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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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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4 19:26:0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六十四章 警兆

    風拂青樹,山澗無聲,眾人震驚無言,佛輦四周的帷布輕輕飄拂,隱約可以看見裡面那位穿著僧衣的人影。

    那位懸空寺高僧始終保持著沉默,因為直到今日正面對那枝寒冷的鐵箭,他才明白原來這箭比傳聞中的更加可怕。

    弓弦把寧缺眼前的世界分成了兩面,他看著被眼前絃線切割開、被箭簇瞄準的佛輦中的僧影,說道:「在世人眼中,懸空寺是神聖的不可知之地,而且你們遠在西荒極少入世所以愈發顯得神秘,但你似乎忘了我來自書院,對我來說你們懸空寺並不怎麼神秘。」

    「從一開始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來自懸空寺,然而那又如何?我見過兩個來自懸空寺的僧人,其中一人被我殺了,還有一個現在是瞎子不知在世間何處流走。聽聞佛宗行走曾經去過長安城,他是你的師兄?他應該比你強大很多,但還不是一樣被我家大師兄趕走?」

    聽到寧缺說自己曾經殺死過一名懸空寺僧人,修行者們愈發震驚,瞭解那一場發生在晨街包子鋪前的決鬥內幕的佛宗中人,臉上的神情非常複雜,曲妮瑪娣更是臉色慘白,悲痛地彷彿要昏死過去。

    寧缺沒有留意場間眾人的反應,看著佛輦裡的僧影繼續說道:「所以我不明白,你雖然是懸空寺戒律院首座,但有什麼底氣當著我這個書院弟子的面大放厥詞,又有什麼資格來點評我書院的行事。」

    一箭不發便震懾全場,鐵弓不動便逼得佛輦裡那位高僧無奈沉默,書院已然在這場對峙中獲得了極大的榮耀,而在局勢已定的前提下,寧缺這幾句極為驕傲的質問,毫無疑問會讓懸空寺甚至整個佛宗都感到赤裸裸的羞辱。

    唐人擁有寧折不屈的性情,不害怕品嚐失敗的苦酒,也不會吝於享受勝利所帶來的驕傲,這種特有的性格。讓唐人在戰場或外交場合上,時常讓對手覺得咄咄逼人,甚至辛辣到有些粗野。

    至於書院後山,因為小師叔的緣故也因為二先生流傳在野的某些威名,所以在修行界裡的形象,向來也是驕傲到了點極。

    所以山澗旁的修行者聽著寧缺的話雖然震驚,甚至有些替佛輦裡那位懸空寺高僧感到臉熱難堪,卻並不意外。反而覺得這才應該是書院應有的作派。

    事實上卻並非如此。黑色馬車裡那兩名很瞭解寧缺的姑娘,還有車前眼露困惑神情的大黑馬,都覺得今天的寧缺顯得非常的不一樣。

    自幼生活在黑暗與血腥中。寧缺從來都是一個非典型唐人,而且他和書院裡的同門也有極大的不同,用葉紅魚的話來說。他就是書院之恥。

    在表面的散漫下,寧缺骨子裡現實冷血到了極點,為了生存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但他絕對不會追求勝利所帶來的虛榮感,在確定勝利之後,他更不會為了展現自己的風采而去做可能會給自己帶來危險的舉動。

    如果換作以前,哪怕是荒原上的他,面對一位來自懸空寺的高僧,在已經取得勝利。拿到好處後,他絕對不會說這些話來激怒對方。

    這說明隨著成長,寧缺終究還是被剽悍的唐風和強大的書院漸漸改變了很多,尤其是受到了二師兄的影響,他不自知的開始驕傲起來。

    二師兄稟持的道理很簡單:頭可斷血可流,頭頂的高冠不能有絲毫歪斜,因為那代表著丟臉。那是給書院丟臉。

    今日在瓦山,寧缺沒有真正出手,卻已經震懾全場,可謂風光的無以復加,想來沒有給書院丟臉。也沒有墮了小師叔當年的威名。

    但他說這番話,並不是單純為了表現書院的驕傲。

    他是真的很想激怒佛輦裡那位懸空寺高僧。

    因為當他瞄準佛輦時。震懾全場,逼得那位懸空寺高僧沉默不語時,他的身體裡忽然生出一道寒意,警兆大生。

    晉入知命境後的修行者對自己將要遇到的事情,會有一種渺茫卻真實的預知,那種預知含混不清,甚至無法捉摸,卻足夠令人警醒。

    寧缺不知道那份警兆是什麼,但隱隱感知到,今天的瓦山之行必然將遇到很多麻煩,那麼他不介意一開始便幹掉最強的那個敵人。

    更關鍵的是,此事與桑桑求醫治病的事情有關,又隱隱指向對面那方佛輦裡,他想都不想,便要把那份警兆抹掉!

    現在這枝鐵箭,蘊含著他最飽滿的精神,最飢渴的殺機,他知道如果這一箭不發,那麼今天便很難再射出同樣境界的箭來,所以這是他最好的機會。

    即便如此,寧缺想要殺死那名懸空寺高僧,他自己肯定也會受到重傷,甚至會付出更慘烈的代價,但他不想稍後再後悔。

    ……

    ……

    佛輦裡依然沒有任何反應,隱約可以看到帷布後那位懸空寺高僧盤膝而坐,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寧缺的話,也沒有什麼怒意。

    寧缺眉梢微挑,想起佛宗功法的特點,蓮生大師在魔宗山門裡對佛宗的形容,不由微凜——佛宗高僧果然像烏龜一般能忍。

    任何事情做到極致,便意味著強大,自幼見過無數生死,知道忍耐重要性的他,自然非常清楚,那名僧人越能隱忍,便越可怕。

    山澗旁幽靜無比,有的修行者驚懼不安看著黑色馬車上瞄準佛輦的寧缺,有的修行者神情緊張地看著那方佛輦,沒有任何人敢發生絲毫聲音,就連呼吸都刻意地放緩,生怕因為某些響動而導致那把鐵弓的弓弦鬆開。

    場間的局面極為緊張,如果不想稍後書院和懸空寺血濺當場,便需要有人來打破黑色馬車與佛輦之間這種非常危險的無形角力。

    山澗旁沒有任何人能夠避開寧缺的鐵箭,但有人可以攔住鐵箭,不是用飛劍攔,也不是用念珠攔,而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攔。

    觀海僧用胸膛迎上那枝黝黑的鐵箭,臉上的顏色變得比鐵箭還要更黑一些,神情黯然說道:「十三師兄……何至於此?」

    在長安城時初識這名年輕僧人時,寧缺便很欣賞對方,因為這位僧人擁有真正的佛門澄靜氣質,卻不像別的佛宗大德那般故作高深,又因為觀海僧的膚色很是黝黑,看上去就像小時候的桑桑那樣。

    如果是別的事情,寧缺自然會給觀海僧面子,但今天不行。

    他用鐵箭瞄準著那方佛輦,看都沒有看觀海一眼,說道:「箭是不長眼睛的。」

    觀海僧聲音微澀說道:「箭無雙眼,但場間眾人都有眼睛,戒律院首座已然沉預設輸,師兄難道還非要射出這一箭?」

    寧缺說道:「我的箭可沒有射出去。」

    觀海嘆息說道:「那師兄在等什麼?」

    寧缺說道:「我在等佛輦裡那位高僧不再沉默。」

    觀海問道:「那如果大師一直沉默下去,師兄你又準備怎麼辦?」

    寧缺確實不知道怎麼辦,於是沉默。

    雖然他對那方佛輦產生了極為強烈的警惕,雖然他是夫子的親傳弟子,然而當著這麼多修行者的面,也不可能就這樣不講道理地一箭射殺對方。

    霸道和驕傲有時候看著很相似,實際上卻並不完全相似,用二師兄的話來說,驕傲便是有道理的霸道,而霸道則是沒有道理的驕傲。

    不管是邪門歪理還是強辭奪理,總之二師兄從來都很有道理,所以他認為自己驕傲卻不霸道,他也希望寧缺能成為自己這樣的人。

    先前佛輦裡那位懸空寺高僧,先指責書院行事,又以前輩口吻訓斥寧缺,寧缺無論如何羞辱對方,都佔著道理,至少可以通過二師兄的事後審核,所以雖然令眾人震駭莫名,卻不會引發非議。

    此時的情況卻不同,懸空寺高僧連連受辱,卻自隱忍沉默不語,未露嗔怒之像,更沒有出手的意思,如果寧缺這時候強橫出箭,在世人眼中,書院所展露出來的便不再是驕傲,而是霸道。

    觀海僧看著寧缺臉色,懇切說道:「師兄若堅持與首座一戰,便要先殺了我,師兄莫急著說殺我也是等閒事,就算血洗爛柯對您也是等閒事,然而師兄您今日帶著光明之女來瓦山想必自有重要之事,若到了那時可怎麼辦?」

    這不是威脅,是很誠懇的勸說,且不說寧缺根本沒能力血洗瓦山,帶著黑色馬車直驅洞廬,就算他是當年的小師叔有這個能力,難道說在殺死爛柯寺群僧後,還能希望歧山大師替桑桑治病?

    寧缺不是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只是始終沒有想明白,先前用鐵箭瞄準佛輦時,令自己身體忽然寒冷的那道警兆,究竟預示著什麼。

    佛輦裡的懸空寺僧人始終沉默不語,不敢接他這一箭,那麼此後即便再戰,這位僧人面對寧缺時,禪心也必然會受此影響,這位佛宗高僧確實強大可怕,但按道理而言,今日應該已經不能對寧缺的瓦山一行構成任何障礙。

    但警兆依然存在,甚至越來越強烈,所以寧缺非常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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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4 19:29: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六十五章 夾生熊掌與血肉模糊的首級,桑桑落的棋

    澗生秋風微寒,寧缺臉龐微涼,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的精神狀態有些問題,因為桑桑的病多日來操勞憂怖,情緒變得有些焦慮甚至有了狂暴的跡象。

    在紅蓮寺秋雨裡,他從隆慶頸間撕咬掉那塊血肉時,曾經感知過那種狂暴恐怖的心境,知道如果真的被這種情緒所控制,那麼必將沉淪深淵難以復起。

    一念及此,他深吸一口氣,讓微涼秋風裡的濕潤氣息滋潤微燥的肺葉,浩然氣隨之蓄養全身,將心境裡那道危險的狂暴衝動強行鎮壓了下去,決定在歧山大師替桑治病之前,暫時還是不要多生事端。

    至於那方佛輦在他心中引發的警兆,寧缺心想自己畢竟剛剛晉入知命境界,或許只是連日焦慮引發的錯覺,或者說他希望這僅僅只是一次錯覺。

    他放下手臂,鋒利的箭簇不再對著那方佛輦,然後手指控著弓弦緩緩鬆開,伴著輕微的微結構疏動聲,不再像將崩山崖般令人恐懼,

    隨著這個動作,山澗旁的石坪上同時響起了無數道如釋重負的嘆息聲和吐氣聲,先前不知道有多少修行者一直在勉強控制著呼吸,緊張到了極點。

    寧缺看著鐵箭所向的微濕地面,說道:「只要不攔著我上山拜見歧山大師,其實我對懸空寺或佛宗,都能表現出來足夠的尊重,哪怕是假的。」

    觀海僧聞言苦笑,心想既然好不容易化解了僵局,何必非要說這樣一句話,安慰說道:「家師雖說極少見客,但既然出關,哪有不見十三師兄的道理。」

    便在此時,石桌棋枰旁的黃衣老僧卻厲聲說道:「道理便是規矩,觀海你雖是歧山師兄的衣缽傳人,卻也沒有資格不守我瓦山的規矩。」

    觀海僧一時語塞,心想規矩終究是人定的。書院十三先生是何等樣身份,馬車裡的光明之女又是何等樣身份,難道還非要他們連破三局?」

    黃衣老僧看著寧缺聲音微寒說道:「書院果然好大的威風,不過一把鐵箭,便能令我佛宗大德不戰而退,然而我先前便說,軻浩然當年憑腰間一把鋼劍便能闖上瓦山,我承認他有能力破除我瓦山規矩的力量。你如果想要破此規矩。便也要展現給我這個老傢伙看,我倒要看看,如今的書院入世之人。是不是還和他的前輩那樣冷血無情,殺人不眨眼!」

    寧缺確認這名爛柯寺隱居老僧與小師叔有舊怨,只是看老僧修為境界。當年小師叔闖瓦山時眼中根本沒有這個人,不由搖頭苦笑,心想師門長輩們當年太過強勢果然不是什麼好事情,最終這些舊業都要落在後代子弟身上。

    他輕撥弓弦,錚錚清鳴,默然想著自己最終還是要走上小師叔的舊路?

