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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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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5 19:24: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四章 又一個夢

    不久之前,在學士府書房裡,寧缺和曾靜大學士的對話是這樣展開的。當時曾靜喝了半盞茶,又沉默了半盞茶的時間,忽然開口說道:「聽桑桑說,再過些你們就準備出門了。」

    寧缺點點頭,說道:「盂蘭節在秋天,爛柯寺有些遠,如果要見,便是最近這段時間便要動身,不然會誤了時間。」

    去年春天的時候,爛柯寺便把盂蘭節的請柬送到了長安城,觀海僧親手遞到了寧缺的手裡,不過事後因為某些方面的考慮,寧缺並不打算去,然而他的想法,沒有得到書院的同意。

    曾靜大學士說道:「路途遙遠,一道去也應當。不過桑桑畢竟是我曾某人的親生女兒,又是西陵光明大神官的傳人,總不能還像過往那些年裡一樣,以侍女的身份跟著你……你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寧缺還真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說道:「那您的意思是?」

    曾靜看著他的眼睛,問道:「桑桑今年多大了?」

    寧缺算了算日子,說道:「十六。」

    曾靜不容拒絕說道:「既然已經十六,那還等什麼?你們趕緊把婚事辦了,旅途上以夫妻之道相處方便些,學士府也不至於被人笑話。」

    寧缺無奈說道:「是不是急了些?沒幾天日子籌辦。」

    曾靜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你們二人相處也有十六年,哪裡算得上急?不過婚姻大事確實不可怠慢,這樣,你們先訂親也好。」

    便是這樣簡單的幾句對話,在一個心疼女兒的父親面前,寧缺完全沒有任何招架之力,糊里糊塗便答應了訂親。

    ……

    ……

    藉著窗外星光,看著懷裡的桑桑,看著她漸漸舒展開來的眉眼,看著微黑的小臉上帶著的笑意,寧缺也忍不住微笑了起來,訂親便訂親吧,總是有成親的那一天,難道還會害怕訂親?只不過十六年前在屍堆裡挖出那個快死的小嬰兒時,哪裡會想到有一天她會變成大姑娘,還會變成自己的妻子?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事情,寧缺漸漸進入了夢鄉。

    對於一般人來說,進入夢鄉便是入睡的同意詞,但這並不適用於寧缺,因為自幼生活在生死邊緣,需要節省最細微的體力與精神,所以他向來入睡極快,睡眠非常深沉香甜,只需要不長時間,便可以精神煥發。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他開始修行,那年他帶著桑桑去趕集,買到了一本太上感應錄,回到渭城小院後,他便開始按照書上寫的法子修行,嘗試冥想,也就是在那天夜裡,他做了了一個很溫暖的夢,夢見了一片海洋。

    其後他陸陸續續開始做夢,往往都是在冥想之後會出現溫暖的夢,不過那些夢並沒有什麼具體的內容,也沒有栩栩如生的畫面,直到三年前的那個春天,他隨著公主李漁的車隊離開渭城前往長安,在旅途中和呂清臣老人進行了一番對話,半夜摟著桑桑的小腳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在那個夢裡,他站在寒冷黑暗的荒原之上,他看到了大唐帝國的騎兵,月國國的武士,南晉的弩兵,草大海撈針蠻子,看到把荒原染紅的無數具屍體,看到了荒原前方有三道黑色的煙塵,看到黑夜逐漸佔據天空,人們恐懼地看著黑夜來臨的方向,一個高大男子在他身旁說天要黑了……

    在殺死茶師顏肅殺後,寧缺在朱雀大道上逃亡,身上的血液和大黑傘,驚動了那道神符,也就是在那個清晨,他諸竅不通的雪山重築,終於正式地踏上了修行路,也就是在那次,他又做了一個夢。

    在那個夢裡,他回到寒冷黑暗的荒原之上,黑夜還在侵噬天空,所以他抬頭望向天空,而身旁有無數人沒有看天,只是冷漠警惕悲傷地看著他,而就在這個時候,天上忽然響起一道雷鳴,有道光門緩緩開啟,光明重新降臨世間,一條巨大的黃金龍漠然探出龍首,俯視著地面上的人群。

    在進入書院二層樓的考試中,在峰頂攀登那塊岩石的過程裡,寧缺再次進入到那個真實與虛幻無法分清的夢境之中。

    黑夜依然在向荒原這邊侵襲,光明隱藏在雲層之後,卻已經變得越來越亮,原野上的人們依然看著他,包括很多年前被他殺死的管家和少爺,那個高大男子問他要如何選擇,他說自己不想選擇,高大男子說如果必須選擇呢?在那個夢的最後,寧缺再次殺死了管家和少爺,然後背著刀向夜色走去。

    ……

    ……

    寧缺看著那三道黑色的煙塵,感受著其間傳來的冷漠味道,身體變得十分僵硬,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卻不知道怎樣從夢中醒來。

    黑夜越來寒冷,光明越發熾烈,把整個天空分成了兩半,那顆巨大的龍首無情無識地俯瞰著大地上的蒼生,緩緩張開嘴,荒原上的士兵們還在互相戰鬥,卻看不出來究竟是誰在和誰戰鬥,無數的鮮血浸泡著無數的屍體。

    他望向身旁那名高大的男子,看著此人肩頭披散的白髮,心臟跳得越來越快,彷彿是荒原上那些已經被敲破了的戰鼓,隨時可能暴開,因為他這次終於確認,夢中荒原上的這名高大男子……便是夫子。

    夫子沒有轉身,靜靜地看著天空,看著那處光明與黑暗的戰爭,然而寧缺很清楚,夫子是在等自己做出選擇,他不想做出選擇,更準確地來說,上次能夠做出選擇是因為無知所以無畏,如今他隱約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他不再那般無畏,最令他惘然的是,夫子為什麼要讓自己做選擇?

    寧缺想要逃離這個夢境,這片染血的荒原,於是他轉身向著荒原外圍跑去,他跑的越來越快,心臟跳的越來越快,氣息越來越急促,臉色越來越蒼白,於是他便跑進了一片蒼白的海,那片海面上全是白蓮花的海。

    海水不再溫暖,非常寒冷,潔白的蓮花瓣被凍成冰雕,然後散成碎玉,沉入海水中,他的身體也隨之沉到海底,進入那層像血一般濃稠的海水裡,那些血水令他艱於呼吸,不,是不能呼吸,他開始拚命地掙扎,想要游離,卻發現自己的手和腳都已經無法動彈,掙扎只能讓自己隱的更深。

    ……

    ……

    寧缺睜開眼睛,醒了過來,急促地喘息著,身上全是冷汗,眼眸裡全是驚恐的神情,如同一個死人。他看著屋頂糊著的那些字紙,過了很長時間,才終於確認自己已經離開夢境,回到了老筆齋。

    這些夢境是他最大的秘密,他沒有對陳皮皮說過,也沒有對夫子和別的師兄師姐們提過,雖然這些夢境裡充滿了他想要探知的真相,但他不敢對任何人說,因為他總覺得這些夢隱藏著一些很可怕的東西。

    十六年前的西陵神殿和現在的佛宗,都在猜測他是不是冥王之子。

    寧缺以往覺得這些完全是無稽之談,然而每每想起想著從荒原回長安時,聽到桑桑轉述衛光明的那段話,想起這些夢,他又覺得異常恐懼——如果傳說中的冥王之子,指的是來自別的世界的穿越者,那麼豈不是就是自己?

    黑夜來臨,冥界入侵,雖然只是傳說,卻是令世間修行者警惕不安千萬年的傳說,他不知道具體的細節,卻明白這定然是涉及世界毀滅的大事件,如果自己真是冥王之子,那麼自己會面臨什麼?

    夫子再如何海納百川,連小師叔和他入魔之事也毫不在意,但絕對不會不在意這件事情,不然為何他的夢境裡會有那個高大的身影?

    書院後山再如何恬靜溫暖,在這等大是大非問題面前也不會心慈手軟,如果他是冥王之子,大師兄不知會如何做,但二師兄肯定會直接摘下古冠一棒槌砸死他,然後跳崖自盡,以全同門情份。

    如果他落在西陵神殿手裡,肯定會被綁上火刑台,被燒成焦炭,若落在佛宗手裡,難道那些僧人會剃光了自己的頭,讓自己在懸空寺唸經一輩子?

    如此說來,最美好的結局便是出家?

    寧缺靠在床頭想著這些事情,被冷汗打濕的衣裳幹了又濕,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根本無法想像,如果自己真是冥王之子,會在世界面臨怎樣的事情,到那時想必整個世界都會拋棄他,只剩下他一人在世間流浪,重新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像老鼠般躲避著昊天的神輝。

    便在這時,桑桑在他的懷裡動了動,眉頭微蹙,似乎夢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又或者是感受到了寧缺此時的情緒。

    寧缺看著她微黑的小臉,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因為他無論變成賣國賊還是說自己真的是冥王之子,總有一個小侍女會不離不棄跟著自己,即便再次流浪,也不會是一個人在世間流浪,是兩個人的流浪,這樣便好。

    他低頭輕吻她的眉心,想把那裡的蹙起吻散。

    然而桑桑似乎覺得並不舒服,眉頭蹙的越來越緊。

    寧缺忽然覺得情況有些不對勁。

    桑桑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從黑裡透了出來,如雪一般令人心悸,蹙緊的眉頭顯得特別痛苦,身體變得越來越涼。

    寧缺震驚,急忙把她搖醒。

    桑桑艱難地睜開眼睛,顯得格外虛弱,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衣衫裡透了出來,竟是讓寧缺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桑桑痛苦地顫抖著,緊緊地攥著寧缺的衣服,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話。

    寧缺哪怕還敢耽擱,爬起身來,吹了一聲極響亮的口哨,扯過一床厚被褥裹住她的身子,橫抱在雙臂間,就這樣衝了出去。

    他一腳踹開老筆齋的木門,跑到臨四十七巷上。

    其時未至黎明,最是黑暗。

    寧缺望著巷口暴怒喝道:「你豬啊!動作這麼慢!」

    睡夢中的大黑馬被那聲口哨驟然驚醒,正想要表達不滿,便看著寧缺鐵青的臉色,頓時知道確實是出了大事,寧缺此時的心情極糟,隨時可能真的殺了自己,趕緊蹬動四蹄,拖著沉重的馬車來到老筆齋前。

    寧缺跳上了馬車,喘息著說道:「去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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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7 19:07:3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五章 桑桑的病

    黑色的馬車飛一般地行駛,穿過東城,憑著兩塊腰牌強行打開朱雀城門,順著筆直的官道,向南方的書院奔去。

    車廂內,寧缺緊緊抱著桑桑,右手在車廂壁裡摸索,不停地喘息著。他的身體極好,修行浩然氣後更是氣息悠長,喘息自然不是因為疲憊或辛苦,而是恐懼——因為隔著厚厚的被褥,他也能感到桑桑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冷。

    終於找到以前備好的小酒壺,他沒有任何猶豫,用顫抖的手指擰開壺蓋,遞到桑桑的唇邊,一股濃烈的酒香瀰漫在車廂裡。

    桑桑緊閉著眼睛,疏疏的睫毛微微顫動,臉色蒼白,略帶灰色的嘴唇也緊緊抿著,牙關緊咬,寧缺從酒壺裡倒出的烈酒,根本沒有辦法進入她的嘴,順著她的唇角便淌了下來,打濕了被褥。

    寧缺看著淌下的酒水,看著她虛弱的臉色,身心都被恐懼所佔據,竟是嚇得有些發軟,痛苦地低下頭去,把她抱的更緊一些。

    桑桑已經很久沒有犯病了,更準確來說,從離開渭城來到長安之後,她便再也沒有犯過病,而今天她卻病的如此厲害,竟是比寧缺記憶裡的每次病都要來的可怕,所以他很恐懼,第一時間做出決定,沒有抱著她去醫館,而是抱著她登上馬車,向著城南的書院奔去。

    書院沒有醫生,但書院有老師,有師兄們,寧缺相信,只要到書院的時候,桑桑還有呼吸,那麼她便不會有事。

    ……

    ……

    事實證明寧缺的判斷是正確的。

    他抱著桑桑跑進雲霧,來到書院後山崖坪上,對著湖那面發出一聲大喊,尚在睡夢中的師兄師姐們驟然驚醒,紛紛出院迎了過來,走在最前面的是七師姐,七師姐臨睡前正在繡一幅撲蝶貓,到夜深時才和衣胡亂入睡,此時髮髻上還插著根繡花針,臉上還帶著倦意與被人吵醒的惱怒。

    當她看到寧缺惶恐的神情和他懷裡的桑桑後,頓時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面上的倦意與惱怒頓時化作了凝重。她沒有向寧缺問話,只是看了看桑桑的蒼白臉色,便從髻間抽出那根繡花針,閃電般在她頸間刺了四記。

    針落入風,桑桑輕嗯一聲,依舊緊蹙著眉頭沒有醒來,但臉上的蒼白顏色卻淡了幾分,重新現出了原本的淡淡黑色。

    「師姐……怎麼樣?」

    寧缺看著七師姐顫聲問道,他以前根本不知道師姐除了陣法繡花,居然還會用針醫人,不過看著桑桑的變化,頓時多了很多企盼。

    「寒意攻心,有些危險,我只能拿針先鎮壓住。」七師姐說道。

    寧缺的到來驚醒了書院後山湖畔所有人,大師兄也出現在遠處,只是他的動作還是那般緩慢,似乎什麼事情都不能讓他覺得焦慮和著急。

    七師姐看著大師兄,不知想到什麼,神情變得放鬆不少,喊道:「師兄,把老十一從山上揪過來,不過可得快些。」

    大師兄怔了怔,轉身走回身後的山林。

    七師姐看著寧缺焦急的神情,安慰說道:「問題不大,你先抱著桑桑去草廬,老師在那裡,便斷然不會出事,等老十一過來便妥了。」

    寧缺不明白師姐這句話的意思,如果老師肯出手,桑桑自然不會出事,只是為什麼要等十一師兄?

