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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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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28 19:04: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二十四章 未來的,我們的

    寧缺沒有接這句話,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接,不過冼植朗提到朝小樹和李漁,讓他提出下面這個問題時,少了很多心理障礙。

    「陛下不可能不知道你曾經替仁孝皇后牽過馬,我也不相信朝堂上的那些流言,所以我想知道,陛下要你去爛柯寺究竟所為何事。」

    冼植朗神情微凝,看著他說道:「各國齊聚爛柯,當然不是只為了盂蘭節……還是要商議明年與荒人的戰爭。」

    寧缺微微蹙眉,想著這兩年來在荒原上的連綿戰事,不解說道:「左帳王庭被荒人犁了一遍,又被神殿聯軍和夏侯藉機削弱了一番,如今根本沒有力量從荒人手中搶回那些草場……我想不出來,大唐和南晉這些國家還有什麼理由要替左帳王庭出手,就讓荒人在荒原上平靜生活豈不是很好?」

    如果不牽涉西陵神殿與魔宗之間的那些久遠故事,他的這段話其實沒有任何問題,正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左帳王庭的日子過的再如何悽慘,只要荒人不繼續南下,影響中原諸國,誰會願意麵對那個強大的敵人?

    「對於西陵神殿來說,他們不願意看著荒人部落擁有豐美的草場,就此繁衍生息,因為那極有可能意味著魔宗的復生,而對於中原諸國來說,我們畏懼的也是荒人的繁衍,沒有極北寒域的天時控制,荒人會大量的生孩子,他們的孩子還會生孩子,於是他們將需要越來越多的草場,他們會把左帳王庭的牧民們趕到南方,接著甚至可能與金帳王庭發生戰爭,那麼最終呢?就像千年之前那般,重新強大起來的荒人,還是要與我大唐帝國一戰。」

    冼植朗看著他微笑說道:「既然遲早都會有一場戰爭,為什麼不趁著他們還弱小的時候,儘可能地把他們變得更加弱小一些?」

    從情感來說。寧缺沒有任何道理敵視荒人,因為他唯一的師侄女便是荒人,已經入魔的他更不可能像道門那樣警惕魔宗。

    他說道:「這可能是數十年甚至數百年之後的事情。」

    冼植朗說道:「哪怕是數千年的時光,也是從現在這一刻開始的。」

    寧缺承認這句話很有說服力,不過依然不打算改變自己的看法。他曾經去過荒原,知道那片看似荒蕪實際上頗為富饒的原野,足以養活很多人,先前冼植朗提到了千年之前。大唐與荒人之間的血腥戰爭。事實上,那場戰爭也不是因為雙方需要爭奪生活空間,而是大陸需要重新確立一個霸主。所以在他看來,除非發生什麼異變,那麼荒人沒有道理繼續南下。

    異變二字剛剛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便忽然想到了自己做過的那些夢,以及與夫子進行過的那兩次交談,忽然覺得身體有些寒冷。

    冼植朗注意到了他的異樣。

    船室內一片安靜,只隱隱能夠聽到湖水拍打船舷的聲音。

    寧缺忽然問道:「你相信冥界入侵嗎?」

    冼植朗神情微凜,旋即自嘲一笑,說道:「自然是不信的。」

    寧缺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最近兩年長安城變得比以前更冷。」

    冼植朗說道:「小時候我餵馬的那些冬天更冷。」

    寧缺說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冼植朗說道:「這些年我一直在西邊。」

    寧缺說道:「那荒人為什麼要南遷?」

    冼植朗沉默不語,很長時間後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傳說或許永遠只是傳說,即便變成真實。也應該是你們書院二層樓這些傳說中的地方需要苦惱的事情,我們身為帝**人,相對不需要思考太多,如果真有冥界入侵的那一天,只要陛下一聲令下,大唐的鐵騎自然會做出應有的反應。」

    這是大唐軍人的標準答案,寧缺毫不意外。但他是世上寥寥可數的幾人,聽夫子親口說過黑夜自北方來,所以想的必然要多一些。

    尤其是聯想到此次爛柯寺大會涉及到對荒人的用兵,那麼今後數年北方的荒原必然血流成河,越來越像他曾經做過的那個夢。那股繚繞著他的身體,始終無法驅散無法消解的寒意便越來越烈。

    冼植朗明顯想與他進行一番長談。但寧缺現在的心情有些問題,而且因為莫名的警惕,很直接地表示了拒絕,向船艙外走去。

    冼植朗走到窗畔,看著寧缺走下戰船,看著他沿著湖岸向另一艘戰船走去的身影,眉頭微挑,眼睛裡流露出很複雜的情緒。

    ……

    ……

    紅袖招歌舞行隨著大唐官方使團一道旅行,自然有很多便利,尤其是隨著寧缺表明態度,姑娘們的待遇更是不錯,被單獨安排了一艘戰船。

    有姑娘的地方就有熱鬧,但今天這艘船上卻是安靜無比,漂亮的姑娘們老老實實坐在椅中,看似眼觀鼻,鼻觀心,實際上卻是難以抑止心頭的好奇,不停用餘光瞄著正在說話的那兩個小姑娘。

    小草拉著桑桑的手,嘴巴撅的極翹,翹的極高,高的就像是大澤蘆葦裡覓小魚的小鴨子,委屈說道:「我第一次出長安城,你也不說陪著我,還當不當我是朋友?」

    桑桑在長安城裡只有三個朋友,大唐公主李漁,魔宗少女唐小棠,還有一位便是小草,說起來她的這三個朋友身份地位相差極大,但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事情,對每個人都是真誠相待,這時被小草抱怨,她也覺得好生抱歉,無奈解釋道:「少爺喜歡清靜,我可沒有什麼法子。」

    「你們都已經訂親了,哪裡還有什麼少爺?」

    小草看著她惱火說道:「你得明白你現在的身份,老這般少爺少爺叫著,當心那個傢伙還真把你當侍女使喚著。」

    桑桑心想雖說訂了親,但和以前的日子也沒什麼區別啊,這幾年裡叫少爺也叫熟了,再改回去叫名字,還真有些不習慣。

    艙內的姑娘們,此時終於確認了心中的猜想,確認了桑桑的身份,也猜到了小草口中說的那個傢伙是誰。震驚之餘,也難以自抑的興奮起來。

    正所謂前浪後浪,代有佳人,紅袖招的姑娘們收入頗豐,脫籍又容易,所以更新換代的速度很快,陸雪那一拔人早已經嫁人的嫁人,從商的從商。此次前往爛柯寺的姑娘們都很年輕。

    她們聽說過紅袖招的那些傳奇故事。卻沒有親眼見過,直到此時看到小草和那個微黑的小姑娘如此親熱,才震驚的確認那些傳聞都是真的。

    桑桑早已不是當年老筆齋裡那個不起眼的小侍女。長安城裡的人們就算不知道她是光明神座的繼承人,也知道她與公主殿下關係最親近,更知道她便是文淵閣大學士曾靜失散的孤女。當然最讓桑桑聞名於世的身份,還是她與寧缺的關係。

    寧缺與桑桑訂親,毫無疑問是長安城這半年裡最轟動的一件事情,一位是書院二層樓學生,夫子的親傳弟子,還是備受陛下喜愛的大書家,一位是曾靜大學士的女兒,公主殿下的好友,還有一個神座繼任者的身份。雖然只是簡單的訂親,依然鬧出了好大的動靜。

    皇帝陛下賜下無數金銀珠寶,無數大臣親自到場,對於某些不知內情的人們來說,當天最震驚的畫面,發生在西陵神殿專程派出高級神官道賀、並且如娘家人一般呈上無數妝匣的那一刻。

    書院後山的師兄師姐們自然也有禮物,只不過在寧缺看來。那些窮酸至極的東西不提也罷,只不過他沒有想到,夫子的手筆竟然是最寒酸的那個,連佳兒佳婦之類的詞都懶得寫一個,只送了盒甜酥點心!

    「那個傢伙?哪個傢伙?」

    寧缺走進艙室。看著小草說道:「簡姨待你不錯,居然讓你做領班。但你可別仗著有她撐腰,就想爬到我的頭上。」

    小草哼了一聲,不想理他,只是把桑桑的手緊緊抓著。

    艙室裡的姑娘們猜到了他的身份,連忙站起身來,款款行禮,一時間花裾微揚,暗香浮動,想著這個年輕人的身份地位,尤其是大書家的名聲,美人眸子裡的秋水漸亂,情思漸熱,頗有躍躍欲試之意。

    小草看著有些混亂的場間,微微蹙眉說道:「你們就別想太多了,回去問問樓子裡的姐姐們,有誰能和寧缺真個親近一番?全長安城的姑娘都不准接待他,這可是簡大家定的鐵律。」

    這條鐵律早已成為紅袖招乃至長安青樓業裡的笑談佚事,姑娘們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只不過想著此時已經出了長安,自己要與寧缺同船共渡多日,在大澤上泛舟同行,哪裡捨得錯過這等機會,於是目光依舊熾熱。

    小草看著寧缺,無奈說道:「你都是有老婆的人了,能不能低調一點?」

    「所以麻煩你不要老拉著我老婆的手。」

    寧缺笑著走上前去,把桑桑的手搶過來,牽著她走出了艙室。

    湖濤之聲漸驟,艙內油燈微黯復明,桌上硯中墨汁輕搖,戰船離了碼頭,緩緩向茫茫一片的大澤裡駛去。

    寧缺看著桌上那封薄薄的書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桑桑看著他手中的信,認真說道:「這是我們的。」

    那封信是前些天在陽關城客棧裡,崔湜離開之前留下的。

    信很薄,裡面只有兩張紙。

    一張紙上寫著簡單的幾句話,另一張則是張五十萬兩的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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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30 22:19: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二十五章 這是病嗎?

    初次相見,便送上五十萬兩白銀,崔家真是好大的手筆,甚至大的有些難以想像,如此大數目的銀兩,足以在世間做出太多事情。

    桑桑不知道崔家為什麼送來這麼多銀子,但清楚寧缺如果收了這些銀子,可能會惹來很大的麻煩,然而她想都沒想,便認為這筆銀子應該收。

    ——這可是五十萬兩白銀,她這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

    不收?我們會像軻先生那般被天誅的。

    寧缺看過那張信紙,知道崔家的用意,解釋說道:「你父親原配就是崔湜的堂妹,如今她便在清河郡。當年正是這個婦人把剛出生的你送出了曾府意圖殺死,崔家送這筆銀子,便是想讓你原諒那個婦人,至少不因此而牽怒到崔家的身上,所以這筆銀子不是我們的,而是你的。」

    桑桑微微一怔,說道:「這樣便值五十萬兩白銀?」

    寧缺說道:「如果你只是曾靜大學士尋回的女兒,五十萬兩白銀自然是有些貴,但你如今可是光明神座的繼任者,將來某日你若想起這些舊事,即便是清河郡的這些門閥,也不想硬抗西陵大神官的怒火。」

    明白了這張薄薄銀票的由來,桑桑反而變得有些猶豫,看著寧缺認真問道:「那你說我應該不應該收?」

    寧缺說道:「就看你想不想原諒他們。」

    桑桑說道:「原諒自然是不會原諒的,不過也沒有想去找那個婦人報仇。」

    寧缺微感訝異,問道:「為什麼?」

    桑桑說道:「因為沒有那個女人,我也不可能被你揀到啊。」

    寧缺笑了起來,說道:「既然如此,那就把銀票收起來,也讓崔家的人安安心。」

    桑桑擔心說道:「會不會惹來什麼麻煩?」

    寧缺說道:「能有什麼麻煩?」

    桑桑說道:「不是說收人銀子會手短?」

    寧缺抬起右手,說道:「我手可不會變短……這銀子只是買你止怒。如果清河郡這些門閥真想用這收買我做什麼事,難道我就要乖乖去做?」

    桑桑憂慮說道:「收銀子不做事不大好吧?」

    寧缺看著她問道:「銀子重要還是信譽重要?」

    桑桑想了想後說道:「得看是多少銀子。」

    寧缺輕輕揮動手中那張薄薄的銀票。

    桑桑看著他指間的銀票,毫不猶豫說道:「這個更重要。」

    然後她醒過神來,有些尷尬說道:「這麼愛錢,是不是一種病?」

    寧缺說道:「愛錢不是病,因為沒錢要人命。」

    其實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無論是他還是桑桑,都不可能把到手的五十萬兩銀票再送回去。哪怕牽涉到比清河郡更麻煩的事情。哪怕需要付出信譽名譽榮譽清譽之類的代價,因為從小到大,他們實在是吃夠了沒錢的苦。對銀錢的愛好或者說貪婪早已成為了不可違逆的本能。

