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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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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0 21:51:1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四十四章 暮光下,拖著車,牽著馬

    天色晦暗如夜,風雨淒跡如訴,風雨中,黑色馬車不停淌著水,寧缺若有所思,然後瞬間醒來,走上了馬車,抱起昏迷中的桑桑,伸出手指掐著她細細的手腕,感了感脈,將她緩緩放平在被褥上,看著她緊蹙的眉頭,蒼白的小臉,他的眉頭也忍不住蹙了起來。

    確認天窗的擋板遮的嚴實,他走下馬車,來到先前自己一拳打破的車廂壁前,雙手拉著有些鋒利的鐵皮邊緣,用力拉回原處,大致恢復原狀,至少不用擔心會有雨點從洞裡飄進去,打濕桑桑的臉。

    大黑傘在車旁的水窪裡,被寒風吹的不停顫抖,他拾起傘,走到屈著前蹄跪在雨水的黑馬前,單膝跪下,用傘替它遮著,然後低下身,抱住它強壯的脖頸。

    大黑馬的頭側被紫墨重拳擊中,骨頭沒有碎裂,受到的強烈震盪,卻讓它感到十分難受,不停痛苦地喘息著,此時被寧缺抱在懷裡,感受著主人的那絲溫暖,似乎稍好了些,呼吸漸漸平緩下來。

    寧缺輕哼一聲,單臂用力摟著黑馬的脖頸,幫助它從污濁的雨水裡站起,然後撫著它,慢慢走到火勢早熄,只剩焦黑廢墟的火蓮寺內,藉著殘存的雨簷,讓它暫時避雨勢,至少保證馬身的溫度不會下降的太過厲害。

    然後他消失在風雨中。

    片刻後,秋雨終歇,天地在黃昏到來之前,再復清明的模樣。

    寧缺的身影出現在紅蓮寺前,右手緊緊握著十餘枝黝黑的鐵箭,鐵箭的前端明顯有些變形,此時正在不停向下滴著雨水。

    元十三箭是他強大,也是最可靠最珍貴的武器,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都不可能容許失散,先前便是去青陵四周尋找。

    看著明顯變形的鐵箭,他知道如果不經過細心的修復。這些箭應該是沒有辦法再用了,想著先前把匣中的鐵箭全部射光,居然都沒有辦法當場殺死隆慶皇子,他的眼中流露出濃郁的警惕神情。

    雖然今天這場戰鬥到最後,隆慶皇子依然敗的一塌糊塗。但寧缺清楚,這場勝利和自己的關係並不大,那個注定與自己只能有一個人在世間生存的傢伙,如今確實強大的難以言喻,如果不是最後蓮生大師留下的意識碎片起了作用,那麼現在自己只怕早已死去,根本連警惕的機會都沒有。

    從焦黑的破廟裡找到幾塊打翻在地的肉塊,寧缺走到大黑馬前,溫言細語地勸它勉強嚼了一塊。然後替它蓋了一件毛毯。

    打開車門,他佝身走了進去,把沉重的鐵箭扔到車廂一角,忽然覺得自己的牙齒裡似乎塞著什麼東西,非常不舒服,皺眉伸手摳了出來,發現原來是一條肉絲,那肉絲看著很新鮮。卻帶著熟肉不具有的韌勁。

    這是生肉。

    這是生的人肉。

    這是隆慶頸上的肉。

    先前寧缺在隆慶脖子上啃了一口,吸吮了很多的鮮血,意識恍惚之下,自然也啃了些肉下來,便塞在了他的齒縫裡。

    看著手指間微紅的肉絲,寧缺皺了皺眉,難以遏止地產生了噁心欲嘔的衝動,這畢竟是人肉,而且是他最厭憎的隆慶的肉。

    這種噁心欲嘔。大部分是因為人類的本能,還有很大一部分,卻是寧缺在意識裡對自己的摧動,因為他不想自己的胃裡有這些東西。

    然而就在這時,他看到像孩子一樣瑟瑟縮在被褥裡的桑桑,稍一沉默,用強大的意志力壓制住嘔吐的慾望,只是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寧缺走到桑桑身旁坐下,替她把被褥壓實,然後取出一把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割開一道血口,放在了桑桑的唇邊。

    無論是小刀刀鋒深深割破手腕,險些割斷筋骨的痛楚,還是昏迷中的桑桑無意識裡開始吮血所帶來的可怕的抽離感,都沒有讓他臉上的表情有絲毫變化,他就那樣沉默地坐著,平靜甚至憐愛地看著桑桑。

    桑桑身體極為虛弱,又中了奇毒,昏迷中根本沒有太強的吮吸力,不多時,寧缺手腕上的傷口便漸漸凝結,他毫不猶豫地抬起手臂,拿起小刀再次用力地深深割下,然後再次放到她的唇邊。

    他先前吸了隆慶的血,隆慶血肉裡蘊含的通天丸的至強藥力,有一部分也進入到他的體內,他計算的很清楚,在揀箭的這段時間裡,通天丸的藥力,應該剛剛從胃部進入自己的血液,卻還沒有完全被自己吸收。

    換句話說,只有這時候他的血液,才有救人的效果。

    確認桑桑已經吸了足夠多的血,寧缺移開手腕,走下車廂,向著殘廟簷下的大黑馬走去,最後的幾滴雨水,落在他蒼白的臉上,彷彿要洗至透明。

    走到大黑馬前,他掏出十一師兄準備的最珍貴的一根黃精,然後看著極為粗暴地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擦了擦,便放到了大黑馬的嘴前。

    那根黃精裡面本來就蘊含著極飽滿的藥力,除了書院後山的老黃牛,大白鵝,大黑馬這些血力旺盛的畜牲,沒有誰能夠直接這樣吞服,即便是入魔之後的寧缺也不能,此時混著他那帶著通天丸藥味的鮮血,黃精的味道愈發刺鼻。

    大黑馬疲憊地抬起頭來,看了寧缺一眼,抽了抽鼻子,聞著黃精上的血腥味,心想這麼血糊糊的東西誰願意吃,實在是不符合自己書院憨貨的品味。

    它極為嫌棄地扭過頭去。

    寧缺下意識裡抬起手來,像從前那樣,想要暴揍它一頓,然後看著它委頓可憐卻強作精神驕傲的模樣,卻是心頭一軟。

    「趕緊吃了,對身體好。」

    他輕聲哄著。

    大黑馬疑惑看著他,心想這人今天怎麼和以前不一樣?

    ……

    ……

    大黑馬吃了染著血的黃精,桑桑吸了半腹的血水,都在消化裡面的藥力。

    趁著這段時間,寧缺把馬車的車輪做了簡單的修復,然後看著馬車鋼鐵鑄成的車壁,沉默無語,他都不知道,先前自己怎麼能一拳便把車壁擊穿,即便是魔宗的真正強者,要做到這一點,也極為困難。

    最終他只能歸結為,這是修行者初入知命境時的一次暴發。

    車壁上的破洞可以勉強補好,師傅顏瑟刻在車壁上的神奇符陣,卻因為那些線條的斷裂,而不可能簡單地修復。

    桑桑和黑馬傷勢漸寧,卻不可能馬上好轉,依然需要地方治療,現在的情況是車要修,人也要修,在這種局面下,自然不可能直驅爛柯寺。

    暮時將至,雨後的青陵天光黯淡,然而透著一股清新的生命的鮮味,那是斷草茬口的汁液的味道,也許是草中斑駁血漬的味道。

    堅硬的車輪碾壓著雨後疏軟的泥土,竟似要沒入小半個車輪,沒有車壁符陣的力量,這輛用鋼鐵鑄成的馬車,沉重的難以想像。

    至少需要八匹最精壯的駿馬才能拖動這輛馬車,以前大黑馬完全健康的時候,可以做到,然而現在它已經受了傷,哪裡還有這個力氣。

    寧缺右手牽著韁繩,左手拉著黑色馬車,向著草甸下方行去。

    韁繩後是疲憊的大黑馬。

    黑色馬車車廂裡躺著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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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1 19:57:4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四十五章 找藥

    齊國偏處西南,是中原諸國裡一個不起眼的國家,都城自然無法與長安城比較,談不上雄偉,但卻顯得格外乾淨或者說清靜,微黃的銀杏樹葉下,行人如織,臉上帶著平靜又或者可以說是麻木的神情,似乎街畔的美景和週遭每天發生的生活故事,對他們產生不了任何影響。

    數千年來,齊國一直是西陵神殿的附屬國,道門在這裡的地位極高,街上偶有帶著神殿徽記的馬車經過,民眾遠遠看著,便會虔誠跪拜在道旁。

    都城正北方有一座白色的道殿,建築外鑲嵌著各式各樣的寶石,雨道邊緣塗著金粉,看樣式明顯是仿照桃山之上的西陵神殿,只不過規制要小很多。

    這座道殿的高度,竟是超過了都城正中間的齊國皇宮,站在道殿的正上方,遠眺皇宮,會自然生出一種居高臨下的俯視感。

    這種高低落差自然是刻意的安排,也是數千年來真實情況的寫照。

    齊國的皇位繼承,必須經過神殿批准,而無論是軍事還是外交,也都完全無法擺脫神殿的影響力,所以可以想像神殿在此擁有多麼薰天的權勢,道殿裡居住著的那位紅衣神官,在齊國的地位,甚至還隱隱然在皇帝之上。

    有了權勢自然便會有無窮無盡的財富及資源,所有齊國子民都清楚,齊國最奪目的珠寶,最珍稀的物品,並不在皇宮裡而是在道殿裡。

    財帛總是令人心動,哪怕是最膽大最強大的盜賊,也不敢進入這座道殿行竊,更沒有什麼匪徒會愚蠢到來這裡搶劫,因為這座道殿是齊國戒備最森嚴的地方,沒有誰敢在昊天的世界裡輕易冒犯。

    就在前些天,齊國發生了一件大事,龍虎山天師道被血洗滅門,國師張天師也形狀可怖地死去,神殿和齊國皇室。聯合派出了大量力量前去調查,然而都城的氣氛依然像秋天般,變得越來越晦暗。

    道殿的戒備愈發森嚴,站在石階兩旁的騎士,神情冷漠地盯著路過的行人,眼光寒冷的像冰塊一樣,似乎無論是誰在他們眼中都是賊人。

    靜寂的街道上,忽然響起一道令人耳酸的、難聽的摩擦聲。護教騎士們頓時警惕起來。向那邊望去,冷漠的眼神驟然生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一輛黑色的馬車正自街頭緩緩行車,黑色的車輪在堅硬的石道上碾過。頓時留下一道深深的轍痕,碎裂的石屑不停向四方飛濺。

    護教騎士們震驚無語,心想這輛黑色馬車得有多沉重。才能造成這樣的效果,而這輛馬車的車輪又是用什麼材質鑄成,居然能夠不變形?

    更令他們感到難以理解的是,雖然那輛黑色馬車前方有匹黑色的高頭駿馬,卻不是由馬拉動,而是前方繫著根極粗的繩索,被一個年輕人拉在手中。

    這個年輕人要有多大的力氣,才能拉得動這樣沉重的一輛馬車?

    這件事情馬上被人通傳到道殿裡,一位中年神官出來察看。看到這幕畫面,臉色變得有些陰沉,又有些複雜——能夠單手把這輛馬車拉動的人,肯定不是普通人,他雖然心生警惕,卻也不願多生事端。

    黑色馬車緩緩駛上坡道,停在道殿前。大黑馬低著頭顱喘著粗氣。顯得極為疲憊,有些好馬的護教騎士,看著它光滑的皮毛,不由好生惋惜,心想那個年輕人實在是糟糕。竟把如此一匹神駒養成了個病貨。

    「你是來做什麼的?」

    中年神官看著那個年輕人微微蹙眉問道。做為西陵神殿的一員,代昊天在世間行使旨意。在齊國都城裡過慣了高高在上的生活,自然也養就了囂張冷酷的性情,他自以為這句話問的很是溫和,卻不知道在別人耳中是多麼的沒有禮貌。

    年輕人自然是寧缺。如果換作以往,遇著自己最厭憎的西陵神殿神官用自己最厭憎的語氣和自己說話,他肯定無法接受,然而他今天來這間道殿另有要事,而且自紅蓮寺一戰後,他的性情很奇異地變得沉默寧靜了很多。

    「我的妻子生了重病,聽聞道殿可以治病,所以……」

    寧缺說道。

    中年神官這才知道,原來這個人竟是來求醫問藥的,眉頭不由皺的更緊,正待訓斥,回想起先前黑色馬車碾壓石道的畫面,強行壓抑住不耐,揮手說道:「還未到放藥的時間,你們三日後再來吧。」

    世間億萬子民都是昊天信徒,西陵神殿要維護自己的統治,除了神威之餘,自然也要適時施放自己的神恩。

    昊天的意志不可能被普通人所感知,修行神術的神官數量極為稀少,也不可能真地在世間替信徒治病,但各國道殿裡卻存著很多藥材,甚至有很多珍稀的藥丹,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免費提供給信徒。

