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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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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8 19:22:0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五十四章 瓦山小鎮

    桑桑的病情能夠暫時穩定,寧缺最感謝的人便是葉紅魚。他知道那位年輕的裁決神座,這時候應該正在捕殺隆慶的道路上,按道理來說,哪怕不是朋友,僅僅出於感激,他也應該表示出一定程度的擔心,但他並沒有。

    寧缺對葉紅魚有絕對的信心——如今的隆慶皇子確實非常恐怖,那場秋雨之戰裡,如果不是命好,他只怕早便死了——但他始終認為年輕一代的修行者裡,最恐怖的還是葉紅魚這個女人,她既然說會親自去殺隆慶,那麼隆慶必然難逃一死。

    看著窗外的秋色,回憶起那場秋雨裡的血腥戰鬥,破廟前的墮落騎士幽冥般的身影和穿著一身黑色道衣的隆慶,忽然與他記憶中的某些畫面重疊起來,片刻後他想起,在自己曾經做過的數個夢中,他曾在荒原那頭看見了三道黑色的旋風煙塵。

    那三道黑色的煙塵透著冷酷與幽暗的味道,彷彿是黑夜的一部分,此時細細想來,還真與那日隆慶與墮落騎士身上透出的意味相似。

    寧缺越發覺得隆慶當日說的話也許是真的,那個學會吃人並且愛上吃人的傢伙,才是冥王之子。

    一念及此,他頓時覺得心境安寧了數分,對自己身世傳言的隱隱畏懼,對佛宗的忌憚也自然少了幾分,對到達爛柯寺的心情急了幾分。

    再如何焦慮急迫,旅途終究需要一里一里地前行,尤其是桑桑身體虛弱,也禁不住長時間不休息的連續跋涉,所以馬車的速度並沒有提起來。

    南方氣候相對濕暖,時值深秋,秋意卻是濃而不肅,道路兩側多見青色的樹木,與北方蒼涼的景緻相比,要悅目的很多。

    偶有一場秋雨落下,終究還是一天比一天涼了起來。桑桑的身子也變得更涼,尤其是手腳,摸上去竟像是冰做似的。

    烈酒能夠起到的暖身效果,維持時間越來越短,於是寧缺把前兩年剩下的那些有暖寶效果的失敗符紙,都貼在了桑桑的身上,又在車廂裡弄了一個火盆,在修行者眼中無比珍貴的火符。在銅盆中不停地燃燒。日夜都未曾熄滅過,並不長的旅途不知燒了多少符紙。

    以前寫好的火符用完了,便寫新的。寧缺的念力再如何雄渾霸道,也禁不住這等豪奢誇張的做法,臉色變得越來越憔悴。

    桑桑沒有勸阻他。因為她知道勸阻沒有任何意義,也不會產生任何效果,如果現在病的是寧缺,她也會做同樣的事情,而寧缺也不會勸阻她。

    她每天看著窗外秋日風景,或者是窗畔寧缺的臉,小臉上露著平靜的微笑,對她來說,現在只要是風景都好看。哪怕秋風秋雨落黃葉一地凋蔽,只要是寧缺的臉就好看,哪怕那張臉憔悴的像是好多天都沒有睡過覺。

    桑桑看風景的時間越來越長,小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甜,但她說的話卻越來越少,以往這些年,她的話本來就不多。現在愈發的沉默。

    她不知道爛柯寺那位長老能不能治好自己奇怪的病,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將來,如果有會是怎樣的將來,這種不知道所產生的惘然恐懼,便是沉默的原因。

    寧缺明白她現在的心情。卻沒有說什麼,因為他知道桑桑的性情。

    看似溫和實則倔強的桑桑。從來都不喜歡被安慰,因為這些年她和寧缺是拼了命才活下來的,所以她知道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都不能軟弱,越軟弱越容易死,而如果因為被安慰而感動,那便是軟弱的開端。

    寧缺沒有安慰她,只是更多地把她抱在懷裡,看著窗風的清秋風景,長時間的發呆,其實這樣挺好,他們都覺得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除了把桑桑抱在懷裡看風景發呆,其餘的所有時間,尤其是桑桑入睡的時候,寧缺一直在做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修復元十三箭。

    箭匣裡有專門配備的修箭工具,他的手很穩定,而且鐵箭桿上刻的本來就是他的符,所以鐵箭的修復工作進行的很順利。

    就在他修好最後一根鐵箭時,車廂外傳來了嘈雜的人聲。

    桑桑掀起窗簾,向前方望去,只見南方的丘陵間,突兀出現了數座形狀方正怪異的山峰,那些山峰頂部平直如削,看上去就像是屋簷上的黑瓦。

    瓦山到了。

    ……

    ……

    在昊天的世界裡,佛宗千年沉默,閉門修行,偶有入世,也是甘為道門的附庸,更多的是以思辯禪修聞名於世,而在禮佛與祭天的關係上,很多高僧,更是直接認為命輪只不過是昊天意志的另一種表現方式。

    這種說法,直接讓佛宗低調地棲息在道門的體系之下,顯得極為低調,以至於有很多前賢在筆記裡直接認為,佛宗更多是一種思維的方式,而不涉及其餘。

    或許正是因為這種種原因,佛法在世間並不如何昌盛,除了那些行於鄉野的苦行僧外,在南晉等國,想要找到一座佛寺都極為困難。

    唯一的例外是月輪國,那因為離荒原深處的佛宗不可知之地懸空寺很近,月輪國深受佛宗影響,修佛極為流行,甚至有七十二寺煙雨中的形容。

    然而煙雨七十二寺,卻始終無法壓過東南名勝裡的一間古寺,無論是對佛宗的重要性,還是在信徒心中的地位,這間古寺都要遠勝月輪國諸寺。

    這間古寺便是爛柯寺。

    爛柯寺便在瓦山中。

    ……

    ……

    爛柯寺的歷史極為悠久,根據典籍記載,就在西陵神殿建成後不久,當時人跡罕至的青幽瓦山深處便有樹木倒下,有亭台樓榭新起,有塔殿漸作。

    在修行界的傳聞裡,爛柯寺是不可知之地懸空寺留在世間的山門,就如同於西陵神殿與知守觀的關係,故而極得尊重,無人敢輕易觸犯山門森嚴。

    歷史與傳說造就了爛柯寺與眾不同的地位,無數年來,不知有多少或悲壯或肅穆或傳奇的故事,在這間古寺裡上演,也因為這間古寺,盂蘭節漸漸成為世間最重要的節日,而數十年來最蔚為風行的辯難,也是發端於此。

    此時還沒有到盂蘭節的正祭日,大唐使團尚未到來,然而瓦山之前已經變得非常熱鬧,青石街兩側的民宅二樓,掛著各式各樣的旗子與幡,那些旗旛的顏色很是素淨,大多都是黑白二色,卻不知隱喻的是瓦山周邊最流行的弈棋,還是指向盂蘭節的真實原因,超度冥界的亡魂。

    相信爛柯寺裡的普通僧人,和在小鎮上居住了數十代的居民,都已經不清楚這種習俗的來源是什麼,對於活在現世的人們來說,盂蘭節只是一個簡單純粹的盛大節日,他們所需要做的就是享受節日的氣氛。

    瓦山下的小鎮裡已經有很多遊客,這些遊客不知來自何方,臉上都帶著相同的幸福笑容,大人們微笑著彼此問好,在那些傳說中的千年老屋裡遊玩欣賞,孩子們在街道上奔跑追逐,有女童氣喘吁吁追著自己的兄長,小臉上滿是委屈的神情,忽然在道畔的石池裡看到了數百尾紅魚,馬上蹲了下來,睜大眼睛看著那些平靜游動的魚兒,早就忘了自己要找到哥哥哭上一場。

    站在石池旁的中年男人,看著女童笑了笑,遞過一根細木棍,細木棍那頭綁著個只有茶盅大小的細網兜。女童看了看身後正在摸錢的人們,有些羞澀地搖了搖頭,她知道撈魚需要錢,但媽媽說了,自己還太小身上不能帶錢,只能放在哥哥身上,但哥哥卻要拿錢去買糖人,這時候不知道跑到了哪裡。

    女童忽然想起來自己是在追哥哥,驚叫一聲站了起來,正在她有些害怕的時候,她那約摸七八歲的哥哥不知道什麼時候從人群裡擠了回來,看著她嘿嘿得意笑著,然後從腰間掏出兩塊銅板塞到了她的小手裡。

    於是石池裡的紅魚不再那般安寧,水花微濺,池畔附著的經年青苔,都有了剝落的痕跡,街道上不時響起兄妹二人失望的嘆息和驚喜的大叫。

    黑色馬車停在鎮外,沒有進去。

    齊國道殿的騎兵被寧缺趕走了。

    他和桑桑隔著窗簾,看著平靜喜樂的小鎮,看著蹲在池畔撈魚的那對兄妹,大概是想起小時候去城寨趕集時的情形,笑了起來。

    ……

    ……

    瓦山不是單獨的一座山,而是幾座山相連。

    這幾座在深秋依然散發著幽幽綠意的山峰,形狀非常相似,峰頂平齊如刀削,遠遠看上去就像是數片黑瓦被頑童隨意地搭在一起。

    小鎮很熱鬧的時候,瓦山深處卻還是那般安靜,林間隱現古剎一角,彷彿被佛法感染,南方秋蟬最後的鳴叫,也顯得並不淒厲絕望,而帶著解脫的淡然。

    這裡是後山,如果要往爛柯寺去,從這條山道上去,永遠無法抵達正殿。

    但黑色馬車此時正緩緩向山道上去。

    寧缺帶著桑桑來瓦山,本來就不是要去爛柯寺,他是要去後山找人。

    爛柯寺後的幽山裡,住著避世隱居的數代佛宗大德。

    寧缺要找的便是其中一位。

    便是他已經聽人提起過無數次的那位爛柯寺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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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9 19:11: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五十五章 歧山大師

    爛柯寺有很多長老,有分管戒律的,有主持禪院的,隆慶當年在此辯難大放光彩時,便曾得到其中某位長老的欣賞,然而這間古寺裡真正的長老,或者說不加任何首碼形容,便可以讓聽者知道說的是誰的長老,永遠只有一個人。

    歧山長老是懸空寺、甚至整個修行世界輩份最高的那個人,比曲妮瑪娣高,甚至聽聞比西陵掌教還要高半輩,除了書院這個特殊的地方之外,世間絕大多數人在他面前都要執弟子之禮。

    誰也不知道這位佛宗大德如今高壽幾何,有人從當年那場他與西陵神殿掌教的著名談話中,推斷出他早已過了百歲。而說來有趣,那場著名談話的破題,卻是歧山長老與掌教大人猜測夫子的年齡。

    修行界傳聞,歧山長老是百年前懸空寺前代講經首座的私生子,當然沒有人敢向他求證,甚至無人敢提,所以傳聞永遠只是傳聞。

    但真正能夠讓歧山長老得到整個修行界敬重的原因,並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輩份,或者是令人敬畏的身世,而是因為他高潔的德行。

    數十年前,大陸南方遇著一次極恐怖的洪災,大河咆哮氾濫,濁浪淹沒無數良田,各國江堤接連破毀,倒灌大澤,情形危險至極。

    當時還是爛柯寺住持的歧山大師,率寺中僧眾,攜著數十車多年積蓄的糧食與藥物,出瓦山救災,沿途施粥散藥,救得災民無數,歧山大師操勞成疾,又在處理災民遺體時染上屍毒,險些重病不起。

    承蓄了無數河流的大澤,逐漸快要支撐不住,尤其是南晉康州方向的大堤,更是危在旦夕,於某夜出現了潰堤的前兆。

    歧山大師當時正在康州。見此情形,絲毫不恤重病之身,脫去僧衣縱身入湖,以難以想像的修為境界和意志力,攔在那段將要崩潰的長堤前,堅持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清晨,南晉劍閣以及西陵神殿的神符師趕到了康州,情勢稍緩。歧山大師終於從濁浪裡走了出來。甫一登岸便昏迷不醒。

    那一年的洪災,最重要的便是那個夜晚,那個歧山大師以身代堤的漫漫長夜。長堤後的康州和南晉最重要的萬傾良田極為幸運地被保住了。也就等於整個南晉乃至半個大陸都被保住了。

    經此一夜,歧山大師聲震天下,無論是他當時所展現出來的意志力還是強大的修為境界。都令所有人驚嘆拜服。

    然而他也為此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在爛柯寺裡苦修數十年才擁有的一身驚世功力,就此消耗殆盡,受到了極為嚴重的損傷,縱使病癒後重新修行,也再沒有可能恢復到最鼎盛時的狀態。

    在修行界的傳說裡,歧山大師應該是在劍聖柳白之前,公認最有希望破五境,甚至能夠超凡入聖的大修行者。可惜自至此後,他不得不永世停留在那道門檻之外,再也無法觸碰到人間之上的領域。

    修行界乃至世間億萬黎民,念及歧山大師的大恩,對他的尊敬非但沒有絲毫減弱,反而愈發真摯,即便數十年後。依然如此。

    當年宋國蓮生公子喪妻,於雨夜作一悼文,便開始周遊天下,來到瓦山借宿爛柯寺,於後殿靜臥之時。偶然聽著一老僧言及佛宗故事,始明佛理。

    那老僧便是歧山大師。

    又數年後。蓮生自極西荒原歸來,身賦懸空寺真義,拒絕西陵神殿邀請,在一老僧前輕撫頭頂斷青絲,正式進入佛門。

    那老僧也是歧山大師。

    其後蓮生在爛柯寺後山裡結廬隱居兩年,當時他的修為境界,早已遠遠超過了歧山大師,然而他卻極為尊重對方,半師半友視之。

    又某年盂蘭節大會,魔宗血洗爛柯寺,殺盡與會的正道修行者,對寺中僧人卻極少傷害,如今想來,自然也是因為歧山大師。

    寧缺帶著桑桑來爛柯寺,自然不是為了參加盂蘭節會,也不是要代表大唐與諸國商討荒人南下,甚至與冥界入侵的傳說都沒有關係,他是來治病,他要找的人,正是那位歧山大師。

    ……

    ……

    黑色馬車停在山道前,寧缺看著山林裡若隱若現的寺廟,看著瓦山後峰石坪上那尊石佛之像,想著那位歧山大師,心情有些異樣。

    繼承了蓮生死後意識碎片的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那位隱居數十載的爛柯寺長老,是怎樣了不起的人物。

    真正了不起的人物,自然都有與眾不同的一方面,寧缺不知道這位歧山大師有什麼特殊的喜惡,一位德行高潔的佛宗前輩,按道理來說性情應該慈悲溫和,但他還是很謹慎地提醒自己要保持足夠的尊敬,並且做好準備。

    怎樣才能保持低調?要做哪些準備?

