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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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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8-26 19:53: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九十一章 本命,桑桑唱歌給冬湖聽

    桑桑的右手在寒冷的夜風中。

    她食指腹上生起一道光線,光線驟趨圓融,變成一團微弱的火焰,火焰的顏色異常潔白,沒有一絲雜質,透著股聖潔的味道。

    緊接著,她的拇指、中指,無名指,小拇指的指腹裡也同時生出這種聖潔的光焰,把她微黑的小手照耀的異常白皙。

    這些聖潔的光焰便是昊天神輝。

    她手指間的昊天神輝,被夜風一吹便招搖而起。

    更多聖潔的神輝光焰,從她身上嶄新的衣服布料空隙裡,從她微黑的小臉上,從她微黃的髮絲末端滲了出來,罩住她瘦弱的身軀,被她握在左手間的大黑傘彷彿感應到了什麼,無風而緩緩合攏,沉默依在她的腿畔。

    雁鳴湖崖上大放光明。

    桑桑大放光明。

    彷彿無窮無盡的昊天神輝,從她瘦弱的身體裡噴薄而出,瞬息之間照亮了她身前覆著雪的山崖,崖下狼籍一片的雪湖,湖對岸的斷井頹垣,照亮了西岸的雪橋蘆葦,東岸的冬林雪僧,照亮了整座長安城。

    聖潔而熾烈的光芒,從雁鳴湖畔射向天穹,傳向長安城裡的每一個角落,深沉的夜裡彷彿迎來了一場莊嚴的日出,亮若白晝。

    ……

    ……

    雁鳴湖畔山崖上。

    桑桑身體外的昊天神輝彷彿沒有任何溫度,因為她的髮絲未卷,衣物未焦,但那些已成熊熊燃燒之勢的光焰又似乎真的在燃燒。

    她衣服上染著的血水被灼化的毫無蹤影,鞋上沾著的泥土髒雪也盡數化作了青煙飄散一應污濁都被淨化一空,變成比乾淨更加乾淨的透明。

    就如同她的人那般透明。

    天啟十四年的某一日,那位逃離西陵神殿的老人來到了長安城,他買了碗酸辣麵片湯,潑了半碗酸辣麵片湯,污了自己的棉襖,在臨四十七巷老筆齋裡見著一個黑黑瘦瘦的姑娘,從此便不願再離去。

    那位老人看著她,跟著她,對她說機緣道光明,把畢生所學毫不藏私地傳授給她,並且感慨萬分說道,我從未見過比你更透明的存在。

    所以桑桑是透明的。

    所以她的身體裡所散發出來的昊天神輝,沒有任何損耗,沒有任何折射,就如最初本原的神輝那般聖潔而純淨。

    西陵神殿有苦心向道之輩也掌握了昊天神術,比如道癡葉紅魚便精於此道,然而道門中沒有任何人能夠施發出比桑桑更純淨的昊天神輝。

    因為她本就是光明的傳人。

    她就是光明的女兒。

    ……

    ……

    西岸橋畔的蘆葦在潔白的光線照耀下,彷彿變成白玉石雕成的美物。

    葉紅魚緊緊握著欄杆,看著遠處湖上那片奪目的光明,震驚的無法言語,她知道桑桑會神術,還曾與那個小侍女彼此參詳過,但她從來不知道桑桑真實的神術能力竟然強到了這種境界。

    此時本來應該是深夜,無法借取昊天的光輝,她完全無法理解,桑桑怎麼能夠放出如此多的光明,雖然知道她是光明神座在世間唯一的傳人,西陵神殿一心一意想要請回桃山的人,她依然無法理解。

    沒有人理解此時雁鳴湖畔的光明,包括站在城牆之上的葉蘇,不過他此時並沒有像自己的妹妹那樣試圖去理解眼前看到的這幕畫面。

    看著照亮夜空的神輝,感知著那處的氣息,這位知守觀傳人的臉上寫滿了虔誠嚮往又震驚茫然的神情,喃喃說道:「好純淨的光明。」

    站在葉蘇身畔的大師兄,也望著雁鳴湖的方向,他沒有動容,也沒有笑,反而神情格外凝重,不知道在擔憂什麼。

    ……

    ……

    軍營外那道雪橋下,羽林軍將士以及天樞處的修行者們,茫然震驚地看著雁鳴湖的方向,光線把他們臉上的情緒照耀的清清楚楚。

    許世抬頭望向夜空裡那些黑雲反射的美麗光線,動作顯得格外沉重,滿是皺紋的蒼老臉頰上寫滿了疑問。

    盤膝坐在雪橋上的二師兄,從白晝到黑夜絕大部分時間都低著頭,這時候他終於抬起頭來,望著雁鳴湖處的光明,極罕見露出真摯的微笑。

    然後他望向許世,說道:「這就是奇蹟。」

    雖然這不是書院創造的奇蹟,但奇蹟就是奇蹟,當初顏瑟大師與光明大神官同歸於盡後,二師兄登上無名山,看著小侍女手捧骨灰入甕,心生憐惜之餘,不知為何總覺得將來小侍女的身上一定會發生奇蹟。

    為此,他不惜與最尊重的大師兄辯論爭執。

    今夜他終於看到桑桑身上發生的奇蹟,於是他開始微笑。

    ……

    ……

    雁鳴湖東岸的冬林裡,七念身上覆著如蟬翼般的萬片雪,看上去就像一座冰雪雕成的佛像,先前無論雪湖上的戰鬥如何激烈,這位佛宗行走始終保持著沉默,合什守心,對抗著蟬聲後的那人,平靜等待著結果。

    當昊天神輝在山崖上出現後,他忽然睜開了雙眼,薄雪從他的眼簾上簌簌落下,他溫和卻堅毅的眼眸裡,出現了很多複雜的情緒。

    那些情緒是慈悲,是平和,是掙扎,最終化為讚歎。

    冬林裡一直幽幽若有若無響著的蟬鳴,在此時也有了變化,蟬聲的節奏奇異地顯現出冷漠厭憎的情緒,但聲調卻顯得有些滿意。

    ……

    ……

    皇宮雪殿外的亭榭裡。

    大唐國師李青山,看著南方驟然照亮夜空的光明,正在捋鬚的右手猛然一顫,揪下了數莖長鬚,臉上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站在雪鐘旁的黃楊大師,看著雁鳴湖方向,微微張唇,一聲唏噓化為一聲慈悲的佛號,手掌似乎無意識裡拍打在鐘面上。

    古鐘上的薄雪寸寸破裂,順著鐘面滑落到地面上。

    悠揚而莊嚴的鐘聲,在如白晝般的黑夜裡傳向遠方。

    ……

    ……

    此時桑桑眼中的世界是白色的。

    純淨無暇的白。

    那是光明的顏色。

    她的目光並沒有停留在那些純淨的神輝世界裡,而是沉默看著雪湖上的那個背影,感受著那道念力所傳遞的訊息。

    那道念力在拚命地召喚,顯得那般的貪婪,那樣的飢渴,甚至帶著幾分恐慌的意味,就如同一個想要吞噬掉她血肉的魔鬼。

    桑桑清晰地感受到這種意味,但她並不恐慌,在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之中,她平靜地敞開自己的精神世界,開放給念力那頭的寧缺。

    某些意識早已成為桑桑的本能,她的精神,她的血肉,她的神輝,她的生命,她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也是寧缺的,她可以毫不猶豫地與他分享,或者奉獻給他,既然如此,何須恐?哪裡會慌?

    她是寧缺的本命,寧缺也是她的本命,那麼你要多少,我便給你多少,哪怕是所有,你要什麼,我便給你什麼,哪怕是生命。

    如果修行者與本命的關係是知音,寧缺和桑桑便是世間的第一等知音,不是高山流水,而是鍋碗瓢灶,他們的喜怒哀樂相通,他們心意相通,他們生死相通,他們不需要嘗試理解彼此,他們天生理解彼此。

    如果修行者與本命的關係是親密,寧缺和桑桑本是世間最親密的兩人,他們自幼同食同宿,酷暑時抵足而眠,寒冬時共裘取暖,一挑眉便知道你拿樹枝寫字寫的得意,一憨笑便知道你洗碗時手被豁沿割了道口子。

    如果真的有天道命運,那麼十五年前,昊天讓他們在千里餓殍的河北郡相遇,然後開始同生共死,曾經同生共死,並將一直同生共死下去,這就是命運。

    冥冥之中彷彿早已注定了這一切。

    冥冥之中彷彿有相通之道。

    此時桑桑以生命燃燒的昊天神輝,便要依循著冥冥中的那條通道傳給那個人。

    天地間的氣息驟然澄靜。

    光明裡,桑桑臉色雪白,眉頭緊蹙,似乎非常痛苦,但臉上卻帶著笑意。

    她身上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驟然間凝成一束,向著山崖下射去,搭成了一座光橋,把雁鳴山與雁鳴湖連起來。

    無窮無盡的昊天神輝,通過這道光橋,穿過雪湖上的寒風,源源不斷輸進寧缺的身體裡,令他握著的那把朴刀上大放光明!

    ……

    ……

    撲面而至的昊天神輝,令夏侯的眼瞳驟然劇縮,然而在極短的瞬間裡被灼燒至漸趨黃枯,流露出震驚與恐懼的神情。

    他感覺到這不是浩然氣擬的昊天神輝,而是真實的昊天神輝,是他最恐懼的那種力量,雖然他早已背叛魔宗,投靠道門,但他依然恐懼。

    無數的昊天神輝從刀身吐出,把夏侯的身體籠罩進去,這些本應莊嚴慈悲的光焰,在此時卻顯得如此冷酷,無情燒灼著他的肉體與精神。

    這些神輝光焰,在此時此刻等若是寧缺自己的神輝,所以他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他刀鋒驟厲,挾著奪目的熾烈光焰,向前砍了下去!

    這一刀是他最熟悉的刀法,也是最簡單的刀法,沒有任何花俏招式,只是從上劈到下,卻也是他最強大的一刀。在梳碧湖畔,他就這樣砍掉了無數馬賊的頭顱,在書院側門,他一刀便把柳亦青砍成了廢物。

    夏侯手中那把鐵槍,再也無法承受刀身上的浩然氣力量,以及昊天神輝的燒灼淨化,崩一聲脆響,從中斷成兩截!

    刀鋒一往無前繼續向下。

    夏侯一聲暴喝,如雷霆炸響在雪湖之上,只見他那雙鐵手以欄橋之勢橫擊向前,硬生生把寧缺的刀夾在了拳裡!

    夏侯雙拳巨大的衝擊力順著刀身傳向刀柄,再傳至寧缺的身上,但他仿若毫無察覺,低著頭抿著唇,一聲不發繼續向壓!

    噴吐著昊天神輝的刀鋒,燒灼著夏侯的拳頭,緩慢而不可阻擋地向下移動,距離他瘦削蒼白的臉越來越近。

    面臨著即將到來的死亡,夏侯發出一聲瘋狂般的嚎叫,做出了最後的努力,抬起受傷嚴重的那隻腳,猛地向寧缺的腰腹間踹了過去!

    ……

    ……

    就算夏侯這一腳踹中寧缺,也再無法擋住寧缺的刀鋒和刀鋒上的那些昊天神輝,但他還是這樣做了,因為他要寧缺跟著自己一起死。

    然而就連同歸於盡,他都沒能做到。

    就在他腳尖踢中寧缺腰部的那瞬間,一道氣息順著腿傳到了夏侯的身體裡,進入他的識海,最後在他的口鼻裡,變成了極端濃稠的血腥味。

    夏侯很熟悉那道氣息,因為他曾經感受到過。

    他對那道氣息又很陌生,因為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感受到過。

    那道幻化成濃稠血腥味的氣息是如此的冷漠,又是如此的高遠遼闊,彷彿站在極遙遠的天空上居高臨下望著他。

    然後夏侯聽到了一聲蟬鳴。

    白天在皇宮裡聽到的蟬鳴,他以為是幻聽。

    暮時踏入雁鳴湖時聽到的蟬鳴,他覺得似真似幻。

    此時在臨死之前他再一次聽到蟬鳴,這一次他確認是真的。

    ……

    ……

    寧缺被直接踹飛,重重摔落在雪地裡,他艱難地撐起身體,想要爬起來再給夏候補一刀,但怎樣掙扎終究也是徒勞,只好喘息著坐在了雪中。

    夏侯的身上出現了一道刀口,這道刀口很直,起始處在額頭,然後向下延伸,切開他的鼻與唇、胸膛與腹部。

    鮮血順著刀口處綻開的肉向外滲出,今夜的戰鬥太過慘烈,他流的血已經太多,此時體內殘餘的血,只能滲淌,看著愈發悽慘。

    夏侯沒有倒下,低頭看著自己胸膛上的深刻血口,這道刀傷對於巔峰時期的他來說,或許並不能致命,卻不是此時的他能夠承受的。

    四周的昊天神輝,不知因為什麼緣故沒有斂滅,而是在繼續燃燒,寒冷的湖水彷彿變成了燈油,雪塊似乎變成了煤炭,整片雁鳴湖似乎都在燃燒,散發著耀眼的光線,把湖上的一切照耀的清清楚楚。

    在神輝照耀下,夏侯看著胸膛上的刀口,知道死亡馬上就要來了,他緩緩鬆開手,任由兩截斷槍落下,砸的雪花一濺。

    遠處皇宮裡響起的鐘聲,終於來到了雁鳴湖上。

    夏侯抬頭望著鐘聲起處,不知道是不是在想自己的妹妹。

    鐘聲再起。

    他魁梧如山的身軀內響起一聲嗡鳴,無數的細礫從身上噴濺而出,向四周散去,彷彿是他藏了數十年的塵埃。

    悠揚的鐘聲不斷響起,迴蕩在安靜的長安城中。

    撲撲撲撲撲!

