魂魄,這把鐵弓符箭曾經射殺過隆慶,傷過葉紅魚。還塗留著夏侯的血,此時蓄勢待發,便是馬車週遭的秋雨似乎都畏懼的緩了幾分。

    寺廟與山道上的黑騎相隔還有很遙遠的一段距離。寧缺提前用符箭鎖住了他們的氣息,作為洞玄境的高手,那些黑騎應該已經感到了危機,生出極大的恐懼悸意,然而令寧缺感到有寒冷的是,那些黑騎似乎根本毫無感覺,依然保持著完整的隊形和肅殺的氣勢,馬蹄翻飛,山道上的泥濘被踢的如花般濺起。層層雨絲被不斷地碎,唯真正冷酷自信的人才能做到這點。

    秋雨漸驟,雨簾漸厚化為撒豆之勢,一顆顆擊打在寧缺的臉上,落在黝黑鋒利的箭簇上,卻無法撼動他與弓山一般的穩定。

    天窗被推開之後,秋雨混著寒意滲進車廂裡。

    寧缺在站起之前。用腳把一床被褥踢散蓋到桑桑的身上,然而桑桑看著他遲遲沒有射出符箭,知道事情有些問題,掀開被褥站起身來。

    寧缺眼角餘光看著她蒼白的小臉,看著她眉眼間的憔悴。微微皺眉說道:「躺下去,撐不住的時候再說。」

    他沒有說此戰用不著你的話。因為他隱隱察覺到,今天這場戰鬥會有很大的危險,而在戰鬥的時候,任何哪怕是善意的謊言,都會給自己二人帶來滅頂之災。

    桑桑沒有聽他的話,有些艱難地站起身來,輕聲咳著,從他身旁擠了進去,站出天窗,然後嘩的一聲撐開了大黑傘。

    如果真的撐不住,那麼便應該撐開大黑傘。

    大黑傘把秋雨遮在了外面,桑桑用袖子把寧缺臉上的雨水擦掉,這不是什麼大戰前的溫情,而是她不會讓再小的因素影響寧缺的戰鬥。

    豆般的水珠,不停落在黑傘厚實的傘面上,發著噗噗的聲音,寧缺的臉被籠罩在傘影中,顯得愈發冷峻凝重。

    已經過了一段時間,那十餘黑騎已經馳過了山腰,再過片刻便會抵達寺廟,但寧缺始終沒有射出符箭,因為他隱隱覺得有些問題。

    對方似乎在等著自己射箭。

    山道上那些黑騎很強大,但在這種距離上,即便是洞玄境的高手,也不可能避開元十三箭。

    寧缺對此擁有絕對的信心,所以先前桑桑確認這些敵人的境界之後,他也絲毫不畏懼,而做為書院入世之人,他再如何自甘菲薄,也知道任何敢來殺自己的人,必然對自己的戰鬥手段和風格要提前做充分地瞭解。

    換句話說,山道上那些黑騎,很清楚只要自己一旦發箭,他們便會死去,然而他們卻似乎無所畏懼,那麼這只能說明,這些黑騎是在送死。

    修練到洞玄境,是多麼艱難的事情,除了信仰和摯愛,還有什麼樣的事情值得去送死?寧缺默默思索著,他只知道,這些敵人心甘情願付出如此可怕的代價,必然是要掩蓋更可怕的真正殺著。

    桑桑的小手握著大黑傘,忽然眉頭微蹙,說道:「又有人來了。」

    寧缺看著山道上越來越近的黑騎,說道:「找到他。」

    桑桑握著傘柄手微微顫動,痛苦地蹙了蹙眉尖,低聲說道:「確定不了。」

    寧缺眼睛微瞇,頰畔殘留的一滴雨水滑落下去。

    即便有秋雨遮掩,但再高妙的身法,也無法但能夠避開桑桑的感知,桑桑說確定不了,那麼只說明了一件事情。

    那名潛在暗中的真正敵人,至少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

    ……

    ……

    黑騎已近,如暴雨般的馬蹄聲,第一次真實地進入寧缺和桑桑的耳中,大黑馬不再嘶鳴,只是冷冷地看著那些同類矯健的身姿。烏溜溜的眼眸裡暴發出強烈的戰意和躁狂的毀滅情緒。

    已經能夠隱隱看清馬上那些人的面容,寧缺卻沒有像大黑馬那般躁動起來,依舊保持著可怕的冷靜,鐵弓上的符箭依然沒有射出去。

    那個隱在秋雨中的知命境強者,肯定很希望他能把匣中的鐵箭全部射完,即便不是如此,當他把精神投放在射殺那些黑騎時,那名知命境強者。便能找到一擊而殺的機會。如果他專心對付那名知命境強者。便無法阻止那些黑騎來到廟前,到那時,元十三箭的強大威力便會大打折扣。

    在近身戰的情況下。獨力對抗十幾名洞玄境高手,還有一位知命境強者,寧缺沒有什麼信心。或者說沒有任何信心。

    雨水不斷擊打著大黑傘,發著噗噗的悶聲,漸要和不遠處那些密集的馬蹄聲混在一起,為破廟帶來詭異而緊張的氣氛。

    桑桑她握著大黑傘傘柄的手愈發用力,直至顫抖不停,然後痛苦地咳嗽起來,原本微黑的小臉變得愈發蒼白,唇角淌落一道血水。

    寧缺心頭驟緊,卻什麼都沒有說。沒有阻止她。

    桑桑那如像琉璃般的眼眸深處,忽然耀過一道純潔的亮光,便如閃電。

    然後她緊緊閉著眼睛,說出兩個極複雜的數字。

    寧缺霍然轉身。

    黝黑鋒利的箭簇,在空中甩出一道雨線。

    鐵弓弦上的中食二指鬆開。

    轉身射箭,整個動作自然至極,流暢至極。

    鐵箭。對準馬車後的紅蓮寺深處射了過去。

    那裡有幾株樹,全部都是楓樹。

    箭尖所向,便是其中一株。

    霜葉紅於血。

    ……

    ……

    元十三箭,再次出現在人世間。

    這一次的出現,沒有雷霆暴鳴。而是隨風潛入秋雨,悄無聲息。

    從黑色馬車天窗處。至破廟院內的那株楓樹,約有數十丈的距離。

    在這數十丈的空中,出現了一道絕對排斥其餘天地元氣的通道,便是箭道。

    有寥寥可數的幾滴雨水,幸運或是不幸地沒有被符箭所攜的天地氣息所震飛,而停留在無形箭道的空間裡,孤單懸浮有若瑟瑟發抖的孤兒。

    這幾滴秋雨沒有被擊碎,甚至像是沒有被實質穿過。

    因為離開鐵弓的符箭,已然不似實質。

    但鐵箭依然在。

    當它擊中目標時。

    須臾之間,用任何時間量詞來形容都覺得太慢的剎那時光後,鐵箭射中了那株在秋雨中招展著紅葉的楓樹。

    楓樹沒有斷,飄離梢頭的紅葉,都不是被箭震落的,而是被雨水打落的。

    因為楓樹上生出了一朵黑色的桃花。

    鐵箭,正好射在那朵黑色桃花之上。

    那朵桃花通體純黑,竟似黑的要反光,黑的給人一種艷麗的感覺。

    似是極北荒原的深夜,偶爾能夠看到極美的、不屬人間的光澤。

    但看的久了,你才會發現,那朵桃花上的黑色就只是簡單的黑色。

    純淨到了極點的黑色。

    就是黑夜本身。

    就是夜色籠罩下的黑色深淵。

    黑色是吞噬。

    這朵黑色桃花似乎也能吞噬世間一切。

    蘊藏著恐怖威力的鐵箭,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色的桃花裡。

    如同陷入無底的黑色泥沼。

    再也尋找不到絲毫痕跡。

    看著那朵黑色的桃花,看著自己最強大的攻擊,被這樣輕描淡寫地湮滅,寧缺的眼睛裡沒有露出絲毫懼色,反而愈發明亮。

    在他眼睛開始明亮的那一瞬。

    第二支鐵箭已經離開弓弦。

    再次射向楓樹上那朵黑色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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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三十七章 七箭

    石片打水漂,是有去無回,但至少能看到水面上美麗的漣漪,肉包子打狗,是一去不回,但至少吃了肉包的狗會汪汪叫兩聲,然而寧缺射出的第一枝鐵箭,進入那朵黑色桃花後,卻沒有任何反應。

    籌謀準備已久,甚至可以說是必殺的最強攻擊,敵人輕鬆化解於無形,如果是一般人,看到這樣的畫面,或許會生出絕望的情緒。

    寧缺沒有這種情緒。

    那名知命境的強者一直潛於暗處,試圖用山道上的十餘騎黑騎來分散他的注意力,或是消耗自己匣中的鐵箭,那麼說明那個人忌憚甚至畏懼元十三箭,既然如此,這一箭必然不是毫無效果。

    除了理性上的分析,讓他依舊信心十足的,是他身上鮮明的書院特質,是那份在夫子身旁時間越久便越強不可撼的驕傲與自信。

    元十三箭是書院的集體智慧,寧缺堅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夠無視它的威力,既便是劍聖柳白或西陵大神官或者二師兄這樣的超級強者,也不可能悄無聲息地把鐵箭化於無形。

    兩年前的那個春天,符箭始成,寧缺初射了,二師兄輕揮衣袖卻之,袖子也要被鐵箭撕開了一道破口。

    藏在楓樹後那個人就算是知命境的強者,和二師兄比起來,又算是個什麼東西,憑什麼能夠如此輕易地化解鐵箭?

    楓樹上生出的黑色桃花,看似像無盡深淵一般吞噬掉了鐵箭,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寧缺卻肯定,對方肯定也付出了代價,受到了傷害,只不過暫時還看不到,但看不到並不代表不存在。

    所以他毫不猶豫,毫不停歇地射出了第二記鐵箭。

    鐵箭破空,射入那朵黑色的桃花,再次消失無蹤,被秋雨打濕的楓樹幹,微微顫抖了一絲,除此之外,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寧缺神情平靜,眼中毫無懼色,更無惘然絕望。

    他射出了第三枝鐵箭。

    鐵箭再次消失在黑色的桃花裡,這一次,濕漉漉的楓樹震動的厲害了些,片片紅葉自梢頭飄落,隨著秋風微轉,向著地面墜下。

    寧缺再射一箭。

    那朵黑色的桃花終於發生了變化,無形無質由精純天地氣息凝成的黑色花瓣瑟瑟顫抖,邊緣隱見枯萎的徵兆,似要隨著紅葉一道飄落。

    寧缺射出了第五枝鐵箭。

    鋒利的箭簇,狠狠地紮在黑色桃花的一片花瓣上。

    這一次終於是射中了它的本體。

    那朵黑色桃花的一瓣上,出現了一道極為深刻的裂痕。

    轟的一聲巨響!