    黑色馬車被他做了一些外表上的改裝,看著還是那麼黑,只是變得髒了很多,風塵僕僕隱現油膩,竟有了些大黑傘的感覺。

    大黑馬也被他披頭蓋臉灑了一身土,甚至還被他用土褐色的樹漆,在身上亂七八糟塗了好大幾片,哪裡還有在荒原上的瀟灑模樣,看著狼狽至極。

    這就是寧缺做的準備,反正看著怎麼淒涼,他就準備怎麼來。他甚至已經準備好了抹著薑汁的手帕和灌了血水的小皮囊,打算在見到歧山大師之前,先用陳錦記裡的脂粉把桑桑的小臉塗的更加蒼白,見著歧山大師之後,用手帕抹眼令眼圈泛紅,擠破血囊佯裝咳血,就不信那位佛宗大德能忍心視而不見。

    誰敢比我慘?

    如果真有人敢比他和桑桑慘,他大概真的讓那人慘不忍睹。

    就在這時,山道上緩緩行來一位年輕僧人。

    那僧人面色黝黑,神情寧靜從容。

    然而當他看到山道口處那輛看著殘破不堪的黑色馬車和與傳聞全不相像的大黑馬,臉上的寧靜從容,頓時被打碎成無數片驚愕,然後落了一地。

    他走到馬車前,隔窗看著寧缺,無奈說道:「這如何瞞得過家師?家師又哪裡是這等人,需要十三先生費這樣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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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9 19:14:47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2-10-19 19:18 編輯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五十六章 墓上青痕

    膚色黝黑的年輕僧人,法號觀海,正是爛柯寺長老歧山大師的關門弟子,如今在寺中並沒有具體職司,但輩份和地位卻是極高,堪比主持。

    去年冬天,正是觀海親自前往長安城,把盂蘭節的請柬遞到了寧缺的手裡,並且向他發出了挑戰,寧缺在雁鳴湖畔靜坐半日,終於想明白了某些事情,才回到南門道殿裡與其一戰,險險勝之。

    寧缺對觀海僧的印象很好,因為這位年輕僧人雖然性情堅毅,卻極為溫和可親,而觀海僧因為老師曾經問學於夫子,並且不斷讚美感嘆的緣故,對書院極為嚮往,對書院二層樓的弟子們也極為尊重。

    「果然是你們爛柯寺的地盤,我本想低調一些,不要打擾到你們,悄悄見了歧山大師,把事情做完便離開,結果這樣還是被你發現了。」

    寧缺走出馬車,看著觀海笑著說道。

    觀海僧看著滿是塵土的馬車,苦笑說道:「您這哪裡是低調便能形容,前些天收著神殿傳書,知道您在途中遇到襲擊……噫,師叔你何時又破了境!」

    觀海僧忽然感覺到寧缺身上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與去年冬天在長安城相遇時有極為明顯的不同,隱約猜到真相,不由發出一聲驚呼。

    寧缺說道:「在長安時便說過,喊我師兄便是。」

    觀海僧猶豫片刻,聽從他的要求,說道:「十三師……兄,去年相見時,你還在洞玄境內,怎的如此短時間,竟破境而出,難道你又有何奇遇?」

    身為佛門弟子,性情本就平和堅毅,更何況觀海僧境界頗深,然而此時。他的聲音此時竟有些微微顫抖。

    寧缺說道:「哪裡有那麼多奇遇,如果你時常能離開瓦山,走出爛柯寺到世間找些人多打幾架,漲境界也不是那麼難的事。」

    觀海僧看著他的眼神羨慕而又有些敬畏,修行界都知道寧缺入書院不過短短數年時間,結果如今便成了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實在是令人震驚無語。

    雖然被佛門年輕高手用這種眼神看著,是極美好的享受。但寧缺現在沒有什麼時間和精神去慢慢體會。說道:「我提前寫過一封信,你可看了?」

    觀海僧看了黑色馬車一眼,說道:「看過。不知現在師嫂狀況如何。」

    寧缺讚道:「這聲師嫂喊的極有道理。」

    然後他面帶憂慮說道:「請葉紅魚出手勉強鎮壓住了體內的陰寒氣息,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惡化,但這種事情越早解決越好。我什麼時候能夠見到歧山大師?」

    觀海僧面露為難之色,說道:「家師常年在寺後山中結廬靜修,不見外客。」

    寧缺神情微異,問道:「盂蘭節大會不是馬上就要召開?」

    觀海僧搖頭解釋道:「過往年間的盂蘭節大會,家師也都閉廬不與,便是這些年我隨家師修行佛法,也是隔著廬門靜聆教誨。」

    聽著這話,寧缺眉梢微挑,心想如果不見外客。那我來有什麼意義,心中已經拿定主意,若真如此,那說不得只好強行闖山一見了。

    便在這時,觀海僧說道:「不過家師此次會出關一日。」

    寧缺正在向上挑的眉梢,頓時平伏,他看著觀海僧無奈說道:「你是瓦山的和尚。並不是長安城瓦坊裡的說書藝人,說話能不能不要喘這麼大一口氣?」

    觀海僧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建議說道:「家師出關之日在後天,十三師兄不如在寺中暫歇兩日,雖說與書院無法相比。但還算有些風景可觀。」

    寧缺想著最近桑桑的病情算是穩定,而且在馬車上便極貪風景。那麼千里迢迢來一趟爛柯寺,確實也應該帶她四處轉轉,至少要看清楚這座千年古剎長的什麼模樣,尤其是他身為書院弟子,又與簡大家親近,更應該去寺中那座墓前拜拜。

    「如此也好。」

    他想到一個問題,看著觀海僧問道:「既然歧山大師隱居閉關多年,為何今年盂蘭節大會卻能驚動他老人家?我知道中原諸國朝廷來此,是為了商議荒人南下之事,各修行宗派或許是為了冥界入侵的傳說。」

    觀海僧不知想到什麼,看著他的目光變得有些複雜,說道:「或許正是如此。」

    寧缺明白年輕僧人此時在想什麼,笑著問道:「現在都在傳說,我是冥王之子,那你現在站在我身前,怕還是不怕?」

    觀海僧的眼神回覆寧靜平和,看著他微笑說道:「有甚可怕?」

    寧缺見他神情不似作偽,不由有些不解,問道:「這是為何?」

    觀海僧向著西方合什躬身一禮,然後直起身來,看著他認真說道:「既然夫子肯收師兄為親傳弟子,那師兄怎麼可能是冥王之子呢?」

    ……

    ……

    為圖清靜,最終寧缺還是沒有住進爛柯寺本院,觀海僧便帶著他們,來到靠近北面山林的一間清幽別院裡住下,也沒有驚動寺裡的僧人。

    簡單吃了些素齋,又簡單說了些閒話,觀海僧便起身告辭,寧缺知道,雖說歧山大師常年隱居,但觀海身為爛柯寺未來的主持,像盂蘭節大會這等時間段,必然要出面去接待別的修行宗派,所以也沒有留他。

    暮色漸至,不遠處有鼓聲漸作,然後便是黑夜到來。自有寺中雜役燒了熱水,寧缺服侍桑桑燙腳睡下,在她的身上換了幾張符紙,這才安心地躺到她的身邊。

    待他醒來時,天色才濛濛亮,爛柯寺的鐘聲又傳了過來,他靜靜聆聽著若有節奏實無節奏,看似枯燥實則頗能清心的鐘聲,覺得心境安寧了很多。

    在雜役服侍下用過早飯後,寧缺讓大黑馬自去別院林中玩耍,在桑桑身上披了件厚厚的裘衣,便帶著她穿過別院南向的一道鐵門,走進了爛柯寺的後園。

    寺中的僧人應該都在做早課,後園裡除了勤奮早起努力生存的鳥兒和勤奮早起努力生存卻很遺憾地被吞食的蟲兒,沒有任何別的動靜。

    淡淡的霧氣瀰漫在樹林裡,遠處的爛柯寺正殿和幾座偏殿。在霧端若隱若現,看上去極為莊嚴美麗,彷彿真是佛國降臨到了人間。

    寧缺對這些古剎風景卻沒有太多興趣,他的目光停留在霧中的塔林裡,這片塔林由數十座石塔組成,每座石塔裡供奉著一位佛宗前輩大能的骨灰,按道理這樣的環境本就讓人覺得陰森可怕,但遠處正殿裡傳來的頌經聲。卻把一切轉為了平靜。

    塔林幽寂。小徑繁亂,行走在其間,就如同走在迷宮裡一般。如果是第一次來的遊客,很容易迷路,然而他帶著桑桑行走在其間。卻是沒有任何停頓猶豫,顯得格外熟悉,彷彿來過很多次一般。

    桑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有些驚訝,很是不解。

    寧缺自己卻沒有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他也會以為,這是因為自己把臨行前大師兄畫給自己的那張地圖背的太熟的關係。大概不會想到,這是因為在他精神海洋的深處,蓮生殘留的意識碎片在冥冥中做著指引。

    走到塔林西北處,在一座佈滿青苔的石塔畔,他看到了一座墳墓,這座墓很普通,毫不起眼。然而在爛柯寺供奉佛門前輩遺骨的塔林裡,出現了一座很普通的墳墓,本就非常打眼,隱隱透著不普通的味道。

    寧缺牽著桑桑的手走到那座墳墓前,注意到墓上也有些苔痕。但看著很是乾淨,應該時常有人過來照拂。比較滿意,對寺中僧人的印象又好了幾分。

    他對著那座墓深深行了一禮。

    這座墳墓沒有墓碑,

    但他知道墓裡埋的是誰。

    墓裡埋的是一位年輕的女子,至少死的時候,那女子還很年輕,那女子曾經是這個世界上舞跳的最好的人,擁有一個很簡單的名字。

    這座墓裡埋的是簡笑笑。

    紅袖招簡大家的姐姐。

    書院小師叔的未婚妻。

    ……

    ……

    「如果她當年沒有被蓮生殺死,那她就是我的小師嬸,小師叔說不定現在也還活著,甚至和她生了幾個孩子,其中最小的那個,會搶了我小師弟這個光榮的位置,然後和陳皮皮爭奪最天才的榮譽。」

    看著那座雖然時常有人打掃,但想必已經多年沒有人來祭拜的墓,寧缺情緒複雜地笑了笑,低聲說道:「書院裡會多好幾位祖宗,不過書院裡祖宗本來就很多,想來老師也不介意再多上幾個。」

    桑桑蹲下身去,伸手摘掉昨夜飄到墓上的一片落葉,不知道她此時想到了什麼,竟覺得有些冷,下意識裡緊了緊裘衣的領口。

    寧缺把她扶起抱在懷裡,看著身前的墳墓,想著墓中那位曾在爛柯寺前一舞動佛心的美麗女子,最後竟是死的那般悽慘,不由心有所觸。

    「按道理,身為書院弟子,我應該很恨蓮生,就算是我天性涼薄,沒有被蓮生害過,反而繼承了他的一些好處,所以無法生恨,那我身為將軍府血案的唯一倖存者,為什麼現在連你的老師都有些恨不起來?」

    桑桑的老師是前任光明大神官衛光明,寧缺充滿絕望與畸型復仇渴望的前半生,便要拜此人所賜,此時他卻說自己不恨那人。

    「即便是夏侯,我現在都不怎麼恨了,或者說很難想起這個人來。」他皺著眉頭不停思索,喃喃說道:「難道我真的就是這般冷血?」

    「不是因為冷血,而是因為他們都死了。」

    桑桑偎在他的懷裡,看著那座墓,說道:「所有事情都會隨著死亡而消失,恨一個人喜歡一個人,哪怕再強烈,都會漸漸忘記。」

    寧缺知道她想說什麼,但他不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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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0 22:55: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五十七章 不識真佛在眼前

    那是河北道旱災後的第一場雨,雨水很寒冷,寧缺從屍堆底下找到那個小女嬰時,她渾身青紫,已經餓凍的快要死去。也就是從那場雨開始,寧缺的心裡一直隱藏著很多心理陰影,隨著桑桑童年時數次病重將死,那抹陰影便變得越來越重,也被他藏的越來越深。

    隨著時間的流逝,桑桑發病的次數越來越少,城寨裡的隨軍大夫,雖然沒有辦法完全治好她體內那股陰寒之氣,但還是開了些對症的藥物。除了保證有烈酒在身邊,讓她不停做家務活絡筋血,寧缺竟快要忘了這件事情。

    尤其是在桑桑開始修行西陵道門神術之後,體內那道陰寒氣息便如遇著春日的薄雪,寧缺本以為這便算是完全好了,然而誰能想到,桑桑竟然忽然再次犯病,並且病的如此之重,比小時候那數次顯得更加危險。

    隱藏在寧缺心底深處的那抹陰影,再次浮了起來,在旅途中他苦苦思索,憂慮不安,夫子都治不好桑桑的病,爛柯寺真的能治好嗎?桑桑的病難道真的只是病,還是冥冥之中注定有冰冷的將來在等著自己二人?