    夏侯的身體發出一連串悶響,表面陡然下陷,有的地方則是高高隆起,骨折肉破,看痕跡就像是被人用拳頭砸出來的。

    這些都是唐的拳頭。

    在荒原上的連番刺殺裡,唐冒著死亡的危險,拼著重傷,用血刀破了夏侯的盔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十幾道拳意。

    過去這些日子裡,夏侯用自己雄渾的真氣和恐怖的境界,強行把這些拳意之傷壓制了下去,此時昊天神輝燒融了他體內的經脈晶壁,於是無法壓制這些拳意,便在此時瞬間爆發了出來。

    先前他用魔宗秘法,壓制住的那些傷勢,也再次爆發了出來,無數道傷口重新出現在他的皮膚上,畫面看上去極其詭異。

    在死亡之前,要重新經歷一遍曾經受過的那些傷,重新承受一遍那些痛苦,不得不說,這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

    夏侯的腑臟全部碎了,甚至可以說是變成了爛絮一般的事物。

    肌肉裡的血不多,內臟裡還有很多血,所以夏侯開始咳血,帶著黑色的濃稠鮮血,順著他的食管氣管湧到嘴裡,然後溢出嘴唇。

    夏侯站在雪地裡,一邊咳血,一邊大笑。

    寧缺坐在雪地裡,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也笑了起來。

    兩個人的笑容,有著截然不同的意思。

    雁鳴山崖畔,桑桑坐在雪裡,顯得極為虛弱,她看著遠方湖上的畫面,知道寧缺這時候根本不想笑,他肯定想哭。

    想到這一點,她心頭一酸,便開始流淚。

    涼涼的淚水,在她微黑的小臉不停流淌,卻洗不去漸漸顯現的笑容。

    這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於是她輕輕哼唱起來。

    「我們來自山川呀,要取你的命。」

    「我們來自河畔呀,要取你的命。」

    「我們來自草原呀,要取你的命。」

    「我們來自燕境無人的小村莊呀,要取你的命。」

    「我們來自長安城無人居住的將軍府呀,要取你的命。」

    這首歌的詞是她幫寧缺寫的那首笨拙的復仇小詩。

    調子是寧缺小時候經常唱給她聽的搖籃曲。

    桑桑的聲音很輕,還帶著一點點稚氣,說不上好聽。

    但此時山崖上傳來的歌聲卻是這般動人,在凜冬之湖上悠揚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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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九十二章 你死以後

    人將死,晨未至,夜還寒。

    雪湖卻是無比明亮,昊天神輝在冰面殘雪與湖水裡持續燃燒,釋出團團水氣,隱隱能夠聽到漸沸的聲音,如霧中的清晨溫泉。

    夏侯渾身是血,披散的白髮被血水黏成枯柳般的形狀,他看著寧缺,黯淡如螢的眼瞳滿是深深的不解,嘶啞低聲道:「你那時候只有四歲……仇恨這種……東西對四歲的人來說不容易記住,你真的這麼恨我?」

    寒風拂面,寧缺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說了幾段話。

    「小時候在長安城的四年,是我上輩子和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那時候的我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學,我只需要享受父母的寵愛,和玩伴打鬧,偷偷看將軍的書籍,可惜的是那些時光被你毀了。」

    「我這些年在別人眼中活的還算不錯,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要天天努力活下去的日子是多麼痛苦,是多麼的不快樂,所以我當然很恨你」

    「不管我這些年再怎麼做,當年柴房裡被我殺死的管家和少爺不可能再復活,將軍府裡死的人不可能再復活,我的父母不可能復活,我最美好的那段時光,也不可能再重新回來……那麼便沒有任何人或事能夠阻止我來殺你,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揮出那一刀是划算的,我還想要你們知道,我是在為我的父母復仇,我的父親叫林濤,我的母親叫李三娘。」

    夏侯低著頭看著自己胸腹間的刀口,忽然問道:「大仇得報的感覺如何?」

    寧缺說道:「感覺不錯。」

    夏侯抬起頭來,微感惘然說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也說不好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反正就是很放鬆,總覺得你死之後,這個世界變得不一樣了,我也不再是過去十五年裡的我。」

    寧缺想了想,說道:「我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感到放鬆了。因為你死以後,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寫書帖掙銀子,而不用每天夜裡都要寫很多枯燥乏味的符;你死以後,我可以經常去紅袖招聽小曲,而不用在書院後山聽師兄奏曲。」

    「你死以後,我還是會修行,但不再是像過去這些年一樣只是為了讓自己更強大,而只是單純地興趣和愛好或者說滿足自己的求道之心;你死以後,我可以不用再像過去那樣,總是盯著你的背影,在渭城或是長安等著與你的戰鬥,我可以去南晉大河,去神殿東海,去看看這個世界和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們。」

    他看著夏侯很認真地說道:「你死以後,我就可以不用再想著要殺死你,這樣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夏侯笑了起來,笑聲很悽楚,神情很怪異。

    「自由啊……」

    夏侯看著寧缺的目光裡充滿著憐憫與嘲弄,說道:「你身為正道弟子,卻入魔已深,便等若我當年背叛魔宗……你已經踏了我的老路,便注定只能在光明與黑暗的夾縫裡痛苦掙扎求存,你哪裡可能獲得真正的自由,自然更沒有什麼快樂。」

    寧缺把朴刀當作枴杖,扶著虛弱的身軀,艱難地站起,看著夏侯說道:「書院不是明宗,我也不是你。」

    沒有深入瞭解書院的人,根本無法瞭解書院、尤其是夫子對魔宗的真實態度,寧缺從來不擔心自己變成故事裡那些男主角。

    「書院確實不是明宗,以夫子的胸襟,哪裡會在意自己的弟子修行什麼,不過你也確實不是我,你根本……就不是人。」

    夏侯眼瞳裡的光芒,本來已經黯淡的像隨時會被寒風冷死的螢火蟲,這時候卻變得明亮起來,厲聲說道:「你是冥王的兒子!」

    十五年前,光明神座認為冥王之子降生在宣威將軍府,西陵神殿指使夏侯進行清洗,於是才有後來這麼多故事以及今夜這場血戰。

    夏侯在臨死之際,回思著今夜這場戰鬥裡的那些疑惑,那些沒有到場卻通過寧缺到了現場的死去的前人,越來越堅信這個判斷。

    他看著寧缺詭異地笑了起來,怨毒詛咒說道:「昊天在上,你這個冥王的兒子總有一天會像我一樣被昊天神輝燒成灰燼。」

    「我是冥王之子,大概讓你更能接受死在我手中這個事實……不過很遺憾的是,我和冥王沒有任何關係。」

    寧缺說道:「而且我們每個人最終都會死去,都會被昊天神輝燒成灰燼,所以你的詛咒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你真不是冥王之子?」

    夏侯喃喃說道:「你不是冥王之子,怎麼可能那麼小便逃出長安城?如果你不是冥王之子,怎麼可能越境擊敗我,我今天怎麼會死?」

    他的臉頰就像株被雷電劈開的枯柳樹,皺到了極點,滿是不解不甘的情緒,如果寧缺不是冥王之子,怎麼可能擁有這等大氣運,這樣不可思議的機緣,能夠越境挑戰殺死強大的自己?

    不可一世,暴戾霸蠻數十年的夏侯大將軍,在臨死之前看上去就像在村口噴著唾沫尋找昨夜踹開寡婦門被踹開的小賊的老頭兒。

    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寧缺,痛苦地說道:「我不想死。」

    寧缺說道:「我想你死。」

    沒有人想死。

    大多數人類非正常死亡,都是因為世間有別的人非常想他去死。

    夏侯不想死,他想活著,繼續擁有榮光與力量。

    寧缺非常想他去死,想的掏心挖肺,殫精竭慮,肝腸寸斷,度日如年十五年。

    所以夏侯死了。

    夏侯依舊魁梧如山的身軀直挺挺向後倒去,把週遭那些如霧般的熱汽排開,轟的一聲落入湖中,濺起無數水花。

    寒冷湖水的最上層,已經被昊天神輝燒至沸騰,不停咕咕翻滾著,看上去像是燕境山谷裡的溫泉,又像是一大鍋清湯。

    夏侯的身體飄在沸騰的湖水中,雙目圓睜,滿是血污的臉上還能看到一絲疑惑以及淡淡不甘,瘦削的臉頰皮膚漸趨詭異的熟紅。

    很多年前在岷山腳下的軍營裡,魔宗前代聖女慕容琳霜跳了一曲天魔舞,天下震驚,西陵神殿強者雲集,山川裡劍光縱橫,夏侯沒有任何猶豫,親手烹殺了她,毅然叛出魔宗投身昊天道門。

    那是夏侯生命最重要的一個轉折點,只是大概他自己怎麼想也想不到,當他死後也會被沸騰的水烹煮,就如同當年那個女人。

    如果真有天道,那麼這便是所謂循環吧。

    ……

    ……

    看著夏侯的屍體在翻騰不安的湖水裡起伏,寧缺忽然說道:「誰說羊雜一定要冬至吃?誰說沒有槍頭就捅不死人?」

    這是秋天的時候,他在羊雜鍋邊對葉紅魚說的一句話,葉紅魚聽懂了前一句,卻始終聽不懂後一句是什麼意思。

    今天是冬至,正是吃羊雜湯的時間——雪湖之上此時儘是溫熱潮濕的水氣,站在湖面上便彷彿站在羊雜鍋旁,又像是紅袖招院子裡的蒸汽搓澡房——寧缺復仇殺死的第一個人:御史張貽琦便是死在那處。

    寧缺這時候感覺很溫暖,很平靜,很放鬆,就像是在澡房裡蒸的毛孔全部舒張,然後伴著香菜腐乳醬吃了一大鍋羊雜。

    「誰說門房的兒子就不能報仇?誰說洞玄就不能越境殺了知命?」

    他轉身向著雁鳴湖南岸走去,偶爾抬起手臂擦一擦臉,不知道是要擦掉臉上的灰塵還是淚水,臉尤其是眼角變得很紅。

    桑桑已經下了山崖,來到了雪湖上,瘦弱的身軀此時本來就極虛弱,還要拿著大黑傘,拖著沉重的箭匣,顯得越發吃力。

    看著前方疏雪裡的人影,兩個人同時加快了腳步,待相遇時,看著彼此那張熟悉的臉,心情複雜的不知該說些什麼。

    於是什麼都沒有說,寧缺把桑桑摟進懷裡,他摟的很有用力,兩個人的臉擠的有些變形,帶著淚痕,看上去有些滑稽。

    寧缺的臉有些發紅,有些發燙,桑桑的臉很蒼白,很冰涼,兩個人的臉貼在一起,彼此都很舒服,然後平靜。

    ……

    ……

    湖西岸的橋畔,陳皮皮鬆開一直緊握的手,輕輕拍了一下欄杆,欄杆上出現一道血印,先前觀戰時太替寧缺擔心,他竟緊張地把手掐破了。

    唐小棠看了一眼橋那頭飄飄的青色衣袂,牽起陳皮皮的手,走出棧橋,向著雪湖上擁抱在一起的二人走去。

    葉紅魚站在木橋上,看著雪湖的方向,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然後她閉上眼睛,漂亮的細眉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什麼。

    皇宮雪殿裡,皇后娘娘面無表情站在門檻處。

    她溫婉的臉上早已佈滿了淚水,皇帝從身後輕輕攬住她,想要給她一些安慰,她眼中的淚水淌出來的越來越多,想要掙開他的懷抱。

    皇帝陛下抱的很緊,很用力,皇后娘娘憤怒地掙扎著,終究是未能掙開,這自然不是因為她悲傷過盛、沒有力氣的原因——她回身投進丈夫溫暖的懷抱,無聲的縱情哭泣,不一時龍袍前襟盡濕。

    殿外雪亭下,國師李青山神情複雜望著南方的雁鳴湖方向,黃楊大師收回落在古鐘上的手掌,鐘聲漸漸停歇。

    整座長安城安靜了。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雁鳴湖東岸的冬林裡,蟬鳴驟然間再次響起,聲聲淒厲,卻透著無比的愉悅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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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雪牆同門,冬林死敵

  雪湖上火光漸熄,寒意漸起。
  
  唐小棠走到寧缺身後,放開陳皮皮的手,忽然啪的一聲跪了下來,膝頭濺起兩蓬小雪,然後重重叩了一個首。
  
  陳皮皮微驚。
  
  唐小棠聲音微顫說道:「感謝小師叔替明宗清理門戶。」
  
  寧缺沒有側身避讓,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大禮,他很清楚如今世間已然凋蔽的魔宗,對小師叔敬且畏之,但真正恨之入骨的卻是夏侯這個叛徒,如果不讓唐小棠跪,她根本無法釋放此時心中的複雜情緒。
  
  更何況蓮生的意識碎片在他識海裡,他這算是代蓮生受後輩一拜,只是他看著雪湖安靜的夜色,說道:「湖旁有很多人,你這一跪,只怕有些麻煩。」
  
  唐小棠站起身來,陳皮皮把她額頭上的冰雪擦掉,看著上面的紅腫,不由有些心疼,聽著寧缺的話,應道:「在長安城裡怕什麼麻煩。」
  
  今日與夏侯一戰,從始至終都沒有受到任何猜想中的干擾,寧缺當然很清楚,這必然是書院在其中起了作用,聽著陳皮皮這話,不由笑了起來,心中陡然生出一片豪情,這裡是長安,我們是書院弟子,那便沒有麻煩。
  
  只是接下來該做些什麼呢?
  
