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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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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十四章 開天窗的黑色馬車

    夫子聞言大怒,斥道:「我怎麼就教出你這麼個蠻不講理的傢伙?」

    二師兄一怔,心想自己拜在老師門下以來,一直謹守禮數規矩,世人皆知是最講道理的人,怎麼老師卻說自己蠻不講理?

    問過雖不喜,卻先自省,他長揖及地問道:「老師,上次在崖洞前議復仇二字,您曾讓我轉告大師兄,行事須斬釘截鐵,難道弟子悟錯了意思?」

    夫子怒道:「你大師兄性情溫和,仁念太過,所以需要以你為鏡,學習如何直接一些,而你這傢伙性情太過直接,所以我一向教育你需要謹慎一些,結果現在呢?你都不明白是什麼事情,便要喊打喊殺,徒有小師叔之勇,卻無小師叔之……好吧,他也確實沒有別的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然則你和你小師叔,除了勇敢比我勇敢,還能有什麼?」

    二師兄最講究孝悌之道,面對老師嚴厲的訓斥,按道理他不應該做任何辯白,就算要尊重道理,也要待老師氣消之後再做計較,只是此時聽老師提到自己最尊敬的小師叔,不知如何辯白的話脫口便出。

    「老師,記得小時候小師叔曾經對我和師兄說過一句話,如果我們只剩下勇氣,那麼勇氣便是我們所擁有的全部。」

    夫子聞言一怔,忽然大笑起來,揮袖說道:「有理有理,其實這意思我對你小師弟也說過,若黑夜真的來了,反抗便是,哪裡用思考太多?」

    大師兄想起童年時小師叔騎著黑驢離開後山時留下的這句話,沒有像老師和師弟那般展顏而笑,而是愈發憂慮,說道:「既然終究是要反抗,為何不在黑夜到來之前便提前做些準備?」

    夫子斂了笑容,說道:「因為我們不知道風從何處起,黑夜從何處來。那麼我們提前做的一切,都有可能是錯的。當然,我希望我們所有的猜測都是錯的,黑夜最好能夠不來,」

    大師兄抬頭望天。嘆息說道:「黑夜若要到來,光明應該最為著緊,為何昊天卻始終沒有什麼反應?真不明白這天,究竟在想些什麼。」

    夫子抬頭看著漆黑的天穹,說道:「看。又是我曾經說過的話,世間沒有無所不知的人。我不知道這天在想些什麼,無數年來,它一直在不斷證明這一點,那麼我們至少知道它是不可知的。」

    ……

    ……

    世間億萬民眾早已忘記了盂蘭節的起源和由來。冥界依然存在於他們的傳說,童年時的故事裡,然而早已變成了真正的傳說或故事。沒有人相信冥界真的存在。更沒有人相信什麼冥界入侵的胡話。

    在人們眼中,盂蘭節是個祭祖飼鬼的重要節日,而那些沿街擺放的蘭花盆,穿著古服的少女。各種誘人的吃食,游燈的習慣。更是讓這個節日沒有沾染半點陰森的鬼氣,充滿了美好和迷人的意象。

    爛柯寺的盂蘭節會自然是修行界的盛事,盂蘭節本身也是世間的一次盛事,除了修行者,還有無數遊客香客和各國的官方使團,依循著距離的遠離,從不同城市依次出發,向著爛柯寺而去。

    唐國依照舊例也派出了使團,使團的級別很高,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代表陛下巡遊世間的使臣,竟是鎮西大將軍冼植朗。

    鎮西大將軍乃是帝國四王將之一,在夏侯死後,地位愈發顯得重要。冼植朗大將軍本人也是一位傳奇人物,武道修行境界極為普通,卻憑著精妙比的戰場指揮,而屢立戰功,不斷提升直至今日。

    在崇尚武力的大唐軍方,四位大將軍當中有三位是武道巔峰強者,冼植朗個人武力如此孱弱,卻能與另外三人並肩,僅憑這一點,便能想像此人在智謀或別的方面擁有非常驚人的能力。

    如此人物,自然絕對有資格代表大唐天子巡視天下。只是使臣一般都是由文官擔任,即便皇帝陛下想對佛宗表達足夠的尊重,那麼派個有爵位的清貴文臣也足矣,何至於讓一位大將軍出面?所以這個任命依然引起了長安城極大爭議,也引發了南晉諸國的極大疑慮,誰知道這位大將軍沿途會看風景還是看城防,誰知道好戰的大唐是不是又想掀起新的戰爭?

    直到最後,人們才從某些小道消息裡確認,皇帝陛下之所以讓冼植朗出使,主要是基於以下原因:夏侯死後,他曾經擔任的東北邊軍元帥一職始終空懸無人,而大唐西面的月輪早已不構成任何威脅,所以冼植朗想要調往土陽城。世人皆知,公主府裡那位殿下近些年來一直在試圖拉攏這位鎮西大將軍,所以這個消息直接導致了皇后娘娘的盛怒,為了平撫妻子的怒意,皇帝陛下不得不臨時擱置調令,又為了安撫女兒和國之重將,便乾脆讓冼大將軍去爛柯寺遊覽散心。

    皇帝陛下此舉,簡直近乎於胡鬧,完全是在把國家大事當家務事處理,令人哭笑不得,不過卻又讓世間很多被家務事搞的焦頭爛額的男人們生出諸多同情之心,又讓那些嚮往愛情的少女們更添仰慕。

    隨同使團一同前往爛柯寺的,還有紅袖招的舞團。

    三十年前,唐國先帝強行把紅袖招從南晉召至長安城後,紅袖招裡的女兒們只是在後一年去過一次爛柯寺參加盂蘭節祭,此後便再也沒有出過長安城,時隔二十餘年,紅袖招再次出行,也吸引了很多目光。

    所有的目光都在大唐官方使團的車隊上,沒有人注意到,在使團後方約十幾里地外,有輛黑色的馬車正在官道上孤單地行駛。

    那輛黑色馬車的車廂壁上刻著繁複難名、有若重錦的線條,看森寒的反光竟似鐵鑄一般,應該沉重到了極點,然而奇怪的是,拉車的那頭黑色駿馬意態閒適,馬車行走在官道上幽寂無聲,似乎輕若羽毛。

    ……

    ……

    「鎮國鎮軍鎮東鎮西……怎麼咱大唐的王將都是在鎮,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一個鎮關西,想起來了,你不知道鎮關西是誰。」