    黑色桃花斂滅無蹤,堅硬的楓樹,正面承受這枝鐵箭餘下的威力,哪裡承受得住,瞬間便被轟出一個巨洞,喀喇聲中斷成兩截。

    楓樹的繁密紅葉,更是被箭身所挾的氣息,震成無數絲碎絮,向著寺廟院內的空中震散,然後被密集的秋雨一澆,灑向地面。

    楓葉碎絮把秋雨染成血,落在地面,落在殘破的楓樹身軀上,落在楓樹後那個人的身上,落在他臉上的銀色面具上。

    銀色面具遮住了那個年輕男子的半張臉,只有半張臉露在外面,依然可以想見其俊美,只是此時他渾身染著血一般的雨水,看著有些悽慘。

    寧缺和桑桑看著楓樹後的那人,臉上不由流露出震驚的神情。

    在雁鳴湖畔宅院裡,葉紅魚曾經有意無意提起過一次,說這個人可能還活著,但他們並沒有注意,因為就算那人還活著,必然也已經廢了。

    然而這人居然真的還活著,而且比當年更加強大。

    「你居然還活著。」

    寧缺看著秋雨中那個穿著黑色道衣的年輕男子,想著這些年與此人的連番比拚廝殺和仇怨,不由有些微微失神。

    ……

    ……

    隆慶露在銀色面具外的那半臉極為蒼白,幾乎沒有一絲血色,彷彿久不見陽光,一絲極細的血水,從他的唇角緩緩淌落。

    寧缺毫不猶豫、堅狠異常的連續五枝元十三箭,最終在他的本命桃花上,留下了難以抹滅的痕跡,他自然也受了不輕的傷。

    連逢奇遇,晉入知命境,又連續戰勝世間諸多修行宗派的掌門,以灰眼功法令自己的念力愈發雄渾,此時的隆慶,毫無疑問正處於他最好的那個階段,此番對上寧缺,他有必勝的信心,然而卻沒有想到,甫一照面便受了傷。

    他沒有想到,寧缺竟是絲毫不理會那十餘黑騎的威脅,賭命一般來對付自己,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晉入知命境後,才是真正的得道,能夠明白天地氣息流動的真正規律,如果他想避開寧缺的元十三箭,應該有更好的方法,就如同當年在雪崖上破境入知命的葉紅魚,雖然可能同樣會很狼狽,但受的傷應該輕一些。

    但是隆慶不想躲。

    他的前半生,便是毀在一記鐵箭之下。

    如今他重獲新生,看似強大不可一世,然而元十三箭的恐怖威力,依然是他道心裡的一抹陰影,如果沒有正面戰勝元十三箭,他便無法把那抹陰影真正抹去,他便無法真正感受到驕傲強大。

    這種情緒是那樣的強烈,這種渴望是那樣的不可阻擋,他難以遏止自己的衝動,想要嘗試一下,自己究竟能不能正面擋住那根鐵箭。

    他這樣做了,而且他也確實擋住了。

    隆慶覺得自己的胸腹間迴蕩著一股極為辛辣的氣息,甚至讓雙眼都酸了起來,他看著馬車上的寧缺,準備說些什麼,忽然間神情驟變。

    在看到隆慶重新出現在眼前的那瞬間,寧缺確實有些失神,如果有時間讓他感慨,或者他能生出很多複雜的情緒,但他是職業的軍人,標準的戰鬥者,梳珠湖畔的砍柴人,在確定殺死或徹底戰勝強大的敵人之前,他不允許自己有任何感慨的時間,他認為這種時候的傷春悲秋,都是在自殺。

    難道說要彼此行禮,互問別後事宜,噓寒問暖,回憶舊事,然後才大打一場?寧缺和葉紅魚都很瞧不起這種白癡,在他們眼中,隆慶皇子和很多修行強者,都是這種白癡,既然是白癡,何必活著?

    就在隆慶皇子有所感慨,有所感動,有所感傷,有所感懷,正想和寧缺說些什麼,展示自己的驕傲強大的時候,就在他的眼睛剛剛發酸,雙唇剛剛分離,卻沒有來得及說出一個字的時候,寧缺再次彎弓搭箭。

    他拉弓控弦的動作是那樣的自然,甚至透著股渾然天成的氣息,令人毫無防備、提前警惕之心,讓人覺得避無可避。

    隆慶的臉色變得愈發蒼白,身上那件被秋雨打濕的黑色道衣,忽然飄了起來,他的人竟要融化在寺廟園中的秋景裡,明明肉眼可以看到他在哪裡,但總給人一種感覺,當鐵箭來時,他便不會在那裡。

    借助對天地氣息流轉規律的深層瞭解,把自己與自然融為一體,借助自然的力量戰鬥,這便是知命境的真正意義之所在。

    血色的碎絮在風中飄著,似把隆慶的身體遮掩無蹤。

    寧缺神情平靜,看不出有絲毫不安。

    桑桑手握大黑傘,看著寺廟院內隆慶皇子飄忽不停的身影,報了一個方位。

    寧缺松弦,箭出。

    廟內廟外相距不遠,楓樹已毀秋雨微,黑色桃花已斂。

    這一記鐵箭,完美地釋放了元十三箭所有的威力。

    廟內的空氣一陣波動,天地元氣驟亂,數朵無形的黑色桃花,從虛無中生出,心念流轉間,擋在了隆慶的身前。

    這些黑色桃花較小,並不是他的本命桃花,卻是他的護身絕學,當初在荒原上,正是這些桃花,讓他在唐小棠不講理的血刀前,不致敗的太慘。

    如今隆慶已入知命境,這些桃花的防禦力更是驚人,上面蘊著極豐沛凝純的天地元氣,而且附著令人恐懼的死寂之意。

    然而終究不是本命桃花。

    桃花朵朵開。

    箭至。

    桃花朵朵落。

    黑色花瓣碎裂,然後化作青煙消失在秋雨中。

    鐵箭一往無前,來到隆慶的面前。

    隆慶臉上流露出震驚的神情,旋即這些神情盡數化作冷酷和狠辣。

    對人對己的冷酷與狠辣。

    他用自己的胸膛迎向鐵箭。

    噗的一聲。

    鐵箭射穿了黑色的道衣。

    射穿了隆慶的身體。

    射塌了寺廟本就殘破的後牆。

    然後射入雨中,不知飛向了何處。

    ……

    ……

    隆慶的胸口處被射出了一個洞。

    站在他的身前,可以看到他身後的風景。

    這並不美妙,十分恐怖。

    任何一個身上出現可以看風景的洞的人,都不應該還活著。

    隆慶還活著,因為他胸口上的那個洞,不是此時被射穿的,而是很久以前,在雪崖上,被寧缺隔著十幾里地射穿的。

    從那之後,這個洞一直都在。

    今天的鐵箭,便是從當年的箭洞裡飛了過去。

    所以他沒有死。

    只不過鐵箭上附著的強大氣息,依然撕裂了洞裡的臟腑截面。

    隆慶佝著身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每咳一聲,都是血。

    寧缺已經取出第七枝鐵箭,正在拉弓。

    弓弦上的手指不再穩定,微微顫抖。

    他知道這是最好的機會。

    也有可能是今天自己最後的機會。

    隆慶忽然抬起頭來。

    雙眼一片冷漠。

    冷漠的深處是怨毒的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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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三十八章 奔散的馬頭,離散的人

    秋雨青山上的紅蓮寺,驟然間變得肅殺起來。

    隆慶揮袖拂雨,道袖輕舞,風雨大作。

    這一拂裡,蘊藏著他絕對的憤怒。

    這些憤怒來自於胸口的箭洞,那些沉澱數年的羞辱和傷痛,那些曾經的絕望,也因為他今日這場戰鬥的開端和他的想像之間的極大落差。

    在他的想像中,身賦絕學,承襲半截道人一身驚天修為,又有通天丸之處,晉入知命境、並且遠不是普通知命境的自己,今日重臨世間,理當瀟灑踱步而出,輕描淡寫地擊敗寧缺,讓這個帶給自己無盡黑暗的仇人,陷入絕望之中。

    然而誰能想到,從戰鬥一開始,他便始終落在下風,準確地說,一直處於被動挨打的卑微境地之中,根本沒有任何還手的機會,一身霸道的知命境修為,還沒有得到絲毫展露,自己便受了極重的傷!

    險之又險地硬抗閃避六枝元十三箭,還有一枝箭在鐵弓弦上,七箭之後,隆慶被壓制的苦不堪言,羞辱到了極點,也憤怒到了極點。

    這看似簡單的道袖一拂,有著壓抑多時的怒火和被壓制到極點的戰意,一旦施出,威勢十分驚人,紅蓮寺殘破石階上下,雨水驟然一空,無數滴水珠,被盡數捲入袖風之中,然後狂肆地向黑色馬車襲去。

    磅礡以至狂暴的天地元氣,混合著雨水前行,竟似比元十三箭也不稍慢幾分,每滴雨水,彷彿都變成了一根羽箭,或是一顆堅硬的石頭。

    更令寧缺感到莫名畏懼的是,那些迎面撲來的漫天水珠,在雨空清光的照耀下,竟似塗了一抹淡淡的黑色,透著股詭異的危險味道。

    寧缺悶哼一聲,射出了第七枝鐵箭,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把桑桑推入車廂裡,這時,那漫天黑色的雨水便到了身前,他只來得及橫移大黑傘,遮在身前。

    漫天雨水,像密集的箭矢般,擊打在大黑傘的傘面上。

    還有很多雨水,擊打在車廂側壁上。

    黑色的馬車,劇烈地顫抖,似乎隨時可能側翻,看上去就像汪洋裡的一隻小船,顯得極為單薄可憐。

    漫天黑雨太密太多,大黑傘面積再大,也無法完全擋住,寧缺沒有注意到,有幾滴雨水,從縫隙裡飄進了車廂,落在了桑桑的身上。

    他緊緊握著傘柄,右手關節微微發白,唇角淌出鮮血。

    與漫天黑雨無關,是因為他強行射出了第七枝鐵箭。因為太過匆忙,而且隱隱中對隆慶拂過來的黑色雨水感到忌憚,所以這一箭,未能射中隆慶的身體。

    元十三箭對念力的消耗極為劇烈,當年剛剛研發成功時,二師兄曾經說過,寧缺只能射出數箭,便會虛弱無力。

    如今他的實力境界遠勝當年,早已可以射完十三枝箭,然而今日七枝鐵箭連射,中間沒有任何停頓,也沒有休息回覆的機會,就如同七次閃電連續在雨雲中亮起一般,如此高頻高密的射擊,是非常恐怖的事情,即便去年冬天在雁鳴湖上對陣夏侯,他都未曾這樣做過。

    幸虧修行浩然氣漸成,入魔後身軀得到了很大的強化,不然僅僅是連續射出這七枝鐵箭,寧缺便會虛脫倒地,而此時,他手臂上的肌肉依然嚴重拉傷,右肩關節傳來陣陣劇痛,短時間內,再難拉動鐵弓。

    ……

    ……

    最令隆慶皇子感到心寒和震驚的,不是寧缺元十三箭的威力,也不是此人在戰鬥中展現出來的強悍手段與意志,因為他很清楚自己這個對手是怎樣的人,他只是怎樣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寧缺的第六根鐵箭能夠射中自己。

    如果不是屈辱的用胸口原先就有的箭洞避過這一箭,他或許會被射成重傷,甚至有可能死亡,然而當時他已然進入知命境對戰的領域,整個人與週遭的自然融為一體,寧缺的修為尚在洞玄境,憑什麼能夠捕捉到自己?