  累積了十五年的仇恨與殺意,隨著夏侯的屍體墮入湖中,便盡數釋放了出去,就如同那些沸騰湖水噴吐的水霧那般,一般的人在極大愉悅與興奮感傷之後,大概都會感覺有些空虛和惘然,甚至會不知所措。
  
  如果寧缺還是渭城的那個寧缺,想必他也會陷入這種精神狀態——殺死夏侯之後,似乎便把這輩子想做的事情做完了,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做,甚至不知道該去哪裡——但現在不一樣,他在長安城裡有家,臨四十七巷的老筆齋不方便回,雁鳴湖畔還有一大片宅子,雖說已然斷井頹垣,還是能住人的。再說長安城南有書院,總可以在後山裡尋到一間屬於自己和桑桑的草屋。
  
  「先回家吧。」
  
  寧缺和桑桑互相攙著,向湖北岸那片火光早熄的宅院走去,然而主僕二人今日雖然沒有受重傷,損耗卻是極為嚴重,早已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刻,此時心神一鬆,雙腿便如灌鉛一般,始一邁步便險些跌倒。
  
  陳皮皮反應極快,一把抓住寧缺的胳膊,有些惱火地教訓說道:「桑桑今夜如此辛苦,你還指望她能扶得動你?求我一聲會死?」
  
  寧缺說道:「你不要表現的太緊張我,夏侯怎麼說都是道門客卿,這要傳回西陵或是知守觀,將來對你總是不好。」
  
  「我又沒有想過要做一個胖道士。」
  
  陳皮皮極不耐煩地說道,然後抓著他的胳膊用力一提,把他背到了自己的身上,向湖岸方向走去,唐小棠扶著桑桑跟在後面。
  
  安靜的雪湖上,不時響起咯吱咯吱的壓雪之聲。
  
  晨光漸至。
  
  今夜不知有多少人圍湖而觀,人們看著雪湖上的那兩道腳印,看著腳印前方的人,看著被陳皮皮背著的寧缺和被扶著的不起眼的小侍女,心情異常複雜,總覺得自己看到的並非真實。
  
  洞玄上境的寧缺在小侍女的幫助下,殺死了武道巔峰強者、霸道不可一世的夏侯大將軍,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哪怕寧缺是夫子的弟子,這種事情依然不可能發生,因為……這是一場公正的正面戰鬥。
  
  高境界的修行者死在低境界的對手手中,不常見但也不算稀有,因為戰鬥向來無常理,暗殺下藥陷阱之類的手段,有時候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洞玄境的修行者死在普通人刺客手中的事例也不是一件兩件,但這種情況極少會發生在正面的戰鬥中,因為那是絕對的實力的比拚
  
  尤其是對於晉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而言,下境的修行者,想要在公平的正面戰鬥中擊敗他,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知天命乃是修行的一道大門檻,越過這道門檻,便離紅塵驟遠。
  
  在修行界的記裁裡,除了強大的軍隊可以用無盡鐵騎配合地勢及精妙瑕的戰術,可以堆死知命境的大強者,從來沒有出現過越境挑戰知命強者成功的事情,傳聞中軻浩然曾經做到過,但是那場戰鬥沒有任何觀眾,人們只知道那名知命境的強者死了,還是洞玄境的軻先生騎著小黑驢悠悠地繼續前行。
  
  這也就意味著,寧缺和夏侯的凜冬之湖一戰,是無數年來第一次有觀眾、能夠被證明的知命層級越境殺,這必將被記載入西陵教典。
  
  在這場戰鬥裡,寧缺做了很多準備甚至可以說是陷阱,但他本來便是符師,所以沒有任何人對他的戰鬥方式有疑問,觀戰的人們只是震撼於,這名書院最小的弟子在戰鬥中所施展出來的那些手段。

  無論是那場符的風暴,還是元十三箭與神秘的蓮田雷鳴,寧缺所施展出來的手段發揮了外人無法理解的效果,顯得那般強大,雖然他的境界還在洞玄境,但這些手段卻實實在在有了知命境的威力。
  
  最後桑桑在崖畔大放光明,更是令所有人都沉默不語。
  
  今夜長安城裡很多觀戰者要比寧缺強大,但他們依然受到了極強烈地震撼,尤其是站在西岸木橋上的葉紅魚,她所受到的震撼最大。
  
  當今世間,道佛魔二宗以及書院裡,她向來是年輕一代裡的最強者,無論是隆慶皇子或是觀海僧,哪怕是唐小棠,都不可能掠去她一絲風采。然而今夜看到寧缺和桑桑的表現,她忽然有了一些別的想法,於是她閉著眼睛沉默思考,睫毛在夜風裡微顫,似乎通過這場戰鬥悟明瞭一些道理。
  
  積雪的城牆上葉蘇看著遠處雁鳴湖的方向,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說道:「書院果然很強,這個傢伙也很強。」
  
  觀戰一夜,看著湖上雷霆大動,風雪飄舞,鐵箭、鐵蓮、鐵槍、鐵刀伴著氣息撞擊不斷,葉蘇對寧缺的看法在不停地做著調整改變。
  
  最開始時,寧缺在他眼中就是個普通人,後來變成不錯,最後變成非常不錯,然而當寧缺最終真的成功殺死夏侯後,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的看法依然不夠準確,他甚至不想再隱瞞自己對那個傢伙的佩服和欣賞。
  
  如今的寧缺當然不可能是他這個知守觀傳人的對手,只不過如此年輕,便在這等不可能的情況下強殺夏侯,如果再在書院學習數年,再受夫子幾番教誨,誰能斷定寧缺將來究竟會攀到怎樣的一個高度?
  
  難道世間會真的再出現一位軻先生?
  
  夏侯的死對葉蘇的心情沒有造成任何影響,就算書院再出一位軻浩然,對他而言也只是多了位值得敬佩的對手,反而會讓他感到欣慰,最重要的是,他不認為寧缺會變成第二個軻先生。
  
  他轉身看著大師兄,說道:「到現在,你還不能確定?」
  
  大師兄問道:「西陵神殿當年便說過那是妄斷,你為何堅持這等說法。」
  
  「我說過,我相信光明神座可能是錯斷,但絕對不會妄斷。當年老師或許是判斷出林光遠之子不可能是冥王之子,才會認為光明神座犯了大錯,神殿才會向唐國認錯,可如果光明的推論是對的,冥王之子覺醒時確實是在將軍府裡,那麼不是林光遠之子,會是誰?」
  
  葉蘇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你很清楚會是誰。」
  
  大師兄說道:「沒有證據,便沒有道理。」
  
  葉蘇說道:「所有的人都死了,寧缺還活著,這便是證據。」
  
  大師兄沒有說話。
  
  葉蘇的這句話很簡單,似乎沒有道理但卻無法反駁。
  
  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活下來,在看著必然要死的情況下都能活下來,如果不是有昊天庇佑的神子,那麼便只能是故事的男主角。
  
  那道黑線降臨人間十五年,這個故事已經開始了十五年,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演變,這個故事裡的男主角便是冥王之子。
  
  葉蘇認為,寧缺便是冥王之子。
  
  東方遠處隱隱有晨光出現,城牆上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師兄說道:「老師曾經說過,對於天穹之上的存在,如果我們無法確信其是否存在,那麼我們應該保持精神上的敬畏或警惕,但在現世的生活裡卻不做任何理會,這才是相處之道。」
  
  然後他看著葉蘇說道:「我不能確定寧缺是不是冥王之子,我相信他不是,但我很確定他是我書院的小師弟。」
  
  葉蘇靜靜思忖著夫子的那段話。
  
  片刻後他望著雁鳴湖畔的冬林,淡然說道:「沒有證據,沒有天諭,即便道門有所疑慮,也不會對寧缺做什麼,這番話,我想那個啞巴更需要聽到,不過我很懷疑,已經不能說話的他,能不能聽到這些。」
  
  啞巴不是真的啞巴,自然不會真的是個聾子,所謂能不能聽到,說的便是想不想聽到,願不願意相信書院的話。
  
  大師兄看著那片冬林,想著那位以堅毅著稱的佛宗行走,眉宇間現出淡淡的憂色,那位佛宗行走明顯也是因為冥王之子的傳言來到長安,既然敢露了行藏,自然不憚於承受書院的壓力也要對寧缺不利。
  
  對那名啞巴僧人,他確實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因為正如他經常重複卻沒有人相信的那樣——大師兄真的不擅長打架。
  
  葉蘇看著那片幽靜的夜林,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因為在先前的戰鬥中,那個啞巴僧人始終沒有出手,他總覺得那片林子裡還有人。
  
  然而這個世界上,有誰能夠避開他和書院大先生的目光?
  
  便在這時,湖畔那片冬林驟然起了一陣狂風,隨風而起的是一大片令人聞之欲淚的淒切蟬聲,然而那些蟬聲卻又顯得那般愉悅。
  
  聽著蟬聲,葉蘇臉色驟然間變得極為蒼白。
  
  不是恐懼,而是凝重,是遇著此生最強大敵人的動容。
  
  只聽得一聲極清亮的嘯聲。
  
  他身後背著的那把木劍也隨之尖嘯,倏然出鞘!
  
  劍若一道光線,飛離城牆,刺破黎明前的最後那抹夜色,向著那片冬林刺去。
  
  緊接著,葉蘇從城牆上跳下,晨風中素衫衣袂微振,隨劍而去,身法神妙瑕難以形容,宛若風中一片薄雪,竟似比飛劍的速度也不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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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8-30 19:35: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二百九十四章 同一個世界,不同的想法

    晨光熹微,冬林乍亂,一道飛劍自雪湖疾飛而至,在殘雪凋樹間高速飛舞,伴著嗤嗤的嘯鳴,尋找著蟬鳴發聲之所在。

    片刻後,葉蘇掠進林中,素衫輕振,右手輕招,飛劍從遠處鳴嘯而回,落入手中,然後插入背後的劍鞘裡。

    蟬鳴已經停歇,那個人也不知去了何處,寒冷的冬林裡,只剩下被雪覆著的啞巴僧人以及地上清河郡供奉的屍首。

    葉蘇望向東方朝陽起處,只見林中晨霧漫著光線,彷彿薄至透明的蟬翼,眉頭緩緩挑起,面上現出前所未有的沉重。

    踏雪聲起,大師兄從林外緩緩走來,站在他身旁,順著他的目光向那處望去,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落雪聲起,啞巴僧人身上如盔甲般的積雪迸裂而墮,露出身上那件樸素的木棉袈裟,然後他緩緩站起,向大師兄與葉蘇合什見禮。

    大師兄看著僧人眉宇間的殘雪,想著這位佛宗行走的來意,眉頭不由微微一蹙,說道:「歡迎七念大師來長安宣佛。」

    懸空寺天下行走今次入長安城的目的,是要觀察寧缺這個傳說中的冥王之子,本來便沒有存著任何慈悲之意,書院大師兄自然不可能真的歡迎,至於這句話最後宣佛二字,便表示的清清楚楚。

    七念神情寧靜,眉宇間的殘雪彷彿那裡的堅毅情思一般,聽著大師兄隱有所指的言語,沒有做任何反應。

    「昨夜冬湖一戰,你始終在冬林裡沉默,沒有出手,我一直有些奇怪,還以為是書院來了哪位先生,卻沒有想到是那人來了……你修行閉口禪已有十五年,難道居然還不能把那個暫留數步?」

    葉蘇看著七念問道,臉上的神情極為沉重,透著幾分冷峻。

    在書院小師叔天誅之後,道門在世間最大的敵人便是那位二十三年蟬,偏生那位魔宗宗主神秘到了極點,以西陵神殿在世間如此大的威勢和影響,居然數十年來沒有探聽到此人任何行蹤。

    誰也沒有想到,當世間風雲匯聚長安城之時,雁鳴湖畔卻是響起了蟬鳴,這個世間最神秘的人,再一次降臨在人世間。

    西陵神殿知道這個消息後,必然會大為震驚,動用所有的力量去搜尋那片蟬聲的去向,葉蘇身為知守觀傳人,更是警惕到了極點。

    七念修行閉口禪十五年,功力深厚至極,一朝開口必然佛音響徹人間,然而昨夜面對二十三年蟬淒切的寒蟬鳴響,面對那人無聲無息卻寒冷沏骨的壓制,他始終沒有開口,因為他不能確信自己開口便能勝過那人。

    所以他此時也沒有回答葉蘇的問題。

    葉蘇知道啞巴僧人的性情,見他不開口說話,便知道從他那裡得不到任何有關二十三年蟬的消息。

    他轉身看著大師兄,說道:「這裡是長安。」

    言語很簡單,意思也很清楚:這裡不是西陵,也不是懸空寺,而是大唐的長安城,是你們書院的地盤,魔宗宗主隨意到來然後離開,這是對書院的挑釁,那麼這時候至少書院應該給個說法才是。

    大師兄說道:「這些年來,那人一直對夏侯大將軍動手,已經給足了書院面子,這次我也沒有想到他會出山。」

    葉蘇看著倒斃在雪地裡的清河郡供奉,忽然抬手指向他頸間那片薄如蟬翼的片雪,說道:「他在長安城裡殺了你,大先生莫非不想代書院執行唐律。」

    大師兄嘆了口氣,說道:「書院確實講究唐律第一,但律法一事終究是要看執行者的能力範疇,唐律只能約束那些我們唐人有能力約束的人,無論朝廷還是書院對此人都無辦法,這件事情總不能請老師出山。」

    葉蘇很是不解,按照他的想法,即便夫子不問世事多年,但二十三年蟬重現人間這是何等樣的大事,難道這樣還不夠資格驚動夫子?

    沒有人再說話,或者說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那位神秘出現又消失的二十三年蟬,讓書院道門佛宗最了不起的三個人下意識裡沉默起來。

    晨光漸盛,冬林裡的雪霧微粒緩慢飛舞在光線裡,依舊像一雙面積極大的蟬翼,只不過比先前看時要淡了很多。

    葉蘇看著晨光中的雪霧,看著這雙蟬翼,忽然神情微變。

    昨夜他與大師兄一直在城牆上注視著雁鳴湖,卻始終沒有發現冬林裡的動靜,要知道二十三年蟬在冬林裡面對的並不是一般人,而是七念這個佛法無礙的強者,那人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魔宗被修行正道所不容,是因為魔道修行妄圖代替昊天的規則,吸納吞噬自然裡的天地元氣,在體內開築一個新的世界。

    那位魔宗宗主,難道竟然已經超越了這個層次,輕揮薄若透明的蟬翼,便能覆蓋住昊天的光輝,在自然裡擁有一方屬於自己的世界?

    如此方能說明,湖畔冬林裡的動靜,能夠瞞過他和書院大先生的雙眼,能夠讓週遭湖崖裡的人們完全沒有任何察覺。

    二十三年蟬,竟然強大若斯!

    想到此點,葉蘇臉色微顯蒼白,緊接著他又覺得好生疑惑,總覺得這件事情有哪裡不對,默默感知著雪林裡殘留的那些氣息,陷入了沉默。

    就在葉蘇沉默的時候,大師兄與七念進行了一番談話,七念是個啞巴,那麼談話自然便是單方面的,更像是某種溫和平靜卻不容質疑的宣告,這番談話的具體內容無人知曉,但想來總與寧缺有各種各樣的關係。

    ……

    ……

    雪橋下方,羽林軍將士們已經疲憊到了極點,一夜未眠未休並不會讓他們太難過,然而被一個人堵了整整一夜,聽著遠處湖面上傳來的聲音卻無法參與戰鬥,這一點讓他們感到羞辱,於是容易疲憊。

    許世走上雪橋,在二師兄身前轉身,扶著積雪的欄杆,望著橋下冰實的河水,說道:「難道我真的老了?