    ……

    ……

    晨光漸至,籠罩書院後山,落在草廬簷上那些如金似玉的草絲上,然後反射到更遠處的山林,花樹包圍的草甸上一片光明。

    寧缺和陳皮皮等人站在草廬外,等待著裡面的消息。從去年春天開始,桑桑便開始經常進出書院後山,憑著自己做的一手好飯菜和安靜性情得到所有人的喜愛與憐惜,此時知道她病的極重,書院弟子們不禁都非常擔心,唐小棠甚至已經急的紅了眼眶,反而寧缺卻比先前要平靜了很多。

    因為老師已經醒了,這時候正在草廬裡,他相信哪怕桑桑已經有一隻腳踏進了冥界,老師也有能力把她拉回來。

    就在這個時候,王持從草廬裡走了出來,寧缺趕緊上前,王持看著他說道:「她先天體虛不足,陰寒入腑多年,這等舊疾每發作一次便嚴重過一次,隱藏鎮伏的時間越長,病發便會越嚴重……我先前診她脈象,確認前段時間她受過一次大寒,最近又心神思慮過勝,才到了如今這地步。」

    寧缺問道:「不會有事吧?」

    王持說道:「七師姐金針壓脈很及時,我給她煎了副藥,應該能稍退寒意,沒有什麼大幹系,只是以後要注意保暖,可不敢受什麼風寒。」

    寧缺聽著這話,頓時放鬆下來,忽然覺得自己的腿有些軟。

    王持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看著他疑惑問道:「小師弟,桑桑這病乃自娘胎裡帶來,過去這些年想來也病發過很多次,渭城沒有什麼好醫生,長安城裡更都是一群庸醫,你靠什麼法子竟讓她活到了現在?」

    桑桑幼時,寧缺經常帶她去看病,辛辛苦苦攢的那些銀兩,基本上都花在了藥鋪裡,然而卻沒有什麼用處,後來偶爾他發現了一個法子,才讓桑桑熬到了今天,此時聽著師兄的問話,他不敢有任何隱瞞,老老實實回答道:「後來每次桑桑病發時,我總讓她喝一大囊烈酒。」

    二師兄一直沉默站在草廬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此時聽著寧缺這些年竟是拿烈酒在替桑桑治病,頓時蹙起眉頭,顯得極為不悅。

    王持沉吟片刻後點頭說道:「這倒確實是個對症的法子,雖說烈酒暖脈只能暫時治標,但總比那些爛藥乾淨的多。」

    幸虧有這樣一番評價,不然二師兄絕對不會饒了寧缺。

    看著王持的身影消失在花樹之中,寧缺今天才知道這位愛對花癡言的十一師兄,竟然是位醫道聖手,想著當年初入後山時見著的那個滿頭花瓣的癡人,不禁覺得有些擔心,說道:「十一師兄……靠譜嗎?」

    七師姐說道:「老十一這輩子的精神都在花草之上,哪裡是花癡陸晨迦那等只愛其形、不知其魄的蠢物所能比擬,他能識世間一切花草,能辯世間一切花草之用,精通一切草藥之術,要他看病那是最靠譜不過。」

    聽著這話,寧缺總算是放心下來,但卻沒有完全放心,因為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最靠譜的當然就是老師,總得聽聽老師怎麼說。

    草廬四面透風,唯有數道屏風,橫七豎八地擱在台上,裡面有一方大榻,那便是夫子的居所,此時桑桑便躺在那處。

    桑桑先前醒過來了一會兒,這時候在藥力作用下又昏睡了過去,唐小棠把藥碗擱到旁邊,用滾燙的水把毛巾沁濕,擰至半濕,然後小心翼翼地搭到她依舊冰涼的額頭上,然後牽著她的小手輕聲說著些什麼。

    隔著屏風看著這幕畫面,寧缺覺得好生感激,然後他回頭望向夫子,擔心問道:「老師,您看……到底有沒有事?」

    夫子今天起床比平時要早很多,所以心情有些糟糕,只是想著寧缺這時候心情肯定更糟糕,所以才忍著沒有訓斥他。

    他端著碗蓮子粥吹著氣,說道:「能有什麼事?平日裡多曬曬太陽便好。」

    看似很不負責任的言語,卻讓寧缺真的放心下來,因為夫子既然說沒事,那麼桑桑便肯定沒有事,只是……曬太陽有用嗎?

    他走到夫子身旁,接過那碗蓮子粥,用調羹小心翼翼地攪著,用前所未有的尊敬態度問道:「老師,桑桑這身體……您上次不是說沒事了嗎?」

    夫子說道:「她先天虛寒,這些年又沒有正經治過,內臟骨髓裡不知蘊積了多少陰寒之息,幸虧遇著機緣拜了衛光明為師,能擷昊天神輝,自然便能鎮壓那些陰寒之息,只要時日長些,她體內的神輝便能把那些陰寒氣息絲絲化為虛無,我當日對你說沒事,那便就是沒事,你是在質疑我?」

    寧缺確認蓮子粥涼了,恭恭敬敬遞了過去,謙卑說道:「老師這話便是在打我臉,弟子只是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夫子看著他嘲諷說道:「怎麼回事得問你自己,本來就是個病怏怏的小姑娘,結果還被你這個無情無義的主子帶著去和夏侯打架……夏侯就這麼好殺?為了幫你,她那夜在山崖上大放光明,瞬息之意便耗盡所有神輝,她體內的陰寒之息被鎮壓了多日,忽然重獲自由,自然要覓著時機造反,也不知最近你又怎麼欺負她,讓這小姑娘罕見的心神失守,才有了如今的危險。」

    寧缺沉默無言,心想果然全部都是自己的錯,只是桑桑性情恬靜甚至有些木訥,能讓她心神失守的事情……難道是訂親?

    「老師,既然是先天虛寒,那怎麼去病根?」

    夫子喝了一口蓮子粥,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先前便說過,治病很簡單,多曬曬太陽,勤修神術,待神術大成之時,小姑娘的病自然痊癒。」

    寧缺想著馬上要遠行,試探著問道:「此去爛柯寺路途遙遠,她如今身體虛弱,弟子……能不能不去?」

    夫子大怒,斥道:「你是哪家的公子哥?離了小侍女的服侍就不會走路了?即便她要養病,你自己去也是,再說佛宗也有自己的一套本事,爛柯寺那小和尚的醫術便是為師也佩服,你自己看去不去。」

    寧缺無奈說道:「去便是了,老師你何必發這麼大脾氣?」

    夫子和寧缺的對話,早已讓草廬裡的弟子們想要發笑,待聽著寧缺最後這句話,人們終究是沒有忍住笑出聲來。

    大師兄沒有笑,他看著榻上的桑桑,臉上寫滿了擔憂與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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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7 19:14:0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六章 我們都看見了路盡頭的夜色(上)

    書院後山裡有寧缺的宿舍,桑桑病重,他自然便留了下來,沒有過多長時間,桑桑便醒了,雖然還是有些虛弱,但至少不像夜裡那般嚇人,漸趨穩定。寧缺像小時候那樣說著笑話,哼著小曲,哄著她休息,唐小棠見他著實有些辛苦,接手開始照顧,讓他去外面休息片刻。

    其時已經近暮,夕陽紅暖一片籠罩著後山,寧缺走出小院,看到陳皮皮雙手扶腰站在湖畔模仿著孤獨,不由一怔,問道:「怎麼了?」

    陳皮皮看著鏡湖裡的水草和水面上無數萬枚金幣,圓乎乎顯得非常可愛的臉上滿是落寞,說道:「看著你和桑桑感情這麼好,我有些感觸。」

    寧缺心頭微動,暗想莫非是他和唐小棠小兩口又在鬧什麼矛盾,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說道:「師兄,這種事情你不用和我比。」

    陳皮皮正色解釋說道:「我和棠棠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寧缺心想棠棠這麼肉麻的稱謂都說出口,還有什麼好解釋的?不由嘲弄說道:「你不覺得男人不認帳是世間最噁心的事情?」

    陳皮皮轉頭望向他誠懇說道:「我們就是牽牽手。」

    寧缺嘲諷說道:「她只不過是個小姑娘,難道你就想對她做啥?」

    陳皮皮微惱說道:「她和桑桑差不多大!」

    寧缺有些尷尬,沉默不語。

    湖畔的泥土。在夕陽下看著就像是金色的碎坷拉,陳皮皮低下頭去,輕輕轉動著腳跟,鞋底碾出幾道金印。沉默很長時間後,他說道:「我和棠棠不像你和桑桑。我們沒有同生共死的經歷,也沒有時間去相濡以沫,但我們感情也很好,我看著她跳瀑布便心疼,帶著她逛長安便高興……」

    寧缺不想當感情專家,直接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陳皮皮抬起頭來,看著他認真說道:「桑桑今天病重,你很害怕吧?」

    寧缺想了想。說道:「是的,我無法想像沒有她的日子。」

    陳皮皮說道:「我也一樣,我也無法想像以後的日子沒有棠棠在身旁。所以我決定回知守觀一趟。」

    寧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兩年前陳皮皮否認自己是西陵掌教私生子後。他便隱約猜到了這個傢伙的身世,只不過今天才得到確認,依前面的語境來看,他要回知守觀,想必便是要就唐小棠一事攤牌。

    陳皮皮說道:「民間有句俗話,醜媳婦總要見公婆……我母親早就死了,父親還活著,棠棠自然不醜,但在我父親眼中,出身魔宗的人們肯定長的不怎麼好看。這個問題要解決,我終究需要回去一趟。」

    寧缺微微蹙眉,說道:「你有沒有想過,你回知守觀,便有可能再也回不來?那到時唐小棠怎麼辦?」

    陳皮皮看著他情真意切說道:「師弟,你是我在長安城最好的朋友,如果我真的回不來了。麻煩你幫我照顧小棠。」

    寧缺毫不猶豫拒絕。說道:「師兄,別想著用這種話便能把我套死。你的小媳婦兒終究是要你自己照顧,可別指望我。」

    聽得此言,陳皮皮大怒,喝斥道:「哪有你這樣做師弟的?再說只要老師說句話,難道我會真的一輩子回不來?」

    寧缺想了想,說道:「不管怎麼說,你也得等我從爛柯寺回來,到時候我們再商量,其實依我看來,讓老師替你們主婚便結了,還回什麼知守觀。」

    ……

    ……

    夫子這個人看著非常不靠譜,說的話依然還是那麼靠譜,實際上還是十一師兄的湯藥果然極好,到了夜裡桑桑的體溫便恢復了正常,精神也好了很多,倚在床頭和唐小棠說著小姑娘之間的悄悄話。

    寧缺坐在書桌旁,藉著油燈的光線重看浩然氣初探,總覺得有些心浮氣燥,忍不住用餘光瞥向床畔,看著唐小棠清麗中猶帶稚氣的臉蛋兒,想著陳皮皮先前說的那番話,不由覺得有些不忍。

    春夜煦風輕拂,油燈微微搖晃,把他的臉照的有些陰晴不定,想著昨天夜裡做的那個奇怪的夢,想著桑桑的病,想著老師白天在草廬裡說的那些話,他忽然心頭微動,交待唐小棠照看桑桑,便走出了小院。