    如果這是一種病,那麼他們肯定不願意去治。

    自幼的艱難生活,還讓寧缺和桑桑擁有別的一些近乎本能的生活習慣。除了愛錢之外,對危險的敏感、提前預知著麻煩便會像兔子一樣跳的遠遠的,絕對不惹任何麻煩,也算是其中很鮮明的幾項。

    所以在此後數日,戰船在大澤水面上緩緩南行,寧缺一直沒有出客艙,冼植朗那艘船相邀數次,都被他溫和而堅決地拒絕掉。

    冼植朗是個不簡單的人,所以才會在那天的談話中。如此簡單地向寧缺挑明自己的陣營和想法,而他越不簡單,寧缺越不想與此人有更多的交流,因為他不想參合到大唐皇位繼承這件大事當中。

    代表書院入世,他有資格對大唐皇位繼承發表自己看法,只不過他沒有什麼看法,他唯一的看法便是:如今的皇帝陛下英明的一塌糊塗。那麼將來他想讓誰繼位便讓誰繼位好了。

    至於書院要不要在其間發揮什麼作用,需要不需要從中獲得某種利益——書院真的不需要——將來無論是誰做大唐皇帝,都必須保持對書院的尊重。

    而且寧缺現在真的不關心將來哪位皇子能夠坐上那張龍椅。

    夫子的親傳弟子們,身在二層樓上,自然要比地面上的人們站的更高。看的更遠,完全不用理會那些漸被風拂起的紅色灰塵。

    寧缺現在關心的事情。已經漸漸超越了紅塵的範疇,進入到世外的領域,變成了那些不為世人所知、卻會影響整個世界的事情。

    比如冥界入侵。

    比如自己是冥王之子的那個傳聞。

    比如桑桑身上的病。

    時已入秋,本應清而略燥的秋風,被大澤漫無邊際的水域蒸薰,便多了很多潤澤的味道,入窗撲而令人頓感清新。

    寧缺看著符紙上那根似草字類的線條緩緩凝形,用敏銳的目力確認符墨裡摻的烏金粉在這些線條裡分佈的足夠均勻,把手中的筆擱到硯台上,轉身向窗外的湖面上望去,沉默不知在想些什麼。

    對未知的事情思考的越多,他便越發警惕,總覺得冥冥中有些事情正在發生,而且那些事情似乎與自己和書院有關。

    因為冥冥中三字太過銷魂,他再次想到冥界入侵的傳說。

    夫子都沒有在爛柯寺裡找到佛光鎮壓冥界的通道,他認為自己更不可能找到,但如果自己真是冥王之子怎麼辦?

    關於寧缺身世的流言,已經在世間傳播開來,他不知道那些曾經想殺死自己的佛宗大德們現在會怎麼做,也不知道爛柯寺裡有什麼在等著自己,隨著湖水輕蕩,離爛柯寺越來越近,他越來越沉默。

    如果按照本能行事,因為心中漸深的這抹警惕或者說異兆,寧缺或許會毫不猶豫地帶著桑桑中斷旅程。以最快的速度回長安。

    但他沒有這樣做,相反,他讓船隊加快了速度。

    因為桑桑的病情忽然反覆。

    ……

    ……

    離開長安城的時候,桑桑身上的寒症似已痊癒,一路南行曬太陽,更好像連病根都去了,然後上船之後,寧缺卻吃驚地感覺到。每天夜裡抱在懷裡的那雙小腳變得越來越冷。

    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無論曬太陽還是修行神術,似乎對桑桑體內的陰寒之氣都已經無法做到有效的壓制。

    桑桑自己沒有感覺到身體的變化,或者感覺到了。但擔心寧缺擔心,所以她沒有說,依舊每天如常。

    寧缺擔心她擔心。所以也沒有對她說,他開始注意隨身的酒囊是不是滿的,每天夜裡默默解開衣襟,把桑桑冰冷的小腳放在自己最暖和的地方,然後開始不停思索臨行前夫子說的那些話。

    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夫子要自己帶著桑桑一起去爛柯寺,看來真的只有佛宗隱居的那些長老,才能治好桑桑。

    因為明白,所以不明白……他怎樣都想不明白。為什麼連西陵神殿,甚至是書院都無法治好桑桑的病。

    夫子都治不好的病,那還是病嗎?

    想不明白,寧缺便不再去想,反正無論這件事情的過程是什麼,最終的結果已經注定——他必須把桑桑的病治好,那麼他便必須去爛柯寺面對佛宗的慈悲或者是雷霆。甚至可能要面對自己冥王之子身份被證實的那一刻。

    行於大澤,迎著湖風,水面白星點點,沙鷗偶至。

    在對未知的警惕以及對桑桑身體的擔憂雙重壓力下,寧缺默默修行著。他每日不停寫符,不停冥想。不停煉養浩然氣。

    湖光水色間,本來隱隱約約的那道門檻,彷彿變得更近了些,更清晰了些。

    人在世間,不得不做的事情,往往意味著某種突破的契機。

    對於寧缺來說,這個世界上只有很少事情不得不做,比如桑桑的安危。

    當初在荒原大明湖畔,因為隆慶用桑桑來威脅他,他破境入了洞玄,然後一箭把將入知命的隆慶射成了廢人。如今在秋日大澤上,他再一次遇到了破境入知命的契機,只不過這一次,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正所謂國亂出忠臣,悲憤出詩人。

    桑桑,能讓寧缺出離境界。

    …………

    距離大澤很遠的西陵群山深處,隆慶皇子也在等待著屬於自己的契機。他不知道那個契機會不會出現,什麼時候出現,但他相信觀主在南海畔把自己從活死人的狀態中拯救出來,又把自己送到世間所有修行者都視若聖地的知守觀修行,這本身便是自己的一次大契機。

    來到知守觀,讓他看到重新成為強者的可能,讓他隱約尋找到成功的機會,讓他得新燃起熊熊如火的慾望,他認為這就是契機,因為這些便是他心中所想,而他心中的所有思想,都是昊天的意志。

    只不過現實與理想之間總有一段距離,就如同他在南海漁港收魚時,看到的漁船和碼頭之間的木製船板,只要走上去彷彿便能輕鬆地登上魚船,但事實上那塊船板上儘是粘滑的魚鱗和內臟,很容易滑落,摔入海中。

    隆慶擦去嘴角的血水,知道自己的肋骨又被打斷了一根,看著身前雪榻上那個只剩下半截身體、正在淒厲吼叫不停、似乎隨時可能把自己打死的恐怖老道,眼中不由流露出痛苦和惘然的情緒。

    自己的雜役生涯究竟還要持續多長時間?那個契機究竟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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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30 22:22: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二十六章 沒有屁股的道士

    隆慶在知守觀裡做雜役已經做了很長一段時間,每天他都要爬上這座被青籐覆蓋的紅山,給洞窟裡那些奇形怪狀的老道士們送東西,每天都極疲憊,還要承受極大的精神壓力,尤其是這個被腰斬的老道士,更是把他當成豬狗一般,不停羞辱他並且折磨他,直到讓他受傷吐血才滿意。

    雖然備受凌辱折磨,但沒有威脅到生命,用了這麼些天,隆慶猜到這些洞窟裡的老道士雖然有些畸形變態,但清楚他的來歷,不敢真地把他弄死,所以他繼續忍耐,甚至有時還會主動和這些老道士們說幾句話。

    在那些書中故事所賦予他的經驗中,這些像鬼一般被幽禁在洞窟裡的老道士,必然極為孤單寂寞,那麼只要多說說話,自己說不定真的可以與這些老道士之間培養出某種情感,一旦如此,自然能有極大好處。

    這種期望看上去似乎顯得有些幼稚可愛,到目前為止,道人們除了詢問他最近數十年修行界的那些事情之外,更多的依然是不停嘲弄他低劣的修為境界、憤怒地咆哮著他這麼弱小憑什麼能夠進觀。

    但他至少通過這些交談掌握了一些信息,比如先前雙眼一瞪,便讓自己吐血倒飛,摔斷一根肋骨的殘疾老道姓何。何姓老道自稱半截道人,很明顯是當年被腰斬之後的沉痛自嘲,並不是真名,按照輩份排,應該是如今西陵神殿掌教的師叔,難怪擁有如此深不可測的境界……

    半截道人雙手深陷在雪原巨狼毛皮裡,身上那件陳舊的道衣無風而飄,臉上的表情如石塊般冷漠,而眼眸裡卻流露出無窮的暴烈痛苦絕望的神情,看著擦著血艱難站起的隆慶,幽幽說道:「你來的第一天,我就說過。你就是個廢物,你有什麼資格陪我說話?滾吧。」

    隆慶沒有像以前那樣沉默離開洞窟,因為他從這位道門前輩的話語裡,聽出了一些與以前不同的地方,對方明顯已經絕望,而他知道對方的絕望是什麼,所以他走到鋪滿狼皮的榻前,雙膝跪下。說道:「如果我是廢物。觀主不會讓我來這裡,更不會讓我有機會與前輩見面。」

    聽著觀主的名字,半截道人漸漸平靜下來。看著跪在身前的隆慶,有些神經質般笑了笑,說道:「可你就是一個廢物。」

    「現在是廢物。不代表會永遠都是廢物。」

    隆慶平靜回答道,微微低頭,眼眸裡泛過一抹淡灰的光澤。

    「說你是廢物,確實不公平。」

    半截道人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被我這般打罵羞辱,你依然堅持每天進洞,說明你意志夠堅定,看你的傷勢復原速度,說明你這身體的底子不錯。你一直在暗中修行灰眼,就想找個機會吸走我的功力,不管是想用騙的,還是想走感情路子,終究證明你這個人夠狠。」

    聽著這番話,隆慶身體一震,他完全沒有想到身前這個看似瘋瘋癲癲的殘疾老道。居然從一開始就把自己的想法看的清清楚楚,陡然間生出無窮恐懼,想要轉身逃出這個富麗堂皇卻陰森至極的洞窟。

    然而不知道什麼原因,也許是僵硬的無法動作,也許是知道自己逃的再快。也無法快過老道的目光,也許只是想賭一把。他沒有動。

    他依然跪在老道的身前,只是把頭壓的更低了些。

    「灰眼確實是門了不起的功法,經過道門前輩改造以後,和原初的饕餮魔功比較起來,可以不用吞食修行者的血肉,而直接吸取對方的念力,用來偷襲暗算,確實是最好的選擇之一。」

    半截道人抬頭望向洞窟上方,彷彿望向了那片天空,想起了很多往事,緩聲說道:「但事實上,經過這等改造,看起來不是那般血腥,自然會有所損耗,與饕餮相比,用灰眼強壓的念力乃至精神,很難與你原本的世界相融,將來會造成很多問題,哪裡有真正的饕餮強大,只可惜魔宗裡的饕餮大法早已失傳,如今魔宗凋蔽如斯,想必再也沒有人會了。」

    這位修為境界已經隱隱破了五境的強大老道士,並不知道當年蓮生大師早已在暗中把饕餮大法重新修練成功。

    隆慶神情微凜,在天書沙字捲上,他已經看到了相關的記載,只是沒有太過注意,此時聽半截道人的說法,才知道那是很麻煩的問題,不過現在最令他感到困惑的是,為什麼半截道人在看穿自己意圖後,沒有殺死自己,也沒有趕走自己,反而開始像一位老師般教導自己。

    半截道人收回望向洞窟上方的目光,低頭看著隆慶,淡然說道:「你意志夠堅定,肉身不錯,有野心,有想法,能忍耐,手段也夠毒辣,似乎已經具備了成功梟雄的所有條件,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依然說你是廢物?」

    「弟子不知。」

    「前些天我聽過你的遭遇,知道你以往也曾經風光過,最終毀在書院弟子的手中,那我來問你,你最不如那位書院弟子的地方是什麼?」

    聽著這個問題,隆慶沉默了很長時間,事實上這個問題,他已經問過自己很多次,他怎樣都想不明白,寧缺究竟有哪裡比自己更加優秀——他曾是那般接近完美的西陵神子,而寧缺不過是一個渭城的邊卒,結果他卻連續敗在對方手中,而且越敗越慘,這個問題的答案究竟是什麼?