    二師兄緩緩站起身來,輕柔而極細緻地撣掉身上每一片殘雪,保證自己的院服之上沒有任何皺紋,然後說道:「你本來就老了。」

    許世沒有動怒,淡然道:「書院果然是一個能夠創造奇蹟的地方,寧缺做到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但難道你以為這真是公平的?」

    二師兄走到他身旁,望向橋下。

    一夜驟風吹拂,冰面上的積雪被堆至兩岸,冰面隱約可以照出人影以及別的,他對著冰面上的影子調整頭頂高冠的位置,確認沒有一絲一毫的偏斜後,滿意地點了點頭,不容質疑說道:「我做事最為公平。」

    許世臉上的皺紋極深,被晨風吹著老態畢現,聲音微啞說道:「君陌行事有古君子之風,整個世間沒有任何人敢懷疑你,然則昨夜冬湖一戰,寧缺靠他那位小侍女對夏侯完成了致命一擊,以二擊一,何謂公平?」

    二師兄說道:「我小師弟是符師,在修行界的規矩裡,挑戰決鬥之時,當然可以擁有近侍,這件事情沒有任何問題。」

    許世想著昨夜雁鳴湖山崖間的大光明,想著湖上雷鳴般的刀器相交之聲,蹙眉說道:「寧缺哪裡又是單純的符師,桑桑姑娘乃是光明大神官唯一的傳人,又哪裡是什麼近侍?」

    二師兄說道:「符師便是符師。小師弟哪怕符武雙修還兼通神術道法,他如果說自己是符師,那便是符師,至於桑桑,就算她將來成了西陵的光明大神官,她想做小師弟的近侍,便可以是近侍。」

    許世臉色微沉說道:「原來君陌也會強辭奪理。」

    「我在世間最看得的便是道理禮數,既然如此,自然要擅於用各種手段讓道理站在我這一邊,莫說強辭便是強打也成。」

    二師兄漠然說道:「當初月輪國的道石僧便有近侍武僧,是你們軍部核發的挑戰文書,是你們軍部提供的地址消息,那時候你們沒說不公平,便永遠不要說,不然書院不介意向軍方請教一下到底什麼才是公平。」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向雪橋那頭走去,頭頂高高的冠帽,被晨光映出極長的影子,彷彿要深深刻進橋面的深雪裡。

    許世看著他漸漸消失的背影,沉默不語。

    那個盤膝坐在雪橋上的人走了,於是雪橋便通了,一日一夜間,他沒有在雪橋上看風景,只是把自己變成一幅風景畫,無人敢在上面落筆。

    一名軍官走到許世身後,低聲說了幾句什麼。

    許世聲音微啞說道:「夏侯將軍於國有功,自然要好好收斂,至於後事,自然有宮裡安排,軍部做好準備便是。」

    ……

    ……

    此時的皇宮裡,氣氛異常壓抑緊張,雪殿四周沒有任何太監宮女,所以只有極少數人能夠聽到皇后娘娘的哭泣聲,這極少數人也是除了書院之外,知道皇后與夏侯之間兄妹關係的人。

    距離皇宮不遠的公主府內,則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情形,在那位腋下夾著黃油紙傘的道人報信離開後,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歡慶氣氛夾雜著些許震驚惘然的情思,開始在雨廊露台間瀰漫開來。

    李漁撫著微微起伏的胸口,看著身前那盞清茶,用了極大的意志才讓自己冷靜下來,寧缺居然真的戰勝了夏侯!這件事情所帶來的極大好處,便是冷靜如她也感覺到有些眩暈,而寧缺還活著也讓她驟然放鬆下來。

    李琿圓坐在她的身旁,神情有些惘然,他當然知道夏侯被殺死,對自己是件好事,但卻無法理解姐姐和謀士們為何會如此狂喜,皇后在軍方少了支援,難道就能確定一切?整整一夜未睡的他,這時候只想去睡覺。

    李漁揮手讓謀士們退下,卻沒有讓他離開。

    房間裡一片安靜。

    她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弟弟,清亮的眼眸漸顯濕潤,聲音微顫說道:「今天之後,將來我大唐的皇位……是弟弟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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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九十五章 論劍

    聽著李漁的這句話,李琿圓大感震驚,身為皇子,又不是不學無術之人,他自然清楚夏侯的死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好處,但他仍然無法理解,為什麼姐姐此時會如此篤定皇位便是自己的。

    李漁看著滿臉惘然的弟弟,想著自從母后去世後,姐弟二人相依為命,想著這些年自己為了弟弟的皇位所做的努力與犧牲,不由百感交集,說道:「寧缺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夏侯死在他的手中,那個女人難道還能和書院親近?即便她再如何虛偽能忍,書院也不可能再傾向她,這條無形的溝壑出現在書院和她之間,那麼她的兒子還怎麼能當皇帝?」

    李琿圓終於醒過神來,是啊,如果沒有書院的支持,父皇就算再寵愛那個小兔崽子,只怕也不敢輕易把帝國交給皇后一方。

    一念及此,年輕的皇子的呼吸都粗重了幾分,緊緊握著拳頭,眼眸裡滿是興奮的神情,甚至還帶上了些猙獰的神采。

    李琿圓又想起先前何明池通知的另一椿消息,略顯苦惱說道:「清河郡三供奉死在長安,不知道那邊的人會有什麼反應。」

    李漁眉頭眉蹙,也覺得這件事情有些麻煩,這些年來,清河郡大姓給予了她大量的金錢支持,她在朝堂上能夠相對輕鬆收攏那些朝臣,幕後也有清河郡的幫助,如今對方的老祖宗卻暴死在長安城,不知會不會造成什麼影響。

    ……

    ……

    雁鳴湖畔的宅院在昨夜的大戰中遭受了極嚴重的破壞,梁斷牆摧,滿地狼籍,到處破亂不堪,只有偏僻的別院保存的相對完好。

    寧缺和桑桑回到了別院裡,在陳皮皮和唐小棠的照顧下沐浴敷藥,隨意吃了些食物便開始休息,然後沉沉睡去。

    湖畔坊巷裡的警戒已經解除,除了長安府的衙役在宅院外維持秩序,禁止市民前來看熱鬧之外,沒有什麼更多的管制。

    魚龍幫眾在齊四爺的命令下,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雁鳴湖畔,開始清理整修宅院,只是宅院破壞的太嚴重,明顯不是兩三天便能做完的事情。

    戰前被寧缺遣散的丫環管事們,也陸續回到了宅院,看著滿地狼籍,眾人不免有些擔驚受怕,甚至有人想要離開,只不過他們十年身契都在學士府裡,當曾靜大學士夫婦去看女兒之後,眾人便老實了下來。

    既然有了下人照顧,陳皮皮便和唐小棠回了書院,如今長安城並不太平,尤其是道佛兩宗的天下行走都在,需要更謹慎一些。

    傍晚時分,別院幽靜,院外隱隱傳來清理瓦礫和廢墟的聲音,葉紅魚也回到了湖畔的宅院,她站在門檻外,看著床上正在酣睡的主僕二人看了很長時間,然後回到了自己的臥室,就如以前數月一般。

    ……

    ……

    冬湖一戰,寧缺和桑桑都沒有受太重的傷,直到最後夏侯使出了鐵槍,他們才開始流血,但是這場看似完勝的戰鬥,對他們的精神與身體依然造成了極大的損害。

    寧缺在施放宅院裡的符風暴,引發蓮田里的爆炸以及射出十三枝符箭之後,識海裡的念力,甚至體內所有的浩然氣都完全枯竭。

    而桑桑最後在山崖上大放光明,更是近乎於燃燒本質生命的手段,小樓之中光明盡逝只餘黑暗,她的身體寒冷的像塊冰。

    寧缺很擔心她體內的虛寒之症復發,睡前把她摟進懷裡,就如當年一樣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的身體,只是右臂因為符箭的反噬受傷嚴重,他又不習慣用左臂,所以只是輕輕抱著,不緊卻依然很暖。

    第二天清晨桑桑便醒了,但她不知道是受了風寒還是因為別的緣故,頭痛的厲害,渾身泛力,根本無法起身,寧缺也是虛弱到了極點,一把將她拖回被窩裡壓著,讓丫環們端食遞水,不允許她起床做家務。

    一躺便是三天三夜,寧缺精神漸好,從床上爬起,藉著晨光入園,找到朴刀,便開始揮舞劈砍,只聞刀聲呼嘯,只見寒芒欺雪。

    忽然間,他不知道想到什麼停了下來,站在冬園中央,身體顯得有些僵硬,看著手中的朴刀沉默了很長時間。

    過去的這些年裡,只要沒有什麼突發事件,他每天清晨起床在桑桑的服侍下洗漱進食後,便會開始練功,無論刀法箭術還是冥想,從來沒有半點懈怠,因為他始終面臨著死亡的威脅,更有復仇的壓力。

    今天清晨,似乎和過去那些尋常無奇的清晨一樣。

    但事實上這個清晨與過往有很大的不同——他現在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夠威脅到他的生命,而且……夏侯已經死了。

    夏侯都已經死了,那還練刀做什麼?

    寧缺握著沉重的朴刀,沉默站立了很長時間,然後他繼續開始揮動刀鋒,每一刀都是那樣的簡潔凜厲,每個動作都是那般的一絲不苟。

    想不明白為什麼還要練刀,那麼便暫時不要去想,正如他曾經對大師兄說過的那樣,這些事情便是他曾經的所有世界,所有的風景,一時半會間,他根本無法擺脫習慣的強大力量,也不想擺脫。

    接下來的這些冬日裡,雁鳴湖畔的宅院,被魚龍幫徵募的工匠漸漸修復,自然花了一大筆銀錢,為了把這筆帳目填平,寧缺不得不提前動用了朝小樹在西城賭坊留給自己的分紅,並且預支到了後年,

    寧缺和桑桑哪裡都沒有去,一直停留在宅院裡,也許是對如今恬靜且無目標的生活有些不適應,也許是冬湖一戰留下的傷勢並沒有真正痊癒,總之兩個人的精神都不是很好,顯得有些懨懨的。

    這種懨懨並不是文人在雪湖旁傷春悲秋嘆冬的情緒,只是極度放鬆後的極度疲憊,當然寧缺依然保持了極高的警惕,雖說冬湖之戰是場公平的決鬥,但夏侯畢竟是帝國大將軍,在軍隊裡在朝堂上有無數同僚友朋,如今死在他的手中,誰知道長安城裡會不會有什麼暗浪正在翻湧。

    他在宮門前承認自己不是宣威將軍林光遠的兒子,陛下的特赦旨意自然也不算數,朝廷還會繼續調查那些謀殺案嗎?近十位大唐官員或大將慘死在他手中,奉行唐律第一的帝國會一直保持著沉默?

    接下來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寧缺的意料。

    夏侯的葬禮隆重卻又沉默地舉行完畢,鎮軍大將軍封府,將軍府裡的所有人,包括兩位夏侯公子踏上了歸鄉的旅程。

    沒有任何人提起那些命案,包括過往最強硬的軍方,如今也變得異常平靜,除了曾靜大學士夫婦來過兩次,朝廷竟是沒有任何人踏入雁鳴湖畔的宅院,就彷彿前些天皇宮前沒有那場對峙,冬湖上沒有那場慘烈的戰鬥,彷彿長安城裡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在一個飄著微雪的清晨,葉紅魚也離開了雁鳴湖。寧缺和桑桑撐著大黑傘送她來到院門處,他看著修葺一新的院門,回想起那個雨天裡的畫面,感慨說道:「真沒有想過,居然會和你一起同居半年時間。」

    葉紅魚說道:「這等淺陋的雙關無聊話,以後少說為妙。」

    「我以後爭取能說出些高雅的無聊話。」

    寧缺說道:「你得罪了裁決大神官才被迫逃離神殿,離開長安城之後,世間又哪裡能夠覓到一塊淨土?按照你當日的說法,葉蘇根本不會理會神殿的事務,也不會理會你的生死,你難道不擔心會被神殿殺死?」

    葉紅魚說道:「生死是最私人的事情,也是人自身完全無法掌控的事情,不能寄希望於他人,哪怕是兄長,但我想自我掌控一下。」

    「你是道門中人,我不與你做這種玄妙之辯。」

    寧缺笑著回答道,然後伸手撣掉落在肩頭上的一片薄雪,隨著這個動作,他臉上那處極淺的小酒窩頓時清晰起來。

    葉紅魚看著他臉上的淺窩,看著他的笑容,默然想著,怎樣的人生才會讓一個無恥冷血的傢伙擁有如此美好的笑容?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她忽然說道。

    寧缺微微一怔,問道:「什麼事?」

    葉紅魚說道:「在修道天賦上,我明明遠勝於你,然而對那道紙劍的領悟卻遠不如你,我從西陵看到長安城,耗損了極大心神,才終於悟出十之八九,然而你當時只看了一夜,便能把劍意劍勢擬的像模似樣。」

    寧缺想了想後說道:「我也不是很明白,你想出什麼答案沒有?」

    葉紅魚說道:「那天在雪湖之上,你把大河劍意凝在刀上,刺進夏侯的身體,我當時看著那個畫面,看著那道滔滔濁浪般的劍勢,聯繫著你悲慘的一生,隱約間想到了一種可能。」

    寧缺說道:「什麼可能?」

    葉紅魚說道:「紙劍的真義,不在薄至無間而無隙不入無人不殺,也不在於汪洋之水天下來的磅礡氣勢,而在於最簡單的水流的道理……世間所有的水,都必然下流無法自溯,這便是絕然無回,也就是說自己覺得怎麼做是正確的,便會怎麼去做,在這方面,毫無疑問你是個強者。」

    寧缺笑著說道:「原來是這種道理,我本來還以為你要說我這個人比較下流,所以能夠悟通這種講究下流的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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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九十六章 掃墓

    寧缺看著葉紅魚,說道:「你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要離開長安。」

    葉紅魚說道:「是的。」

    寧缺說道:「那你還沒有謝我。」

    葉紅魚說道:「這是我的劍,應該你謝我。」

    寧缺說道:「互不相謝。」

    葉紅魚說道:「互不相欠。」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離開,薄雪漸飛,青衣漸飄。

    看著漸漸消失在風雪裡的道門少女背影,寧缺沉默不語。

    他他與道癡在荒原上是生死相見的敵人,在魔宗山門裡是並肩作戰的戰友,如今又在雁鳴湖畔宅院裡相處半年,談不上有多少情誼,但卻熟悉習慣了彼此的存在,想著此一去她若能活下來,再相見時大概便會拔劍相見,或者自己或者她死去,一念及此不免有些唏噓感慨。

    他最後對桑桑說道:「我很佩服這個女人。」

    ……

    ……

    因為寧缺與夏侯的冬湖一戰,長安城來了很多強者,雖然知守觀觀主與懸空寺講經首座這等不可知之地的大能沒有出現,西陵神殿的掌教和大神官以及佛宗某些大德未曾到來,但場面已經足夠震撼。

    道佛兩宗的天下行走,清河郡的供奉,都曾經出現在雁鳴湖畔,南晉劍閣雖然只派出了一個不起眼的使者,但誰都知道那代表著柳白的眼睛,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蟬重現世間。

    如此多的強者聚於長安城,最關心的當然是夏侯這名道門客卿長老的結局以及寧缺是冥王之子的那個傳說,然而如果仔細琢磨,卻能品咂出更多的意味,這似乎是世間修行界對書院一次謹慎的試探。