    車廂裡。寧缺靠在軟榻上,帶著滿足的神情說道。

    這輛黑色馬車是師傅顏瑟留給他的華麗遺產。外表看著普通冰冷甚至有些生硬,車廂卻很寬敞,用具更是豪奢舒適到了極點。

    車廂用精鋼打鑄而成,份量極為沉重。當初他還沒有能力激發車廂板上刻著的那些符線時,大黑馬拉的痛苦不堪,車輪碾過,大地迸裂,同樣是鋼鐵打造的車輪起不到任何減震作用。顛的他無比難受,所以他很少會坐這輛馬車。

    如今隨著修行,浩然氣愈發深厚,境界逐漸提高,尤其是經過七師姐的指點。他終於明白車壁上那些紋線並不是純粹的符,而是一種複合型符陣,掌握了車壁上的符陣。淡渺的天地氣息盈蕩在黑色馬車周圍。產生了某種浮力。

    沉重的黑色馬車變成了浮在水裡的一根羽毛,車輪再如何硬,坐在車中的人也不會感覺到顛簸,痛苦的旅途頓時變成了享受。

    只不過車壁上的符陣雖然是永久性的。能夠召喚自然裡的天地氣息,但要維持符陣運轉。本身也需要天地氣息來驅動,寧缺如果不想自己的念力枯竭而死,便需要每隔一段時間,在車廂裡的陣眼樞裡放置一顆寶石。

    這種蘊藏著相對濃度較高天地元氣的寶石極為珍貴,即便在長安城的珠寶行裡也很難找到,如今黑色馬車能夠在漫漫旅途上如此輕鬆,全靠他在離開之前去天樞處和南門觀坑蒙拐騙偷搶弄了一箱子寶石。

    黑色馬車很奢華,消耗寶石之多更顯奢華,如果他不是書院的十三先生,沒有整個大唐帝國替他提供資源,根本不可能做到。

    寧缺明白這個道理,當初代表書院入世時,師兄也曾經給他講過,所以他雖然不想關心朝廷裡的這些事情,卻不得不關心。

    「冼植朗是個很有趣的人。」他說道。

    桑桑閉著眼睛,輕輕嗯了聲。她的身體已經基本康復,這時候之所以閉著眼睛,嗯的如此輕柔,是因為她舒服地不想睜眼,更不想說話。

    馬車的廂頂,被寧缺和六師兄開出了一道天窗,夏日熾烈的陽光,從那道天窗裡透進來,灑落在她的身上,一路溫暖。

    黑色馬車由精鋼打鑄而成,無論顏色還是材質,都最能吸附熱量,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桑桑身體裡的陰寒氣息的緣故,馬車被烈日曝曬了很長時間,卻依然顯得那般清涼,沒有絲毫悶熱的感覺。

    寧缺更不會覺得熱,桑桑冰涼的小腳一直在他的懷裡,就像抱著兩隻被冰鎮了數日的小玉魚兒,非常舒服。

    他把桑桑的小腳挪了挪位置,伸手從身旁矮几上端起精緻的小瓷壺,飲了口清香怡人的毫尖,轉頭向窗外望去。

    只見窗外官道兩側農田青青喜人,有農夫正在粉刷自己的家園,有楊柳在風中輕搖,有孩童光著身子在水田里嬉鬧。

    這些畫面總是那麼容易便讓人覺得愉悅幸福,寧缺看著那些光溜溜、皮膚黝黑的頑童,總覺得自己曾經在哪裡見過一般,然後他想明白,只要行走在大唐境內,便很容易看到類似的畫面,因為幸福總是相似的。

    他望向桑桑微黑的小臉,笑著想道這次的漫長旅途就算沒有終點,其實也挺好,此時,大黑馬彷彿感受到了他的心意,歡快地輕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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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十五章 路遇

    黑色馬車一路尾隨著前方的使團車隊,快要靠近一座縣城時,官道兩側多了些建築,寧缺卻還是喜歡鄉間風光,便讓大黑馬下了官道,駛上略窄卻依然平整的縣道,反正他有信心自己不會跟丟前面的使團。

    縣道兩旁的田園風光更是美麗,還留著些原始淳樸的味道,又不知行駛了多久,看著前方的村莊,黑色馬車停在了村外一株大樹下。

    那棵大樹不知是什麼樹,樹冠面積極大,青葉繁茂,就如同一柄大傘,遮住了熾烈的陽光,落下蔭涼陣陣。

    寧缺解開大黑馬,讓它自去玩耍散心。他走到大青樹下,摸著那些粗實的樹皮,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書院的同門們不喜歡出山,因為他們更在乎各自的精神領域,單純精神上的快樂便已經足以讓他們感到充實,但他不一樣。

    他自幼生活在岷山裡,山林對他來說就像家一樣熟悉親近,而且他自幼流浪成了習慣,所以很不喜歡長時間在一個地方呆著。

    他曾經無數次站在山林裡眺望遠處冒著炊煙的村莊,又無數次因為恐懼而背著桑桑默默離開,大概正是因為這一點,所以他對這些鄉村風景極為著迷,那年回到長安城之前,他選擇牽著桑桑的手穿過田野鄉村,便是基於這種心理,此時他選擇偏僻的郡道,停在村莊外,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桑桑走下馬車,看著他有些羞澀說道:「先前睡著了。」

    寧缺說道:「這麼舒服,我也想好好睡一覺。」

    桑桑明顯還沒有適應自己的角色轉換,習慣性讓認為自己還是個小侍女,想著自己就那般自顧自睡去,著實有些不像話,為了彌補這種過失,她努力記起先前睡著前聽到的最後那句話,問道:「怎麼有趣?」

    寧缺愣了愣,才明白她回答的是一個時辰之前自己的問題,不由想笑,看著她臉上的認真神情,又不想打擊她的積極性,回答道:「離開長安城之前,陳七專門來找我說過話,他說這位冼大將軍早年間也在魚龍幫裡混過一段時間,而且與朝小樹的關係不錯,這裡說的早年,甚至還要早在齊四他們之前,只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冼大將軍成了大將軍,朝小樹卻一直還住在春風亭。」

    「你是說這個人有問題?」桑桑問道。

    只有寧缺才能聽懂桑桑的話,她說一個人有問題,不是說這個人需要被懷疑什麼,有什麼值得警惕的地方,而是說這個人不好。

    寧缺搖頭說道:「就算有問題,也是皇帝陛下當年的安排,就算他真如長安城裡的流言所說,對東北邊軍志在必得,也只能說明他有一個軍人應有的驕傲自信以及野心,皇帝不急太監不能急,我們更不用急。」

    桑桑說道:「聽說皇后娘娘很不高興。」

    寧缺說道:「不要忘記,陛下也要算是老師的學生,等於說是我的師兄,那是個真正有智慧的人,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真把國家大事當家務事辦,只不過藉著皇后的怒意順勢警告某些人一番。」