    「你臉皮不夠厚。」

    半截道人看著他幽幽說道:「或者換句話說,你依然試圖保有你最後的驕傲,而你根本不明白,要成為最強大的修行者,那麼便必須懂得,在什麼時候捨棄自己的驕傲,把自己沉進污爛的泥沼。」

    隆慶抬起頭來,蹙眉不解問道:「我不認為自己現在還有驕傲的地方。」

    半截道人抬起手來,指著他的膝頭,說道:「你雖然雙膝跪在我的身前,但在你的心裡,你卻還是站著的。」

    隆慶說道:「難道寧缺就沒有他的驕傲?」

    半截道人說道:「我沒有見過那個叫寧缺的人,不知道他做過什麼事情。但我相信,如果他一定要做到某種事情,他絕對會把自己心裡藏著的所有驕傲全部放棄,假如現在在知守觀中的是他,那麼他絕對不會像你這樣,每天沉默登山,試圖用感情攻勢或者陰險的手段來奪取我的功力。」

    隆慶有些惘然,問道:「那他會怎樣做?」

    半截道人嘶聲笑了起來。枯稿的容顏上的皺紋。就像是要被拉斷的生麵條般不停顫抖,說道:「進入洞窟的第一天,他就會跪在我的身前。懇求請求我把這身功力分給他一半。」

    「可是……據我所知,書院裡的人都很驕傲。」

    「那種驕傲都是表象,都是對天對地對人的驕傲。但他們絕對不會對自己驕傲,而且只是一些廉價的強大之後的驕傲,那群無信的賤人,只要能夠讓自己強大起來,他們可以背叛昊天,可以投身魔宗,哪裡有驕傲可言!」

    半截道人憤怒地咆哮著,臉色漲的通紅,顫抖的右手在空中亂舞。似乎要抓住某個抓不住的敵人,把他撕成無數碎片。

    洞窟裡所有事物,彷彿都感受到了這股憤怒,雪白的狼毛瑟瑟不安地變得愈發順滑,洞壁上的夜明珠悄悄斂了光芒。

    隆慶跪在道人身前,更是被這股強大的精神力量撕扯的彷彿要燃燒起來,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讓顫抖的身軀沒有癱倒在地。

    風驟停,洞窟裡回覆死寂一片。

    半截道人看著隆慶,緩聲問道:「你知道我是被誰腰斬的嗎?」

    他的聲音很平靜,看似毫無情緒,卻隱隱透著無盡的痛楚。

    隆慶扶著地面上的雙手依然在微微顫抖。指尖微屈,快要抓出痕跡。他冒著老道震怒的風險,顫聲說道:「不是夫子,就是軻浩然。」

    半截道人微微一怔,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隆慶說道:「前輩當年的修為應該已逾五境,已然超凡入聖,世間能夠擊敗您,並且把您傷的如此之重……只有那二人。」

    聽著他的回答,半截道人無盡怨毒的大笑起來,說道:「你說的不錯,當年我便是被軻浩然一劍斬去了半截身體,而這座山峰洞窟裡藏著的老傢伙們,不是被軻浩然所傷,便是被夫子所傷。」

    「當年我與軻浩然一戰,身受重傷,若不是有秘法保命,當場便會承受無盡痛苦而死,不過即便現在我活了下來,可當年的那些痛苦卻無法忘記,我無法忘記親眼看著自己的腸子流出去的感覺,無法忘記親眼看著自己的下半身離開的感覺,我無法忘記那些痛!」

    「軻浩然雖然已經死了,但這些痛苦我還是忘不了,我不甘心,我想讓軻浩然死了也痛苦,所以我時時刻刻都想毀了書院。」

    「然而我的後半生,只能依靠畸余的上半身在這個洞裡像蟲子般爬來爬去,我只是一個沒有屁股的廢人,我怎麼能毀了書院?」

    半截道人看著跪在身前的隆慶,像個瘋子般吃吃地笑著,絕望說道:「觀主把你送到我的身前,我本以為你有機會,結果沒有想到,你居然還是個廢物,你雖然有屁股,但還不如我這個沒屁股的!」

    隆慶霍然抬首,問道:「怎樣才能不成為廢物?」

    老道笑聲驟斂,盯著他的眼睛,幽幽說道:「所謂強者,便是那些能夠不惜一切代價追求強大的人。」

    隆慶跪在地面上,帶著惘然的情緒,聲音微顫說道:「我選擇修行灰眼,便是想暗算您,或者是這座山峰洞窟裡的任意一位道門前輩,我以為這樣已經算是不惜一切代價,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更進一步。」

    老道怪笑著說道:「既然是要不惜一切代價,那麼除了強大之外,你不應該有任何別的情緒或者是立場,驕傲也罷,信仰也罷,都要拋去,如果說屁股決定一個人的立場,你要像我現在這樣,根本沒有屁股。」

    隆慶低聲問道:「那昊天呢?」

    老道厲聲說道:「書院裡那群賤人之所以如此強大,便是因為他們沒有信仰,沒有任何規則,在他們看來昊天不是屁股,就是一個屁!所以你要戰勝書院,就要比他們更加沒有信仰,沒有任何規則!就要學會也把昊天當成一個屁!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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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30 22:27: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二十七章 灰眼的幼獸

    在荒原上,隆慶被寧缺一箭廢了全身修為之後,曾經百念俱灰,甚至試圖放棄自己的信仰,向深沉的夜色裡走去,然而他終究沒有死,沒能真正投入冥王的懷抱,也正是那次絕望的經驗,讓他明白,單純的言論或行為都不是真實的背叛,作為一名堅定的昊天信徒,要從內心深處抹去對昊天的敬畏和信仰,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就如同要把光明從天空驅散一般。

    隆慶跪在半截道人身前,說道:「昊天的意志太過強大,早已超過了我的意志,我根本不知道怎樣才能抹除掉。」

    半截道人問道:「什麼是昊天的意志?」

    隆慶想著觀主在南海舟上與自己的對話,說道:「昊天無所不在,無所不知,世間萬物運行都在昊天的掌控之中,所以我們的心意便是昊天的意志。」

    半截道人沒有想到他對昊天意志居然有如此深刻的認識,略帶讚賞點了點頭,說道:「心意乃是昊天意志在主觀上的呈現,然而事物必有兩面,昊天意志也有它客觀存在的一面,你可曾感知過?」

    隆慶微感惘然,心想客觀範疇裡的昊天意志,那豈不是昊天的神律本體?身為世間凡人怎麼可能感知的到?

    「昊天沒有身量,又有無限身量,大時若無數滄海,微時若沙礫碎成萬片。昊天沒有形狀,又有無數形狀。有時為獸,有時為人,有時為樹,有時為山,有時為海,有時為日,有時便是世界。」

    半截道人眼簾微垂,若枯木般的面容上彷彿鍍上了一層聖潔的神輝,聲音毫無情緒,彷彿這些對昊天的形容。並不是出諸他口,而是本來就存在這個世界上,只是通過他的聲音出現在洞窟裡。

    西陵教典上沒有對昊天的任何描述,因為在教義中,任何試圖描述昊天的行為,都是極為不敬的褻瀆之舉,隆慶此時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正面描述昊天,雖然這些描述看似簡單。卻讓他的道心開始劇烈的顫抖起來。

    令他道心顫抖。除了聽到了昊天的神律本體形象,還因為他終於確認了一個事實——榻上這個只剩下半截身子的殘疾老道,果然曾經破過五境!

    因為只有破五境進入天啟境界的修行者。才能夠幸運地親眼目睹昊天的神律本體,也只有這些人才被允許正面描述昊天的形象!

    而一個天啟境界的道門前輩,居然被一劍斬落半截身體。隆慶不由愈發覺得書院夫子和軻浩然恐怖到了極點!

    半截道人彷彿知道隆慶此時心裡在想些什麼,緩緩睜開眼睛說道:「昊天無論以何種形狀出現在世界裡,都必然是宏大的、莊嚴的、肅穆的、不言自明的偉大,而我們無法偉大,便只能強大。」

    「書院裡那些強大而卑賤的無信者,之所以能夠完全抹除昊天的意志,是因為他們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未曾真實地信仰過昊天,而道門弟子很難做到這一點。所以我此時要告訴你昊天的真實形容。」

    隆慶聲音微顫問道:「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你既然無法抹除掉昊天的意志,那麼只好嘗試忘記,而你以往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昊天,又如何忘記?」

    半截道人看著他說道:「只有先知道,然後才能忘記。」

    隆慶若有所思,低頭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洞窟石壁上的那些夜明珠光明復盛。軟榻上潔白的狼毛隨風輕搖,他終於抬起了頭,神情平靜。

    半截道人略帶一絲焦慮問道:「你可曾忘記?」

    隆慶問道:「忘記什麼?」

    「哈哈哈哈!」

    半截道人大笑起來,興奮地伸手想要拍打自己的大腿,以渲洩這麼多年的痛楚與絕望與等待的煎熬。

    一掌重重拍進狼毛裡。老道才想起這個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忘記的事實。他早就已經沒有腿了,而且他也沒有屁股了。他現在只是一個只剩下半截身體的可憐的畸型的老道士。於是他痛苦地大聲哭泣起來。

    如鬼一般的淒厲哭聲,在幽靜的洞窟裡不停響起。

    隆慶神情平靜看著老道像瘋子般捶胸扼腕、甚至偶爾會扼自己喉嚨把自己扼到滿臉通紅,直到哭笑相雜的難聽聲音漸漸停息,才說道:「我的本命物是桃花。」

    他身前道袍胸襟有一朵桃花,黑色的桃花。

    老道微微瞇眼,看著他啞聲問道:「為什麼是桃花?」

    隆慶平靜說道:「當年弟子入不惑後,始終沒有定下本命物,後來在天諭院學習之時,聽聞了當年夫子上西陵斬桃花的故事,從那時開始,我發誓要讓桃花開遍昊天普照的人世間,於是桃花便成了我的本命。」

    聽著這番話,老道看著他的眼神愈發詭異,隆慶的神情卻是愈發平靜,微笑說道:「修道之初,我的理想便是帶領昊天道門徹底戰勝書院,這些年隨著這麼多事情的發生,尤其是因為寧缺的出現,我的想法變得更加直接而堅定,我的生命將全部奉獻給毀滅書院和唐國的偉大事業中。」

    老道看著他的眼睛,看出了很多事情,說道:「很好。」

    話音甫落,老道一掌重重擊打在隆慶的左胸上,一股強大的力量從掌心噴湧而出,瞬間穿透肌肉與肋骨,直刺他的心臟!

    隆慶面色驟然變得蒼白,眉尖像劍一般挑起,顯得極為痛苦,但他一開始便沒有想著躲避,此時也沒有試圖逃離這枯瘦恐怖的手掌,因為他清楚,自己與老道之間的境界相差仿若天地,無論怎樣躲避逃避都是徒然,而且他堅信,老道先前通過描述昊天從而讓自己忘記昊天,不是為了一掌拍死自己。

    半截道人枯瘦的手掌,彷彿就像是一面豎起來、然而被縮小了很多倍的碧湖,掌面上凝聚著一股極為清幽的氣息,就似湖水一般粘稠,卻又給人一種清曠之意,令人撕扯不開。也不想撕扯開來。

    「你的眼睛太過黑白分明。」

    半截道人盯著隆慶的眼睛說道,枯槁面容上的神情看不出來是哭還是笑。

    隆慶身軀微顫,從老道的話中確認了自己沒有賭錯,自己的期盼真的馬上就要變成現實,他看著老道的雙眼,被感激震驚的情緒所佔據。

    瞬息間,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漸漸發生了極為詭異的變化。黑瞳白仁之間的界線漸趨模糊。黑色的瞳子越來越淡,白色的眼仁顏色則是越來越深,越來越向彼此靠近。直至要變成完全均勻的灰色。

    隨著隆慶的眼眸變成灰色,一股強大的吸引力,從他氣海裡穿透而出。把半截道人枯瘦的手掌緊緊吸在了他的左胸上。

    半截道人早有預料,臉上神情沒有絲毫變化,片刻之間,枯瘦手掌裡蘊著的那片湖泊,便變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兇猛地灌進隆慶的身體。

    隆慶劇烈的顫抖起來,唇角開始滲血,體內的腑臟出現了肉眼看不到的傷口,眼睛裡也佈滿了血絲。只是在黑白兩色的交融混合中,逐漸也被洗成了單調而令人心生悸意的灰色。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一位逾五境的天啟強者,即便身受重傷,哪怕只是一半的念力,依然不是現在的隆慶能夠輕鬆接受的餽贈。

    此時此刻,隆慶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是灌了酒的皮囊,下一刻便要爆開。他覺得自己的胸膛已經像山峰一般隆起,下一刻便要崩裂,他覺得自己體內的內臟早已經被強大的氣息摧毀成了肉糜。