    面對這種試探,書院沒有做太多事情,只是二先生在雪橋上坐了一夜,大先生陪著葉蘇聊了一夜,又與七念聊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件事情的結局是,寧缺以讓整個修行界震驚方式,戰勝了夏侯,二十三年蟬再次神秘的消失,懸空寺行走七念在聽書院大師兄說了很長一段話後,在萬雁塔裡默思十日,離開了長安城。

    這些事情再次證明了一個近乎真理的道理,書院不可撼動。

    夏侯將軍府上的人們離開了長安城,葉紅魚離開了長安城,又過了數日,便是葉蘇也準備離開,於是書院大師兄前來相送。

    葉蘇看著修葺一新的小道觀,想著那些黑瓦粗樑上可能落著自己的汗水,覺得有些愉悅,片刻後笑容漸斂,說道:「我還是不明白。」

    大師兄知道他不解何事,微笑說道:「唐的拳頭,柳白的劍,顏瑟的符紙,後山的刀箭,再加上桑桑這個光明神座的繼承者,夏侯焉有不敗之理……而且,他畢竟是我書院中人,豈能不勝?」

    葉蘇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大聲笑了起來,說道:「書院中人,豈能不勝……好沒道理的說法,好不講理的氣魄。」

    笑聲迴蕩在飄雪的街道上,這位驕傲的知守觀傳人在長安城內入世修行,在街坊破簷木梯與小道觀廢墟之前遇機緣,本已極為高妙的境界再獲提升,最後聽著這句關於書院的話卻始明白一切緣自何處,自飄然而去。

    ……

    ……

    確認長安城真的回覆平靜,再沒有人嘗試對書院進行試探,寧缺自然不會繼續停留在湖畔的宅院裡,他帶著桑桑去了紅袖招。

    簡大家嘆息說道:「你越來越像他了。」

    寧缺搖頭說道:「我和小師叔沒有想似的地方。」

    簡大家說道:「你沒有見過你小師叔。」

    「但我知道不像,因為小師叔是瀟灑之人,而我永遠無法瀟灑地活著。」寧缺笑了起來,說道:「當然,以後我可以學習一下。」

    然後二人離開紅袖招,坐著黑色的馬車出了朱雀門,沿著覆著殘雪的筆直官道,來到城南那座大山前,直接駛入書院。

    寧缺並不知道自己與夏侯決戰之時,長安城裡發生的那些事情的真相與細節,看似書院的師兄們沒有出手相助,但他非常清楚,在那等艱險困難的局面下,師兄們肯定默默做了很多事情。

    草廬裡,他帶著桑桑向大師兄和二師兄深深鞠躬致謝,然後再謝四師兄六師兄以及七師姐,謝的是符箭鐵刀與湖畔的陣。

    師兄師姐們平靜而矜持又或者得意地受了寧缺的大禮,平日裡最冷漠的二師兄,此時的神情竟是無比溫和,想來寧缺這個小師弟能夠戰勝殺死夏侯,讓他這個做師兄的也是深感與有榮焉。

    三師姐余簾不在後山,如往常一樣,在舊書樓東窗畔寫著簪花小楷,神情寧靜而專注,忽然間她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窗外飄拂的雪花,微微一笑,抬手至唇邊輕輕呵了口熱氣,覺得暖和了很多。

    唐小棠是她的徒兒,今日沒有什麼功課,便在舊書樓上磨墨,此時小姑娘的手早就已經磨酸,但小臉上卻依然滿是甜美的笑容。

    三師姐有些不解,問道:「什麼事情如此開心?」

    「哥哥一直想要殺死夏侯這個叛徒,聽說在荒原上面為了殺他還受了重傷,知道這個消息,他肯定很高興。」

    唐小棠抬起手臂,擦掉幸福的淚水,看著老師用力點了點頭,微笑說道:「如果宗主還活著,他也一定很開心。」

    ……

    ……

    某天長安城的雪驟然變大,紛紛揚揚灑向城廓,暴烈的一塌糊塗,寧缺恰好定著那天去掃墓,只好頂著風雪出了城。

    他和桑桑先去書院近處那片深草裡的墳墓前,和師傅顏瑟說了些很沒趣味的話,在墳前倒了一甕新酒,又從懷裡取出一條脂香猶存的褻衣,遮著風雪點燃燒了。

    桑桑不安說道:「水珠兒姑娘會生氣吧?」

    寧缺說道:「你不告訴她她怎麼會知道?」

    做完這些事情後,他和桑桑坐著馬車來到另一處墓地,循著侍衛處幫著查的地址,在如林般的墓碑裡拐了很多彎,終於找到了小黑子的墓地。

    寧缺輕輕拂去墓碑上的積雪,看著那個名字,帶著愧疚之意說道:「當年小時候我們說好了,如果有人先死,誰殺死夏侯後就要把他的腦袋提到先死那人墓前祭拜,很抱歉我沒有做到。」

    「夏侯的屍體被軍方的人從湖裡撈起來後就封進了棺材裡,我也不好意思破棺砍頭,不過聽說他樣子很慘,看著就像鍋裡燉爛了的肉。」

    說完這句有些噁心的話,寧缺愉快地笑了起來,然後從桑桑手中接過兩截黝黑沉重的斷槍,深深拍進墓凍土中,就如同是兩柱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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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九十七章 新生、落石以及崖畔的春遊

    這幾年裡為了不引人注意,寧缺始終沒有來祭過小黑子,如今大仇得報,朝廷就算知道他與小黑子的關係,也不用再擔心。

    血海深仇得報,應該先祭父母才是,然而當年血案之後,寧缺親生父母林海和李三娘的遺體,經過道門簡略祭奉之後,便燒成骨灰灑進了渭水,哪有墓地,

    那麼小黑子的墓地,便算作當年那些人的墓地吧。

    風雪越來越大,桑桑撐開大黑傘,吃力地用兩隻手緊緊握著,遮在他的身後,寧缺蹲下,從懷中取出一張油紙燒掉。油紙上寫著很多個名字,那些名字後面的人都已經死了,就如同這張油紙一般,化為青煙,瞬間被風雪吹散。

    桑桑低聲說道:「親王殿下那裡怎麼辦?」

    寧缺看著雪地上滾動的焦黑紙灰,說道:「當年他只是動嘴,現在當不成親王也算是付出了些代價,再看他兩年吧。」

    桑桑說道:「少爺你不是經常說要誅首惡?」

    寧缺說道:「首惡是你老師,可他已經死了,先前在師傅墓旁看著他的墓地,我也曾想過要不要挖開來,不過還是算了吧。」

    ……

    ……

    長安城籠罩在風雪中時,西陵神國的深山裡依舊溫暖如春,這與東面宋國堤外的海上暖流有一定關係,更因為這裡本來就是昊天眷顧之地。

    深山裡那間簡樸的道觀外站著一名年輕男子,那男子容顏俊美無比,雖然頰間有幾處醒目的傷痕,反而更添幾分魅力。

    石階上的中年道人看著年輕男子說道:「隆慶皇子,你真堅持要進觀苦修?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原來那名年輕男子便是隆慶皇子,只見他手掌間隱有繭痕及水鏽之色,大概過往這些日子,都是在海上度過。

    他恭謹說道:「既然是老師的吩咐,做弟子的不敢有任何違逆,只要能夠看到天書,受再多的苦與折磨都無所謂。」

    中年道士說道:「既然是觀主的意思,自然沒有誰會阻攔你,只是我必須提醒你,以你如今的境界,想要看天書,隨時可能死去。」

    隆慶平靜說道:「師叔,我現在本來就是個死人。」

    中年道士看著隆慶胸口間那朵黑色的桃花,想起雪崖寧缺一箭穿透此人胸膛的傳言,明白了他這句話裡所謂死人的意思,輕嘆一聲不再多言。

    走上石階,便進入了道門的不可知之地知守觀,隆慶雖然已經拜知守觀觀主為師,此時的心情卻依然有些緊張。

    道觀深處湖畔,錯落有致出現了七間金碧輝煌的草房,草房鋪的是草,廉價寒酸,本不應該有任何莊嚴華貴之氣,但此間草房上鋪著的茅草,卻是色如金玉,無視經年塵埃風雨,顯得華美至極。

    這種茅草天然具有極濃郁的天地元氣,可御風雨陰寒氣息,可以助人清心靜意,在自然界裡早已滅絕,可以說極為珍貴。

    世間只有兩處地方奢侈到用這種茅草蓋屋,一處是湖畔負責存放七卷天書的草房,另一處則是書院後山夫子居住的那間四面透風的茅舍。

    隆慶走進了第一間草房,看著沉香木案上封破如黑血的那本典籍,再也無法保持冷靜,露在袖外的雙手微微顫抖起來。

    這本典籍便是天書第一卷:日字卷。

    這也是以他目前的境界,唯一能夠掀開的一卷天書。

    隆慶緩緩掀開黑色的封皮,映入眼簾的第一頁是雪白的一張紙,然後他翻開第二頁,這張紙上寫著柳白、君陌、唐……這些世間修行至強者的姓名,因為他心中早有預料,所以並不吃驚,只是默默想著,如果將來自己要攀登上修行道的最高峰,那麼這些閃亮的名字都必須成為自己腳下的墊石。

    隆慶繼續翻看日字卷。

    在這張紙的上方,他看到了書癡莫山山的名字,然後他在這張紙的最上端,看到了寧缺和葉紅魚的名字,這兩個名字幾乎完全平行,各有筆畫破紙而出,似乎要刺進前面那頁中。

    看著這三個名字,隆慶的眼神變得極為怨毒,便是呼吸也變得粗重了很多,然而片刻之後,所有的情緒莫名消失,他的眼眸歸於極端的平靜,變得越來越明亮,就如同漆上了金澤的夜明珠,無比光明。

    冬去春天,時日漸逝。

    世間沒有任何人知道,都以為已經死了的隆慶皇子,如今正在不可知之地知守觀裡潛心修行學習,他每日清晨醒來,便開始打掃前觀,然後烹煮食物,預備生活用具送入後觀,待忙碌完畢之後,才能去那七間草屋閱讀天書。

    第一天看過日字卷後,隆慶便再也沒有翻開這卷天書,而是將自己的精神與意志,盡數投放在閱讀第二卷天書上。

    某日春意大盛,知守觀內外野桃盛開。

    臉色蒼白的隆慶從第二間草屋裡出來,手裡緊緊握著染著血的毛巾,正準備去湖畔冥想休養片刻,忽然間心有所感,停下了腳步。

    他走進第一間草屋,神情凝重地翻開了日字卷。

    那頁紙上,寧缺二字的墨色越來越濃,越來越稠,彷彿血一般將要滲進紙裡,莫山山的名字則離開了原來的位置,來到了紙張的最上方,兩個山字的中間一豎有若稜角鮮明的石柱,似乎隨時會把這張紙給撐破。

    隆慶臉色愈發蒼白,眼瞳驟縮如同幽幽的黑洞,令他感到無比震驚和憤怒的並不是眼見看到的畫面,而是沒有看到的畫面。

    他沒有看到葉紅魚的名字。

    葉紅魚的名字,已經去了別處。

    ……

    ……

    深春裡的桃山,雖然新植的桃花遠不如傳聞中那般艷奪天色,但樹木繁茂,上方的神殿籠罩在森森綠意之中,顯得無比肅穆。

    青樹相夾的石製神道上,一位少女緩緩走來,她梳著簡單的道髻,穿著件青色道衣,那抹青色並不如何奪目,然而當道衣隨著山風緩緩飄動時,神道旁的千年石樹上的幽綠便盡皆失去了顏色。

    梳著道髻的少女沿著漫長的神道,平靜地向上行走,不多時便來到了廣闊平坦的崖坪之上,她看著遠處黑色的裁決神殿,微笑了起來。

    神殿前方崖坪上,響起無數的驚呼。

    「葉紅魚回來了!」

    「這個女人怎麼還敢回來!」

    「道癡!快去通知神座!」

    「司座大人,好久不見!」

    緩步走來的道門少女,容顏美麗至極,氣息則是樸素簡單至極,而在眾人的眼中,這卻是他們所見過最可怕的畫面。

    神殿周圍的神官和執事們,驚呼著四處散去,紛紛走避,那些無法及時退開的人們,驚恐萬分地躬身讓道,顫聲問安不止。

    去年春天,道癡葉紅魚離開了西陵神殿,然後她在長安城裡住了一段時間,接著又消失無蹤,然後在這個春天,她回來了。

    ……

    ……

    前神殿騎兵統領陳八尺,被一道紙劍割瞎了雙眼,然後被天諭大神官枯指輕敲便碎了口舌,變成了一個地道的廢人,但他畢竟是羅克敵統領的親信,所以在極為現實的裁決司裡依然能夠活的很幸福。

    如果說在石階上天天哂太陽,也算是一種幸福的話。

    葉紅魚走到裁決神殿石階之下,看著衣著華貴,卻像乞丐般躺在陽光裡的陳八尺,平靜說道:「你想過我還能回來嗎?」

    遠處有很多神官執事都在朝著這邊看,卻沒有任何人膽敢對葉紅魚動手,不是因為道癡積威猶存,而是因為去年天諭大神官回到桃山後,因為道癡離山一事大動雷霆,甚至還與裁決大神官有過一番無人知曉的較量。

    陳八尺先前便聽到了人們的驚呼,這時候聽到葉紅魚的聲音,終於確認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臉上滿是恐懼。

    他想要求饒,又想要警告葉紅魚這裡是神殿之前,想用裁決神座以及羅克敵大統領的威名保住自己的性命,然而他現在說不出話來。

    就算他能說話,葉紅魚也不準備聽,她只是要進入裁決神殿,必然需要登上石階,而這個人則剛好在石階上曬太陽,所以她順口說了一句。

    說完這句話後,她從陳八尺身旁走過。

    有春風徐來,拂亂神殿四周的古樹林梢,吹皺了葉紅魚的道袖,青袖上出現一道極細微的皺褶,其形如劍。

    無形道劍出。

    陳八尺咽喉盡斷,當場死亡。

    葉紅魚沒有回頭,繼續拾階而上。

    逾百名神官及執事走到神殿石階之下,抬起頭向上望去,看著那抹青衫在石階上緩緩而上,臉上的神情異常震驚。

    黑色肅殺的裁決神殿,極為高大莊嚴,與之相比,站在殿前的葉紅魚顯得那般渺小,然而她沒有任何停頓,就這樣平靜自然地走了進去。

    如同回家一般。

    當她走進裁決神殿後。

    她不再渺小。

    ……

    ……

    大河國都城某處宅院裡,響起嬰兒啼哭的聲音。

    院內丫環僕婦們來回忙碌著,臉上滿是喜色。宅院的主人是位唐人,對於大河國人來說,本就是好事,而且這位主人性情溫厚,與夫人感情深厚,待下人寬厚,那便是最好的主人了,今日主人有喜,她們也自高興。