    就在寧缺有些為難之時,桑桑有些猶豫,有些不自信的聲音,從黑色馬車裡傳了出來:「少爺。要不然讓我試試?」

    寧缺知道她是擔心自己,所以不想自己與佛宗再起衝突,笑了笑,說道:「你又哪裡會下什麼棋,再說這種事情太耗心神,對你身體不好。」

    桑桑的聲音穿過車窗,再次響起:「少爺。我會下棋,而且我覺得下棋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沒覺得會累壞腦子。」

    聽著桑桑的這句話,寧缺忽然想起渭城酒鋪裡賭博時常見的場景,還有離開書院前那兩位師兄殷切的囑託。不由心頭微動。

    旋即他自嘲一笑,心想自己真是想的太多了。

    爛柯寺以棋枰之道聞名於世。這傳說中三局棋自然極為困難,先前那名南晉國手冥思苦想半天都沒有落子,桑桑即便在棋道上可能有些能耐,又哪裡能夠破局?

    他搖頭說道:「秋風透骨,你不要出來。」

    如果是往常,桑桑在外人面前定不會與他爭執,然而今天不知為何,她顯得有些倔強,說道:「我就在車上看,請山山姑娘幫我擺棋子。」

    寧缺不知道車廂裡先前發生了什麼,聽著桑桑的稱呼,從山主變成書癡再變成山山,不免心生猜忖之意,而桑桑既然這般說,想必已經得到了莫山山的同意,於是他這次真的不知該如何拒絕,說道:「那便試試也好。」

    然後他補充說道:「如果覺得累便別下了,我們再來闖過。」

    聽著這話,觀海僧笑容苦澀,爛柯寺住持面露不滿之色,卻不敢出言指責,石桌棋局旁的黃衣老僧,則是神情漠然地坐回了石凳上。

    馬蹄微響,鋼鐵鑄成的車輪碾壓著石坪,黑色馬車幽寂無聲離開虎躍澗上那道石橋邊,來到大青樹下石桌不遠處停下。

    石桌上刻著橫豎數十道直線,便成了天然的棋盤,那些線條深刻入石,卻顯得格外光滑,應該是時時被弈棋之人摩娑所致。

    大青樹繁藏的枝葉,遮掩著瓦山上空的秋日陽光,棋盤上落著百餘枚棋子,在樹風清影中自默然不動,看似散亂,其間卻隱著別樣意味。

    那位白髮南晉國手,在石桌一側已然皺眉苦思很長時間,手裡拈著一枚白色棋子,卻始終沒有落下,看棋盤局勢,他竟然還沒有走出第一著。

    弈棋之道若至深處,自然坐而神遊縱橫阡陌之間,渾然忘卻世間之事,這位南晉棋師苦苦思索如何破解這局殘棋,根本不知道先前澗旁發生了什麼事情,甚至連寧缺和懸空寺高僧的到來都沒有怎麼注意。

    黑色馬車既然到了,棋枰旁自然便沒有這位南晉棋師的座位,一位南晉官員上前將他請離石凳。這名南晉棋師正覺得自己看到了一絲曙光,忽然被打擾,頓時勃然大怒,指著那名官員破口大罵,悲痛不甘。

    秋風掀簾,身著白裙的莫山山走下馬車,來到石桌旁邊,對著那位黃衣老僧行了晚輩之禮,然後便坐到了石凳上,說道:「我替桑桑姑娘行棋可不可以?」

    黃衣老僧沉默不語,允了此請。

    馬車窗簾被掀起一角。露出桑桑的小臉,她看著石桌棋枰上那些看似散亂的棋子,眼睛漸漸明亮起來。

    黑色馬車側橫於大青樹下,桑桑所在的車窗面向山澗,所以石坪上的修行者都看不到她,只有黃衣老僧能夠看到。

    看著桑桑本色微黑,卻因虛弱而蒼白憔悴的小臉,黃衣老僧大吃一驚。沒想到傳聞中的光明之女。竟是這樣一個尋常普通的小姑娘。

    先前黃衣老僧對寧缺幾番言語不善,桑桑對他自然沒有什麼好感,目光沒有在老僧臉上停留片刻。只是靜靜看著石桌棋盤。

    不知因為什麼緣故,桑桑的眼睛變得越來越明亮,然後她語帶謹慎。小心翼翼低聲問道:「這局殘棋有什麼綵頭?」

    當桑桑眼睛變得越來越明亮的時候,寧缺便知道肯定會出問題,因為過往年間,只有看著銀子的時候,她的眼睛才會明亮到這種程度。但他依然沒有想到桑桑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臉上的神情頓時變得極為精采。

    書癡也沒有想到桑桑會問這局殘棋有沒有綵頭,不由愕然無語。

    最愕然的當然還是黃衣老僧,數十年前,他便開始主持瓦山三局棋。見過不少棋力驚人的對弈者,然而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見有人問綵頭是什麼。

    這是凝聚爛柯寺高僧大德智慧的棋局,這是拜見歧山長老所需要接受的莊嚴考驗,結果在這小姑娘眼中,竟和那些破爛賭檔裡的賭棋沒有什麼區別!

    黃衣老僧驚稍一驚愕,頓時生出無窮憤怒,心想即便這小姑娘是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又豈能如此羞辱爛柯寺,面色如霜根本沒有回答桑桑的問題。

    桑桑看著寧缺和莫山山臉上的神情,看著黃衣老僧如喪考妣的模樣,知道自己這個問題問的確實有些不妥,不由覺得有些羞愧。

    ……

    ……

    修行者們都回到了大青樹下。興奮地準備旁觀這場棋局,他們自然不敢太過靠近石桌棋盤。但都有境界在身,能把棋盤上的畫面看的清清楚楚。

    雖然從他們的角度,無法看到光明之女的真容,但今天能夠親眼目睹光明之女在人世間的第一次出手,哪怕出手落的是棋子,也依然令他們很是激動。

    自然場間不是所有人都對這場棋局感興趣,至少佛輦裡那位懸空寺高僧,不可能在剛被寧缺微辱後,還去看他的小侍女下棋。

    佛輦輕動,曲妮瑪娣率領著月輪國的苦行僧們,在爛柯寺住持的指引下,經過石桌旁,向著虎躍澗上的石橋而去。

    寧缺轉身,恰好與花癡陸晨迦的目光相遇。

    陸晨迦的眼神很平靜,平靜的有些異常,就如同荒原草甸間的那些殘雪一般,將要死亡卻依然寒冷至極。

    即便是見慣生死的寧缺,也被她的眼神弄的生出了強烈的寒意。

    他不再看她,望向佛輦,說道:「停下。」

    佛輦停下。

    寧缺問道:「為何我不能過,輦上那位大師卻能過?」

    他這句話問的自然是棋盤旁那位黃衣老僧。

    黃衣老僧皺眉說道:「這些客人都是佛宗同道,為何不能過?」

    「佛宗弟子能過,我為什麼不能過?晨迦公主幼年信佛,但其後便入了天諭院修道,敬奉昊天,這也算你的佛宗同道?」

    寧缺轉身望向黃衣老僧,說道:「你先前說規矩是活的,難道就是這個意思?我這一生未曾聽過這樣無恥的規矩,書院也不接受這個規矩。」

    然後他繼續說道:規矩要守那大家一起守,你們爛柯寺裡的僧人我不理會,但只要是別寺之人,不管是白塔寺還是懸空寺,在我們沒有過橋之前都不能過。」

    場間再次死寂一片。

    曲妮瑪娣怨毒望向寧缺,寧缺就像是沒有看到一般,只是看著那方佛輦。

    雖然他不再試圖冒險殺死那名懸空寺高僧,但依然警惕,與其讓對方先行上山,還不如讓對方停留在自己的視野裡,好作應對。

    帷布裡那道僧影揮了揮手,佛輦降了下來。

    寧缺微微皺眉。

    就在這時,石桌棋枰旁忽然響起那位南晉棋師震驚的喊聲。

    這聲喊裡蘊藏著極為複雜的情緒,吃驚,憤怒,然後是痛惜。

    就像是夫子當年在燕北山野裡看到某個鄉下廚子居然只用了三個時辰便敢把熊掌端出來給客人吃,又像是寧缺當年在梳碧湖畔看到同伴居然用了三刀才把一個馬賊的腦袋砍下來,而且砍的血肉模糊根本沒辦法計軍功換銀子。

    「怎麼能落在這裡!你這個小姑娘到底會不會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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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4 19:33:1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六十六章 棋枰之上有意思

    有一個美麗的傳說。

    這個傳說與石頭無關,相傳數千年前,西陵神殿年號大治初年,瓦山還不叫瓦山,被叫做饅頭山的時候,有個叫王質的樵夫因為砍柴誤入深山,看到有幾名老僧在下棋,好奇上前觀看,發現棋盤之上廝殺極為慘烈,竟是入神忘了離開。

    一名老僧看他癡醉模樣,遞給他一個饅頭,說來奇怪,王質吃掉那個饅頭之後,便再也沒有飢餓的感覺,坐在棋盤邊從晨時一直看到暮時。

    暮色漸籠深山,樹下的那盤棋卻還沒有下完,那名先前贈他食物的老僧抬起頭來,看著王質說道:「如果再不走,你就沒有辦法離開了。」

    王質依依不捨地站起身來,準備離開,然而當他拾起自己砍柴用的斧頭時,卻震驚地發現斧頭的木柄竟然已經腐爛成了灰塵,而當他走出群山,回到家鄉時,竟然發現當年的同齡人竟然都已經死去。

    他這才明白,原來自己在樹下觀棋一日,人間已經百年。

    這個傳說流傳甚廣,後來饅頭山變成了瓦山,而山中那間古寺,也因為這個傳說被世人稱為爛柯寺,竟漸漸變成了正式的寺名。

    因為這個傳說,瓦山附近棋風極盛,無論士紳還是農夫,都自幼習棋,寧缺在山前小鎮上看到的那些黑白旗幟,便與這種風氣息息相關。

    而爛柯寺更是因此而得名,寺中僧人自然精於此道,今日大青樹下石桌棋盤上的殘局,便是爛柯寺用以挑選有緣之人的手段,不用想便也知道極為艱深。

    所以寧缺並沒有想過,桑桑能夠解開這局殘棋。只不過他沒有想到,桑桑似乎落的第一顆棋子便出了大錯。惹來那位南晉棋師無比惱火的喊叫。

    南晉棋師的喊聲很大。態度非常糟糕,正在觀棋的修行者們自然怒目相向,心想此人居然敢對光明之女如此不敬,真應該送進幽閣裡關上百年。

    修行者的目光。根本無法影響到這位南晉棋師,他強行掙脫同伴的手臂。衝到石桌前,帶著無盡痛惜和憤怒大聲嚷道:「這局殘棋雖然可破,但便是我也思考了半個時辰才找到思路。你這個女娃娃竟是想都不想便胡亂落子。真是瞎搞一氣,你到底會不會下棋?如果不會下,你這是在幹嘛?」

    石桌旁的莫山山抬起頭來,望向這人,因為她的眼神不怎麼好,所以情思顯得有些惘然。說道:「我確實不擅長棋道,怎麼了?」

    南晉棋師這才醒過神來。轉身望向那輛黑色馬車,左手指著石桌棋盤上新落下的那枚白色棋子,惱火說道:「你們唐人都是些直魯之輩,哪裡懂方寸間輾轉騰挪的藝術!你這丫頭連棋勢都不懂,亂放什麼子!這一放不就死了!」

    看著此人對著黑色馬車呼喝不停,圍在青樹下觀棋的修行者們連憤怒都懶得再憤怒,確認此人就是個不怕死的白癡——既然是光明之子下的棋,那麼即便是錯的,也必然是錯的大有深意,哪裡是你這個普通人能夠領悟?