    當然,沒有任何宗教會做虧本生意,西陵神殿也不例外,所以各國道殿都嚴格控制著放藥的時間間隔,既給信徒以希望,卻把希望緊緊握在自己的手裡。

    「我們不需要道殿裡的神官看病,只是聽說各國的道殿是貯藏藥材最多的地方,所以過來看看,當然,該給的藥錢還是會給的。」

    寧缺說道,然後取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

    中年神官微微一怔,微怒想著,道殿裡的藥材以及靈丹,都是由西陵神殿的前輩們精心研製而成,哪裡是世間的普通的方藥能夠比擬,這人居然想花錢就買,實在是對神殿的侮辱……

    忽然間,他餘光裡看到了銀票上面的數字,不由身體微震,心想如果這是侮辱,不要說是自己,就算是尊貴的紅衣神官大人也不會介意被多侮辱幾次。

    ……

    ……

    中年神官的好心情,並沒有維持太長時間,當他大開方便之門,極為仁慈地允許寧缺拉著黑色馬車和黑馬從道殿側門進去之後,他拿到了寧缺遞過來的第二張紙,這張薄薄的紙不是銀票,而是一張清單。

    清單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至少有三十幾種珍貴的藥材和丹藥,而其中更是有極大數量的藥材。屬於道殿秘藏,嚴禁流傳到世間。

    中年神官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從何處得知道殿裡藏著這些藥材,不由大感震驚,即便是這樣,他也注意到清單上的字跡娟秀明媚,居然是難得一見的好字。

    他看了一眼清單,又看了一眼銀票,滿懷遺憾又帶著警惕之色說道:「雖然我能感受到你對昊天的誠意。但很遺憾地告訴你。這上面有很多藥材是用錢買不到的,哪怕你付出再多的誠意,也沒有任何意義。」

    寧缺看著不遠處的藥庫。就在這時,黑色馬車裡傳來桑桑咳嗽的聲音,他的眉頭不由微微皺起。眼眸裡開始湧現煩躁的情緒。

    昨日傍晚離開青山紅蓮寺後,他沒有繼續向爛柯寺前進,因為馬車雖然修復,不然以他步行拖動的速度,至少需要十餘天,才能抵達爛柯寺,桑桑一直昏迷不醒,毒素和病痛的折磨,讓她的小臉異常蒼白。在這種情況下,他只有選擇最近的大城市,然後尋找自己需要的藥材。

    離開長安之前,書院十一師兄王持留給他十幾張藥方,然而那些藥方看似尋常普通,裡面有些藥草,卻只在書院後山有。世間難以尋覓,無論是鎮壓陰寒氣息的藥方,還是解毒的藥方,都是如此,除了書院。擁有最多珍稀藥材的,當然就是道殿。所以寧缺決定先去最近的齊國的都城。

    從昨天傍晚一直到此時,他一手牽著大黑馬,一手拖著沉重無比的馬車,不眠不休,不飲不食,在雨後泥濘的道路上艱難前行,竟然真的走到了這座都城,可以想像他為此付出了多少辛苦與代價。

    唯一能夠令他感到有些安慰的是,清晨時分,桑桑終於醒了過來,雖然咳嗽的愈發厲害,沒有好轉的跡象,但至少讓他鬆了口氣。

    此時的寧缺看似沒有什麼異樣,實際上他的體力已經消耗殆盡,尤其是神思因為過度緊張和疲勞,而顯得有些恍惚,他什麼都快忘記了,忘記了自己是要去爛柯寺參加盂蘭節,忘了自己才和隆慶皇子與墮落騎士大戰一場,忘記了自己已經晉入知命境,只記得自己要給桑桑找到那幾種藥材。

    然而就在眼看著要拿到藥材的前一刻,卻出現了別的情況。

    寧缺依舊沉默不語,眼睛裡的情緒卻變得越來越冷漠,冷漠的最深處,隱藏著十分恐怖的狂躁情緒,他的手緩緩握住了刀柄。

    看見他這個動作,中年神官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他可以接受這個年輕人用銀票來侮辱自己,卻不能接受對方用暴力來威脅自己——他是侍奉昊天的神官,任何人用暴力威脅自己,那就是在威脅昊天。

    膽敢威脅昊天,那便是褻瀆。

    道殿裡,那些一直默默守在旁邊的護教騎士緩緩抽出了鞘中的刀劍,有修為境界的道人則開始默默調動念力。在他們看來,就算這個年輕人擁有恐怖的力量,但只要對方敢抽出鞘中的刀,那麼一定會被轟殺至死。

    黑色馬車裡再次響起咳嗽聲,顯得極為痛苦。

    寧缺身體微顫,從那種燥狂的情緒中醒來,憂慮地望向車窗。

    一隻細細的胳膊從車窗裡伸出來,那隻手用手絹輕輕擦拭掉他額頭上的汗珠,車裡傳出一道虛弱憐惜還有些自責的聲音。

    「都累糊塗了,上車吧。」

    寧缺這時候閉上眼睛便能睡著,確實恍惚疲憊到了極點,卻怎麼也不可能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說道:「我要找幾種藥。」

    桑桑虛弱的聲音再次響起,說道:「你忘了我的身份?要他們要些藥,他們總不好意思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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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2 19:18: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四十六章 終於聽到了您的聲音

    聽到桑桑疲憊的聲音,疲憊的寧缺稍微清醒了一些,鬆開了握著朴刀刀柄的手,伸入腰間——他是出身書院的唐人,對這些出自西陵神殿的神棍自然沒有絲毫好感,而且因為桑桑的身體焦慮至極,情緒顯得極不穩定,但既然能夠不動用武力,自然也沒有必要讓神殿和書院之間發生一場戰爭。

    就在他準備把手從腰帶裡取出來時,道殿深處緩緩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十三先生不用拿了,這裡不是荒原,我也不是程立雪。」

    隨著這道蒼老的聲音響起,那位中年神官和護教騎士們神情頓時一肅,片刻後,一名身穿深紅色神袍的老年神官緩步走了出來。

    西陵神殿裡,不是所有道人都有資格穿這種深紅色的神袍,尤其是派駐各屬國的紅衣神官,更擁有神殿裡同伴們難以企及的地位。

    這位蒼老的紅衣神官,常駐齊國道殿已逾三十年,雖然在西陵神殿裡沒有什麼強大的背景靠山,但即便是齊國皇帝在他面前,也要保持足夠的尊敬。

    看著那輛黑色的馬車和車旁的寧缺,紅衣神官渾濁的眼眸裡出現警惕的神情,心想都說此人已經離了唐國使團,直去爛柯寺,怎麼今天會出現在這裡?

    聽著十三先生四個字,先前那些警惕冷漠的護教騎士,終於知道了黑色馬車旁年輕人的身份,不由情緒變得極為複雜。

    大唐帝國是世間最強大的國度,也是西陵神殿唯一無法控制的世界,書院和昊天道門向來隱隱敵對,在凡人無法知曉的層級裡,更是不知道發生過多少驚天動地的戰鬥,只不過雙方一直沒有撕破臉。

    尊崇的紅衣神官,面對書院二層樓弟子這等身份的來客,不可能作出驕傲神態,卻也不會流露出怯畏的神情。

    而在西陵神殿的庇護下,似宋國齊國這等屬國。沒有感受過唐國鐵騎的恐怖,所以也不怎麼畏懼,所以道殿裡其餘人等也還算平靜。

    看著那名紅衣神官,寧缺說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誰,也不想出現荒原上那些事情,那我想應該可以商量一下,我只是需要你們這裡的一些藥材,而且我願意付錢。只是麻煩你們快一些。」

    紅衣神官從那名中年下屬身上接過清單。白眉緩緩皺起,說道:「書院確實值得尊敬,但道殿是供奉昊天的地方。」

    寧缺聽出了對方的婉拒之意。先前略微消減了些的焦慮和狂燥情緒,再次生起,身體微微前傾。聽著此人蒼老的眼睛,說道:「如果是以前,我肯定會逼著你找葉紅魚來見我,然後才會盡情地在她面前羞辱你,但現在我很著急,所以我請求你,認真地看一看我手中著的腰牌。」

    他從腰帶裡取出一塊腰牌,舉到紅衣神官的面前,距離是如此的近。看上去就像是砸在了對方那張佈滿皺紋的臉上。

    紅衣神官聽著葉紅魚的名字,有些耳熟,卻一時沒有想明白,因為他一直生活在道門裡,除了最開始那些年,便從來沒有聽誰直呼過這個名字。

    片刻後,才醒過神來。怒視寧缺,心想即便你是夫子的親傳弟子,居然敢直稱偉大裁決神座的名諱,如此大不敬亦不可接受。

    然而他憤怒的眼光,在觸到那塊腰牌後。頓時一凝。

    看著這塊樣式普通的腰牌,紅衣神官蒼老的眼眸裡。湧現出極為震驚的情緒,他想起去年回神殿述職時聽到的傳聞,想起傳聞中寧缺身旁那個小侍女,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每一道皺紋都變得蒼白,

    他忽然間覺得自己真的是老了,連續忘記這麼多重要的東西,既然書院十三先生出現在眼前,那個人又不怎麼會不在?

    老且糊塗,便是昏庸,昏庸如己,哪裡還有資格在紅衣神官的位置上繼續坐下去,今年回西陵述職的時候,如果羅大統領還是不肯放手,那便從了吧。

    然而老且昏庸又如何?時隔十六年,自己終於再次見到了這塊腰牌,空蕩蕩十六年的神座上,終於再次出現了光輝,什麼都足夠了!

    蒼老的紅衣神官,在看到那塊腰牌後的極短時間裡,想到了很多事情,然後他轉身望向那輛黑色的馬車,緩緩地跪了下來。

    看到這幕畫面,幽靜的道殿裡響起一陣驚呼。

    寧缺並不意外,他的腰帶裡有很多塊腰牌,只不過世間的人們總是只能記得其中的一些,卻經常性會忘記另外一些。

    只不過接下來的事情仍然令他感到有些奇怪。

    那位紅衣神官跪倒在黑色馬車前,雙掌落在微顯粗糙的石地上,花白的頭髮微顫,喃喃唸著一些什麼,目光裡再也找不到絲毫震驚或驚恐的情緒,只能看到無盡的感傷追思,還有無比虔誠的興奮與激動。

    場間的人們依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們不知道那輛黑色馬車裡坐著的人是誰,即便是西陵神座親身降臨,也不至於令紅衣神官行出如此大禮。

    只有那名中年神官隱約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身為紅衣神官最信任的下屬,去年紅衣神官自西陵神殿述職歸來以後,他曾經在很多個深夜裡,看到紅衣神官飲醉後狂喜如歌的模樣,斷斷續續聽到過一些什麼。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在紅衣神官身後跪了下去。

    中年神官對著黑色的馬車重重地叩首行禮,然後帶著無盡的恐懼或者說敬畏,顫著聲音說道:「恭迎光明之女降臨人間之國。」

    光明之女這四個字在建築裡緩緩飄蕩,未來得及撞到牆壁,便消失無蹤,然而在人群的耳中依然像雷鳴般在持續。

    只聽得密密麻麻的布料摩擦聲,膝頭觸地聲,重重地叩首聲,在幽靜的白色道殿裡密集響起,人們無論是站在石階上,還是正在頌讀教典,在聽到中年神官那句顫抖的話語後,都以最快地速度跪了下去。

    人們對著那輛黑色的馬車頂禮膜拜,敬畏不敢言語。

    不知過了多久。

    桑桑微顯疲憊的聲音,從黑色車廂裡響起:「都起來吧。」

    沒有人起來,因為場間地位最尊崇的紅衣神官,依然跪在黑色馬車之前。

    從聽到那個聲音的一刻,渾濁的眼淚便開始在紅衣神官蒼老的臉上縱橫,深刻的皺紋頓時被打濕,就像乾涸無數年的龜裂大地,終於迎來了春雨。

    他淚流滿面,渾身顫抖,幸福地忘記了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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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19:17:3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四十七章 光明的藥(上)

    去年春天,長安城北,無名山頂那株松下,光明大神官與顏瑟大師決戰之前,把自己最重要的東西,都留給了桑桑。顏瑟留下的是驚神大陣的陣眼杵,讓桑桑轉交給寧缺,光明大神官留下的是一塊腰牌,而且就是留給桑桑的。

    從那天開始,桑桑就不再僅僅是寧缺的小侍女,也不再僅僅是大學士府的落難小姐,而擁有了一個很特殊的身份,因為這個身份,天諭大神官專程從西陵來到長安相見,與寧缺定下三年之約,也因為這個身份,齊國都城這座道殿裡的所有人,都跪在了黑色馬車之前。

    寧缺今天才知道,在如今的西陵神殿裡,桑桑有個光明之女的正式稱號,雖然他下意識裡不怎麼喜歡,但也能聽出這個稱號尊貴到了極點,看著密密麻麻跪在地面上神官和護教騎士們,看著身前老淚縱橫的紅衣神官,感受著場間的肅穆氛圍,他有些惘然地發現,自家的小侍女原來已經是一位大人物了。

    ……

    ……

    傍晚時分,齊國都城那座白色道殿的最高層出現了兩個人影,金色的陽光籠罩在這裡,與街上的銀杏樹葉相映成美。

    寧缺靜靜看著這異國的秋天,忽然轉身,看著紅衣神官蒼老而疲憊的面容,說道:「讓一位光明大神官死在你的道殿裡,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雖然她現在還不是,但全道門都知道,三年後她必然便是。」