    躺在床上的婦人臉色微白,額頭上儘是汗珠,顯得疲憊至極,然而看著丈夫懷抱裡的嬰兒,依然難掩激動,喃喃說道:「可惜是個女兒,下回我給老爺生個兒子。」

    坐在床旁的中年男子抱著嬰兒,看著妻子安慰道:「女兒最好不過,將來讓她進墨池苑學書法清心雅性,若生個調皮搗蛋的小子,那可不好安排,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學會翻牆逾院,跟著那些江湖人混去。」

    婦人嗔道:「哪有這樣說話的道理?」

    中年男子看著懷中的女嬰,有些緊張說道:「怎麼這麼小一點?」

    「剛生下來的孩子能有多大……」婦人忽然變得有些緊張,聲音微顫說道:「老爺,秋天的時候我們真要回長安?」

    中年男子微笑說道:「父親年邁,如今我們有了子息,總要帶回去讓他老人家高興高興,你不用擔心那些有的沒的,一切有我。」

    婦人一向以為自己的男人是世上最能讓人放心的人,聽著這話便真的放下心來,開始思考別的事情,問道:「給孩子取個什麼名?」

    「回長安城後等父親賜名吧。」

    中年男人想著回了長安,皇帝陛下知道自己生了女兒,想來一定會搶著賜名,不由苦笑說道:「我們先取個小名便罷。」

    「叫什麼?」

    「我們相識的村子裡盛產南瓜,便叫小南瓜好不好?」

    「……老爺說了算。」

    ……

    ……

    呱呱墜地是形容新生命的誕生,一顆石頭落到地上,有時候是形容事情定後所產生的放鬆情緒,在大河國都西方的莫干山裡,有一方靜湖,這方靜湖便是大河國最著名的墨池,莫山山坐在墨池畔,手裡拿著一塊石頭,似乎準備扔進湖水裡,又似乎準備放到身邊,卻始終猶豫未決。

    在她身旁的地面上,已經零亂擺放著七八塊石頭,那些石頭有圓有方,形狀各異,擺放似乎毫無規律可言,然而卻給人一種空虛到了極點的感覺,這種空虛就像是餓了五日之後的胃,又像是空空的酒囊。

    夜風輕拂,莫山山細眉緊蹙,細而疏的睫毛輕輕眨動,原本微顯圓潤的雙頰已然清減,更添幾分美麗,但她此時蒼白的臉頰上,沒有任何自憐自艾的情思,只是無比專注,甚至因為思考而顯得格外痛苦。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終於把手中那塊石頭放了下去。

    那塊石頭似乎隨意地擱在地面上那七八塊石頭中間,然而就在這一刻,便發生了很奇妙的事情,就如同餓了數日的人忽然吃了一大桶硬米飯,又像是酒囊裡被人扔進了一把小刀,強烈的稜角之意驟然籠罩墨池。

    平靜的湖面毫無來由出現了很多浪花,彷彿連湖水都感應到了那道橫亙於天地間、堵塞在人心裡的嶙峋意味。

    莫山山看著身旁散亂的石頭,知道自己終於成功地擺出了塊壘陣的一部分,如湖般的眼眸愈發明亮,因為喜悅紅唇緊抿如線。

    就在此時,她想起自己在那封信裡寫的那段話。

    「經歷諸多事,我眼中河山已有新意,重逢那日,所書所寫定然較今日更加壯闊,望你也多加努力,莫要令我失望。」

    少女站起身來,望向遙遠的北方,想著那個可惡的傢伙,甜蜜卻又驕傲微嘲說道:我已知命,你可讓我失望?

    ……

    ……

    似書院小師叔軻浩然以及蓮生大師這等絕頂人物,早已風流散盡,只在世間留下些許痕跡,然而即便只是一些痕跡,便是極珍貴的財富。

    當初在荒原深處天棄山脈裡,寧缺、莫山山、葉紅魚三人相爭相殺,先後進入魔宗山門,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看到了開創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佈下的塊壘大陣,他們看到了軻先生破塊壘陣時留下的驚天劍痕,他們在魔宗山門裡看到了軻浩然的留書,那場大戰的痕跡,最關鍵的是他們看到了活著的蓮生。

    那是一次血腥的相逢,三名修行界年輕一代裡的強者,在這等老妖物之前,無論精神還是肉體都受了極大的摧殘,進而也獲得了極寶貴的經驗。

    這些經驗在他們三人的精神世界裡沉澱下來,然後逐漸開始釋放,開始發揮作用,寧缺殺死了夏侯,莫山山落石入知命,葉紅魚勇敢地走進裁決神殿,都要拜魔宗山門之行所賜。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無論是小師叔還是蓮生,都沒有真正死去,這兩位絕世強者的衣缽,以一種新的方式在寧缺三人身上得到了傳承。

    站在書院後山絕壁間,看著遠方的長安城,寧缺回憶起這兩年來的遭逢,登舊書樓,登二層樓,悟符道,入荒原,繼承浩然氣,還有他以前根本無法想像的修行戰鬥,都是那般的令人感慨。

    然後他想起夏侯死之前說的那番話,微微皺眉,覺得清湛春光籠罩著的長安城上空飄浮著看不見的黑雲。

    他認為自己不可能是冥王之子。雖然死過一次的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見過冥王,但那個冥王和這個世界傳說的冥王明顯不是一回事。

    可如果自己不是冥王之子,光明大神官當年為什麼要掀起這場腥風血雨?為什麼佛宗也要派人來看自己甚至殺自己?

    前路無法看清,不知道佛宗會不會就此平靜,寧缺微微握拳,做了一個決定,秋天時的盂蘭節會,他不會去參加。

    便在這時,熱鬧的樂聲和吵鬧聲,硬生生把他從唏噓感慨以及警惕凝重之類高級情緒里拉了出來,把他拉回了春遊的現場。

    書院後山今日春遊。

    在夫子的組織下,沒有哪個弟子膽敢不來,反正崖洞的禁制已經被解除,於是愛下棋的師兄便在洞裡下棋,愛彈琴吹簫唱曲的師兄便在洞裡高歌疾彈,愛繡花的繼續繡花,愛看書的繼續看書,愛寫小楷的繼續寫小楷,愛聊天的繼續聊天,愛扮孤獨的繼續扮孤獨。

    都是些很高雅的愛好,然而當這些愛好同時出現在崖洞裡時,便頓時變得低俗起來,因為太過嘈雜,太像長安城裡街頭賣藝的場景。

    今天真正辛苦的是桑桑,因為她要負責準備飲食,而且在陳皮皮的強烈要求下,熬了三大甕雞湯。

    「少爺,趕緊喝了,這翁最鮮。」

    桑桑端著碗雞湯,悄悄走到崖畔,遞到他的手裡。

    寧缺看著她微亂的頭髮,臉上沾著的草灰,不由有些心疼,惱怒說道:「陳皮皮盡瞎整,你居然也真聽他的,雞湯帖和雞湯是一回事嗎?雞湯帖是賣了很多兩銀子,難道這雞湯也就會變得珍貴很多?」

    桑桑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實際上書院裡的人們愛喝她燉的雞湯,讓她很開心。

    她叮囑道:「這雞很好,很能出油,湯上浮著厚厚的一層,所以看著沒熱氣,實際上極燙,一時半會兒涼不了,少爺你吹涼了再喝。」

    桑桑自去草屋裡準備涼拌菜,以及大蒸鍋饅頭。

    大師兄從崖洞裡走了出來,站到寧缺身旁,望向長安城的方向。

    寧缺把碗遞了過去,說道:「師兄,這是最鮮的一碗。」

    大師兄笑了搖了搖頭,猶豫片刻後說道:「師弟,其實我心裡一直有個問題,我知道這個問題不對,但它總在那裡讓我心有些發慌。」

    寧缺說道:「師兄請講。」

    大師兄看著遠處的長安城,微微皺眉問道:「十五年前,你在那間柴房裡拿起刀時,有沒有想過,將軍的兒子其實也是無辜的。」

    寧缺微微一怔,想了會兒後說道:「當時場面很混亂,我真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麼想的,不過事後自然會明白這個道理。」

    然後他誠懇請教道:「師兄,如果當時是你處於這種情況,你會怎麼選擇?」

    大師兄說道:「沒有親身經歷,再如何動人的選擇都也許只是虛假的煽情……不過如果是現在的我,我大概會選擇什麼都不做。」

    寧缺知道大師兄說的是真心話,犧牲無辜者來換取自己的生存,大概真不是大師兄能夠做出來的選擇。

    他說道:「師兄,你是仁人。」

    他接著說道:「二師兄是志士,但我真的很難做一個仁人志士,我只是一個自私的人,只想著自己能夠活下來。」

    大師兄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老師曾經說過,自私是推動人類前進的最大動力,雖然我不是很理解這個說法,但想來一定有其道理,師弟你的選擇不能說是錯的,至少我沒有資格說你是錯的。」

    「不是一定有其道理,而是很有道理。」

    夫子走到崖畔,說道:「人生沒有目的,只有過程,又哪裡有什麼是非?」

    大師兄說道:「是非便是人之善念。」

    夫子指著上方的湛藍青天和幾抹白雲,說道:「你若飛的越高,在地上的人眼中的形象便越渺小,直至變為非人,你連人都不是了,哪裡又有什麼人之善念,若不需要有善念,哪裡還有是非?」

    大師兄搖頭說道:「老師您錯了。在遊歷途中,你時常對我說,離開人世每多寒,所以要停留在世間,那麼便是要為人,既然為人,便是世間眾生中一員,豈能沒有是非善惡之觀?」

    寧缺大感吃驚。

    夫子從來沒有想到過最老實的大徒弟居然敢當面說自己錯了,而且還搬出自己的言語來打自己的臉,氣的鬍鬚亂飄,怒瞪雙目厲聲斥道:

    「李慢慢!你好大的膽子!」

    大師兄神情緊張說道:「老師時常提醒我要多向君陌和小師弟學習,於是我才會有先前那番言語,老師若是不喜,我收回便是。」

    寧缺在旁邊聽著,忍笑忍至腹痛,到此時真的再也無法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連連擺手說道:「你們先聊著,我去看看饅頭好了沒。」

    夫子瞪了他一眼,說道:「都是你惹出來的事情,還想逃?」

    說完這句話,他看見寧缺手裡端著的那碗雞湯,輕噫一聲,讚歎說道:「油色晶瑩,隱見湯色清而有蘊,真是一碗好湯。」

    寧缺神情微僵。

    夫子輕拂衣袖,便把這碗雞湯從寧缺手裡搶了過來,一口飲盡,面不改色。

    寧缺震驚無語,心想老師果然好深厚的功力。

    緊接著,夫子臉色驟變,噗的一聲把嘴裡的雞湯全部噴了出去,衣襟上、鬍鬚上儘是油水淋漓,看著好不狼狽。

    「燙!」

    夫子大怒痛呼,音調都有些變了。

    桑桑正在雨廊下摘紫籐果,不解問道:「雞湯要放糖嗎?」

    崖畔一陣笑聲。

    ……

    ……

    (第二卷凜冬之湖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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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一章 春天的故事(上)

    對國家而言,紀年就像是每個人的名字,不見得響亮,但一定要有,所以世間所有國度都有自己的紀年,而真正能夠被民眾記住,並且在日常生活中能夠有效使用的紀年,千年以來便只有兩種。

    時光流逝,來到了大唐天啟十六年,也就是西陵大治三千四百四十七年,在這一年的春天裡,發生了很多故事。

    道癡葉紅魚,在離開西陵神殿整整一年之後,終於回來了,她在無數驚恐目光的注視下,殺死了陳八尺,然後走進了黑色的裁決神殿。

    在她踏進神殿的那一刻,一道威嚴至極的聲音,從大殿深處響起,巨大的聲浪撞擊著黑色巨石砌成的牆壁,粉碎成無數細碎而刺耳、有如鋒利鋼針般的存在,瞬間來到她的身前,籠罩住了她的身體。

    「你是第一個叛離神殿,還敢回來的人,是來領受責罰的嗎?」

    如萬根鋼針般的威嚴聲音,刺入耳膜,葉紅魚微微蹙眉,卻沒有什麼反應,只是神情漠然地望向神殿深處。

    神殿深處有一道炫麗至極的珠簾,珠簾之後,隱約可以看到那座巨大的血色墨玉神座,可以看到神座上那個威嚴如海的身影。

    如過往那些年一樣,墨玉神座上響起的這道聲音,激盪著冷酷的神威,俯瞰世間一切的輕蔑,今天甚至還帶著一些嘲弄。

    葉紅魚的信仰極為虔誠,真正的虔誠,所以她根本不認為自己離開西陵神殿代表著背叛,但她此時並不想對簾後的那道聲音做任何辯解,她現在只是想走到那道珠簾之前,把自己準備做的事情做完。

    她是這樣想的,於是便這樣做了。

    她靜靜向裁決神殿裡走去,青色的道衣在黑色光滑的地面上緩緩飄動,就如同行走在沉沉黑夜裡的一片綠葉,毫不起眼卻又非常奪目。

    一名裁決司的神官站在石柱旁,看著她厲聲喝道:「放肆!」

    又有裁決司神官暴怒喝道:「放肆!」

    更多的神官湧了出來,紅色的教袍在廣闊的黑色地面上,像血一般翻湧,然而相聚成一片血湖,暴怒而寒冷的喝斥聲不停響起:「放肆!」

    如雷般的喝斥聲,沒有讓葉紅魚的神情有絲毫變化,她依然是那般平靜,那般冷漠,每一步的距離都完全相同。

    葉紅魚對昊天的信仰無可挑剔,但她不是那些看見神殿便淚流滿面的愚癡教徒,除了昊天能讓她心生敬意,別的任何都不行。所以當初面對著掌教和裁決神座的壓力,她沒有選擇屈服,而是毅然離開西陵神殿,不惜背負道門叛徒的罪名,所以她今天會回到西陵神殿,並且向那道珠簾走去。

    她本來就是個極放肆的人,她做的都是極放肆的事,那麼黑色神殿裡的這些紅衣神官喝斥她放肆,又豈能讓她有絲毫動容?