    好在他強行保持住了道心的一絲清明,在幻滅來臨前的那剎那醒悟過來,憶起此時所承受的這些感知、意識、經驗、知識、念力。都是無形無質的存在,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幻覺。自己的身體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他知道自己必須忍過這段痛苦,才能獲得新生。

    更強大的新生。

    ……

    ……

    老道臉色的皺紋似乎變得深了些,又似乎變得淺了些,只剩下半截的身體,在榻邊微微前傾,臉和隆慶的臉貼的極緊,看著隆慶閉著眼睛、苦苦支撐的模樣,帶著笑容顫聲說道:「多吸點,再多吸點。」

    他的笑聲很難聽,笑容很詭異,充滿了慈愛,又充滿了貪婪,感覺極為畸型變態,像黑夜山村裡的老妖,在哺育自己的大頭兒子。

    便在此時,有數十道極為強大的氣息,穿透了堅硬的石壁,悄無聲息來到這個洞窟,每一道強大的氣息,便代表著這座山峰一處洞窟裡的道門強者,這些道門強者,沒有干擾這場詭異的傳功,而是默默的關注,可以察覺得這些氣息很平靜,卻又隱藏著極為複雜的情緒。

    隆慶對此一無所覺。

    他蒼白的臉上湧現出極怪異的興奮的腥紅,不停起伏的喉嚨裡傳來呵嗒的聲音,就像剛剛出生的幼獸,閉著眼睛,蹙著眉頭,拚命地吮吸著自己能夠吮吸到的一切奶水,滿足到了極點也迷醉到了極點。

    老道看著隆慶,臉上也流露出滿足迷醉的笑容,或許是太過興奮或是別的什麼原因,當年被劍斬開的腰腔,開始向外滲出血水,打濕了雪白的毛褥。

    「再多吸點。」

    「不要著急。」

    忽然,老道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無蹤,他盯著隆慶,聲若鋼鐵般冷漠,說道:「我給你的,你才能要,我不給你,你就不能搶。」

    隆慶依舊閉著眼睛,像是聽不到他的話。

    真的很像餓壞了的幼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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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 20:02: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二十八章 天諭以幽暗

    沒有得到反應,半截道人的眼眸裡湧現出無窮震驚和不可思議的情緒,厲聲喝斥道:「你好大的膽子!」

    隆慶仍然沒有什麼反應。

    剛剛出生的幼獸,個人實力自然極為弱小,然而對乳汁的渴望以及由此而蓬勃釋放出的生命濃度卻正好處於最強烈磅礡的時刻。

    隆慶此時就是幼獸,他閉著眼睛,陶醉地、平靜地、貪婪地、飢渴地、天真地不停吮吸著自己能夠吮吸到的一切。

    他衣襟上插著那朵黑桃花愈來愈黑,他的胸膛彷彿變成了深不見底、一片黑暗的深淵,從老道的手掌裡不停地抽取著氣息。

    老道的面容驟然變得更加枯槁,身體愈發瘦小,甚至已經隱隱有了佝僂的模樣,他雖然把自己畢生的願望,都寄託在跪在自己面前的隆慶身上,甚至願意把自己的半數修為都灌注到對方體內,然而此時他發現情況變得有些不對勁,甚至隱隱感覺到了極大的恐懼。

    他是半截道人,哪怕損失半數修為,也依然能夠活下去,然而以隆慶此時貪婪恐怖的模樣,哪裡肯罷手?如果任由這種局面持續下去,哪怕他是曾經逾過五境的天啟境強者,也支撐不了太久,便會死去。

    被腰斬之後活著,像老鼠一樣活在幽暗的洞窟裡,是很可怕的精神折磨,但那畢竟是活著,在死亡的陰影前,沒有人會真的相信生不如死這句話,半截道人同樣如此,當年他被軻浩然一劍斬斷後,艱難又堅強地活了下來,那麼數十年後,他自然不可能願意就這樣死去。

    「你太貪了!」

    半截道人感受著念力如海潮般湧出自己的身體,眼眸裡充滿了難以遏止的暴怒情緒,一道強大的氣息釋出體外,本來如碧湖汪洋般落在隆慶左胸上的枯瘦手掌,驟然間變成了一座大山。猛然前壓!

    只聽得喀喇數聲脆響,隆慶左胸的肋骨連斷五根,一口鮮血從他口中噴出,打濕了胸前那朵黑色的桃花,然後他醒了過來。

    隆慶緩緩抬頭,看著近在咫尺的老道,淡然說道:「既然已經開始,何必就此結束。既然已經吸了這麼多。為什麼不再多吸一點?」

    半截道人知道他此時已經那種近乎本能的癲狂狀態中醒來,沒有料到他居然敢如此說話,不由愈發憤怒。

    然而他的憤怒來不及轉為暴烈的火焰。便已經被驚懼和惘然所取代。

    先前他手掌化作山峰落下,擊斷了隆慶數根肋骨,卻沒能離開對方的胸膛。而是沾著血水,深深地陷進了隆慶的胸口裡。

    隆慶的胸口有一個洞。

    半截道人的手掌隔著道袍,伸進了這個洞裡,陷至小臂一半的位置。

    上方有一朵染著血的黑色桃花。

    半截道人想把手拔出來,但他無法做到。

    他清晰地感覺著手掌和半截小臂,所接觸到的那些滑濕粘軟的內臟,那些隱隱蠕動的血肉彷彿要活過來,令人感覺十分噁心又十分寒冷。

    隆慶身體上的這個洞,就像是一個泥潭。泥潭裡面有無數丈深的淤泥,那些淤泥無比粘稠,泥潭最下方則是幽暗的無盡深淵。

    半截道人覺得自己此時正在這片泥潭裡掙扎,無數有毒的瘴氣不斷滲進毛孔,冰冷穢臭的黑泥漸要掩埋他的五官。

    片刻後,他的身體便要被這片黑色的泥潭所吞噬,而輕若無質的靈魂。雖然能夠穿過這些淤泥,卻最終會進入無盡深淵,承受億萬年的孤獨。

    那便是死亡。

    ……

    ……

    半截道人愈發佝僂、甚至明顯肉眼都能看出縮小了一圈的身體,難以控制的劇烈顫抖起來,他看著隆慶。眼睛裡滿是驚恐憤怒和惘然,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自己無法阻止身前這個廢物攫取自己的一切。

    然後他看到了隆慶的眼睛。

    那是非常平靜的一對眼眸,沒有任何貪婪飢渴,甚至沒有任何情緒,就像樹梢在風中輕搖,湖水在風中輕蕩,因為理所當然,所以平靜,而正是這種平靜,卻讓人輕易地感覺到恐懼的意味。

    這雙眼眸不再黑白分明,但也不像先前那般是完全均衡完美的灰色,黑色的瞳子依然顏色較深,愈發幽暗而細小,融合著平靜的情緒,看上去就像冥界的惡魔從深淵裡探出頭來,靜靜看著這個世界。

    半截道人在此刻,忽然想到先前,自己對隆慶描述自己天啟時曾經看到過的昊天真容,隱隱明白了一些什麼,頓時生出無限恐怖。

    被隆慶用灰眼功法吸取太多氣息,老道的身體縮小了一圈,面部同樣如此,雙眼間的距離卻開了很多,看上去就像是在樹下發呆的智障兒。

    他看著隆慶那雙無情無識、平靜而恐怖的眼睛,顫著聲音喃喃說道:「為什麼會這樣?昊天怎麼會允許你超界限?」

    隆慶看著他平靜說道:「你說要抹除昊天的意志,便需要沒有信仰,沒有規則,那麼又怎麼會有界限?但事實上你依然是錯的,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夠真正地無視規則,因為規則屬於昊天的神域範疇,所以當年軻浩然才會被天誅而死,所以要真正的無視規則,不應該是抹除昊天的意志,而是以自己的心意體悟昊天的意志,甚至完全轉化成昊天的意志。」

    半截道人身體不停顫抖著,血水從腰腔處不停湧出,聲音淒厲而惶恐咆哮道:「即便如此,昊天又怎麼會選擇你這個廢物!」

    「昊天的意志豈是我們這些凡人能夠猜忖的?」

    隆慶看著他毫無情緒說道:「我們只需要接受,並且讚美,就在先前那一瞬間,我想要更多的你,甚至全部的你,而昊天感受到了我的願望,所以,你就必然要把全部的自己奉獻給我。」

    半截道人淒厲說道:「我不願意。」

    隆慶說道:「你無法阻止我,因為我領受的是昊天的諭示。」

    「可是我會死。」

    半截道人嘶吼著,哭泣著。乞求著。

    隆慶說道:「數十年來,你生不如死,今日你死在我手中,可得解脫,臨死之前將自己奉獻給我,亦算死得其所。」

    半截道人的身體此時已經縮小了很多,看上去就像是個幾歲的孩子,但這並不是返老還童。臉上的皺紋比先前還要深刻。

    他知道自己馬上便要死了。

    他知道自己無法逃離這片泥沼。

    他甚至隱隱猜到。這真的是昊天的諭示。

    但他依然不甘心。

    他痛苦地呵呵慘叫著,伸出能夠動彈的那隻手,想要撕爛隆慶的嘴。挖瞎隆慶的眼,然而很詭異的是,他落在隆慶胸口的那隻手依然如常。而能夠動的這隻手已經縮短了很多,根本夠不著隆慶,只能顫抖著、徒勞地在空中揮舞,看上去就像是被搶走糖果的孩童,異常悽慘而絕望。

    「這真的是昊天的諭示。」

    隆慶看著他安慰說道:「不然你明明知道我是個狠毒冷酷的人,明明知道我就是想暗算你,奪取你的一身功力,你為什麼還會如此愚蠢,居然真的願意傳一半功力給我?所以你且安心地去死吧。」

    半截道人在空中揮舞的手臂變得僵硬起來。片刻後他疲憊地收回手,痛苦地低著頭沉重地喘息著,說道:「是啊……我明明知道……你是個壞透了的傢伙……我為什麼還要給你暗算的機會……大概……我真的早就不想活了……我只是想找一個繼承人,幫助我完成我的心願。」

    他抬起頭來,頭顱縮小了很多,兩隻眼睛相對顯得大了很多,而且快要移到兩側的臉頰上。看上去顯得格外詭異恐怖。但此時,他眼睛裡的神情卻不再怨毒憤怒恐懼,只剩下一片明亮,那是明悟之後的解脫。

    他看著隆慶,興奮地喘息著說道:「替我殺死書院所有的人。然後讓世間億萬昊天信徒都記住我的名字,我姓何。叫……」

    「書院裡所有人我都會殺,唐國我也一定會滅掉。」

    沒有等他說完,隆慶平靜說道:「但你是誰和我並沒有太多關係,這些天你給過我太多羞辱和痛苦,那麼這便是對你的懲罰吧。」

    半截道人微微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來,只是他此時的一身修為已經快要盡數離散,笑聲顯得格外沙啞無力:「果然是個狠而無情的傢伙,罷罷罷,無論將來你能走到哪一步,讓你重獲新生的還是我何某人的修為,無論名字是否留下,當你縱橫世間之時,那都是在傳播我的光彩。」

    隆慶微笑說道:「正是如此。」

    半截道人不再說話,平靜地等待死亡,然而下一刻,他忽然瞇起那雙已經變形的恐怖的眼睛,看著隆慶說道:「死亡馬上就要來了,我不知道會墮入冥界,還是會回到昊天的神輝之中,但我最後想告訴你,我此時依然在恐懼死亡,因為終結是每個生命無法抑止的悲傷。」

    隆慶靜靜聽著,知道老道臨終前的話必然大有深意。

    「我會恐懼死亡,他們和我一樣。」半截道人說道。

    隆慶知道他指的是山峰洞窟裡的別的老道士們。

    半截道人艱難地抬起頭來,看著幽深洞窟裡的一切,看著那數十道強大的氣息,微諷說道:「他們正看著你把我吸空,他們正感受著我對死亡的恐懼,所以他們絕對不會像我一樣,把一身修為全部傳給你,然而就像我無法抵抗你對我的誘惑一樣,他們也無法抵抗你對他們的誘惑力,所以如果他們要活下來,便不能允許你再活下去,除非你離開,否則他們一定會殺死你。」