    看著他,紅衣神官渾濁的眼眸裡流露出很複雜的情緒,有些感激又有些惱怒,說道:「我想十三先生您應該要明白一件事情,沒有任何人比我們西陵神殿更在意光明之女的安危,至於我更會盡全部力量,不然我寧肯去死。」

    寧缺聽著這個回答,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位蒼老神官半日來的所作所為,即便是他,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憑恃著西陵神殿在屬國裡的無上神威,這位紅衣神官發動了整座道殿以及齊國朝廷的力量,在極短的時間內,竟是把都城最著名的十七名醫生全部綁回了道殿替桑桑看病,至於寧缺手頭那張十一師兄留的解毒藥方需要的藥材,更是早已備好。其中有兩味藥材。竟是從齊國皇宮裡強行徵調而來。

    服下藥物後,桑桑體內的毒素袪了大半,明顯有所好轉。雖然大部分時間還是在昏睡的狀態,但至少應該沒有什麼性命上的危險。

    「神座所中的毒素很奇特,十三先生你的那個藥方雖然高明至極。但明顯不能全部袪盡,還是需要想些別的法子,至於神座體內的陰寒氣息,我也無法……」

    紅衣神官在提到桑桑時,沒有使用西陵神殿對桑桑的官方尊稱光明之女,而是直接以神座相稱,似乎他斷定桑桑一定會繼承光明神座。

    說到此時,老神官看著寧缺的眼睛微微顯寒,帶著無盡憤怒說道:「神座的身體乃是何等要緊的事情。你們書院究竟是怎麼照顧她的?」

    昊天道門裡的絕大多數人都以為桑桑留在長安城,必然是在接受書院無微不至的照拂和教育,然而真實的情況是,桑桑除了要繼續照顧寧缺的衣食起居,甚至還經常要做飯給書院裡的那些懶貨們吃……

    寧缺能夠想像,如果讓西陵神殿裡的人們知道,在他們心中無比尊貴的的大神官。如今依然過的是這種日子,肯定會憤怒的發瘋。

    所以面對紅衣神官的憤怒,他很理智地保持著沉默,只不過想著先前黑色馬車前此人的痛哭,和其後的表現。他不禁覺得有些疑惑。

    他看著紅衣神官蒼老的眼眸,問道:「你是哪個司的?」

    紅衣神官平靜而驕傲說道:「我出身光明神殿。」

    寧缺隱約明白了一些什麼。忽然又道:「你知道我和她的關係?」

    紅衣神官神情複雜說道:「神座與十三先生名為主僕,實為伴侶。」

    寧缺搖頭說道:「錯了。」

    紅衣神官神情微凜,問道:「哪裡錯了?」

    寧缺說道:「離開長安前我們已經訂親,所以現在是夫妻。」

    「恭喜恭喜。」

    話雖如此說著,紅衣神官的臉上卻全然看不到什麼喜色,顯得格外麻木,甚至在眼睛裡還能看到失望和痛苦。

    歷史上並不是沒有出現過西陵大神官與人結成世俗姻緣的故事,但那種情況極為罕見,尤其是被視為最接近昊天的光明神座,數百年來都是全心全意侍奉昊天,哪裡可能成親?而且還是與教外之人!

    西陵未來的光明神座,提前了很多年,就被某個無恥的書院弟子騙去當了老婆,對於西陵尤其是光明神殿裡的人們來說,毫無疑問極難接受,只不過天諭神座在長安城裡答應了寧缺的條件,所以他們也沒有辦法反對。

    寧缺看出了老人的失落痛苦和對自己的恨意,自然並不畏懼,但想著將來的事情,還是覺得有些麻煩,說道:「桑桑是我妻子,這件事情誰都無法再改變,天諭神座答應了我,那便是得到了昊天的允許,既然如此,你以及你的那些同伴們,應該想清楚,將來的西陵光明神殿,至少有一半是我的,所以你們不要敵視我。」

    這不是威脅。他很清楚,無論是西陵神殿裡那些老奸巨滑的神棍,還是道門裡滿腔熱血的信徒,都不可能在這種威脅面前低頭,他說這段話只是想提醒對方一些事情,並且試圖拉近與對方的心理距離。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在聽到這段話後,紅衣神官沒有冷笑,沒有憤怒,竟是開始了認真的思考,眼眸裡的失望與痛苦漸漸平靜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紅衣神官望向寧缺,平靜說道:「我同意您的說法。」紅衣神官看著寧缺,將來的光明神殿上,理所應該有您的座位,如果神座自己願意,就算把光明神殿分您一半,又算得了什麼?」

    於是輪到寧缺開始皺眉思考,要知道無論自己和桑桑是什麼關係。西陵神殿都不可能允許書院如此光明正大地把手伸上桃山,更何況是直接影響光明神殿,那為什麼這名紅衣神官會做出這樣的邀請?

    思考沒有得出任何結論,他看著紅衣神官直接問道:「為什麼?」

    「神座現在還是光明之女,年輕且純淨,而西陵神殿是世間最複雜凶險的地方,就算兩年後如天諭神座所說,她會出現在桃山。依然不見得能坐上光明神殿深處的神座……幸運或者不幸的是。您是她的夫君,如果書院願意通過您對神座表達支持,那麼我想她的歸座之路會走的順利而且平和很多。」

    紅衣神官微微低首。談話中第一次向寧缺表示出恭敬。

    寧缺沉默,忽然發現隨著桑桑的身份地位變得越來越高,他們兩個人所面臨的問題或者說挑戰。似乎也變得越來越麻煩和複雜了。

    不過這些問題都是在將來才可能面對,在桑桑依然時常昏迷、重病難癒的當下,他要考慮是她如今的身體,而不是未來的榮光。

    於是他沒有繼續討論這個問題,問道:「葉紅魚究竟什麼時候能到?」

    對於這位書院的十三先生堅持如此不敬稱呼裁決神座名諱,蒼老的紅衣神官先前已經提出了無數次憤怒的抗議,然而卻始終處於抗議無效的尷尬境地之中,再想著此人與光明神座之前的那些關係,只怕更多的不敢思及的不敬之舉都做過。於是他只好放棄了道門在這方面的尊嚴。

    「裁決神座如果是從西陵過來,至少需要十天時間。」

    桑桑再次昏睡後,寧缺吃了些東西,簡單地進行了洗漱,恢復了些精神,不再如剛到都城時那般疲憊恍惚,思緒非常清楚。

    「她現在不可能在西陵。因為她應該很清楚這件事情有多麻煩。哪怕整個道門都猜不到隆慶的出現,她不能猜不到,所以她在找他,從龍虎山到真武宗,再到昨天的紅蓮寺。她應該行走在這條線路上。」

    然後他看著虛弱的紅衣神官,說道:「既然如此。我能花一天一夜的時間從紅蓮寺走到這裡,她憑什麼不能?」

    紅衣神官輕輕嘆息一聲,說道:「問題是神座大人為什麼會來。」

    寧缺說道:「因為她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我。」

    說完這句話,他向白色道殿深處走去,桑桑這時便睡在其中一個臥室裡。

    他相信葉紅魚在收到自己在齊國都城的消息後,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趕來,正如他對紅衣神官說的那樣,葉紅魚一定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他,那些關於隆慶的事情,如果說寧缺是這個世界上最想隆慶去死的人,那麼現在的葉紅魚,毫無疑問應該排在第二位,因為那個穿黑色道衣的男子一直都是在挑戰她。

    但寧缺沒有對紅衣神官說為什麼自己要葉紅魚來看自己。

    除了交流關於隆慶皇子復活後的二三事,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桑桑體內的陰寒之氣,現在是很棘手的事情,即便是她體內純淨的昊天神輝也無法壓制,那麼他想嘗試一下別的方法。

    先前那位蒼老的紅衣神官,將苦苦修行數十年神術所煉化的昊天神輝,毫不吝喪地盡數用在桑桑的治療上,所以他才會變得那般虛弱疲憊。

    因為這一點,這位紅衣神官獲得了寧缺的信任。

    但是這遠遠不夠治好桑桑的病。

    寧缺需要別的修行西陵神術的人。

    葉紅魚,毫無疑問是最好的對象。

    在這種時候,寧缺的意識裡,可沒有此人已經成為西陵裁決大神官的認知,在他眼中,葉紅魚就是桑桑最需要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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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4 19:23:1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四十八章 光明的藥(中)

    齊國都城裡,響起蒼勁肅殺的樂聲,六百名身著黑金灰甲的西陵神殿護教騎兵,面色肅然騎馬行走在直街之上,在隊伍的最中央,是一駕極為華麗的神輦,神輦四周懸著重重幔紗,在秋風裡輕拂,卻看不清楚坐在裡面的人的容顏。

    事實就算能看清楚,也沒有人敢去看,護教騎兵們神情肅然,目光直視前方,街道兩畔的民眾虔誠地跪拜,與泥土依偎著的臉頰上寫滿了興奮與狂熱的神情,其至有些人竟是幸福的昏厥了過去。

    神輦來到白色道殿前,緩緩停下,西陵神殿駐守齊國的所有神官和道人,沉默跪在石階兩旁,齊國道殿秩級最高的那位紅衣神官,對著神輦恭敬說道:「恭迎裁決之神座降臨人間之國土。」

    莊嚴肅穆的樂聲再起,秋風漸靜,神輦四周的幔紗卻無風而動,緩緩掀起,一位美麗至極的少女,緩緩從輦上走了下來,她戴著一頂綴滿寶石的神冕,暮時的秋光在那些寶石裡折射反覆,然後把她那張美麗而無任何情緒的臉龐籠罩起來,淡淡釋放著一種非人間的高貴氣息。

    這是繼任裁決大神官後,葉紅魚第一次離開西陵,來到人間的國土,如今她不再是那個修道如癡的少女天才,而擁有了無上的權威與力量,於是她沒有穿紅色的衣裙,也沒有穿那身青色的道衣,而是穿著神袍。

    裁決神座的神袍是紅色的,不是鮮紅而是最深最重的那種紅,紅的近乎要發黑,似染著無數罪人的舊血,在暮色中似將要燃燒的墨塊。

    和普通人的想像不同,裁決神袍並不如何厚重,上面沒有鑲著金絲,只是做了最簡潔而凝重的剪裁,非常輕薄。

    齊國道殿的前方早已鋪好紅色的地毯,階畔是新摘來的花樹。葉紅魚神情漠然行走在花樹間,向道殿裡走去,隨著行走帶風,她身上那件輕薄的神袍漸有飛舞之感,曼妙的身軀曲線在其間若隱若現。

    這真的是一幅很美妙很誘人的畫面,然而即便是神輦都沒有人敢直視,又哪裡有人敢直視裁決神座的身體?

    蒼老的紅衣神官,跟在葉紅魚的身側。和那些來自裁決司的神官們一樣。拚命地低著頭,恨不得把眼睛給剜瞎,身著黑甲的護教騎兵紛紛下馬。在最短的時間內接手了道殿的防禦,同樣沒有人敢向花樹裡望上一眼。

    美麗的事物與人,都是應該被欣賞的。誘人的曼妙,是值得被狂熱崇拜的,然而一旦這些美麗或誘人,與一位西陵大神官聯繫在一起,那便是危險的。

    無論是裁決司的下屬,還是齊國道殿的神官,都清楚地記得,曾經有十幾位功勛昭著的神殿騎兵統領,就因為在人群中遠遠望了裁決神座一眼。便被廢去了全身修為,逐出西陵,變成了臭名昭著的墮落騎士。

    他們不想沉淪到這種生不如死的境地裡,所以他們不敢看。

    場間只有一個人可以直視葉紅魚美麗的臉和神袍裡誘人的身軀,他臉上的神情很平靜,卻沒有掩飾眼睛裡的讚美和某些更深層的**。

    葉紅魚看著道殿門後那個穿著黑色書院服的年輕人,那張下屬們從來沒有看到一絲表情的美麗臉頰上。忽然出現了一絲笑容。

    她的笑容很複雜,有些嘲弄,有些感慨,有些不屑,有些輕蔑。絕對不是嫣然一笑,但只是笑了笑。她的人便彷彿從無限光明莊嚴的神國裡重新回到了人世間,從高高在上的神座回到了長安城雁鳴湖畔的宅院裡。

    葉紅魚走進了道殿。

    厚重的道殿大門在她身後緩緩闔攏。

    所有的下屬和齊國的神殿官員們,看著緊閉的大門,神情極為震驚,不知道神座為什麼要把自己這些人留在外面。道殿石階下的神輦旁,有位魁梧如山的男子,直到此時,才緩緩抬起頭來,望向大門處,臉上流露出怨毒的神情,然而片刻後,他臉上的怨毒盡數化作了惘然與驚恐。