    她向神殿深處走去。

    那些穿著如血神袍的裁決司神官憤怒到了極點,氣的渾身顫抖,滿臉通紅,然而很奇怪的是,沒有任何人敢攔在她的身前,敢對她出手。

    葉紅魚走進神官人群中,神官們面露驚恐之色退避,讓開一條通道,彷彿一片綠葉落入血腥肅殺的血湖,湖水分開向岸邊退去,根本不敢沾到那片綠葉。

    終於,她從神殿外走到了珠簾前。

    她停下腳步,平靜望去,只見簾後裁決大神官墨玉神座上,以手撐頜,似乎正在思考什麼複雜的問題。

    葉紅魚低頭行禮,神態平靜從容,就如同去荒原之前,她每次來到神殿,與簾後的裁決神座相見時的畫面。

    行禮代表著尊重,低頭代表服從。

    裁決大神官微微抬頭,冷酷而強大的目光透過珠簾,落在她的身上,平淡而不容置疑說道:「跪下。」

    這道聲音並不如何響亮,卻讓那些陷入惘然情緒中的紅袍神官們清醒過來,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尊嚴被輕視被挑釁而生的憤怒不滿,頓時壓倒了前些年道癡這個名字留給他們的積威。

    就算你遇著機緣重複實力,就算你還是當年那個可怕的道癡,但這裡是裁決神殿,珠簾後是不可戰勝的裁決神座,你除了跪下還能做什麼?

    他們抬起手臂,指向珠簾前低著頭的葉紅魚,齊聲喝斥道:「跪下!」

    「跪下!」

    「跪下!」

    這些聲音或者憤怒或者興奮或者冷酷或者殘忍,漸漸交匯在一起,變得極為整齊,就像雷霆般迴蕩在幽靜的黑色神殿裡。

    當年葉紅魚還是道癡時,從來沒有在珠簾前跪過,哪怕簾後是裁決神座。後來她不是道癡時,曾經在珠簾前下跪過一次,那次下跪是裁決神殿刻意施予她的壓力和無限羞辱。從那天開始,她就發誓,除非能夠再次獲得不下跪的力量,那麼自己絕對不會再次踏進裁決神殿一步。

    今天她走進了裁決神殿,那麼當然不會再下跪。

    「我只跪值得我跪的人。」葉紅魚說道。

    簾後,裁決大神官緩緩坐正,漠然說道:「比如?」

    葉紅魚說道:「比如昊天,比如觀主,比如掌教,比如天諭神座,比如蓮生神座,但這些比如裡,並沒有神座你的名字。」

    裁決大神官寒聲說道:「你竟然敢把本座與蓮生那個魔人相提並論!」

    葉紅魚說道:「神座你不及蓮生神座一瓣枯蓮,把你與他相提並論,確實不該。」

    裁決大神官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裡滿是暴戾與冷酷的意味:「不要以為天諭護著你,不要以為你有一個兄長,本座便真的不敢殺你!你不要忘了這裡是裁決神殿,我們擁有昊天賜予的特殊規則!」

    葉紅魚抬起頭來,神情冷漠說道:「裁決的憤怒應化作昊天的神火,神座的憤怒如今卻只能化作笑聲,實在可笑。」

    簾後響起一聲輕噫,因為隨著葉紅魚的抬頭,裁決大神官發現了一件很意外又很有趣的事情,所以他決定讓她活下來。

    「想不到你不止恢復了境界,甚至破境成功,確實出乎了我的意料,裁決神殿的規則你很清楚,那便回來重新做司座吧。」

    ……

    ……

    裁決神殿代昊天行罰世間,奉行異常現實而冷酷的規則,強大代表著一切,弱者理應被欺凌,無論權勢而是品秩,都只與實力的強大與否有關,如果你不再強大,那麼你便不再有資格擁有權勢地位,甚至不應該再活著,如果你重新變得強大,那麼你便可以重新擁有權勢地位。

    葉紅魚在荒原上強行墮境脫困,實力嚴重受損,不再有恢復的希望,於是她看到了冷酷,經受了很多羞辱,如今她恢復、甚至擁有了更加強大的實力,那麼她便擁有了不再被羞辱的資格,然而曾經的那些事情,難道就這樣被裁決大神官一句話抹掉,就如同從來沒有發生過?

    對於裁決神殿之外的人們來說,這是難以想像的事情,但對裁決神殿的人來說,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那些穿著紅袍的神官,聽著裁決神座的諭令,迅速停止了對葉紅魚的喝斥,平靜地退到了一旁。

    在這些裁決神殿的神官們看來,葉紅魚所要求的,不過便是神座的這句話罷了。

    西陵神殿大神官號稱昊天之下,神座之上,地位極為尊崇,即便是掌教大人也不能隨意責問,怎麼可能對凡人道歉?裁決大神官同意葉紅魚回到神殿,讓她繼續擔任裁決司大司座,已經足夠寬容。

    裁決神殿向來不是一個寬容的地方。

    葉紅魚也不是一個寬容的人。

    聽到裁決大神官這句話後,她微微一笑。

    就在美麗面容展露笑顏的這一瞬間,葉紅魚的眼前出現了很多畫面。

    風雪中的雁鳴湖上,寧缺在那柄強大的鐵槍下,不可思議地抽出朴刀,然而以刀為劍,理所當然於是不可阻擋地刺進了夏侯的腹部。

    西陵神殿的石屋裡,昏黃的燈光照耀下,她撕開信封取出信紙,紙上那道拙劣的劍,變成一道濁浪滔滔的大河。

    屍骨山裡,枯瘦如鬼的蓮生神座,緊緊抓著自己的雙肩,平靜而慈悲地低下頭來,從自己的肩上撕扯掉一塊血肉。

    大明湖底,無數稜角分明的石塊攔住了去路,她低身擦掉一塊石頭上的青痕,看到了書院軻先生留下的兩道劍痕。

    無數畫面在葉紅魚的眼前快速閃過。

    那兩道劍痕,最終匯為一道,落在黃紙上,落在雪湖上,落在她的眼裡,落在她的心裡,進入她腰畔的劍鞘裡。

    葉紅魚抽劍出鞘。

    便是這把劍。

    然後她一劍刺向珠簾。

    刺向裁決大神官。

    ……

    ……

    黑色的裁決神殿,籠罩在深春的清麗光線裡,格外莊嚴肅穆,而就在此時,無數灰塵從殿內狂捲而出,順著石階向崖坪奔去。

    最高處的白色神殿裡,響起一道雷霆,彷彿是天神也感到了震驚和疑惑。

    另一座神殿裡,天諭大神官輕輕嘆息了一聲。

    裁決神殿裡,紅袍神官們紛紛倒地不起。

    那道珠簾已然盡碎。

    葉紅魚站在珠簾之後,神座之前。

    她握著劍的右手微微顫抖,蒼白的面容顯得極為漠然。

    她把劍從裁決大神官的胸口裡拔了出來。

    無數的血水,從裁決大神官胸間的恐怖創口裡噴濺而出,瞬間濕透血色的神袍,染紅了葉紅魚身上青色的道衣。

    裁決大神官緊緊蹙著眉頭,看著自己胸口的劍創,說道:「沒道理。」

    葉紅魚看著他說道:「你說過,這是昊天賜予我們的規則,那麼只要我有能力殺你,我便敢殺你。」

    裁決大神官痛苦而暴怒地抬起手來,然後死去。

    葉紅魚把他拉下神座,然後自己坐了上去。

    登上神座之前,她的腳需要踩過裁決大神官的屍體。

    從現在開始,她便是裁決大神官。

    墨玉神座很大,彷彿一片血海。

    她身上的青色道衣盡被染紅,坐在神座上,便像是這片血海裡很不起眼的一滴血,但卻是最濃郁最冷酷的那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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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二章 春天的故事(中)

    知守觀在星光下顯得愈發靜寂,彷彿無數年來都沒有人探訪過,金絲般的茅草在簷畔垂落,彷彿星光變成了實質。隆慶皇子坐在窗畔書桌前,閱讀著身前的書卷,對道觀四周非人間般的縹渺美景完全無視,眼眸裡只有對新知的渴望,顯得那般平靜專注,便如窗前那方靜湖。

    那日他翻開天書日字卷,看到道癡書癡和寧缺這三人的名字,難以抑止地生出嫉妒仇恨不甘怨毒的情緒,因為他本來是西陵神子,至少應該和這三個人站在相同的高度上,然而在荒原雪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被寧缺那支箭摧毀,雖說在南海畔他再遇極大機緣,重新踏上了修行路,然而一切等於重新開始,如今的他剛剛進入洞玄境,離前面似乎越來越遠。

    不過沒有用多長時間,他便把心中所有的負面情緒化作了虛無,因為他現在在知守觀裡,只要擁有對應的能力,他可以閱讀所有的天書。這是難以想像的大機緣,這是世間最高層次的故事,而像怨毒仇恨之類的負面情緒,則是世俗凡人才會因之沉浸痛苦輾轉的低層次事物,無法相配。

    這並不代表著隆慶對寧缺不再有恨意,對葉紅魚和莫山山不再嫉妒,而是他明白所有恨的情緒和痛的感受,都是些很無趣的過程,更重要的是結果。只要自己能夠重新變得強大,甚至變得更加強大,就像前些天從西陵神殿傳來的那個消息一樣,他也能像葉紅魚一樣奪回自己失去的所有東西,甚至獲得更多。

    此時隆慶正在看的這卷天書,是七卷天書之三:沙字卷。

    之所以這卷天書叫沙字卷,是因為書中記載著無數修行法門,有精妙難言的,有山野宗派入門之法,有昊天道門的神道妙意,有佛宗的華嚴諸法,甚至還有魔宗最神秘的邪惡功法,繁若河沙,根本無法細數。

    這卷天書裡記載著世間幾乎所有的修行法門,無論是從浩翰的收藏數量還是從修行功法的質量上來說,都只有書院後山可以與之抗衡,至於在世間享有盛名的清河郡藏書樓,根本沒有資格和這二者做比較。

    星光落在書頁上,把那些用濃墨繪成的人形照耀的清清楚楚,有無數道線條,在人形之間來回淌動,而在書面下方,則是密密麻麻記錄著功法的修行要旨以及注意事項,這門感覺有些詭異的修行法門名為灰眼。

    灰眼不是道門功法,也不是魔宗功法,而是很多年前,知守觀某位大能在殺死魔宗某位修行饕餮大法的長老後,思及戰鬥裡的危險,沉思三夜之後,以如海般的學識智慧,以無上道法對饕餮大法進行改造後的產物。

    這門功法的根基是饕餮大法,本質上還是奪取別的修行者念力意識而強大自身,只不過經過道法改造後,不再需要吞食血肉,直接進行意識奪取,看上去似乎不像以前那般血腥,顯得中正平和很多,實際上邪惡殘忍如舊。

    如果他還是以前那個驕傲而有潔癖的隆慶皇子,那麼他必然不會修行這等邪惡的功法,哪怕會受到強大力量的誘惑,然而如今的他經歷了那麼多事情,曾經無比骯髒,曾經無比虛弱,已經做過很多醜陋邪惡的事情,他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隆慶皇子,所以他沒有任何猶豫開始修行。

    星暉如水,照的道觀庭院清涼一片,草屋內相對幽暗,隆慶看著天書沙字卷,意識隨著這門功法緩緩移動,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

    ……

    ……

    多日前的南海上,一艘小舟在浪間時起時伏,海面上的太陽異常熾烈,魚早已潛進了深海,海鷗自然也消失無蹤。隆慶跪在青衣道人身後,承受著烈日的曝曬,臉色卻沒有變得黝黑,而是蒼白無比。

    這是南海的深處,距離陸地不知多少萬里,早已看不到海岸線,青衣道人站在在舟頭,看著浪花翻捲,卻彷彿在看著海岸邊的潮起潮落。

    「執著便是障礙,哪怕是對光與暗的執著。」

    滾燙的木板,讓隆慶覺得自己的膝蓋彷彿快要被燒焦,但他不敢有任何動作,聲音微顫說道:「弟子曾經嘗試過不再執著,在荒原上向著北面的黑夜進發,然而即便是那樣,依然沒有看到黑夜裡的光明。」

    青衣道人負手於後,站在舟頭看著大海說道:「你想要尋找到什麼,於是你做出了選擇,而做選擇本身便是一種執著。」

    隆慶問道:「那如何才能不執著?」

    青衣道人說道:「佛宗講究禪念靜心,追求的是枯寂,不執著便是不動念,你若動念,一念便是光明,一念便是黑暗,你又該如何選?所以你不需要選擇,只需要聽從昊天的選擇。」

    隆慶說道:「可……弟子不是天諭神座,感知不到昊天的諭旨,怎麼知道什麼才是昊天的選擇,怎麼知道自己沒有判斷錯誤?」

    青衣道人說道:「你想到什麼,便是什麼。」

    隆慶好生困惑,說道:「那豈不是從心所欲?」

    青衣道人忽然笑了起來,淡然說道:「世間一切都是昊天注定,所有事物的運行都在昊天的掌握之中,包括人心,既然如此,哪裡有真正的從心所欲而無矩?你跟從自己的心行走,其實便是在跟隨昊天行走。」

    聽到這段話,隆慶覺得彷彿荒原上的風雪從頭上灑了下來,頓時洗去烈日的酷烈之意,變得清爽無比,瞬間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向前拜倒,用額頭緊貼著滾燙的甲板,微微顫抖的聲音裡充滿了渴望和勇氣,大聲說道:「弟子想要變得強大起來。」

    青衣道人說道:「前日我把你拋進火泉之中,以昊天賜予的無盡溫暖慈悲,在你體內重築雪山氣海,你如今已經可以修行,如果你要儘快便得強大起來,那麼稍後你登岸之後,便去西陵進那座破觀吧。」

    隆慶如今已經知道青衣道人無比尊貴的身份,自然能夠想到,他口中所說的破觀,便是傳說中的知守觀,不由狂喜難抑,連連叩首。

    青衣道人說道:「觀中現在還有六卷天書,什麼時候你把這六卷天書看通了,那麼你或許可以算得上強大,不過看書終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當年葉蘇需自刺一劍,才能把自己的目光從書頁上移開,以你的心志斷然無法抵抗住天書的誘惑,到時道心破而復生,痛楚難以言喻。」

    隆慶神情堅毅說道:「弟子不怕痛,也不怕苦。」

    青衣道人又說道:「道門弟子萬千,能有機緣入知守觀之人寥寥無幾,你不是神殿的大神官,又不是為道門做出極大貢獻的前代弟子,那麼你在觀中只能做得一個雜役,這等身份你可會嫌棄?」

    如果讓世間修行者知道有機會進入知守觀閱讀七卷書天,莫說做雜役,便是天天去掏糞也會心甘情願,甚至連糞池都會覺得是香的。

    隆慶自然也是這等想法,毫不猶豫說道:「弟子願為道門做任何事情。」

    青衣道人說道:「我能感受到你此時的心意,但觀裡住著一些脾氣很暴燥的老人,便是我也不想理他們,你到時莫要恐懼。」

    隆慶吃驚無言,心想知守觀觀主乃是何等樣人物,難道世間除了書院那位夫子,還有別的能令他感到麻煩的人?