    離開鏡湖,穿過山林,繞過瀑布,走出窄峽,便來到了書院後山的後山、那片雲海前的絕壁之間,此時已然夜深,週遭一片靜寂,只有絕壁間的瀑布破石而出的轟鳴聲不停迴蕩。伴著瀑布的聲音,他走上陡峭的石徑,用了不短的時間,才走到曾經囚禁自己整整一個春天的崖洞之前。

    師兄們搭建的雨廊承受了一年的風雨,不再像當初那般新,廊間結著的紫籐果在夜風裡飄拂,如同鈴鐺,寧缺走了過去,看見了夫子。

    夫子坐在絕壁崖畔,左手是精緻的食盒,食盒裡擺著幾兩牛肉,右手邊擱著一個黃泥酒壺,裡面是清冽的老酒,他看著遠處夜色下的長安城,看著那處的萬家燈火,不知道在想什麼。

    寧缺走到夫子身後,躬身行禮,想起去年深春那個夜晚,也是在絕壁崖畔,自己曾經和老師有過一番很長的談話。

    夫子知道身後是他,似乎也知道他在想什麼,抬起手來揮了揮,示意他坐到身旁,然後說道:「想說的時候再說。」

    寧缺想向夫子請教很多問題,然而看著崖畔這個高大的背影,他很自然地聯想起夢裡的那個背影,於是他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開口。

    生活在大唐是件很幸福的事情,生活在大唐都城長安是最幸福的事,在書院裡的日子更有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幸福。所以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擔心一旦自己說破那些事情,便會失去這些幸福。

    夫子夾起一塊帶著明亮筋絲的牛肉,送入唇中緩緩咀嚼了半晌,面露陶醉神情。待把肉香盡數抿化,讚美說道:「有酒有肉,一生無憂。」

    說完這句話,他端起小酒壺美滋滋地嘬了一口。

    寧缺坐在夫子身旁,用手拈起片牛肉扔進嘴裡,蹙起了眉頭,因為他覺得這牛肉太淡。然而緊接著他便知道自己錯了,這片看似淡而無味的牛肉。在口中竟是越嚼越香,筋肉被牙齒切斷後,釋放出無比美妙的彈與茸的混合觸感。而牛肉本身特有的滋味,也隨之漸潤口舌。

    「好!」他無比震撼說道:「老師這是好酒好肉。」

    夫子從食盒側拿出一個鐵製的小圓酒壺扔給他。笑著說道:「別換著方式來討酒喝,這酒尋常,牛肉卻是極難吃著。崖樓裡有鍋有灶,剛好可以鹵鍋白水牛肉,最妙的是,老黃可沒辦法爬到這裡來頂我。」

    寧缺知道老師口中的老黃便是那頭老黃牛,想著當著黃牛的面吃它的同類,著實是有些尷尬,忽然間,他發現手中的小圓酒壺有些眼熟。仔細望去,只見酒壺表面刻著平直的線條,不正是自己用來炸夏侯的小鐵壺?

    「不要這麼看著我,我就是覺得這小鐵壺用來裝酒比較合適,當然,為了防止鐵污酒味,我在壺壁上塗了些東西。」

    夫子把黃泥小酒壺送至唇邊飲了口。說道:「刀能用來殺人。也能用來切菜,就看你怎麼選擇。人的嘴可以用來吃肉喝酒,也可以用來說話問道,終究還是看你怎麼選擇,不過這倒沒有什麼對錯可言。」

    寧缺哪裡有聽不懂這番話的道理,沉默片刻後說道:「老師,這幾年裡我一直在做一個夢,夢裡的故事似乎在一步步地發展。」

    夫子問道:「為什麼要來問我呢?」

    寧缺說道:「因為夢裡面有老師的身影。」

    夫子笑著說道:「我又不是桑桑那丫頭,你何必夢我?」

    寧缺惱道:「老師,我是很認真地在說這些事情,你能不能不要開玩笑。」

    夫子微笑看著他說道:「那你繼續說夢。」

    看著夫子那雙彷彿能夠洞悉世間一切事的眼睛,寧缺覺得有些緊張,聲音微啞說道:「其實那些夢,老師您應該知道。去年今夜在這崖畔,我們談到冥界入侵時,你曾經問過我,在我夢裡冥界在哪個方向。」

    夫子靜靜看著自己最小的學生,說道:「這個問題現在依然有效。」

    寧缺說道:「我看到的黑夜……是從北面過來的。」

    夫子微笑說道:「如此說來,與我這些年遊歷查看所得倒算相合。」

    寧缺問道:「冥界入侵黑夜降臨究竟是怎麼回事?老師去年只是講傳說裡有這些故事,卻沒有說到那些細節。」

    「細節?當整個世界都被黑夜籠罩的時候,誰都無法看到細節,當整個文明都斷了傳承之後,就算有細節也無法流傳下來。」

    夫子看著絕壁上空的黑夜,看著那些繁星,說道:「相傳黑夜與白晝在這個世界間輪轉交替,有時數萬年光明,有時數萬年黑暗,光明與黑暗的戰爭貫穿整個歷史,昊天獲勝時,便是如今的光明世界,冥王獲勝時,便是冥界到來。」

    「冥界入侵,白天沒有烈日,夜晚沒有繁星,世界變得無比寒冷,大地上的生靈只能靠地熱取暖,到那時,火山與溫泉還有南海裡的熱流,將會變成最寶貴的資源,無數的戰爭將會在那裡發生。」

    「戰爭持續不了太長時間,絕大部分人都會死去,因為飢餓因為寒冷因為絕望的廝殺,要知道那必然是難以想像的冷酷而現實的世界。而數十年之後,整個大地都會變得異常靜寂,彷彿進入了永遠不會醒來的沉睡,無論人類還是禽獸,只有最強壯最堅毅的那些能夠熬過來。」

    「這些寒冷而黑暗的年代,佛宗稱為末法時代,道門稱為冥王降世。」

    夫子說道:「而我習慣稱之為……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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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七章 我們都看見了路盡頭的夜色(下)

    寧缺看著腳下的萬丈絕壁,看著星光下分外美麗的山瀑,想像著如果沒有星光的夜晚,而且是無數個夜晚,不由覺得有些寒冷。

    他望向夫子,說道:「如果冥界入侵,永夜與白晝的交替在歷史上發生了很多次,人類卻沒有滅絕,只能說明就像老師您先前說的那樣,有些最強壯最堅毅的人熬過了漫長的黑夜。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能夠熬過那等長夜的人,等若經歷了一次天擇,剩下的必然都是最強大的修行者才是,可為什麼無論西陵教典還是佛宗故事裡都沒有這些人的存在?」

    夫子說道:「你應該看過萬雁塔寺的那些石尊者像。佛宗尊者,等同於道門教典裡記載的聖人,在傳說中,這些人類擁有近乎無限的壽元,無比堅毅的意志,所以他們都曾經成功地熬過永夜,等到了昊天重新勝利的那天。」

    寧缺今夜才知道這些早已經被現世遺忘的強大存在,感到極為震撼,說道:「這些修行者想必便是最強大的人類,只是為什麼沒有活下來?」

    夫子說道:「近乎無限終究不是無限,他們能戰勝黑夜,也不可能戰勝永恆的時間,另外在我看來,這些修行者遠遠談不上最強大。」

    寧缺覺得老師的說法有些問題,在那樣殘酷而現實的永夜之中,物兌天擇,能夠生存下來的當然就應該是最強大的。

    就在這時,夫子看著他忽然問道:「你覺得修行是昊天賜予人類的禮物嗎?」

    這個問題很突然,與師徒二人的談話看似沒有任何關係,所以寧缺一時間有些沒有反應過來,待想明白問題之後,頓時聯想到自己在魔宗山門繼承小師叔衣缽入魔之事。搖頭說道:「至少不是所有的修行者。」

    夫子看著寧缺的眼睛,緩聲說道:「真正的修行者。修的是自己的心。最終會修向絕對的自我,那便是絕對的驕傲,他們可以像佛宗的尊者,道門的聖人那般隱藏在火山周圍。依靠著極少量的苔蘚,甚至只需要清水便能活下來。然而驕傲的他們如何能夠接受自己變成在夜幕下瑟瑟發抖的老鼠?越強大的修行者越不會甘心,所以當永夜來臨的時候,他們沒有選擇藏匿。而是選擇了抵抗。他們抽出自己的劍刺向冥王,然後……死去。」

    寧缺知道老師說的話才是對的,像小師叔那等人,怎麼可能跪倒在冥王座前或是藏進老鼠洞中,如果日後黑夜真的來臨,二師兄肯定會第一個跳出來找冥王大戰一場。然後,如夫子所說。死去。

    想著那個畫面,想著自己夢裡的黑夜,想著自己可能便是冥王之子,他覺得絕壁間的夜風變得越來越寒冷,忽然生出跳下去的衝動。只是身旁還有夫子,還有一壺老酒,幾兩牛肉,生活依然那般光明美好,桑桑還在病榻之上,如何捨得?

    他看著絕壁間流淌的夜雲,有些惘然問道:「熱海漸凍,極北地寒夜漸長,這都預示著冥界將要入侵……老師,那我們應該怎麼做?」

    夫子端著黃泥小酒壺,喟嘆說道:「我在世間尋找了數十年,結果還是沒能找到冥界在哪裡,又如何知道該怎麼做?修行者終究比拚的是時間,遺憾在於餘生也晚,竟是沒能看到上一次永夜時的畫面。」

    說完這句話,他飲了一口酒,白眉微微飄起,平時顯得那般隨意散淡的神情中,竟是極為少見地出現了幾絲憂慮。

    「西陵神殿是昊天信徒,對於這場光明與黑暗的戰爭,他們應該瞭解的最多,難道他們沒有做什麼準備?」寧缺問道。

    「誰都能看到路盡頭的那抹夜色,更何況是昊天的信徒。」

    夫子說道:「我雖不知上次冥界入侵時發生過什麼,但想來道門信徒為了昊天的光輝,必要與冥王拚命一戰,若拚命也戰不過,那便藏起來保著小命,等著昊天戰勝冥王時再來過。」

    寧缺說道:「聽著總覺得有些弱。」

    夫子說道:「本來就是些很弱的人。」

    寧缺忽然想起在魔宗山門的白骨堆間,蓮生三十二點評西陵神殿和知守觀時,曾經譏說出的一段話:「神殿就是知守觀養的一群狗,那座破觀又如何?終究還不是昊天養的狗!哈哈……都是狗!

    夫子說道:「魔宗出現在千年之前,創派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未曾經歷過永夜,所以魔宗教義裡面也沒有提到什麼應對之法。」

    寧缺說道:「聽說魔宗也祭冥王?」

    夫子說道:「那不是信仰,而是恐懼,魔宗中人需要一個偶像,來抵抗昊天的威嚴,只不過是心理安慰罷了。」

    寧缺又想起蓮生死前說過的另一段話,稍一猶豫後,他把這段話複述給夫子聽:

    「有人說魔宗是藏在黑夜裡躲避昊天神輝的長青苔的石頭,號稱不敬昊天,實際上格外畏懼昊天的存在,所以昊天可以允許魔宗的存在。」

    其實這段話還有一部分,只不過被他掐了。

    當時蓮生說寧缺如果拿起小師叔留下的劍,便會因此而失去所有的敬畏,甚至對昊天的恐懼,那才是真正的魔道,而昊天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人存在。

    夫子白眉微飄,問道:「這話是誰說的?」

    寧缺答道:「蓮生三十二。」

    夫子說道:「蓮生此人雖說性情乖逆,腦子有些問題,不過還算有幾分見識,你當初遇著此人雖說危險,但也算是機緣。」

    腦子有些問題,還算有幾分見識。

    ——寧缺不知該如何言語,心想似蓮生這等驚才絕艷的人物,也只有老師或小師叔才有資格點評的如此隨意。

    夫子問道:「蓮生對佛宗又有何等樣點評?」

    寧缺說道:「他說佛宗只會故弄玄虛,和算命先生沒有什麼區別,而且他很討厭佛宗講究苦修己身,面對命輪轉移只會卑微等待,根本無法抵達真正的彼岸……這裡說的命輪轉移難道就是指的冥界入侵?」

    「應該便是。如此聽來,蓮生這廝不止還算。應該確實有幾分見識。不過一門一派一宗一道,理念分歧自有淵源,倒不好這般霸道評價。」

    夫子說道:「據佛經記載,在很久很久以前。月輪國還不叫月輪國的時候,最早之佛初識生死之事。悲傷困惑難言,不知如何解脫,又預知無數年後冥界入侵。黑夜來臨之事。痛苦難言,不知如何解脫,他周遊四方,刻行苦修,於某棵桂樹下靜坐百日,沉默思考解脫之法。試圖令眾生了生脫死,忘卻晝夜之變。最終那佛悟了個法子。」