    南晉棋師這一生癡於棋道,出棋房便入宮廷,即便和南晉皇帝陛下對弈,也不知道讓棋是什麼個意思,真可謂是愛棋如癡,哪裡知道黑色馬車裡那個小姑娘在修行界裡的地位,正所謂無知者無畏,依然憤怒地教訓著對方。

    寧缺搖頭示意劍閣弟子不用緊張,反正他也沒有想著桑桑真的能解開這局殘棋,只是警告那名南晉棋師說道:「聲音小些,不要說髒話。」

    南晉棋師怔了怔,認出他是昨天清晨在爛柯寺裡見過的那名年輕人,聲音不自然地小了些,惱火說道:「行棋乃是雅事,我怎麼會說髒話。」

    且不說棋盤這面的紛擾。

    黃衣老僧坐在棋盤對面,神情平靜冷漠。

    他此生精研棋道,尤其是樹下這盤殘局,更是不知道想了多少年,落子復盤不下千次,此時看著那枚新落在棋盤上的白色棋子,如南晉棋師一樣,確認白棋因為這一著而陷入了無法挽回的死路。

    這盤殘局名為亂柯,取的是亂柴堆之意——在沒有外力的時候,亂柴堆看似穩定,實際上卻時時處於崩塌的邊緣,想破此殘局,便等若是要在保證不倒的情況下,把柴堆裡乾柴的順序重新組合,其中難度可想而知。

    先前桑桑在車窗中低聲說了方位,書癡依言落子,那枚白色棋子於繁複棋局中直取下方中空,就如同蠻不講理地伸手在柴堆最下面抽出了最粗的一根乾柴,看似強硬,實際上卻是徹底破壞了柴堆勉強穩定的平衡狀態。

    柴堆已經倒塌在地面上。

    黃衣老僧說道:「此局已終。」

    大青樹下觀棋的修行者們,既然今日拜山想見歧山大師,自然對棋道頗為自信,或是帶著精於此道的同伴,此時聽到這話,認真審看棋盤局勢,不由愕然發現,那名南晉棋師說的是對的,白棋已然無法重獲生機。

    想著光明之女的第一次出手,竟然便如此草草結束,人們望向黑色馬車的目光便變得有些複雜,卻依然不敢流露出絲毫質疑或不敬。

    山澗畔一片安靜,場間的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然而就在這時,黑色馬車裡再次傳出桑桑的聲音。

    「這棋……還真有些意思。」

    ……

    ……

    窗簾微拂,桑桑低聲說了兩個數字。

    就像每次寧缺射箭之前,她說出兩個數字一般,似乎想都不需要想。

    坐在棋盤前的莫山山微微一怔,自棋甕裡取出一枚白子,放在棋盤上某處。

    黃衣老僧微微蹙眉,沒有想到在白棋已然必敗的局面上,黑色馬車裡那位光明之女,似乎還想堅持,在他看來這實在不符棋枰雅風。

    那名南晉棋師卻不知發現了什麼。湊到棋盤上,距離極近盯那顆看似尋常無奇的白色棋子。似乎看到了什麼很奇怪的事情。

    他神情微異說道:「噫。好像有些意思。」

    黃衣老僧也發現了那枚白色棋子所處位置的古怪,不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冷漠的神情漸漸變得溫暖起來,微笑說道:「有些意思。」

    ……

    ……

    桑桑是很聰慧的小姑娘。用寧缺的話來說。她只不過是懶得想事情,習慣於依賴寧缺。所以才會顯得有些木訥,便是砍柴的時候也總是呆呆的,既然生就懶得思考的性情。那她什麼時候開始覺得下棋這件事情有意思的呢?

    這便要從兩年前說起。那時候寧缺遠在荒原。陳皮皮受他的囑咐,時常去臨四十七巷老筆齋照看桑桑。陳皮皮曾經聽寧缺說過桑桑才是真正的天才,這讓他哪裡肯服氣,於是便開始了無人知曉的數次比拚。

    最開始的時候,陳皮皮和桑桑比的是記憶力,慘敗。然後與桑桑對弈,卻因為老人衛光明回老筆齋而戛然而止。顏瑟大師再至。

    其後便是那場令人唏噓感慨的故事發生。

    但桑桑第一次正式下棋便是那次,便是棋盤上的規則,也是從那一天開始學的,當她學會之後,陳皮皮便再沒有贏過她。

    桑桑和陳皮皮下棋是有賭注的。

    每贏一盤棋,桑桑便會得些好處。

    所以她開始覺得下棋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這也是為什麼先前她會小心翼翼地問黃衣老僧這盤棋有什麼綵頭。

    所謂習慣成自然。

    其後桑桑在書院後山替寧缺做飯,給夫子和那群師兄師姐們做飯的那段時光裡,偶爾她會遇著癡於棋的五師兄和八師兄,被拖著下了幾十盤棋。

    這次來爛柯寺的旅途上,病困之時,她也會拿這兩位師兄贈送的棋譜消磨時光。

    書院五師兄曾經說過,桑桑在棋道上的天賦遠勝寧缺,而那個天賦究竟到了什麼程度,她如今的真實棋力如何,她自己都不知道。

    但她越來越覺得下棋這件事情很有意思。

    哪怕沒有賭注會顯得稍有遺憾,可還是很有意思。

    ……

    ……

    大青樹下。

    南晉棋師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說道:「雖然有些意思,但此路依然不通。」

    殘局名為爛柯。

    桑桑落下的第二子,與先前第一子隱隱相應,便不再是從亂柴堆裡抽出了最粗的那根硬柴,而是更加強橫地用那根硬柴把壓在上面的所有柴木挑散。

    這不是釜底抽薪,勝似釜底抽薪。

    完全把棋勢打亂,然後另覓道路,這等全面破壞之後重建的手段,隱合道門盈虧之理,又帶著死中求生的勇氣,似乎真的是可行的方法。

    然而這局棋棋裡,黑棋棋勢大優,強大到可以直接碾壓,白棋棋勢此時再亂,如何能夠抵擋得住對手的攻擊?更關鍵的是,就算白棋能夠在黑棋的攻擊下苦苦支撐,但如何能夠重築自己的棋勢?

    黃衣老僧沒有說什麼,他雖然也覺得這枚白棋有些意思,但在看明白的第一時間,他便確認,白棋依然沒有辦法從死路裡走出來。

    白棋散落滿盤,便如亂柴散於地面,絕對地紛亂無序,想要重新組合成有序的模樣,需要極為海量的計算。那種計算量,根本不是人類能夠完成的事情,就算是西陵神殿以算術之學著稱的天諭大神官,也無法做到。

    這與聰慧無關,與棋道天賦無關,而是這個世界本身的規則。

    那個規則便是人力有時窮。

    再如何聰明天才的人,腦海裡能夠容納的內容依然有限。

    數十年前,黃衣老僧便試過這種方法,他日夜不眠不休,苦苦思索了整整三個月,卻依然無法完成計算,甚至連成功的曙光都沒有看到一絲。

    那時他才明白這種解法,看似有道理,實際上卻是根本沒有道理。

    因為這不是人類能夠完成的解法。

    除非那個下棋之人可以無視這個世界的規則。

    ……

    ……

    大青樹下安靜無比,只能聽到棋子輕輕落在石桌棋盤上的清脆聲音。

    黑色馬車裡,桑桑輕聲說一句,便有一枚白色棋子落下。

    棋盤上已經多出七八枚白子。

    黃衣老僧與當年的記憶印證,有些吃驚地發現,馬車裡的那位小姑娘的解法與自己苦思數月後算出的最開始數步解法極為相近。

    雖然有兩枚棋子的位置有些差錯,但確實是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只不過遺憾的是,這條看似正確的道路依然前路不通。

    想到這小姑娘思考的時間極短,便能如此,黃衣老僧不由緩緩點頭,臉上的神情愈發溫和,心想不愧是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果然聰慧到了極點。

    爛柯寺挑選有資格面見歧山大師的待選之人,並不需要對方一定要連破三道棋局,因為山道三局確實極為繁難,即便是世間國手一流人物,也未見得能做到,更何況是那些不精於棋道的修行者。

    山道三局,是考驗修行者在破殘局以及對弈裡能展現出來怎樣的智慧及勇氣,以及別的珍貴的品質,只要出色依然可以通過。

    黃衣老僧知道白棋依然走在死路上,但馬車裡那小姑娘在解局時所展現出來的勇氣,尤其是那非凡心算能力代表的智慧,已經足夠優秀,甚至可以說是天才。

    桑桑既然是西陵神殿身份尊貴的大人物,老僧自然不會讓她繼續在錯路的道路上走到黑暗無望時,讓光明之女輸的太慘,未免對道門太過輕慢不敬。

    黃衣老僧站起身來,望向黑色馬車神情溫和說道:「果然不愧是光明之女,聰慧無雙,雖然這解法依然不通,但山道三局裡的這一局,您可以過了。」

    然後他望向寧缺,說道:「十三先生你剛才錯了一點,其實我爛柯寺的規矩也不見得是死的,而有些規矩我想應該得到人們的尊重。」

    寧缺雖然不見得同意老僧的說法,但既然對方已經同意自己過澗,還對桑桑讚美有加,所以他比較滿意,對老僧微微點頭致意。

    一直在棋盤畔觀戰的南晉棋師撫鬚讚道:「大師所言有理,雖說這小姑娘的解法未曾真的悟透棋道玄妙,但計算之強實在是令我都有些汗顏。」

    修行者們見有此結果,都很滿意,連連點頭讚歎,也不知他們是不是真從棋盤上的局勢,看出了光明之女的聰慧之處。

    有人滿意,自然有人不滿意。

    曲妮瑪娣姑姑便很不滿意,有些失望地冷哼了一聲。

    場間還有一個人不滿意。

    黑色馬車裡傳出桑桑有些不解的聲音。

    「我要贏了,為什麼就不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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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5 19:23: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六十七章 天算

    觀棋的修行者們不由嘩然,好生不解。

    此時便是他們也已經看出,按照白棋現在的解法,根本沒有任何贏的可能。黃衣老僧決定中止棋局,讓黑色馬車過澗上山,已是極善意的舉措,為何桑桑卻似乎沒有接受的意思,難道說這位光明之女真以為自己能夠解開這局殘棋?

    黃衣老僧更是愕然,看著黑色馬車皺起了眉頭,他讚賞桑桑的勇氣與智慧,並不代表認為她能夠破解這局殘棋,然而他沒有想到,桑桑竟似不想接受他的善意,在他看來即便你是西陵神殿尊貴的光明之女,也是極為無禮的舉動。

    老僧乃是爛柯寺隱居長老,既然覺得對方無禮,自然難免有些惱怒,面色微冷在石桌棋盤邊坐下,自甕中拈出一枚黑色棋子落在棋盤上。

    南晉棋師也沒有想到桑桑竟然不接受爛柯寺方面停止破局的提議,忍不住連連搖頭,嘆息說道:「莫非你這小姑娘還真以為自己能贏?」

    桑桑掀起馬車青簾一角,望向棋盤上那枚新落的黑色棋子,發現黑棋在青樹漏下的天光裡顯得很漂亮,微笑著說了個方位。

    莫山山依言拈起一枚白色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上,便貼在了那枚黑色棋子的旁邊,白棋反耀的秋光愈亮,竟似要將那枚黑子融化一般。

    黃衣老僧此時心情有些微惱。

    然而當他看到這枚白棋落下的位置,卻是無來由地覺得神情微凜,他忽然發現,白棋的走勢,與自己當年苦苦研修的走勢已然截然不同,棋盤上那數顆白棋組成的散漫鋒矢,竟似要去往另一個世界那般。

    這枚白棋令他始料不及,所以他沉默了一段時間,才做了自己的應對。

    而就在他的蒼老手指剛剛離開黑棋表面時,桑桑輕微的聲音便再次響起。似乎中間沒有任何停頓,又有一枚白色棋子落在了棋盤上。

    黃衣老僧銀白色的長眉在秋風裡緩緩飄起。

    他看著棋盤上東一塊西一塊、互相糾纏衝突、顯得非常斑駁的黑白棋子,忽然間生出一股極為強烈的警惕意味。

    南晉棋師再次驚噫一聲,站在棋盤邊俯首去看,看的非常仔細。

    桑桑的聲音不斷從黑色馬車裡傳出來。

    白色棋子不斷從棋甕裡被莫山山取出,然而平靜地落在石質的棋盤上。

    黃衣老僧的眉毛飄起的頻率越來越密,蒼老的面容上,謹慎深思與驚訝的神情不停變換。似乎看到某種不可能的可能正在出現。

    南晉棋師驚噫的頻率也越來越密集。身子俯的離桌面越來越低,眼睛瞪的越來越大,似乎看到白色棋子。不可思議地活過來了般。

    桑桑的聲音繼續在青樹下響起。

    石桌棋盤上又落了四五枚棋子。

    黃衣老僧的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微微顫抖的僧衣表露了他此時內心真實情緒緊張到了何種程度,更有幾顆黃豆般的汗珠出現在額頭上。

    「亂柯居然真有成堆之像。這……如何可能?難道世間真有人能算出來?」

    黃衣老僧看著面前的殘局,聲音極為乾澀地自言自語道,他的身體似乎也變得僵硬起來,伸手進棋甕摸了好長時間才摸出了一枚黑棋。

    「怎麼可能有人能算得出來?這白棋每一步都走在獨木橋上,稍微算錯一步,便是墮落深淵的悲慘結局,而且每落一子便等若在橋上多走一步,凶險便增一分,計算的難度便增一分。我這一生在棋盤上殺伐無數。才明白棋道至理是人算不如天算。這小姑娘算力再如何驚人,難道還真能逆天不成?」