    隆慶沉默片刻後說道:「雖然有些遺憾,但我明白。」

    半截道人靜靜看著他,慈愛說道:「那便逃吧。」

    說完這句話,他閉上了眼睛,倒在了雪白的榻上,就此死去。

    洞窟裡那數十道強大的氣息,驟然間翻湧起來,顯得極為恐怖,瞬息之間,碾碎了石壁上的所有夜明珠,襲向隆慶的身體。

    隆慶厲嘯一聲,臉色變得雪白無片,雙膝在地面一彈,身體像片葉子般,妙到毫巔,穿掠過那數十道氣息裡唯一的通道,飄出了洞窟。

    逃離洞窟,他想都未想,便直接跳下崖壁,向遠處的知守觀狂奔。

    那數十道強大的氣息,帶著對未知的恐懼,帶著狂暴的氣息,帶著憤怒的火焰,帶著難以想像的強大境界,從山崖間的無數洞口裡噴湧而出。

    山峰表面覆著的青籐驟然碎裂,如利箭般向天空和大地疾射。

    大地顫抖不安,整個世界似乎都要毀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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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3 19:21: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二十九章 我可以沉淪

    崖壁上的那些青籐很結實,在那數十道恐怖氣息的撕扯下,卻顯得那般脆弱,裂成無數段,向著密林山道噴射而去。

    青籐很結實,不代表份量很重,事實上很輕,但當這些青籐段落在山道上和林中時,卻像是沉重的攻城石。

    伴著轟隆巨響,青籐段落在地上,砸出無數坑洞,飛入林中,砸斷無數樹木,濺起無數的碎屑,碎屑呼嘯作響,有的深深鍥進堅實的樹幹,有的在堅硬的石頭表面割出深深的白印,顯得格外恐怖。

    一段看上去很細很軟的青籐,從山崖間落下,擊中了隆慶的後背。

    他感覺自己的後背被一塊巨石擊中,臉色驟然蒼白,吐了一大口血,眼瞳裡流露出極為恐懼的神情,強行忍著傷勢,繼續向山下狂奔。

    洞窟裡的老道士們,對隆慶的感覺很複雜,因為他代表著重臨人世間的希望,卻又代表著死亡的陰影,二者混合在一起,便成為了最黑暗又最香甜的誘惑。

    他們先前沉默旁觀了半截道人的傳功,隱隱明悟了一些什麼,明白即便隆慶不再那般狠毒,在動用灰眼功法的過程中,也無法控制那份難以抑止的野心和貪婪,而那份絕對冷酷的野心和貪婪,最終代表的便是他們的死亡。

    被夫子和軻浩然傷成畸餘之人的道士們,在這座山峰裡苟延殘喘了數十年,依然沒有死去,便代表他們不想死。他們如果不想死,便要能夠抵抗住隆慶帶給他們的這份黑暗又香甜的誘惑,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殺死他。

    隆慶並不是一開始就明白這個道理,但先前半截道人臨死前,曾經警告過他,所以他在第一時間內反應了過來,試圖逃離。

    然而即便他清楚洞窟裡的這些老道士們擁有多麼恐怖的實力境界,卻依然沒有想到,只是簡單的數十道氣息,便引發了如此震天動地的威勢。

    山道上亂石紛飛,轟隆不斷,密林裡更是樹倒枝摧,生出無數煙塵,看上去就像是昊天動怒,降下隕石雨來懲罰不敬的罪人。

    臉色蒼白的隆慶,便在這些煙塵和危險的爆炸裡狂奔,拚命地躲避著那些可以輕易殺死自己的青籐與倒下的樹木。

    對於他來說,很幸運的是,離開南海來到知守觀的這些日子裡,他每天都要爬這座山崖,給洞窟裡的這些老道士送東西,所以他對這片山崖和山下密林的地形非常熟悉,而這份熟悉能夠幫助他做出最迅速準確的反應。

    不時有碎屑割破他的肌膚與血肉,他身上的傷越來越多,流的血也越來越多,黑色的道袍顏色沒有變化,衣襟邊緣卻已經濕透,開始滴落。

    漸漸的,密林裡的爆炸越來越疏,落下的青籐碎段越來越少,離開那座山峰漸漸遠了,他沒有放緩奔跑的速度,臉上的神情卻越來越平靜,越來越從容在平靜神情的最深處,或許有餘悸與狂喜,只是誰都無法看到。

    哪怕是他自己。

    隆慶終於成功地遠離了那片山崖,跑進了知守觀。

    來到湖畔,看著那七間草屋簷上搭著的如金似玉般的草,他眼睛微微瞇起,忽然發出一聲似受傷野獸般的低吼。

    他衝進了第三間草屋,伸手握住天書沙字卷。

    天書沙字卷記載著無數秘學,浩若滄海,極厚,然而不知為何,當他染著血的右手,落在沙字捲上時,這卷天書似乎變得薄了很多。

    隆慶把沙字卷塞進自己懷裡,走出草屋,又望向其餘幾間草屋,然而就在他準備繼續做些什麼的時候,忽然感覺到一股極淡渺的氣息,正以極快的速度向著湖畔而來,他神情驟凜,不敢拖延時間,向著遠處那座道殿奔去。

    那座道殿是知守觀的藥殿。

    這些天隆慶一直在藥殿裡煉藥靜修,對這裡非常熟悉,直接跑到藥殿最後方的煉丹房,從鼎中取出一直在冷煨的那爐坐地丹。

    雖然他強行吸取了半截道人一身的修為,一位逾五境的天啟境強者的經驗意識和念力,可以想像是多麼磅礡,以他此時的境界,根本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吸收,甚至還必須以極強大的意志壓制這些修為在體內蠢蠢欲動的趨勢。

    而逃離洞窟時,他更是受了極重的傷。

    按道理來說,他這時候應該毫不猶豫,把自己耗盡心血煉製的這爐坐地丹吞服下去,然後坐地運化藥力,才能保證自己活下來,可奇怪的是,他竟是看都沒有看這些丹藥一眼,而是直接跑到了前殿。

    他推開那扇檀香木門,走到簡單的陳列架前。

    陳列架上,有一個晶瑩剔透、不知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小藥瓶。

    為了抵抗住誘惑,這些天他沒有開過檀香木門,甚至沒有往門後看一眼,但在心裡,他不知道幻想過多少次握住這個小藥瓶的感覺,不知想像過多少次自己把這個小藥瓶揣進懷裡的感覺。

    所以他把小藥瓶的位置記得非常清楚。

    他伸手時沒有任何猶豫,動作非常準確。

    近乎無情無識、心境黑暗恐怖到連洞窟裡老道士們都感到隱隱害怕的他,手指觸到小藥瓶的那瞬間,依然忍不住顫抖起來。

    他的手指染著血,帶著極濃的血腥味。

    小藥瓶透著淡淡的藥香。

    當這極淡的藥香繚繞到他手指上後,所有的血腥味彷彿瞬間被淨化,再也聞不到絲毫,隆慶甚至覺得自己體內嚴重的傷勢,似乎都瞬間消失無蹤。

    他再難保持平靜,灰暗的眼眸裡驟然明亮。

    ……

    ……

    當隆慶走出藥殿,準備用最快的速度找到離開知守觀道路時,有些意外卻又並不意外地在那片草甸前,看到了那名中年道人的身影。

    初秋的草甸,很奇異地沒有變黃,也沒有什麼霜白之色,依然幽綠一片,中年道人穿著淺青色的道袍,站在草甸前,彷彿要融將進去,看著極不起眼。

    這個畫面,對隆慶來說意味著別的一些資訊。他一直不知道這位師叔的修為境界到了哪一步,此時看著對方若有若無地與草甸融為一體,終於確認,這位師叔早就已經晉入知命境界,甚至有可能已經到了知命巔峰。

    隆慶的臉上泛起一絲苦澀的笑容,心想果然如此,知守觀再如何孤獨寂寥,依然是道門聖地,依然是世間修行者敬若神國的不可知之地,有資格獨自打理這座道觀的道人,又怎麼可能是普通的人物?

    中年道人靜靜看著他,說道:「為什麼這樣做?」

    隆慶知道他問的是什麼,回答道:「因為我想這樣做。」

    在南海舟中,那位青衣道人與隆慶有過一番很重要的談話,隆慶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便是昊天的意志。

    中年道人常年在知守觀裡靜修悟道,與南海舟上的青衣道人乃是師兄弟,自然明白隆慶這句回答的意思。

    他看著隆慶說道:「師兄的看法,我這個做師弟的不見得贊同,但也找不到反對他的理由,不過就算我們的心意都是昊天的意志,但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能夠在知守觀裡修行,能夠看天書,能夠和那些道門前輩朝夕相處,就算你什麼都不做,就這樣平靜地修行下去,總有一天都能回復當初的實力,甚至會獲得更好的境界,你為何要如此行險?」

    「因為世上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修行。」

    隆慶回答道。他這句話沒有說完整,他很清楚自己在知守觀裡靜修的時候,那些人也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道癡已經成為了裁決大神官,書癡已經晉入了知命境,最關鍵的是那個叫寧缺的人不會等自己。

    他需要時間。

    他不可能在這座道觀裡平靜修行數十年。

    因為他雖然神情平靜,心情似乎也平靜,但還無法獲得真正的平靜。

    在戰勝道癡、殺死寧缺之前。

    ……

    ……

    中年道人忽然聞到了一抹極淡的藥香,神情漸肅,說道:「謀害道門前輩已然是極大的罪孽,你居然還想竊取道門至寶?」

    隆慶知道師叔已經發現自己偷了小藥瓶,正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中年道人忽然在他身上感應到了天書的氣息,不由勃然變色,厲聲訓斥道:「你居然敢偷取天書!難道你不怕被打入冥界!」

    「我一直在思考,在我已然真正絕望,不再自暴自棄,不再於光明黑暗間搖擺,開始做一個普通商人,試圖庸俗地、像個凡人一樣度過這乏味的一生時,觀主為什麼要來拯救自己。」

    「直到我來到知守觀,開始修行灰眼,看到通天丸,漸漸無法壓制洞窟裡那些道門前輩身上氣息對我的誘惑,尤其是先前半截道人死前對我說起強大與驕傲的關係時……我才逐漸明白,如果說觀主在我身上還能找到某些與眾不同的地方,那便是我對這個世界已無眷戀,所以我可以對世間一切驕傲,又可以沒有任何驕傲,我可以拋棄一切,所以我最有機會成為最強大的那個人。」

    隆慶看著中年道人靜靜說道,蒼白的臉上帶著很詭異、卻又格外堅毅的笑容:「只要能夠重新強大起來,便是要在冥界永世沉淪又如何?如果我願意付出在冥界永世沉淪的代價,我憑什麼不重新強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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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三十章 生命的糖果

    中年道人微微蹙眉。

    他很清楚師兄把隆慶送回知守觀的用意,隆慶說的沒有什麼錯,只是他更清楚,即便是師兄,大概也想不到隆慶此人,竟然膽大妄為狠毒如斯,想不到他竟然敢做出這麼多大逆不道的事情。

    「如果這是師兄給你畫的一條道路,那麼你現在已經直過了這條道路的盡頭,來到了懸崖之前,如果這是師兄給你安排的人生,那麼你現在已經偏離了他的安排,超出了所有人能夠忍受的底限。」

    中年道人緩聲說道。

    青幽的草甸在他的身後反射著天光,草甸後方是一片陡峭的絕壁,誰也不知道那片絕壁有多深,雲霧之下的深淵究竟有多深。

    「在洞窟裡,在吸取半截道人意識的過程裡,我很陶醉,陶醉裡又夾雜著恐懼,因為正如我那時說的,不再有規則或底限能夠束縛我。觀主安排的,不見得是正確的,因為只要有安排,那便有確定的規則。」

    隆慶看著中年道人身上淺青色的道袍,想起南海舟上觀主身上的那件青色道袍,臉上不由露出一絲懼色,然而片刻後,懼色變成解脫後的輕鬆。

    「觀主大概也想像不到我身上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因為除了我們自己,甚至包括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意,那又怎麼可能瞭解昊天的意志是什麼?」

    中年道人嘆息一聲,說道:「即便是師兄和天諭大神官,也不敢妄自揣忖昊天的意志,這世間又有誰能夠真正瞭解蒼穹在想些什麼,你又有什麼資格說自己承載著昊天的諭示,把自己的罪孽歸於昊天?」

    隆慶說道:「凡人眼中的罪孽,或許並不存在於昊天的意念中。」

    「也許你說的是對的。」

    中年道人看著他,說道:「然而現在我站在你的身前,我很想知道,是什麼樣的信念支撐著你沒有因為恐懼而下跪求饒,卻與我侃侃而談,難道你真以為這樣的說辭便能讓我放任你帶著天書和聖藥離開?」