    ……

    ……

    「雖然整個世界都承認你是道門最美的女子,但如果永遠在模仿孤獨,扮演絕望,你便會變成一座雕像,再美也會讓人覺得死氣沉沉。」

    寧缺看著葉紅魚認真說道:「還是笑的時候更美一些,我喜歡看你笑。」

    葉紅魚伸手把頭上那頂鑲滿寶石的神冕摘了下來,遞到他手裡,然後揉了揉有些發酸的頸子,說道:「我可不可以把你這句話理解為**?」

    寧缺接過神冕,發現果然很沉重,想著自己這時候抱著的居然是裁決神座的神冕,即便是他也覺得有些緊張,說道:「我哪裡敢調戲你。」

    葉紅魚向道殿裡走去,一面走著一面將被梳的極為精緻的髮髻解開,任由黑色的長髮像瀑布般披散在肩頭,顯得極為放鬆。

    寧缺抱著神冕跟了上去。

    葉紅魚從神袍袖中取出一塊手絹,把黑髮隨便地繫了起來,聽著身後的腳步聲,說道:「你本來就是世間膽子最大的那個人,未來的光明神座天天被你抱在懷裡把玩調教,又哪裡會害怕調戲我?」

    寧缺聞言好生感慨,說道:「說起來,我童年時最放肆最大膽的想像裡面,大概也沒有娶一個西陵大神官當妻子的內容,自然也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居然能抱著神冕,和另一位西陵大神官講這麼曖昧的話題內容。」

    葉紅魚轉身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但我必須警告你,不要在道門信徒面前表現的與桑桑太過親密,就如先前,你說我笑著更好看,如果是在道殿大門關閉前說出來的,外面那些信徒和下屬,絕對認為你是在褻瀆昊天,那麼就算你是夫子的親傳弟子,他們也會把你給剁成肉醬。」

    寧缺說道:「調戲你只是習慣問題,至於桑桑,那是我的妻子,就算是掌教大人也沒有道理來管,而且就憑你的下屬,也想把我怎麼嘀?」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說道:「你真這麼想的?」

    寧缺想著先前看到的那數百名護教騎士,尤其是那數十名明顯擁有洞玄境修為的裁決司神官,不由沉默,尤其是神輦旁那個魁梧的男人,即便他現在已經入了知命境,依然感覺到對方的強大,甚至察覺到了某種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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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6 19:02: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四十九章 光明的藥(下)

    能夠讓現在的寧缺都覺得危險的男人,必然不是普通的強大,至少那人已經逾過了知命境的門檻——如此強大的大修行者,居然只是葉紅魚的隨扈,再聯想到沉默行走在裁決神輦四周的數十名洞玄境強者,震驚於昊天道門隱藏著如此強大實力之餘,寧缺對於葉紅魚如今的權勢也終於有了真切的感知。

    白色的道殿建築裡是迴轉的長廊與階梯,紅色的暮光從石窗裡射入,在石階上來回折射,散發著暖暖的氣息。

    葉紅魚雙手提起似血一般的墨紅色神袍,露出潔白似玉的腳踝,她毫不在意這個姿態有些不雅,順著石階向上面行去,動作輕盈,被隨意繫著的黑髮在身後輕輕搖擺,就像是大唐南部那些提著長裙在桶裡踩葡萄的鄉村姑娘。

    寧缺跟在她身後,看著這幕畫面,沒有迷醉於這抹白裡所透出的誘惑,卻也不得不承認真的很好看。

    無論是從前的道癡,還是現在的裁決神座,葉紅魚絕對不會在下屬和信徒們面前露出自己的小女兒情態,也不會刻意散播誘惑的氣息,她只會在自己真正信任的人或者是在她看來有資格做為自己對手的人面前,展露出自己最真實的一面。

    最美麗的道門少女,如今身上隱隱約約鍍上了一層神性的光輝,愈發顯得不可直視,然而當她脫掉那層神性光輝,露出真實的自己時,也就愈發顯得誘惑。

    寧缺知道她不是在刻意誘惑自己,但他更清楚,這種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誘惑,就像神袍隨風微拂,露出裡面若隱若現的身軀,就最甜美誘人的蜜糖。

    這種蜜糖,他可不想去品嚐。他把目光從葉紅魚的背影上挪開,望向道殿下那些裁決司的神官們,問道:「神輦旁邊那個魁梧漢子是誰?」

    「羅克敵。」

    葉紅魚站在石梯上轉身。墨紅色的神袍下襬隨著這個動作散開,微微變形成橢圓的紅花,隨風散開,然後合攏,掩住她**的腿。

    聽到這個名字,寧缺不由震驚無語,他在書院時便聽說過,西陵神殿有名叫羅克敵的神衛統領。實力非常強大。而且是掌教大人最信任的親信。

    葉紅魚看他臉色便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神情漠然說道:「他是掌教的一條狗,掌教不讓我殺狗。便把這條狗借我用幾天。」

    「你的膽子真的很大。」寧缺走上石梯,看著她說道:「我聽說過你曾經重傷他,卻沒有想到你敢把他帶在自己身邊。終究是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你真把他逼狠了,當心他反咬你一口。」

    「無論是知命境還是普通人,只要當他開始做狗,那麼這一輩子就只能當狗,做掌教的狗或者做我的狗沒有什麼區別,而狗又哪裡敢反抗自己的主人?」

    葉紅魚看著寧缺說道:「至於說到膽量,在在整個道門都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讓桑桑出現在齊國道殿裡。你的膽子也不小。」

    寧缺微微皺眉,說道:「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葉紅魚轉身走進那條幽靜的石廊,說道:「前代光明神座是百年來,西陵神殿最了不起的人物,就算是與蓮生神座相比較,光明神座也不稍遜,只不過他向來低調沉默。不怎麼肯展露風騷。」

    寧缺默然想著,十幾年前,那位光明神座在長安城和燕境村莊裡掀起兩場腥風血雨,這樣的人物還能說不夠風騷?

    葉紅魚知道他的身世,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深入。說道:「數十年來,前代光明神座在西陵神殿培養出很多得力的下屬。這些下屬或者在桃山擔任重要職司,或是被派駐到各屬國的道殿道觀裡,就像你已經見過的那位紅衣神官一樣,擁有這麼多人的絕對忠誠,光明神座甚至隱隱然可以與掌教大人分庭抗禮。」

    寧缺說道:「這和桑桑又有什麼關係?」

    葉紅魚緩緩停下腳步,說道:「光明神座被囚禁的十幾年間,忠誠於他的這些神官下屬,在神殿裡的日子很難熬,有很多被悄無聲息地抹殺,有很多被排擠至邊緣處,令人敬畏的是,這些人對光明神座的忠誠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光明神座能夠逃離幽閣,遠赴長安,便是因為這些忠誠的屬下,只可惜他最終與顏瑟師叔在長安城外同歸於盡,所以這些忠誠的下屬,苦苦企盼了十幾年,卻依然沒能迎來自己的春天,直到整個世界都知道光明神座有了傳人。」

    她轉身望向寧缺,說道:「道門裡有很多人在狂熱地等待著桑桑回到西陵神殿的那一天,也有很多人在警惕畏懼她的回歸,本來在掌教大人和我看來,既然天諭神座說了那是三年之後的事情……」

    寧缺提醒道:「如今是兩年之後。」

    葉紅魚繼續說道:「……神殿應該還有足夠的時間做準備,讓桑桑的歸座之路走的更順利一些,然而誰都沒有想到,你居然提前這麼長時間,就讓桑桑出現在齊國的道殿,那麼有很多麻煩或許會隨之提前到來。」

    寧缺微微皺眉,問道:「歸座之路會很麻煩?」

    葉紅魚說道:「光明神座的傳承向來都是由上一代指定,哪怕是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叛教創立魔宗之後,西陵神殿的下一任光明大神官,依然是由他指定,因為只有光明與光明最為親近。」

    「桑桑擁有前代光明神座的傳承,所以西陵神殿所有人都清楚,下一代光明大神官便是她,也只能是她,只不過終究還是會有些人不甘心罷了,那些人就算不敢做出什麼大不敬的事情,卻可以嘗試一些手法。」

    寧缺問道:「比如什麼樣的手法?」

    葉紅魚說道:「西陵神殿統治世間所有昊天信徒,是世間最聖潔也是最骯髒的地方,那裡出現怎樣怪誕的事情都不足為奇。」

    聽著這句話,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

    然後他說道:「我不管你們道門內部有什麼問題,我也不理會那裡究竟有多骯髒,但我必須提醒你,在桑桑上西陵之後,無論是掌教大人還是天諭神座或者你,都必須保證她的安全。」

    葉紅魚眉尖微蹙。有些不悅於他的語氣。

    寧缺看著她說道:「因為她是我的妻子,而我是書院弟子,如果她遇著什麼事情,或是過的不開心,我就會很不高興。」

    葉紅魚看著他微嘲說道:「你又算是什麼?」

    寧缺認真說道:「我家二師兄特別喜歡桑桑。」

    葉紅魚沉默。

    寧缺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頭,根本不在乎這個動作如果讓道殿外的人們看到,會引發怎樣的震怖,安慰說道:「當然。我們書院也不會隨便就興師問罪。你知道的,我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葉紅魚抬起頭來,看著他靜靜說道:「沒想到你現在居然還是這般無恥。然而你真以為憑君陌的名字和書院二字便能震住本座?」

    「本座這種自稱聽上去確實挺……」

    寧缺的聲音忽然停止,因為他看到了兩抹聖潔威嚴的神輝,在葉紅魚美麗的眼眸深處開始燃燒。那兩抹神輝彷彿來自高遠的神國,代表著那位偉大存在的意志,頓時讓他的意識與身體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他悶哼一聲,強行移開目光。

    只是瞬間,冷汗便打濕了衣裳,他清楚先前這刻,如果真與葉紅魚眼中的兩抹神輝相抗,自己的意識極有可能被焚為灰煙。

    他餘悸未消想著,難道這就是傳說中西陵大神官的天賦神威?

    ……

    ……

    葉紅魚重新抬步。向石廊深處那個房間走去。

    寧缺揉著眼睛跟在她的身後,惱火埋怨道:「你剛才真想殺我?」

    葉紅魚說道:「在雁鳴湖時我便說過,下次相遇時,我會殺了你。」

    寧缺嘲弄說道:「在荒原上你也說過,但後來不一樣跑到長安城吃我的住我的,也沒見你有什麼不好意思。」

    葉紅魚說道:「總有殺你的時辰。」

    寧缺皺了皺眉,忽然問道:「你為什麼一直堅持要殺我?」

    葉紅魚說道:「因為我厭憎你。我從未見過像你這般無恥的人。」

    寧缺說道:「世上比我無恥的人還有很多,這不是理由。」

    葉紅魚停下腳步,沉默片刻後說道:「道門和書院最終必有一戰,而我以前便對你說過,夫子的親傳弟子裡。只有你一個明白什麼是戰鬥,所以將來的戰爭中。對道門而言,你是最危險的敵人,所以我一心想著要殺你。」

    寧缺說道:「被裁決大神官如此警惕,我是不是應該驕傲?」

    葉紅魚繼續行走,說道:「或者悲傷。」

    寧缺嘲笑說道:「你殺得了我?」

    墨紅色的神袍輕飄,葉紅魚理所當然說道:「當然。」

    寧缺的笑容變得有些尷尬,強自堅持說道:「你應該能看出來,我現在很強。」

    葉紅魚沒有回頭,淡然說道:「我現在更強。」

    寧缺有些老羞成怒,說道:「那你這時候要不要試著來殺我一次?」

    此時二人已經走到了那個安靜的房間前。

    葉紅魚轉身,看著他說道:「在雁鳴湖畔我說過,以後有機會殺你時,我會饒你一次,這種約定,一共有兩次,今天就算用了一次。」

    寧缺異常堅定地搖頭,說道:「這不算。」

    葉紅魚說道:「我說算就算。」

    寧缺說道:「我說不算就不算。」

    葉紅魚說道:「我說算就……」

    說到此時,她忽然醒過神來,覺得這番對話真是好生幼稚無趣,不再繼續。

    寧缺推開緊閉的房門,說道:「請。」

    葉紅魚看著榻上昏睡的桑桑,看著她蒼白的小臉,忽然說道:「我憑什麼幫你?」

    寧缺說道:「這可是你們西陵神殿未來的光明大神官。」

    葉紅魚說道:「這可是你的老婆,又不是我的。」

    寧缺微怒。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不要在本座面前假裝憤怒,你知道這對我沒用。」

    寧缺身上的氣勢頓時鬆掉,無奈問道:「那你要什麼好處?」

    葉紅魚伸出一根手指,看著他說道:「算一次。」

    寧缺明白她說的一次是說饒自己不死一次的機會。

    他毫不猶豫地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勾住她的手指,說道:「成交。」

    葉紅魚微微偏頭,看著二人在空中勾連在一處的手指,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緒,然後她搖了搖頭,走進了房間。