    桑桑好奇問道:「哪些人?」

    因為事實上她並不好奇這些事情,所以她此時睜大眼睛,做出好奇的模樣顯得很刻意,很幼稚,於是很可愛。

    於是寧缺在她小臉上親了一口。

    桑桑有些羞,卻沒有躲開。

    她沒有躲開,不是因為慌亂而無措,而是她認為自己被寧缺親,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那麼你要親便親吧。

    看著小姑娘明亮的眼睛,寧缺反而有些心慌意亂,咳了兩聲後繼續說道:「自然是打壓冼大將軍……不,更準確地說,陛下是在警告自己的女兒,不要把手往軍隊裡伸的太深。」

    「為什麼?難道陛下準備傳位給皇后的兒子?」

    桑桑好奇問道。這一次她是真的好奇,因為李漁是她在長安城裡不多的朋友之一,更因為她清楚這件事情和寧缺有關係。

    寧缺說道:「我不知道,反正這事和我們也沒關係。」

    說沒關係,終究還是有關係,不然他怎麼可能去思考這些問題,正如十幾里外使團裡那些紅袖招的姑娘們,也是需要他考慮的問題。

    簡大家並沒有拜託他沿途照顧那些姑娘,但以他和紅袖招之間的關係,如果真的發生什麼事情,他也沒辦法不管,除了彼此之間的交往,更重要的是,書院天然具有照顧紅袖招的責任——三十年前那個叫笑笑的女子,是小師叔的未婚妻,差一點便成了他們的小師嬸,是簡大家的親姐姐。

    二十餘年前,紅袖招最後一次出國演出,便是受邀參加爛柯寺的盂蘭節會,也正是在那次盂蘭節會上,他們的小師嬸香消玉殞,如今時隔二十餘年,紅袖招將會再次出現在爛柯寺,寧缺如何能不警惕?

    ……

    ……

    便在這時,寧缺忽然感覺到有人正在靠近,不由眉頭微挑,向著大樹那方望去,只見一道黑影閃電般向這邊掠來。

    以他的眼力當然能看清楚那道黑影便是大黑馬,令他感到警惕的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竟讓大黑馬顯現的如此慌張。

    要知道除了十幾年前那場天災之外,大唐民間的治安向來良好,寧缺並不擔心自己的安全,而且就算真出現了罕見的賊匪,他並不介意順手除了暴安個良,替書院揚揚名,哪怕出現的是修行者也無所謂。

    先勝觀海再殺道石,砍瞎柳亦青,直至不可思議地戰勝了夏侯,某人的實力得到了無數次印證。雖然王景略不可能服氣,但如今的修行界已經有了一個共識,書院十三先生寧缺,才是真正的知命以下第一人。

    更何況有桑桑這位光明大神官繼任者在旁,寧缺本命在手,甚至敢與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正面一戰。當然,那些晉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肯定很清楚他和桑桑的身份背景,誰會閒得沒事同時招惹書院和西陵神殿。

    ……

    ……

    大黑馬跑回寧缺二人身旁,留下一路煙塵,不停喘息,顯得極為恐慌。

    寧缺神情凝重看著煙塵處。

    煙塵漸散,只見一個赤膊漢子舉著草叉,啊呀呀叫著衝了過來。

    「賊馬休跑!看俺打不死你!」

    ……

    ……

    事情很快得到了說明,原來大黑馬四處遛彎散心,聞著前方村落裡的香氣,控制不住心神,循著味兒跑到人家窗外,把頭探進窗內,偷吃了農家的飯菜,然後被農戶主人發現,便惹來了這一場追殺。

    寧缺狠狠地瞪了大黑馬一眼,心想你丫真是沒出息的憨貨,少爺我天天黃精靈果給你補著,居然還要去偷別人家的飯菜!而且居然被一農夫拿著草叉就追的如此驚恐萬分,喘息的欲仙欲死?

    大黑馬羞愧地低下頭去,顯得老實無比,心裡默默想著,沒忍住偷吃是自己的錯,如果不表現的狼狽一些,誰知道會被你怎麼收拾。

    寧缺望向那農夫,苦笑著拱手道歉。

    那農夫撐著草叉,扶著腰,真的累到氣喘吁吁,說道:「這傢伙跑的真***快,果然好馬!難怪我熬一盆大碴子粥,竟被一口吞了!」

    寧缺聽說大黑馬偷吃的竟是一盆大碴子粥,更是覺得丟臉丟到了老家,苦笑說道:「能吃慣偷懶,真好不到哪裡去。」

    農夫聽著這話卻是極不贊同的搖了搖頭,說道:「當年我在騎兵營裡,可沒見過比它更好的,就算是將軍的座騎都沒它好。」

    大唐實行的是三年募兵制,為開闢疆土的需要,軍隊規模不小,加上民風尚武,所以很多男人都有從軍的經歷,聽著這話,知道這農夫原來也是從行伍裡退下來的,寧缺也不覺得驚奇,從懷中掏出銀錢遞了過去,說道:「這便當是那鍋粥的粥錢,鍋想必也髒了,也算在裡面。」

    那農夫渾不為意地擺擺手,說道:「隔窗看著這馬神駿,我猜著應該有主,所以追過來看看,何至於差這點粥錢。」

    寧缺笑著說道:「如果不差這點粥錢,為何要追過來看?」

    農夫理所當然說道:「那是因為你這後生態度好,若你態度稍有怠慢不妥,那我差的便不止粥錢,還差熬粥的工錢了。」

    這種理所當然,書院裡面常見,唐人裡面也常見,寧缺非常喜歡這種理所當然,笑著說道:「既然如此,我便不與你虛套。」

    農夫看著那輛黑色馬車,還有穿著侍女服的桑桑,猜到他們是在這裡暫時休息,邀請道:「這裡說話不方便,去我家說。」

    寧缺擅長與人打交道,也喜歡這農夫性情,但他骨子裡依然還是當年那個冷漠的少年,聽著這話便想婉拒。

    未曾料到,那農夫竟是再三堅持,說道:「既然是跑長途,總得常備清水,你若在意,走時給我銀錢都行。」

    寧缺還想拒絕。

    農夫看著他皺眉說道:「我看你模樣,便知道你也是在軍營裡呆過的人,怎麼做起事來如此婆婆媽媽。」

    寧缺看著農夫眉眼間的堅毅,忽然想起了久別的渭城,想起了渭城裡那些軍漢,還有自己臨別前給馬將軍留下的那三句話。

    「那便去。」他笑著說道:「不過我還要喝酒。」

    農夫大笑說道:「自家釀的包穀酒,不管好,但管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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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十六章 心血