    隆慶平靜說道:「如果我的心意真是昊天的意志,那麼昊天的諭示必將由我實現,昊天怎麼會讓我死,如果我今天死在師叔手中,便證明我的心意並不是昊天的意志,既然如此,我便失去最後的希望,還繼續苟活著也沒有任何意義,所以師叔,我真的不害怕死亡,至少暫時不會恐懼面對死亡。」

    中年道人說道:「依然說的有理,但言語於我,就如苟活於你一般,沒有任何意義,交出天書和聖藥,至少我現在不會殺死你。」

    「您自然不會殺我,因為觀主至少曾經在我身上寄予過某種希望。」

    隆慶看了一眼自己的道袍,感受著懷裡的天書和那個小藥瓶,說道:「沒有規則,沒有底限,那便沒有交易,我曾經失去過很多,所以我現在就像孩子一樣貪婪,我拿到手的糖果,怎麼捨得交出去?」

    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中年道人說道:「師叔,您看過那些窮人家的孩子搶糖吃的畫面嗎?我以前在皇宮裡,在西陵神殿裡都沒有機會看過,但後來當乞丐的時候看過,那要比乞丐搶剩飯更加熱鬧,也更加令人心酸,哪怕那些孩子已經吃撐了,哪怕那些糖果如此廉價,哪怕那些糖果可能對他們沒有任何用處,但他們依然要拚命地吃,因為他們不吃,便可能被別的孩子吃掉。」

    中年道人聞言一驚,急道:「不可!」

    話音一落,他一拂道袖,一道極宏大精純的氣息,驟然間捲動無數數量的天地元氣,化作無形的繩索,便要縛住隆慶的身軀。

    然而隆慶心中早有謀劃,便在說話的時候,早已悄無聲息把懷中的小藥瓶捏碎,搶在中年道人氣息來襲之前,連藥帶著掌心裡的藥瓶碎片,全部塞進了嘴裡,帶著詭異地笑容,不停用力咀嚼。

    看著真的很像一個拚命往嘴裡塞糖的窮人家孩子。

    小藥瓶的碎片很鋒利,劃破了隆慶的口腔,一些鮮血順著唇角淌下,更多的鮮血則是混著通天丸和碎片進入他的腹中。

    中年道人身形若風柳輕揚,瞬息間來到隆慶身前。

    然而此時隆慶已經服完了藥,就算把他腹部剖開,通天丸也不可能再復生。

    中年道人的神情異常冷峻,眼眸裡的怒火彷彿要噴將出來,把隆慶燒成灰燼。

    通天丸可以說是世間最珍貴的聖藥,即便是知守觀也只有寥寥數粒,而隨著陳皮皮離開知守觀,更是只剩下了最後一粒。

    隆慶抬起蒼白的臉,看著中年道人微笑說道:「師叔,唯一一顆通天丸被我吃了,如果就這樣殺了我,至少這粒通天丸便等於掉進糞坑裡的糖果,再也沒有了,而您若讓我活著,至少可以期望一下這粒通天丸會給我帶來怎樣的變化,我想對於道門來說,這才是正確的選擇。」

    中年道人微微瞇眼,看不出心中在想些什麼。

    偷取道門聖藥,當然是不可饒恕的死罪,但換一個角度去想,藥物一旦被人服下,那麼它的珍貴性便轉移到了服藥人的身上,因為無論如何憤怒,藥已經不復存在,現在只剩下了那個服下聖藥的人,這就比如懷璧者有罪,可若那塊玉壁與人合二為一,人便是璧,非但無罪,反而珍貴。

    從看到中年道人身影的那一刻起,隆慶便沒有奢望過能夠憑自己的力量逃離知守觀,且不說他現在身上有多重的傷,即便他把吞噬的半截道人的恐怖修為盡數消化,也不可能勝過這位深不可測的師叔。

    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便定下了這個策略,無論是那些帶著激昂不甘怨毒的言語,還是關於昊天意志的說法,其實都是他的掩飾,他想做的事情,始終都是要趁中年道人不注意時,把通天丸服下去。

    隆慶成功了,他看著若有所思的中年道人,微微笑了起來,並不如何得意,只是很滿意自己對道門利益和人心的計算。

    通天丸在腹內漸化,化作春溪般的清新藥力,在他的身軀裡緩慢流淌,修復著受損嚴重的腑臟,甚至開始依層滋潤在南海重築後一直有些乾枯的雪山氣海。

    隆慶清晰地感覺到了這一切,甚至隱隱猜到,當通天丸藥力盡數化入身軀後,自己的雪山氣海完全能夠修復如初,到那時,再加上他此時身軀裡吞噬的半截道人的畢生修為,他的境界能夠重新回到曾經的巔峰狀態,甚至有可能直接邁過那道門檻,進入知命境的領域!

    曾經失去過所有,才能知道重新得到是多麼難得的事情,曾經輝煌,才知道重新攀上巔峰是多麼艱難的事情。回想起荒原雪崖上的那一箭,胸口的血洞,向著夜色裡的絕望前行,燕國都城破廟裡的饅頭,隆慶的眼睛微微濕潤,然後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輕了幾分,似要飄將起來。

    緊接著,他發現這並不是幻覺,亦不是錯覺,而是體內流轉的藥力,正在不停地滌洗著所有的濁垢與污穢,把那些原本屬於世間的塵埃和凡俗盡數洗離骨胳,他的人變得輕了,輕的真的要飄起來,飄向遠方。

    那是一種似幻如真的感受,那是通天丸的絕世藥力,漸要轉換成修行者氣息的附帶效應,藥物所釋放出來的味道,彷彿變成了某種真實的氣體,從他的毛孔裡緩滲而出,慢慢地包融了他整個身體。

    ……

    ……

    飄飄然的陶醉中,隆慶還是沒有忘記那些遺憾,雖然以看似簡單、實則不可破的推斷,解除了喪命的危險,然而他清楚,接下來自己大概會被幽禁在知守觀裡,等著觀主歸來再做論斷,而懷中的這卷天書自然無法保住。

    然而接下來事態的發展,並不如他的意料。中年道人看著他淡然說道:「我很欣賞你的反應速度和對策,但你似乎忘記了,瘋魔如你可以視規則如無物,但道門和我們這座道觀,依然有自己的規則。」

    隆慶眉頭微皺,想要再說些什麼。

    然而中年道人再無話講,輕描淡寫的一掌向他的頭頂拍去,這一掌看著是那般的簡單,全無武道巔峰強者所具有的威勢與力量,然而卻蘊藏著某種玄之又玄的氣息,彷彿暗合了天地之間的某種至理,根本無法可避!

    隆慶避不開這一掌。

    無論他擁有如何神奇的遭逢,依然避不開知命境巔峰強者的一掌,這種實力境界之間的巨大差距,就像是昊天的意志一般,不可阻擋。

    看著愈來愈近的手掌,隆慶的臉上流露出絕望和不甘心的神情。

    中年道人的手掌,重重地落在隆慶的額頭上。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隆慶的頭顱沒有像熟透的果子一般墜落,也沒有像熟透的西瓜一般迸裂,還是好端端的。

    中年道人眉尖驟挑,似乎察覺到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

    那股蘊藏著天地至理的掌力,在觸到隆慶頭頂之前,恰好先行遇到了他體內通天丸初始迸發的那股氣息!

    草甸前迸發出一聲極沉悶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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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三十一章 青山不得出

    在隆慶想來,他的決斷,他的應對,沒有任何問題,完全掌握了人性的……不能說是弱點,應該說是特質,然而他忘記了很重要的一點,人性共通的特質,那麼必然在歷史上出現過很多次,換句話說,他的決斷以及應對,看似智慧,實際上不過是拾前人牙慧,依然走的是老套的路數。

    直到如今為止,隆慶依然不知道中年道人的名與姓,但在青衣道人被夫子一根木棒逐至南海後暫管知守觀的他,自然擁有足夠多的智慧與見識,隆慶的應對在他看來充滿了陳腐的令人厭憎的氣息,愈發令他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那便是強硬而極端的鎮壓,他毫不猶豫一掌拍向隆慶的頭頂,根本不理會那顆被吞噬掉的珍貴的通天丸,也不理會隆慶這個人對道門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他只是要維護道門的規則與底線。

    然而令人遺憾,令世間遺憾,將來也會令寧缺感到無比遺憾的是,中年道人的這一掌並沒有能夠把隆慶一掌拍死,反而極為詭異地、被隆慶身周籠罩的那層淡而極韌的氣息反震了回來。

    近乎巔狂的隆慶,心中再無任何道德規則的束縛,所以能夠做出如此多大逆不道的事情,然而昊天的世界畢竟是有規則的,而他此時能夠活下來,在很大程度上都要感謝這些規則:比如作用力與反作用力。

    中年道人輕描淡寫卻無可抵禦的一掌,落在隆慶的頭頂,震的他牙關驟鬆,五官震雪,卻沒有擊破那層薄薄的氣息,巨大至恐怖的力量,被那層氣息薄膜反震而回,讓他的手掌高高彈起。

    轟的一聲,隆慶的雙腳在堅硬的草甸地面上踏出一個深坑。腿上的褲子盡數碎成蝴蝶飛去。腿骨一陣劇痛,似乎斷了。

    煙塵瀰漫間,被一掌擊中的隆慶,就像是被一掌狠狠拍向地面的皮球,驟然一滯,然後以極為恐怖的速度向著天空彈去!

    呼嘯破風聲起。

    隆慶彈向空中,極高極遠,他極惘然,不知所措。感受著撲面而來的秋風,看著越來越近的雲層,想著先前服下通天丸之後輕飄飄的感覺,不由心想,難道自己真的就此羽化成仙,將要離開這個糟糕的人間?

    一顆通天丸,不可能真地讓凡人成仙。

    只要沒有變成神仙,飛的再高。也總有落下的那一刻。

    隆慶被震離地面。飄飄然飛起,不知飛了數十丈還是數百丈,就在他覺得自己似乎伸手便可以觸摸到碧空流雲的時刻,他開始下墜。

    除了那些能夠回到昊天神國的聖賢,絕大多數世人最後的歸宿都是大地,大地對人類的吸引力是那般的強,強到帶有很多力量。

    那些力量讓隆慶下墜,並且墜的越來越快。

    他離了雲端。破了秋風,看著中年道人,越過草甸,掉落草甸後方的絕壁之中,擾亂那引起經年不散的雲霧,直入幽深不見底的淵壑。

    從如此高的地方落下來,哪怕是知命境的強者。也會被大地震成一灘肉泥,更何況誰也不知道深淵之下有怎樣的凶險。

    隆慶就這樣帶著天書,墜入深淵之中。

    中年道人走到崖畔,看著崖間的雲霧像被石頭擾動的湖水般不停流淌,沉默不語,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

    沒有人知道隆慶究竟是生是死。

    他或許能活,但應該已死。

    然而誰知道呢?