    南晉棋師瞪圓雙眼盯著棋盤,揮著右手沙啞難聽說道,不知道是在幫助黃衣老僧穩定心神,還是想釋放自己心頭的震驚與焦慮。

    他在棋甕裡摸出幾顆光滑的棋子,放在微微顫抖的右手裡不停摩娑把玩,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聲音微顫說道:「不可能,這不可能。」

    亂柯殘局高深莫測,觀棋的修行者們,直到此時才看出棋局似乎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而那些依然看不懂的人。看著黃衣老僧額上的汗珠和那名南晉棋師癡癡癲癲的模樣,也隱約猜到白棋的局面已經大為改觀。

    桑桑的聲音還在不停響起。此時稍微顯得有些疲憊,卻依然清稚準確,更令人震驚的是中間沒有任何停頓,似乎她根本不需要思考一般。

    黃衣老僧應子的速度卻是越來越慢,每次都要謹慎思考很長時間,才小心翼翼地落下黑棋,身上的黃色僧衣不知何時已經被汗水濕透。

    石桌棋盤上的棋子越來越多,黑白兩色在山色秋光裡沉默廝殺吞噬,就如同黑夜與白晝在清晨和黃昏時的交融分離。

    場間一片安靜。只能聽到棋子落在棋盤上的清脆輕鳴,秋風拂動青樹的簌簌輕響,秋水在山澗深處流過的嘩嘩輕奏。

    時間流逝,晨光已經離開瓦山,秋日將臨中天,這局殘棋也進行到了尾聲。

    黃衣老僧的右手在秋風中微微顫抖,手指間拈著一枚黑色棋子,他看著面前棋子密佈的石桌,竟是怎樣也落不下去,因為他不知道該落在何處。

    南晉棋師的眼睛瞪了很長時間,乾澀無比,佈滿了血絲,右手裡握著的棋子不知何時被他硬生生磨成了鋒利的碎礫,劃破了掌心,鮮血順著他緊握成拳的右手滴下,落在地面一片青色樹葉上,他卻渾然不知。

    他忽然醒過神來,抬頭望向那輛已經不再響起行棋聲的黑色馬車,臉上滿是敬畏驚怖的神情,顫聲喊道:「這就是天算?這就是天算!」

    ……

    ……

    黃衣老僧極為艱難地緩緩站起身來,然後轉身面向黑色馬車行了一禮。

    觀棋的人們在這一刻,終於確認桑桑贏了,不由發出一陣驚呼,真正懂棋的修行者,看著棋盤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棋子,更是震驚無語,生出無限讚美。

    人們望向那輛黑色馬車,眼中流露出敬畏的神情。

    先前向黑色馬車跪拜時。人們的神情也顯得非常敬畏,但那時人們敬畏的是桑桑光明之女的身份以及西陵神殿號令世間的強大權威,而此時他們敬畏的卻是光明之女在這場破局中所展現出來的最純粹的智慧。

    既然修道,眾人當然明白這種純粹的智慧代表著什麼。

    過去兩年間,修行界都隱約知道前任光明神座的繼任者在長安,但因為西陵神殿有意無意的遮掩,他們並不清楚那位光明之女是什麼樣的人。

    後來知曉那位光明之女是唐國大臣的女兒,書院十三先生的侍女。修行界不免有些懷疑她究竟有怎樣的潛質或能力。能夠被西陵神殿如此看重,能夠被前任光明大神官挑選為繼任者,直到今天他們終於明白一切事情都是有道理的。

    ……

    ……

    桑桑真的破解了這道殘局。即便是寧缺。一時半會也難以相信,當然他很喜悅,尤其是回思先前瓦山寂靜無聲。只有桑桑清稚的聲音迴蕩在石桌畔時的畫面,他的心中竟出現了吾家有女始長成的幸福與感傷。

    而就在黃衣老僧行禮認輸之時,他忽然注意到,橋下佛輦帷布裡那名懸空寺高僧的身影微微前傾,似乎極為關注桑桑,心中不由警意再生。

    他把目光從佛輦處收回,問道:「我們可以上山了吧?」

    觀海僧一直在旁,親眼目睹了桑桑破亂柯殘局的全過程,真誠讚美讚道:「果然是傳說中的光明之女。人算竟勝似天算,師兄請。」

    看著桑桑如此風光,大黑馬驕傲心想這個女主人雖然生的尋常,手段倒也不差,不由快活地打了個響鼻,澗旁那些正在低首吃草的駿馬們,聽到它的聲音。卻下意識裡恐懼起來,蹄步大亂向草坡上方逃散。

    黑色馬車緩緩駛上石橋,過了虎躍澗而去。

    看著漸漸消失在瓦山深處的黑色馬車,修行者們神情敬畏。

    那名南晉棋師不知想到了什麼,提步奔上石橋。向著黑色馬車的方向追了過去。

    未破殘局,卻過了石橋。黃衣老僧本應該攔住這名有些癡癲的南晉棋師,然而他似乎忘了這件事情,只是看著石桌上的棋局沉默不語。

    這局名為亂柯的殘棋,他已經看了幾十年,自信已經通曉局中所有變化,然而此時,他卻忽然發現,這棋局有些看不懂了。

    如果今日主持殘局的不是他,而是別人,黑棋在桑桑令人敬畏的天算之前,必然早已潰敗,然而也正是因為他比世間任何人都懂這局殘棋,在桑桑天算之前苦苦支撐了更長的時間,心神受到了極為嚴重的損害。

    秋風微作。

    黃衣老僧的身體忽然搖晃了一下,唇角溢出一道鮮血。

    「亂柯一局考究的是別出機杼,曲徑通幽,然而佈下這殘局的前賢,哪裡會想到,這有人能夠單憑計算便能將幽幽曲徑生生變成陽關大通?」

    他用僧袖擦去血水,看著棋盤上那些黑白棋子,聲音微澀說道:「世間竟有天算之人,那這局殘棋便沒有任何意義,便讓它留在這裡吧。」

    話音落處,黃衣老僧揮動僧袖自棋盤上拂過,拂落一片樹葉。

    程子清皺眉問道:「大師,如果保留這局殘棋,接下來如何處理?」

    「殘局不殘,還談什麼過關?要過澗者請自便。」

    黃衣老僧說道,然後飄然而去。

    聽聞不用破亂柯殘局便能過這一關,大青樹下的修行者大喜過望,紛紛向石橋上走去,有名嗜棋的宋國道人,落在後面,他走到石桌旁看著棋局,下意識裡伸手想要揀起上面的一顆白色棋子,卻發現沒有揀起來,不由大驚。

    原來黃衣老僧臨去前那一拂,不知用了何等手段,竟把那些黑白棋子盡數壓嵌進了石質的棋盤中,自今日起,亂柯殘局便永遠地留在了瓦山虎躍澗旁的青樹下,經風霜雨雪,也不會再亂。而傳說中的瓦山三局,永遠少了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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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六十八章 不起眼的葉子有很多種顏色

    一輛黑色馬車在瓦山深處緩緩行駛。

    青石鋪成的山道很平緩,但青石間的道泥被多年風雨沖洗而走,漸漸形成了約數指寬的石縫,馬車雖然輕若羽毛,精鋼鑄成的車輪從這些石縫上碾壓而過,難免還是會有些顛簸,車廂裡的人自然很難入睡。

    桑桑斜倚在車窗旁的棉褥上,睫毛輕輕覆著,明明病中虛弱,微白的臉頰上卻有著兩抹紅暈,鼻尖上有顆小汗珠,似乎殘存著些興奮。

    莫山山坐在對面的軟塌上,靜靜地看著她,疏而長的睫毛微微眨動,眼睛明亮,顯得有些好奇,而且還隱隱帶著佩服的意味。

    桑桑被她盯的有些緊張,輕聲說道:「能不能不要這麼看著我。」

    莫山山醒過神來,平靜說道:「先前棋局終了,在虎躍澗旁,不知有多少人想要看看你,他們的目光可比我要熾熱的多,只不過這輛馬車廂壁太厚,不然只怕會被那些目光燒出洞來,而且你以後總要習慣這種眼光。」

    桑桑睜開眼睛,看著她好奇問道:「剛才真有很多人這麼……看我?」

    莫山山點點頭。

    「很少有人用這種眼光看我,嗯,是從來沒有過。」

    桑桑低聲說道,然後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向車窗外望去,秋風拂起青簾,讓瓦山的風景進入車內,帶來幾分清曠和無措。

    「打小我就長的不好看,寧缺說揀到我後頭兩年,不管是喝肉湯還是米湯,我總是長不大,被他抱在懷裡就像個小老鼠一樣。」

    她看著車窗外的山景,怔怔說道:「後來雖然被他養活了,但還是沒辦法養得好看起來,瘦瘦小小黑黑的,就連頭髮都不好,軟蔫蔫的又泛黃。看著就像地裡沒來及地摘的秋白菜,就算是過年穿新衣裳,看著也沒什麼精神。」

    「寧缺曾經嘲笑過我,不管是往菜地裡扔還是往煤窯裡扔,保管沒有人能夠發現我,他說的確實沒有錯,我一直都是最不起眼的那個小侍女。」

    桑桑說道:「小時候我一個人拖著十七斤的羊腿,從渭城肉舖走回家裡。都沒有人想著來幫我一把。不是渭城裡的人不熱心,而是他們真的沒有看到我,到了長安城也一樣。在老筆齋住了兩年,我幾乎每天清晨都要去買,但臨四十七巷巷口那個賣酸辣麵片湯的大叔。有時候還是會忘了我是誰。」

    她轉過身來,看著莫山山笑了笑,笑容很真實,兩顆白淨的門牙彷彿把幽暗的車廂都要照亮一般,說道:「寧缺比我生的好看,嘴也比我甜,所以很容易討人喜歡,無論渭城的馬將軍,還是簡姨、夫子都是這樣。」

    然後她繼續說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人們都只會看他,不過這樣其實也挺好,我習慣了站在他身後,反正我也不喜歡被別人盯著看。」

    莫山山看著平靜自然述說這些陳年往事的小姑娘,發現自己卻無法平靜下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沉默不語。

    她想起當年離開長安城時。曾經在臨四十七巷巷口的馬車裡,遠遠望向老筆齋,當時寧缺和桑桑對桌吃飯,很少交談,然而一舉手一投足。甚至是一道眼光裡,都藏著這對主僕二人渾然天成般的融洽。

    莫山山情緒複雜地想著。哪怕你是世間最不起眼的小侍女,就算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你,但你和寧缺的眼中只有彼此,那麼至少有他會一直看著你。

    「至少在寧缺眼裡,桑桑你是漂亮的。」

    她說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真的很希望,我能夠真的漂亮,所以到長安城後,哪怕還沒有掙到什麼錢,我便開始去陳錦記買脂粉。」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轉頭望向窗外。

    此時的瓦山有無數種顏色,在低處因為被溫濕海風吹拂的緣故,哪怕已入深秋,樹木依然青翠繁茂,而越往上走溫度越低,樹葉的顏色也隨之發生著變化,黃似嫩菊紅如胭脂,層層相疊,看上去美不勝收。

    「小時候在岷山的時候,我就很喜歡看秋天的樹,就像現在窗外的這些樹一樣,我覺得很漂亮,但寧缺不喜歡,他總說樹葉黃的時候,便是秋天到了,山裡的野獸不是冬眠便會死去,捕獵便會越來越難,他還說,哪怕這些黃黃紅紅的樹葉再漂亮,也只能漂亮很短一陣,便會被會吹落,變成沒用的泥巴。」

    說完這句話,桑桑看著車窗外的山景,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小臉被山風吹的有些涼痛,眉兒微蹙變得堅毅起來,才下定決心說道:「你喜歡少爺吧?」

    剛才她一直說的是寧缺,這時候變成了少爺。

    「嗯?」

    莫山山確認自己沒有聽錯,怔怔地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知道寧缺和桑桑已經訂親,忽然聽著桑桑問出這句話,不免心情大亂,下意識裡低下頭去,看著白色棉裙沒有蓋住的鞋尖。

    鞋是普通的鞋,看的時間再長也不可能看出花來。

    髮絲在她的眼前微顫,她的眼神有些散漫無神,薄而紅的雙唇抿的越來越緊,她有些莫名的緊張,然而她是淑靜卻真誠的書癡,尤其不想在桑桑面前隱瞞什麼,隱瞞本身也沒有意義,於是她輕輕嗯了一聲。