    隆慶發現寧缺的身上還有很多秘密,或許那些秘密不是在他身上,而是在他身旁,比如先前那個撐著大黑傘的小侍女。

    隆慶看著寧缺被雨水打濕,卻毫無變化的臉,神情微異說道:「你真是個怪物。」

    寧缺看著站在石階後的隆慶,看著他胸口那個洞,說道:「你才是怪物。」

    隆慶抬步走下石階,面無表情說道:「彼此彼此。」

    寧缺說道:「客氣客氣。」

    隆慶說道:「這次不客氣,輪到你死了。」

    寧缺說道:「何以見得?」

    隆慶看著他手中鐵弓,微笑問道:「尚能射乎?」

    寧缺心情漸寒,臉上的笑容卻比對方更加真摯,說道:「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

    隆慶說道:「我的人已經到了,如果你還能射,那便……請射。」

    寧缺的笑容漸漸僵硬。

    隆慶的神情愈發優雅。

    秋雨之中蹄聲疾,山道上那十餘黑騎終於來到了紅蓮寺前。

    七箭連射,便是七道閃電,此時距離桑桑喊出隆慶的方位,其實只過去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可以想像這些黑騎的速度是多麼驚人。

    ……

    ……

    寧缺的修為是洞玄境巔峰,就算他真的是知命以下無敵,就算除了元十三箭,他還有很多強大的手段,甚至有信心戰勝普通的知命境修行者,但在桑桑重病的情況下,他沒有可能單獨戰勝已入知命境的隆慶皇子,還有那十餘騎洞玄境高手,甚至沒有辦法從對方的圍攻中逃走。

    此時敵人並不能確定,他真的無法再次控弦開弓射箭,所以隆慶沒有出手,而是警惕地等待著機會,然而即便他尋機恢復,能夠勉強再射,卻不知道該射哪裡,如果還是要嘗試殺死隆慶,那如何抵擋馬上便要來到的如狼似虎的墮落騎士們?

    這場戰鬥的結局看似已經無法更改,絕望地看不到任何希望,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寧缺臉上微僵的笑容忽然變得生動起來,就像乾涸很長時間的土地,忽然受到清涼山泉的滋潤。

    隆慶注意到他神情的變化,心頭微微一凜。

    寒冷的秋雨一直不停澆洗著大黑馬的頭顱,卻始終無法澆熄它眼中的暴躁情緒和狂暴的戰意,然而就在寧缺臉上笑容發生變化的那一瞬間,大黑馬眼中的暴躁情緒忽然消失不見,看著那些衝向馬車的黑騎,流露出極端鄙夷的嘲諷輕蔑神情,就像看到了一群白癡。

    最前面的那名墮落騎士,開始默默摧動念力,右手離開馬韁,開始捏劍訣,背上鞘中的飛劍嗡嗡輕鳴,身上的黑馬急促而興奮地喘息,馬頸上的長長鬢毛隨著最後加速的衝刺,在雨中不停翻飛,看上去充滿了力量的美感。

    就在這時,一絡鬢毛飄了起來。

    這個畫面極其細微,不易察覺,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隆慶皇子面色劇變,厲嘯警告。

    然而黑騎正在高速衝刺,墮落騎士們就算聽懂了他的警告,並且有足夠的紀律性來執行他的命令,也已經無法退出。

    他們已經無法退出這個戰場。

    這個寧缺安排好的戰場。

    衝刺在最前面的那匹黑色駿馬,重重地一蹄踩進泥濘土地,第一個衝上青陵,然後便再也無法繼續,因為它的馬蹄斷了。

    緊接著,粗壯的馬頸上出現一道細細的紅線。

    強健的馬身上,出現了更多數細密的紅線。

    因為不同部位的用力不勻,那些紅線漸漸變寬,然後分開。

    整個馬身,變成了無數塊懸浮在空中的肉塊,肉塊間隱約有血。

    最前方那顆馬頭,悄無聲息地脫離身體,依然向前飄行,甚至還能看到馬鼻裡噴出的熱霧,還能聽到它喘息的聲音。

    一匹衝刺中的駿馬,就這樣變成了衝刺中的無數塊血肉。

    這個畫面詭異到了極點。

    馬背上的那名墮落騎士,也有幾乎完全相同的遭遇。

    他的右手離開韁繩,剛剛捏成劍訣,飛劍剛剛出鞘,上面便多出了一道深刻的切痕,悄無聲息斷成兩截。

    他捏著劍訣的手指上多出了一道細細的紅線。

    手指像熟透的果實一般,紛紛落下。

    緊接著,他的小臂被切斷成無數截細片,又被切成更細的肉塊。

    他的頸被切斷。

    整個身體被從中切斷,又被切的更細。

    然後和身下被割成碎塊的馬身,一道從半空中落了下來。

    就像一座崩坍的冰川。

    前一刻,還是一名洞玄境的高手,和一匹神駿的戰馬。

    下一刻,便變成了積水青陵上胡亂堆砌的兩堆血肉。

    ……

    ……

    聽到隆慶皇子示警,做為墮落騎士中最強者的紫墨第一個反應了過來,感覺到秋雨中那道詭異而恐怖的氣息,他近乎本能裡重提韁繩,不惜把身上戰馬勒至近乎窒息,也要強行停下速度。

    駿馬一聲痛苦地長嘶,如人般立起,身體卻控制不住的繼續向前,紫墨悶哼一聲,飛離馬背,重重摔在濕漉泥濘的地面上,然後雙腳蹬著泥地,拚命向後坐退,看著身前的秋雨,蒼白的臉上流露出驚恐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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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三十九章 秋雨殺人,秋風笑人

    在這個時刻,這群墮落騎士們展現了洞玄境高手的真實水平,尤其是表現出了冷酷冷靜在戰鬥中的絕對重要程度。

    這些墮落騎士,並不知道秋雨裡那輛黑色馬車隱藏著怎樣的凶險,但在隆慶示警聲響起的瞬間,除了衝在最前面那名騎士,其餘的所有人都像紫墨那樣,做出了最快也是最正確的反應——他們拋棄了身下的駿馬,顧不得任何事情,在濕漉的泥地上連滾帶爬,狼狽地以手抓地,蹬著腿,拚命地向遠離黑色馬車的方向而去,只要能夠拉遠一段距離,他們似乎可以做出任何事情。

    即便如此,這些墮落騎士依然沒有完全避開傷害,數匹沖的太快的駿馬衝進秋雨中,被雨中的無形力量割成碎開的肉塊,有的騎士靴底被無形的線條切碎,有的人整隻小腿被切了下來,斷面處光滑一片,看上去就像是紅色的圓裡有白色的眼睛,反而顯得愈發噁心。

    慘厲的嚎叫聲,在秋雨裡不斷響起,空中那些肉眼根本看不到的線條,似有靈性般,追逐著切割著一切。

    紫墨在雨中向後疾退,抓起兩名受了輕傷的同伴,奮力擲向後方,就是耽擱了這麼片刻,他身上的盔甲上,便多出了數道如同被鏽蝕出來般的刻痕,似乎馬上便要崩解。

    他悶哼一聲,飛劍出鞘,蘊著精純的天地元氣,在身前疾速呼嘯而行,光影流轉間,不知道與雨中那些無形的切割力量,發生了多少次對撞,本來亮若明片的飛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來。

    本命飛劍黯淡受損。對修行者來說,是很嚴重的事情。然而此時紫墨哪裡還顧得了那麼多。藉著本命劍爭取到的片刻時間高速後掠,也不知道退了多遠,終於成功地離開了黑色馬車週遭,離開了這場凶險的秋雨。這才急忙把自己的飛劍召了回來。

    一名洞玄上境的墮落統領,在黑騎的最後方。他沒有受到秋雨中無形切割力量的影響,只是看著那些衝進秋雨便成碎塊的駿馬,看著同伴們身上詭異地出現血線和深刻的傷口。聽著同伴們的痛嚎悶哼。他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陰怒不甘至極。

    只聞他一聲厲嘯,鞘中飛劍嗡鳴而出,化作一道帶著黑色邊緣的青光,倏乎間穿透層層秋雨,向著秋雨深處那輛黑色馬車刺去!

    然而一入秋雨。準確說,一旦進入黑色馬車週遭的層層秋雨裡。飛劍便再也無法維持這等威勢,瞬間變得黯淡起來,表面出現一層鏽痕,似在片刻間承受了被雨水沖洗數十年的效果。

    緊接著,飛劍的鏽痕表面之上出現了很多細微的刻痕,龜裂一般。

    啪的一聲響,飛劍跌落在距離黑色馬車三丈遠的雨水中,再也動不得分毫,就像是死透了的蟲子,只能被雨水浸泡至腐爛。

    本命飛劍被毀,那名墮落統領臉色驟然蒼白,哇的一聲鮮血狂噴。

    寒冷的雨水,從紫墨頭髮裡流下,淌過他的眼睛。

    他看著身前的秋雨,即便被逐出神殿,被葉紅魚廢去修為時,依然堅毅的眼眸,終於出現了恐懼的神色。

    一場秋雨一場寒。

    只是一場秋雨,層層的雨簾,重重的雨絲,只是那樣安靜的下著,沖冼著霜黃的野草,沖洗著馬車與地面的血水,雨中什麼都沒有,然而裡面卻彷彿有無數根最細最鋒利的鋼線,沉默地等待著切割開任何膽敢進入秋雨中的事物,無論是馬是人還是劍。

    造成這一切的並不是秋雨本身,而是雨中那輛安靜的黑色馬車,看著那輛黑色馬車,看著車上的寧缺,紫墨的臉色愈發蒼白,覺得這輛黑色馬車和車上的人,都並不屬於這個真實的人間,而是來自幽冥的世界。

    眼看著最強大最忠誠的下屬,被一場秋雨重創,隆慶眼眸驟然寒冷,不想再去猜忖寧缺是否還能射出元十三箭,識海裡念力驟然噴薄而出,調動寺廟四周的天地元氣,轉化成自己的氣息,直接襲向著黑色馬車。

    帶著寂滅意味,充滿了毀滅能量的氣息,彷彿擁有自己的顏色,那便是黑色,然而這道看似強大的氣息,剛剛進入黑色馬車週遭的秋雨中,便瞬間消失不見。

    至少是在隆慶的精神世界裡消失不見,失去了對那道氣息的聯繫,讓他的識海受到了劇烈的震動,不由臉色微白,身形微微搖晃起來。

    秋雨裡的無形切割力量,竟能把最純粹的氣息切割開來!