    因為這些心理陰影,從桑桑很小的時候,寧缺便一直沒有和她討論過那方面的事情,此時桑桑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他也不想聽。

    但他不想聽,桑桑想說。

    「少爺,你知道為什麼我最近經常盯著你看嗎?」

    不知為何,桑桑又開始叫他少爺了。

    寧缺笑著說道:「因為你家少爺我生的好看。」

    桑桑說道:「你又不是以前的隆慶皇子,哪裡值得讓人盯著看。」

    寧缺微怒,說道:「說過不准提這事。」

    桑桑知道他是在假裝生氣,來掩飾一些什麼,輕聲說道:「你知道原因。」

    寧缺知道原因,但不肯說出來,此時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個賭氣的小男孩,倔強天真幼稚易怒,或者還很容易哭。

    這時候的桑桑,卻像一個溫婉懂事的大姐姐,靜靜看著他,聲音溫和說道:「我擔心死了以後,再也看不到你了。」

    終於從她的口裡聽到了那個字眼,寧缺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桑桑看著二人身前那座墳墓,有些好奇問道:「人死之後,會去哪裡呢?不管是化成灰還是腐爛,都被石磚封著,但那還是我嗎?」

    寧缺不想她長時間停留在這種情緒裡,因為這種情緒或者說思考的事情,對病重的人來說非常不健康,便想轉話題,然而卻有些轉不動。

    「有人說死亡便是虛無,有說法是死後便會去冥界。」

    「我更願意去冥界。」

    桑桑看著他認真說道:「冥界聽著很可怕,但我可以在那裡等你。」

    寧缺看著她微白的小臉,把外衣解開,披在她的肩上,低聲說道:「冥界裡的人們會忘記現世的事情,那時候你不會記得我,所以你不要去。」

    「死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桑桑看著他問道,臉上沒有什麼哀戚或恐懼的情緒,只是好奇,就像個小孩子。

    她的身子很瘦小,披著寧缺的衣裳,也確實像個小孩子偷了大人的衣服在穿,看著有些可笑,又極少有的流露出可愛的感覺。

    「看你臉被凍的都有些白了,趕緊回吧。」寧缺說道。

    此時秋意雖深,爛柯寺週遭卻並不如何寒冷,桑桑的小臉變得有些蒼白,自然不是被凍的,而是體內的陰寒氣息讓她發寒難止。

    桑桑很清楚這一點,她伸出雙手遞到寧缺的面前。

    寧缺怔了怔,想起很多年前,還是小女童的桑桑偶爾撒嬌時的模樣,心臟不知因何覺得一痛,向著她的手掌呵了幾口暖氣。

    桑桑收回微微變暖的小手,撫在自己臉頰的兩側,有些遺憾說道:「從小少爺你就說我是個醜丫頭,我知道自己確實生的黑,你又總說什麼一白遮百醜的話,所以總想讓自己能變得白一些,到長安城後,花了那麼多銀子去買陳錦記家的脂粉,結果還是徒勞,現在真的白了,卻沒法讓你高興起來。」

    寧缺把她抱的更緊了些,說道:「不管是黑桑桑還是白桑桑,只要能還像從前那樣貪財凶悍,那就是能讓少爺高興起來的好桑桑。」

    聽著這話,桑桑開心地笑了起來,露出兩顆白乎乎的牙齒,看上去就像岷山林子裡的某種小動物,很是可愛。

    現在的桑桑特別可愛,經常可愛。

    那是因為她以前覺得沒有必要在寧缺面前扮可愛,她更不需要在別人面前扮可愛,而現在她想讓寧缺覺得自己可愛一些。

    「你還沒有回答我先前的問題。」

    「什麼問題?」

    「死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又沒死過,怎麼知道,難道要我把小師嬸從墓裡挖出來,讓她告訴你?」

    寧缺說了句沒有品的笑話,然後發現確實不怎麼好笑,他低頭看著腳下踩著的草叢裡的一隻死後的秋蟲,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其實我還是知道的……死,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情,所以你不要死。」

    桑桑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嗯,我努力不死。」

    寧缺摸摸她的腦袋,說道:「一起努力。」

    薄霧繚繞的林間,忽然落下了一顆水珠,然後是數顆水珠,水珠很細很小,甚至細的彷彿是粉,落在他的臉上和眼裡,有些微濕。

    寧缺說道:「回吧。」

    桑桑搖頭說道:「我還想再逛逛。」

    寧缺說道:「你現在的身體可不能淋雨。」

    桑桑從背後解下大黑傘,說道:「想淋雨都難。」

    寧缺笑了笑,接過大黑傘撐開,牽著她的手向爛柯寺前殿走去。

    晨間的爛柯寺開始下雨,薄霧漸漸散去,先前那些在霧中若隱若現的殿簷佛塔,變得清晰起來,佛國變回了人間。

    寧缺看著細微秋雨裡的古寺,看到寺後山頂的一座佛像。

    那座佛像所用的材料應該是某種珍貴的白色硬石,雕工古拙卻又圓融,此時雨水落在佛像寧靜平和的面龐上,彷彿是淚痕,平添幾分悲憫之意。

    隔著這麼遠,佛像的面容依然看的清清楚楚,可以想像這佛像何其巨大,信徒在山下仰望觀之,很容易生出膜拜敬仰的感覺。

    他指著山頂巨佛說道:「據說這便是開創佛宗的佛祖。」

    桑桑看了他一眼,問道:「要不要拜一拜?不上山在這裡遙拜也成。」

    「佛祖是人,我也是人,佛祖看過明字卷,我也看過明字卷,拜他作甚?」

    正殿那方隱隱傳來人聲和車輪聲,此時尚是清晨,爛柯寺不會接待遊客,那麼便必然是像寧缺一樣,借宿在寺中的正式使臣或修行宗派代表。

    寧缺自不會留意這些人,說道:「當然,如果佛祖真的能顯靈,把你身上的病治好,事後我來拜他三天三夜又何防?」

    忽然有道聲音從正殿處傳來。

    「求佛祖治病,需要心懷虔誠,你當佛祖是隨處可以找到的大夫?若你心不夠誠,即便佛祖能治你妻子的病,也不會治。」

    數輛華貴的馬車,從爛柯寺正殿那處繞行而至,這道充滿指責意味又顯得無比冷傲的聲音,便是出自其中一輛馬車裡。

    寧缺本以為只有那些信奉佛法的月輪國人才會說出這樣的話,然而目光落在那幾輛華貴馬車上時,卻意外地發現對方應該來自南晉。

    即便下著秋雨,但駕著馬車行駛在清靜古寺裡,還是顯得有些囂張,而且既然是借宿在寺裡,想來自然不是普通人。

    看著那幾輛馬車,寧缺心想馬車裡的人如果不是南晉的使團,大概便是劍閣的弟子,而無論是誰,都不是他現在想看到的人。

    那輛先前傳出聲音的馬車,停在寧缺二人身前不遠處,窗簾被掀起,露出一張微微蒼白還算得上英俊的年輕面容。

    那年輕公子看著寧缺不悅說道:「在佛寺之中,便當敬佛,連這種道理都不懂得,也不知道寺裡的僧人為何會讓你留宿在寺內。」

    寧缺問道:「你認識我?」

    年輕公子微諷說道:「我需要認識你?」

    寧缺喔了一聲,說道:「我以為你認出了我,所以故意說這句話讓我聽到,然而再向我誠懇道歉,最終達到結識我的目的。」

    聽著這話,年輕公子愣了半晌才明白寧缺想要表達的意思,不可思議問道:「你是說我是在故意接近你?」

    寧缺笑了笑,說道:「最近這些日子,確實有很多人想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方法,試圖結識我,我以為你刻意撩拔我,也是存著這個念頭,沒想到卻不是。」

    很平靜的言語裡隱藏著很刻薄的奚落意味。

    自桑桑病後,寧缺便一直心緒不寧,而在紅蓮寺一戰後,因為那些很詭異的事情,心情更是壓抑至極,雖說破境入知命的喜悅稍微緩解了一些,但他依然很需要一個發洩的渠道或者說出口。

    便在這時,他看到了這幾輛馬車,聽到了那輛馬車裡傳出的聲音。

    那位年輕公子大怒,隔窗指著寧缺寒聲斥道:「你算什麼東西!」

    寧缺聞言大悅,歪著腦袋把大黑傘夾在肩上,然後開始挽衣袖。

    便在這時,車窗裡出現一隻手,把那年輕公子用力地拉了回去。

    寧缺大感失落,心想是誰這麼無趣,這麼不識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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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五十八章 殿前私語

    車窗裡的那隻手,在寧缺的視線裡只出現了極短的時間,但已經足夠他看清楚那隻手的某些特徵:修長穩定的手指,綿軟寬廣的手掌,還有那些薄薄的繭。

    這是一隻很適合握劍的手,那些薄繭也似乎證明了這隻手經常握著劍柄。修行界普通的劍師,都使用飛劍,只有一個宗派例外,很巧的是,那個赫赫有名宗派就是座落在在南晉,便是劍聖柳白開創的劍閣。

    因為這些推論,寧缺隱約猜到了那隻手的來歷,所以他臉上的神情看上去似乎極為遺憾,實際上則是暗自警惕起來。

    華貴的馬車裡響起一道聲音,想必便是發自那隻手的主人,此人的聲音平靜而溫和,代表那位年輕公子向寧缺表示了歉意。

    聽著對方道歉,品察著那人聲音裡的從容意味,寧缺神情不變,心裡卻是有些震驚,他雖然猜到對方是劍閣的人,卻沒有想到對方竟是一位知命境的強者,而他更難以理解的是,一位知命境強者居然會如此示弱。

    馬車裡那位劍閣強者道歉的態度很誠懇,語氣很溫和,寧缺感受到了對方想要傳達的善意和誠意,尤其是確認對方知命境強者的身份後,這種善意和誠意更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加重了很多倍。

    身在爛柯古寺,病中的桑桑需要佛宗的僧人治療,寧缺本就沒有想著把事情鬧的不可收拾,見對方如此誠懇道歉,便揮了揮手示意作罷。

    馬車裡安靜片刻,再次響起那名劍閣強者誠懇而善意的聲音:「我家公子確實唐突失禮,不過既然朋友你前來禮佛,多分心誠也是美事。」

    這句勸告,雖說也是善意,然而卻難以自抑地流露出來幾分教誨的意思。寧缺心想,那人畢竟是知命境強者。倒也並不意外對方這句話裡流露出來的口氣,搖頭說道:「你們南晉拜的是昊天,卻來拜佛,佛祖也不見得有多高興,我也一樣,以前沒問題時我從來沒有拜過佛,如今出了問題再來拜,再如何虔誠恭謹。佛祖也不見得會信我,既然如此,何必在意態度。」

    那位劍閣強者在車中嘆息一聲,似乎有些遺憾於聽到寧缺會這樣回答,道了聲告辭,數輛馬車便緩緩向著東面的偏殿行去。

    盂蘭節乃是世間盛事。這個秋天不知有多少大人物會齊聚爛柯寺,尤其是數日後,隨便行走便可能遇著一位修行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所以寧缺對這場偶遇並沒有太過在意,哪怕他此時已經猜到了那名年輕公子的真實身份。

    秋雨漸急,落在大黑傘的傘面上,雖然沒有滲過傘面打濕二人,但寺中的溫度卻變得越來越低,寧缺牽起桑桑的手。準備回別院休息。

    離開之前,他看了一眼遠處瓦山頂。

    佛祖石像,便在那處靜靜地注視著山下的世界,被雨水打濕的面容,顯得愈發慈悲憐憫,似在同情那些陷落在生老病死羅網裡的世人。

    「如果真如佛祖您所說,世間有所謂因果循環,那我這輩子做過很多惡事,想必得不到任何好報。但我一直很注意不讓桑桑的手染上太多鮮血。我真的儘力了,所以就算有報應。也只能報應到我身上,而與她無關。『

    寧缺看著秋雨中的佛像虔誠地默默祈禱。

    「如果你堅持因為我的惡行而遷怒她,甚至讓她離開,我便毀了你在世間最大的這尊石像,燒了爛柯寺和月輪七十二寺,殺盡天下僧徒,滅你佛宗滿門。」

    ……

    ……

    來自南晉的數輛華貴馬車,安靜停在爛柯寺某座偏殿前,數名眼神犀利的中年男子,冷漠地注視著四周,保護著殿裡的主人,還有幾名隨侍的官員模樣的人,在殿前的廊下避雨,卻沒有入殿。