    寧缺好奇問道:「什麼法子?」

    夫子看著他微笑說道:「那個法子就是閉嘴。」

    寧缺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裡重複問道:「閉嘴?」

    夫子說道:「不錯,佛的方法便是教眾生沉默忍耐,視週遭一切皆為虛妄,富貴痛苦親情別離都是假的,如此能夠不以生為樂,自然不覺死為苦,不以光明為樂,自然不覺黑暗為苦,所以我把這法子叫做閉嘴。」

    寧缺疑惑問道:「相通之處在於?」

    夫子說道:「挨打不喊痛,可不是需要閉嘴?」

    寧缺聽的直樂,讚道:「老師果然擅于歸納總結。」

    忽然間他想起死在自己刀下的道石僧,又想起那個雪夜來到長安城的佛宗行走七念,皺眉說道:「如果佛宗真的講究忍耐不動,為什麼月輪國白塔寺的那些和尚那般可惡,懸空寺也有人踏足塵世?」

    「這就是佛法逆向造成的結果了,當年那佛悟了這樣一門閉嘴的法子,便把這法子傳了下去,佛宗弟子還真就信了,如此一來,佛心越是禪定之輩,意志越是堅定,冥界入侵又如何?漫漫長夜又如何?他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黑?反過來想,他們連黑都不怕,還怕什麼死?」

    夫子微笑說道:「佛宗講究避世,但這不代表他們就不能入世,而他們一旦入世,甚至要比西陵神殿的那些狂信徒還要麻煩。」

    寧缺想著先前夫子話中提到的一段,好奇問道:「那佛居然能夠預知無數年後冥界入侵,那難道他沒有能夠預言到結局?」

    夫子說道:「預言如果有用的話,我們還活著做什麼?」

    這句話很有深意,然而寧缺此時腦海裡全是與冥界入侵相關的這些大秘密,哪裡能夠讓夫子憑這句玄言便繞了過去,說道:「老師,這可不是講故事的態度。」

    夫子微惱說道:「若嫌我講的不好聽,我去學佛法便是。」

    寧缺茫然不解問道:「這是何意。」

    夫子說道:「閉嘴。」

    寧缺無奈說道:「別啊。」

    夫子說道:「你求我。」

    寧缺毫不猶豫說道:「老師,我求您了,我就想知道佛的預言是什麼。」

    夫子忽然發現自己門下終於有了一個堪與自己比較無恥程度的傢伙,不禁覺得好生無奈,又覺得老懷安慰,緩緩撫鬚說道:

    「那佛遊歷四方的時候,曾經去過知守觀,受當任觀主之邀看過七卷天書,感受到了昊天的諭示,便把自己預知到的事情,寫在了明字捲上,後來那位光明大神官帶著明字捲去荒原上創立魔宗,便與那些留言有極大關係,而月輪國之所以叫月輪國,也是來自明字卷的那個預言。」

    寧缺吃驚說道:「明字捲上面居然有佛的留言?」

    夫子說道:「七卷天書中,最重要的便是天字卷,真正有些意思的,卻是明字卷,至於其餘幾卷不看也罷。」

    寧缺忽然想到某種可能,問道:「老師您看過……七卷……天書?」

    夫子的回答那是相當理所當然:「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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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八章 此去拜佛好不好

    寧缺問話的重點不是天書——明字卷一直便在書院,夫子要看隨時能看——而在於七卷,要知道當年蓮生受邀入知守觀,也不過看了兩卷天書國。他真的很難想像,如今世上有人曾經看過七卷天書。

    所以當聽到夫子理所當然的回答之後,他很是震驚無語,心想即便老師你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但道門和書院的關係如此糟糕,知守觀裡的道士們怎麼可能把七卷天書借給你看?

    夫子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說道:「我喜歡看書,當年特別想看天書上的內容,總不能說那些道士們不給看,便不看了。」

    寧缺聽懂了老師這句話裡隱藏著的意思,倒吸一口冷氣,說道:「難道你闖進知守觀強行看了那七卷天書?這和強盜有什麼分別?」

    夫子有些尷尬,說道:「書籍乃是知識之傳承,本就不應該藏諸深山不予人看,讀書的事情,哪有什麼強不強的?」

    在世上眼中至高無比的七卷天書,在書院,尤其是在自己老師看來,和普通的書籍似乎也沒有太大差別,既然極想看,那便一定要看到——想著這個事實,寧缺震驚之餘,也不免很是驕傲得意。

    身為唐人是值得驕傲的事情,身為書院弟子更是如此。小師叔在世間留下的威名,師兄們偶現紅塵便掀起的風雨,尤其是夫子身上那些不為世人所知的佚事,形成了一種很特殊的氛圍,無論你再如何靦腆矜持,在書院這種氛圍裡處的時間長了,最終都會不知不覺驕傲起來。

    更何況,寧缺從來就不是一個靦腆矜持的人,他嘖嘖稱奇,然後才想起自己先前想問的那個問題:「佛在明字捲上的留言到底是什麼?」

    夫子說道:「我說過,你什麼時候能把那本書看懂,自然便明白了。」

    寧缺這才記起自己看過那卷明字卷,想著那卷天書上含渾不清、近乎囈語、什麼日月輪轉之類的文字,隱約猜到便是佛的留言,愈發好奇那個預言到底是什麼,只是以他如今境界,哪裡看得懂?

    書院無論後山還是前院,學習氣氛向來自由隨意,正所謂不恥下問,寧缺自然更不恥上問,直接說道:「老師,我真看不懂。」

    夫子嘆氣說道:「其實,我也看不懂。」

    寧缺看著老師微微飄拂的白眉,很是無措,心想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有您看不懂的文字,您可不是普通人兒啊。

    「法入末時,夜臨,月現。」

    夫子看著絕壁上空的滿天繁星,說道:「前一句自然指的便是佛宗所言末法時代,夜臨便是冥界入侵,然而月是何物?月輪國以此得名,月必然是輪轉之物,去年今夜你曾經說過幾句,然而誰曾見過?」

    他轉頭看著寧缺說道:「之所以不懂,因為那本來就是預言,先前我說過,如果預言有用的話,我們還活著做什麼?既然我們會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那麼預言便有可能不會變成現實,既然有可能不會變成現實,便可能永遠不會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出現,既然永遠不會出現,如何能懂?」

    這段話稍微有些拗口,寧缺卻聽的很清楚,大概明白了老師對明字卷的態度,思忖片刻後問道:「既然佛宗的預言並不緊要,弟子為什麼要去爛柯寺?」

    夫子反問道:「爛柯寺最出名的是什麼?」

    「想來應該是和尚?」

    寧缺在心裡這般想著,卻知道如果說出這個答案,必然會被老師當頭一頓痛罵,忽然間憶起隆慶皇子入長安前的那些傳聞,想著蓮生大師人生裡的那幾個重要節點,有些不敢確信問道:「是……辯難?」

    他已經回答的足夠認真且謹慎,卻沒料到這個答案依然讓夫子極為不滿。

    夫子惱火說道:「你說我來我說你,那是談情說愛的小兒女,一群修行者正事不做就在那裡清談誤世,用來糊弄那些好玄虛之論的書生道士而已,都怪當年蓮生和爛柯寺的小和尚引發了這種爛風氣。」

    寧缺請教道:「那爛柯寺最出名的是什麼?」

    夫子說道:「請柬上是怎麼寫的?爛柯寺最出名的當然就是盂蘭節。」

    寧缺有些不忿說道:「就算盂蘭節出名,但和我有什麼關係?」

    夫子說道:「「盂蘭節便是鬼節,起始於無數年前,源頭便是冥界入侵的傳說,祭鬼便是最重要的內容,最開始時,是人間乞求冥界來的晚些儀式,換句話說,就是給冥界那邊傳話,說你們就在那邊好好過吧,別想著人間這邊了。」

    寧缺這才知道原來盂蘭節竟與冥界的傳說有關,不由吃了一驚。

    夫子繼續說道:「盂蘭本是道門之節,後來不知因何……大概是昊天信徒們覺得自己出面做這種事情有些丟臉,後來便漸漸衍化成了香火佛音的道場,只不過隨著年歲漸久,絕大部分人都忘了這節日的本源。」

    寧缺說道:「冥界如果真要入侵,哪裡是說幾句好話便能打發的?再說了,我想如果真有冥界,那裡的人們也不會愛吃香燭元寶。」

    夫子重重一拍大腿,說道:「對啊!說好話有用還用修行幹嘛?所以我一直在想,道佛兩宗弄這盂蘭節,只怕是想用佛光鎮住冥界。」

    但凡說得興起,人們才會拍大腿,夫子此時的心情也比較激動,只是他想著拍大腿的動作看上去有些不雅,與自己高山仰止的形象不合,所以他沒有拍自己的大腿,而是重重地拍到了寧缺的大腿上。

    感受著腿上傳來的辣痛,寧缺臉色驟變,張開了嘴,還沒有來得及呼痛,便聽著老師後半段話,頓時忘了疼痛。

    「鎮壓……冥界……難道冥界的入口就在爛柯寺?」

    夫子完全沒有注意他的神情,說道:「世間無數佛寺都有盂蘭盛放,並不限於爛柯寺……而且多年前我曾去看過,沒有找到什麼冥界入口,你這次去不妨再找找,說不定能夠解答你心中某些疑惑。」

    夫子說的淡然隨意,寧缺卻是聽的驚心動魄,想著鎮壓冥界四字,他便渾身上下不舒服,皮膚癢的厲害,似乎有些黑色的煙氣,要從毛孔裡滲出來,要知道佛宗的人現在正在懷疑他是冥王之子,去爛柯寺參加盂蘭節,豈不是等著被萬丈佛光鎮壓,難道要被壓在山下五百年?

    懸崖絕壁間山風輕拂,雨廊間懸著的紫籐果隨風搖擺,形似銅鈴卻無清音,只聽得啪啪幾聲輕響,有熟透了的果子墜落到地上迸出漿來,那股紫籐特有的肥膩與清新交織的異香,頓時瀰漫開來。

    寧缺思考了很長時間,鼓起勇氣問道:「老師,冥王之子是什麼?」

    夫子看著師徒二人身前的夜雲,說道:「根據懸空寺光明經和明字捲上的記載,冥王有七萬個子女,每次晝夜交替、冥界入侵之前,便會有位冥王之子降臨人間,做為黑夜到來的預示和指引。」

    「指引?」寧缺吃驚重複道。

    夫子說道:「黑夜到來當然也需要指引,就如同光明需要指引一樣,當然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究竟是指引還是投影。」

    寧缺再次低頭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深夜愈深,星光愈淡,絕壁間的夜雲變得像墨汁一般漆黑,才說道:「老師,如果我真是冥王之子,你會殺死我嗎?」

    夫子看著他笑了起來,再次理所當然說道:「當然。」

    寧缺抬起頭來望向他,眼睛裡全是無辜和乞憐的神情,就如同剛睜開眼睛的小貓瞇,因為飢餓和對陌生世界的恐懼而無比楚楚。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就算世間無數生命加起來,也不過和我的生命一樣獨一無二,老師你可不能想不開啊。」

    夫子看著他嚴肅說道:「以一己之性命,換世間億民之安全,這乃英雄聖人之所為,若真有那日,為師希望你能自我了斷。」

    寧缺自然不同意,憤憤不平說道:「我說過大師兄是仁人,二師兄是志士,我只不過是個自私的小人,連仁人志士都不想做,哪裡想做什麼聖人,老師你用這種話來激我,實在是有些過分。」

    夫子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聽著笑聲,寧缺有些無措。

    夫子看著他讚賞說道:「不錯不錯,既然是人做人便好,為何一定要做什麼聖人,你這傢伙想的倒是透徹,在為師看來,你既然能想的正確,將來想必你也不會做什麼亂七八糟的錯事,我很欣慰啊,哈哈。」

    夜色中,過於爽朗甚至顯得有些囂張的笑聲,在絕壁間不停迴蕩,然後漸漸消失,寧缺依然無措至極,不知該說些什麼。

    夫子看著他微笑說道:「冥王之子需要定義,卻不能由人類來定義,只能由你自己定義,正如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我們相信我們是人,只有我們才能給出人的定義,而不能由昊天或別的存在來定義。」

    寧缺苦笑說道:「老師這話很有道理……學生不是在拍馬屁,是真心覺得有道理,不過也只有您才有資格說這種話。」

    夫子說道:「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你小師叔當年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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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0 19:45: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九章 日後夜臨誰來罩?