    隆慶忽然想起傳說中的某種符,那種修練至極處,甚至可以把空間切割開的神符,不由面色微變。

    「井字元!」

    隆慶看著寧缺,冰冷的眼眸裡充滿了震驚,又隱隱透著令人感到心悸的飢渴,就像是餓了十幾日的乞丐,忽然在破廟裡看見了一個白麵饅頭,他哪裡會理會饅頭上有沒有血,有沒有灰塵,他只想把這只饅頭吃進肚子裡。

    「你居然學會了顏瑟師叔的井字元,看來這兩年裡,你的進步也不小。」

    井字元是寧缺最強大的一道符,在他的手中施出來,威力甚至已經近乎於神符,然而動用井字元,對他的境界也是極沉重的負擔,此時他的臉色竟似比隆慶還要更加蒼白幾分,勉強笑道:「這兩年不知道你躲在哪裡,也往是被關在黑獄,也許是遇著什麼奇遇,但總之你離開這世界太久,所以有些落伍,不知道我現在的傳說,我可以原諒你的孤陋寡聞。」

    隆慶淡然說道:「然而戰鬥才剛剛開始,你便把自己最強大的底牌掀了出來,我很好奇是什麼讓你做出如此不智的選擇,是我給你的壓力太大?」

    「我本以為我們這些書院弟子已然是世間最自戀的人,卻未曾想到今天又看到了你,不過你這個問題問的真的很白癡,以虎搏兔亦當用全力,既然是戰鬥。當然要從一開始便動用最強大的手段,這可是那些只知寫字發呆的少女都懂的道理。」

    寧缺這句話裡的少女。自然指是的書癡莫山山。當初在荒原旅途中,他曾經教過她以虎搏兔的戰鬥態度。

    被寧缺嘲諷為白癡,隆慶也不動怒,看著他平靜問道:「接下來怎麼辦?」

    寧缺說道:「如果你不願意再打下去。你先走便是,我沒有意見。」

    隆慶微笑說道:「你今天必須死。」

    寧缺看著秋雨。說道:「你可以嘗試過來殺死我。」

    隆慶也望向這場秋雨,感受著雨中若隱若現的凌厲符意,笑容有些淡漠。有些譏誚。井字元確實強大恐怖,即便是他,也無法破解,然而符道最大的特點或者說弱點,便是無法永遠地維持符力,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自然裡的風雪雨露霜雪,終會逐漸淡化。直至最後歸於寂滅。

    隆慶右手負在身後,左手指著淒寒秋雨,微笑說道:「待雨停符消,青天重現,便是你的死期。」

    寧缺沉默不語。

    這令隆慶感到有些不滿意,他認真地重複說道:「你今天逃不走了。」

    寧缺說道:「從知道來的人是你開始,我便沒有想過要逃。」

    隆慶微微一怔,問道:「這是為何……你覺得我們之間終有宿命的一戰?」

    寧缺微嘲說道:「真不知道你在燕國皇宮裡是看什麼長大的,世間哪裡來這麼多的宿命?之所以我不逃,當然是因為用不著逃,不要忘記,你是我的手下敗將,你從來沒有勝過我。」

    「原來如此。」

    隆慶有些情緒複雜地感慨一笑,笑容顯得有些痛苦,有些感傷,說道:「難道現在你還可能是我的對手?」

    「我說過我不知道這兩年你身上發生了什麼,遇到了什麼奇遇,但我不可能畏懼你,只要是你,我便相信自己肯定不會失敗,更不會死亡。」

    寧缺看著隆慶皇子,說道:「因為這是我的故事,在我的故事裡,像你這種角色,永遠只能用來陪襯我。」

    車廂裡。

    桑桑正在往匣中剩著的鐵箭上安裝什麼,聽著寧缺的話,手指微微一僵,問道:「你真這麼想的?」

    雨水掩蓋了寧缺輕微的語聲。

    「我不是小師叔,也不是二師兄,當然不可能這麼想,而且我看這個世界上最像故事男主角的人,最後好像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那你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不喜歡他,所以哪怕打不過他,也要把他噁心死。」

    寧缺用餘光瞥了桑桑一眼,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喜歡他。」

    桑桑有些羞怒,解釋道:「我現在又不喜歡他,而且那時候只是看著他生的好看,想多看兩眼。」

    寧缺冷聲說道:「至少曾經喜歡過,哪怕喜歡的是臉,也是喜歡。」

    秋雨淒寒,符意凌厲,血水漸淡,痛嚎漸低,紅蓮寺前的氣氛依然緊張,甚至將要窒息,然而在這個時候,寧缺和桑桑居然還有心情,藏在黑色馬車裡竊竊私語,說著當年的舊帳。

    隆慶沉默無語。

    此時井字元降臨在黑色馬車旁的秋雨裡,他和墮落騎士們無法靠近,然而寧缺卻也無法趁機逃離。

    再強大的符終有消失的那一刻。

    隆慶明白,寧缺試圖拖延時間,儘快的恢復,於是他略一思忖後,就在**的石階上坐了下來,閉上眼睛,開始冥想,開始治療體內的傷。

    這是戰鬥裡的片刻安寧。

    這是秋雨暫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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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四十章 以辯發難

    墮落騎士們攙扶著退到不遠處,開始包紮治傷休息,他們望向黑色馬車的目光中畏怯漸去,警惕和仇恨的意味漸濃。

    先前以雷霆之勢自山道來,結果連黑色馬車的邊都沒有觸到,便被迫退避,還付出了一名同伴死亡,數人重傷的慘重代價,對於身為洞玄境的他們來說,這是難以忍受的恥辱。

    秋雨仍在持續,紅蓮寺內霜葉零亂,馬車濕漉。

    寧缺已經坐回車中,蓋好天窗,隔著車窗看著石階上的隆慶,忽然心頭一動,問道:「喂,你到底是怎麼活過來的?」

    隆慶緩緩睜開眼睛,看著他淡然說道:「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寧缺看了眼秋雨,說道:「故事如果太長,可能沒有辦法聽完。」

    只有在井字元意還存在的時候,才能夠講故事,能夠聽故事,一旦井字元意消失,講故事聽故事的人,便會回到原初的身份——不共戴天的仇敵。秋雨中的井字元,在這種時刻,不再那般恐怖,反而會場間帶來了短暫的和平,或者說平衡。

    「我戴著面具,你都能一眼認出我,對我的故事還如此感興趣,那些年修行界裡都在傳說,你我是宿命的一生之敵,看來果然有道理……」

    隆慶皇子面無表情說道:「既然如此,我自然不能允許你這個書院十三先生一個人在修行界裡光彩奪目,所以我回來了。」

    寧缺微諷說道:「不要以為晉入知命境,便能隨便擺個派頭,就把我震的五體投體,佩服不已,你知道的,我們那個地方不多,就是知命境多,像白菜一樣,漫山遍野都是。」

    隆慶平靜說道:「我不是普通的知命,相信你應該已經感受到了。」

    寧缺確實在隆慶的身上感知到了很詭異甚至有些恐怖的氣息,比普通的知命境顯得強大很多,但他只是笑了笑,說道:「不普通的大白菜,終究還是大白菜。」

    然後他臉上的笑意漸斂,看著隆慶臉上的銀色面具,皺眉問道:「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隆慶開始講述這些年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這是一個很漫長的故事,卻被他用最簡單的語言勾勒的非常清楚,只需要聽其中的幾個關鍵詞,便能感受到這個故事的離奇殘酷甚至是悲壯。

    他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一絲情緒變化,彷彿是在講訴別人的故事。

    事實上,他並不想對別人講述這些,只不過寧缺對他來說有別樣的意義,所以他想讓寧缺在死前,知道自己曾經失去的以及重新獲得的。

    這是一種精神上的需要。

    墮落騎士們大概知曉司座大人身上發生過什麼,卻不知道這些細節,聽著秋雨裡傳來的聲音,他們沉默而專注地聽著,偶有動容。

    「很不錯的故事,就是有些老套。」

    寧缺的點評很冷漠,甚至有些刻薄。

    隆慶並不在意。

    「我不相信宿命之敵的說法,當然我更不相信,你歷經千辛萬苦,重現人世,就會像大部分故事的結局那樣,把曾經受過的羞辱全部找回來。」

    寧缺說道:「因為你所受過最大的兩次羞辱都來自於我,如果讓你把這些事情全部找回來,我如何自處?」

    隆慶說道:「既然是死,死後之人哪裡還用在意如何自處?」

    寧缺說道:「我不會死。」

    隆慶說道:「我是昊天選擇的天諭之人,乃天命所歸之人,我不會死,那麼你就必須死。」

    寧缺看著他平靜的神情,忽然覺得有些寒冷,又想起二師兄曾經對柳亦青擲地有聲問出的那句話,微笑說道:「你怎麼證明?」

    「昊天的意志無從證明,也不需要證明給凡人看到。」

    隆慶的回答很無趣。

    寧缺看著他,面露嘲弄。

    隆慶說道:「我服過通天丸,這算不算是證明?」

    「通天丸很稀奇嗎?」寧缺問道。

    隆慶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寧缺看著他笑了起來,說道:「幾年前我就吃過。」

    他的笑容很賤。

    他的聲音很冷。

    「我還可以告訴你,陳皮皮手裡有一大把通天丸,如果我們願意,可以拿來當炒豆吃,那這又證明了什麼?證明了我們是昊天的私生子?」

    明明知道這句話肯定有不實之處,但隆慶依然忍不住面色微變。

    他如今心境寧靜時如水,冷酷時如冰,甚至已經快要接近無情無識的太上境界,然而被寧缺連番嘲諷打臉,心頭的那抹躁意終是漸漸濃了起來。

    寧缺繼續說道:「你帶著這群墮落騎士,雙手沾滿血腥,被西陵神殿追殺,居然說自己是天諭之人,難道你不覺得這樣很可笑?這只是精神自慰罷了。」

    隆慶沉默片刻後說道:「也許你說的是對的,或許我不是什麼天諭之人,而是冥王之子,所以此生才會承受如此多的折磨痛苦,卻又每每能在最黑暗的時候看到希望,而最終可能會沉淪到無盡的深淵底部。」