    雨中的佛寺偏殿,愈發幽暗,殿裡供奉著的十餘座石尊者像,散發著淡淡的冷光,這些尊者像或笑或悲,裸露在空氣裡的雙手,或合什或攤開,動作各異,流露出一種很極妙的美感和莊嚴感。

    一名穿著青衣的中年男子,在這些石尊像前駐足觀看,負在身後的雙手修長而穩定,正是先前車中發聲的那位劍閣強者。

    看著這些石尊者像,他感慨說道:「爛柯寺,月輪白塔寺,還有長安城裡的萬雁塔寺,都供奉著這些石尊者像,據說有宿慧的人,能夠從這些石像裡看出佛門手印的真義,遺憾的是我只能感覺到那些智慧的存在,卻領悟不能。」

    偏殿裡一片安靜,先前那名出言訓斥寧缺的南晉貴公子,臉色十分難看,雖然他不好對這位劍閣強者說什麼,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十分不滿此人先前替自己向寧缺道歉,讓自己覺得無比羞辱。

    中年男子看著貴公子陰沉的臉色,在心裡嘆息一聲,緩聲勸慰道:「修行界裡藏龍臥虎,更何況爛柯寺召開盂蘭節大會,那些很少踏足人間的奇人異士說不定也會出現,我南晉雖然不懼,但何必招惹這些麻煩?」

    隨著那位貴公子參觀爛柯寺的,還有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者,看老者佝僂的體貌,應該只是普通人,腋下很奇怪地夾著張棋盤,臉上的神情十分冷傲。

    這位老者乃是南晉國手,更有棋聖的稱號,此生在棋枰之上罕有敗跡,出入宮禁無礙,所以養成了驕傲的性情,想著公子是何等樣身份的人,難道還會怕麻煩,不悅說道:「程先生乃是劍聖大人的師弟,難道還會怕這些小麻煩?而且先前聽那打著黑傘的年輕人的口音竟是唐人,那更不應該退避。」

    年輕貴公子心想正是這個道理,看著中年男子,想聽他怎麼解釋。

    中年男子姓程名子清,乃是劍閣裡有數的知命境強者,自然不在意那名老者的態度,即便對年輕公子的眼光也視若不見,淡然解釋說道:「歧山大師對我南晉有大恩,如果真在爛柯寺裡弄出是非,無論師兄還是陛下。都不會高興。」

    陛下自然是南晉皇帝陛下,他的師兄自然便是劍聖柳白,此時程子清請出這樣兩座大山,偏殿裡馬上回覆安靜,再無人敢有異議。

    程子清走出偏殿,在廊下找著一名避雨的南晉年輕官員,用眼神示意他跟著自己走到一處僻靜的地方,看著那名年輕官員微微蒼白的臉。問道:「是他?」

    那名年輕官員姓謝名承運,正是當年在書院頗有才名的南晉謝三公子,後來在書院二層樓考試中,隨著寧缺最終成功登頂,這位謝三公子黯然離開書院,回到了南晉。憑藉當年少年探花的美譽,沒過多長時間,便在南晉朝廷裡擁有了自己的位置,今年更是被南晉皇帝任命為太子殿下的親近屬官。

    聽著程子清的問話,謝承運有些神情複雜地點了點頭。

    程子清默然無語。

    其實先前看到那柄大黑傘,看見傘下那對年輕的男女時,他便隱隱猜到了對方的身份,當那年輕男子對佛宗也表現出淡然的態度時,他便知道自己的猜測落在了實處。明白先前代替殿下道歉,是正確的選擇。

    如果讓殿下知道大黑傘下年輕人是誰,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今日爛柯寺必然要鬧出大事,而即便是已經晉入知命境的他,也不願意和那個年輕人起紛爭,他雖然不懼怕對方,卻也不想得罪對方和對方身後那強大無敵的師門。

    程子清沉思稍許,看著他說道:「明天歧山大師開廬出關。寧缺必然會出現。所以你要盯著殿下,就算殿下知道了寧缺的身份。你也不能讓他動怒。」

    謝承運明白程子清擔心的是什麼,稍一猶豫後便應了下來。

    只是做王府屬官已經有半年時間,他很清楚自己將要輔佐一生的太子殿下有怎樣的性情,自然知道要讓殿下不動怒是多麼困難的事情。

    忽然間他想到某種可能,看著程子清的臉,強行鼓起勇氣,輕聲說道:「聽聞劍聖大人的親弟弟,便是被那人刺瞎了雙眼?」

    程子清的眼神漸趨冰冷,看著謝承運寒聲說道:「我知道你曾經在書院與那人做過一段時間的同窗,我也知道對於自幼便享有盛名的你來說,眼看著曾經的同窗如今攀上了人世間的巔峰,把自己遠遠甩在身後看不見的地方,是如何痛苦的事情,然而面對這種情況,你或者勤勉增進自己的修為境界,或者乾脆放棄與那人比較的心思,別的任何手段,除了讓你更加痛苦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不想想著借劍殺人,不更不要想著借劍閣的劍殺人。」

    程之清想著劍閣古潭裡的那顆頭顱,雙目已瞎整日在暗室裡苦修練劍的同門,寒聲說道:「因為我劍閣最恨的事情,便是被別人借劍。」

    他這裡說的是西陵神殿前任裁決大神官,通過裁決司埋在劍閣裡的重要人物,把朝小樹的劍借給柳亦青,試圖挑起劍閣與書院之間的戰爭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的結局是,柳亦青被寧缺一刀斬瞎雙眼,隔了數月才被送回劍閣,而劍聖柳白畫了一把紙劍借給葉紅魚,前任裁決神官被殺於墨玉神座之上。

    謝承運只知道劍聖的弟弟與寧缺曾經在書院側門處有過震驚長安的一戰,卻不知道這件事情背後隱藏著的修行界的秘辛。

    他忽然覺得程先生的目光變成了兩把最鋒利的劍,雙眼一陣劇痛,恐懼痛苦地低下頭,再也不敢多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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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五十九章 竹下見故人

    在秋雨中,寧缺看似虔誠祈禱,實則極為冷酷地威脅了一番瓦山頂的佛祖石像,但他其實很清楚,佛祖早已經死了,真正能夠治病的,是瓦山裡的歧山大師,所以第二天他帶著桑桑坐著黑色馬車,順著山道往瓦山裡去。

    寺後的山道依然幽靜,道旁的槐樹殘有濕意,緩平的道面上隱隱可以看到一些馬車車輪留下的痕跡。

    寧缺坐在窗邊,看著山道上的道道痕跡,眉頭微微皺起,心想盂蘭大會還有數日才會在爛柯寺前舉行,即便各國使團或修行界想要提前討論荒人南下或冥界入侵的傳聞,也應該是在爛柯寺中,為什麼今日會有這麼多輛馬車進入瓦山?

    他很自然地想起昨日清晨在爛柯寺遇到的那位南晉貴公子,當時他便已經猜到對方身份,能夠讓一名劍閣知命境強者隨侍在旁,除了南晉皇帝便只能是那位太子殿下,只是這些南晉人入瓦山想做什麼?「

    觀海僧人,再次出現在大槐樹下,對著馬車單掌合什行禮,微笑說道:「小僧本以為十三師兄會到的更早些。」

    寧缺下車回禮,似隨意說道:「難道已經有很多人已經到了?」

    觀海說道:「正是如此。」

    寧缺問道:「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觀海微微一怔,這才知道寧缺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老師開廬意味著什麼,認真解釋道,歧山長老每次開廬時,都會選擇一位有緣之人,解答對方心中的困惑,或是幫助那人指明人生的某個方向。

    佛宗大師點化信徒,這種事情並不罕見,在月輪國便有很多這樣的傳說,但在世人眼中,歧山大師卻不是普通佛宗大師。而且數十年前,大師數度開廬替有緣人解惑時說的話,事後都被證明變成了現實。

    能夠如此,似乎證明歧山大師能夠預知未來之事,這可比西陵神殿的天諭神座還要神奇,甚至有些近乎傳說中佛祖有求必應的能耐,自然令得世間萬姓為之狂熱。

    當年爛柯寺血案之後,歧山大師大概是心傷故友蓮生之惡。又慟於寺前那些鮮血。閉廬不出已有多年,今年傳聞大師會開廬一日,自然變成了修行界的一椿盛事。那些參加盂蘭節盛會的修行者以及各國的達官貴人,都毫不猶豫地選擇進瓦山,看看自己有沒有運氣成為大師眼中的有緣人。

    寧缺這才知道爛柯寺長老這五字。對於世間諸人來說還有這樣的意義,正準備說些什麼時候,忽然聽著山前爛柯寺內響起了悠揚的鐘聲。

    晨鐘暮鼓,在佛寺裡乃是常寺,不過今日清晨召集早課的鐘聲早已敲響,不知為何此時會再次響起,他不由微感詫異。

    觀海僧本就是寺中僧人,從鐘聲裡聽出了更多的訊息,神情微變。

    寧缺問道:「出了什麼事?」

    觀海僧說道:「有遠客至。住持師兄用鐘聲宣我前去一道迎接。」

    寧缺說道:「那你趕緊去吧。」

    觀海僧大為感激,向寧缺誠懇致歉,又隔著車窗對桑桑行了一禮,匆匆離去。

    看著在山道上飄然而去的年輕僧人背影,寧缺眉頭微挑,沒有說什麼,坐到車前的軟墊上。輕踢大黑馬的翹臀,說道:「走。」

    大黑馬昨夜在寺裡捉秋螞蚱玩的晚了,今日有些犯困,被寧缺踢了一腳才醒過神來,打起精神。昂首闊步便往瓦山深處駛去。

    轆轆聲裡,響起桑桑有些憂慮的聲音:「來的人肯定是大人物。」

    能夠讓爛柯寺響起隆重鐘聲。讓觀海僧親自去寺前接的人物,自然來歷非凡,寧缺早就想明白了這一點,只不過就算他再如何自卑自賤自憐之人,也不得不帶著幾分自戀、欣喜又無奈地承認一個事實:

    如今世上根本找不到比他的師門背景更強大的人,簡單來說便是,不管驚起爛柯寺鐘聲的人們來自何方,都不可能比他的來頭更大。

    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有些疑惑寺前那些客人的身份,為什麼觀海僧會不陪自己這個書院弟子,而去陪對方,而聽出桑桑擔憂,又讓他覺得好笑復又疑惑,桑桑向來是個不理會這些事情的人,她在擔憂什麼?

    桑桑低聲說道:「歧山大師出關,每次只會選中一個有緣之人,回答對方的問題,解答對方的困惑,今天瓦山來了這麼多人,而且肯定有很多大人物,也不知道大師會不會選我做有緣之人,替我看病。」

    寧缺笑著說道:「你和我有緣就夠了,和活了一百歲的老和尚要有什麼緣份?至於其餘那些人,你更不用擔心。」

    桑桑推開馬車前門,看著他的側臉,說道:「我就是擔心又要像小時候,又或是進書院二層樓那樣,少爺你要和很多人搶。」

    「我們身份在這裡,誰敢和我們搶?就算有不怕死的瘋子真把我們搶贏了,那老和尚難道還敢不給你治病?莫說他曾經問學於夫子,和書院有些舊誼,就算他不念舊情,如今我倆左書院右神殿,浩然氣和昊天神輝在胸中,袖裡藏著老師的親筆信,真可稱得上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到時他想治得治,不想治還是得治。」

    馬車行駛在幽靜山道間,碾壓微濕道面的聲音很小,寧缺對瓦山很不恭敬的聲音,飄蕩在槐樹和別和秋樹的枝葉間,久久盤桓不去。

    ……

    ……

    山勢平緩,馬車行駛在山道上非常輕鬆,只不過兩地之間的距離也變得稍微長了些,晨霧散盡,秋日浮出林梢時,黑色馬車才駛抵虎躍澗前。

    虎躍澗是當年瓦山很出名的風景,只不過這些年來,隨著越來越多的老僧選擇在此隱居,爛柯寺裡的僧人對瓦山的進出管理的嚴格了很多,每年只會擇機開放一段時間,最近這些天自然是封閉的,所以澗旁沒有遊客。

    沒有遊客,不代表沒有訪客。

    虎躍澗上有座石橋,石橋對面是重重秋林,橋的這面這片極大的石坪,石坪上有一株葉冠面積極大的青樹,青樹下有個小石桌。

    大青樹下已經彙集了數十人,那些人或站或立,或低聲交談,或沉默不語,從人群的縫隙中,隱約能夠看到一位身著黃色僧衣的老僧,正在與人對弈。

    黑色馬車離大青樹還有很遠便停下,寧缺遠遠看了一眼,感知到那些人身上或濃或淡的氣息,確認都是些修行者,想必來自很多不同的修行宗派。

    大青樹下圍著石桌的人們,注意力大多集中在對弈上,有些人則是圍著一名衣著華貴的年輕公子在神態恭謹地說著些什麼。

    正是昨日清晨在爛柯寺裡遇到的那位南晉公子,寧缺既然猜到他的身份,當然不會對這幕畫面感到吃驚,只是想著世間那些大道無望的普通修行者,苦修半生,最終還是要把一身本事賣於帝王家,不由有些感慨。

    而看到離大青樹數十丈遠外,一排翠綠青竹下的那個熟悉的少女身影時,他的感慨無法阻止地從這些修行者的身上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很明顯看出,有很多修行者試圖接近青竹下的那位少女,卻又因為敬畏或是別的原因不敢上前,只敢遠遠地隔空行禮問安。

    於是那位少女只是一個人靜靜站在那排翠綠的青竹下。

    就像青竹一樣孤單而堅強。

    但在寧缺的眼裡,她更像那些青竹一般不禁風。

    一年多沒見,她清減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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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六十章 澗畔句句錯,不想錯過

    在符陣的作用下,黑色馬車行走在山道上幾乎如御風而行,悄無聲息,山澗邊的草坡上,有很多馬兒正在吃草,掩蓋了大黑馬的蹄聲,大青樹下的數十名修行者,沒有誰注意到寧缺二人的到來。

    竹牆下的少女卻注意到了。已經晉入知命境的她,對週遭天地元氣最細微的變化也能察覺的清晰無比,而且她本來就是世間最天才的符師,如今步入神符師的境界,又怎麼會察覺不到黑色馬車上散發出的符道氣息?又或者,其實只是因為她一直默默看著山道的方向,想要看到誰?