    原來是小師叔說的話。寧缺看著遠處長安城裡最後最微弱的那點燈火,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老師,真的一定要去爛柯寺?」

    夫子說道:「由你自己決定。只是如果不去這一遭,你心頭那個疑惑誰也解答不了,為師也無法解答,而且我總覺得爛柯寺此行是你的機緣。」

    寧缺問道:「是什麼樣的機緣呢?」

    「我本是不信機緣之人。」夫子說道:「然而這些年看了很多事情,漸漸覺得自己的看法是不是太頑固了些,有了些新的認識。機緣並不是天道注定必然會發生的事情,而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某些人,因為各自心中的理念,哪怕是偶一動念,便開始影響週遭的環境和人群,最終影響到極遠處的對方。」

    「直至相遇,心裡的那些念頭便會轉換為實際的故事,然後你再往事件最開始時倒溯,往往會發現,你最終得到的正是你想的,這大概便是機緣。」

    夫子繼續說道:「桑桑那丫頭的病,或者能夠自癒,但能在爛柯寺小和尚處看看更好,你繼承了你小師叔的衣缽,終究也還是需要學一些佛法來沖淡戾氣,你要弄明白自己是不是冥王之子,更應該去看看盂蘭節是怎麼回事,你需要做這些,那便是機緣。」

    寧缺出神說道:「很像和尚們說的聽不懂的話。」

    夫子說道:「以後多聽和尚們說說,便能懂。」

    「會有危險嗎?」

    「走路都會被馬車撞死。」

    「老師,我就當你這句話是預設。」

    「我哪裡有認?」

    寧缺收回眺望夜中長安城的目光,低頭看著自己的膝頭,說道:「如果連老師你都覺得那是危險,那我和桑桑怎麼辦?」

    夫子微笑說道:「「不經三日三夜小火煨,世間哪得佛跳牆?不經歷……」

    寧缺舉起手求饒,痛苦說道:「小師叔說的那段話,我已經聽得耳朵快要起繭。老師您不用換著方再說。」

    夫子說道:「去看看吧。正所謂不看不知道。」

    寧缺嘆息說道:「世界真奇妙。」

    夫子異道:「居然接的如此好。」

    「哪裡好?」

    「有韻腳。」

    「我只覺得很無聊。」

    今夜還吹著風,山崖間好溫柔,寧缺的心情卻不輕鬆,神情黯然問道:「老師您是有大能耐的人,真看不到日後的畫面嗎?」

    夫子說道:「修行修的最終是時間,我雖然活的比普通人要長久一些,但很遺憾沒有老到經歷過上次冥界入侵,沒有看到上次永夜到來之前發生過些什麼,大概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沒能完全看懂明字卷,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會怎樣發展下去,而你現在已經是這個故事裡的一個人物,所以我也不知道將來你的身上會出現怎樣的變化,不過我希望那會是好的。」

    寧缺問道:「世間還有經歷過上次冥界入侵的人嗎?」

    以往他並不相信修行者能夠活上數千數萬年,然而隨著進入書院後山、見識增廣,他開始思考世間是否真的有永生這種事情。

    夫子說道:「我知道有兩個人曾經經歷過上次的永夜。」

    寧缺沒有想到居然真有,吃驚問道:「是什麼樣的人?」

    夫子不知想起了些什麼。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複雜。淡然說道:「一個酒徒,一個屠夫……不過他們不理世事,只怕也算不得人了。」

    寧缺再次想起自己做過的那些詭異的夢。

    在某個夢中曾經出現過一個酒鬼一個屠夫,那兩個人站在他的身旁盯著他,而在另一個夢中,夫子從那個酒鬼手中搶過酒囊喝了口,又從那個屠夫背上搶了根豬後腿啃了口,難道夫子說的便是那兩個人?

    寧缺震驚無語。說道:「老師,你真不想聽聽我的夢?」

    夫子看著他微笑說道:「還沒明白嗎?那終究是你自己的夢。」

    交談至此,寧缺終於明白了老師的意思。

    任何故事都需要推進,才能知道後續的發展,任何畫面都需要親眼去看,才能知道是什麼色彩,自己究竟是不是冥王之子。以後會發生些什麼,都需要自己在故事裡行走,然後選擇,換句話來說自己才是作者。

    夫子飄然而去。

    漆黑的崖畔,只剩下寧缺一個人,看著夜穹以及流雲,他想起蓮生大師臨死前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皺了皺眉。

    「你已入魔,若要修魔,須先修佛。然後請勇敢地向黑夜裡走去,雖然你沒有什麼成功的機會,可能剛剛上路便會橫死,但我依然祝福你,並且詛咒你。」

    他默默把這段話重複了一遍,然後站起身來,揮手對佔據自己全部視野的夜色打了個招呼,說道:「如果你真是冥王,如果我真是你的兒子,那麼請記得當老師罩不住我的時候,你可一定要罩著我點。」

    ……

    ……

    西陵,春意蔥蔥的桃山上,黑色的裁決神殿散發著肅殺冷酷的味道,大殿內空間極為寬闊,數百名身著紅袍的神官和穿著黑衣的執事跪在光滑平整的地面上,看上去就像是一朵黑夜裡的紅花被印在在地上。

    神官和執事們已經跪了很長時間,膝頭早已痛苦不堪,卻沒有一個人敢起身,甚至沒有人敢抬頭,他們低頭望著神殿光滑地板上自己的倒影,看到了自己臉上的謙卑神情,連他們自己都無法理解為何會如此謙卑,一股來自最深處的恐懼令他們身體僵硬,於是地面上的這朵黑夜紅花變得有些瑟瑟,感覺不到任何美麗,只能人讓覺得幽冷和血腥的氣息撲面而來。

    無數年來,西陵神殿裁決司就是如此,裡面的人們終日與恐怖的刑罰打交道,信奉強者恆強的道理,所以沒有人對這種氣氛感到陌生。

    裁決神殿也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那般空曠陰冷,凝血般的墨玉神座還在那裡。只是神座前那面珠簾在前些日子的那場戰鬥中。破碎成了滿地珠粉,再也無法修復,最終被雜役掃進了垃圾堆,早已不知去了何處。

    那面珠簾在裁決神殿裡存在了很多年,替神座上那個強大的男人增添了很多神秘而恐怖的氣息,人們已經習慣了那道珠簾的存在,如今他們不得不習慣沒有那道珠簾,因為神座上那個強大的男人已經死去。

    如今坐在墨玉神座上的,是位年輕而美麗的少女。當然在裁決司所有下屬眼中,少女的身體如今已經擁有了某種神性,因為無法直視,便不存在世俗裡的美麗概念,她代表的便是強大以及恐怖。

    過了很長時間,葉紅魚撐頜坐在墨玉神座上,始終沉默不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到了極點。於是便冷酷到了極點。

    她不說話,整座裁決神殿裡便不敢有任何聲音,所有神官執事跪在地面,不敢抬頭去看,甚至不敢猜測什麼,有些膽小的人恐懼的牙關微響,卻發現這聲音是如此的清晰,竟是嚇的險些昏了過去。

    葉紅魚看著恭謹跪在座前的人們。聽著人們緊張恐懼的呼吸聲,回憶著這些年來自己曾經看到的、曾經經歷過的事情,美麗如畫的眉眼間浮現出一抹極淡的嘲弄厭憎情緒,甚至還能看到一些疲憊的感覺。

    一名神官從神殿側方走了進來,跪到墨玉神座前恭敬行禮。

    葉紅魚有些厭煩地揮了揮手。

    那名神官翻開厚厚的卷宗,看著恐懼跪在神座前人們,面無表情頌道:「仁慈而威嚴的昊天已指引著人們走出黑暗的荒原。手握利劍的使徒踏碎古河道裡的殘冰,站在篝火之前向子民們宣告……」

    如同俗世裡的改朝換代一樣,裁決神座的傳承,每每也將掀起一場血雨腥風,隨著那名神官淡漠無情的聲音響起,有十四名紅袍神官和黑衣執事被拖出裁決神殿,殿外不時響起斧斫之聲或哭喊之聲。

    這十四名神官和執事作為前任裁決神座的堅定支持者,有的必須死去,可能必須活著替西陵神殿繼續奉獻,死去的人反而值得慶幸,因為活著的人將用自己的餘生後悔當初為什麼當年道癡失勢時自己會如此愚蠢。

    那名神官的聲音迴蕩在空曠的裁決神殿裡,隨著名字被一一點出,跪在地上的裁決司下屬們變得越來越恐懼,誰也不知道會不會點到自己的名字,只有跪在最中間的數名身著黑金盔甲的神殿騎兵統領顯得比較平靜。

    神殿騎兵統領直屬裁決司管轄,但從前年隆慶皇子身死之後,神殿騎兵的人事及處罰權被掌教大人轉到了神衛統領大人羅克敵的手中。而且這些統領自認在這場裁決神殿的戰爭,雖說對現在的神座大人不夠恭敬,但他們可不是那些只知道頌讀教典、手無縛雞之力的神官,而是擁有洞玄境界的強者。

    裁決司很現實,只要擁有足夠的實力,便可以贖去相應的罪過,能夠有資格繼續生存下去,畢竟西陵神殿統治世界,靠的就是像他們這樣的執行者。

    然而令神殿裡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那名神官的目光最終落到了這些騎兵統領華麗的黑金盔甲上,並且緩緩念出了他們的姓名。

    「紫墨。」

    「袁俊。」

    「劉瀟。」

    ……

    ……

    聽著自己的名字,神殿騎兵統領們壓抑不住心頭的恐懼和茫然,紛紛抬起頭來,望向那方墨玉神座,然而他們發現,坐在神座上的那名少女撐著下頜、閉著雙眼,彷彿已經睡著了。

    那名叫紫墨的騎兵統領在場間資格最深,實力最強。他看著面露驚恐之色、卻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同僚們搖了搖頭,緩緩站起身來,輕撣膝頭,看著神座上的少女緩聲問道:「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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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0 19:49: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十章 只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除了那日破碎的珠簾,裁決神殿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任何灰塵,當然不包括那些夾在石縫深處,只能被墨玉神座上的恐怖氣息逼將出來的細沙,但至少在地面上跪半晌,絕對不會沾惹到了什麼污物。

    所以紫墨統領站起身來,輕撣膝頭這個動作,並不能真的撣落什麼灰,只是借這個動作表示自己對神座上少女的輕蔑,或者是想用這個動作來重拾信心,好讓自己不被墨玉神座的威嚴重新壓垮。

    西陵神殿騎兵一共十隊,每隊都有一位統領,紫墨其人修為境界早入洞玄上境,與陳八尺齊名,他當然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是葉紅魚的對手,然而他此時必須站出來,因為他不想死。

    葉紅魚眼睫微眨,緩緩睜開眼睛,看著神座前方的這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未及說話,秀眉微蹙,痛苦地咳嗽起來。

    一名侍女緊張地走到神座前,遞上潔白如雪的絲巾。葉紅魚接過絲巾,輕輕擦拭唇角,雪白絲巾上頓時多出兩朵紅梅。

    西陵神殿所有人都知道葉紅魚受了重傷,包括這些實力強大的統領大人在內,然而雖然裁決司一向奉行的便是弱肉強食的冷酷法則,卻沒有一個人敢趁著她受傷的時候發難,因為沒有人有信心。

    當日葉紅魚一劍碎了珠簾,殺死前任裁決大神官,坐在墨玉神座後,神殿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就此接任裁決大神官一職。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她在閉目休息片刻後,竟是走下墨玉神座,向著桃山最高處的那座白色神殿走去,在無數人震駭莫名的眼光注視下,一招重傷神衛統領羅克敵,如果不是掌教大人發話,只怕她會直接殺了那人。

    先殺裁決大神官,再殺神衛統領,世上沒有幾個人能夠做到,即便能夠做到的人,大概也不會敢這樣做,按道理來說,葉紅魚就算破境入了知命做不到,但她敢做,而且居然真的讓她做成了。

    當日那道青衫飄行在桃山上的畫面,必將永遠地停留在神殿所有人的記憶裡,而這一役也完全奠定了青衣道門少女在神殿裡的地位,從那一天開始,裁決神殿將不會有任何人膽敢挑戰她的威嚴。

    紫墨也不敢挑,就算看著她咳血,知道她這時候重傷未癒——連續擊敗恐怖的裁決大神官和強大的羅克敵統領,神座上的少女居然沒有死,只是受了些傷,那麼這絕對不能說明她很虛弱,只能說明她強大的難以形容。

    葉紅魚撐著下頜,靜靜看著他,輕聲說道:「跪下。」

    此時依舊跪在神殿地面上的神官和執事們,聽著這兩個字,不由面面相覷,很自然地想起那日神座大人走入神殿時的畫面,響起當時自己曾經無比狂熱地集體呼喊著跪下跪下,臉色頓時變得極為怪異。