    聽到這句話,寧缺心頭微凜,臉上的笑容卻變得愈發譏諷起來:「殿下,你真的離開這個世界太久了,居然不知道現在流傳最廣的那個傳言。」

    隆慶微微皺眉,問道:「什麼傳言?」

    寧缺用手指著自己,說道:「所有人都認為我是冥王的兒子。」

    「傳說中冥王有幾萬個子女,當然投射到我們這個世界上的只有一個,那代表著災難和毀滅,並不是什麼光彩奪目的形象。」

    寧缺看著他說道:「結果連這麼一個名頭,你都想和我爭?殿下,你實在是太過好勝,太過驕傲,而且你的驕傲是虛假的驕傲,因為你依然在意世人的眼光,當年你連續敗在我的手中,受盡羞辱和世人的冷眼,所以你此番重現人世,除了殺死我,更重要的是想重新獲得世人的尊重。」

    「如果得不到尊重,你甚至不惜讓世人恐懼你,因為這些濃烈的情緒,是支撐你活到現在的精神支柱,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需要足夠震撼的身世來歷,很遺憾的是,就算你能殺死我,卻無法在這方面超過我,因為我的老師是夫子,哪怕你被知守觀觀主收為弟子,你依然不如我,因為你的老師永遠打不過我的老師。」

    「為了修復自己的信心和嚴重受損的榮光,為了重新獲得世人的敬畏目光,你近乎飢渴地讓自己不斷強大,並且不斷催眠自己,想讓自己相信,你真的是什麼天諭之人,可惜道門的不容讓你這方面的信心都開始動搖起來,於是你轉而望向黑夜,恨不得讓冥王與你的母親上床。」

    寧缺看著他搖了搖頭,說道:「你已經瘋了。」

    隆慶說道:「將死之人,哪有資格評斷我。」

    寧缺說道:「我也許沒有資格,夫子呢?」

    隆慶沉默。

    寧缺說道:「當年你我一道登山,參加書院二層樓的考試時,你在柴門勒石上看到的是什麼字?」

    隆慶微微瞇眼,他當然記得石上寫著的那四個字,但他不想記得。

    寧缺說道:「君子不爭,這就是夫子對你的提醒或者說警告,你總想與人爭,豈有不輸的道理,你總想與天爭,天怎能容你?」

    隆慶看著他的眼睛,問道:「如果天不能容你,你……爭還是不爭?」

    寧缺說道:「該爭的時候自然還是要爭一下。」

    隆慶說道:「那為何我便不能爭?」

    寧缺理所當然說道:「你憑什麼和我相提並論,你不要總想著和我爭,你沒有可能爭的過我,越爭輸的越慘。」

    隆慶笑了笑,平靜而冷漠。

    就在他準備繼續說些什麼的時候,寧缺忽然推開天窗站了起來。他看了一眼自天而降的雨水,感受著雨中漸淡的符意,說道:「不要說這麼多廢話了。」

    隆慶微微皺眉,心想究竟是誰在說廢話?

    車廂裡,桑桑把經過改制的小鐵圓筒,套在了匣中剩下的五根鐵箭上,默默想著,少爺果然是世界上最會講廢話的人。

    隆慶抬手,指向秋雨深處,說道:「你的井字元還在。」

    寧缺左手握住鐵弓,說道:「白癡,既然是我的井字元,怎麼可能對我起作用。」

    隆慶微笑說道:「那你為何一直未動?」

    寧缺說道:「因為我需要休息,不然真的拉不動弓了。」

    隆慶問道:「休息好了?」

    寧缺說道:「神清氣足意滿,渾身都是勁兒。」

    隆慶說道:「休息不用說話,有井字元在,拖延時間也不用說話,你先前為什麼要說那麼多話,而且似乎發自真心。」

    「那些話當然是發自真心。」

    寧缺伸手接過桑桑遞過來的鐵箭,看著隆慶說道:「我將要殺死你,而我真心希望你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段時光,也過的非常不爽。」

    隆慶面色微寒。

    寧缺彎弓搭箭,不再有任何廢話,一箭向他射了過去。

    隆慶對他的無恥冷血的戰鬥風格極為瞭解,談話之時看似平靜,實際上一直在默然準備著下一場戰鬥的到來。

    看似毫無預兆的一箭,早已被他料到。

    他做了充分的準備,甚至比先前未受傷時接寧缺鐵箭時,更加從容,只見他道袖輕拂,破廟之前天地元氣大亂,隱有桃花復現。

    黑色的桃花,看似輕描淡寫地接下了這一箭。

    隆慶的身影融入秋雨之中,如魅般便要掠過那一箭。

    接下來,便是一位知命境強者的恐怖反擊。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

    那根刺在黑色桃花上的鐵箭,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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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四十一章 火燒紅蓮寺

    鐵箭發生了劇烈的爆炸,雨中黑色的桃花被炸開片片綻裂飄落,小鐵圓柱上的鱗片,發出淒厲的呼嘯聲,射向隆慶的身體。

    隆慶憤怒地尖嘯,一身修為盡數逼出身體,秋雨中,無數天地元氣被召來,化作無數透明的盾牌,層層疊疊護在自己身前。

    無形的天地元氣盾,畢竟不是真的金屬盾牌,隆慶也不是修行武道的巔峰強者,嗤嗤嘯鳴的金屬片,雖然被這些天地元氣盾削弱了很多威力,但依然把他身上的黑色道衣割成絲縷,鮮血從那些細微的傷口裡溢了出來。

    更為恐怖的是爆炸本身所產生的火焰與灼熱氣浪,在那一瞬間,紅蓮寺前的雨絲被照耀的明亮無比,然後迅速被燒灼成白霧,發出吱吱的聲音。

    隆慶在爆炸開始的那瞬間,便改變了如魅身形的方向,足尖輕點濕漉的地面,藉著天地氣息的自然流淌,以及氣浪的推動力,向後方飄去,從寺門飄到了破落的正殿裡,身體狠狠地撞上泥塑的羅漢像。

    煙塵瀰漫,羅漢像斷成數截,一口鮮血從他唇間噴了出來,眼神裡的情緒異常複雜,因為他無法理解今天發生的很多事情。

    先前和寧缺談論那些天諭和冥王的事情,其實也是他拖延時間的手段,然而他明明看著那些黑色的雨水落在了寧缺的身上,可為什麼過了這麼久,寧缺依然神色如常,根本沒有中毒的跡象。

    最令他無法理解的是,書院二層樓研製出元十三箭這樣的武器,可以幫助寧缺越境硬抗知命,已然是難以想像的事情,結果現在書院居然還能在元十三箭上加上那個會爆炸的小東西。書院這是準備逆天嗎!

    隆慶扶著殘破的羅漢像,艱難地站起身來。怨毒地望向寺外那輛若隱若現的黑色馬車。發出一聲極為寒厲地嘯叫。

    然而下一刻,他的嘯聲便戛然而止。

    因為第二枝鐵箭到了。

    於是又有一場爆炸。

    緊接著是第三枝箭,第四枝箭。

    爆炸不斷發生,破廟內牆傾梁毀。羅漢像化作粉末,火苗點燃黃色的髒幔。又點燃傾倒的木樑,頓時火勢衝天而起。

    整座紅蓮寺,都燃燒了起來。頓時照亮了秋雨中有些幽暗的世界。

    燃燒的寺廟中。忽然響起一聲如野獸般的痛苦嘶吼,吼聲裡充滿了憤怒、暴戾、怨毒、殺戮之類的負面情緒,令人直欲捂耳。

    火星濺飛,然後被秋雨澆熄。

    隆慶走了出來,身上處處焦黑,看上極為狼狽。那些傷口裡流出來的血,被灼熱的氣浪蒸騰而干。泛著腥臭的惡味。

    他臉上的銀面具不知去了何處,露出原來被遮住的半張臉。

    那半張臉紅腫潰爛,有若艷桃。

    不是舊傷,是新痛。

    隆慶有本命黑色桃花護體,在最危險的關頭,迸發出霸道的氣息,把真實的火焰隔絕在身體外,但卻無法隔絕熱量與溫度的傳遞。

    銀是最易導熱的金屬之一。

    所以他銀色面具下的那半張臉被燒灼的最為嚴重。

    這不是他現在身上最重的傷。

    但卻是看著最恐怖的傷。

    數年前在荒原雪崖被寧缺一箭射廢,其後如行屍,如走肉,做過乞丐,演過二流言情劇,受盡人間白眼與折磨,隆慶英俊的容顏依然沒有受到什麼傷害,只是多了幾道傷疤,未但不損其美,反而更添魅力。

    如今他終於重獲強大的力量,卻沒有想到,剛剛重新踏足人世間不久,便遭遇到如此沉重的打擊,他的面容終於毀了。

    ……

    ……

    讓元十三箭變成能爆炸的元十三箭,這是書院後山的弟子們異想天開的想法,剛由六師兄研製成功不久,寧缺此行帶的不多。

    所以他決定把這五根箭留到最合適的時機才用,而且最開始的時候,他本以為憑藉七根鐵箭,就算無法殺死隆慶,至少也能讓對方重傷不起,然而他沒有想到,此時箭匣已空,弦上只餘一根鐵箭,隆慶依然沒有死。

    更令寧缺感到心寒的是——他本以為容顏被毀的隆慶,此時應該痛怒欲狂,再也無法保持冷靜,然而當隆慶走出燃燒的紅蓮寺後,眼眸裡的情緒依然是那般冷漠,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臉上艷若桃花的恐怖灼傷。

    這個人果然不是普通的知命強者,從實力上看已經快要接近被唐傷後的夏侯,而從心志上來論,甚至顯得更為恐怖!

    看著在雨中如煤般渾身冒著青煙、神情卻像冰一般冷的隆慶,寧缺覺得嘴唇有些苦澀,心想難道你丫真是冥王那丫的兒子?

    隱隱約約間,寧缺看到了冥王的影子,不確定是不是在隆慶身上看到的,但他可以很確定,那抹陰影,已經降臨在燃燒的寺廟裡。

    那代表著死亡。

    以及絕望。

    但寧缺是一個在確定自己死亡之前,永遠不會絕望的人。

    他看著隆慶說道:「你的故事很悲壯,你現在的形象也很悲壯,不過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因為你注定會敗給我,然後不停地敗給我,就算你今天能僥倖地活下來,以後依然還是會敗給我,因為這是昊天注定的事情,所以你的故事越悲壯,你今天留下的形象越悲壯,將來在修行界的傳說中,便越可笑。」

    「沒有信心,或者沒有準備好的時候,你總是喜歡說這麼多廢話。」

    隆慶的神情很平靜,聲音也很平靜,說道:「但正如你所說,悲壯和任何手段,在此時此刻,都沒有任何意義,你今天會死。」

    秋雨不停沖洗,井字元符意漸淡,最終消失無蹤。

    墮落騎士們在外圍沉默等待了很長時間,待井字元消失,不用任何命令。有人騎著未受傷的駿馬,有人沉默前行。向黑色馬車攻了過來。

    這些墮落騎士。都曾經是西陵神殿騎兵裡的強者,即便是那些曾經的扈從,在服用坐地丹之後,也擁有了洞玄境界的修為。

    那五位騎兵統領。都達到了洞玄上境,每個人都能與寧缺戰上數回合。至於最強大的紫墨統領,更是已經站在洞玄巔峰的領域上,真實境界與寧缺差相彷彿。也是只差一步便要入知命的強者!