    看著那輛漸漸停在遠處的黑色馬車,少女眼中出現了喜悅的神情,又有淡淡惘然,然後盡數化為平靜,然後緩步向那邊走了過去。

    澗畔石坪上有不少修行者一直在默默注意少女,包括那名被很多修行者圍住討好的貴公子也是如此,隨著少女離開翠竹向著遠處那輛黑色馬車走去,他們的目光下意識裡隨之移動,顯得有些困惑。

    有人在猜測那輛黑色馬車裡是誰,竟能讓聞名天下的書癡移步迎之,而有些聰明的人或是對唐國比較熟悉的人,則是已經猜到了真相,不由露出震驚的神情。

    寧缺沒有注意大青樹下那些修行者的神情與反應,他只是默默看著向自己走來的少女,看著她越來越近,看著那張很久不見甚至很少想起但真的沒有淡忘的臉在視線裡越來越清晰,心情變得越來越緊張。

    少女真的清減了不少,但依然美麗動人,細而濃黑如墨的雙收,明若秋湖的眼睛,細長而疏的睫毛,薄而紅亮緊緊抿著的雙唇,如瀑般披在肩上的黑髮,像蒲公英般的白色長裙。隨著她的移動,式樣簡單而乾淨的布鞋不時移出裙襬,然後像風中的葉子般飄回裙內,似乎和從前沒有任何變化。

    這一年半時間裡,寧缺時常會收到大河國的來信,那些彷彿帶著墨池味道的信紙,上面是娟秀筆跡寫著的日常閒事,從未涉及情事。

    他看過這些信後。便會把信交給桑桑或是自己扔掉,他也會回信,只是很少在信裡說什麼,更多的時候只是寄些自己比較滿意的書帖。

    去年確定來爛柯寺參加盂蘭節時,寧缺便有想過,書癡肯定會受邀。而且她說不定真的會來,他想過很多次,重逢時會是怎樣的畫面,她會說些什麼,自己應該說些什麼,然而這些事情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越緊張無奈,所以他不再去想直至忘了這件事情,直到此時在山澗旁看到她重新出現在自己眼前。

    看著慢慢走近的少女。寧缺不知該如何辦,他希望這時候身後的車廂裡能夠傳來一些聲音,希望能夠聽到桑桑假意輕咳兩聲,哪怕只是衣袂移動時的細細索索的聲音,也能讓他這時候平靜一些,臉上的神情更加漠然一些。

    莫山山走到馬車前,大黑馬發現是自己最先認可並且很喜歡的漂亮女主人,擺首輕嘶兩聲,顯得極為高興。

    莫山山微微一笑。抬起手掌摸了摸它的腦袋。大黑馬拚命地想要把自己碩大的頭顱擠進她的手掌裡,親熱地蹭著。顯得很是滑稽。

    寧缺拍了拍它的後背,無聲警告它不要太過興奮緊張以致於失態,同時也是告訴自己不要太過於興奮緊張以致於失態。

    馬車裡,桑桑依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但他這時候已經平靜了很多,看著莫山山揖手為禮。

    莫山山回禮,又對黑色車廂行禮,平靜道:「見過光明之女。」

    馬車裡,終於傳出了桑桑的聲音:「見過山主。」

    兩位姑娘的第一句話都很平靜,都很客氣,寧缺聽著桑桑的聲音如此平靜溫和,而且居然真的有了些西陵神殿大人物的語氣,不由無語。

    便在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桑桑的聲音再次從馬車裡響了起來:「少爺,我有些倦了,想在車裡歇會兒。」

    寧缺明白,她這是在給自己機會去和莫山山單獨說會兒話,沉默片刻後嗯了一聲,走到莫山山身前,說道:「去澗邊走走看看?」

    看著向山澗邊走去的那對青年男女的背影,大黑馬輕踢後蹄,打了個響鼻,在心中讚道真是一對璧人啊。當然桑桑也很好,只是寧缺這個憨貨為什麼不兩個都要呢?人類要女人需要娶,那便兩個都娶好了,看這傢伙現在如此風光,難道還有誰敢阻攔你不成?想當年我在南邊軍營裡便有了相好,但在荒原上看見那匹雪白的母馬,依然毫不退縮,想著要去搞上一搞,愛真的需要勇氣……

    就在大黑馬不停腹誹嘲弄寧缺,又覺得他太過可憐而心生憐憫想要鼓勵他多些勇氣的時候,身後的車廂裡忽然響起桑桑的問話。

    桑桑問道:「你和山山姑娘很熟嗎?」

    大黑馬身體驟然僵硬,知道先前自己與莫山山親熱的畫面,盡數被桑桑看了去,不由心生極大恐懼。

    做為從老筆齋到雁鳴湖,寧家大牲畜兼寵物的它,比世間其餘任何人都清楚,在這個家庭裡面,永遠是女主人最強大。這和桑桑如今成為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沒有任何關係,要知道在她還是小侍女的時候,這個世界便開始這樣運行了。

    在這種情況下,大黑馬知道自己的任何解釋都是掩飾,都極有可能很難看地去死,所以它咧嘴露牙望著馬車,不停搖動尾巴,拚命地裝傻討好賣乖。

    ……

    ……

    山澗旁的草坡上,有很多匹馬兒在低頭吃草,應該是那些前來拜山的修行者們的座騎,不遠處還有些野生的山羊在嬉戲,雙方沉默相伴,倒也相安無事。

    寧缺和莫山山走到澗邊,亦是沉默,只是氣氛卻不像草坡上那般平靜,雖然無事,但真的很難相安,有一種令人尷尬不安的氣氛。

    沉默終究是需要被打破的。如果這時候還需要由莫山山來走第一步,書院大師兄如果知道這件事情後,哪怕性情再溫和,只怕也會嘲諷他好些年,而且那樣確實太不男人,所以寧缺看著她問道:「這一年時間,過的如何?」

    二人過往一年半間有書信交流,就算說的是閒事。也會提到些近況,哪裡需要專門來問?沉默了這麼長時間,然後用如此認真的語氣,結果就問了這樣一個問題,這只能說明他這時候的腦子依然不怎麼好使。

    「寫字修行破境。」

    莫山山沒有笑也沒有惱,平靜而認真地回答道。說話時。她面容上認真的神情和專注的眼神,讓這樣簡單的問答都生出了一種儀式感。

    然後她笑了笑,問道:「你呢?你在信裡倒很少提。」

    「我也一樣,寫字修行破境。」

    略一停頓,寧缺微澀笑道:「中間順便殺了幾個人。」

    聽著這句話,莫山山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確信自己先前的感知沒有出錯,喜悅說道:「你什麼時候破的境?真是值得恭喜。」

    寧缺看著她微笑說道:「你春天的時候就已經成為了神符師,我比你晚了很多。有什麼可喜的?現在想起來,你離開長安時留下的那封信真的很有預見性,當你看見更加壯闊的河山時,我還在山澗裡艱難地爬行。」

    莫山山微笑說道:「但你現在也已經看到了山頂的風景。」

    「嗯,這裡的風景還不錯。」

    寧缺把目光從崖畔深不見底的山澗裡移到瓦山的峰巒之中。

    莫山山忽然想到分別之後最讓自己擔心的那件事情,問道:「知道你要與夏侯決鬥,我真的很震驚,當時包括老師在內,大河國沒有任何人看好你。」

    寧缺看著她美麗的眼睛。問道:「你呢?」

    莫山山想了想後說道:「雖然真的沒有道理看好你會贏。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你就算輸。也不會出事,至少不會死。」

    寧缺微感好奇,問道:「居然對我這麼有信心?」

    莫山山聞言一笑,說道:「那年離開魔宗山門的時候,在吊籃裡葉紅魚曾經對我說過,像你這麼無恥的人,一般壽命都很長。」

    難道這就是禍害活千年的說法?寧缺有些惱火說道:「這等誹謗我可不愛聽,別看她現在已經是裁決大神官,真把我逼急了,我也敢去找她麻煩。」

    莫山山不再提這事,問道:「戰勝夏侯的感覺怎麼樣?」

    「戰勝敵人的感覺不重要,就算打不過對方,但只要能殺死敵人便好,所以你應該問我,殺死夏侯的感覺怎麼樣……」就像在荒原的旅途上那樣,寧缺開始習慣性地向她灌輸那些冷血現實的戰鬥手段和理念,說道:「有那麼一瞬間的狂喜,然後便是疲憊和惘然,最後盡數歸為得償所願後的平靜。」

    莫山山默默聽著他說著,看著他臉上那道極淡的傷痕,看著那個極淺的酒窩,有些失神,想著傳聞中那場冬湖上慘烈的戰鬥,總覺得他的平靜神情之下隱藏著很多令人心悸的東西,甚至覺得他的酒窩裡盛著鮮艷的血,不由心頭微慟。

    「這件事情真相傳到大河後,我才知道,原來你有這樣悽苦的童年。」

    她聲音微顫說道,沒有辦法掩飾對他的疼惜。

    寧缺不想說這個話題,看著她比當初略微清瘦了些的臉頰,打趣說道:「臉上的肉肉都不見了,看來這兩年你過的也挺苦。」

    本來是想說句玩笑話來沖淡先前的低落氣氛,但話一出口,他便知道不對。

    身為天下書癡,上有書聖疼愛下有同門尊敬,春天時破境入知命,成為極為罕見的如此年輕的神符師,人生可說順利美滿之極,能夠讓她憂心以至清減憔悴的事情,除了情之一字還能有別的什麼?

    如果是普通的女子,聽著這句話,不說馬上泫然欲泣,想必也會微露慼容,至少也會讓笑容裡帶出幾分勉強的意味,來讓男子心生愧疚之感。

    莫山山不是普通女子,所以她只是笑了笑,什麼都沒有說。

    寧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說道:「我有想到爛柯寺肯定會邀請你參加盂蘭節。只是各國使臣要商議荒人南下,別的修行者可能擔憂冥界入侵的傳聞,按你的性情,你應該不會來才是,難道是想請歧山長老替你指點迷津?但你現在已經是知天命的神符師,當知命途由己,哪裡需要別人替你解惑?」

    話一出口,他馬上知道自己又犯了大錯。書癡自然不需要歧山長老替自己解答修行或符道方面的疑惑,甚至連人生都不需要詢問,那麼問的自然是……

    莫山山再如何了不起,依然是位姑娘家,連續聽著寧缺這樣兩個問題,終是忍不住微羞而惱。看著他問道:「那你又來做什麼?想搶爛柯寺的佛經?」

    寧缺知道自己犯錯,哪裡敢反嘲回去,老實說道:「修行界的盛會,書院總需要來人表示尊重,我代表書院入世,不得不走這一遭。」

    然後他神情有些黯然,說道:「更關鍵的是,我家桑桑的病又犯了,這一次連老師都沒有辦法。但老師說爛柯寺能治,所以我便帶著她來了。」

    在荒原的旅途中,尤其是在繼續北上的那段時間裡,莫山山和寧缺一直相伴而行,自然說了很多彼此身邊的人或事,她講的是墨池苑的同門,寧缺講的是書院的同門,渭城的同袍,但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在講他家裡的那名小侍女。自然也提到了小時候相依為命的往事。還有小侍女身上的舊疾。

    我家桑桑這四個字,莫山山從寧缺口中聽了無數遍。而且她看過雞湯帖,所以她甚至比寧缺自己都更早知道桑桑對他的重要性,所以她雖然和桑桑只見過兩面,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但她其實對桑桑真的很熟悉,甚至除卻某個人和某些事情,她對桑桑竟生出了一種親近的感覺。

    聽說桑桑身有重病,她望向不遠處的黑色馬車,很是擔憂,但沒有說什麼。

    寧缺能夠看明白她的擔憂是真摯的,心頭一暖,復又生出愧疚之意,自己有能無德,卻能讓如此美好善良的女子喜愛,真是件謬事。

    ……

    ……

    「那邊是怎麼回事?」

    他看著大青樹下的人群,指著人群中那方石枰和正在落子的黃衣老僧問道。

    莫山山沒想到他已經進了瓦山,卻不知道修行界流傳多年的規矩,解釋說道:「能夠得到歧山大師解惑的機會,是修行者最盼望的事情,所以每次大師出廬之時,很多修行者尤其是那些野修,都會湧入瓦山。這裡畢竟是佛門清靜地,總不能變得嘈鬧有如菜場,而且大師挑選有緣人,也不可能在千萬人中挑選,所以從很多年前開始,爛柯寺便定下規矩,只要通過三道棋局的修行者,才能最終抵達洞廬之前,獲得被歧山大師親自挑選的資格。」