    村莊很漂亮,十幾座民宅看似散亂地排在一大片草坡之下,草坡上有數十排葡萄架,不遠處有條小河,河旁是石塊修砌而成的磨房。

    農夫的家在村口,屋頂搭著淺灰色的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搭的厚密的原因,竟然看著有些厚重的感覺,房牆色是極淡的土灰,門上卻塗著紅漿果汁混樹汁的漆,再加上屋前綠幽幽的草,藍色的院柵,整體顯得格外鮮艷。

    屋內的陳設倒是尋常,寧缺那雙被田園風光餵飽的眼睛終於可以暫時休息。農夫熱情地招呼他們坐下,解釋說自己的老婆孩子去山後的林子裡去摘什麼野果,然後端出了妻子給他預備好的、談不上豐盛的菜餚,又在井旁去洗了盆瓜果和一把時新野蔬,把醬碗和酒壺往桌上一擱。

    寧缺也不客氣,就著蘸醬菜和一碗豬蹄,便喝起起酒來。他本就是個好酒之人,酒量卻很糟糕,想著稍後還要趕路,喝了兩碗,便把酒碗遞給了桑桑。

    桑桑越喝眼睛越亮。農家自釀的包穀酒不可能比九江雙蒸更烈更美,但只要是酒,便能令她歡喜。農夫看著這個身穿侍女服的小姑娘居然如此擅飲,頓時夢迴吹角連營當年,興奮地與她拼起酒來。

    能夠在酒道上戰勝桑桑的人,以前沒有出現過,以後也永遠不可能出現。寧缺不行,隆慶不行,農夫自然也不行。沒有過多長時間,他黝黑的臉頰便變得通紅,言談間酒氣漸重,口齒也變得有些不清。

    便在這時,小院外傳來腳步聲,然後是急促的叩門聲和催促聲。

    寧缺早就聽著動靜,想著從來只有話本小說裡的欽差大臣,才會隨便吃頓飯,便遇著不長眼的歹人,難道如今的自己也有了這等待遇?

    他並不知道朝小樹在大河國鄉下便遇著過闖門,也沒有想明白天樞處客卿加暗侍衛榮譽總管再加夫子親傳弟子的身份其實遠遠要高於所謂欽差,只是總覺得這事情來的有些太沒道理,便沒有動。

    也輪不著他動,農夫聽著院外傳來的聲音,打著酒嗝站起身來,示意寧缺坐著,自己推門而出便開始與那些叩門的人吵架。

    「出工我什麼沒出?去年冬天修水庫,誰不知道我楊二喜出力最多?鄉里修公學我也樂意,問題是這漆錢沒道理讓我墊著啊。」

    「楊二喜,誰讓你墊了?誰讓你墊了!你只不過是找藉口,就是想多掙幾兩銀子,我告訴你,這可是縣衙定的價錢!」

    「我呸!咱鄉的公學比別的鄉大一倍,那得多多少漆錢?縣衙定的價錢不對,難道也要讓我賠著本做?」

    「真是放肆到了極點!不要仗著你是退伍的老兵,我就不敢收拾你!仔細我告到縣衙去,讓縣老爺來整治你!」

    「我去公學解律先生那裡問過,唐律裡面便沒有這條!我是退伍老兵,本來就可以減半工,你們錢給的不夠,就別想我動手!」

    「**你***!」

    「**你祖***!」

    「**你太祖***!」

    「你居然敢對太祖不敬!我要去長安城裡告御狀!」

    ……

    ……

    一番爭吵混著無數髒話穢語,終究還是無聊地結束,院柵外那名憤怒到了極點的里正,不知罵了楊二喜多少輩祖宗,卻始終沒有闖門進來。

    楊二喜罵罵咧咧回了屋,對著寧缺和桑桑揮手說道:「莫要理這些腌臢事,咱們仨繼續喝,錯了,我和這丫頭繼續喝。」

    聽著這番爭吵,寧缺大概猜到衝突的原由為何,又隨意多問了兩句。楊二喜解釋道:「既然是募役,銀錢至少得給夠,不然我才懶得去,我自家的豬圈還沒刷完……你也不用替我擔心,公學裡的解律老師把那條唐律給我找了出來,我佔著理,別說里正,就是縣太爺來,也沒辦法說我什麼。」

    寧缺說道:「你就不怕裡正來陰的?如果真得罪了縣衙,官府隨便找條罪名,可就能把你整治的不善。」

    楊二喜酒飲的有些高了,聽著這話大笑起來,轉身在廂櫃裡掏出一把保養極好的黃楊木弓,拍打著厚實的胸膛,驕傲說道:「有啥好怕的?誰沒有當過幾年兵?真把我逼急了,難道我不會動手?」

    寧缺笑著搖了搖頭。

    沒有遇著什麼真的不平,自然也沒有發生懲治黑心官員,繼而牽連他身後背景靠山,最終在京城裡掀起一場狂風暴雨,演變成一場政治鬥爭的可能。

    喝酒用飯七半飽後,寧缺便向楊二喜告辭,楊二喜是個直爽人,酒滿意足不再刻意留客,幫他把水囊灌滿,又給了兩個香瓜,便相互道別。

    黑色馬車繼續南下,伴著越來越斜的日頭,行走在安靜的道路上,行走在如畫的田園村鎮間,一路可見野花,多見青色的稻田。

    寧缺坐在窗畔,看著大唐南方肥沃的原野,想著先前在農夫家裡聽到見到的畫面,又想著此生大概沒有機會再與那名農夫相見,不由生出一些感慨,然後明白了為什麼書院和大師兄為對唐律如此重視。

    「都說西陵是天賜之國,其實我大唐才真是天賜之國,南方田野肥沃,風調雨順,少有災害,再往南去又有群山為先天的戰略屏障……當然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裡是書院,有唐律,還有真把唐律當回事情的陛下和官員們,而且那名農夫、甚至那個裡正都能生活的如此認真。」

    他說道:「大唐肯定有貪官污吏,有像我一樣道德敗壞的傢伙,但只要絕大多數人都在這樣認真的生活,那麼這片肥沃的原野,便等於一直在被不間斷地澆灌心血,必將一直肥沃下去,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桑桑問道:「你想說些什麼呢?」

    寧缺想了想後說道:「我想說的是……我忽然產生了一種替這個國家去拋頭顱灑熱血的衝動,你知道的,我向來很恐懼這種莫名其妙的熱血感,因為這種熱血感很容易讓人死的太快,所以,我很佩服當年建國時的那些前賢。」

    ……

    ……

    西陵深山,知守觀側,也有一大片平緩的草甸,只不過這裡的草甸和唐國南方的那些草甸不同,上面沒有葡萄架,也沒有粉刷成各種鮮艷顏色的民宅,只有連高低都完全一致的青草以及那座威嚴的道殿。