    時值秋濃之季,夕陽歸山漸早,紅紅的暮光漸被齊國都城的建築吞噬,

    西陵神殿的神官和護教騎士們,沉默守護在白色道殿的四周,他們看著緊閉的殿門,緊張地思考著想像著裡面正在發生什麼事情。

    就在此時,道殿上方某處房間裡,忽然綻放出無數光線,那是純淨聖潔的昊天神輝,瞬間將那個窗口湮沒,然後緩緩降臨。

    夕陽已經下山。

    齊國都城又生起一輪新鮮的朝陽。

    道殿外的人們感受著神輝裡的威嚴與慈愛氣息,紛紛跪倒於地,而在最後暮色裡看到這輪朝陽的人們,無論是皇宮裡的齊國皇妃,還是貧民窟裡的虔誠信徒,都對著那個方向跪了下來,敬畏地禱告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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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6 19:07: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五十章 昏暗石壁上鑲著的兩顆明珠

    最後一抹暮光消失,齊國都城被夜色掩蓋,白色道殿那個房間裡的光輝也漸漸斂沒,虔誠跪拜的人們從敬畏沉醉的情境中甦醒過來,怔怔看著那個窗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萬家燈火漸起。

    房門開啟,葉紅魚走了出來,美麗的臉上依然是那般的冷漠,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眉眼間的疲憊卻是怎樣也掩之不住。

    寧缺注意到她的疲憊甚至是憔悴,卻沒有說什麼,直接走進房間,坐在榻畔伸手握住桑桑細細的手腕,沉默感知片刻。

    確認桑桑身體的情況有所好轉,他終於鬆了一口氣,替她把被角掖好,換了新的濕毛巾搭在她的額上,然後走了出來。

    他看著倚靠在石壁上的葉紅魚,誠懇說道:「辛苦了。」

    葉紅魚注意到他只說辛苦卻沒有言謝,眉梢微挑,問道:「不謝謝我?」

    寧缺說道:「這是拿我的命換的。」

    葉紅魚說道:「你的藥方和道殿的藥材看來起了作用,她體內的毒素化解了很多,但那道陰寒氣息,我只能暫時鎮壓。=」

    稍一停頓後,她微微皺眉,繼續說道:「那夜在雁鳴湖畔,我便知道,光明之女身軀裡的神輝比我的要純淨充沛很多,連她自己都沒有辦法把體內的陰寒氣息消彌掉,我自然也不行,說起來,那股陰寒氣息到底來自何處?」

    寧缺把當年自己在道旁屍堆裡揀到桑桑的故事說了一遍。

    葉紅魚沒有釋疑,細眉反而皺的愈發厲害,說道:「屍肉腐水確實是世間至陰至穢之物,天降寒雨對小女嬰的身體確實也有極大的損害,但這等後天陰寒,哪裡能與光明之女體內的昊天神輝抗衡?」

    寧缺帶著期望神看著她,問道:「你有沒有什麼法子?」

    葉紅魚看著他的眼睛,問道:「夫子有沒有什麼法子?」

    寧缺搖了搖頭。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夫子都對她體內的陰寒氣息沒辦法,你還來問我有沒有什麼法子,雖說這是情急失言,但你依然顯得很白癡。」

    寧缺的神情變得有些黯淡,勉強的笑容苦澀至極。

    看著他現在的神情,想到先前用神術替桑桑治病前,寧缺毫不猶豫與自己勾手指,葉紅魚第一次覺得這個無恥的書院弟子,似乎並不是完全一無是處。

    一念及此,她看著寧缺神情微和說道:「既然夫子說佛宗有辦法治桑桑的病,那麼你們爛柯寺一行必有收穫。」

    寧缺笑了笑,問道:「這是在安慰我?」

    葉紅魚說道:「可以這樣理解。」

    寧缺說道:「我無法理解的是,安慰我的人居然會是你。」

    因為開懷笑著,他臉頰上那個小窩顯得格外陽光。

    葉紅魚看著他的臉,說道:「你生的確實有幾分可愛,但性情著實可憎。」

    齊國道殿和裁決司的神官騎士們,都被那扇緊閉的大門攔在外面,此時的道殿安靜無人,石廊裡的燈火自然沒有點燃,臨街的石窗漏進來都城裡的星星燈火,並不如何明亮,但也談不上幽暗。

    寧缺看著昏暗光線中道門少女的臉,看著她眉眼間的疲憊與憔悴,看著她清順的眉,明亮的眼,彈嫩的唇瓣,忽然覺得這是自己看到過的最美麗迷人的葉紅魚,懸在腿側的右手手指微微顫了一下。

    微微一顫,指腹觸著硬物,他舉起手中的茶杯,遞到她的面前。

    葉紅魚接過茶杯,飲了口依然濃釅的冷茶。

    廊間很安靜,書院後山弟子和西陵神殿的裁決大神官,就這樣沉默地靠在微涼的石壁上,看著窗口處的淡渺光線,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寧缺忽然說道:「今天先前那時你說過,在雁鳴湖畔你說過,在荒原上你也說過,我們書院和你們道門是天然的敵人,總有一天會迎來一場波瀾壯闊的戰爭,而且那天到來的腳步已經變得越來越快,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真有一天在戰場上相見,我們該怎麼辦?」

    葉紅魚端著茶杯,抬起看了他一眼,眼神裡滿是嘲弄,說道:「我們都是沒有朋友的人,所以何必要冒充朋友一樣感慨聊天憶過去想將來?你想要把我們的關係變得更親密一些,只是為了將來保命,這等行逕實在有些無恥。」

    寧缺沒有辯解,說道:「我只是想知道如果真有那天,你會怎麼做。」

    葉紅魚毫不猶豫說道:「我說過,你對道門而言是最危險的敵人,所以如果真有開戰的那天,我當然會不惜一切代價先殺死你。」

    寧缺伸手從她手裡取過茶杯,端至唇畔,若有所思說道:「有道理,像你這麼危險的人物,我也應該想盡一切辦法先殺死你。」

    說完這句話,他把杯中最後幾滴釅茶倒進嘴裡喝掉,只覺得苦澀無比。

    看著他用自己的茶杯喝自己的殘茶,葉紅魚有些惱怒,然而看著他飲盡殘茶後被苦澀味刺激的蹙起來的眉頭,不知為何她忽然間不想生氣了。

    「我不會手下留情。」

    葉紅魚看著石窗外的都城夜景,神情漠然說道,卻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寧缺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或者是說給道殿外那些忠誠的下屬聽。

    寧缺想著長安城裡的風景與人物,想著這一路南來所看到的田園風光,那些不停向肥沃原野澆灌心血的農夫與軍人,說道:「我也同樣如此。」

    昏淡的石廊再次陷入安靜。

    再一次打破安靜的依然是寧缺。

    他看著葉紅魚微笑說道:「說起來,我還沒有恭喜你。」

    葉紅魚微微一怔,說道:「恭喜我什麼?」

    寧缺看她神情不似作偽,也知道她從來不會在人情世故方面扮演成熟,不由默默嘆息一聲,心想你果然還是那個外物難擾,道心澄靜的道癡。

    「坐上墨玉神座,成為裁決大神官,難道不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陳皮皮說過,像你這等年紀成為大神官的,千年以來也沒有幾個。」

    葉紅魚這才知道他恭喜的是這件事情,平靜說道:「自修道始,我便知道自己一定能成為西陵大神官,從進入裁決司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自己有一天一定會坐上那方墨玉神座,所以這本就是自然這事,有何值得慶賀?」

    寧缺感慨說道:「也就是我瞭解你,不然讓世間任何人聽著你說的這段話,都會覺得你的自戀已然超過了我家的二師兄,快要自戀到瘋狂了。」

    葉紅魚聽他把自己與君陌相提並論,微微一笑,很是滿意。

    寧缺轉頭望向她的臉,看著她明亮眼眸的最深處,回思著白天時在她眼中看到的那兩抹神威難言的光輝,感慨說道:「年輕一代的修行者,只要有些才華有些自戀的人,這些年都不在不停追逐你的腳步,然而卻始終無法追上你,你始終走在最前面,甚至把後面拉的越來越遠,所以我真的很佩服你。」

    葉紅魚看著他的眼睛,感受著隱藏在黑瞳裡的那抹光澤,說道:「你修道不過短短數年,便從一竅不通的普通人成為知天命的大修行者,要說佩服,年輕一代裡面,你是唯一能讓我有些佩服以至警惕的對象。」

    寧缺笑了笑,說道:「表揚與自我表揚,總是令人身心愉悅的事情,不過這時候沒有觀眾,我們難得互相吹捧未免有些衣錦夜行的遺憾。」

    葉紅魚說道:「只不過你恭喜我,我也恭喜你一下。」

    寧缺說道:「我晉入知命境,實在不是一件令人喜悅的事情。」

    他這句話裡隱藏著很多內容,那些內容包括了他意識海洋深處的碎片,蓮生大師慷慨的遺產,恐怖血腥的魔宗功法,紅蓮寺的那把火。

    即便是隆慶,都不能完全瞭解當時他身上發生了什麼。

    葉紅魚自然更不知道,她疑惑地看著他。

    寧缺輕描淡寫地掩飾說道:「你早就入了知命,山山也入了,陳皮皮師兄多年前便入了,在你們面前,我根本沒有什麼驕傲的資格。」

    葉紅魚說道:「我說過很多次,我們與普通的修道者是不一樣的人,知命境對我們來說意義更加重大,因為境界對我們來說,都是戰鬥的手段。」

    寧缺說道:「我總覺得你重複了無數次的這種說法,就是在告訴世界,我們兩個就是一樣的人,就像海底一模一樣的兩顆珍珠,天生一對?」

    「本來便是如此,我剛入知命境便敢挑戰前任裁決神座,雖然那時光明神座在他身上留下的傷還沒能痊癒,而你未入知命時便能殺死夏侯,一朝入了知命,便是連番奇遇的隆慶依然不是你的對手。」

    她傲然說道:「沒有多少修道者像我們兩個人一樣,隆慶不是,書癡不是,陳皮皮更不是,即便他自幼便被稱為道門不世出的天才。」

    寧缺完全沒有想到,葉紅魚竟是對自己言語間刻意的調笑完全無視,不由有些無言,又聽著她提及陳皮皮,頓時流露出不贊同的神情。

    「天才本來就分很多種,修道天才的天賦本來就應該體現在修道上,而不應該只是像你我一樣體現在戰鬥或者殺人上,我這輩子從未見過像十二師兄這樣如此天才卻全不自知的人,說到道心之純淨無礙,他要比你和隆慶強上太多。」

    他看著葉紅魚警告道:「師兄看上去似乎不擅長戰鬥,但那只是因為他不喜歡戰鬥,如果將來某天他真被逼著去戰鬥,你大概便會明白他的可怕。」

    聽到他關於陳皮皮的點評,葉紅魚微微蹙眉,想著童年時在觀裡那個白白胖胖的小子,那個無聊無趣就喜歡偷看女道士洗澡的傢伙,那個在自己的小拳頭下像娘們一樣痛聲尖叫根本不敢反抗的懦夫,怎樣也想像不出他會多麼可怕。

    寧缺看著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問道:「你是怎麼成為裁決大神官的?我在長安只聽說了一些傳聞,說你把前任神座給殺了?」

    葉紅魚用極為尋常的語氣說道:「與光明神座的傳承不同,裁決神座從來都不指定傳承,沒有確定的繼任者,所以也就沒有歸座的過程,千萬年來,那方墨玉神座都是在血腥的戰鬥中不停變換主人,想要成為裁決大神官沒有別的任何途徑,我把前任神座殺死,那便自然繼承了他的位置。」

    寧缺神情微凜,問道:「如果西陵桃山上有別的強者,想要成為裁決神座,他們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殺死你?」

    葉紅魚淡然說道:「便是如此,只是看起來暫時似乎沒有人敢來殺我。」

    寧缺看著她說道:「但我知道有一個人很想殺你,也敢殺你。」

    葉紅魚知道他說的是誰,說道:「他殺不了我。」

    寧缺說道:「但你必須承認,他在裁決神殿這麼多年,有那麼多忠心耿耿的下屬,肯定不會放棄坐上墨玉神座的機會。」

    葉紅魚知道這場談話進入了正題,靜思片刻後說道:「隆慶就是一條狗,雖然他和羅克敵不同,不是掌教的狗,也不是我的狗,雖然他有很多連我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機緣造化,但他依然只是一條狗。」

    寧缺看著她的眼睛,說道:「你說狗不會反抗自己的主人,但你有沒有想過,一條瘋狗可不認識自己的主人是誰,它會變得瘋狂而危險。」

    葉紅魚靜靜回視著他,說道:「看來昨天在紅蓮寺裡,他給你留下的印象很深刻。」

    寧缺想著昨天那場淒寒的秋雨,染血的草葉,破廟裡的烈火,空了的箭匣,黑色的桃花,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說道:「昨天的隆慶讓我感到了恐懼。」

    葉紅魚說道:「但你還是贏了他。」

    寧缺說道:「但他沒有死,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次還能不能打贏他。」

    葉紅魚說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你不要告訴我,西陵神殿不知道他現在擁有怎樣恐怖,如果讓他活下來,他會變得一天比一天強大,一天比一天瘋狂,而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想殺的兩個人便是我和你,所以我們應該趁著他還不夠強大的時候,殺死他。」

    寧缺盯著她的眼睛,說道:「我請求你去殺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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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五十一章 神輦北行