    神官和執事們讀懂了彼此眼中的恐懼和想法,紛紛抬起頭來,伸手指向唯一站著的紫墨統領,憤怒地大聲喝斥道:「跪下!」

    「跪下!」

    「跪下!」

    數百人的聲音無比整齊,如雷聲一般轟隆響起,迴蕩在空曠的裁決神殿裡,人們的神情是那般的憤怒,唾沫亂飛,聲音喊的有些嘶啞,五官扭曲變形,看上去就像一群狂熱癲狂的瘋子。

    葉紅魚平靜看著,有些滿意又有些厭倦。

    聽著身旁傳來的如雷喝斥聲,看著身旁同僚們臉上往日裡的溫和甚至是諂媚神情變得如此冷酷而憤怒,紫墨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身體變得越來越僵硬,甚至有些無法保持平衡,像虛弱的病人般搖晃起來。

    「為什麼?」

    他再次問出這個問題,只不過再像先前那般平靜甚至刻意帶著一絲不恭,眼神裡充滿了乞憐的神色。

    那名神官闔上厚厚的卷宗,看著紫墨和那幾名跪在地上不停叩首求情的騎兵統領,寒聲訓斥道:「放肆!爾等身為神殿將領,卻墮落如斯,神座大人念在你們為裁決司立下了些微功,特發慈恩,不奪軀殼,只剝奪爾等職司修為貶為庶民,爾等不感神恩,居然還敢在此囉嗦!」

    不奪軀殼便是不殺頭,然而紫墨等人身為西陵神殿騎兵統領,這些年替裁決司在世間追殺魔宗餘孽,搜捕異端,不知做過多少滅門毀戶的事情,有無數人都恨不得他們去死,如果真的被強行廢掉一身修為境界逐出桃山,失去了西陵神殿的庇護,那將面臨怎樣悽慘不堪的結局?

    聽著這話,紫墨身體搖晃的更加厲害,險些跌倒在地,看著遠處神座上的少女驚恐喊道:「只有羅大統領才有權限處罰我們……神座大人,你越權處置,難道不擔心掌教大人會動怒?」

    葉紅魚緩緩坐直身體,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羅克敵統領如今臥病在床,所以掌教大人把你們管轄權重新交回到本座手中。」

    西陵神殿神衛統領羅克敵,是晉入知命境多年的大修行者,這種人怎麼可能生病?所有人都知道,所謂羅大統領臥病在床的真實原因根本不是病,而是被葉紅魚重傷將死,想到這點,裁決司眾人更是心生寒意。

    裁決神殿裡整集如雷的喝斥聲漸漸消失,紫墨的臉色卻越發蒼白,他失魂落魄地站著,嘶聲說道:「神座大人,請明示我們這些人的身上到底有什麼罪孽?」

    那名神官面色一肅,正準備再訓斥幾句,就在這時,葉紅魚舉起手來,這名神官馬上閉嘴,謙卑地退到了墨玉神座的側方。

    葉紅魚靜靜看著紫墨和那些騎兵統領們,看了很長時間。

    裁決神殿裡鴉雀無聲,死寂一片。

    葉紅魚忽然微微一笑,平靜卻不容質疑說道:「你們很清楚,什麼罪孽都是假的,本座之所以要把你們逐出神殿,原因很簡單,因為當初你們曾經那樣看過本座,那麼本座便再也不想看見你們。」

    紫墨頓時明白了。

    去年春天,葉紅魚墮境虛弱,整座神殿都在傳聞,羅克敵統領已經獲得了掌教大人的認可,準備向她提親,在這種情況下,以陳八尺為首的神殿騎兵統領們看她的眼光漸漸變得不同,有的人像陳八尺一樣流露出貪婪,有的人像欣賞孱弱美女般帶著憐惜,有人像看著嫂子般目光有趣。

    這些目光裡沒有什麼敵意,更不是全部都帶著惡意,然而當那些目光是落在裁決大神官的身上,那麼便都很該死。

    紫墨絕望了,低頭看著神殿光滑的地面,似笑非笑說道:「我們替神殿立下如此多的功勛,就因為多看了兩眼便要死嗎?」

    「多看一眼,便很該死了。」

    葉紅魚微笑說道:「如果不是想著你們曾經替裁決司立下些功勞,你們以為本座還會讓你們活著離開桃山?」

    紫墨看著墨玉神座上的她,帶著最後一線希望顫聲說道:「神座大人,我們這些人還有些用處,一身修為還能替神殿……不,替大人您辦些事,就這般廢了著實有些可惜,請您給我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葉紅魚有些疲憊,重新撐頜半倚,說道:「我說過你們本就無罪,那麼何來戴罪立功的說法?我只不過是不想看見你們。」

    那名神官再次走上前來,看著這些騎兵統領,平靜說道:「稍後自去接受懲罰,神座大人憫爾等不易,特賜老馬一匹犁田,銀百兩安家。」

    裁決神殿內,數百人跪拜於地,五體顫慄,莫不敢從,紫墨垂在身畔的雙拳緩緩握緊,身旁的那些統領也忍不住抬起頭來。

    葉紅魚根本沒有看他們。

    那名神官看著他們,卻像是根本沒有看到他們此時情緒上的變化,繼續面無表情說道:「日後若爾等再踏入西陵神國一步,死。若膽敢在世間提及自己曾效命於神殿,死。若懷恨在心,口出妄言,死。」

    紫墨看了看四周,一片靜寂,那些統領在聽到這番冷酷至極的判決後,也不敢再與他對視。良久後,他臉上的掙扎神情盡數化為濃郁的自嘲,他黯然嘆息一聲,緩緩雙膝跪倒在地,痛苦無言地接受了這個冷酷的懲罰。

    ……

    ……

    裁決神殿側方亮起聖潔而冷漠的光輝,響起紫墨痛苦憤怒如野獸般的嚎叫,騎兵統領們淒厲的痛呼聲,此起彼伏不停。

    他們勤奮苦修半生,終於晉入洞玄境,成為了真正的強者,然而在今天,他們修為被廢,成了比普通人更不如的普通人。

    漸漸的,黑色的裁決神殿恢復了平靜,甚至變得更加冰冷恐怖。

    空曠的神殿內幽寂有如非人間。

    葉紅魚坐在血色的墨玉神座裡,面容平靜。

    墨玉神座很大,坐著似乎應該不舒服。

    但她坐著很舒服。

    那名親信神官跪在神座前,低聲勸諫道:「神座大人,紫墨等人確實很有實力,而且看他們先前表現,對您的忠誠可以期待,就此把他們打成廢人逐出神殿,著實有些可惜,而且羅大統領那處……」

    葉紅魚在神座上微低著頭,以手撐頜,似乎睡著了一般。

    「羅克敵這個手下敗將何足道哉,將來某日,我總是要殺了他,既然如此,我何必還要考慮他的感受。」

    「而且所有人都沒有看到,這個世界正在變化,將要變化成很多人都陌生的模樣,在那個世界裡,即便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也隨時可能被人殺死,任何倚重洞玄境修行者的想法都是那般的可笑。」

    大唐天啟十六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四十七年,深春,七名神殿騎兵統領被新任裁決大神官葉紅魚廢去一身修為,逐出神殿,嚴禁再踏入西陵神國一步,這些曾經風光無限的統領大人們,牽著一匹老瘦的耕馬,懷揣著一百兩銀子,帶著他們的扈從,像喪家之犬般走下了桃山。

    在西陵神殿教典的記載裡,這七名騎兵統領的罪名很含混,只有一個詞:墮落,於是他們擁有了一個恥辱的代稱:墮落騎士。

    而西陵神殿裡的人們都很清楚,這些騎兵統領之所以會受到如此嚴酷的懲罰,只是因為在前一年的春天,他們在人群裡多看了那名少女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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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十一章 小瓷瓶

    「廢物!渣子!」

    「滾!」

    西陵深處,被青籐覆蓋的絕壁山崖裡,響起充滿怨毒和暴烈氣息的沙啞罵聲,罵聲尖細難聞,如同可以刺穿無數層盔甲的利劍,又不知因何緣故,被嚴密地封鎖在山崖四周,沒有向外界洩漏一絲。

    青籐驟亂,一道身影從幽深的山洞中倒掠而出,重重摔倒在石坪上。那是一個穿著舊道袍的年輕人,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終於甦醒過來,艱難地爬起身,扶著身旁崖壁上的青籐佝身痛苦咳嗽,血花從唇中噴濺而出,不一會兒便把道袍前襟染紅,顯得異常悲慘可憐。

    道人自然便是隆慶。他抓著青籐休息了片刻,確認傷勢沒有大礙,走到崖畔,挑起水桶背起匣包,繼續向山崖上方那些洞窟行去,平靜的眼神裡看不到任何恐懼或者是怨毒,甚至根本沒有回頭看那個幽深的山洞一眼。

    這些天每日裡爬這座青籐覆體的山崖,與洞窟裡那些身受重傷的老道們打交道,他深切地感受到這些畸余之人的暴躁恐怖的脾氣。

    被羞辱的次數多了,自然麻木,受傷的次數多了,越發清楚與老道士之間的實力差別有若天與地,哪裡有什麼怨恨報復之心。

    洞窟裡的殘疾老道士們,雖然對隆慶沒有任何好臉色,可以說是呼來呵去,打罵隨心,但他們清楚自己如果想要及時知道人間的消息,保持與外界的聯繫,便不能把隆慶直接打死,所以他們下手還是有些分寸,既讓隆慶痛苦不堪,卻又不會影響到他的行動。

    只是山崖裡有很多洞窟,有很多殘疾的老道人,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有分寸,合在一處分寸便不知去了哪裡,隆慶在每個洞窟裡受的傷都不重,但這麼多天這麼多洞窟加起來,傷勢依然是一天變得比一天重。

    因為有傷,隆慶的動作要慢了很多,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到道觀裡時,天色已近暮時。溫暖而火紅的夕陽,從西陵群山的那頭照耀著簡樸的道觀,他站在湖畔草屋前,看著美麗的景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中年道人緩步到他身旁,望向暮色中的湖面,沒有向他解釋那些洞窟裡的老道人的身份,而是淡然說道:「風景越美麗的地方,人便越少。」

    隆慶對中年道人施禮,請教道:「師叔,觀裡一直都這麼少人嗎?」

    從南海來到知守觀,除了三位師叔,隆慶便沒有見到任何別的人,簡樸而美麗的道觀,始終被安靜籠罩著。

    「十來年前,皮皮和那個小姑娘都還在的時候,觀裡要熱鬧很多,不過後來大家都走了,葉蘇也只是偶爾才回來一趟,觀裡難免變得寂寞了些。」

    中年道人說道:「不過聽說那小姑娘已經繼承了裁決神座之位,光明與天諭神座大概也要換人,那麼再過些時間,觀裡會熱鬧那麼幾天。」

    西陵神殿掌教及三位大神官,還有大唐國師以及像顏瑟大師這等人物,都需要在知守觀裡接受昊天洗禮,然後才能被授予大神官一職。隆慶知道這個典故,只是想著葉紅魚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神情不免有些惘然。

    「道門弟子心中的聖地,修行界傳說中的不可知之地,結果卻是這樣一座簡陋甚至安靜到無聊的道觀,是不是和你的想像有些不一樣?」

    隆慶搖頭說道:「既然不可知,便不能想像,只能親眼來看,才能知道……不,就算在此間生活,也不見得能知道。」

    中年道人微笑看著他說道:「能想明白這點,算是不錯。我知守觀乃是世外之地,所以可以簡陋,可以安靜,甚至可以寂寞,若真以為眼中所見的知守觀便是知守觀,那便是愚癡。」

    「那座山裡生活著的道人們,是知守觀。西陵神殿是知守觀。觀主是知守觀,你我是知守觀,整個道門都是知守觀,只要被昊天光輝照的地方,便都是知守觀,你來知守觀之前,便已經在知守觀裡。」

    中年道人這段句顯得有些深奧,但隆慶至少理解了第一句話。

    要知道在洞窟中生活的那些殘疾老道士們在世間籍籍無名,但修為境界異常恐怖,其中有人更是明顯已經逾過五境,成為了教典傳說中的聖人——這樣的知守觀,果然是難以想像其偉大的地方。

    「我很清楚,洞裡住著的那些老傢伙性情有多麼糟糕,既然受了傷也不需要強行忍著,雖然這對你的心性磨勵確實有好處,但道身有損,對日後修行終究會形成障礙,稍後你自行去藥房配些藥。」