    道殿後方的煉藥房裡,這些天一直在不停地揮散著淡淡的藥香,那個古樸的藥鼎始終擱在爐火上,隆慶每天依舊要去洞窟裡服侍那些奇怪的老道士,卻把剩餘的時間全部投放在煉藥這件事情上。

    隆慶的煉藥之法來自天書沙字卷,自然不會有任何問題,然而煉了數日,鼎裡洩出來的藥香越來越濃,卻依然沒有成功。

    沙字捲上記載的修行功法和煉藥之法,包羅萬象,無所不有,並侷限於道門——坐地丹也不是道門的聖藥,而是佛宗的心血藥。

    隆慶清楚坐地丹珍稀罕見的原因是什麼。不是因為佛宗的大師們真的心若止水,對修行沒有任何企圖心,而是因為這味坐地丹所需要的原材料已近枯竭,而且這味所謂的心血藥居然真的需要心血。

    他煉的這爐坐地丹,一直未能出鼎,等待的也正是那味心血。

    佛宗聖藥需要的心血,自然不可能是豬心狗心也更不可能是狼心,而是心境真正平靜,氣息真正精純,甘願殉道的苦行僧的心頭之血。

    如此心血自然世間難尋,尤其對於講究慈悲戒殺的佛宗而言,哪裡肯用門下弟子的生命來煉藥,而苦行僧修行到甘願殉道的境界,卻又必然心若止水,怎麼可能為了丹藥這種身外法門行此血腥手段?

    因為這些原因,這種雖然不及通天丸,但亦非常神奇的丹藥,竟是從來沒有在佛門裡真正出現過,便是傳說中的懸空寺也沒有,反倒是當年魔宗勢盛時,曾經生擒過兩位月輪國的高僧,煉了兩鼎。

    隨著時間流逝,魔宗凋零,那兩鼎坐地丹早已藥盡鼎空,如果隆慶煉成這鼎丹藥,那真將會給修行界帶來極大的震動。

    只是……心境平靜、氣息精純的苦行僧到哪裡去尋找?隆慶如今修為境界如此差勁,就算找到又如何能夠殺死那些僧人取其心血?

    昏暗的房間內,藥鼎緩緩地噴吐帶著藥香的霧氣,有幾縷飄到他的臉前。隆慶的臉在霧氣中若隱若現,灰暗的眼瞳裡現出一抹極淡又極複雜的笑容,似在自嘲又似在嘲諷世間那些不幸的人們。

    他伸手摘下胸前那朵黑色的桃花,然後緩緩脫下身上的舊道袍,平靜而一絲不苟地折好放在蒲團旁的地面上。

    **身軀的肌膚異常蒼白,就如同風化前那一刻的玉石,胸口處有道約拳頭大小的洞,那個洞貫穿了身體,隱約可以看見被擠壓石化的內臟創壁,斑駁污糟色彩噁心,看上去恐怖到了極點。

    這是在荒原雪崖上,他被寧缺用元十三箭射出來的洞。

    誰也不知道受了這麼重的傷,隆慶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

    箭洞裡隱隱可以看到白色的骨頭和蠕動的內臟,在偏左方的深處,還能看到一顆血紅色的心臟正在緩緩跳動。

    隆慶走到藥鼎前,用極強的意志力讓自己的手不再顫抖,然後他握著一柄小刀,探進胸口那個箭洞裡,用刀鋒輕輕劃破心臟的表面。

    一滴鮮血在那處緩緩滲出。

    一股難以承受的極致痛楚,從心開始發端,穿越最短的距離,進入心底深處。

    隆慶的臉色驟然間變得蒼白無比,彷彿流光了所有的血。

    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沒有讓自己發出絕望的嚎叫,五官卻是痛苦地扭曲變形起來,如同夜色中的鬼臉一般恐怖。

    片刻後,那滴鮮血離開刀鋒,墜入蒸騰著白霧的藥鼎裡。

    頓時,藥鼎裡沸騰如海,翻滾如怒,藥香驟斂,只剩下濃濃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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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十七章 墮落騎士

    「抓住他們!不要讓他們跑了!」

    「別讓他們進山!這群賊人都是他媽的老鼠!」

    「把他們全部殺死!不留俘虜!」

    南晉邊境的山區,發生了一場激烈的戰鬥,昏暗的暮色中,不時能夠聽到箭嘯的聲音,刀劍相交的聲音,以及臨死前絕望的嚎叫。

    參加戰鬥的雙方人數加起來都沒有超過五百,然而在太平已久的大陸南方,能夠扔下數十具屍體的戰鬥,當然可以算得上激烈。

    參戰一方是南晉的正規騎兵,訓練有素,戰鬥力佔優,而且人數要比對方多太多,所以迅速獲得了勝利,開始了追擊。

    被追擊的數十人倉皇無比鑽進深山,不時有人後背中箭,慘嚎著倒在灌木叢裡,幸虧天色已晚,山道艱險,終於還是讓他們逃脫了大部分。

    夜色深沉,籠罩著落霞山,密林深處偶爾會響起烏鴉的怪叫聲。這座山屬於西陵神國那些莽莽群山的一部分,但已經深在南晉境內。

    篝火堆旁,倒臥著十幾名傷員,有的人中了箭,有的人被戰斧砍斷了胳膊,傷員們不時發出痛苦的低嚎。

    數名身著黑金盔甲的男子,坐在距離火堆最近最暖的地方,明顯在隊伍裡的地位高於其餘的那些人,他們的盔甲上紋著繁密的金色花紋,看上去便知道昂貴無比,根本不像是一群山賊能夠擁有的東西。

    聽著同伴的痛嚎和林中的烏鴉聲,他們臉色變得越來越慘淡,忍不住望向一直沉默不語的首領,似乎想要從他那裡得到一些安慰。

    首領是個中年男人,也穿著身黑色的盔甲,只不過盔甲上的金色花紋要更加繁密,隱隱透著股極淡的符意。

    中年男人叫紫墨,曾經是西陵神殿裁決司的騎兵統領。篝火堆旁的那些男人如他一樣,都曾經是神殿的騎兵統領。

    當葉紅魚殺死前任裁決大神官,坐上墨玉神座後。這些曾經替西陵神殿立下不少功勛的強者們,因為莫須有的理由,被殘忍地廢掉了一身修為,逐出桃山。

    過往這些年,他們所統領的護教騎兵,是神殿裁決司明面上最強大的武裝力量,至少在追殺魔宗餘孽和異端的戰鬥中,裁決司在世間掀起的血雨腥風、留給世人的陰森印象。大部分都被記在他們的帳上。

    換句話來說。這些前統領大人們的雙手沾染了太多鮮血,根本沒有家國可歸,也沒有誰敢冒著觸怒當今裁決神座的危險收留他們。

    葉紅魚對他們的處罰很徹底。剝奪了他們的權力與修為,甚至連他們這些年搜刮的財富都沒有放過,最終只給他們留下了一匹老馬。百兩銀錢,本來就屬於他們所有的扈從,還有這身本來代表著榮耀與威嚴,如今卻只連回憶都無法帶來,只能帶來羞辱和恐懼的黑金盔甲。

    不敢回西陵神國,又沒有地方去,那麼便只好在西陵外圍的國家裡流浪,銀兩很快便花光了,這些統領大人們愕然發現。自己竟然像那些卑賤的蟻民一樣,必須要開始思考下頓飯,以及在何處遮身的問題。

    這些神殿前統領們,並不是沒有謀生的技能。然而都是驕傲到極點的人物,怎麼可能要求他們去做挑夫苦力之類的活計?