    桑桑聽到了身後的聲音。

    但她沒有回頭,只是對著秋山笑了笑,又露出了兩顆潔白的門牙。

    過去這些年裡,桑桑覺得自己生的不好看,牙齒雖說整齊,但兩顆門牙實在是有些顯眼,所以不願意像別的唐國女孩兒那般爽朗大笑。

    就算笑,她往往只是低頭微羞著笑,或是像騙了陳皮皮銀票時那般憨憨地笑,又或是小腳被寧缺暖的舒服後傻傻的笑。但最近不知道為什麼,她經常展顏而笑,兩顆潔白的門牙,讓她就像小兔子一般可愛。

    她看著道畔一株滿是紅葉,如同燃燒的樹,說道:「但現在不行了。」

    莫山山靜靜看著她瘦弱的背影,片刻後微笑說道:「嗯。」

    黑色馬車行駛在瓦山山道間,一片紅葉從枝頭飄落,落在車頂,然後被震到道畔的草地裡,沒有被碾壓成泥,但最終依然會化成泥。

    秋風拂面,桑桑臉上的笑容漸漸不見。

    想著先前那片紅葉,她認真說道:「等我死之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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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6 19:21: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六十九章 桑桑說

    車廂裡的談話,山山一直在輕輕嗯,聽著桑桑最後這句話,想也未想,便又輕輕嗯了一聲,然後發現不對,於是再嗯一聲,尾音輕輕揚起,表示疑惑以及驚愕,還有些僅僅憑音調起伏很難準確傳達的複雜情緒。

    如果這場談話,發生在世間別的女子之間,大概會被認為充滿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感,刻薄晦澀的諷刺感,但莫山山很瞭解桑桑,所以她明白桑桑沒有任何炫耀的意思,而是認真地在講述事實。

    她從寧缺那裡知道,桑桑重病難癒,來爛柯寺的原因便是為了治病。雖說歧山大師可能有方法,然而連夫子都治不好桑桑的病,即便有希望那又是多麼的渺茫,想著桑桑最後說的這兩句句話,她竟有些心酸。

    時已近午,黑色馬車在山腰一間禪院旁停下,暫時休息片刻,觀海僧從後方趕了上來,安排僧人準備午飯,把寧缺等人迎進一間幽靜的小院。

    桑桑在棋局上耗了些心神,加上身體還是虛弱,吃了幾口素菜之後,便有些倦乏,寧缺把她抱進內室,攤開床上乾淨的被褥,蓋在她身上,然後仔細掖了掖被角,確認沒有一絲秋風能偷偷鑽進去,才放心下來。

    「我都說要你別去理那盤殘棋,你偏不聽。」

    寧缺看著她憔悴的面容,有些不安說道。

    桑桑低聲說道:「可是真覺得下棋有意思,聽說先前我贏了之後,很多人都很佩我,你難道不高興嗎?」

    寧缺想了想後說道:「確實很高興,而且很驕傲。」

    桑桑滿足地笑了笑。

    寧缺伸手遮住她眼睛,讓她睡覺。

    桑桑不肯閉上眼睛,睫毛眨著,讓寧缺的手心有些癢。

    「寧缺。」

    桑桑的聲音從他的手指間透了出來。

    寧缺神情微異,說道:「在哩。」

    桑桑說道:「你是我的。」

    寧缺笑了起來,說道:「我是你的,你的就是你的,你的都是你的。」

    桑桑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不是好人吧?」

    「光明之女都不是好人,誰是好人?」

    「我真的是光明之女嗎?我那麼小就殺過人了。」

    「你什麼時候殺過人了?」

    「爺爺不就是我殺的?」

    「你就只澆了一桶開水,那刀是我砍的。」

    「那我也算你的幫兇。」

    「你這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麼?」

    寧缺有些惱火說道:「從小到大,我拼了命地不讓你手上沾血,結果現在倒好,你非要拚命證聞自己早就沾著血,很驕傲嗎?」

    桑桑轉身背對他說道:「不驕傲,我只是覺得自己真不是很多人想像的那種好人。」

    先前一路上山,桑桑和山山和馬車裡說話的聲音雖然很輕,但寧缺全部聽到了,所以他猜到桑桑這時候想說些什麼,他還是不想聽。

    然而還是如從前一樣,他不想做的事情,只要桑桑想做,那便一定會做,就如現在他很不想聽,但桑桑還是自顧自地說著。

    「買雁鳴湖宅子把家裡的銀子都用光了,還欠著齊四爺七百多兩銀子,賭坊那邊的分紅如果入冬後能提些,那明年可以提前還清,不過我總覺得欠人銀子不好,所以在想老筆齋是不是可以租出去。」

    「皇帝老爺子和皇后送過來的那些都集了冊的,冊子我放在西廂房冬衣箱的最下麵,公主殿下送了一百六十株大樹,我打聽過,西山那邊富人多,很喜歡這些樹,如果要賣的話,一顆怎麼也得賣五百兩銀子往上。」

    「吳嬸上次借了十四兩銀子還沒還,我還知道吳老闆上次找你借了一筆嫖資,具體多少錢,你才知道,另外油鹽醬醋這些不值錢的東西就不管了,免得你又說我摳門,但你要記得,老筆齋天井柴堆後面的牆磚裡,我在那兒藏了一塊金磚……、……」。

    桑桑看著牆壁,不敢轉身,微羞說道:「小時候擔心大了之後你不肯娶我,新娶的嫂子又不肯留我在家裡,所以我一直……在偷偷存私房錢,想著真要出嫁手裡有些嫁妝也不用慌,到長安之後還一直在存。」

    甯缺聞言一怔,心想我們兩人這輩子活的夠仔細了,你居然還能存下來私房錢,不由大感佩服,笑著說道:「我看陛下真應該請你去當戶部尚書。」

    桑桑沒有理會他的打趣,認真說道:「我存的私房錢,現在一共有兩千一百多兩,都放在簡姨那裡。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賣字,當年進長安城的時候,還是我逼的,如果今後實在差錢,就拿我的私房錢去用。」

    這些話聽著真像當家主母臨去前的遺言,寧缺又好氣又好笑,但他真心不在乎吉利這種事情,問道:「那塊金磚呢?」

    桑桑轉過身來,看著他認真說道:「那塊金磚是我留給爸媽的N……

    寧缺回想了一下她的交待,問道:「除了銀子你就沒別的東西留給我?」

    「鞋襪已經做了好些年的份量,反正我女紅不好,你將就著穿。」

    桑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低聲說道:「老筆齋床下有個小黑匣,不要忘了。」

    甯缺去年才知道桑桑有個小黑匣。

    那個小黑匣裡面放著一些曾經被自己基於某些原因決意扔掉,但其實對自己很珍貴的東西,比如小黑子死後那個雨夜他曾經摹的喪亂帖。

    他點點頭,說道:「我知道。」

    桑桑搖了搖頭,說道:「你不知道,書癡姑娘寄給你的信,你看過便扔,然後都被我收了起來,現在已經有十幾封。」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信這種東西,看過一遍就行了,誰還會總拿出來看。」

    桑桑忽然笑了笑,說道:「我原先想的是,等我們都老了,躺在力筆齋的竹椅上曬太陽等死的時候,我才會把小黑匣拿出來,讓你再看一遍那些信,我想那樣會讓你很高興,可惜現在看起來,我可能沒辦法和你一起老了。

    「也不知從哪裡學的這些酸話。」

    寧缺把手伸進被褥,握著她微涼的小手,笑著說道:「那是癡呆文婦幻想中的場景,你年紀還這麼小可不該酸臭成這樣。」

    「好些天沒洗澡了,可不得又酸又臭?」

    桑桑說道:「少爺,我可能真的要死了,沒辦法等到老的時候再告訴你這些,所以我這時候急著和你說,你可不要嫌我煩。」

    寧缺笑了笑,問道:「不煩,我只是關心你的遺言交待完沒有?」

    桑桑高興地嗯了一聲,說道:「差不多完了。」

    寧缺說道:「看你還有精神下棋說廢話,哪裡像是要死的模樣,再說今天便能看見歧山大師,夫子都說他能治,那他一定能治,說哪門子遺言?」

    桑桑睜大眼睛,堅持說道:「可萬一呢?到時候我來不及說怎麼辦?」

    寧缺說道:「好好好,想說就說,以後每年你都說一遍。」

    桑桑被他逗的笑了起來,然後開始咳嗽,瘦弱的身子輕輕顫抖著,眉頭緊蹙,臉色蒼白,顯得很是痛苦。

    寧缺左手食指微彈,一片薄薄的符紙飄到禪室空中,悄無聲息開始燃燒,化作溫暖的火團,懸浮不動,就如一輪小小的太陽。

    然後他把桑桑抱進懷裡,輕輕拍打她的後背。

    桑桑痛苦地咳著,隔了好一陣才有所舒緩。

    她閉著眼睛,聲音虛弱說道:「我不是好人,生的又不好看,除了做家務,什麼都不會,結果卻嫁給了你,很多人都會覺得你吃了虧。」

    寧缺說道:「這麼聽起來好像確實有些吃虧。」

    桑桑展顏一笑,說道:「虧就虧點吧,誰讓你當年揀到了我。」

    寧缺也笑了起來,說道:「這都怪我當時耳朵太尖。」

    桑桑緩緩睜開眼睛,看著他認真說道:「寧缺,我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你,所以我閉上銀睛的時候,也要看著你去死。」

    寧缺確認了一遍:「是看著我,然後去死還是看著我去死?前面這種說法,還挺傷感,後面這種說法就太狠了,你這硬是要我比你先死啊?」

    桑桑笑出聲來,說道:「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等我死了,你再娶她,毒者再娶別的任何人都隨你。」

    寧缺搖頭說道:「如果你死了,我還真不想活了。」

    桑桑說道:「先前還說我酸,看你這沒出息的樣子,這可是女人才能說的話。」

    寧缺說道:「我就是女人。」

    桑桑笑著說道:「那我做男人。」

    桑桑睡著了。

    寧缺走出禪房,站在院中對著牆外那株秋樹,發呆了很長時間。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當年的事情和現在的事情,然後他想起了那局殘棋。

    很多年前,他就知道桑桑擁有令人難以想你的計算能力,說是天算也不誇張,自幼在岷山打獵,在渭城砍柴,桑桑的這種能力,給予了他很多幫助,只不過除了這種生死間的戰鬥,他似乎選擇性地遺忘桑桑身上所有的天賦。

    因為他習慣了站在桑桑的身前,替她遮風擋雨。只是這一次,他還能替她遮擋住冥冥中的暴風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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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七十章 彈疼紅葉,掐斷黃花

    十餘年風風雨雨葬落日,寧缺未曾徬徨過,因為早已成了習慣,習慣成自然後,便是最強大的力量,然而他沒有想到,此行爛柯寺入瓦山,有些習慣卻被打破了。

    在虎躍澗旁,桑桑說要自己試著破解殘局,這讓他很是吃驚。因為他知道她雖然有時候有些小虛榮,但從來不會爭強好勝,更重要的是,按照往日習慣,在這種局面下,她應該靜靜站在自己身邊,等著他去解決問題。

    他想了很多理由,比如車廂裡另外那位姑娘……然而先前在禪室裡聽桑桑說了這麼多話,他才明白,桑桑這樣做只不過是想證明自己。

    證明自己,就是向自己證明,和世人無關。

    桑桑只是想證明給自己知道,她不再僅僅是寧缺身邊沉默的小侍女,而是可以替他分擔壓力的妻子,甚至想嘗試替他遮一遮風,擋一擋雨。

    因為她也有需要——被寧缺需要的需要,讓寧缺驕傲的需要。

    寧缺看著那株秋樹,微微皺眉。

    然後他伸手輕輕彈了彈伸進禪院裡的紅葉,說道:「真是個白癡,你是我養大的,難道我還需要你來替我考慮,需要你來保護嗎?」

    在禪房裡談話的過程裡,他幾度鼻酸。終是憑藉冷酷的性情和擅於表演的特長遮掩了過去,此時院中只有他一人,便再也忍不住了,擦了擦眼睛。

    他覺得很丟臉,看著秋樹枝頭將落未落的紅葉,羞惱訓斥道:「就憑這點,你就算死了,我也要去冥界把你抓回來收拾一頓!」

    輕微腳步聲起。

    一身白色棉裙的山山走了過來,站到他的身邊,沒有看他的臉。

    禪院一片幽靜,偶爾響起桑桑睡夢中難受的咳嗽聲。

    二人看著那片紅葉沉默不語。

    寧缺忽然說道:「哎呀呀呀。」

    莫山山說道:「嗯嗯啊啊。」

    沒有盡在不言中,依然有聲音。

    ……

    ……

    就在這個時候,禪外響起嘈雜的聲音。似乎有人想要進院,卻被寺中僧人攔著,雙方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頓時打破了院內的安靜。