    寧缺看著大青樹下,皺眉問道:「比如這關,便是要下贏那位老僧才能過橋?」

    莫山山點點頭,說道:「瓦山坐談是修行界很出名的雅事,據說三盤棋裡有一道殘局,有一局對弈,還有一局則是臨時設置。」

    寧缺問道:「非要連勝三局才能到廬前?」

    莫山山說道:「上一次歧山大師開廬擇有緣之人已經是數十年前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太過具體的事情,不過大師乃是佛宗高僧,想來也不會純以勝負之事定奪,若拜山者能在對弈的過程裡展現出自己的智慧或是別的有意味的素質,想來也會被大師選中,不過三盤棋是必須要下的。」

    寧缺問道:「為什麼?」

    莫山山不解說道:「因為這是規矩啊。」

    寧缺搖頭說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說的嚴肅,莫山山卻笑了起來,說道:「你下棋不行?」

    寧缺有些尷尬,說道:「我願意在刀劍上覓勝負,不喜歡在棋枰上熬精神。」

    莫山山微微擔憂說道:「那你怎麼辦?」

    寧缺笑著說道:「還能怎麼辦?駕長車踏破虎躍山缺,誰還敢攔我,不過……如果這些和尚真的愚癡到敢和書院作對,你可得幫我。」

    莫山山看著他嬉笑的模樣,這一次終於看出了隱藏在裡面的堅毅與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狠勁兒,不由心頭微酸,然後微軟。

    她知道,這件事情既然關係到桑桑的生命,那麼不管前面有什麼艱難險阻,哪怕是昊天在前,寧缺都會一刀劈將過去。

    這真的令她很嫉妒。

    這真的令她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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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3 19:24:1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六十一章 兩次強硬的發言

    大青樹下的修行者們一直在注意澗旁的那對年輕男女,他們很清楚書癡雖然性情溫婉,但極少對男子予於絲毫顏色,此時看著她竟與那年輕男子相談甚歡,不由竊竊私語起來,猜測那名年輕男子的身份與來歷。

    先前便隱約猜到寧缺身份的某些人,通過眼前這幕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心中的震驚化為敬懼,不知此時自己該過去向傳說中的書院高人行禮問安,而是應該保持沉默,以免讓對方不喜。

    那名南晉貴公子察覺到場間氣氛的變化,圍在身旁討好自己的幾名散修顯得有些神思不寧,餘光一瞥見到澗邊那兩個身影,臉色頓時陰沉起來。

    他身份尊貴,此次卻親自前來爛柯寺參加盂蘭節大會,除了代表南晉皇室向對南晉有大恩的歧山大師表示尊重之外,更重要的原因便是他知道書癡會來,他想通過此舉向對方表示自己的誠意,甚至還隱隱盼望著,如果能夠得到歧山大師的承諾解惑,說不定會在瓦山裡與那女子成就美事。

    南晉皇室曾經私下試探過書癡的心意,卻遭到了婉拒,這位貴公子幾番書信石沉大海,始知莫山山這姑娘並不是普通的女子,今日進入瓦山後,為了不讓她覺得自己是在糾纏而心生不喜,始終在壓抑自己親近她的渴望,扮演出風輕雲淡的模樣,就是想讓她能夠對自己留下一個好印象。

    正在這位貴公子輕搖折肩,矜持而溫和地與那些修行者閒談,有些緊張地猜測莫山山會不會在一旁靜靜看著自己,眼中流露出欣賞神色,自以為得計之時,卻忽然發現,自己傾慕的女子竟是根本沒有在意自己,而是和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男人去了澗邊竊竊私語,而且還笑的那麼開心!

    ……

    ……

    青樹下那些修行者的驚疑目光和輕聲的猜測,引起了寧缺的注意。便再難瞞過他敏銳的感知,尤其是那名昨日清晨在爛柯寺裡遇見過的南晉貴公子陰沉的臉色,更是沒能逃過他的眼睛,他不由微微皺眉。

    想到某些事情,他也必須承認,如果不去理會性格品德之類的東西,單從身份家世上來論,那名南晉貴公子大概是世上最適合書癡的對象。如果要說性格品德。他自己也沒有那些東西,一念及此,竟生出些莫名的不悅。

    寧缺看著青樹下那名南晉貴公子。問道:「你是和那人一道來的?」

    莫山山搖了搖頭。

    不知為何,確認她不是隨那名南晉貴公子一道來的爛柯寺,寧缺心中的不悅情緒頓時煙消雲散。笑著說道:「但他肯定是跟著你來的。」

    莫山山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說。

    有微寒的秋風自澗底生起,順著石坪吹拂,大青樹裡發出嘩嘩的響起,然而樹冠裡的枝葉,因為太過濃密,沒有被風拂開任何縫隙,樹下那名南晉貴公子的衣襟也被風掀起了瞬間,明黃色的腰帶驟現驟隱。

    「我知道他是南晉太子。」寧缺說道。

    莫山山微感詫異。

    寧缺笑著說道:「昨天在爛柯寺裡遇見過,有些小爭執。不過你知道的,我現在性情比較溫和,所以就算他問我算什麼東西,我也沒有告訴他,在我眼裡,他連東西都不算,因為更早的時候我和他就打過交道。他曾經想買我的雞湯帖來討好你,那一次我真把他的臉抽的紅腫不堪,現在真沒有什麼再抽他的興趣。」

    莫山山看著崖下的山澗,低頭微笑不語。

    寧缺以為她不知道那次老筆齋被竊文物拍賣大會上發生的故事,便講了一遍。眉飛色舞說道:「十三先生不賞你家南晉太子臉,要賞便是這記響亮的耳光。」

    莫山山抬起頭來。微笑問道:「很得意嗎?」

    寧缺想了想,說道:「當時的感覺確實很得意,這時候想起來也還有些得意。」

    「那便是真得意了。」

    莫山山點點頭,然後說道:「其實我知道這件事情。」

    寧缺心想既然你知道,自己還眉飛色舞說了一遍,真的是很尷尬。

    莫山山看著他的眼睛,似笑非笑說道:「幫我趕走一個我的追求者,我是不是應該感謝你?還是說你只是得意於讓我苦苦唸著你一人而孤老終生?」

    寧缺身體微顯僵硬,更不知該如何接這話。

    「最麻煩的事情是,世間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件事情,那麼你說,世人會怎麼看待我,又會怎麼看待你看待我的方式?」

    莫山山有些羞恚地說道:「既然事不可行,你這樣便不合適。」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當時就不該那樣……」

    寧缺側身對她長揖,道歉道:「從以前到今天我一直在犯錯,希望你能原諒。」

    他的道歉很有誠意,有難得的真誠。

    莫山山卻喜悅不起來,明湖般的眼眸微微蕩漾,有些失望微酸,勉強笑道:「道癡說的沒有錯,你就是世間第一等無恥之人,認錯認的比誰都快,誠懇地總讓人覺得好像錯的都是別人,你才是無辜的那個。」

    寧缺沉默無言,這才發現再如何清雅脫俗的女子,一旦被某事所困,和世間所有女子都沒有任何差異,總會找到無數嗔怒的理由。

    當然他知道自己只能老實受著,因為他確實錯了,稍一思忖後,他認真說道:「為了讓你覺得我的道歉更有誠意,我決定做一件事情。」

    莫山山問道:「什麼事?」

    寧缺笑著說道:「待桑桑病好後,我會以最快的速度趕回長安城,然後去王大學士府上把那幅雞湯帖搶回來,到時候寄給你。」

    莫山山微笑說道:「墨池旁的書房裡已經有你很多書帖。」

    寧缺有些無奈,問道:「那怎麼才能讓你高興起來?」

    莫山山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墨池旁的書房裡還沒有你寫給我的便箋。」

    這是已經重複過很多次的要求,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自輕自賤,羞愧難當臉頰漸漸生出紅暈,卻依然勇敢而堅定地看著他的眼睛。

    寧缺不敢直視她的眼神,望向身前的山澗,沉默不語。

    莫山山在心中嘆息一聲。不再多說什麼,望向山澗,平靜不語。

    秋日山色極美,山澗清幽隱有水聲,澗畔沒有語聲。

    ……

    ……

    大青樹下的修行者的猜測,不約而同地指向同一個對象。

    這道謎題確實很簡單,書癡出道數年時間,在世間留下的故事裡。能夠與她並肩而站觀山景默契無語的男子。從來就只有那個人。

    隨著已經猜到寧缺身份的那個人的發聲,猜測便成為了現實,人們確定站在書癡身旁的那個男人。便是傳說中的書院十三先生寧缺!震驚的輕呼聲在人群中響起,即便人們再如何強自壓抑,依然無法控制住自己的反應。

    看著澗旁二人的身影。南晉太子臉色鐵青,露在袖外的雙手因為憤怒和嫉妒而顫抖起來,即便他再如何想保持風度,依然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片刻沉默後,終於有人忍不住向著澗畔走了過去,有人領頭,自然便有更多的人跟隨,極短的時間內,大青樹便變得空無一人。

    先前還顯得擁擠的那方石枰。頓時變得清靜無比,坐在棋盤一面的那位南晉國手正在冥思苦想,沒有注意到,而負責主持殘局判定的那位爛柯寺黃衣老僧,卻罕覺到了,有些意外地抬起頭來,向澗旁望了一眼。

    當青樹下那名修行者踏出第一步時。寧缺便感覺到了,他轉過身來,看著那數十名修行者朝著自己而來,不由怔住,以最快的速度計算出。待這些人衝過來時,自己和莫山山應該用什麼手段應對。才能不被擠下山澗,然後他看了黑色馬車一眼,確認大黑馬正在警惕,才放下心來。

    那些修行者沒有真的把寧缺擠下山澗,而是極有分寸,甚至可以說帶著某種天然敬畏地,在距離澗邊還有數丈距離的時候,便極有默契地同時停下。

    「宋國李道人拜見十三先生。」

    「晚生林若羽見過書院前輩。」

    「在下華隱代家師向寧大家請安。」

    眾人恭謹地向寧缺行禮請安,或神態拘謹,或興奮難抑,有的人聲音微顫,有的人聲音甚至興奮的都有些變調,能感覺到所有人都很激動。

    ……

    ……

    這是昊天的世間,道門自然在修行界裡擁有絕對至高無上的地位,今日來到爛柯寺後瓦山的修行者,大多數也是修道之人。

    只不過道門與書院的隱隱對抗,都是發生的黑暗的歷史陰影之中,發生在那些呼風喚雨的真正強者之間,與這些普通修行者沒有任何關係。

    他們只知道書院後山是傳說中的不可知之地。

    書院後山那些夫子親傳弟子,便是傳說中的世外高人。

    對世間的修行者而言,所謂世外高人總是在雲端行走,偶現紅塵卻難覓蹤影,絕大多數修行者終其一生都沒有機會與這些真正的世外高人相遇。

    即便在所有的不可知之地裡,書院是唯一與俗世相通的地方,但唐國之外的修行者,也基本上無法有機會見到書院後山的弟子。

    今天他們終於見到了,而且並不是遠遠看著那些世外高人御劍自天空飛過,而是如此近距離的接觸,甚至能夠與對方說幾句話,他們怎麼能不激動興奮?

    且不論這等機緣會不會給他們的漫漫修道路帶來什麼好處,但至少將來年老體衰將要回歸昊天光輝之前,他們可以對自己的後輩弟子們回憶某一年在瓦山爛柯寺的故事,驕傲而滿足地說道當時的書院十三先生是如何的平易近人。

    ……

    ……

    寧缺從來都沒有世外高人的自覺,在他終於成功登頂進入書院二層樓後,他依然會去紅袖招喝酒,和臨四十七巷的鄰居寒暄聊天,帶著前院學生北出邊塞,不知與世間多少人接觸過,雖然這些年他清晰地察覺到,世人對待自己的態度漸有不同,但依然沒有怎麼在意,因為他依然生存在世間並沒有去世外隱居。

    這與他是書院入世之人有關。更是因為他本人的經歷性情。真要出世便要世間斷離關係,然而在復仇成功之前,他根本無法撕扯開自己與俗世千絲萬縷的聯繫,即便殺死夏侯,似乎這種局面也沒有大的改變。

    所以看著這些異國修行者恭謹甚至敬畏的神情,看著人們眼中的激動與興奮,寧缺怔了怔才醒過神來,露出溫和的笑容。與這些修行者們平靜回禮。

    他的神情雖然平靜從容。心情卻並不平靜。

    他一直都很清楚書院在修行界裡的地位,只是過往入世之時,他打交道的對象不是瘋子便是強的恐怖的前輩變態。所以直至此時此刻,他才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師門的強大,感受到修行者對書院的尊重或者說敬畏。

    無論是尊重還是敬畏。都是很美好的感覺。

    ……

    ……

    雖然是昊天的世界,修道者居多,但畢竟大唐乃是世間第一強國,自然也有深受唐國影響,自認與書院親近的修行宗派,一名來自大河國的劍師,便是毫不猶豫地以同門晚輩弟子自居,跪在寧缺身前行了一個大禮,然後站起身來很自覺地站在了莫山山身側最近的位置。臉上流露出自豪的神情。

    這等作派自然有些可笑,大多數修行者卻沒有笑,覺得理所當然,如果他們也是大河國的修行者,只怕要比那人跪的更快,書癡雖然風姿綽約,但能抱她的大腿誰不願意?更何況還能以娘家人的身份和書院高人親近。

    然而終究還是有人看不下去。發出一聲嗤笑,頓時打破了山澗旁的氣氛,依然在亂糟糟行禮的修行者們愕然迴首,心想是誰如此大膽?