    這樣一群強者。足以橫掃那些不起眼的小國,事實上,龍虎山天師道總壇以及真武宗的諸多道壇,也正是被這些墮落騎士血洗。

    在黑色馬車的另一邊,燃燒的紅蓮寺前,隆慶再次召出了自己的本命黑色桃花。上面有一瓣近乎枯萎,似乎隨時可能落下。

    但他召的並不是桃花。而是桃花裡的劍。

    一把通體純黑的無形道劍,緩緩自黑色桃花裡生出。

    寧缺忽然搖了搖頭。

    他轉身,不再理會身後的隆慶皇子。

    而是用鐵箭瞄準了那些墮落騎士。

    境界越高的修行者,對危險的感應越敏銳。

    紫墨在墮落騎士中最強大,所以他的感應最敏銳,當他發現寧缺瞄準自己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向前倒進積水的草叢裡。

    他曾經是西陵神殿騎兵統領,是位職業的軍人,他清楚在戰場上,如果要保住自己的性命,那麼便不應該珍視任何風度優雅之類的事情。

    寧缺沒有準備射他。

    因為他知道這個洞玄巔峰的墮落統領,很強大,並不見得能被一箭射死。

    他手中最後一根鐵箭,射向了騎馬而來的另外一位墮落統領。

    轟的一聲巨響。

    那名洞玄上境的墮落統領,根本沒有任何閃避的機會,上半身被這記鐵箭轟成了碎片,片刻後,混著血的肉塊,如雨一般,從空中灑落地面。

    啪啪啪啪,屍體的殘片落在積著雨水的草叢裡,濺起帶著血色的水,有的就落在這些墮落騎士的身旁,甚至擦著他們的臉而過。

    明明知道那些依舊溫熱的肉塊,前一刻便是自己同生共死的同伴,然而這些墮落騎士們臉上沒有流露任何多餘的情緒。

    他們只是沉默而專注地看著黑色馬車。

    看到這幕畫面,寧缺再次確認,這些穿著黑色道衣的高手們,是真正懂得殺人的修行者,是值得尊敬甚至是敬畏的對手。

    在戰場上,對對手的尊敬,最好的方法便是殺死他。在寧缺極為罕見決定尊敬某些人的時候,往往也就意味著一場最徹底最血腥的戰鬥即將開始。

    像過往那些年裡的每一場戰鬥那樣。

    桑桑習慣性地握著大黑傘,準備站在寧缺的身旁,然而她忽然覺得體內的那道陰寒氣息變得有些詭異起來,難過地咳了兩聲。

    寧缺把她推回車廂裡的軟榻上,跳到馬車上,用腳把天窗關上,看著那些不遠處的墮落騎士,輕輕一刀揮出。

    他的第一刀砍向了車轅處,砍斷了繫在大黑馬身上的韁繩。

    雖然大黑馬有能力自行掙斷韁繩,但寧缺清楚,這頭憨貨看似憊賴無恥,實際上極重情義,如果自己不砍斷韁繩,那麼它說不定真的會傻乎乎地留下來,陪著自己和桑桑一道去死。

    寧缺砍斷韁繩,還大黑馬自由,這也意味著,他對今天能夠活著離開,並沒有抱太大的期望。

    一道飛劍淒厲破空而至。

    寧缺一翻手腕,朴刀迎空而斬。

    看似隨意的一刀,卻精確的難以想像。

    厚重堅實的刀鋒,直接把那柄飛劍震飛不見,就像是拾荒者,在垃圾堆裡看見無用的事物,很隨意地一棍挑至下水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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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四十二章 借光明一瞬

    高速顫動的嗡鳴聲,在黑色馬車四周不停響起,每一道嗡鳴聲,便代表著一道凌厲的飛劍。當寧缺一刀砍飛一柄飛劍後,墮落騎士們便確認,這名書院十三先生對天地氣息變化的感知極為敏銳,再如何掩藏飛劍的痕跡,也無法逃過他的眼睛,於是他們極為堅狠地瞬間改變戰術,不再試圖掩飾飛劍的痕跡,而是拚命輸出念力,務求讓每一道飛劍都能發出最大的威力。

    然而對於寧缺來說,這種戰法沒有任何意義,修行浩然氣後的他,無論是身體的強度還是力量,都不是普通修行者能夠比擬,他遊走在黑色馬車四周,偶一出刀,身周的秋雨裡便會亮起一道刀芒,便有一柄飛劍被擊飛。

    沒有任何人,更沒有任何劍,能夠進入到他身前一尺之地,而這正是當年師傅顏瑟大師,對他提到過的劍聖柳白強大的戰法。

    寧缺不止明悟身前一尺之地的道理,更是通過葉紅魚的那張薄紙,悟得了劍聖柳白的大河劍意,如今他的刀法在凌厲簡樸之外,更多了很多磅礡不可抗禦的威勢,以及那種理所當然所以格外詭妙的劍意。

    沒有人能夠靠近他的身前,他能靠近別人的身前,他體內那顆浩然氣凝成的液體高速旋轉,不停釋放著浩然氣,右腳踏入泥濘草地,濺起一大片泥水,而他的人則是在空中拖出一道殘影,瞬間來到一名墮落騎士身前。

    噗哧一聲,他手中的刀鋒刺進那名墮落騎士的大腿深處,然後閃電般拔出,浩然氣再轉,倒掠十餘丈。再次回到黑色馬車旁。

    便在這時,一名墮落統領看了寧缺一眼。

    寧缺臉色微白,只覺識海一片動盪不安,彷彿要掀起驚濤巨浪,這才知道,原來這名墮落統領,竟是極少見的大念師。

    世間沒有多少人比寧缺的念力更雄厚,尤其是在魔宗山門裡接受了蓮生大師死前相度的那些意識碎片之後,更是成為了念師的先天剋星。即便是懸空寺的道石大師,也無法在精神世界裡戰勝他,更何況是此人。

    寧缺看了那名墮落統領一眼。

    他識海裡雄渾的念力,直接抹殺了此人襲來的那道念力。

    那名墮落統領臉色驟然蒼白,哇的一聲捧腹嘔吐,胃中的食物混著鮮血,從他的嘴裡,鼻子裡噴將出來,看上去極為悽慘。

    戰鬥中,寧缺展現出來的詭魅難言的身法。已經令場眾人極為震撼,而修行界公認,念師在同境界對戰中,要佔據絕對的優勢。而他只是看了那名墮落統領一眼,便讓那人遭受到嚴重的反噬,更是令眾人震驚難言,無法想像。

    寧缺確實只有洞玄巔峰的修為境界。

    但他的身上擁有太多絕學,小師叔的浩然氣,柳白的劍意。魔宗強者的身軀。蓮生的意識,再加上承自顏瑟大師的符道本領,如今的他甚至已經超出了知命以下無敵的範疇,已經擁有了近乎知命境的實力。

    換句話說,就算正面對上普通的知命境大修者,寧缺也不會有任何懼意,甚至有四成的把握,能夠把對方斬於刀下。

    然而這些墮落騎士。確實具有相當的實力,尤其是他們戰鬥時的配合極為默契。無論身法還是腳步,甚至就連呼吸。彷彿都追隨著同一個頻率。

    和這些墮落騎士戰鬥,就彷彿是在和一個人戰鬥。

    每當寧缺憑著超人身法,似要殺死一人時,總有飛劍自極險陡的角度襲來,甚至有人直接用手臂直接格擋,為了掩護同伴,這些被西陵神殿判為罪人的墮落騎士們,竟是不惜生死,彷彿具有極高尚的品德。

    正是基於這種原因,開戰至今短短數個瞬間,寧缺已經連傷數人,然而除了用念力反噬成功重傷那名墮落統領外,竟是沒能讓任何一個敵人的戰鬥力消失。

    即便如此,寧缺相信自己也能把這些人盡數殺光,或者說耗光,包括那名強大的洞玄境巔峰在內,只要有足夠的時間。然而他更清楚,他此時實際上是在和那個人戰鬥,而那個人始終還沒有出手。

    ……

    ……

    隆慶出手。

    他的手中生出一朵黑色的桃花。

    黑色的桃花裡生出一柄純黑的無形道劍。

    黑色道劍如幽冥般懸浮在紅蓮寺的前方。

    一股寂滅的意味從劍身上漸漸瀰漫開來。

    感應到這道寂滅意味,那些墮落騎士精神一振,彷彿被灌進了鮮活的力量,飛劍如流光般密織,頓時把寧缺封鎖進黑色馬車前極小的區域裡。

    寧缺也感知到了這道寂滅的意味,不知為何,他內心深處生出顫慄的陰寒感覺,總覺得有什麼恐怖的事情將要發生,而他的身體也隨之疲憊起來。

    其實很早之前,隆慶就已經出了手。

    在寧缺射出第七枝鐵箭的同時,他拂動道袍,化無數秋雨為石瀑,轟向黑色馬車,那些隱隱透著黑色的雨滴,有幾滴避過了大黑傘,落到了車廂裡。

    落到了桑桑的身上。

    此時桑桑蒼白憔悴的臉頰,詭異地變得一片通紅,似乎極燙,她咳的越來越厲害,衣襟上竟似看到了星星點點的血漬。

    桑桑知道自己中毒了。

    雖然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中毒的。

    她知道如果自己此時強行施放神術,那麼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然而感受著那股寂滅意味的恐怖氣息透過車廂板而入,隔著車窗看著寧缺在如瘋虎般的墮落騎士們的圍攻下苦苦支撐,她知道自己沒有什麼選擇。

    桑桑扶著車廂壁,艱難地站起身來,撐開天窗,然後雙手握著大黑傘,對著天穹上不停落下的秋雨撐開。

    她撐開了一片光明。

    ……

    ……

    聖潔的昊天神輝。照亮晦暗的雨中天空,把紅蓮寺前的草地照的清楚無比,彷彿在這一瞬間雨停了,烈日當空重臨人世。

    桑桑在車頂,雙手舉著大黑傘,無數乳白色的光輝,從她的身體裡雀躍而出,然後通過大黑傘灑向青山處處。

    因為潛藏在內心最深處的那抹親近,墮落騎士們紛紛從寂滅的氣息中甦醒過來。看著那抹熟悉而令人敬畏的神輝,有些人才想起這個穿著侍女服的少女的身份,眼瞳裡不由流露出恐懼絕望的神情。

    他們在西陵神殿侍奉昊天數十年,對昊天的敬畏虔誠早已深植骨中,面對著神殿未來的光明大神官,面對著此生所見最澄靜莊嚴的昊天神輝,怎能不恐懼?