    寧缺聽出是那名南晉宮廷棋師的聲音,不由微微皺眉望向院門處。

    「見她做什麼?當然是要她拜我為師!」

    「你們也是爛柯寺的僧人,難道不懂天算是什麼意思?」

    「千萬年來都沒有出現過的天算之人,怎麼能去修道?當然要下棋!」

    「那小姑娘雖然是天算之人,但棋之一道浩若滄海。哪裡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如果她肯拜我為師學棋,我必將把一生所學盡數傳授給她。」

    「那小姑娘擁有如此天賦,今日又遇著我這樣的明師。只要專心於棋道,十餘年後,必將成為橫掃天下的棋界霸主。比你們爛柯寺那位洞明大師更強,甚至有可能超過我南晉史上最偉大的宋謙大師,成為傳說中的棋聖!」

    「能成棋聖,還做哪門子光明之女?」

    「你們趕緊讓開,不然讓她跑了怎麼辦!」

    南晉棋師憤怒地吼叫聲,不停在禪院外響起,很明顯無論他怎麼說怎麼罵怎麼跳腳,爛柯寺的僧人也不可能允許他進來打擾寧缺等人休息。

    寧缺心想這廝還真是愛棋如癡,竟有幾分書院後山同門的氣質。本有些惱怒於桑桑可能被吵醒,此時卻是生不出氣來。

    莫山山忽然說道::「其實我很嫉妒她,也嫉妒你。」

    寧缺怔了怔。

    「我知道你和桑桑以前過的很苦,我很嫉妒你們曾經一起吃過那些苦。」莫山山微笑說道:「我去讓那人安靜些,你不用擔心。」

    ……

    ……

    不知莫山山過去說了些什麼,那名南晉棋師居然真的沒有再堅持要見桑桑,禪院四周回覆了安靜。然而她卻沒有再走回來與寧缺一道看紅葉。

    寧缺知道這代表了什麼,微有所失,然後平靜,一個人靜靜看著那根伸進禪院的樹枝,看著梢頭那片紅葉。注意著禪室內桑桑的動靜。

    禪院白牆上有一方扇形的石窗,用以通風。而且可以遠觀院外山景。

    一張少女的臉,出現在扇形石窗裡。

    那張臉很冷淡,沒有任何喜怒哀樂,但因為實在是太過美麗,嬌媚有若露珠洗過的花朵,所以出現在石窗裡,依然是極美的景緻。

    因為她是月輪國公主,花癡陸晨迦。

    寧缺看著陸晨迦,眉頭微挑,沒有說什麼。

    陸晨迦隔窗望向寧缺,手指輕輕搌著一朵不起眼的小黃花,神情漠然說道:「真沒想到你的小侍女居然成了光明神座的繼任者。」

    寧缺說道:「我和她已經訂親。」

    陸晨迦的聲音很冷淡,沒有任何起伏,說道:「你的妻子多大了?」

    寧缺說道:「十六。」

    陸晨迦搖了搖頭,說道:「看著不過才十三四歲。」

    寧缺說道:「小時候得過一次極重的傷寒,營養又不好,病根一直沒有除,所以看著要稍微瘦弱些,再養兩年便好了。」

    他和花癡只見過幾面,並不熟悉,甚至在荒原上還發生過激烈的衝突,尤其是因為隆慶皇子,兩個人更不可能成為朋友。他本來可以不理會她,但不知道為什麼,卻在很認真地解釋桑桑身上的病。

    陸晨迦輕聲問道:「她現在那病又犯了?」

    寧缺沒有隱瞞,說道:「是的。」

    陸晨迦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來爛柯寺,便是想讓歧山大師替她治病?」

    寧缺說道:「不錯。」

    陸晨迦的表情終於有了些變化,有些惘然問道:「夫子都治不好?」

    寧缺說道:「是的。」

    陸晨迦輕輕搓著小黃花細弱的花莖,輕聲說道:「姑姑正在午休,我呆著無聊所以四處走走,遇著你便說幾句話,卻沒想到你願意回答我。」

    寧缺看著她說道:「都說你愛花如癡,恰好我書院門內有位師兄也是極愛花草之人,他精於醫術,所以我想看看你對桑桑的病有沒有什麼辦法。」

    這一路上桑桑吃的藥,都是十一師兄王持開的藥方。寧缺心想既然師兄擅長草藥,那麼花癡說不定也擅長醫道,雖然這種推論並不見得有什麼道理,然而正所謂病急亂投醫,他哪裡顧得了這麼多。

    陸晨迦淡淡一笑,說道:「我們之間沒有什麼交情,甚至還有些仇怨。在這種情況下,你居然肯求我。看來她對你真是很重要的人。」

    寧缺說道:「每個人都有對自己很重要的人。」

    「是的。比如隆慶對於我。」

    陸晨迦看著寧缺的眼睛,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神情漠然說道:「夫子都治不好她的病。你以為歧山大師真的能治好?一想到你會眼睜睜看著自己最重要的人死去,對我來說這真是最美好的事情。」

    寧缺沒有因為她的話而動怒,看著她平靜說道:「就因為你這句話。如果桑桑的病真的治不好,我會殺了曲妮瑪娣,還有你的父親月輪國主,以及世間所有對你有一絲意義的人,然後最後殺了你替桑桑殉葬。」

    陸晨迦神情微寒,卻沒有什麼懼色,淡然說道:「那你首先要活著離開瓦山。」

    寧缺說道:「世上沒有什麼地方能留下我。」

    陸晨迦神情微異,看著他問道:「你真的不怕?」

    寧缺說道:「我需要怕什麼?」

    陸晨迦說道:「你殺死了道石大師,難道不怕懸空寺的高僧把你鎮壓千年?」

    寧缺說道:「如果懸空寺有這個膽子。書院早就不存在了。」

    陸晨迦忽然微微一笑,說道:「可如果真如傳聞中那樣,你就是冥王之子,那麼我相信,不管是佛宗還是道門,都會不惜一切代價殺死你。」

    「原來這就是你想恐嚇我的事情,可惜我並不是。你們說我是,也沒有證據。」

    寧缺看著她說道:「而且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隆慶皇子前些日子在紅蓮寺前又敗在了我的手中,他說他才是冥王之子。」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向禪院裡走去。

    聽到隆慶的名字。陸晨迦的神情便變得有些奇怪,她看著寧缺逐漸走遠的背影。眼睛裡沒有任何情緒,手指卻微微用力,掐斷了花莖。

    那朵可憐的小黃花,落在了她的腳下。

    ……

    ……

    寧缺把桑桑從床上扶起,餵她喝完藥,然後用浩然氣感知了一下她身體的情況,確認在紅蓮寺前中的毒基本上已經無事,那道陰寒氣息似乎被葉紅魚的神輝暫時鎮壓住,處於蟄伏狀態,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發作。

    他知道這並不是太好的事情,因為那道陰寒氣息蟄伏的時間越長,一旦發作時,便越恐怖,而如果強行鎮壓,一次會比一次困難,上一次已經動用了如今已經是裁決大神官的葉紅魚,下一次難道要上知守觀?

    所以他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爛柯寺裡,寄託在那位被宣稱如佛祖般有求必應的歧山大師身上,此時想著在虎躍澗處,因為情緒焦慮而對爛柯寺裡的僧人那般強硬,他不禁有些後怕,哪有治病之前便對大夫喊打喊殺的道理?

    「這是什麼?」桑桑看著手中小小的錦囊,疑惑問道。

    寧缺說道:「師傅留給我的東西,在魔宗山門裡用了一個,還剩一個始終沒用,你帶在身上,呆會兒如果出現什麼問題,你在心裡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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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七十一章 欲擇何色?

    行出禪院,上了黑色馬車,向山間行不過片刻,便看到崖林間有座古亭。

    這座亭子在秋風中並不肅殺孤清,因為太過高大,足足有普通三層樓高,巨梁飛簷,在紅黃樹葉間自巍然不動,看著很有幾分氣勢。

    瓦山三局棋的第二局,便在這間亭子裡。

    觀海僧帶領眾人來到秋亭前,便停下了腳步。因為虎躍澗前的亂柯局等於是取消了,所以場間的修行者還是很多,只是沒有人敢大聲說話。

    佛輦距離秋亭還有十餘丈的地方停下,帷布裡那位懸空寺戒律院首座依然沉默不語,但暗中不知有多少目光在偷偷打量他。

    寧缺在澗旁說他和桑桑如果沒有過,那麼別的人便不能過,這位懸空寺高僧竟似乎真的按此行事。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佛輦下的曲妮瑪娣,望向黑色馬車的目光愈發怨毒,而花癡陸晨迦的神情卻還是那麼漠然木訥。

    秋亭裡有位老僧,想必便是由他主持第二局棋。

    這名老僧穿著一身素布製成的僧衣,滿臉皺紋極深,密密匝匝如懸著果實的秋枝般耷拉下來,似乎比虎躍澗旁那名黃衣老僧還要老很多。

    亭中老僧先是對著遠處的佛輦遙遙一禮。

    隱隱看到佛輦裡的高僧身影微微前傾,似在鄭重回禮。

    老僧又望向亭下那輛黑色馬車,說道:「光明之女與書院十三先生降臨瓦山,老寺舊亭備感榮幸。」

    寧缺不知這老僧身份與輩份,想著先前的自省,回了一禮。

    老僧又道:「月輪國曲姑姑、劍閣程先生,書癡花癡俱至,又有南晉太子殿下大駕光臨,瓦山多年未有此等盛景,令人好生感慨。」

    這位老僧言語裡說著感慨,實際上聲音淡漠機械。只是如同點名一般,把來到瓦山的這些大人物報了一遍,哪有什麼感慨的感覺,想必所說榮幸也只是客套。

    客套完畢,便進入了正題。

    那位老僧也不多言,在秋亭一角靜靜坐下。

    他的身前有一方極大的木製棋盤。

    棋盤對面擱著一個木叉,又有一道帷布從亭上直懸到地面。

    瓦山三局棋的第二局向來都是對弈,那個木叉看形制。應該是用來往大棋盤上落子。那道帷布看著極厚,又是用來做什麼的呢?

    老僧已經做好了對弈的準備,用動作發出了邀請。

    秋亭外的人們卻依然安靜無比。沒有誰向亭中走去。

    人們都很想能夠通過對弈的考驗,登上瓦山山頂。

    要知道山頂的最後一盤棋,極有可能是由歧山大師親自主持。那麼就算不能成為被大師選中的有緣人,能夠與大師手談一局,那也是極大的造化。

    之所以這時候沒有誰向亭中走去,不是因為他們不想進行一番嘗試努力,而是因為那輛黑色馬車裡的人還沒有開口說話。

    就算他們想要去與那位老僧下棋,也不可能搶在那位的前面。

    黑色馬車緩緩再動,一直駛到秋亭石階之前才停下。

    那名蒼老的僧人看著這輛黑色馬車,忽然眼中閃過一道異彩,聲音卻依然平淡如水。緩聲說道:「聽聞先前在虎躍澗旁,光明之女以天算之能令我那不成才的師弟慘敗而歸,想來在棋枰之上妙詣非凡。」

    聽著這話,寧缺心想爛柯寺果然棋風極盛,哪怕是修行到心如止水的隱居長老,也不肯在這方面認輸,想必稍後定是一場苦戰。不由微感憂慮。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亭中那位老僧微微一頓後,緩聲說道:「能算透天機,何須還來算枰上玄機?十三先生,你可帶著光明之女自行上山。」

    寧缺微微一怔。回頭對馬車裡說了兩句。

    不知桑桑在車裡說了些什麼,他搖了搖頭。然後轉身說道:「我來瓦山求醫問藥,自然要遵守拜山的規矩,這局棋總還是要下的。」

    聽著這話,秋亭旁的修行者們大感震驚,心想在虎躍澗旁,你那般強硬試圖闖山,眼裡哪有規矩二字,結果這時候卻要守規矩?

    觀海僧也是好生不解,怔怔看著寧缺,爛柯寺住持更是心生不滿,暗道如此前倨後恭,真是豈有此理,你把我佛宗清靜地當成什麼了?