    此時敢於發出嘲笑聲的人,自然並不怎麼畏懼書院。今日西陵神殿沒有派人前來,爛柯寺諸僧不知何故還在山下。場間唯一能夠有資格與書院對峙,或者說自認為有資格與書院對峙的便是南晉劍閣弟子。

    自劍聖柳白橫空出世,被修行界公認為世間第一強者以後,自認天下第二強國的南晉便變得愈發驕傲,甚至有時候連唐國都不怎麼放在眼裡,而師承柳白的劍閣弟子們,行走在修行界時也常常以驕橫著稱。

    然而人們猜錯了,即便是劍閣弟子,也不敢對書院中人有絲毫不敬,哪怕因為柳亦青慘盲之硌,他們對書院心存恨意,但那恨也必然是尊敬的恨。

    發出嘲笑聲的確實是個南晉人。

    但他不是劍閣弟子,而是南晉太子。

    ……

    ……

    從確認寧缺身份後,南晉太子便開始憤怒,因為嫉妒而眼露怨毒,雖然他知道書院對唐國意味著什麼,即便是他也不應該輕啟紛釁,然而看著那些修行者在寧缺身前奴顏媚骨的模樣,他再也忍不住了。

    人群漸分,南晉太子走了出來。

    看著莫山山的身影,他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一些,沉聲說道:「似這等薄倖之人,哪裡有資格站在山主你的身邊?我帶來的那位棋道大師乃是宮廷國手,馬上便要解開那道殘局,稍後你與我們一同上山便是。」

    山澗旁鴉雀無聲,修行者們臉上的神情很複雜,很多人都想笑,然而卻不敢笑,以至於面容特別古怪,很是精采。

    數年來,世間最出名的男女情事,早已不再是月輪國花癡和隆慶皇子那段小清新的青梅竹馬故事,而是書院寧缺和大河國書癡還有那位小侍女桑桑之間的狗血三角戀故事,這段故事早已傳遍諸國,深入人心。

    最開始的時候,這個故事中桑桑的形象非常淡,所有人都不知道那個小侍女是誰,更無法理解,寧缺為什麼會堅持選擇她,而不故書癡傷心失望,於是所有人都開始替書癡不值,替她憤憤不平。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很多秘密不再成為秘密,修行界終於知道,原來那個小侍女桑桑竟是前任光明大神官在世間唯一的傳人,尤其是當西陵神殿數月前正式傳出光明之女的封號後,情況頓時得到了改變。

    至少在人們的眼中,小侍女桑桑終於擁有了在這個故事裡與書癡平等的地位,於是這個故事也就變得愈發精采了。

    隨著南晉太子的沉聲指責。場間的修行者們想起了這段著名的情事,自然也就想起了傳聞中光明之女永遠在寧缺身邊的說法。

    人們這才想起在石坪旁,有一輛黑色的馬車。

    眾人轉身望向那輛黑色馬車,眼神變得不一樣,甚至比先前看寧缺時更加拘謹,敬畏之中畏懼的成分明顯要濃郁很多。

    有人最先醒過神來,匆匆走到黑色馬車前跪下。

    正如先前所說,修道之人都以西陵神殿為尊。山澗旁同樣如此。修行者們匆匆走到黑色馬車前,竟是黑壓壓跪了一地。

    眾人虔誠拜道:「恭迎光明之女降臨人間之國。」

    桑桑平靜的聲音從車廂裡傳出來:「都起來吧。」

    寧缺微微一笑,沒有想到這丫頭的聲音竟能有這般矜持威嚴的感覺。

    修行者們如釋重負。紛紛起身,依然保持著恭謹的姿式,即便是膝上沾著草屑和灰塵。也沒有人敢去拍打。

    看著這幕畫面,南晉皇子的臉色愈發難看,他這才發現,寧缺哪怕是身邊人的身份都不比自己低,若讓馬車裡那個小侍女將來繼任了光明大神官,那豈不是更是比父皇的身份更加尊貴?

    他沒有想到,接下來會發生一件更令他惱怒卻又無奈的事情。

    馬車裡再次傳出桑桑的聲音:「書癡姑娘,可願陪我一道上山?」

    南晉皇子神情驟變。

    修行者們神情驟然變得精采至極。

    寧缺的心情驟然一緊。

    他很瞭解桑桑,他很清楚。桑桑先前稱莫山山為山主,此時稱她為書癡姑娘,這中間的分別有何含意,雖然沒有惡意,卻不知會不會令另一位姑娘不悅。

    莫山山沒有什麼不悅,只是笑容有些微澀。

    她隱約猜到桑桑為什麼喊自己上馬車一道走。

    大概便是南晉太子先前那番話。

    南晉太子說寧缺是薄倖之人。

    桑桑便要證明,這與寧缺無關。

    這是她們的事情。

    南晉太子邀請書癡一道上山。

    桑桑便也邀請書癡上山。

    同時也是邀請書癡一道打那名南晉太子的臉。

    為了替自家少爺出氣。讓他在世間修行者面前保持氣勢與風光,桑桑願意做很多事情,包括並不見得合她心意的這次邀請。

    莫山山輕嘆一聲,心想像桑桑這樣無時無刻都想著寧缺,哪怕渾然無我也要讓寧缺開心。真是難以想像的事情,如果換成自己自己能做到嗎?

    思考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桑桑為了給寧缺面子。已經做到了這一步。

    莫山山心想,自己主動往黑色馬車動一步又算得了什麼?

    ……

    ……

    人們看著書癡進入黑色馬車,再望向寧缺的目光便又有不同,敬畏之餘,多了很多羨慕。寧缺知道事情的真相併不如此,二女同乘馬車什麼都不代表,但他自然不會辯解什麼,走到車前輕拍大黑馬示意出發。

    黑色馬車緩緩啟動。

    寧缺坐在車前的軟墊上,看著不遠處南晉太子那張陰沉而難看的臉,忽然生出一絲快意,只不過那份快意依然不足夠。

    因為此行的目的是要替桑桑治病,他不想多生事端,所以無論是昨日清晨在爛柯寺裡相遇時的言語衝突,還是先前這位太子殿下的嘲笑與指責,他都無動於衷,完全不符往日性情的低調沉默。

    然而終究還是會不爽的。

    黑色馬車駛過南晉太子身邊時,忽然停了下來。

    寧缺看著臉色難看的南晉太子,感嘆說道:「吹皺一池春水。」

    話音甫落,便有人笑出聲來。

    即便那些畏於南晉國勢的修行者忍著沒笑,但也在擠眉弄眼。

    終究是別人家的情事,光明之女都讓書癡進了馬車,你即便是身份尊貴的南晉太子,又憑什麼干涉指責?你喜歡書癡,可書癡不喜歡你啊,你想挑弄書癡和書院十三先生的關係,但光明之女都沒有說什麼,輪得著你嗎?

    這真真是吹皺一池春水,關卿底事。

    南晉太子的隨從和劍閣弟子們自然不會笑,卻也沒有動怒,反而羞愧地低下頭,在他們看來,今日的羞辱都是太子殿下自找的。

    黑色馬車再次啟動,從南晉太子身邊緩緩駛過,然後才響起寧缺先前還沒有說完的下半句話:「幹你娘屁事。」

    南晉太子本就氣的渾身顫抖,此時聽著這句粗話,竟是眼前一黑,險些昏了過去。

    ……

    ……

    寧缺掀開車簾看了一眼,發現桑桑的氣色確實不錯,便不怎麼擔心,只是看著她和山山相對而坐沉默無言,卻又是擔心到了極底。

    還是先上山找著歧山大師再說,他這樣安慰自己,輕踢大黑馬的翹臀,示意它快一些,然而黑色馬車還沒有上橋,便被攔在了虎躍澗前。

    攔住馬車的不是那位南晉太子,而是一句很冷淡的話語。

    「即便是書院弟子,也不能不講規矩,難道夫子就是這麼教學生的?」

    大青樹下石枰旁,那位黃衣老僧緩緩抬起頭來,緩聲說道。

    黑色馬車停在了橋前。

    寧缺沉默片刻。

    他最不喜歡聽到這種老氣橫秋的話語,尤其是這種用老師來壓自己的語氣,然而因為桑桑的病有求於爛柯寺,所以他沒有流露出自己的反感。

    他望著那名老僧問道:「什麼規矩?」

    黃衣老僧緩緩站起身來,說道:「破了殘局,才能過橋。」

    寧缺搖頭說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先前他便對書癡說過這句話。

    黃衣老僧卻道:「只有死守規矩,人才是活的。」

    這句話隱含某種哲理,寧缺卻不知道這名老僧是不是知道自己帶著桑桑進山的真實目的是治病,所以用這句話來威脅自己。

    他微微皺眉說道:「難道家師來此,你也要他破此殘局才能見歧山大師?」

    黃衣老僧神情不變說道:「若夫子親自來此,歧山師兄只怕早已倒履相迎而至,只是夫子可以無視世間一切規矩,你是他的弟子卻沒有這種資格。」

    寧缺看著老僧的眼睛,忽然說道:「佛宗講求眾生平等,人與豬狗皆是一般,即便我與老師的差距就像是愚笨的豬狗和人一樣,但我與老師依然是平等的,那麼老師能夠不守規矩,我憑什麼就一定要守?」

    黃衣老僧漠然說道:「書院弟子果然妙辯無礙,只是我不想聽時便不聽。」

    寧缺說道:「所以說來說去還是誰的拳頭更強的道理,貴寺的規矩終究只能攔住那些沒有能力破壞規矩的人。」

    黃衣老僧微微皺眉,說道:「莫非十三先生以為自己有能力超越世間規矩?」

    寧缺說道:「我想試一下。」

    說完這句話,他把手伸進馬車裡。

    桑桑早已打開箭匣,把鐵弓組裝完畢。

    寧缺接過鐵弓,搭箭彎弓,直指石枰旁的黃衣老僧。

    然後他說道:「你想不想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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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六十二章 雀躍

    寧缺接過鐵弓的動作很自然,搭箭的動作也很自然,神情很平靜,看上去就像拿筷子吃飯一樣,只是當他拉彎鐵弓,用黝黑寒冷的箭簇瞄準青樹下石桌旁的黃衣老僧時,幽靜的山澗頓時被一道極凜冽的殺意籠罩。

    看著這幕畫面,黃衣老僧滿是皺紋的臉,變得蒼白起來,不是恐懼,而是極端強烈的憤怒與不解,以至於他身上的僧衣都顫抖了起來。

    老僧自然知道書院寧缺聲震修行界的元十三箭,曾經那般強大完美的隆慶皇子,便是被此子一箭射的人不似人鬼不似鬼。

    身為爛柯寺隱居高僧,老僧哪裡想過,自己維護瓦山的規矩,只不過試圖攔下寧缺,對方便會生出如此強大的殺意,準備動用最強大的手段。

    更令老僧感到憤怒和惘然的是,看著馬車上寧缺彎弓搭箭時的平靜神情,若自己真的要阻攔對方,只怕他真會一箭射過來!他憑什麼敢這樣做!

    修行者們正在恭敬目送黑色馬車離開,自然看到了這幕畫面,他們如黃衣老僧一般,震驚無語,完全不明白寧缺為什麼會這樣做。

    拜山參見歧山大師便必須遵守爛柯寺的規矩,數十年來從來沒有任何例外的情況發生,哪怕是當年蓮生神座也是如此。即便你是夫子親傳弟子,覺得接受這種考驗有損書院威名,想要硬闖那也可以,但何至於出手便要殺人!