    而自墮落始,他們心甘情願把自己的靈魂奉獻給冥王,以尋求生存和力量,沒能讓他們對昊天神輝生出多少抵抗之力。反而讓他們更加恐懼!

    墮落騎士們的臉被耀的明亮無比,所有人臉上的神情都極複雜,有些惘然,有些追悔。有些恐懼,甚至有人掩著臉絕望地哭泣起來。

    隆慶的處境相對要好一些。

    他對昊天的信仰更為深刻,卻也更容易在精神層面上暫時抹除,然而他自本命桃花裡抽出的那柄黑劍,因為先天帶著幽冥黑暗的氣息,便成為了桑桑散發出的昊天神輝的首要攻擊目標。

    純黑的無形道劍。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伴著嗤嗤輕響,劍身上冒出陣陣青煙,似乎下一刻,便要融化在光明的世界中。

    隆慶痛哼一聲,被燒灼的面龐慘白一片,焦黑的身軀上也開始冒出青煙,那些被鐵箭割傷的傷口,再次開始汩汩冒血。

    他收回黑劍。絲毫不顧身上流淌著的鮮血,向著黑色馬車裡而去。因為他發現,如果要殺死寧缺。首先他必須先殺死那個小侍女。

    對隆慶和墮落騎士們來說,幸運的是,今日破廟前的昊天神輝,沒有像那一夜雁鳴湖畔的昊天神輝那般豐沛,那般持久。

    似乎很長時間,只不過是一瞬間,桑桑身上的昊天神輝便熄滅了,寒冷的秋雨重新統治世界,晦暗如昏也如晨。

    她看著車下草地上那道極淡的影子,低下了頭。

    重病未癒,又中了奇毒的她,今天再也沒有辦法,把體內的昊天神輝輸送到寧缺的體內,她已經做了所有她能做的事情。

    她臉色蒼白,昏倒,落進馬車裡。

    大黑傘離開她的手,飄到車旁的水窪中,輕輕搖擺。

    ……

    ……

    聖潔的昊天神輝,哪怕只把這個世界照亮了一瞬間,那依然是光明。

    就在那瞬間的絕對光明裡,寧缺變成了一道極淡的影子,在草地上高速滑行,刀鋒悄無聲息地抹過那些呆若木塑的墮落騎士。

    緊接著,他毫不猶豫地壓搾出最後的念力,激發了懷裡所有的符紙,化作無數道火牆、風雪,把隆慶攔在了黑色馬車的外面。

    桑桑自幼都和大黑傘在一起,哪怕睡覺都不怎麼願意放開,此時大黑傘卻離開了她的手,那麼只能證明桑桑的情況非常危急。

    秋雨重新落下,那些墮落騎士也紛紛摔落在地。

    他們的頸上或胸腹間,出現了一道恐怖的傷口。

    光明降臨然後離開的瞬間間,兩名墮落統領和五名墮落騎士被寧缺殺死,其餘還活著的人,也都受了重傷,一時無法站起。

    場間的局勢陡然發生了變化。

    現在唯一還能站著的,只剩下寧缺和隆慶兩個人。

    連番血戰,寧缺念力枯竭,浩然氣已盡,符已用完,箭匣已空,真正到了山窮水盡的低步,他艱難地挪到黑色馬車旁,靠著廂壁,沉默地低著頭,疲憊地粗重呼吸,每一次呼吸,彷彿都是那般痛苦。

    紫墨箕坐在草地裡,身上全是血水,他看著倚車而站的寧缺,眼睛裡不由流露出敬畏的神情,他無法理解,此人明明只是洞玄巔峰境界,卻怎麼能和司座大人還有自己這麼多高手抗衡至今,他是怎麼做到的?

    「放棄吧。」

    紫墨看著他顫聲說道:「讓你強大的靈魂跟隨大人,替這個世界掀開新的一頁篇章,如此亦能讓你十三先生之名流傳千世。」

    寧缺疲憊地靠著馬車,沒有回答他的話。

    隆慶抬頭望天,寒冷秋雨入眼,微有濕意。

    他的雙手微微顫抖,知道自己終於獲得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場勝利。

    「現在你總可以認輸了。」

    隆慶收回目光,看著寧缺平靜說道。

    寧缺依然握著朴刀的刀柄,盯著雨水在腳前的水窪裡濺起的水花,疲憊說道:「老師說過這是我的故事,只能由我自己來寫,既然是我寫的故事,你自然不可能成為故事裡的男主角,所以我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輸。」

    隆慶說道:「這個世界很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你有,我也有,但很遺憾的是,今天這個故事是我的,我才是主角。」

    寧缺沉默不語,他知道隆慶說的是對的……自己已經用盡手段,卻依然無法改變戰局,最關鍵的是,現在桑桑昏迷不醒。

    隆慶問道:「你有什麼遺言要交待?」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淒寒的秋雨,忽然大聲喊了起來:「老師!大師兄!我和桑桑要死了!你們快來救我啊!」

    隆慶臉上的表情很有趣,他忽然覺得寧缺是個很有趣的人。

    沒有人回應寧缺的呼喊,青山寂寥,正如夫子曾經重複過無數次那樣,這個世界上或許有生而知之的人,卻沒有無所不知的人。

    「我只是試一試,你不介意吧?」

    寧缺看著隆慶,艱難笑著說道。

    隆慶說道:「不介意。」

    寧缺扔掉手中的朴刀,看著他忽然很認真地說道:「我有遺言。」

    隆慶說道:「你說。」

    寧缺看著他的眼睛,說道:「讓我的小侍女活下去。」

    隆慶沉默片刻後平靜說道:「對不起,我做不到。」

    「為什麼?」

    「因為她會替你報仇。」

    「你怕她?」

    「沒有任何人敢輕視一位未來的光明大神官。」

    隆慶看著他微笑說道:「而且一位未來的光明大神官,想必味道肯定不錯,會給我帶來難以想像的好處,甚至有可能不遜於你。」

    寧缺微微瞇眼,半晌後說道:「我聽不懂你說的話。」

    隆慶很有耐心地解釋道:「從天書上我學會了一種功法,能夠把修行者的念力、神力以及經驗意識,所有的修為都吞噬為己用,據說這種功法源自魔宗臭名昭著的饕餮**,不過沒有那麼血腥,不需要像野獸一樣吃人。」

    之所以解釋的如此清楚,是因為他想從寧缺臉上看到絕望、憤怒、怨毒、不甘、瘋狂之類的情緒,在為這個人曾經帶給過他這些情緒,所以他總想著,如果能把這一切還給對方,那將是很美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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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2-10-8 19:37 編輯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四十三章 誰能知命

    聽到這番話後,寧缺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隆慶不禁覺得有些失望。

    而就在這個時候,在誰也沒有想到的情況下,寧缺忽然自車壁上彈離,右手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把利劍,像毒蛇般直刺隆慶的小腹。

    這把劍一直藏在黑色的馬車裡。

    他用這段時間的喘息,積蓄了最後一點力量,才爭取到這個機會。

    這個機會不容有失。

    所以他用的是柳白的劍意。

    他刺的是隆慶的小腹,更準確地說,他刺的是隆慶的脾臟。

    因為他知道隆慶的胸口有個洞。

    ……

    ……

    一具墮落騎士的屍體,橫掠而至,狠狠地砸在寧缺的劍上,然後落到他的身上,緊接著,楓木沉重的軀幹,滿天風雨,都化為狂暴的攻擊,連踵而至。

    寧缺本已疲憊不堪,甚至可以說油盡燈枯,哪裡承受得住這等狂暴的攻擊,劍勢頓時瓦解,骨斷噴血,重傷倒地。

    「我很清楚你是一個怎樣的人,你就像蟑螂一樣,怎麼打也不容易打死,就算要死,最後也預備要咬別人一口。」

    隆慶走到他身前,居高臨下靜靜看著他,說道:「但我故意給你留下這個機會,因為我想讓你嘗嘗獲得希望,卻發現這些只是泡影的滋味。」

    「希望,失望,絕望,再有希望,再失望。再絕望,這幾年,拜你所賜,我就是在這無盡的痛苦輪迴中度過,今日還贈於你。」

    寧缺渾身是血。箕坐在車輪邊。

    「剛才我一直在觀察你在戰鬥中的表現,你的力量很驚人。速度很驚人,身體的強度同樣很驚人,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你已入魔。」

    隆慶的眼眸裡跳躍著興奮的神情。說道:「寧缺,你果然沒有令我失望,你這幸運的一生得到了太多東西,書院的,魔宗的,甚至還有柳白的,還有顏瑟師步的符道氣息,我雖然吸過張天師的,但哪裡有顏瑟師叔的遺產美味?」

    寧缺看著他疲憊說道:「當一個瘋子。真的這麼快活?」

    隆慶根本沒有聽他在說些什麼,眼睛明亮,難抑興奮地顫聲說道:如果我吞噬了你,再把你那個飽含神輝的小侍女吞噬,你說我會強大到什麼程度?我有沒有可能直接進入知命巔峰,甚至直接跨過那道天人的界線?」

    「你現然雖然長的不怎麼美,但還是不要想的這麼美。」

    寧缺連伸出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但依然沒有忘記嘲弄他。

    聽著這句話,隆慶很自然地想起長安城那次酒宴,記起那次是自己第一次被這個人羞辱。寒冷的道心竟有些失守,深吸一口才冷靜下來,說道:「當你幸運地學會這麼多絕學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最終都會奉獻給我?」

    說完這句話,他明亮的眼眸漸趨黯淡。

    黑白分明的界線漸漸消失,變成濃稠的灰色,晦暗如雨雲,

    看著隆慶眼睛詭異的變化,寧缺知道最後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來。

    他心想自己辛苦修行一輩子,結果卻好死了這個瘋子,不由好生不甘,想著自己與桑桑在床上滾了一輩子,結果卻沒有真地親熱過,不由好生不甘,想著自己上輩子過的苦,這輩子過的也苦,好不容易發財了卻沒有得及享受,不由好生不甘。

    總之在死亡的面前,誰能真正的甘心。

    尤其是這種恐怖的死法。

    寧缺看著隆慶灰色的眼瞳,感受著那道寂滅貪婪的氣息,從對方的眼中進入自己的識海,說道:「我變成鬼,也要把花癡操了。」

    說完這句話,他疲憊地靠向車輪,再也不理會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此時桑桑在車廂裡。

    距離他只有半步之遙。

    他希望如果真的還有來生,那麼從生下來開始,便能離她只有半步。

    ……

    ……

    寂滅是意味,貪婪是本質,那道源自灰眼的氣息,進入寧缺的識海之後,發現此間原本貯藏著的雄厚念力,竟已枯竭一空,不由好生遺憾。

    緊接著,這道氣息從裡到外向寧缺識海深處潛去,試圖搜刮他精神世界最深處的殘餘念力,以及那些更珍貴的戰鬥經驗,意識碎片,還有那些承自前人的智慧感悟,而所有這些便是修為境界的本質。

    隆慶從天書沙字捲上習得灰眼功法後,已經嘗試過很多次,無論是龍虎山的張天師,還是真武宗的那些高手,都在他的灰眼功法下變成枯槁的乾屍,對於如何吸噬對方的修為境界,早已非常熟悉。

    然而今天的情況有些詭異。

    當那道寂滅而貪婪的氣息,沉入寧缺識海最深處後,不知道觸到了什麼存在,竟是如生靈般生出了恐懼的情緒,無聲尖嘯著便想逃離!