    寧缺自然清楚人們的反應,只不過他也沒有辦法,因為先前桑桑說她很想下這盤棋,甚至她還想著稍後去到山頂,還要與歧山大師下第三盤棋。

    如果換作以往,寧缺肯定不會理會她的想法,直接讓黑車離開秋亭直上山頂,然而現在不同,他明確知道小姑娘的心意,既然精神還能撐得住,那便下吧,只要她高興,無論這局棋是輸是贏,都無所謂。

    山勢漸高,秋風漸寒,他從車廂裡取出自己的書院冬服,把桑桑罩了進去,半抱著走進秋亭,望著老僧,說道:「她身子有些虛弱,大師不要見怪。」

    老僧說道:「病人便應治病,何必非要來弄此一局?」

    寧缺說道:「病人總是有多吃兩塊糖果的權利,我沒辦法。」

    老僧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就像被風拂動的林梢般微微顫動,說道:「我這一生修清淨無為,卻無法完全擺脫勝負之心,其實我也很想下這一局棋。」

    寧缺聽著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這老僧比先前那老僧要有趣的多。

    老僧看著被黑色罩衣遮住頭臉的桑桑,指著棋盤對面厚厚的帷布,說道:「既然是病人,哪裡吹得風,進裡面坐著便是。」

    寧缺聞言,帶著桑桑走到帷布後,才發現這些帷布竟是由厚棉布織成,從亭上懸到地面,遮住四周,竟是一絲風都漏不出來,地上又有極厚的草墊,還有一床棉毯,帷布前方有道縫隙,正好可以把亭間的大棋盤盡收眼底。

    沒有想到爛柯寺竟有如此周密的準備。寧缺再也不用擔心桑桑會被風吹著,很是滿意,然而忽然他又想到一件事情,心情不由驟然一緊。

    修行者最脆弱的便是身體,面對著普通人的數百枝羽箭,哪怕是洞玄境的強者,也只能被活活射死,然而畢竟修行者能夠感知天地元氣。所以與普通人相比。極難生病,比如風寒,相信此時秋亭外的這些修行者。都不怎麼懼風。

    那麼秋亭裡的這道帷幕,是給誰準備的?

    自然是桑桑。

    寧缺此時才明白,原來爛柯寺方面對今日發生的事情早有準備。甚至確定了破局之人是桑桑而不是自己。如果說前者,是因為書院方面早有書信寄到歧山大師廬中,那麼後者怎麼解釋?難道說那位歧山大師真有未卜先知之能?

    就在他皺眉思考這件事情的時候,那位南晉棋師的聲音在帷幕外響了起來:「我眼神不大好,能不能隔得近些看?也好給你們做個評判。」

    老僧看著這名不請自入的南晉人,淡然問道:「你懂棋?」

    南晉棋師微微一笑,說道:「略懂。」

    老僧似乎很滿意他的回答,又問道:「師從何方道場?」

    南晉棋師神情微凜,應道:「家師許褚。」

    老僧說道:「原來是許褚。你現在棋力與他相比如何?」

    南晉棋師應道:「家師年老,在下勉力能勝。」

    老僧點點頭,說道:「那確實還算懂得一些棋了。」

    南晉棋師極為驕傲於自己的棋藝,先前說略懂,只不過是矜持之語,卻沒想到,這老僧竟是真的這般以為。不由好生惱火。

    他這一生在棋枰之上只服三人,一個是月輪國某位忽然失蹤的宮廷棋師,一名是傳聞早已圓寂的爛柯寺洞明大師,而他最佩服敬重的則是自己在南晉的前輩,儼然已成一代傳奇的宋謙大師。除此三人。其餘的棋者都完全不在他的眼中,是以哪怕發現桑桑有天算之能。他依然想著要收她當學生。

    南晉棋師氣的不善,便想與那名老僧好生理論一番,然而看著那老僧蒼老的面容,卻是無來由地心頭一凜,渾然忘了理論這件事情。

    他確認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名老僧。

    但他總覺得老僧的臉很熟,似是在哪裡見過無數次一般。

    南晉棋師苦苦思索,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便在這時,瓦山三局棋的第二局,正式開始了。

    老僧望向帷幕,平靜問道:「光明之女,欲擇何色?」

    帷幕裡很快傳出桑桑的聲音,顯得沒有任何猶豫,彷彿不需要任何思考。

    「黑色。」

    聽著桑桑的回答,老僧身體微微一震,蒼老的面容上流露出極為複雜的情緒,看著厚厚的帷幕,嘆息了一聲,說不出的遺憾。

    帷幕裡,桑桑也聽到這聲嘆息。

    走進秋亭,看著老僧慈祥和藹,她便心生親近之感,此時聽著對方嘆息聲裡的遺憾,不由有些不安,輕聲問道:「不能選黑棋嗎?」

    老僧緩緩搖頭,似還是有些不甘心,望著帷幕問道:「瓦山第一局,棋者只能擇白,而能通過第一局者,往往會有某種心理暗示,擇白便能一直贏下去,卻不知光明之女,為何卻是毫不猶豫便選了……黑棋?」

    桑桑說道:「因為黑棋先行,極為佔優,所以我選了黑棋。」

    老僧有些意外會聽到這個答案。

    就在這時,南晉棋師終於從自己的回憶裡找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些畫面。他像看見鬼一般看著老僧,顫聲說道:「小時候在道場裡,我見過你的……畫像。」

    「你,你……是洞明大師!你不是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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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七十二章 書院,勝在有桑桑

    南晉棋師的驚呼,在秋亭外也引發了一些騷動。

    只要是會下棋的人,哪怕僅僅是簡單學過一些,都必然聽說過洞明大師的名字。在棋枰強者輩出的爛柯寺周邊,百餘年來,他是唯一公認瓦山第一高手,即便是在世間,也是最絕頂的人物。

    洞明大師還是年輕僧人時,便已經展露自己在棋道方面的無上智慧,負責鎮守瓦山三局棋最後一關長達十餘年時間,當他中年時不知何故忽然間消失無蹤,聽說早已圓寂,但在世間棋者心中,依然是最傳奇的人物。

    南晉棋師看著亭中的老僧,想著這位老僧不知被多少棋手視為祖師爺,身體難以抑止的顫抖起來,顫聲說道:「您還活著?」

    老僧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沒有想到世間還有人認得我?」

    南晉棋師終於稍微鎮靜了些,急忙跪在蒲團上大禮參拜,恭恭敬敬說道:「學生自幼在道場裡觀看祖師爺畫像,所以識得。」

    老僧嘆息說道:「當年雲遊南晉,與小褚下過一盤棋,沒想到他居然一直記得。」

    聽大師提到自己的老師,南晉棋師不敢插話,只是終究還是無法壓抑住心頭的疑問,問道:「大師,您為何消失了這麼多年?」

    老僧沉默片刻後說道:「很多年前,一個少年來到爛柯寺,棋力驚人,橫掃寺間諸僧,於是我下瓦山與他對了三棋,前兩局勝負各一,到了第三盤殘局,我與他因為對某個連環劫的算法不同產生了爭執。」

    「那少年驕傲到了極點,大概是急了眼,所以說話也越來越難聽,那時我不知何故動了嗔念,竟鬼使神差打了他一掌,少年吐了口血。罵我無恥,恨恨而去,我事後靜思當日之事,發現他的算法才是正確的,不由大生悔恨之心,經歧山長老點化,就此遠離棋枰,隱居不問世事。以修行來化解當年之悔。」

    南晉棋師聞言大驚。

    他自負棋藝驚人。虎躍澗旁那道亂柯局,也難不住自己,但他絕對不會認為自己能夠在棋枰之上勝過洞明大師。就算對方多年不摸棋盤,他依然沒有任何可能獲勝,可洞明大師中年棋力最盛之時。竟有人能與他平分秋色!

    當年的少年究竟是誰?

    南晉棋師默默算了一下時間,一個他最崇拜的傳奇名字漸漸浮上心頭。

    只是當著洞明大師的面,他自然不便把那個名字說出來,又問道:「那大師今次為何會再次出山,主持瓦山棋局?」

    老僧靜靜看著帷布,沒有說話,但已經做出了回答。

    能夠讓這位一位棋界祖師重臨人世的,自然便是桑桑。

    ……

    ……

    棋盤很大,棋子也很大。需要用專門製造的木叉,把棋子運到自己想要落下的地方,寧缺想要幫忙,卻被桑桑拒絕。

    看著她全神貫注的模樣,竟是忘了咳嗽,精神更是不錯,寧缺放下心來。便專心透過帷布的縫隙去看棋盤上的局面,雖然他看太懂。

    南晉棋師能夠看懂,只不過現在他要比在虎躍澗旁安靜很多,不再那般上躥下跳,而是規規矩矩坐在蒲團上。看著落子安靜無聲,顯得非常老實。

    他不認為桑桑能夠勝洞明大師。甚至哪怕一點可能性都沒有,他認為今天這局棋更像是自己在宮廷裡和皇后娘娘下的指導棋。

    因為棋道絕對不是單純的計算,至高深處需要的是智慧、經驗甚至是難以捉摸的感覺,殘局再精妙終究是活的,對弈之時,棋盤對面的人卻是活的,就算桑桑是天算之人,能夠以不可思議的計算能力,強行破解亂柯殘局,又如何能夠算出對手心裡的想法,尤其是洞明大師這樣深不可測的棋者。

    然而棋局的發展,和南晉棋師的想像完全不一樣。

    秋亭裡大棋盤上的黑白棋子漸漸增多,卻依然維持著均勢。

    南晉棋師確認,不是因為洞明大師年老體衰,從而棋力下降的緣故,因為白棋比他在道場裡曾經看過的那張棋譜走的更加精妙,構形起勢宛若羚羊掛角,根本無跡可尋,真真是妙奪造化,哪裡是能夠算得出來的棋路?

    在這樣的情況下,棋局維持著均勢,那麼只說明了一件事情,執黑棋的桑桑,在棋道上的水平,竟絲毫不遜於洞明大師!

    在南晉棋師的眼中,此時黑棋的行法,與洞明大師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一條道路,純粹靠的是不可思議的縝密計算,縝密到了極致,便不再有任何漏洞,竟漸漸散發出了一種渾然天成的感覺!

    黑棋落下第一子時,便似乎已經想到了一百步之後,其間的線索隱藏在飄渺的棋道中間,普通人根本無法想像,而更令人震驚的是,黑棋在中盤的實地爭奪之上,又是那般的冷酷無情強硬,如同天意降臨世間!

    南晉棋師看洞明大師的白棋時,便覺得自己彷彿融進三春景裡,溫暖美好地不願醒來,看桑桑的黑棋時,卻覺得自己彷彿來到冬瀑之前,看積雪山崖濺起寒冷的水花,清醒無比地感受著那份美麗與疼痛,想離開卻又捨不得。

    一時春暖一時冬寒,一時湖上一時瀑前,這名南晉棋師看著這樣的棋局,真是愉悅暢快到了極點,彷彿修行者吃了通天丸一般,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隨時可能要飄到亭上,美好的仿似不在人間!

    在黑白棋子間移動目光的過程裡,他偶爾會清醒過來,看著黑棋不禁生出些許疑惑,總覺得這股肅殺的棋風有些熟悉,似在哪裡見過。

    他心想大概是被洞明大師重現人世震驚,所以弄得有些恍惚,看見什麼好東西便總覺得眼熟,覺得自己在哪裡見過,隨後便忘了這件事情。

    ……

    ……

    秋亭裡,大棋盤上的黑白棋子越來越密。

    黑白兩色在棋盤上竟生出了一種相融相生的感覺,顯得完美而衡定,南晉棋師怔怔看著棋盤,早已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他雖然不是修行者。卻隱隱看明白了些什麼。

    秋亭外懂棋的人們也莫不例外,亭間棋盤很大,足夠他們看的清清楚楚,然而此時安靜的人群裡,沒有任何人再去注意這局棋的細節。

    人們看到了黑夜與白晝的交替,看到了清晨與黃昏,在這個世界上不停地輪轉,然後他們聽到了晨時的鐘聲和暮時的鼓聲。

    晨鐘暮鼓裡。一片安寧祥和之意漸生。哪裡還有什麼勝負之心。

    秋風微作,亭後山林裡的鳥兒輕鳴,寒蟲無聲。

    南晉棋師不知何時濕了眼睛。

    ……

    ……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我生平唯一所恨。便是不曾得見洞明大師與宋謙大師對弈,今日親眼見到這局棋,便是此時當場死去也再無所遺憾。餘生滿足。」