    有年長的修行者,忽然想起修行界裡的一些陳年往事,想到當年在世間掀起無數血雨腥風的軻先生,又想起寧缺和當年軻先生一樣,都是書院入世之人,不由心生極大恐懼,竟是不敢再往黑色馬車望上一眼。

    鋒利的鐵箭簇泛著幽幽的寒光,卻沒有一絲晃閃,彷彿所有的光線都被蘊在箭簇的區域裡,這只能說明這枝鐵箭沒有哪怕最細微的一絲顫動。說明握著箭尾的那隻手穩定的令人恐懼,說明準備射箭的那人漠然到了極點。

    黃衣老僧看著那隻鐵箭,知道下一刻自己便會血濺當場,因為自己已經老了,而且這枝箭太近,根本無法避開,蒼老的面容上閃過一絲微懼,然後化為微怒。又變作微痛。那是經年之痛,然後盡數歸為平靜和決然。

    「不愧是當代書院入世之人。」

    黃衣老僧看著寧缺,淡然說道:「行事作派果然有軻浩然的霸道冷血的遺風。然而老衲卻依然要守著規矩,因為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需要規矩的,像你和軻浩然這種不想守規矩的人。可以殺死我卻無法震懾住我。」

    「我不知道當年小師叔給大師你留下了什麼痛苦的回憶,但身為書院弟子,我必須要說,小師叔從來都不是什麼霸道冷血的人。」

    寧缺看著黃衣老僧說道:「只不過當不守規矩和你們這些維護規矩的人相遇時,總需要有人退讓,就比如此時此刻,我只需要大師你退讓一步。」

    黃衣老僧聲音微冷說道:「為何退讓的總是我們這些守規矩的人?」

    寧缺說道:「在這個問題之前,我覺得首先要弄明白,你們為什麼要定下這些規矩讓別人遵守。而別人為什麼一定要遵守你們定下的規矩,其實你也很清楚,規矩只是強者制訂用來約束或剝削弱者的律條,我最崇拜小師叔的一點,便是他成為了可以無視任何規矩的強者,但他卻沒有給別人定規矩的想法。」

    黃衣老僧忽然笑了起來,看著寧缺厲聲說道:「世間哪有能夠無視任何規矩的人?軻浩然最終遭天誅而死。就是對你現在的警告!」

    聽著這話,寧缺神情不變,眉梢卻緩緩挑起。

    書院後山弟子們最尊敬的自然是夫子,然而他們最崇拜的偶像,卻永遠都是那位騎著小黑驢持劍走四方。卻最終英年早逝的小師叔。

    如果聽到有人對夫子不敬,後山裡的弟子們甚至可能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因為夫子實在是一個很有趣很可以被打趣的長輩,而且夫子現在還好端端地活著,如果他真的動怒,可以自己去把那個宗派或小國給滅了。

    可如果聽到誰敢對小師叔不敬,後山弟子們則真的有可能去和對方拚命,因為那頭黑驢已經死了,小師叔也不在了,他已經沒有辦法去用劍替自己說話。

    寧缺是世上最敢殺人的人,只不過因為桑桑的病,來到瓦山之後,他一直沉默隱忍,不想隨意殺人,影響給桑桑治病。

    此時此刻,他不想再忍,鐵弓的弓弦在手指間漸漸繃緊,發出輕微的吱吱聲,代表著如果這一箭射出去,那麼必然會要死人。

    「我沒有感受到冥冥中有誰在警告我。」

    他看著那名黃衣老僧,說道:「而我這時候是在清晰地警告你,我的馬車稍後便會上橋過澗,如果你試圖阻止我,我會殺死你。」

    說殺人便殺人,說殺死便殺死。

    澗畔林坪上,所有人看著寧缺平靜的神情,都不會置疑他的決心和能力。

    先前始終沉默的南晉劍閣強者程子清,看著場間氣氛如此緊張,不由在心中嘆息一聲,向前走了兩步,想要阻止寧缺。

    但他只走了一步,便停了下來,因為他有些震驚地發現,便是自己,居然也無法打破寧缺此時那股一往無前的箭勢。

    黑色馬車緩緩向橋上駛去。

    黃衣老僧緩緩站起,神情寧靜絕決,準備慷慨赴死。

    誰能阻止這一切?

    ……

    ……

    便在此時,山道上忽然響起清脆的銅鈴聲。

    鈴聲脆而不冽,其間自然隱著某種柔和而悲憫的氣息。

    幾隻翠鳥聽著鈴聲,從翠竹裡飛了出來,落在山道上,躍動著向鈴聲處走去,看上去就像虔誠的信徒在拜山。

    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那聲音極為尖刻,飽含怨毒之意,應該出自一位老婦之口,極不協調的打破了山間的佛境,那些在山道上躍動的翠鳥,惘然地停了下來。

    「寧缺你果然還是這般冷血霸道,難道這就是你們唐人的作派,但你不要忘了,這裡是爛柯寺,真以為修行界就無人敢反抗你書院的淫威嗎?」

    片刻後,又一道渾厚的聲音從山道下方傳來,那聲音有若古寺之鐘,又有若佛音輕唱,山道上正自惘然的翠鳥們再次開始雀躍歡喜。

    「佛門清靜地,即便你是書院中人,又豈能妄言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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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4 19:23: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六十三章 鴉雀無聲

    銅鈴聲聲,清脆悅耳,可以清心,翠鳥雀躍於道,迎接自瓦山下行來的人群,那群人裡有十餘名來自月輪國、戴著笠帽手持鐵杖的苦行僧,滿臉皺紋裡儘是刻薄神情的老婦自然便是佛宗裡輩份極高的曲妮瑪娣姑姑,依然嬌顏如花,但明顯看著憔悴了不少的花癡陸晨迦默默走在她的身旁。

    而最引人矚目的卻是人群中間的一方輕輦,輦上帷蓋如團,繡著佛家真言,又漆著華美的佛經故事圖案,看上去莊嚴華美至極。也不知那佛輦中坐著何人,爛柯寺住持以及歧山長老關門弟子觀海僧,竟是面帶恭謹地隨侍在旁。

    看著虎躍澗旁的黑色馬車,和車上手握鐵弓的寧缺,曲妮瑪娣握著枴杖的右手青筋隱露,不知被他引發何種痛楚,老態畢現,眼神裡的怨毒神情愈發濃郁,而陸晨迦則是神情漠然,彷彿根本沒有看到寧缺一般。

    看著自山道上行來的人們,寧缺心想如果來的人只是曲妮瑪娣和花癡,也不需要觀海僧拋下自己的桑桑親自前去迎接,於是他的目光落在那方佛輦上,猜測輦中僧人的身份應該非同尋常,甚至有可能來自懸空寺。

    修行者們,見著來人是曲妮瑪娣姑姑和花癡,紛紛行禮請安,同時也如寧缺一樣猜測著佛輦中的人身份,居然敢用教訓的語氣和書院弟子說話。

    曲妮瑪娣漠然點頭,便算是與眾人回禮,她本就是修行界輩份極高的數人之一,生生憑著年齡熬出了德高望重四字,自不需要與這些修行晚輩寒暄,而且她的注意力始終停留在寧缺的身上,如果說眼神怨毒便能化作飛刀,這時候的寧缺早已經被她的眼神戳的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花癡陸晨迦則依然冷漠無言,無論那些前來行禮請安的修行者如何恭敬,她都沒有什麼反應。彷彿對於她來說身周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

    大概是看到寧缺依然執弓瞄準著黃衣老僧,那道渾厚而威嚴的聲音再次從佛輦裡傳出,顯得極為嚴厲:「兵者不祥,你還不速速放下!」

    寧缺沉默片刻,依言鬆開緊繃的弓弦,箭簇微移。

    不再被鐵箭瞄準,黃衣老僧驟然覺得那道一直籠罩著自己的凜冽殺意消失無蹤,這才發現僧衣早已汗濕。才明白先前自己的恐懼。不由微澀一笑。

    看到這一幕,一直還處於緊張中的修行者們頓時鬆了一口氣。

    曲妮瑪娣看著寧缺,用沙啞難聽的聲音嘲笑說道:「書院原來也只會欺軟……」

    忽然。她帶著怨恨嘲弄意味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寧缺手中的鐵箭,竟是瞄準了那方佛輦!

    在曲妮瑪娣看來,佛輦裡的高僧必然能夠震懾住書院。她本想藉此好好羞辱一番寧缺,哪裡想到寧缺竟是如此強硬!

    她厲聲喝斥道:「寧缺,你好大的膽子!」

    從聽到山道上傳來清脆的銅鈴聲,再聽到那聲渾厚的佛音,寧缺便知道來了位真正的佛宗高人,他甚至隱約猜到了對方的來歷。

    然而那又如何?

    「欺軟這麼有意思的事情,我書院當然很喜歡做,但其實我們更喜歡把看似最堅硬的那些東西砸碎,不管是規矩。還是那些喜歡裝腔作勢的傢伙」

    寧缺用鐵箭瞄準佛輦中的僧影,說道:「今日澗旁如此多人,似乎便是大師的境界最高,手段最硬,卻不知你敢不敢接我一箭。」

    弓弦再緊,鐵箭再凝而待發,然而寧缺這一次開弓。卻與先前針對黃衣老僧時截然不同,一道極為強大的氣息,從他的身體裡緩緩釋出。

    那些在佛輦下雀躍歡喜,迷醉於輦中高僧慈悲氣息的翠鳥,感應到這道強大而寒冷的氣息。發出幾聲驚恐的鳴叫,振翅飛入翠竹之中消失不見。

    秋風漸作。大青樹搖晃不安,那些繁密的枝葉簌簌響著,被寧缺手中鐵箭氣息波及,數百片青葉紛紛墜落,落在黑色馬車四周。

    隨著這道強大氣息出現在寧缺身上,山枰上那些境界高的修行者頓時神情驟變,劍閣強者程子清這位知命境強者的反應最為強烈,修長的雙手竟是無意識裡隨機而動,被這道氣息激的虛握半圓,生出強烈地拔劍出鞘的衝動!

    曲妮瑪娣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她隱約猜到了一些什麼,然而卻始終無法相信自己最痛恨的寧缺,居然有這樣的機緣。

    觀海僧知道寧缺的性情,大驚說道:「十三師兄,快快把箭放下,大師乃是懸空寺的戒律院首座,萬萬不可輕舉妄動!」

    隨著這句話,滿場嘩然,眾人震驚無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要知道不可知之地本就是修行界的傳說,普通修行者極難見到,而今日在瓦山裡,竟是先見到書院後山弟子,又見到懸空寺來人,這真是令人難以想像!

    如果說書院因為是兩世相通之地,而且世人皆知在長安城南,所以還偶爾有機會能夠看到後山裡的那些世外高人,那麼道門的知守觀和佛宗的懸空寺,便真的只是在典籍和傳聞裡出現過,基本上無人能夠見到。

    眾人望向那方佛輦,難抑震驚地想著,難道帷布後真是懸空寺的高僧?這次爛柯寺的盂蘭會居然會驚動這麼多世外高人?

    人們的激動和興奮是很自然的事情,只不過這時候沒有人像先前拜見寧缺那樣,走到佛輦前行禮請安,因為佛輦這時正被一枝鐵箭瞄準著。

    聽到觀海僧的話,寧缺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握著鐵弓的左手穩定的就像是這道千年不變的山澗一般,平靜而專注地等待著佛輦中人的回話。

    ……

    ……

    書院對懸空寺。

    十三先生對戒律院首座。

    僅僅是這些名字,便足以震驚修行界,山澗旁的修行者們下意識裡壓抑住驚呼的衝動,緊張地注視著場間,連呼吸聲都放緩了很多。

    不可知之地間的對抗,竟然會發生的塵世間,能夠親眼目睹這樣的戰鬥,足以令世間普通修行者為之癲狂,怎能不興奮緊張?

    山澗旁異常安靜,只能聽到翠鳥在竹裡帶著餘悸的哀切低鳴,還有那些散落在草地上吃草的馬兒踱步的輕微蹄聲。

    他們在等待那道渾厚的聲音再次從佛輦裡響起。

    他們在期待佛輦裡的懸空寺來人會怎樣面對書院的這一箭。

    很長時間過去,佛輦裡沒有傳出任何聲音。

    秋風微拂青葉,那位懸空寺高僧始終沉默。

    寧缺問他敢不敢接自己一箭。

    懸空寺僧人沒有回答。

    那便是不敢。

    ……

    ……

    對於佛輦的沉默,寧缺並不意外。

    對於世間普通修行者來說,懸空寺是傳說中的地位,有種先天的敬畏。

    但他來自書院,他見過懸空寺的僧人,所以他以平常心待之。

    從聽到銅鈴聲起,他便在判斷對方的修為境界。

    他不知道戒律院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戒律院首座在寺中是什麼地位,但他可以肯定,對方絕對不是傳說中懸空寺講經首座那樣的至強者。

    佛宗沒有修行五境的說法,卻有悟的妙義。

    連續聽了兩句話後,他確認這位懸空寺來人,必然是大悟之輩,如果與修道的境界來形容,至少等同於知命中境。

    如果是紅蓮寺前的寧缺,面對一位知命中境的強者,絕對會轉身便逃。

    然而在那場秋雨裡,他已然知命。

    這名懸空寺僧人的修行境界應該比如今的隆慶皇子高出一線,但論及功法之邪惡恐怖,手段之詭魅實用,只怕還不如隆慶。

    在寧缺晉入知命境後,普通的知命境修行者,便很難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接下他的元十三箭,而且他來瓦山後沉默了太久,今日兩度開弓卻始終未射,這一箭正是精神狀態飽滿將溢,最為渴望所以強大的一箭。

    如果隆慶重新出現在此地,也無法再接住他的這一箭。

    所以他確信佛輦裡那名懸空寺僧人也接不住,那麼對方自然不敢接。

    看著沉默了很長時間的佛輦,寧缺微笑著說了一句話。

    「既然不敢接,那就請大師繼續保持沉默吧。」

    ……

    ……

    不敢接,那便繼續保持沉默吧。

    躲進翠竹裡的翠鳥彷彿也聽懂了寧缺的話,驚懼地不敢鳴叫,在草坡上的那些駿馬也警懼地停止了跨步,真正的鴉雀無聲。

    曲妮瑪娣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畫面,竟然顯得有些絕望,一直彷彿無感無知的花癡,也忍不住望向站在黑色馬車上的寧缺,眼神複雜至極。

    山澗旁一片死寂,場間眾人震驚的難以置信,因為寧缺的強橫,更因為書院的強大,鐵箭控而不發,居然便逼得懸空寺僧人沉默不語,震懾全場,無人敢應。

    「修道三年,便入知命,世間……哪有這等不講理的事情?」

    南晉劍閣強者程子清,看著黑色馬車上迎秋風而立的寧缺,聲音微澀喃喃道:「師兄你曾經說夫子有好幾層樓那麼高,如今看來,人世間哪裡有夫子那般高的樓,而更令人恐懼的是……眼看著書院又要起好幾座高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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