    中年道人看著漸漸被流雲吞噬的那個人形空洞,默然想著,如果這樣你都沒有死,那麼你或許真的便是傳說中的天諭之人。

    ……

    ……

    知守觀後的那座青山裡,不時響起或沉悶或淒厲的聲音,那些散落在山道和密林裡的青籐,隨著這些聲音不停地顫抖,彷彿感到格外恐懼。

    這些聲音來自洞窟裡避世數十年的恐怖道士們,這些道士並沒有刻意地展現自己的威能,只是心有所感有所繫,隨意談吐,便讓青山青籐與紅土盡皆顫慄不安,數十個洞窟震動欲塌。

    「為什麼?」

    「為什麼讓我看到希望,卻又是如此冷酷的一個希望。」

    「我要殺了那個晚輩。」

    「那個廢物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對我們這些人動惡念!」

    「何道人為什麼臨死前什麼都沒有做?」

    「他看到了什麼?」

    「昊天的意志還是冥王的陰影?」

    「難道這才是真正的天諭?」

    被殘亂青籐依然緊緊包裹的山崖,忽然變得安靜起來,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洞窟裡的那些老道士們,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幕畫面,想著隱隱明悟到的某些真相,片刻間竟同時沉默不語。

    很長時間之後,有道極為渾厚的聲音在山崖間響了起來,那些正試圖在山腳密林碎屑裡尋找築巢材料的鳥兒,聽著這道聲音,頓時驚恐地四處飛散。

    「不管是昊天的意志還是冥王的陰影,也不理會是上天的諭示還是人類的原罪,這個年輕的道門弟子出現在我們身前,已經說明了很多問題,何師兄被那個年輕人奪走一身修為,在臨死前卻沒有殺死對方,表明他不想抵抗這種誘惑。」

    一處洞窟裡傳來一道極滄桑老邁而怨毒的聲音。

    「如果換作是我,只要隆慶能夠繼承我一身功業,然後毀滅書院,滅掉唐國,或者我也願意,這數十年來的幽居生涯,我實在已經熬夠了,當年若不是被軻浩然這個瘋子砍了一劍,我現在應該坐在墨玉神座之上,哪裡會被蓮生搶了位置,又哪裡會餘生不見青天與子民?」

    又有一處洞窟裡傳來一道冷漠至極的聲音。

    「如果你真甘心把功業傳給那個年輕人,那你先前為何要殺死他?說來說去,你終究是捨不得脫困的機會,你也莫要說什麼當年,然後再來論捨不得,我們這些被困洞窟的老傢伙,誰沒有一把血淚?當年夫子上桃山斬桃花,我若不是攔在最前面,被一眼看成重傷。衛光明哪裡敢因為那些莫須有的罪名便把我逐出桃山?」

    先前那道滄桑老邁的聲音嘲諷說道:「你身為西陵長老。天諭神座的親師兄,居然與宋國普通信徒的老婆日夜尋歡,若不是念在你在夫子手中落了重傷,你以為衛光明只是把你逐出桃山便罷了?」

    「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你完全可以把修為傳給那個叫隆慶的廢物。」

    「你為什麼不傳?」

    「因為我總有出去的那一天。」

    「山崩海枯,你也不可能出去。」

    「都不要吵了。」

    那道極為渾厚、充滿了無窮威勢的聲音,在山崖間炸開,震的青籐碎段簌簌作響,那些正欲飛離的鳥兒哀鳴墮地。

    很明顯,洞窟裡的那些老道士們都很畏懼這道聲音。

    「何師兄當年被軻浩然腰斬。數十年來生不如死,不像我們還可能有重見天日的那天,能夠有這樣一個狠毒的傳人,並不見得是壞事。」

    「但我們不同,我們身上的舊傷雖重,卻沒有到無法壓制境界的那種程度,只要有機會,我們便可以離開這些洞窟。離開知守觀。那個狠毒的連我都感到心悸的年輕人無論是死是活,總之是遠離了我們,我們現在需要做的事情,便是靜心潛修,沉默等待,任何對當年榮光的回憶,都是心頭的毒藥,就算沒有那個年輕弟子。你們也會走火入魔。」

    山崖間一片死寂,沒有任何人敢表示反對,因為那些洞窟裡的老道士們很清楚,要論起憶當年,沒有任何人比那個人更有資格追憶當年,當年若不是慘敗在軻浩然的劍下,這位渾厚聲音的主人。如今必然會端坐在西陵神殿的最上方,以掌教的身份統領著整個昊天道門。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山崖間再次響起聲音,青籐不動,那些如染了血般的紅土,卻因為這聲音裡的絕望和怨毒,而開始簌簌滾動起來。

    「我們真有活著離開這些洞窟的一天嗎?」

    「我們真的能夠重見天日嗎?」

    「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

    「我們已經等了幾十年,有的人已經等到老死,難道不寧繼續等下去?」

    這些帶著怨毒絕望不甘情緒問出來的問題,就像是深秋裡寒冷的雨水,不停地衝洗著洞窟外的山崖,給洞窟裡的人帶來無盡的痛苦。

    很久之後,那道渾厚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帶著悵然,帶著堅毅,帶著對未來的期望和對某人的怨恨,沉聲說道:「等待著,永遠等待著,準備著,時刻準備著,等待著,準備著那個老不死的去死,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

    數十年前,魔宗勢盛,相對應的,昊天道門強者輩出,西陵神殿如果盡出戰力,看似可以橫掃世間。

    然後,書院出了一位小師叔。

    那位小師叔姓軻名浩然,騎著一頭小黑驢,腰間佩著一把不起眼的劍,先滅魔宗,然後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又或者不需要任何原因,只是理念不同,開始與道門的強者們對戰廝殺。

    腥風血雨間,不知多少道門驚才絕艷的修道天才,或被軻浩然斬於劍下,或被他重傷成疾,或被他逼得破境而遭天遣,就此遁世不敢出。

    一日,昊天道門強者雲集,陷軻浩然於重圍。

    軻浩然戰而勝之。

    然後,遭天誅而死。

    其後,夫子入西陵,登桃山,斬盡桃花,殺參與此役之人,重傷其餘之人。

    知守觀觀主,青衣道人迎之。

    夫子手持一棒擊之。

    青衣道人慘敗而遁,遠避南海,自此一生不踏陸地。

    數十年後。

    知守觀後有青山,山崖裡洞窟如蟻穴。其間住著無數境界恐怖、卻身受重傷的大強者,半數為軻浩然所斬,半數為夫子所斬。

    這些道門的強者如果重現世間,不知會掀起多麼可怕的風雨,然而他們卻無法出來,這個世界甚至早已經遺忘了他們的存在。

    因為夫子不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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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三十二章 昊天的影子

    隆慶醒了過來,迎接他的是如重紗般的瘴氣厚霧,滿地厚厚的腐敗樹葉,以及身上傳來的無盡痛楚。

    從那般高的山崖摔落,居然還活了下來,他自己都尋找不到什麼合理的答案,或許是瘴霧上方那些若隱若現的古樹減輕了下墜之勢,或者是身下這些厚若軟榻的腐葉淤泥起了作用。

    隆慶更覺得,自己能夠活下來是昊天的意志,就如在知守觀裡與師叔對話裡提到的那般,如果自己真是傳說中的天諭之人,承載著昊天最隱晦的意志,那麼昊天便不會讓自己隨隨便便死去。

    自己果然沒有死,這個事實讓他生出無窮信心,同時也生出很多惘然和恐懼,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人生應該怎樣走。

    淤泥腐葉雖軟,隆慶身上依然有很多骨頭折斷,但真正的痛苦並不是肉身上的傷害,而是體內那兩道正在不停衝突的強大氣息。

    來自半截道人的天啟境氣息,在他昏迷時,不再有意志束縛,咆哮著從識海、從他身體各處噴湧而出,變成了無數把鋒利的鋼刀,不停地颳著他的骨頭,切削著他的肌肉,更試圖把他的雪山氣海轟成廢墟。

    而通天丸裡蘊藏著的靈藥氣息,則是不停地修復著他骨頭上的裂口,肌肉上的斷絡,滋潤著他的生機,不停地從那些廢墟中,依著最後殘存的影子,一次又一次地修復著雪山氣海。

    這是不斷破壞毀滅又不斷修復重生的過程,極為痛苦。

    昏迷時倒無所謂,此時醒來之後,這些痛苦便成為了最真切的存在,隆慶的臉瞬間變得雪白一片,一聲極為悽慘的嘶吼,從滲著血的牙齒裡迸將出來,在幽靜的谷底林間傳的極遠。

    因為痛楚太過劇烈,隆慶險些剛醒過來,便再次昏迷過去。但他清楚此時的清醒對自己有多麼重要:如果昏迷在充滿毒素和未知危險的谷底密林裡,自己根本撐不了太長時間,到那時昊天再如何仁慈也只能拋下自己。

    又是一聲慘嚎,隆慶向著身旁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重重撞去,硬生生撞斷自己的一根肋骨,用新鮮的疼痛壓制住其餘的痛苦,在昏迷前的那剎那,爭取到片刻時間。斂神歸意。盤了個散近無形的蓮花坐,開始冥想療傷。

    時間緩慢地流逝。

    隆慶臉色蒼白,道袍上的血水早已凝固。他坐在腐葉爛泥上,始終保持著那個姿式,胸膛毫無起伏。彷彿已經沒有了呼吸,看上去就像是一具死了很長時間的屍體,然而在他的體內,那兩道氣息依然在不停衝突廝殺。

    通天丸的藥力和半截道人的天啟境氣息,把他的身軀和原本的氣息盡數清除乾淨,變成一個彷彿是空著的桶,身周那些極毒的霧瘴,不停地向著他的身體裡湧入,以最小的尺度不停改造著他的身體。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谷底的密林裡始終天光晦暗,不知是晨還是暮,隆慶的身體微微顫抖,哇的一口噴出血來。

    匪夷所思的是,這口血竟是黑色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帶毒霧瘴的原因,還是因為別的什麼,隆慶身體裡的血變成了黑色。看上去像是墨汁,又像是泥沼裡的腐水!

    多日前,在南海舟上舷畔,生出了一朵黑色的桃花,隆慶摘下那朵黑色桃花。佩在自己胸前,此後便再也沒有取下來過。

    在逃離山窟和知守觀的過程中。他胸前這朵黑色桃花,染了很多血,紅黑相間,格外艷麗詭魅,此時被黑色的血重新塗染了一遍,頓時泛出幽幽的黑芒,然後光澤迅速斂滅,只餘下純淨的黑,寒涼有如黑夜。

    坐在腐葉的隆慶,整個人也彷彿變成了一朵黑色的桃花,體表溫度漸越寒涼,漸漸融入週遭的環境之中,彷彿變成了霧瘴裡的一部分,變成了一堆腐葉。

    有色澤斑瀾的毒蛇,在腐葉滑游而至,圍繞著隆慶的身體轉了數圈,似乎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然後遊走。

    又有面若厲鬼的山猴,怪叫著在林間蕩來,蹲在隆慶的身體旁邊,搔首弄姿,呼嘯喚伴,然後很無聊地離去。

    有枯葉飄落。

    有風起,枯葉再次飛起。

    隆慶依舊坐著,無知無覺,與週遭融為一體。

    此時,即便是修行者仔細感知,也無法將他分離出來。

    而這,正是晉入知命境最明顯的象徵。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隆慶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他的眼眸裡不再有劫後餘生的慶幸,也沒有對未知前途的惘然,更沒有什麼痛楚,有的只是平靜和冷漠,對世界和自己的平靜,便是絕對的冷漠。

    他站起身來。

    胸前那朵黑色的桃花愈發幽黑,欲滴。

    便在這時,一朵純粹由氣息凝成的桃花,在隆慶的身後綻發。

    那是他的本命桃花。

    同樣也變成了黑色。

    就在這朵黑色本命桃花綻放的一瞬,密林霧瘴裡,被一道寂滅的氣息所籠罩。

    正在腐葉底歇息的那條色彩斑瀾的毒蛇,身軀一僵,然後死去,而遠處林中的鬼面猴,驚恐怪叫著,向著更遠的地方開始逃亡。

    ……

    ……

    在南晉軍隊的追剿下,尤其是隨著神殿裁決司的加入,逃亡的人,現在只剩下了十幾人,騎兵統領們也只有五人還苟活著。

    這些曾經在西陵神殿擁有無上榮光的人們,如今成為了罪人,像狗一樣在西陵神國境四周的山林裡逃亡。

    幾乎每天都有人死去,幾乎每天都有重傷的人被拋棄,他們不知道逃亡要逃亡多久,更令他們心生絕望的是,他們不知道這場逃亡的盡頭是什麼,哪怕是絕望的末路,至少也知道末路在哪裡。

    他們現在是西陵神殿的罪人,在昊天的世界中,沒有任何國度敢收留他們,唯一有實力收留他們的唐國。絕對更願意砍掉他們的腦袋。

    他們逃亡道路的盡頭會在哪裡?

    他們會以什麼方式死去?