    中年道人看著他說道。

    隆慶似乎無意間想起一件事情,問道:「師叔,前些日子整理藥庫時,看見有藥鼎,不知我可不可以用?」

    中年道人眼睛裡流露出欣賞的神情,說道:「看來你修行沙字卷有所得,心神並未因那些繁若河沙的功法所惑,居然還能注意到角落裡記載著煉藥之法,大概這便是你的福緣,想用藥鼎便用,事後洗乾淨便是。」

    ……

    ……

    知守觀的藥庫不在湖畔,而是在偏西的山崖上,是座二層道殿建築,樑柱間雕刻著繁複的符文,漆著華麗的花紋,透著一股清貴的味道,和湖畔供奉七卷天書的那些草屋比較起來,更像是道觀的正殿。

    藥殿前方是大片草甸緩坡,緩坡之下是道絕壁,那片懸崖絕壁深不知多少丈,便是猿猴都無法攀爬,普通人類更無法來到此間,即便世間那些實力驚人的大修行者能夠爬上這道絕壁,但也會瞬間被草甸間隱藏的陣法誅殺。

    隆慶看著籠罩在暮色中彷彿在燃燒的草甸,感受著那些若隱若現的恐怖的陣力,沉默片刻後轉身向藥殿走去。他手裡提著一個古舊的大鐵環,鐵環上套著很多把看似普通的鑰匙,但如果沒有這些鑰匙,他根本不可能走進藥殿。

    藥殿的大門緩緩開啟,露出與殿宇外貌完全不相符的闊大空間,數排陣列架一直伸到殿堂深處,竟似乎有數里之遙,根本看不到盡頭。

    陣列架上擺放著無數珍稀的藥物和製藥的原材料,而且各種藥物材料都有相應的陣法為其提供合適的通風條件和溫濕環境。

    這些藥物與材料在世間很難見到,甚至有很多種在西陵教典上已經標註為空缺,如果流入世間,只怕會引來無數修行者搶奪,然而在這裡,這些珍稀的藥物材料因為數量種類太多,卻顯得如此普通,被人隨意地擺在陣列架上,而且似乎已經擺了很多年,很多年都沒有人來理會。

    這很難以想像,卻又很好明白,無論是南晉的皇帝還是宋國的國君,在西陵神殿面前都要卑躬屈膝,無論是貧賤還是富有,都必須把自己的財富獻給西陵神殿,這便等若這個世界的財富與資源都由西陵神殿所擁有。

    而用蓮生大師的話來說,西陵神殿是知守觀養的一群狗,西陵神殿搜刮世間一切財富資源,除了維持道門對世界的統治之外,其中最珍貴的,當然要送到知守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先前中年道人說的沒有錯,被昊天光輝籠罩的世界都是知守觀,除了那個叫唐的國度。

    隆慶這些天負責清掃整理整座知守觀,而且每天都要來藥殿挑選洞窟裡那些恐怖老道士需要的藥物,對這裡已經非常熟悉,所以並不像第一次進來時那般震驚,他提著鑰匙,往殿堂深處走去,對兩旁的那些藥物根本沒有看上一眼。

    整日裡在金山玉海裡生活,任誰也能養成此等心境,不過當隆慶走到藥殿最深處,走到那扇鏤空的檀木門前,他的神情還是變得凝重起來。

    鏤空的檀木門後方,是藥殿最重要的地方,裡面珍藏著一些最寶貴的材料和藥品,以前他沒有這扇門的鑰匙,從來沒有進去過。

    隆慶需要的藥鼎便在門外,他前些日子隔著木門看到過一次,今天試探著問了一句,沒有想到卻得到了師叔的允許。

    他在大鐵環上找到那把式樣最簡單的鑰匙,插入鎖中,只聽得輕微的一聲喀響,檀木門緩緩開啟。

    隆慶走進了進去,開始認真尋找自己需要的藥物材料,他準備煉的那種藥,大部分材料都在正殿裡,只是其中有兩味最重要的材料,應該被珍藏在此間,所以他的神情很慎重,甚至有些緊張。

    他準備煉的藥,在天書沙字捲上被稱為坐地丹,除了能夠治好這些天那些老道士在他身上留下的傷勢,更重要的是能夠讓他被觀主強行修復的雪山氣海重複穩定,換句話說這種藥丸能夠讓他修行的更加順利。

    能夠有如此功效的藥丸,當然極為寶貴,在西陵教典的記載中,甚至已經快要被形容成醫白骨的無上靈丹,隆慶從來沒有想像過,自己有天居然有機會親手鍊出這種丹藥,所以他此時的緊張可以理解。

    忽然間,隆慶臉上的緊張被震驚所代替。

    他沒有找到煉製坐地丹所需要的那些藥材,只是在那些瓶瓶罐罐間,看到了一個晶瑩剔透、不知道用什麼材料燒成的小瓷瓶。

    有極淡的藥香從那個小瓷瓶裡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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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十二章 小藥丸
   
  隆慶走上前去。
  
  因為緊張,他的動作有些笨拙,尤其是雙手顫抖的有些厲害,很困難才拿起那個小瓷瓶。距離稍近了些,小瓷瓶滲出的極淡藥香,傳進他的鼻端,令他難以自主地緩緩閉上眼睛,臉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聞著藥香,隆慶覺得自己身體裡的汙穢與濁息瞬間被全部凈化,身體變得輕了很多,雙腳漸漸離開地面,似乎變成了一根輕若無質的潔白羽毛,只要徐徐清風輕拂,便要乘風而去,融入進高遠的蒼穹。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睜開了眼睛,怔怔看著自己手中握著的小瓷瓶,雙手再次顫抖起來——只是聞了聞藥香,便已經生出羽化的精神幻象,如果自己把小瓷瓶裡的藥丸吃進腹中,又會產生怎樣的效果?
  
  他猜到小瓷瓶裡的藥丸是什麼,興奮到了極點,卻又恐懼到了極點,貪婪狂喜和掙紮猶豫的情緒在他的眼眸裡不停轉換。
  
  多年前,他自天諭院畢業,入裁決司為二司座。大概因為無論是他還是葉紅魚都還青澀,根本無法威脅到墨玉神座上的裁決大神官,所以那時裁決神殿裡的氣氛並不像這些年般肅殺陰森,偶爾神座還會和他們說說閑話。
  
  在某次神座和葉紅魚的談話裡,靜侍在旁的隆慶,曾經聽到過一種靈藥的名字,那種靈藥叫通天丸。
  
  通天丸是昊天道門最寶貴的靈藥,即便是西陵神殿都沒有——這種靈藥雖然不能真的幫助世人打通天人之隔,羽化成仙,但如果普通人服用可以增十年壽元,而最關鍵的是通天丸可以幫助修行者破境!
  
  修行者如果服用通天丸,從不惑境到洞玄境,可以說藥到境破,即便是從洞玄境到知命境,成功率也可能在五成以上!
  
  有此恐怖功效,可以想像通天丸對修行者的無上誘惑力,只不過如今世間的修行者,根本沒有幾個人知道有通天丸的存在。
  
  隆慶知道通天丸,而且他確認小瓷瓶裡就是通天丸。
  
  他曾經是境界精深的西陵神子,卻在即將逾過知命境的那一瞬間,被寧缺一箭射破胸膛,毀了雪山氣海,變成了不能修行的廢物.他曾經自暴自棄,在成京城裡做乞丐,在破廟裡搶血饅頭,直到在南海畔遇到那名青衣道人,才終於重新踏上了修行路。可惜雪山氣海雖然修複,當年的修為卻是盡數消失,他不得不從頭開始修行,而且比當年更加艱難。
  
  曾經擁有過,然後失去,這種痛苦遠勝於從出生時便一貧如洗,曾經看見過,卻再也無法看到,這種痛苦遠勝於生下來便是個盲人,沒有誰比現在的隆慶更想要重新擁有當年的境界。
  
  所以小瓷瓶對他的誘惑遠勝過世間別的任何事物。
  
  隆慶握著小瓷瓶,聞著那淡淡的藥香,手顫抖的越來越厲害,甚至於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臉上的神情變幻莫停,痛苦地掙紮著猶豫著,汗水像石磨縫隙裡的米漿般汩汩而出,瞬間打濕他身上的道袍。
  
  忽然,他用力咬破自己的嘴唇,呻吟著吮吸微醒微甜的血水,讓自己獲得片刻的清醒,發出一聲野獸瀕死前般的嚎叫!
  
  隨著這聲痛苦的嚎叫,他眼眸裡的貪婪渴望興奮恐懼,漸漸化為平靜甚至是淡漠,身體也不再顫抖。他最後看了一眼手中晶瑩剔透的小瓷瓶,深深吸了口氣,然後面無表情把它放回了原處。
  
  不是小瓷瓶裡的通天丸對他的誘惑不夠。如果可以,他會毫不猶豫打開小瓷瓶,看都不看,便把瓶中的丹藥吞進腹中,他也不是書院大師兄那等溫良君子,面臨修複自己修為境界的天賜良機,卻因為所謂道德的約束便平靜放棄。
  
  隆慶之所以能夠忍住誘惑,把小瓷瓶放了回去,只是因為一個很簡單的道理——這並不是天賜的良機,因為昊天沒有說要把通天丸賜給自己。
  
  雖然在南海上觀主曾經說過自己的心意便是昊天的意誌,然而這個世界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那麼昊天的意誌便有很多種。師叔讓他來取藥鼎,說這是他的福緣,那麼他的福緣便在此,並不是通天丸,至少現在還不是,因為師叔此時肯定會在某處靜靜地看著他。

  隆慶找到藥鼎,又找到煉製坐地丹的那兩味藥材,鎖門離開,去往藥殿後方的煉丹室,沐浴更衣,開始按照天書上記載的法門煉丹。
  
  火漸起,鼎漸熱,藥材漸融,奇異而複雜的藥香,伴隨著鼎旁的縫隙溢出,瀰漫在煉丹房裡,又向殿外遠方飄去。
  
  隆慶盤膝坐在鼎旁丈外,目不轉睛專註地看著,控制著溫度和投入藥材的時間順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顯得異常平靜。彷彿先前根本沒有看到那個小瓷瓶,彷彿他唇角上那個深深的血印並不存在。
  
  這種極端的平靜,讓他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黯沈的氣息,就如同失魂落魄一般。只有他自己知道,失魂落魄其實也只是假象,他此時的心境是真的異常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寒冷如雪。
  
  他坐在藥鼎旁靜靜地等待,不知道是在等待鼎中丹藥的成功,還是在等待那顆通天丸變成自己福緣的那一天。
  
  知守觀漸被夜色籠罩,星辰現形。
  
  中年道人站在湖畔看著水面上繁星的倒影,想著隆慶先前的表現,感慨說道:「觀主眼光果然不凡,此子必將不凡。」
  
  ……
  
  ……
  
  書院後山也有湖,平靜如鏡的鏡湖。
  
  時已入夏,空氣悶熱,書院後山則依然清涼如春,尤其是鏡湖四周,更是氣候宜人,於是平日裡只愛在山林裡下棋奏曲賞花的師兄們,就像貪水的野鴨子般,紛紛出林來到此間。
  
  湖畔林中,不時響起清音雅正的曲聲,又響起輸棋後的爭執對罵聲,還有十一師兄王持手拈青葉感傷花落果成的呤哦聲,好生嘈雜。
  
  七師姐柚木愛嗑瓜子愛閑嘮也愛熱鬧,但最愛在這片清靜的湖上繡花,終究還是抵抗不住這片嘈雜,躲進了瀑布下那個小院子裡。
  
  於是湖心那座亭榭,被飽經摧殘、早已不在乎這些嘈雜之音的陳皮皮、寧缺二人佔據。陳皮皮搖頭晃腦說道:「我就不明白,二師兄那院子離瀑布這般近,落水之聲大如雷,難道就能比這裡更安靜?」
  
  「別想把話帶走,我又不是吳大嬸,對這種流言不感興趣。」寧缺說道:「你就給我句實話,那年我快死之前,你究竟給我吃的是什麼藥。」
  
  那年春天,他在長安城裡刀斬念師顏肅卿,身受重傷,渾身是血倒臥朱雀大街,引動朱雀神符侵襲身體,大黑傘護主,最後艱難來到書院,已是奄奄一息。他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卻沒有料到醒來時所受的重傷竟神奇般的好了,更神奇的是體內的雪山氣海完成了一次重築。
  
  對於這件事情,寧缺一直無法忘懷。當時出現在舊書樓的便是余簾和陳皮皮,那時候還不是三師姐的余簾只給了他一碗清水兩個饅頭,自然沒有辦法治好傷,所以最終的懷疑對像便指向了陳皮皮。
  