    ……

    ……

    夜色中的知守觀,偶爾會響起幾聲蟲鳴。

    隆慶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黃豆大小的汗珠從額頭上不斷滾落,眼神變得越來越渙散,顯得異常虛弱,可以想像他現在正承受著怎樣的痛苦。

    每次翻開沙字卷,他都會承受無窮無盡的痛楚,而今夜當他開始修行灰眼後,那份痛楚更是變得愈發可怕,看似尋常的書頁上,彷彿生出了無數道無形的劍,不停地戳刺著他的道心,想要把他的道心刺成蜂窩。

    當他把灰眼功法裡最後一個字看完時,他的道心也碎成了無數片,恐懼和千刀萬剮般的痛苦,直接讓他昏厥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隆慶醒了過來,其間窗外已然晨光初現,他驚恐地查看自己,發現自己的身上沒有任何傷口,道心依然穩定如昨,似乎昨夜天書上出現的那千萬記無形劍意都是假的一般。

    他有些渾渾噩噩地走出草屋,在湖畔掬了捧手洗了洗臉,稍微變得清醒了些,便去自己的房屋簡單洗漱,開始打水燒火做飯,待服侍完侍奉天書的三位師叔用完早飯,他挑著兩擔清水和幾箱物事向觀後走去。

    這個春天,隆慶在知守裡日復一日灑掃庭院,煮食做工,擦桌磨墨,做的儘是雜務,只到夜深時,才有機會看書修行,日子過的很辛苦,但他的心境很平和,沒有一絲怨言,只是沉默地做著,然後爭取一切時間能夠看書。

    說來有趣,他在世間最大的敵人寧缺,在過往十幾年裡,尤其是在進入書院之後,基本上過的也是如此艱苦而充實的日子,不知道這是不是應了書院小師叔的那段話,如果命運要選擇誰,那麼便會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

    隆慶挑著扁擔,背著箱包,走出道觀,來到一片山崖前。

    在知守觀的這些日子,他沒有任何怨言,哪怕是難以承受的痛苦,他也甘之若飴,然而看著這片山崖,他的眼睛裡卻滿是恐懼和想要逃避的神情。

    這片山崖下是茂密的青林,崖壁上則是爬滿了約手指粗細的青籐,在青籐的縫隙裡,隱隱可以看到崖壁本體是灰黃色的,還能看到崖壁上有很多洞口,山洞幽深不知深幾許,透著股神秘的味道。

    這座滿是石窟的山崖很高,給人的感覺很雄偉,隆慶站在山腳下,就像是只渺小的螞蟻,而如果有人從極高遠的天空俯瞰大地,大概會覺得這座山崖只不過是不起眼的土丘,是堆覆著青苔的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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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三章 春天的故事(下)

    山崖下的森林枝葉茂盛,遮住了陽光,顯得格外幽靜甚至有些恐怖,好在沒有用多長時間,隆慶便走出了樹林。

    他把肩上的扁擔挪了挪,避免壓住前些日子留下的傷口。看著面前的青色山崖,看著覆蓋著整片巖壁的青籐,他深深吸了口氣,驅散心頭的恐懼,然後低頭沿著狹窄而陡峭的山道向上走去。

    崖壁很陡,挑著這麼重的東西攀行非常困難,隆慶走到一處山洞前時,已經覺得自己的腰酸的快要斷掉。好在洞口有約三四步方圓的小石坪可以落腳,他有些笨拙地把水桶放下,記得這個洞裡有活泉,便沒有取水,從箱包裡取出一個匣子,用手拉開那些繁密的青籐,走進了洞中。

    山洞非常低矮,普通人在洞裡行走根本無法站直身體,隆慶佝僂著身子沉默前行,看著就像一個真的僕役。然而這個山洞雖然低矮,洞口又有青籐遮掩,但卻一點都不幽深昏暗,反而明亮有若白晝。

    因為山洞的牆壁上每隔數步距離,便鑲著一顆湛湛泛光的夜明珠,這些夜明珠渾圓無瑕,晶瑩奪目,大若雞卵,若放在世間必是最珍稀最貴重的寶物,然而知守觀後這座青山裡有無數山洞,這條山洞裡便有無數這種珍貴的夜明珠,而且建造者竟是把這等寶物當作燈燭來使用。

    隆慶以前來過此洞,所以還能保持平靜,要知道他第一次進入這條山洞裡,便眼前的畫面震撼的完全說不出話來,要知道,即便他自幼生活的燕國成京皇宮,似這等質量的夜明珠,最多也只能找出數顆而已。

    青山崖壁間看似簡陋甚至悽慘的山洞,裡面則是別有洞天,石壁間雕花嵌玉,粉彩花鳥,金磚鋪道,銀帶束牆,待走到最深處的洞廳內,更是無數珍品異花,舊時書畫,富貴到了極點,繁複到了極點,甚至早已超越了人世間帝王們的享受和人類想像的極限,似俗卻無人敢評價其為俗。

    因為除了統治整個世界、擁有無窮無盡財富和資源的昊天道門,再也沒有什麼勢力,能夠在無人知曉的深山老林裡,做出這麼俗的事情。

    洞廳有一張非常大的軟榻,榻上鋪著數十張雪原巨狼的毛皮,宛若一片真正的雪原,銀白色的毛皮海洋中間,坐著一個容顏枯稿的老人,臉上的皺紋極深,身上的道衣極舊,似乎很多年都沒有換過。

    雪原巨狼非常強大,要獵殺一頭都極為困難,這裡竟有這麼多的雪狼毛皮,真不知道這位老道當年是何等樣的強者。

    隆慶走到榻前,跪下雙手呈上匣子,根本不敢抬頭看那老道一眼,神態顯得異常恭敬謙卑,沉默等待著對方的吩咐。

    醉臥雪狼皮,醒賞世間至貴之物器,想來是世間無數人夢寐以求的享受,然而那位老道枯瘦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顯得死氣沉沉,甚至可以說看上去就像是一具乾屍,唯一能夠證明他還活著的,便是他偶爾微動的眼眸,那雙眼眸裡充滿了殘忍的意味,還有無盡的血色與癲狂。

    與世隔絕枯坐數十年,即便是真正的宮殿,也會變成最陰森的囚房,更何況是山洞,老道眼中的恐怖情緒,大概便是來源於此。

    這位老道之所以會在山洞裡枯坐數十年,自然不是被人囚禁,這個世界上能夠囚禁他的人並不多,道門更不會這樣對待這樣一位前代大人物,除了某些很隱晦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殘疾無法行走,又或者說他哪怕殘疾可以行走,卻不願意以殘疾的模樣出現在人世間。

    老道的殘疾很重,他沒有腳,也沒有腿,甚至沒有屁股,彷彿曾經有一把最鋒利的劍,把他從腰間斬斷,於是他現在整個人只剩下了半截,「坐」在銀白如雪的雪狼毛皮上,彷彿陷在了裡面。

    腰斬是世間最殘酷的死刑之一,既然被稱作死刑,那麼自然是受腰斬,會失去很多重要臟器,會流光身體裡的血液,必然會慘嚎而死。

    這位被腰斬的老道卻活了下來,而且活了很多年。

    當然他活的很痛苦,只是苟活著。

    ……

    ……

    隆慶第一次進入這個山洞,看見這名只剩下半截的老道時,震驚到了極點,怎樣想也想不明白此人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後來他知道,這位老道數十年來只飲洞中的泉水,不吃任何食物,用這種方法把失去的下半身全然拋卻,當然人類的身體依然會產生某些廢棄物,他暗想這位老道定然是以極恐怖的修為,強行把這些廢棄物隨著體液自皮膚表面蒸發而去。

    這個猜測卻讓他更加的震驚——人類需要食五穀而生存,這是昊天給世間定下的規則,根本無法違背,即便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能夠辟榖,卻也無法維持數十年的時間,據西陵教典記載,只有傳說中逾過五境的聖人,受天啟而淨化污垢肉身為神體,如此方能擷天地元氣為活、飲露而生!

    如此說來,難道這個被腰斬的枯稿老道,竟如此恐怖,在數十年前便已經邁過了修行五境那道高若天的門檻!

    隆慶無法證實自己的猜測,但如果猜測是正確的,那麼雪海軟榻上這個枯稿的老道,將是他在世間遇見的第一位聖人,當然,他現在並不清楚南海舟上的觀主,究竟修為境界到了哪一步。

    所以他走入山洞後便跪倒在軟塌之前,顯得無比謙卑,無法掩飾心中對老道的敬畏甚至是沒有原因的恐懼,然後這些情緒又盡數化作了某種渴望,對修行道路盡頭未知的近神之境的渴望,對強大的渴望。

    他以為自己終於明白了觀主讓自己來知守觀做雜役的原因,做雜役才能來青山洞窟,才能遇見像老道這樣站在修行界最高處的人物。

    然而事情的發展,並不完全符合隆慶的美好想像。像具乾屍般的老道,面無表情看著跪在榻前的他,嘴唇緩緩翕動,乾啞的聲音彷彿像沙漠正午陽光曬至滾燙的兩塊石頭在磨擦,難聽到了極點。

    「你太弱了。」

    隆慶有些沒有聽清楚這句話,下意識裡抬起頭來,卻迎上了榻上那位老道充滿了癲狂暴戾情緒的眼眸,觸著老道的目光,他只覺自己的意識頓時被拉進了一片恐怖的血海,痛苦地呻吟出來。

    「你太弱了!你就是個廢物!」

    老道攤開顫抖的雙手,緊緊地扼著自己枯瘦的咽喉,彷彿要把自己活生生掙死,聲音從他的手指間裡逼將出來,充滿了失望甚至是絕望的意味。

    「你這個廢物!你有什麼資格進知守觀!有什麼資格來陪我說話!你就是個廢話!我也是個廢物!這座山裡藏著的全***是一群廢物!」

    老道憤怒地在雪白的毛皮間挪動,只剩下半截身體的他動起來顯得特別滑稽,又特別悲慘,就像是只蟲子在蠕動。

    他淒厲的喊叫聲迴蕩在山洞裡,一道難以形容的恐怖氣息,瞬間瀰漫在所有空間裡,壓迫著能夠接觸到的所有事物。

    ……

    ……

    青籐驟亂,隆慶噴著血從山洞裡飛了出來,重重地摔落在石坪邊緣,險些掉了下去,他看著幽暗的洞口,想著先前感受到的那股恐怖氣息,眼眸裡滿是震驚和恐懼的神情。

    他知道那位老道並不是想殺自己,只不過是氣息隨著憤怒而自然外洩些許,然而只是便是如此,卻已經擁有如此強大的威力,如果那老道真的全力施展自己的修為,只怕人世間真的沒有誰能夠抵擋。

    隆慶喘息了片刻,漸漸回覆了平靜,他擦掉唇邊的鮮血,把扁擔壓到肩上,背起箱包,繼續向山崖上方走去。

    這座青山裡有很多洞窟,洞窟裡住著很多道門的前輩,那些道門前輩境界不一,但都是極強大的人物,卻都像先前那位老道一樣受過極慘重的傷,身有殘疾,所以他們的脾氣都不好。

    當年究竟是誰,能夠把如此多道門前輩重傷成這樣?要知道這些道門前輩數十年前有些已經逾過了五境,那豈不是說,重傷他們的那人的修行境界還要更高,而且高的不止一層樓兩層樓?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隆慶的心中隱約可見,但他不想繼續思考下去,因為觀裡的天書和觀後這座青山,是他如今所有的希望。

    他沉默行走在青山絕壁之間,在那些神秘的洞窟裡進出來回,就如同一隻忙碌行走在蟻穴裡的工蟻,哪裡有時間理會春天是什麼模樣。

    ……

    ……

    長安城。

    寧缺和桑桑的晚飯是在學士府吃的,飯後曾靜夫人和桑桑自去說話,曾靜大學士則是在書房裡和寧缺說了很長時間,於是出府的時候便已經有些晚了,看著街上行人寥寥,寧缺決定和桑桑回老筆齋過一夜。

    老筆齋一如從前,後院的臥房裡用具齊備,桑桑燒了熱水,二人洗漱完畢之後,便上床準備睡覺。

    時值春意濃時,夜風不涼甚至已經有了些隱隱的燥意,一隻野貓趴在院牆上,看著夜穹裡的星星,發著淒厲如嬰啼的叫春聲。

    那聲音著實有些難聽,寧缺根本無法入睡,睜著眼睛看著頭頂的房梁,忽然開口說道:「你知道嗎?葉紅魚殺了裁決大神官。」

    桑桑在那頭輕聲說道:「不知道。」

    寧缺發現她根本不像自己聽到消息時那樣震驚,不由自嘲一笑,心想桑桑果然不是自己這種凡人,說道:「聽說殺死裁決之後,她緊接著重傷了羅克敵,如果不是掌教發話,她也會把那人給殺了。」

    桑桑輕輕嗯了一聲。

    寧缺說道:「我本以為自己已經追上了她,哪能想到她一下又把我甩的如此遙遠……她如今是西陵大神官,以後要動起手來,我打不過她,又沒有辦法用你光明大神官的身份壓她,可怎麼辦?」

    桑桑說道:「那就不打。」

    寧缺沉默片刻後忽然說道:「你爸說如果讓你跟著我去爛柯寺,路途遙遠,再用侍女身份不對,要我們先訂親,你說怎麼辦?」

    桑桑低聲問道:「……你說怎麼辦?」

    寧缺說道:「那就訂吧。」

    桑桑的聲音從薄被下響起,有些嗡嗡的,像是感冒了:「好。」

    寧缺說道:「睡過來,我有些熱。」

    桑桑從床那頭挪了過來,鑽進他的懷裡。

    每年暮春將熱時,寧缺總喜歡抱著她睡覺,因為她天生體寒,抱著她便像是抱著寒玉,軟的寒玉。

    今夜也是如此,桑桑的身子還是那般清涼。

    但她自己覺得很熱。

    寧缺也覺得有些熱,聽著牆頭野貓在淒厲地聲聲叫春,愈發覺得惱火,低聲罵道:「春天都要過了,還叫什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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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7 0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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