    葉紅魚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他。

    寧缺看著她繼續說道:「隆慶活著,對你們西陵神殿,對我們大唐都沒有任何好處,而我現在沒有辦法去殺他,所以需要你親自出手。」

    葉紅魚忽然說道:「他既然背叛了神殿,那麼便無法再在昊天的世界裡生存下去,所以他肯定會離開中原,進入荒原。」

    寧缺說道:「我擔心的正是這一點,荒原漠闊無垠,他帶著那些墮落騎士往天棄山裡一藏,誰能再把他找出來?」

    「但要離開中原進入荒原,如果不從你們唐國走,便必須通過燕國的土地,我不認為隆慶和他的下屬能夠做到。」

    葉紅魚說道:「因為你忘記了燕國有一個人,和我們比起來,那個人才應該是隆慶最想殺的人,相對應那個人也最想隆慶去死?」

    「你是說崇明太子?」

    寧缺這時候才知道,原來西陵神殿早已做了安排,但他依然覺得不可靠,皺眉說道:「就算崇明太子能夠掌控燕國的騎兵,但終究都是些普通人,我不認為他有能力把隆慶殺死。」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就算不能殺死,至少能夠拖住他一段時間。」

    寧缺明白了一些什麼,說道:「拖延自然是為了等人到。」

    葉紅魚說道:「正是如此。」

    寧缺看著她的眼睛問道:「你親自去。」

    葉紅魚平靜回視他,說道:「我親自去。」

    寧缺頓時鬆了一口氣,說道:「再見。」

    葉紅魚細眉微挑,說道:「似乎你很不想看見我出現在你面前。」

    「如果是別的時候,我很願意泡上一壺好茶,切上幾盤牛肉,和神座大人您來一番促膝長談,直至夜燭漸盡……但我現在真的很著急。」

    「再好的茶也不能配牛肉,應該用烈酒來配,身為夫子的弟子,你居然會在食材搭配上犯這種錯誤,看來你真的很著急。」

    寧缺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靴子,想著昨天這雙靴子踩過的那些血水,說道:「昨天在紅蓮寺前,隆慶說過他有可能是冥王之子。」

    聽著這句話,葉紅魚笑了起來,笑容裡隱藏著的意味卻很複雜,她看著寧缺說道:「如今世間所有人都在猜測你就是冥王之子,只不過因為沒有證據,所以無論是我們道門還是佛宗都沒有出手,結果你卻說隆慶才是?」

    寧缺抬起頭來,攤開雙手微笑說道:「至少從這些年的故事來看,隆慶比我更像是冥王的兒子,因為他比我黑,也比我慘。」

    葉紅魚說道:「這不能說明任何事情,要知道,之所以現在所有人都在猜測你是冥王之子,是因為前任光明神座用他的眼睛,在長安城裡發現了你。」

    寧缺說道:「但是他看到的未必便是真實的,事實上當年西陵神殿最終還是否定了他的看法,觀主親自把他鎮壓入幽閣便是明證。」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後,忽然說道:「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年光明神座只是看錯,道門為什麼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觀主為什麼會重履人間國度,親自出手鎮壓?我不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我隱約覺得這件事情不會這般簡單。」

    「世間絕大多數事情,想的簡單便簡單,想的複雜便複雜,當年觀主之所以親自出手鎮壓衛光明,或許只是因為那個老頭執唸過盛,依然想在長安城裡掀起血雨腥風,殺死他臆想中的冥王之子,而觀主心繫天下及道門,哪裡會任由他挑起道門與書院之間的又一場戰爭?」

    寧缺平靜說道:「我有想過這些事情,但你大概沒有想過,就算衛光明是百年來西陵神殿最了不起的光明神座,但光明與黑暗始終是超越人間的領域,他憑什麼能夠看穿冥王這種層級存在的安排?」

    「也許當年衛光明看到的真相,只不過是鏡子裡的真相,所以錯把虛妄當成了真實,我只不過是冥王投在人間的一個假象,是鏡子裡的假人,而隆慶卻並不在這個鏡子裡,他才是真實的那一面。」

    道殿大門緩緩開啟,熊熊燃燒的火把,被殿內湧出的空氣拂動,石階週遭的光線頓時變得有些閃爍不安。

    血紅色的裁決神袍在夜風裡緩緩飄拂,葉紅魚神情漠然地走了出來,看著她的身影,包括紅衣神官在內的所有人趕緊躬身行禮。

    沒有和道殿裡的神官們有任何交談,也沒有去皇宮接受齊國皇帝的參拜,葉紅魚坐上神輦,帶著五百名神殿護教騎士和數十名裁決司下屬,就這樣離開。

    暮時神輦方至,入夜不久便要離去,她離開西陵神殿,降臨這個人間之國的都城,似乎只是專程過來與寧缺見面,替桑桑治病。

    一直保持著肅然沉默的裁決司下屬們,此時終於再也無法壓抑住心中的震驚,疑惑望向道殿上方那個幽暗的窗口,心想居然能夠讓裁決神座召之則來揮之則走,看來書院和神座的關係竟是出乎意料的親近啊。

    魁梧如山的羅克敵在神輦後方沉默行走,他神情漠然看著神輦幔紗裡那個若隱若現的曼妙身影,眼眸裡的狂熱貪婪神色一現即隱。

    癡於修道,故名道癡,但你真是信徒們眼中那個一心修道不問世事,甚至不識人間煙火的道癡?他默然想著,居然會借書院的勢,來讓自己在神殿裡的地位愈發穩固,這樣的人又豈會真的不識人間煙火?

    ……

    ……

    整個大陸秋風漸肅,地處北陲的燕國都城成京,更是寒若凜冬已臨,枯黃的落葉在靜寂的長街上被風吹拂著滿地亂滾,伴著簌脆的聲音碎成粉末。

    從晨時起,燕國都城的絕大多數街道都已經戒嚴,除了手持兵器的軍隊之外,街上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即便如此,那些軍卒依然顯得格外警惕,背著街道而站,盯著眼前所有能活動的物體,包括那些落葉也不例外。

    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在長街中緩慢移動的那座巨大的神輦,那座神輦剛剛由南城門入京,過燕國皇宮而不入,便又向北城門而去。

    那座神輦華麗巨大,彷彿就像是移動的道殿,再加上前後數百騎護教騎兵以及數十名裁決司的強者,按道理來說,應該行走的非常緩慢,事實上,它此時行走的也確實緩慢,然而神奇的是,前些天這座神輦還在南方的齊國都城,此時便出現在了最北方的燕國都城,這本身就已經近乎神蹟。

    神輦四周的幔紗非常輕薄,哪怕像冬日湖畔霧中的寒柳般,垂落了無數層,依然無法完全隔絕光線與寒風的滲入。

    神輦內有些寒冷,呵氣便成熱霧,葉紅魚卻還是穿著那件單薄的血紅色神袍,輕輕踩在絨毯裡的雙足赤裸著,似乎根本感受不到一絲寒意。

    崇明太子緊了緊身上的裘袍,儘量讓自己的坐姿更加端正恭敬,拚命不去看美麗少女的赤裸玉足,因為他很清楚這位少女雖然美麗,但在穿上這身血紅色神袍之後,她的美麗便已經屬於昊天,不是自己這些凡人所能親近。

    葉紅魚看著遠遠坐在數丈外的文弱男子,寒聲說道:「你很令我失望。」

    崇明太子唇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說道:「神座大人,雖然我也很想殺死我那個弟弟,但他畢竟也是父皇的兒子,在燕國裡有很多忠誠的下屬,最關鍵的是,他現在已經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燕國國力孱弱,實在是沒有辦法攔住他。」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再弱小的國度,也不是一個修行者所能抵禦,我在信中便說過,你攔不住他也要拖住他一段時間。」

    「令神座失望,實在是崇明的不是。」

    崇明太子看著城門外的北方原野,臉上流露出極為複雜的情緒,喃喃說道:「這一次他去了那邊,便再也沒有人能攔住他了。」

    葉紅魚看著他臉上的神情,若有所思。

    隆慶皇子和他的墮落騎士,成功地突破了西陵神殿的數道防線,在進入燕國疆土後,更彷彿融進了這片土地,悄無聲息地便穿越了成京,進入了荒原。

    在很多人看來,西陵神殿對這名叛教者的追殺,只能到此為止,因為即便是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叛教,道門也沒有嘗試過進入荒原追殺。

    因為那片看似荒蕪,實則富饒的土地,並不屬於中原人所有。

    昊天神輝,還沒有完全覆蓋那裡。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裁決大神官的神輦,並沒有在成京城折轉南下,而是繼續向著荒原裡進發。

    肅殺秋風在荒原上愈發強勁,某一時刻,竟是把神輦四周的重重幔紗全部吹了起來,此時才有神官震驚發現,那裡已經沒有了裁決神座的曼妙身影。

    在燕國邊塞西北方的原野上,有片不怎麼險崛的山巒,山裡有溫泉,山畔有碧藍如海的一片細湖,湖形若美人的腰。

    秋風在山崖間輕吹,葉紅魚身上的血紅神袍獵獵作響,勾勒出極為迷人的腰線,就像是崖下那細細的藍湖,能讓世間無數人心甘情願溺斃在其間。

    看著遠處幽藍湖畔的那幾個火堆,她臉上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正如同登上裁決神座一樣,這些對她來說都是水到渠成理所當然的事情。

    她既然答應寧缺會親自殺死那條瘋狗,那便一定會做到,無論要追到天涯還是海角,無論是在中原還是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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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五十二章 神袍揮展

    碧藍如海,其形似腰,實際上只不過是北方的一片狹長瘦湖,當年寧缺曾經在這裡停留過,莫山山和墨池苑的少女們在這裡暫歇過,這裡曾經發生過很多有趣的故事,而這些故事,葉紅魚曾經在雲霧中的吊籃裡聽說過。

    很遺憾的是,當她來到這片藍湖時,所以面對的不是溫泉帷幕後那個黑髮如瀑微濕的少女書癡,也不是那些長安城與大河國的吃食,而是遠處湖畔石堆間的幾處篝火,以及火畔的數十人。

    在紅蓮寺遭到寧缺反噬,隆慶陷入半昏半瘋的精神狀態中,幸虧被忠誠的部屬帶著逃走,而在他醒來或者說清醒之後,根本來不及感慨或是低落,便帶著這些部屬,毫不動搖地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千里旅途中,隆慶憑藉著在神殿多年的積威,再次成功地突破了裁決司設下的重重防線,並且收攏了很多最忠誠的下屬,賜予這些人珍貴的坐地丸,從而讓死傷慘重的墮落騎士隊伍,再次變得強大起來。

    自兩年前傳出隆慶死訊後,燕皇只餘一子,朝局再無爭端,燕國的朝堂和軍方,早已被崇明太子牢牢控制,所以神殿方面本以為,當隆慶帶著墮落騎士們進入燕國時,必然會遭到自己兄長最致命的重擊。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不知道隆慶使了什麼手段,又或是得到燕國某位大人物的暗中幫助,他和他的下屬們竟是輕而易舉地橫穿整個燕境,直至出塞也沒有遇到強力的狙擊,讓他們終於抵達了荒原。

    坐在火堆旁,隆慶皇子臉色蒼白,不時拿起手巾捂嘴,掩不住咳嗽,也無法讓雪白的手巾不被咳出的鮮血染紅。

    在紅蓮寺秋雨中與寧缺一場大戰,他身受重傷,到現在都沒有完全痊癒,他看著身前碧藍如海的湖水,看著那些被寒冽秋風堆著在湖面上行走的薄薄冰塊,想著兩年前從此間進入荒原,從而自己的一生都被改變,不由沉默無語。

    便在這時,碧綠勝藍的秋湖深處,忽然掠過幾道清晰的白色漣漪,水波前方的數道黑影明顯是魚兒留下的,只是要激起這樣大的水花,那魚得有多大?