  陳皮皮不是一個做好事不留名的家夥,很快便承認是自己救的,還心疼地表示自己餵寧缺吃了一顆極珍貴的藥丸,你就算不以身相許,至少也要拿命來報,然而他卻始終沒有告訴寧缺,那是什麼藥丸。
  
  「你為什麼一定要知道這個?」
  
  陳皮皮看著他惱火說道:「那等寶貝你已經吃過一顆,難道還想再吃!」
  
  寧缺誠實回答道:「如果還有,為啥不吃?」
  
  這些日子,寧缺和桑桑為了養病一直住在書院後山,整日裡聽彈琴看下棋閑聊天,過的倒是閑適愉快,不時有消息從長安城裡傳來,除了知道皇后娘娘的情緒依舊很糟糕之外,也沒有什麼能夠影響情緒的事情。
  
  春去夏來,啟程去爛柯寺的日子便到了。自從知曉爛柯寺隱居長老能夠治桑桑的病,寧缺便不再思考自己可能是冥王之子、會被萬丈佛光鎮壓的可怕前景,開始準備旅途上的事情,最重要的當然是桑桑的身體。
  
  在書院後山調養多日,桑桑已經好了很多,但他還是不放心,找十一師兄強要了很多好藥材,如今又把主意打到了陳皮皮頭上。
  
  陳皮皮說道:「一共就三顆,自己吃了一顆,你浪費了一顆,哪裡還有?」
  
  寧缺扳著指頭數了半天,很認真地說道:「師兄你數科成績果然不行,明明還有一顆。」
  
  「這是算數的事嗎?這是算數的事嗎!」
  
  陳皮皮暴跳如雷說道:「三減二等於一這種事情,還需要扳著指數算半天嗎?你就是想噁心我不是?我那顆是留著保命的!但你吃了我原先準備給葉師兄的那顆,我只好把自己保命的這顆留給他,那哪裡還有!」
  
  「葉蘇先生這麼了不起,哪裡會需要你的保命丸子。」
  
  寧缺可憐兮兮說道:「師兄,師弟知道自己沒有那個福份,只是你能不能把那顆賞給我,我擔心路上桑桑再犯病。」
  
  聽著這話,陳皮皮沈默,然後抬起頭來說道:「好吧。」
  
  寧缺此時已經大概猜到那顆藥丸的珍貴程度,本已經決定放棄,卻沒有想到陳皮皮居然答應了下來,不由怔住了。
  
  他忽然想起陳皮皮要回知守觀一趟,覺得自己太過分了些,站起身來拍拍屁股向湖岸走去,說道:「開玩笑的,你這麼認真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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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3 19:19:0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十三章 臨別惘然

    爛柯寺遠在東南,路途遙遠,而且沒有人願意把時間弄的太緊張,所以雖然說盂蘭節會的時間在秋天,但唐國準備參與盛會的遊客和使團,大部分都提前了一定時間,選在初夏這些天前後出發將。

    書院是最先收到爛柯寺請柬的地方,派出寧缺做代表,已經康復的桑桑當然也跟在他的身旁,他們出發的時間正在今日。

    除了大師兄要隨夫子遊歷,書院後山的弟子們都很少會出現在人世間,這些癡人固守在自己的世界裡才會覺得幸福,而且對他們來說,後山已經足夠大,根本不需要去紅塵裡沾惹什麼是非。

    正是基於這種理念,他們對需要入世修行的小師弟非但沒有什麼羨慕,反而非常同情,所以當寧缺啟程之時,就像兩年前他去荒原時那樣,所有師兄師姐都來替他送行,並且送上聊表安慰的小禮物。

    四師兄和六師兄經常替寧缺設計製造好東西,所以這一次也沒有送什麼特殊的東西,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匣子,九師兄北宮和十師兄西門依然最不講究,站在湖畔奏了一首離別曲便當了禮物。

    聽著悲涼的簫聲琴聲,寧缺從大黑馬嘴裡硬生生搶回半根黃精,看著正自眉飛色舞的二位師兄,惱火說道:「這是送行還是送葬?能不能不要這麼不靠譜?」

    大黑馬這時候心情也很惱火,只不過沒有人理會它,大白鵝正在鏡湖裡故作深沉地慢慢游著。小白狼半蹲在唐小棠的腿邊,聽著她和桑桑滿是不捨的談話,微微偏著狼頭,似懂非懂的模樣。

    一曲蕭瑟曲罷,北宮未央走上前來。從懷中取出一疊薄薄的紙。依依不捨遞了過去。說道:「小師弟,這是世間以為已經佚失的灞陵散曲琴譜,極為珍貴,你可不能再送師兄不靠譜了。」

    寧缺心想自己拿個琴譜做什麼?魔宗聖女唐小棠現在喊自己小師叔,自己難道還可能在旅途上遇著位聖姑?但他轉念想著這琴譜如果真的珍貴,那應該能賣不少銀子,便毫不猶豫地接了過來。

    「琴譜算不什麼譜?靠譜靠譜,你知道靠字何解?靠便是棋之術語,所以靠譜一詞說的便是棋譜。」

    五師兄傲然走到眾人中間。帶來了無盡的酸臭味,也不知道已經有多少天沒有洗澡,七師姐忍不住蹙著眉頭嘮叨了兩句。他卻毫不在意。

    「爛柯寺又不是什麼龍潭虎穴,哪裡值得吹這般悲涼的曲子,便是悲壯也是可笑,不過那座破寺以棋界典故而名。寺中僧人在棋枰之上的本事著實不差。」

    向來不理世事的五師兄,以前所未有的堅毅肯定神情看著寧缺說道:「我與老八在書院裡潛心苦修,竟讓那些僧人僥倖邀得大名,小師弟你此行爛柯,斷不能在棋道弱了書院威名,丟了師兄的老臉。」

    話音方落,八師兄抱著厚厚的一堆棋譜走了過來,看著寧缺殷切囑託說道:「小師弟你看我們下棋也看了幾十盤,即便再愚頓,想來境界也要比那些僧人高上不少,只是你平日裡太懶,所以基本功不行,這是二位師兄精心編製的棋譜,在路上不妨多多打譜修行……」

    寧缺早就已經傻了,心想這哪裡是哪裡?

    便在這時,五師兄把八師兄懷中的棋譜奪了過去,厲聲斥責說道:「愚蠢!這些棋譜給小師弟有有什麼用?」

    寧缺大喜,連連點頭說道:「是啊是啊。」

    然而他沒有想到,五師兄轉身便把那厚厚一堆棋譜塞給了桑桑。

    「桑桑在棋道上的悟性,遠勝小師弟。」

    五師兄看著桑桑和言悅色說道:「桑桑,維護書院棋道天下第一這個重任……就交給你了。」

    ……

    ……

    書院在長安城南郊,不用擔心城門關閉的問題,所以為了避暑,直到太陽西斜,夜色將臨的時候,寧缺和桑桑才動身。

    看著那輛黑色的馬車漸漸隱入山腰雲霧之中,二師兄的眉頭微微蹙起,總覺得今日的氣氛有些怪異,隱藏著某些自己無法看清楚的事情。

    大師兄看著黑色馬車離開,沉默片刻後轉身離開,暮色照在他舊棉襖上,隱隱可以看到一些微塵,似乎棉袖在微微地顫抖。

    二師兄回頭望著山道上大師兄的背影,心頭微有所動,追了上去。

    大師兄走的很慢,但不知為何,卻很難被他追到。

    ……

    ……

    大師兄走到草廬時,夕陽將將熄滅。

    夜色籠罩山谷,繁星一顆接一顆地出現在黑色天幕之上。

    夫子站在草廬外,半佝著身子,瞇著一隻眼睛,正對著一個筒狀的鐵製物事在看,不知道鐵筒裡究竟有什麼。

    大師兄走到夫子身後,問道:「老師,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星星……嗯,應該說觀星,這樣比較雅。」

    夫子示意他過來看看,說道:「這是老六和十三作出來孝敬我的,他們給取了個名字叫觀星鏡,但我先前試了試,星星還是那個星星,不過卻能把遠處的風景放大,拉到近處,我看倒不如見望遠鏡為好。」

    大師兄把眼睛湊到鐵筒前看了看,發現確實如老師所說,鐵筒視野裡的星星沒有變大,但如果看遠處星光下的山巒,則會顯得清楚放大很多。

    「真是有趣的事物,小師弟懂的事情真多。」

    他微笑說道,只是笑容顯得有些憂慮。

    夫子望向頭頂夜穹裡的繁星說道:「世間或許有生而知之的人,但沒有無所不知的人,你小師弟懂的事情再多,總有很多事情是不懂的。我也一樣,相傳那七卷天書是昊天意志化形而成,當年我還如你一般是個青衫書生時便能看懂其餘六卷,如今已然垂垂老矣,卻依然還是看不懂和尚在明字捲上留的那些話。」

    大師兄誠懇說道:「弟子也看不明白。」

    「廢話。為師看不明白的。你又如何看的明白。」

    夫子看著他微笑說道:「不過既然看不明白。那便不要日夜煩惱。」

    大師兄說道:「如此事由,不得不憂。」

    夫子看著他嚴厲說道:「如果這是一個故事,誰也不知道該怎樣發展,你不知我不知世人也不知,那你憑什麼認為故事的結局就一定是那樣?

    書院後山所有人都知道,無論陳皮皮再如何扮可愛,寧缺再如何插科打揮,老師最疼愛的徒弟始終還是大師兄,老師很少會批評大師兄。像此時這般嚴厲的訓斥,更是幾乎從來沒有出現過。

    大師兄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若無明日憂,便有今日愁。」

    夫子說道:「人當為今日愁。不必為明日憂。」

    大師兄說道:「老師若不是憂慮人世前景,為何要讓小師弟去爛柯寺?」

    夫子看著籠罩在銀暉裡的山林,聽著遠處隱隱傳來的瀑布聲,說道:「你小師弟殺夏侯那夜。我才發現桑桑那丫頭身體裡的毛病,竟比想像的還要嚴重,若真用西陵神術治,只怕最後會治出問題,我讓他帶著她去爛柯寺,便是想看看佛宗有沒有什麼法子能把她的病治好。」

    大師兄黯然說道:「如果那病治不好怎麼辦?」

    夫子轉身看著他說道:「如果那病治不好,你小師弟會很傷心,所以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便要用百倍努力去做,而且,她本就不應該得病。」

    「道門那邊呢?」

    大師兄說道:「桑桑是西陵神殿的光明神座繼任者,如果道門知道她患了重病,肯定也會擔心,他們應該有自己的方法治病救人。」

    夫子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弟子,忽然微嘲一笑,說道:「治病救人……若道門會治病救人,我現在還何必如此苦惱?有時候我在想,當我們去治病救人的時候,也許治的只是自己的病,救的是自己。」

    大師兄若有所思。

    夫子神情嚴肅說道:「你愛世上所有人,所以無法只愛一人,而你小師弟不同,他不愛世上任何人,只愛一人,所以在殺死夏侯之後,他這一生都必將心意舒暢,誰也不知將來能走到哪一步,而你卻不得不承受掙扎抉擇的痛苦,如果你不能看破這份痛苦,那麼所得必有所限。」

    場間一片安靜。

    很久之後,乾淨而溫和的笑容再次出現在大師兄臉上,他說道:「老師,我願意一直這樣焦慮下去,因為不焦慮的我就不是我了。」

    夫子看著他讚歎說道:「我錯了,你對世間的仁愛不涉任何教化陳規,純然發乎本心,如此又怎能限制你的將來?」

    「倒是為師,始終還是那根在牆頭搖擺不定的野草,總想隨著風動,如今卻不知風從何處起,我不知你小師弟會遇見什麼,但我相信如果不行走,那麼便什麼都不會遇到,只要行走那麼總會遇見未來,等到他遇到也就是我們遇到真實未來的那一天,我們再來想如何做便是。」

    夫子感慨說道:「可惜那個為了一碗紅燒肉,便要和我對罵三天三夜的傢伙……早就已經死了,不然我很想問問他會如何做。」

    不知何時,二師兄來到草廬,一直靜靜站在旁邊,聽著老師和師兄的對話,始終沒有開口,直到此時終於忍不住說道:「老師,雖然我聽不懂你和大師兄在說些什麼,但我想我能猜到小師叔會怎麼做。」

    夫子神情微異,撫鬚問道:「你小師叔會如何做?」

    二師兄理所當然說道:「打呀。」

    夫子發現這些弟子們越來越像自己,什麼事情都說的那般理所當然,只是理在何處?他惘然問道:「打誰?」

    二師兄也很惘然,半晌後嚴肅說道:「不管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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