    最麻煩的是,在西陵神殿的歲月,養就了他們頤指氣使的習慣。造就了他們高高在上,視凡人如狗的心態,以往這些習慣和心態可以被稱作威嚴,如今離開西陵變成了普通人,這些便成為了生活的障礙。

    某日。前統領們的隊伍在與宋國某豪強發生了爭道事件,一位統領再也無法壓抑住心頭的怒火。命令扈從砍了那名豪強的腦袋。然後眾人一不作二不休闖進那名豪強莊園裡,把裡面的所有金銀都搶奪一光。

    住進州城奢華的客棧,享受著金銀帶來的美酒與女人,忽然間,這些失魂落魄數日的前統領們發現了一個不用卑躬屈膝也能活下來的辦法,這個辦法簡單而直接,而且來錢的速度非常快。

    他們的修為雖然被廢,甚至不如普通的壯漢,但畢竟曾經是西陵神殿的騎兵統領,擁有極高的謀略和指揮能力,跟隨他們的扈從戰鬥力也很強大,至少不是世俗社會裡那些護衛所能比擬。於是很自然的,眾人做起了打家劫舍的營生,在很短的時間內,連續抄剿了數個鄉間大族。

    在這個過程裡,包括紫墨在內的所有人都保持著沉默,沒有說什麼話,但他們很清楚,曾經發誓守護光明與正義的自己,正在向沒有底的黑色深淵裡墮落,內心依然感受到了極強烈的羞辱和痛苦。

    幸運的是他們現在有很多金銀,所以可以買很多烈酒和女人,以此來麻醉自己,過得一日算一日。不幸的是,這種麻醉愈發加快了他們墮落的速度,搶劫時他們變得越來越暴戾,有人開始強姦甚至是虐殺。

    紫墨清醒的認識到這樣持續下去肯定會發生問題,極力約束,然而開始墮落的神殿統領們,就像是放出籠的猛虎,從光輝的桃山跌落污糟的塵埃,更是刺激得他們狂性大發,根本約束不住。

    盛夏某日,在一次例行的黑夜搶劫過程中,不知道是哪位統領或是扈從發了瘋,竟把已經投降的一名貴族砍了頭,瘋狂的氣氛頓時蔓延開來,屠殺在莊園中慘烈地發生,伴著絕望的哭嚎,那個貴族竟是被滅了滿門。

    搶劫裡自然伴隨著死亡,甚至強姦也不稀奇,然而讓一位南晉貴族滅門,尤其是那個莊園距離南晉都城不遠,他們便惹上了大麻煩。

    這場滅門慘案沒有驚動劍閣裡的強者,但已經足以驚動南晉朝廷。在查案的過程中,南晉朝廷查到兇徒穿的是神殿騎兵統領的盔甲後,還是相當謹慎,發函至西陵神殿,確認這些人是被逐出桃山的罪人,已經沒有資格享有神殿的庇護,於是南晉朝廷開始時的謹慎盡數變成了怒火。

    南晉開始廣佈海捕文書,向通風報信者頒發極高額的懸賞,在這些海捕文書上,這些兇徒有了一個新名字:墮落騎士。

    南晉國力強盛,在世間僅次於大唐帝國,如今這般嚴肅地對待,這些墮落騎士們擁有再如何敏銳的眼光、再如何優秀的指揮,都沒有任何意義,他們頓時陷入了淒風苦雨之中,慘不堪言的四處逃遁。

    在逃亡的過程中,不斷有扈從死去或者逃散,即便是這些統領也死了一個,數人重傷,離開西陵時逾百人的隊伍,現在只剩下了幾十個人,今日更是險些在山林外的圍剿裡全軍覆滅。

    篝火旁,痛苦的低嚎不停迴蕩,人們的神情是那樣的絕望黯淡。

    「我們在這裡等死嗎?」

    一名魁梧有力的扈從站起身來,走到火堆前,看著那些沒有盔甲所以大部分都受了箭傷的同伴們,大聲說道:「我們為什麼不離開?」

    扈從等同於騎士的奴僕,最講究忠誠,一旦叛主根本沒有人會收留,此人卻說要離開,證明現在的局勢確實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刻。

    一名騎兵統領看著這名扈從,臉色陰沉無比,大怒咆哮說道:「郭怒,我待你不薄,若不是我,你怎麼可能有今天?你居然敢背叛?你不要忘記,你們這些扈從也上了海捕文書,你們能走到哪裡去?」

    那名叫郭怒的扈從看著自己的主人冷笑說道:「替你作牛作馬這麼多年,結果現在卻落入這種境地,你還好意思說對我不薄,至於海捕文書……除了你們幾位大人有畫像之外,我們這種不起眼的人物有誰認識?這些天也搶了很多銀子,大家分了各自走路,隨便一藏誰能找到我們?」

    那名統領大怒說道:「不要忘記銀子在我這裡。」

    郭怒看著他不屑說道:「我知道你不會把銀子給你,像你們這種騎士老爺,就算死也不會讓我們好過,不過你不要忘記,你們的修為已經被裁決神座廢了,你們現在就是一群廢人,難道還以為是從前?」

    他望向坐在火堆外圍的那些扈從們高聲厲喝道:「你們還在猶豫什麼?這些天能搶到這麼多銀子都是我們出的力,這些傢伙早就已經廢了,他們連刀都拿不起來,哪裡還是我們的對手?」

    篝火併不旺,離遠些的林子裡幽暗一片,看不清楚那些扈從臉上的表情,但隱隱可以看到他們都抬起了頭來。

    統領們曾經高高在上,對自己的扈從可以施恩澤,也可以像對待牲畜般隨意處置,今夜居然被自己的扈從造反,真是難以承受的羞辱。然而他們不得不承認,現在的局面異常危險,如果處理稍有不慎,自己真有可能曝屍荒林。

    就在這時,郭怒的聲音戛然而止。

    一根非常細的金屬絲,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脖子上,然後猛然收緊!