    南晉棋師向著老僧行了個大禮,說道:「感謝大師。」

    然後他轉身對著帷布拜倒,真誠說道:「感謝姑娘,讓我知曉原來世間真有宿慧之人,我哪裡做得你的老師,只願拜在姑娘門下。」

    桑桑有些慚愧說道::「在山裡我很少能贏,哪裡有資格收徒弟。」

    聽著這話,南晉棋師身體微震,想到先前便覺得她的棋風有些眼熟。不由想到了一種不可能的可能,顫聲問道:「敢問姑娘……可是隨宋謙大師學棋?」

    桑桑有些惘然地搖了搖頭。

    寧缺眉頭微皺,覺得這名字雖然陌生,但確實好像在哪裡聽過。

    老僧看著帷布,關切問道:「宋先生在書院可好?」

    聽著這句話寧缺終於想起來了,書院後山去年發冬服的時候,二師兄家的小書僮曾經報過一個叫宋謙名字。那不就是……

    「你們說的是五師兄?」

    寧缺的聲音傳到亭外,人們震驚議論紛紛,他們這才知道,原來南晉棋聖宋謙大師這些年一直在書院二層樓裡修行,不由對書院生出更多敬畏嚮往。

    南晉棋師像傻了一樣。呆了半天才醒過神來,尖叫一聲。喊道:「我要去書院!我要去書院!我要去看宋謙大師!」

    寧缺完全沒有想到,書院後山那個癡於棋道以至於經常忘了吃飯、蓬頭垢面看上去神經兮兮的五師兄,居然在世間享有如此盛名,不由愣住了。

    ……

    ……

    秋亭裡的對弈結束,雙方棋勢差相彷彿,沒有人忍心破壞黑色二色完美的圓融,甚至覺得哪怕去數子,也是一種褻瀆,所以沒有人數子,自然也就沒有勝負。

    洞明大師先前的遺憾神情已然不見,彷彿相通了什麼事情,目光透過帷布看著桑桑,微笑說道:「黑白分隔,本就是隨心意而定,你想選黑便是黑,你想選白便選白,只看自己如何想,人生與棋局也沒有什麼差別。」

    然後他站起身來,看著亭外的觀海僧並爛柯寺住持,緩聲說道:「既然師弟封了澗旁的亂柯局,那我這一局也封了,若有想上山的客人,你們不要攔阻。」

    觀海僧很是吃驚,不解問道:「這是何故?」

    洞明大師說道:「能和這樣的對手下一盤棋,能下這樣一盤棋,然後做為人生最後一盤棋,還有比這更完美的結局嗎?」

    秋亭外的眾人很是震驚,想到澗旁的亂柯局已封,秋亭裡的第二局棋也成了最後一局,難道傳說中的瓦山三局今日便成了絕響?

    ……

    ……

    黑色馬車緩緩向山頂駛去。

    寧缺想著先前秋亭裡的棋局,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問道:「到底誰贏了?」

    桑桑說道:「我應該贏了幾個子,不過黑棋本就佔便宜。」

    寧缺怔了怔,然後大笑起來。

    然後他感慨說道:「難怪五師兄當時會說爛柯寺裡的和尚下棋有一套,你學的是他的棋譜,今天贏了那老和尚,也算是替師兄把當年吐的那口血爭了回來。」

    數十日前。

    書院後山,諸人替寧缺和桑桑送行。

    當時五師兄看著桑桑和言悅色地說:「桑桑在棋道上的悟性,遠勝小師弟,維護書院棋道天下第一這個重任……就交給你了。」

    書院天下第一,無論是棋道還是琴道或是書道,都是天下第一。

    只是要維護這個天下第一,卻並不容易。

    但正如五師兄殷切期望的那樣。

    今天,桑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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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7 21:33:3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七十三章 一顆青梨

    距離瓦山頂峰越來越近,山頂的佛祖石像在人們眼中變得越來越高大,仿似頭頂已經觸到了真實的天穹,看到這個畫面,修行者們生出極大震撼。

    那名南晉棋師的眼中根本沒有佛祖石像的存在,他像最老實的學生那樣,乖乖跟著那輛黑色馬車,眼中滿是崇拜嚮往的神情。

    看著自己的下屬竟有如此作派,南晉太子殿下的心情自然十分糟糕,當山風偶爾掀起車上的窗簾,露出莫山山清麗的面容時,他的臉色愈發難看。

    佛輦中的僧人,毫無疑問是場間地位最崇高的人,所以雖然一直保持著安靜,除了月輪國的苦行僧眾人,沒有任何人敢靠近。不可知之地裡的人們,忽然現身塵世,必然是因為某椿大事,卻沒有人能夠猜到他的來意究竟為何。

    瓦山頂峰的地勢極為開闊平緩,如同整座山被從中切斷一般,天然形成一片巨大的石坪,然而因為石坪中間的佛祖石像實在是太過高大,所以反而顯得有些小,就如同被佛祖踩在腳下的一方瓦片。

    爛柯寺後的這尊佛祖石像,據說是世間最高大的佛像之一,然而只有真正來到佛像之前,才能真切體會到那股難以言喻的震撼之情。

    寧缺抬頭,看著自佛像胸前緩緩飄過的幾縷秋雲,想起幾年前帶著桑桑回長安,遠遠望著長安城牆聳立在雲中的畫面,才發現這佛像竟似乎比長安城的城牆還要高些,不由下意識裡生出些渺小的感覺。

    歧山大師隱居的洞廬不在峰頂。黑色馬車繞過佛像,順著山道下行片刻,然後在佛像巨大的左腳腳後跟下,看到了一道有些破落的廬門。

    此時秋日已斜,瓦山佛像的陰影,幾乎要遮住整座後山山麓,洞廬就在佛像腳下,更是被掩映的極為清幽。石壁間的青籐彷彿都變成了黑色的粗線。

    青籐之間的崖上天然有洞,洞前有方石坪,鄰著山道的地方用柴木和草枝隨意搭著一門,便是人們看到的破落廬門,門上的鎖閂隱有鏽跡,看得出平時很少打開。

    不過今天的廬門已經開啟。

    黑色馬車在廬門前停下,寧缺把桑桑從車廂裡扶了出來,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雖然有陰影覆山。卻也談不上寒冷,所以他沒有給她披罩衣。

    這是場間很多修行者第一次看清楚桑桑的模樣。

    人們看著這個面容普通,頭髮微黃髮蔫。精神委頓的小姑娘,不由大感詫異,心想如此不起眼的小姑娘。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光明之女?

    觀海僧帶著寧缺和桑桑走入廬門。

    一位老僧站在洞外,不知已經等了多長時間。

    隱居在瓦山裡的都是爛柯寺的前輩高僧,自然都很老。

    只不過這位老僧有些不一樣。

    尚在秋時,這位老僧便已經穿上了厚厚的棉製僧衣,顯得極為懼冷,穿著這般厚的衣裳,卻不顯得臃腫,可以想像僧衣下的身軀是多麼瘦弱,而且看他微黃髮蔫的長眉。精神委頓的模樣,似乎正在生病,或者一直在生病。

    桑桑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這名老僧,覺得好生親近,好生眼熟,片刻後她才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忍不住笑了笑。

    那名老僧也笑了起來,說道:「莫非世間久病之人看上去都有些相似?我看你這小姑娘便覺得親近,想來你也有同樣的感覺,只可惜我這久病之人連自己的病都治不好,或者稍後你會覺得失望。但可不要與我不親近。」

    老僧自然便是歧山大師。

    當年洪災,大師為了拯救蒼生。大耗心血修為,身染重疾後還硬抗滔滔濁浪整整一夜時間,修為近乎全廢,這病便隨著他纏綿了數十年時間。

    寧缺看著歧山大師恭敬說道:「大師久病成良醫,自然能醫人。」

    歧山大師望向寧缺,微笑說道:「十三先生果然是個有趣之人,聽聞今日在山下極度強硬,沒想到來到廬前,卻是如此溫和。」

    寧缺臉皮極厚,理直氣壯說道:「在山下晚輩著急想要見到大師,因為著急所以緊張,因為緊張所以焦慮,因為焦慮所以失態,所謂強硬不過是失態罷了,此時終於見到了大師,深悔前之失態,哪能故態重萌?」

    「七十年前,我曾問學於夫子他老人家,你如何能在我面前自稱晚輩?」

    歧山大師連連擺手說道:「你我師兄弟相稱便是。」

    此言一出,寧缺和別的修行者倒沒覺得有什麼異樣,只是一直被寧缺要求師兄弟相稱的觀海僧的臉變得愈發黝黑,心想這輩份真是亂了。

    歧山大師望向桑桑微笑問道:「這第三局棋,還是你來下?」

    桑桑身體微微前傾行禮,回答道:「正是。」

    如果說先前秋亭裡的洞明大師讓她覺得親近,那麼眼前這位老僧除了讓她覺得親近,還讓她非常信任,就如同看見了老師一般,所以她顯得很有禮貌。

    桑桑是個很透明的人,別人對她善意或惡意,就像光線或夜色一般,能直接在她的心裡呈現出真實的一面,所以她沒有看錯過人。

    看見她細微動作裡所流露出來的信任,寧缺心情漸定。

    歧山大師又問道:「你是代表西陵神殿還是……」

    桑桑是下一任光明大神官,與書院的關係又極為密切,所以大師才會有此一問。

    桑桑怔了怔,回答道:「我……我代表我家少爺?」

    這幾年,她習慣了稱呼寧缺為少爺。

    而別人並不知道她的這個習慣,今天在瓦山上,那些修行者還是第一次聽見,不由震驚無語,心想光明之女居然稱別人為少爺?

    很多人神情複雜地望向寧缺,說不出來是羨慕還是嫉妒,而那些數千年來一直效忠西陵神殿的修行者,更是隱約流露出了憤怒的情緒。

    歧山大師聽著這回答,微微點頭,說道:「那就是代表書院了。」

    桑桑想了想說道:「好像是的。」

    歧山大師望向寧缺,笑著問道:「被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當成少爺對待,難道二先生沒有說這不合禮法,沒有用院規治你?」

    寧缺笑著說道:「我妻子習慣這麼稱呼我,至於二師兄那裡……老師和大師兄都回來了,我也不怎麼怕他。」

    歧山大師大笑起來,卻牽動了體內的舊疾,連連咳嗽。

    觀海僧急忙取出藥丸,服侍他吞下。

    歧山大師走到石坪旁的籐架之下,坐到一張棋盤旁,說道:「雖說是來治病的,但既然當年定了這麼個無趣的規矩,總還是需要下盤棋。」

    幾番交談後,寧缺確認大師與書院的關係很親密,心情愈發放鬆,膽子也大了起來,試著問道:「如果輸了,還能看病嗎?」

    大師說道:「佛祖慈悲……瓦山三局棋,挑的是有緣之人,這小姑娘既然病了,而我會些粗淺的醫術,這便是緣法,哪有不看的道理?」

    寧缺很是高興,隨口說道:「這是大師慈悲,可不是佛祖慈悲,如今世間佛道兩宗,萬家道觀,百家佛寺,誰還記得這兩個字。」

    歧山大師嘆息說道:「離光明太近,便看不見別的東西,離佛祖太過,便看不到佛祖本身,便如我瓦山頂上的這尊佛像,修的如此巨大,不知耗費了多少民脂民膏,然而真走到佛像之前,你哪裡能看到佛祖的全貌,頂多只能看到一個小指頭。」

    此言大有深意,觀海僧和爛柯寺僧眾神情肅然,安靜聆聽,來自月輪國的白塔寺僧人們也仔細在聽,只有曲妮瑪娣微露諷色,覺得老僧在故弄玄虛。

    歧山大師何等樣人物,自然不會在意這名老婦。

    他抬頭看向洞廬上方那座彷彿要把天穹頂開的巨大佛像,感慨說道:「佛祖當年涅槃前,曾留下法旨,道不立塑像,不事崇拜,然而千萬年過去,還有幾個佛門弟子能記得這些話?又有哪家佛寺正殿裡沒有佛祖的金身塑像?當年爛柯寺裡的晚輩非要立,而且還要立這麼高一個,我阻止不了他們,只好把洞廬搬到佛祖腳底下,心想若哪天佛祖不高興了,踩我兩腳出出氣也好。」

    觀海僧若有所悟,爛柯寺僧眾神情驟凜,住持更是面露惶恐之色。

    便在這時,安靜了整整一天的佛輦裡,再次響起那道渾厚的聲音。來自懸空寺的戒律院首座,讚道:「一別五十載,師叔佛法愈發精湛,可喜可賀。」

    歧山大師搖頭說道:「我幼年便出寺,重履紅塵,從未在記事房或講經堂裡簽過法號,如何當得起首座稱我為師叔?」

    佛輦裡的僧人不再說什麼,卻堅持行了一禮。

    歧山大師就如沒有看見一般,看著桑桑問道:「小姑娘你餓了沒有?」

    中午在禪院裡,桑桑只吃了些青菜,在秋亭裡下了那般棋,非但沒有疲憊,反而精神漸佳,卻開始覺得有些飢餓,於是她點了點頭。

    歧山大師不知從哪裡摸出來一顆青梨,用棉布僧袖用力擦了擦,然後遞到桑桑面前,慈愛說道:「先吃個梨,填填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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