    隆慶看著手中染血的雪白手巾,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把手巾收回袖中,然後緩緩起身,望向湖對岸那個穿著墨紅神袍的少女。

    那件神袍很薄,上面染著的紅色卻很濃,濃的像血一樣,落在那名少女美麗的身軀上,就像紅色的天鵝絨一般順滑,甚至有了肅穆莊嚴的感覺。

    隆慶對這件血般的神袍很熟悉,過往這些年,他無數次在墨玉神座上,看到裁決神座穿著這件血袍,他也曾經無數次幻想過,這件似乎染著億萬人陳年血跡的神袍如果穿在自己身上,那會是怎樣的感覺。

    可惜的是,這件血色的神袍新的主人並不是他。

    隆慶對裁決神袍的新主人也很熟悉。很多年前,他在天諭院嶄露頭角,正要燦爛奪目之時,有一個穿著青色道衣的小女孩,帶著倔強驕傲冷漠的神情,在神官恭敬的牽引下,來到了天諭院學生們的面前。

    從那天開始,葉紅魚和隆慶皇子這兩個名字便經常被人拿來做比較,一個是道癡,一個是西陵神子,同時離開天諭院,同時進入裁決司,然而令他感到無盡羞辱的是,他從來沒有贏過她,從來沒有走在過她的前面。

    在天諭院的時候,他的成績排在第一,那是因為她經常不參加考試。當他進入洞玄境的時候,她已經看到了知命境的門檻,他是神殿裁決司的二司座,她則是裁決司的大司座,兩年前在荒原上,他眼看著要先她一步踏入知命境,卻慘遭變故,而緊隨其後,他才有些落寞苦澀地知道,原來她早就隨時可以進入知命境。

    隆慶很清楚,自己與葉紅魚此生必有一戰,非如此,不能讓自己的道心真正通明,正如同寧缺對於他修道旅程的意義一樣。

    只不過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一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生。

    ……

    ……

    葉紅魚向秋湖上走來,**雙足輕輕踏在湖水上,飄然而行,血色神袍被湖風吹的不時捲舞,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渾身浴血的仙子,魅惑與聖潔相雜,別樣美麗。

    如果仔細觀察,才能發現,她每一次落足時,便有一片薄薄的冰塊飄到她的腳下,那些薄冰彷彿能夠感知到她的心意,又或者說她對這片秋湖上的所有事物的運行規律都掌握的極為徹底,這比踏湖而行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司座大人!」

    「神座!」

    穿著黑色盔甲的墮落騎士們,看著湖面上的血袍少女,震驚地紛紛站起,伴著戰馬陣陣驚恐的嘶鳴,很多人竟是恐懼地忘了準備戰鬥。

    隆慶沉默看著葉紅魚輕踩湖冰而來,靜思片刻,然後深吸一口氣,體內的念力磅礡而出,毫不猶豫地召喚出了自己的本命桃花。

    面對著這樣恐怖的對手,他清楚任何戰鬥手段或技巧以至於意志上的較量,都沒有任何意義,只能以自己最強大的本領與對方硬拚。

    黑色的本命桃花有五瓣,其中一瓣被寧缺的元十三箭射至枯萎,還有兩瓣則是在破廟前的自暴中凋落碾碎成粉,如今看上去不免有些怪異,悽慘中透著股令人噁心的醜陋意味,就像是海船上死了半年的腐魚。

    感受到隆慶皇子本命桃花裡蘊藏的死寂黑暗意味,墮落騎士們頓時精神一振,擺脫了對葉紅魚的天然驚恐,只聽得嗤嗤破空之聲大作,數十柄道劍振鞘而出,帶著淒厲的嗡鳴,向著湖面上的少女襲去!

    在隆慶皇子召出黑色本命桃花的那一瞬,葉紅魚臉上的神情微變,因為她感知到了那道死寂的氣息,聯想到知守觀裡的慘案,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至於那數十柄看似威力強大的道劍,則根本不在她的眼中,她甚至沒有投予任何的注意力,雙手微展神袍,聖潔的昊天神輝頓時在湖上散播開來。

    墮落騎士們在坐地丸的幫助下,絕大多數都擁有了洞玄境的修為,尤其是那幾名僥倖活下來的騎兵統領,境界更是高深,他們如今的本命道劍,跟隨著隆慶皇子的氣息,抹著向冥王犧牲後所換來的幽冥黑色,威力十分驚人,可以直接破開鐵甲重騎的正面騎,普通的修行者根本無法抵抗。

    然後西陵神術正好是這些幽冥道劍的剋星。

    當這些黑色道劍看似無可抵禦地飛到湖面上,飛進葉紅魚身周十餘丈的昊天神輝裡後,就像是鬼魅遇到了烈日,劍身頓時劇烈地顫抖起來,冒著陣陣青煙,發出類似哀鳴的悽慘叫聲,哪裡還有先前的威勢。

    有的黑色道劍見機不對,試圖飛離昊天神輝控制的範圍,但劍身上冒著的陣陣青煙,就像是無數條無形的繩索,緊緊地縛住它們,無論它們怎樣拚命地東突西刺,依然無法飛出這片聖潔的光輝,看上去就像燈罩裡的飛蛾。

    血紅色的神袍在玉臂上如瀑布般垂落,葉紅魚就以這種平靜的姿態,輕踏湖水緩慢而不可阻止地向著碧湖對岸行去。

    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昊天神輝,就像是一個極大的光罩,隨著她一道在湖面上移動,而那些黑色的道劍,也被她帶動著一道移動。

    這幅畫面很詭異,很震撼。

    **的玉足,踏上湖岸,在冰冷的沙礫地裡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

    聖潔的昊天神輝,漸漸斂沒於葉紅魚的身體。

    那數十柄黑色的幽冥道劍,如蒙大赦,便欲飛走。

    葉紅魚極為隨意地抬起右手,伸向空中,握住其中一柄幽冥道劍。

    在她的手握住這把幽冥道劍的瞬間,黑色的劍身似失火般冒出無窮青煙,而伴著這些青煙,道劍竟是漸漸回覆了光明的白色。

    其餘的數十柄幽冥道劍,有的成功地飛回了墮落騎士的身旁,更多的則是悽慘無比地摔落在寒冷的湖水中,濺起無數浪花,驚了無數湖魚。

    葉紅魚隨意奪劍,出劍的動作看上去似乎也很隨意。

    她一劍刺向那朵黑色的本命桃花。

    唯因隨意,所以根本不知劍意所指何方,那又如何躲避?

    面對著融合了軻浩然劍決和柳白劍意的這一劍,隆慶根本閃避不開,他也根本沒有想過閃避,臉色蒼白卻堅定地迎了上去。

    劍尖輕點黑色桃花依舊完好的一瓣。

    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

    以精純天地元氣凝成的黑色桃花,劇烈顫抖起來,竟瞬間便有崩裂之跡。

    隆慶的眼眸裡沒有任何絕望的情緒,只是堅定和冷酷,下一刻,他眼睛裡的黑與白再次融合在一起,變成了慘淡的灰色。一道極為貪婪狂暴的氣息,從他身上那件黑色的道衣裡噴射而出,頓時擾的秋湖蕩漾不寧。

    看著他那詭異的眼睛,葉紅魚微微蹙眉,神情顯得有些凝重,又有些厭憎,最後盡數作為了不屑的嘲弄。

    她輕拂神袍,聖潔的神輝混著極濃的血腥味,擊向身前那道貪婪氣息形成的漩渦,聖潔和血腥,這兩種絕然無法相混的氣息,此時從神袍袖中揮出,似乎變成了神殿幽閣裡那些被血水浸了千萬年裡的石塊——那些帶著血腥味的石塊,所守護的正是昊天的光輝。

    這樣的石塊,無論怎樣的漩渦都無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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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8 19:15:0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五十三章 風景

    看著葉紅魚輕拂神袍,隆慶面色驟寒,眼眸變得更加灰暗,直至灰的失去了所有生機,湖畔石礫地間那道貪婪卻又冰冷的寂滅氣息越來越濃。

    然而在這陰寒一片的天地裡,卻始終有一抹明亮無法抹去。

    那是一抹帶著濃鬱血腥味道的明亮,正來自於那件血色的神袍。

    神袍之袖翩然起舞於碧湖畔,袂角的每一次掀捲,便有一道帶著森森血腥意與神聖氣息的勁風襲向那片寂滅氣息形成的漩渦。

    這些勁風真的很像西陵神殿幽閣砌著的那些長滿青苔的石塊,連續不斷地進入那片漩渦中,就像從無盡空虛的天穹裡落入地面的湖水,震的週遭的天地元氣顫抖不安,四處流散逃逸。

    無數聲劇烈的轟鳴聲,在寂靜的碧湖畔連綿響起,受到隆慶那雙灰眸的影響,又被葉紅魚以如此神威攻擊,湖水翻滾的有如沸騰,潛藏在湖底深處的魚兒或暈或死,漸漸飄了起來,在水面上堆成一片片的慘白。

    稍遠處的山林,也沒有逃脫這無數次氣息對撞的恐怖影響,伸向湖水表面的千年老枝喀喇斷裂,林梢搖晃不安,本已凋零所餘無幾的枯黃樹葉,無力地飄向空中,不知稍後會落入湖中還是會被風碾成碎末。

    幾隻耐寒的喜鵲,尾羽驚恐地翹起,拚命地撲扇著向遠處飛去,然而為了熬過荒原艱難的冬天,它們已經吃的太多,變得太肥,速度根本無法提起來,所以也沒有能夠逃脫掉兩位強者戰鬥的餘波,哀鳴著墮地而亡。

    ……

    ……

    葉紅魚的身軀上,撕割出了無數道極細微的小血口,無數道極細的血水,便從那些傷口裡溢流而出,滲過輕薄的神袍。然後緩緩向地面淌落。

    浸透了血的神袍,顯得愈發的紅艷,就像是被露珠洗過的紅花,艷的驚心動魄,濕漉漉地神袍貼在她的身體上。美的驚心動魄,極為誘人。

    她的臉顯得有些蒼白,卻依然清媚動人一場大戰過後,細嫩的肌膚上沒有沾染一點塵埃,更沒有血跡,尤其是她的眼睛,異常明亮,卻又是顯得那般平靜,和身上淌血的神袍。媚惑的身軀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一身血腥,卻依然平靜而美麗,這代表著絕對的強大。

    湖畔石礫地上,數十名墮落騎士重傷不起,淌出來的鮮血把身下的石頭盡數染紅。

    隆慶單膝跪地,被汗水打濕的頭髮,悽慘地貼在額頭上,臉上那塊銀色的面具。不知遺失在何處,露出被嚴重燒傷的臉頰。

    葉紅魚緩步前行。

    她每走一步,身上流出來的鮮血便會多一分,臉上的神情卻沒有什麼變化,似乎感受不到那些痛楚,似乎她的身體有無數的鮮血可以揮灑。

    她向著隆慶走去,說道:「你現在確實比以前強了很多,我很意外,在紅蓮寺前。你居然沒能殺死寧缺,不過很遺憾的是,你依然沒有我強。」

    隆慶艱難地抬起頭來,看著越來越近的血紅衣袂,看著有些慘不忍睹的臉頰上,流露出奇怪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對葉紅魚講述紅蓮寺秋雨一戰中,寧缺身上所發生的那些詭異的事情。

    「我現在對墨玉神座沒有任何興趣,其實你真不需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扔掉司裡的下屬,單身冒險來殺我。」

    他喘息著說道,臉上依然帶著奇怪的笑容。

    葉紅魚走到他數丈之外,說道:「像我這種人,可不會相信你會心喪若死,要去浪跡荒原,尋找自由和內心真正的平靜,我知道你對那些不感興趣,所以我沒有道理讓你繼續強大起來,以至於能夠威脅到我。」

    隆慶扶著膝頭,疲憊說道:「像你這種人,要殺人之前向來沒有什麼多餘的廢話,所以我很好奇,你為什麼要給我交待遺言的機會。」

    「聽說你對寧缺說,你認為自己是冥王之子?」

    葉紅魚說道:「當然我這時候沒有殺你,更主要是因為我也需要休息片刻,我可不想與你這種廢物同歸於盡。」

    隆慶看著她嘲弄說道:「道癡現在居然也需要休息?是不是成為裁決大神官之後,你也被那方墨玉神座消磨掉了銳氣。」

    葉紅魚沒有因為他的嘲諷而生氣,平靜說道:「都說昊天之下,神座之上,即便是半神,依然不是真的神,是人就需要休息。」

    「是人就需要休息,是啊……很多人一直想成神,卻不知道能當人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只要不變成鬼便好。」

    隆慶有些落寞說道:「我現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冥王之子,還是天諭之人,不過大概怎麼也不能算是人了。」

    血紅色的神袍漸漸干凝,葉紅魚看著他平靜說道:「不管你是人還是神,今天都會變成鬼,如果你真是冥王的兒子,那我便送你去見你父親。」

    話音落處,她向前再踏一步。

    忽然間,就在此時,碧湖畔的山林裡,忽然響起密集的腳步聲,更有數道極為強大的精神力量凜然而至,瞬間籠罩石礫地。

    看著逾千名穿著皮襖,手拿各式兵器的草原蠻子,呼喝著從山林裡密密麻麻的湧出來,葉紅魚眼睛裡的明亮光芒驟然鋒銳起來。

    會在燕北邊塞出現的草原部落子民,只可能屬於如今已然風雨飄搖的左帳王庭,那麼此時籠罩石礫地的數道強大精神力量,肯定來自王庭的數位大祭司。

    「原來你和這些蠻子之間早有協議,只不過如今他們的日子並不好過,居然還能出動數名大祭司來接你,你究竟付出了什麼?」

    葉紅魚問道。

    隆慶站起身來,黑色道衫中間不停地淌著血水和膿一般的體液,想必是他身上的那個洞在先前的戰鬥中再受重創。

    「左帳王庭現在的日子確實很悽苦,被荒人和我們中原人兩面夾攻,就像我現在一樣,被光明的神殿和黑暗的寧缺兩面夾攻。你問我要付出什麼,才贏得這些草原人的信任,其實我什麼都沒有付出。」

    他看著葉紅魚說道:「我們燕人和左帳王庭相鄰而居多年,當了無數年的仇敵。也做了無數年的朋友,很湊巧的是,從很多年前開始,我就是他們新任單于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們現在擁有相同的處境,擁有相同的目標。」