    金屬絲深深地陷進他的皮膚,鮮血瞬間湧了出來。

    郭怒驚恐地瞪圓雙眼,雙手在頸部拚命地摳著,試圖把這根金屬絲摳出來,但他的動作卻只是徒勞,他越掙扎,那根細細的金屬絲越陷越深,一層層割了進去,割斷了他的氣管,然後是食管,以及所有的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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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十八章 青山寂寞待人來

    嗤嗤!

    鮮血從郭怒的頸部不停噴濺而出,落在篝火堆裡,發出一陣極淡的焦味,他癱倒在地上,拚命地蹬腿,靴子踢起一蓬又一蓬的泥土,卻依然無法阻止死亡的到來,無法阻止褲襠被尿打濕。

    外圍有扈從震驚站起,但在多年的積威之下,無人敢動。

    紫墨的臉從黑夜裡顯現出來,他用自己不再強大卻依然穩定的手,收回郭怒頸間的金屬絲,擦掉上面殘留的血水和肉沫。

    他望向篝火外圍那些神情複雜的扈從們,面無表情說道:「就算是廢人,也不是你們能夠不敬的對象,永遠不要低估我們這些人在裁決司裡學到的手段,所以如果你們不想死,那麼最好再平靜一些。」

    扈從們緩緩坐回原地,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平靜。

    暫時解決了當前的危機,篝火堆前的統領們的臉色依然極為蒼白,非常難看,就如他們此時的心情。絕望的前途是原因之一,最關鍵的是,時至今日他們依然無法接受現實,他們曾經是備受尊敬的神殿騎兵統領,就算是南晉軍方的大將,看見他們也要畢恭畢敬,可如今南晉隨便一部州軍便敢圍剿自己,而且把自己圍剿的如此之慘,甚至連自己的扈從居然都敢起異心!

    「大人,我們……該怎麼辦?」

    一名統領神聲音微顫,帶著絕望的情緒問道。

    紫墨是這些墮落的神殿騎兵統領中資歷最深、實力最強的人,被眾人推舉為首領,此時眾人自然只能祈盼他能想出辦法。

    紫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接下來自己這些殘病敗卒能往哪裡去。其實如果不是裁決神殿的處罰,憑他們的謀略智慧手段,還有在戰場上的指揮能力,依然可以成為諸國的座上賓,然而裁決神殿已經提前掐斷了這種可能性,——每每想到這點。他對那個少女神座的恨意和恐懼便會愈發濃烈。

    現在唯一能夠依靠的只剩下自己,只有讓自己恢復實力,重新變得強大起來,才能在這個世界裡生存下去。

    然而修為被廢,如何重新強大起來?

    傳說中的靈丹妙藥終究只是傳說。

    紫墨自嘲想著,然後低聲說道:「洗洗睡吧。」

    荒山野林裡,哪裡有熱水,逃亡途中。也顧不得享受。只有直接睡。有人用土熄滅了篝火,山林頓時變得漆黑一片,夜空上厚厚的雲。遮住了所有的繁星,預示著明天可能會有一場暴雨。

    有人承受不住逃亡帶來的疲憊,沉沉睡去。

    有人想像著絕望的未來。無法入睡。

    紫黑看著頭頂深沉的夜色,想著明日的暴雨,心情愈發沉重,緩緩握緊一直在悄悄顫抖的雙手,痛苦萬分。

    他絕望而不甘地想著,如果能夠讓我重新獲得力量,變得像從前那麼強大,那麼自己就算把生命和一切都獻給冥王都心甘情願。

    寂靜的夜林裡,絕望祈禱的人。還有很多。

    ……

    ……

    天色陰沉,卻未落雨,更沒有暴雨,不過有雲遮日,盛夏的旅途變得涼快了很多。既然沒有太陽,桑桑便不需要透過馬車天窗曬太陽,寧缺更理所當然地佔據了那個位置。他踩著軟榻。把上半身探出天窗,迎著官道上吹來的風,看著四周的景緻,很沒出息地生出大富豪般的愉悅感。

    離開長安已經有些日子,黑色馬車一直遠遠綴著前方的使團。雖然中途走了幾次郡道縣道,但有官府尤其是各地暗侍衛的情報通告。他從來不擔心會跟丟,即便是離開原野,進入南方群山也是如此。

    一片莽莽群山出現在大唐南部原野的中間地帶,把疆域切割成兩大區域,大概是那些山對氣候產生了一定影響,山南山北同樣肥沃的土壤,出產的農作物則是大不相同,不過黑色馬車這時正行走在群山中,寧缺和桑桑還沒有什麼感受。

    和熟悉的岷山相比較,大唐南方的這片群山並不如何高崛,但因為巖質特殊易溶於水的緣故,常年累月有垮塌滑坡發生,讓這些山峰變得奇形怪狀,險陡萬分,極難攀爬,幸虧山中有一條青植密被的峽谷,谷底便是一條天然的通道,不然若要南北相通,只怕要繞出千餘里地去。

    數百年前,大唐動用了大量人力物力,把這條峽谷再行拓寬,並且用符師和陣師,把峽谷兩則鬆動危險的崖壁進行加固,又在上面種上無數根系發達能夠固巖的樹木,最終把峽谷裡的天然道路變成了極平整的官道。

    黑色馬車行走在平整的官道裡,行走在幽靜的峽谷中。寧缺探身出天窗,瞇著眼睛欣賞著官道兩側的風景,看著那些幽綠平靜的山崖,想像著數百年前唐人對大自然的偉大改造,想起那些因為念力枯竭而生出白髮的符師陣師,那些墜落山崖的士兵和工匠,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豪邁——這份豪邁,與黑色馬車的天窗無關,與大富豪無關,要顯得有出息的多。

    大唐如此艱難才打通這片山脈,讓中部和南方的疆域從此連為一體,自然可以想像,這道青翠美麗的峽谷在戰略上具有何等樣重要的意義。

    寧缺隱隱能夠看到,峽谷山坳遠處有極險陡的山道,而在那些山道旁邊,隔著數里地,便會出現極簡陋的衛所,看衛所的建築規模,駐守在那裡的唐軍大概不會超過十人,想著那些唐軍常年累月駐守著枯燥的衛所,便是冷漠如他也不禁生出些許佩服的感覺。

    再青翠的峽谷看多了也會有些膩,再豪邁的情感激盪久了也會平靜,再滄桑的歷史體味多了也會淡然,寧缺坐回馬車裡,端起矮几上的涼茶一口飲盡,待心神平靜下來後,便提起筆來開始寫字。