    紫墨的容顏削瘦,神情疲憊,眼神裡充滿了麻木。

    他看著暮色中山下的原野,看著那片屬於宋國的疆土,知道那裡的道觀們都已經拿到了自己這些人的畫像,就算想要潛入民間,也已經無法做到。

    想著逃亡之初,對著漆黑夜色默默許下的願望。紫墨臉上流露出極痛苦地神情。喃喃說道:「只要能夠活下來,我願意把自己的生命與靈魂都奉獻給冥王,不懼萬世沉淪。然而……這是何等樣的妄自尊大啊,冥王又如何會在意你我這些螻蟻,你即便想奉獻。又哪裡能夠接近這樣偉大的存在?」

    「凡俗想要接近偉大,往往需要一個過程,需要一個引路人。」

    崖畔響起一道冷漠的聲音。

    紫墨神情驟變,身後的十餘名逃亡者,更是以最快的速度,拿起了手中的武器,警惕地望向崖畔,隨時準備攻擊。

    一名年輕男子站在崖畔,看著落日的方向。

    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道袍。正好擋在落日之前,所以身影顯得極為幽暗,微寒的秋風從原野間來,順崖壁而上,捲動黑色道袍的袂角,不時漏過幾縷暮光。

    逃亡者們都曾經在西陵神殿生活過很長時間,看著崖畔的男子。覺得自己的眼前出現了某種幻象,彷彿看到了昊天的影子。

    又或者是看到冥王的影子。

    連日逃亡,他們的神經已經繃緊到快要斷裂,選擇的宿營地極為偏僻隱密,然而他們沒有想到。居然這樣還被人發現,被人悄無聲息地靠近。

    在他們看來。能夠悄無聲息出現在崖畔的人,定然擁有極強的實力,如果不是宋國道門的高手,那麼只可能是西陵神殿的強者。

    修為被廢的逃亡者們,根本不奢望能夠戰勝道門的強者,在聽到那個聲音的一瞬間,絕望的情緒,便佔據了他們的身心。

    絕望之餘,他們逼將出極為強烈的戰鬥意志,反正都是要死,而且今天可能是最後一戰,那麼死也要死的壯烈一些。

    然而沒有人動手。

    因為崖畔穿著黑色道袍的年輕男子,給人一種無法挑戰的感覺。

    更因為紫墨忽然跪到了那名年輕男子身後,痛哭不已。

    緊接著,有更多的人認出了那名年輕男子,尤其是那四名曾經的神殿騎兵統領,顫抖著奔到崖畔,在紫墨身後雙膝跪地,對著那名年輕男子的背影放聲痛哭,就像是離散在荒原上的牧羊看到了自己的主人。

    紫墨統領看著那個背影,淚流滿面,顫聲說道:「司座大人……所有人都說您已經死了,您還活著……這真好。」

    一名斷臂統領嚎啕大哭道:「大人……大人……我就知道大人您不會就這麼拋棄我們,您終於回來了!」

    隆慶轉身,望向自己這些曾經的下屬,說道:「願意重新追隨我嗎?」

    崖畔哭聲漸止,所有人連連叩首。

    紫墨抬頭,看著隆慶臉上的那道傷痕,看著他胸前的那朵黑色桃花,想著那些傳聞,震驚地發現,司座大人非但沒有死,而且修為境界更是遠勝當初!

    然而緊接著,一股極寒冷的氣息滲進了紫墨和所有人的心底深處。

    這股寒冷氣息來自隆慶的身上。

    也來自他說的這句話。

    「我確實曾經死過,只是不知道在死之後見到的是昊天還是冥王。在死去的那段時光裡,我想了很多事情,然而直到現前聽到紫墨你的那句話,我才忽然想明白,或許我根本不是什麼天諭之子。」

    隆慶望向天邊的夜色,若有所思說道:「也許……我是冥王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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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5 19:15: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三十三章 坐地成魔

    對修行者而言,修行五境之中,最重要的兩個關口便是初識和知命,初識是普通人踏上修行道路看到的第一眼風景,那時修行者能夠看到多少,便基本上可以確定將來他能夠在修行道上走多遠,而知命境則讓超凡脫俗變成了某種可能,是修行者真正遠離俗世的開端,所以當修行者跨過這道門檻的瞬間,往往能夠看到他們本來看不到的未來,感應到某些玄妙的預兆。

    逃離知守觀摔落山崖,在谷底毒霧裡靜坐悟道破境入知命,隆慶如今是大修行者,一身修為境界早超當年,但他沒有像西陵教典裡記載的那些前輩一樣,入知命的瞬間感知將來,生出預兆,直到此時站在崖畔,看著將落的紅日,聽著紫墨等人的悲泣聲,他才隱隱然有若感應。

    夕陽將要落山,世界將歸黑暗,自己的行為可以稱得上是欺師滅祖,而自己現在的心境亦是如此寒冷,那麼這些年這些事,自己真的如觀主所說是在稟承昊天的意志,還是說這些都是在自欺欺人,自己早已經背離了光明的世界,毅然決然地投身漫長的黑夜,變成了冥王的前驅?

    隆慶看著夕陽逐漸被山巒吞噬,臉上流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對於所有的猜忖都無法確定,因為那是他現在依然無法觸及的領域。

    聽著隆慶的話,紫墨和人們感到渾身寒冷,然而這些寒冷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因為在逃亡的路上,他們見過太多死亡,承受過太多羞辱,知道與世間的冷眼和秋風比較起來,真正的黑夜反而更加安全,甚至溫暖。

    人們再次對著隆慶重重叩首,表示自己的忠誠。

    紫墨跪在隆慶身前,語氣蕭索說道:「司座大人,屬下不敢欺瞞……我們下桃山時。被廢了一身修為,現如今只不過比世間普通人多了些見識和經驗,屬下不知道大人此番新重現世的目標是什麼,但我想大人必然是要做大事的,我擔心非但不能幫助大人,反而會拖累大人。」

    隆慶看著他平靜說道:「我需要的,只是你們絕對的忠誠,至於修為被廢。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我聽說你們現在被稱作墮落騎士,那麼請你們強大起來,然後隨我一道墮落。直至深淵的底部。」

    說完這句話,他從懷中取出一個藥匣。

    紫墨感應到藥匣裡事物透出來的精純藥力,不由身體微顫。臉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顫聲說道:「大人,這是……」

    他以及別的這些墮落的騎士,被西陵神殿裁決司廢掉修為,但雪山氣海未毀,只是被道門秘法鎖死了雪山諸竅,如果想要重新恢復修為,至少需要三位大神官層級的強者強行打通,或者像寧缺當年那樣連逢奇遇。

    一路逃亡。墮落騎士們從來沒有奢望過能夠恢復修為,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三位知命巔峰強者的幫助,而且世界上沒有太多的奇遇。

    直到他們在崖畔遇到了曾經的直屬上司:隆慶皇子。

    隆慶皇子手中的藥匣裡裝著坐地丹。

    坐地丹不是道門聖藥,而是出自佛宗,這種丹藥雖不似通天丸一般能夠醫白骨,治死人,延長壽命。但在清竅洗心方面,卻擁有難以想像的功效,重新疏通那些被鎖死的竅關,並不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墮落騎士們顫著手從紫墨手裡接過丹藥服下,然後閉目盤膝坐下。

    丹藥名為坐地。取的是坐地成佛的意思,他們此時便坐在地上。相信哪怕修為盡復,他們依然不能成佛,但能成魔。

    山崖越來越暗,漸趨漆黑。

    穿著黑色道袍的隆慶,彷彿與黑夜融為了一體。

    看著坐在地上,運功消化藥力,試圖衝破雪山鎖竅的下屬們,他臉上的神情很平靜,沒有因為這些自己耗盡心血才煉成的坐地丹就此用掉而可惜,他也沒有擔心這些下屬恢復實力後還會不會對自己保有絕對的忠誠。

    過往這些年,他是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司座,那座黑色神殿的三號人物,因為葉紅魚癡於修道的關係,司內事務尤其是裁決司直屬的神殿騎兵,全部由他親自負責管理,這些騎兵統領都是他絕對的親信。

    葉紅魚成為裁決大神官後,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這般荒謬的原因,對這些騎兵統領施以殘酷的懲罰,除了憑此立威,還有一部分原因,便是要把隆慶的影響力完全地抹除掉。

    因為往事,隆慶對這些墮落騎士的信任,自有道理,而且最關鍵的是,坐地丹裡有他的心血,那麼當這些墮落騎士服下坐地丹後,他們便會成為隆慶的心血,他們無法隱瞞隆慶任何事情。

    ……

    ……

    做為昊天道門的重要組成,龍虎山天師道一直是西陵神殿最堅定的追隨者,在相對偏遠的齊國,也擁有不少直屬的信徒,當代張天師在齊國更是如同國師一般的崇高存在,龍虎山上的道殿修的金璧輝煌,石坪四周廣植青樹,入秋亦不變色,山風徐來之時,樹梢輕搖,有若仙境。

    然而今天的龍虎山不再有絲毫仙境的影子,彷彿變成了傳說中的冥界,石坪上倒臥著無數具道人的屍體,青樹梢頭掛著殘缺的斷肢,血腥味瀰漫在空氣中,道殿緊閉著正門,門縫裡向外流出的鮮血,將凝未凝,如果漿一般。

    道殿裡,穿著黃色道袍的張天師,面色蒼白地看著眼前這群黑衣道人,顫抖的手指間拈著最後一張符紙。此時,天師道所有的弟子都已經戰死,只剩下他還活著,問題在於,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

    張天師修符,已至洞玄巔峰境界,距離踏入知命境的門檻只差一步,西陵神殿掌教大人認為他能夠在三十年破境成功,成為珍貴的神符師,所以哪怕每次去西陵神殿,他會受到極大的尊重。

    但此時他在這些黑衣道人的眼中,看不到絲毫尊重,哪怕是對敵人的尊重都沒有。這些黑衣道人眼神平靜而冷淡,看著他就彷彿看著一個死人。

    「你們這些罪人……不是被神座廢了修為……怎麼會這樣?」

    張天師臉色蒼白,聲音嘶啞恐懼說道。他認得這些黑衣道人裡面數人的面容,知道對方便是被逐下西陵神殿的那些墮落騎士,然而前些天還聽說,這些墮落騎士被南晉的軍隊和道門追殺的像狗一樣,為什麼這些墮落騎士會忽然來到龍虎山,而且恢復了所有的實力。甚至擁有了更強的實力!

    這十六名黑衣道人盡數晉入洞玄境。五名曾經的神殿騎兵統領,流露出的強大氣息證明他們已經站在洞玄巔峰的境界上,尤其是當中那位紫墨統領。甚至隱隱然已經觸到了那張紙,隨時有可能破境入知命!

    除了唐國和南晉這樣的強國,世間還有哪個國度能夠集合這麼多強者?這些黑衣道人們擁有這樣的實力。哪裡是龍虎山的弟子們所能抗衡,尤其是這些黑衣道人在先前的戰鬥中,展現出來了令人心寒的冷酷甚至是嗜血,那種冷酷嗜血,更是讓他們的強大變得更加可怕。

    張天師恐懼而迷惘,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些褻瀆昊天的罪人,非但沒有死去,反而強大到了這種程度。

    沒有一名黑衣道人回答他的問題。他們只是沉默地站在道殿中間,像看死人一樣看著他,似乎在等待著誰的到來。

    隆慶不知何時出現在道殿中,他身上也穿著一件黑色的道袍,道袍的邊緣繡著一根金色的帶子,就如同太陽在烏雲畔塗出的畫面。

    張天師看著隆慶,不可置信說道:「你……隆慶皇子……你居然沒有死!」

    隆慶平靜說道:「如果你經歷了我過去兩年的人生。大概就會知道,想死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張天師忽然明白了,看了一眼那些黑衣道人,嘶著聲音咆哮著:「這都是你做出來的!你這個瘋子!你難道不怕被昊天拋棄!」

    隆慶說道:「也許昊天拋棄的是天師你。」

    張天師絕望說道:「如果真是那樣,那你便動手吧。」

    隆慶沒有說什麼。只是靜靜看著他。

    張天師忽然發現,隆慶的眼眸發生了某種變化。黑瞳與眼白的界線驟然模糊,一抹極淡的灰色,正在浮現。

    他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

    但他猜到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一定很可怕。

    他厲嘯一聲,捏碎了最後一張符。

    一道火牆無由而生,以他的身體為圓心迅速收攏,眼看著便要把他燒成灰燼。

    張天師隔著火牆,盯著隆慶憤怒地咆哮道:「你這個魔鬼!休想得逞!」

    隆慶神情不變,下一刻,他的身影便出現在火牆之中。

    一朵黑色的桃花,在他的身後綻開。

    一道寒冷的氣息,在道殿裡生成。

    火牆驟然熄滅。

    隆慶的眼眸盡數變成灰色,幽暗至極。

    張天師感覺著身體裡的念力被高速抽吸而出,眼中流露出極端的恐懼,看著隆慶那張依舊美麗的面容,怨毒而絕望地詛咒道:「你會死的比我更慘。」

    啪的一聲,張天師枯萎的身體摔落在地面上。

    隆慶閉目片刻,再睜開眼時,一切已經回覆了正常。

    他抬步向道殿外走去。

    十六名黑衣道人以紫墨為首,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無論是步伐還是氣息,都暗自追隨著隆慶的節奏與韻味。

    漸要化作一個整體,然後化在黑夜裡。

    沉重的道殿大門緩緩開啟。

    秋日山風漸起,拂動隆慶的衣袂。

    他感覺到自己又強大了一分。

    這種感覺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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