    葉紅魚問道:「什麼目標?」

    隆慶說道:「重新變得強大起來,然後……復仇。」

    葉紅魚沉默不語。

    隆慶說道:「其實我沒有想到,會被你在這裡追上,不過幸運的是,正如你所說,你再如何強大,也只是一個人,並不是真正的神。所以你需要休息,讓我贏來了轉機,同時我也很感謝我自己,能在你的面前支撐到現在。」

    葉紅魚忽然微微一笑。

    她清媚的容顏略顯蒼白,這一笑頓時麗光大盛。

    隆慶沒有欣賞她的美麗的心情,雖然這些年在西陵神殿裡,他有時候也會為這個女子的美麗而讚歎無語。

    因為他看出了這抹笑容裡的嘲弄和輕蔑。

    「我確實不是神,只是一個人。所以我有時候偶爾還會保留一些人類的好奇心,比如你究竟是不是冥王之子,比如你向北入荒原究竟意圖何在,所以我一直在等,想看看究竟是誰會出現幫助你。」

    葉紅魚看著他平靜說道:「寧缺在雁鳴湖畔曾經說過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話,好奇心會殺死貓,我不明白,但我清楚好奇心有時候確實很容易耽擱事,然而很遺憾的是。你所能達到的層次,實在沒有辦法耽擱我殺死你。」

    隆慶臉上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寒聲說道:「現在我這邊有千名草原戰士,有七名大祭司,你還怎麼殺我?」

    葉紅魚像看白癡一樣看著他,說道:「你就在身前三丈,別說已經殘敗的左帳王庭,就算是金帳單于率領他的狼騎來此,又如何阻止我殺死你?」

    隆慶震驚說道:「但你殺死我之後,怎麼逃得出去?」

    葉紅魚說道:「本座神輦下西陵的目標是殺死你。又不是逃走,只要能夠殺死你,我能不能逃走,是很重要的問題嗎?」

    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卻需要何等樣強大的邏輯,何等樣無畏的心志,才能如此平靜的說出來?聽著這話,隆慶的神情驟然一凜。

    葉紅魚最後說道:「最重要的是,如果你變成一具沒有任何意義的死屍,左帳王庭的人還有什麼理由留下我?難道這些蠻子會重情重義到不惜滅族斷種,也要殺死我這個西陵大神官?隆慶,你真的很愚蠢。」

    隆慶臉色變得異常慘白,因為他知道葉紅魚說的是對的,如果自己此時便死了,左帳王庭的人憑什麼要替自己復仇,要和當代裁決神座戰鬥?

    他抱著最後的希望,說道:「但他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殺死我,因為我是他們能在荒原上活下來甚至壯大的最後希望!」

    彷彿是要證明隆慶的判斷,湖畔山林梢頭驟亂,那數道已然降臨在石礫地裡的強大氣息,瞬間變得更加狂暴,襲向葉紅魚的身體。

    那些氣息裡蘊著自然的狂野力量,甚至隱隱帶著某些荒原野獸的味道,那是草原蠻人祭司們獨有的精神攻擊!

    葉紅魚臉色微顯蒼白,望著那片山林,目光寒冽異常。

    一聲驕傲而霸道的輕哼,起於她的薄唇之間。

    幾乎同時,遠處山林裡響起一聲痛苦的悶哼。

    那片幽暗的林中,一名穿著名貴裘衣、佩著數樣骨質法器的左帳王庭祭司,帶著恐懼的神情,慘然坐倒於地,他身上一根極細的骨器瞬間崩散,兩道帶著黑色的鮮血,從他的鼻孔裡流了出來,竟是受了極重的傷。

    葉紅魚看著那片山林,感受著那數道精神氣息,不屑說道:「居然敢用精神念力來傷本座,真是勇敢無比,也是愚蠢無比。」

    未曾相見,一名左帳王庭的祭司,便識海被破,內腑流血,山林裡的幾位草原祭司互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震驚與恐懼。

    道癡葉紅魚。最令修行界震驚的便是她萬法皆通,遇著劍師,她便是更強大的劍師,遇著陣師,她便是更優秀的陣師。遇著念師,她便是最恐怖的大念師。如今她已然成為裁決大神官,又怎麼會畏懼這些草原祭司的精神力?

    葉紅魚望向隆慶。

    她先前搶的那柄幽冥道劍,早已被隨手扔掉,此時出手的是一直靜靜隱在血色神袍裡的道劍,她的本命道劍。

    劍若無鋒,出衫而游,靈動若魚,卻在空中帶出一條筆直的白線。

    隆慶面露絕望。慘慘一笑。

    然而就在這時,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

    一道閃電自天而降,沒有絲毫偏差,擊中了空中的道劍!

    片刻後,轟隆沉悶的雷聲,才在天空中響起。

    一響便綿綿無絕期。

    荒原的寒秋少雨,今日更無雨,然而卻有了雷。

    無數記天雷轟向碧湖與山林。震耳欲聾,湖水搖撼難寧,湖畔石礫地上煙塵大作。

    不知過了多久,雷聲終於停了。

    此時的天色變得陰晦了很多,漫天的煙塵,似乎飄搖而上,變成了厚厚的黑雲,籠罩了這片湖山。

    葉紅魚收回道劍,抬頭看天。只見黑雲之後,隱有雷光斂而未動。

    天意難測,天威難測。

    她沉默看著天穹,不知在想些什麼。

    隆慶被震飛到了更遠處,他靠著一塊岩石,被燒燬的臉上,寫滿了興奮與狂熱的情緒,一面咳血,一面放聲大笑。

    他看著葉紅魚,面容扭曲。瘋狂地喊道:「我說過我不是人,那我自然身負天意!我就是天諭之人!你看看!昊天真的沒有遺棄我!」

    「葉紅魚!只要天不亡我,你能奈我何!」

    ……

    ……

    葉紅魚根本沒有理會隆慶的瘋狂叫喊,只是抬頭看天,看的很認真很專注,似乎那片雲後有極美麗的一幅風景。

    她看到了那幅風景。

    她的神情有些微微惘然,然後漸漸復為漠然。

    然後她看到極遠處一座山崖上,有一個人,那座山崖極高,所以那個人也站的極高,高的似乎伸手便能摸到天上的雲層。

    那個人梳著道髻,穿著淺色道衫,負著一把木劍。

    從看到山崖上那個人開始,葉紅魚便不再看天,因為她的眼中便只有他,然而無論她怎麼看,那個人依然沉默,沒有任何動作。

    葉紅魚的神情愈發漠然,眉梢彷彿多了層淺淺的霜。

    然後她難以抑止的憤怒起來。

    這是她這一生,第一次對那個身負木劍的男人產生憤怒的情緒。

    她霍然迴首,再次望向隆慶,殺意再作。

    彷彿有所感應。

    遠處山崖上那個男人微噫一聲。

    看似緩慢流動,實則湍流不安的厚厚黑雲裡,忽然擠出十餘團明亮,然後化為十餘道雷霆,再次向碧湖處落去。

    雷霆再至,湖沸石裂俱不安,天地氣息被撕扯成無數碎片,化作恐怖的颶風,在湖畔的石礫上狂暴穿行。

    電閃雷鳴,血紅色的裁決神袍在風中飄舞,那個身影始終沒有倒下。

    ……

    ……

    逾千名的草原蠻子,衝出密林還沒有來得及靠近湖邊,便被從天而降的這些雷霆震的神魂不寧,那股生命本能裡對天穹的敬畏,讓他們跪倒俯於地,不停地祈禱著天神能夠饒恕自己的罪孽。

    密林裡那七位左帳王庭的祭司,相比於這些普通人來說,要清醒冷靜的多,然而也正是因為他們能夠感知這些雷霆裡面所蘊藏的威嚴與力量,所以實際上,他們比那些普通人更加震驚。

    而當他們看到血色神袍在狂風中飄舞,那個身影在雷霆間依然倔強地不肯表示服從的畫面時,心中的震驚終於抵達了巔峰——果然不愧是傳說中的西陵大神官,居然擁有如此恐怖的意志力,敢於天爭!

    ……

    ……

    風雷漸息。

    葉紅魚站在滿地坑洞的湖畔,身影顯得有些落寞。

    她不再看隆慶。

    也不再看遠處山崖上的那個身影。

    她沒有看雲端風景。

    她沒有看湖山風景。

    她什麼都不看。

    只是看著自己,看著自己的影子,默默看了很長時間。

    她大喊了一聲。

    這聲喊很清脆,很憤怒,在回覆安靜的湖山間,傳了很遠很遠。

    這聲喊裡。充滿了不甘。

    一道鮮血,從她的唇角緩緩淌下。

    山林中,那數名來自草原的左帳王庭祭司,被這聲喊裡蘊含著的恐怖精神衝擊,震的連噴鮮血。直接倒下,昏死不知。

    ……

    ……

    站在遠處山崖上的葉蘇,聽到了這聲憤怒的喊叫。

    他知道她的憤怒指向的是自己。

    這是他的妹妹,這一生第一次對他表示憤怒,甚至隱隱有挑戰的意味。

    葉蘇沒有不悅,他很喜悅。

    他喜悅地想要手舞足蹈,喜悅地想要縱情長嘯。

    因為他知道,看過今天這幅真正雷霆風景的她,不會再是那個看著自己背影。想要接近、卻永遠倔強或自卑地不敢開口的妹妹。

    從今天開始,她就是葉紅魚。

    然而他依然不能讓她殺死隆慶。

    因為這是觀主還不想那個叛教者死去。

    葉蘇抬頭看天,看著彷彿觸手可極的厚厚雲層,看著雲層後那些緩緩積蘊的明亮雷霆,猜測昊天似乎也是這樣想的。

    ……

    ……

    以劍引雷,乃是傳說中的劍道境界。

    葉蘇在長安城小道觀裡有所悟,看來果然在修道路上再進了一大步。

    如果是以前,葉紅魚只會替兄長喜悅。

    然而今天她的情緒很複雜。不甘而且憤怒。

    最關鍵的問題是,雲層是從何處來的?

    坐上墨玉神座,成為裁決大神官後,天人感應漸深,在她的目光穿過那些看似恐怖的雷霆黑雲,看到天空那幅真正風景的時候,她便隱隱感知到了昊天的意志。

    然而幾乎同時,不知因為不甘還是憤怒,她竟忽然生出戰上一場的衝動!

    身為裁決大神官。哪怕是偶爾閃過這等念頭,便是極大的不敬,最深重的罪孽。

    葉紅魚察覺道心微有不寧,驟然一凜,極為強悍地從那種危險心境裡脫離出來。

    她緩緩低首,黑色的髮絲在微風中輕輕飄拂。

    雷霆漸斂,雲層漸散,沒過多時,便消失無蹤,露出清湛的寒秋天空。

    葉紅魚不再去想先前那充滿褻瀆意味的一閃念。

    但心念即生。又如何能真正抹除?

    哪怕只是一閃,也必在心境裡留下痕跡。

    雲消雷散。

    她依然低著頭。

    在她心底深處的最深處,在她自己都看不到的某個地方,似乎有個聲音正在漠然地說著,這似乎也做得。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葉紅魚抬起頭來。

    「沒有我的允許,不准回中原。」

    她看著隆慶,平靜說道:「不然就算天能容你,我也不讓你活。」

    血色衣袂輕飄。

    她轉身離開碧湖。

    ……

    ……

    葉紅魚離開齊國都城之後,寧缺沒有馬上便帶著桑桑離開。他首先需要把師傅留給自己的馬車修好,不然其後的旅途雖然不長,也沒有辦法繼續走下去。

    他現在已經知道,那位出身光明神殿的蒼老紅衣神官叫做陳村,他已經確認,這位紅衣神官對桑桑的忠誠,要遠遠超過自己對書院的熱愛,於是他當然不會錯過利用對方的機會,讓他幫著尋找修復馬車以及別的事物所需要的材料。

    有這樣一位身份尊貴的人物幫助,寧缺在齊國也享受到了在大唐時的同等待遇,這個西陵屬國幾乎所有的珍稀材料,都任他使用。

    平日裡這座白色道殿幽靜無比,現在則是被各種各樣恐怖的聲響所佔據,鐵鎚不停敲打著鋼鐵車廂壁,發出如雷般的撞擊聲,尖硬工具重鐫刻符線時所發出的令人牙酸的難聽摩擦聲,珍稀金屬融化澆築時發出的類似人類腹演的噁心聲音,交替著迴響,而且似乎永遠沒有停止的那一刻。

    再如何虔誠專注的神官,也無法頌讀教典,再如何勤奮的護教騎兵,也沒有心情練武修行,就連紅衣神官陳村臉上的皺紋,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加。

    好在寧缺在這方面的天賦雖然不如六師兄,但也算極為驚人,沒有過多長時間,那輛黑色的馬車便修復如初,能夠輕裝上陣。

    如果不去注意車廂壁上那些醜陋的疤痕的話。

    離開齊國都城時,紅衣神官陳村派出了一隊騎士護送,相信接下來的安全應該沒有什麼問題,於是寧缺終於有了心情看看窗外的風景。

    真正讓他心情好轉的原因,其實是現在有人在窗邊陪他一道看風景。

    在葉紅魚的幫助下,桑桑的病情終於得到了控制,不再終日昏睡,雖然依然有些虛弱,但至少可以看風景,或者看寧缺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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