    因為它隱隱察覺到,那裡有些事物是自己不能觸碰的!

    然而已經晚了。

    在寧缺黑色精神海洋的最深處,有數塊碎片感知到灰眼功法氣息,似乎受到了某種激發,開始閃耀黯淡的光芒,然後這些碎片散發的光芒越來越明亮,而海洋深處有越來越多的碎片開始晶瑩發亮。

    看上去就像是美麗的珍珠。

    海底,有如海般的珍珠海。

    每顆珍珠,都是一塊意識碎片。

    有的意識碎片源自魔宗山門石壁上的那些劍痕,屬於書院小師叔,自浩然無畏,強大驕傲到了極點,哪裡會被邪物所惑所取?

    最令那道寂滅氣息感到恐懼的,是寧缺精神海洋裡數量最多的那些意識碎片。雖然它能貪婪地吸噬一切,但那些碎片上的意識似乎比它還要貪婪,還要飢渴!

    這些意識碎片來自蓮生大師。

    是蓮生大師遺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智慧和所有。

    而其中便有饕餮。

    真正的饕餮大法!

    ……

    ……

    灰眼功法源自饕餮,經由道門前輩的改造,不再那般血腥。卻也遠遠不如饕餮那般強大,換句話說。饕餮大法是灰眼真正的祖宗。

    而當灰眼遇到饕餮時,就如同鯊魚遇到虎鯨,都是至為貪婪嗜血的存在。絕對無法共存。而饕餮是一種很奇怪的存在,只有捕捉到同類為食物,才能真正的甦醒,所以它更加強大貪婪和嗜血!

    寧缺黑色的精神海洋底部,無數意識碎片依次亮起,彷彿暗自契合了某種神秘的節奏,又像是某種呼吸,一呼一吸間,便生出極為恐怖的吸噬力。

    那道來自隆慶的寂滅氣息。只來得發出一聲無聲的哀鳴,便被這些蓮生大師留下的意識碎片捕捉到,然後直接吞噬。

    那些意識碎片裡沉睡了數年的氣息,就此甦醒了過來。

    ……

    ……

    秋雨延綿,紅蓮寺裡的火早已熄滅,整個世界昏暗一片。

    黑色馬車四周,一片死寂,還活著的墮落騎士們,艱難地坐起身來,一時卻無法行走。他們情緒複雜地看著那邊。

    便在這個時候,寧缺忽然睜開了眼睛。

    但這雙眼睛根本不像是他的眼睛。

    這雙眼睛裡的眼神非常平靜,卻又非常複雜,似乎慈悲有若大德,又冷酷有若魔頭,滄桑至極,不知蘊藏著多少智慧和人生經驗。

    這雙眼睛靜靜看著隆慶,流露出微謔的神情。

    隆慶已經感覺到了異樣,自己非但沒有吸噬掉寧缺的修為境界,反而自己的灰眼功法,似乎受到了極嚴重的損害。

    而當他看到寧缺滄桑的雙眼時,更是驚恐無語。

    那是對未知的恐懼,那是對事態脫離控制的害怕。

    寧缺眼睛裡的笑謔之意愈來愈濃。

    隆慶的身體越來越寒冷。

    寧缺忽然伸出雙手,握緊隆慶的雙肩。

    然後他低頭一口咬向隆慶的脖子!

    隆慶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馬車旁的草地上,墮落騎士們驚恐萬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寧缺一無所覺,只是低著頭狠狠地撕咬著隆慶的脖頸。

    他用牙齒艱難地切開隆慶的皮膚與肌肉,在嘗到腥甜血液的那瞬間,便開始拚命地吮吸起來,腮幫不停鼓起落下,貪婪地吸噬著。

    ……

    ……

    寧缺此時神思恍惚噩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只是覺得無比乾渴,想要喝水。

    當他接觸到液體後,便不停地吮吸著。

    隱隱約約間,他忽然覺得自己這時候喝的並不是水,因為這些溫熱的液體裡有很多複雜的味道,有的味道不錯,有的味道很糟糕。

    按道理他不應該知道那些味道來自何處,但這些信息自動出現在他的識海裡。

    這裡面有真武道長老的味道,有龍虎山張天師的味道,還有一股極其霸道強悍的味道,好像來自一個姓何的道人,至於其中最清新最舒服的那股味道,在他的意識深處留有記載,所以他知道那是通天丸的藥味。

    寧缺漸漸清醒過來。

    那些蓮生大師殘留在他識海裡的意識碎片,開始不停地展現饕餮大法的細節。

    寧缺本能裡很牴觸這個功法裡所透露出來的氣息,然而生存的本能,飢渴之時想要吸收清水的慾望,卻讓他自然開始學習。

    一道極為陰寒強大,卻又極為貪婪的氣息,漸漸籠罩住他的身體。

    同時也把隆慶的身體籠罩進去。

    紫墨強行撐起身體,想要走到黑色馬車畔,然而感受著那處傳來的陰寒氣息,他竟是恐懼地移動不了腳步。

    在那座山崖樹下,他曾經以為自己看到的司座大人是傳說中的饕餮。

    今夜在破廟前,看著渾身透著陰寒強大氣息的寧缺。他才明白,原來黑闇冥界裡行走的怪獸,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

    ……

    寧缺完全清醒了過來,雙眼也恢復了正常。

    他緩緩離開隆慶血肉模糊的脖頸,看著臉色蒼白、無比驚恐惘然的隆慶。有些艱難地笑了笑,笑容顯得有些落寞。但他此時唇角還在淌落隆慶的鮮血,於是落在隆慶的眼中,這笑容竟比魔鬼更加可怕。

    「吃人……這麼沒有技術含量的事情。其實並不難學。」

    寧缺緊緊握著隆慶的雙肩。想著先前臨死前那刻的絕望,想著這人說要吃掉桑桑,笑容裡的落寞盡數化為平靜,淡淡說道:「當你幸運地學會這麼多絕學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最終都會奉獻給我?」

    這是先前隆慶準備吞噬他修為境界之前說的話。

    此時寧缺原話奉還給他。

    命運的轉折,總是來的這樣急陡,超出所有人的想像。

    誰能知道自己真實的命運是什麼?

    隆慶曾經以為自己知道,但現在他發現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他的眼眸裡儘是驚恐的神情。

    他感覺到寧缺身上的氣息隱隱克制著自己,第一次感到寧缺是這麼的可怕,那份恐懼,甚至戰勝了他的理智,讓他不顧一切地想要逃走。

    隆慶痛苦地慘嚎一聲,逼出早已受損的本命桃花。

    然後他毫不猶豫地用體內半截道人的磅礡念力,直接把本命桃花暴掉!

    黑色桃花碎為最細的粉末。

    恐怖的衝擊波,直接把寧缺和隆慶震開。

    寧缺的身體直接把馬車車輪撞裂。

    而隆慶更是慘不忍睹,渾身是血躺在地面上。

    秋雨還在一直下。

    黑色桃花化作了黑雨。

    血水化成了血霧。

    瀰漫在破廟廢墟的四周。

    隆慶怨毒不甘地看著寧缺,顫著聲音咆哮道:「殺了他!」

    說完這句話。他就昏了過去。

    墮落騎士對隆慶的忠誠無以復加,哪怕都受了極重的傷,聽著這句話,哪怕用手爬,也向黑色馬車爬了過去。

    此時的寧缺,正在消化剛剛吞噬的大量氣息,無法移動。

    無論是半截道人的部分修為,還是通天丸的藥力,都需要時間。

    他靠著破裂的車輪,閉著眼睛。

    似乎那些墮落騎士真的有機會。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安靜的紅蓮寺外,忽然響起一道暴躁的馬嘶!

    大黑馬如道黑色閃電般,穿掠秋雨而至,奮起前蹄,直接把那名爬的離寧缺最近的墮落騎士踩的胸碎而死!

    紫墨臉色蒼白,他哪裡想得到,書院即便出來一頭畜牲,竟也如此可怕!

    他痛苦地悶哼一聲,胸口驟然下陷,動用了西陵神殿的秘法,開始燃燒生命,用最快的速度,重新獲得了充沛的力量。

    他暴喝一聲,一拳砸向大黑馬的頭顱,拳出如風。

    大黑馬狂嘶一聲,毫不畏懼地與之相撞。

    一聲沉重的悶響。

    大黑馬前蹄微屈,痛苦地喘息不定。

    它不是老黃牛,終究不是一名燃燒生命的洞玄巔峰強者的對手。

    紫墨便在此時注意到寧缺的眼簾微微顫動,不由渾身寒冷,猜到此人可能是要醒了,暴喝道:「收馬,帶著大人先撤!」

    寧缺睜開眼,看到數騎黑騎在秋雨中向山下而去。

    那名最強大的墮落統領,則是在自己的身前。

    寧缺起身,問道:「你想攔我。」

    紫墨說道:「雖然我只能再活三個月,但我現在還可以攔一攔你。」

    寧缺說道:「你不是我的對手。」

    紫墨說道:「我想試一下。」

    寧缺看著遠去的那道雨中煙塵,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很隨意地揮手向後一擊,在黑色馬車上擊破一個洞口,然後伸手從裡面取出鐵弓。

    紫墨微微皺眉,說道:「你沒有箭了。」

    寧缺通過洞口,看著昏迷中的桑桑,又看了眼受了傷的大黑馬。

    他直接拉動了鐵弓。

    弦上無箭,那便是空彈。

    弓弦錚錚作響,聲欲裂雲。

    紫墨的胸口多出一道極深刻的血線。

    他有些惘然地低頭望向自己的胸口。

    寧缺再度拉弓,弦聲再起。

    每一弦動,他心中的燥意似乎便消退一分。

    於是他連彈數十弓。

    十餘丈外,紫墨的身體上出現了數十道血線,如沙山般崩坍,血肉四濺。

    寧缺把鐵弓收至身後。

    他站在亂飛的寒冷秋雨裡,若有所思。

    從這一刻開始,他晉入知天命境界,可以稱得上真正的得道。

    而和以往兩次破境不同。

    這一次他沒有什麼喜悅的情緒,只是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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