    此去爛柯寺為的是治病救人,同時問道於佛,應該沒有什麼危險,不過寧缺依然保持著少年時的習慣。時刻準備著要面對生死立見的戰鬥,所以他此時寫的當然不是什麼書帖,而是符——過去兩年裡他寫的符,在凜冬之湖一戰裡盡數用在了夏侯的身上,他現在必須多準備一些。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寧缺抬起頭來,擱筆暫歇,他揉了揉眼睛。往車窗外望去。發現還是在峽谷之中,不由有些驚訝這道峽谷的漫長。

    他寫符的時候,桑桑在旁整理行李。摸到了一個東西,打量了半天才猜到是什麼,皺眉問道:「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她手裡舉著一個小鐵壺。看壺外面的深刻線條,與曾經在雪湖蓮田里爆炸的小鐵壺應該是同一類東西,只是體積要小很多,而且形狀也有極大的差異,最明顯的差別便是這個小鐵壺底部多了一個卡口。

    「這是四師兄異想天開的想法,誰能想到六師兄真做了出來,離開書院之前,我們曾經試過一次,那天你跟小棠去後山摘紫籐果煮肉去了。所以沒看到。」

    寧缺接過那個顯得有幾分秀氣的小鐵壺——現在應該稱它為小鐵筒似乎更準確——從鐵匣裡取出一根符箭,插進小鐵筒底部的卡口裡。

    只聽得喀嗒一聲,箭簇與小鐵銅的卡口鎖緊,竟是嚴密到看不到一絲縫隙,顯得異常穩固。

    桑桑伸手試了試,說道:「不會掉。」

    自稍微長大一些之後,寧缺的隨身武器都是由她親手處理。無論是磨刀還是修弦,非常有經驗,她說不會掉那便是不會掉。

    寧缺取出鐵弓組裝完畢,把插著小鐵筒的符箭擱到弦上,平靜瞄向窗外不停向後移動的青峽崖樹。呼吸漸趨平緩。

    元十三箭本來就是極恐怖的武器,如今被書院後山的人們再次強行加上這麼一個玩意。可以想像一旦射出,肯定會造成極大的動靜。此地不是書院後山,寧缺不可能真的射出去,不然萬一把前代符師陣師苦苦編織加固的山崖射塌,別說皇帝陛下,就是夫子都斷然不會饒他。

    片刻後,他放下手中的鐵弓,說了幾句話,桑桑搖了搖頭,接過他手中的鐵箭,說道:「雖然沒有什麼大問題,但箭尾得調了……原來的符箭可以無視風阻,甚至可以把風當成助力,但現在符箭加重,最麻煩的是箭簇迎風面積太大,如果你還要保證準確度,射距肯定會大幅度縮短。」

    寧缺把弓箭塞到她懷裡,伸出取過一根水蘿蔔哢嘣嚼起了起來,舒服地半躺著,極不負責任地說道:「你看著辦。」

    ……

    ……

    黑色馬車終於駛出了青翠的峽谷,來到了大唐最南方的平原上,官道兩側的風景驟然開闊,風卻變得溫柔了幾分,因為多了水。

    寧缺的注意依然在身後的莽莽群山裡。在出峽的那一刻,他忽然想到峽谷裡有無數前賢設下的陣法刻符,若將來有強敵自南方入侵,那麼只需要像師傅顏瑟這樣的大神符師出手把這些陣法刻符消解,便可以讓峽谷堵塞,即便逾萬鐵騎來犯,想要高速襲入大唐腹心,也無法做到。

    很快他便否決了自己的想法。

    峽谷裡那麼多陣法刻符,不可能被一個人毀掉,哪怕是師傅重生也不行,除非當年帝國開拓這道峽谷時,便已經在這些陣法裡做過手腳。

    而且就算崖塌路封,群山擋住敵人的同時也擋住了大唐對南方的援兵,而戰爭中只需要簡易的道路,有膽量實力攻入大唐的強敵,肯定擁有足夠多的陣師符師,完全可以強行開出一條供騎兵驅馳的道路,那麼到時候戰場的主動權說不定反而會落在了這些敵人的手裡。

    所以他的戰爭推演,還需要一位絕世強者守在青峽出口處。

    那位強者必須足夠強,強到佛來殺佛,魔來殺魔,道士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殺一雙,而且他還不能休息,更不能睡覺,沒時間吃飯喝水,甚至說不定要連續和敵方的強者連續打上個三天三夜。

    想到此節,寧缺不由大笑,心想世間哪有這樣的牛逼人物,就算有,這樣牛逼的人物又怎麼可能傻逼到自己陷進必死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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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十九章 清河郡到了

    出了青峽,便來到大唐帝國真正的南方。原野上阡陌縱橫,花樹漸繁,溪河平流,安靜向南而去,直至最終匯入著名的大澤。

    因為有北面群山和青峽的存在,所以哪怕南晉軍力強大,水師更是天下聞名,大唐卻沒有在南方平原上佈置重兵。

    於是這片同樣富庶的原野,比北方少了些壯闊,多了些明秀雅緻的氣息,道路兩旁的民宅也是如此,大多是白牆黑簷,高低有致,若隱若現在青樹水車之間,並不顯得單調,反而別樣靜美。

    黑色馬車繼續向南,沿途風景越來越安靜,溪河越來越多,清池石橋常見,農田相對變得少了些,幽靜的莊園卻多了不少。

    原來已經到了清河郡。

    清河郡有座大城,號稱大唐南原第一城,名為陽關,這座池城地勢雖不險要,卻在極關鍵的交通要道中,故而朝廷雖未在此駐有重兵,陽關城的一應城防卻是由鎮國大將軍許世某部直接管轄。

    如今的陽關城守姓鍾,城中第一大姓也是鐘,基本上把持了這座城池的各行各業,而鐘姓只不過是清河郡諸大姓裡最不起眼的一個門閥。

    大唐南方的這些高姓大閥,擁有良田萬頃,財富無數,而真正能夠令得這些門閥綿延長久的卻是對教育的重視。

    這些門閥最為注重教化傳承,逾千年的底蘊風華,不知出了多少名士。大唐朝廷官員不說,多年前的歷任皇后不說,甚至還曾經出過數任西陵大神官,如今還有不少清河子弟在西陵神殿擔任神官,或是被天諭院禮聘為教習。

    清河郡的各級官員基本上都是由門閥子弟擔任,只是嚴明唐律在上,皇室暗中打壓數百年,如今的清河郡諸大姓相對比較低調,而且在本鄉本土任職,總想要與長安城爭些顏面,所以整個清河郡可以說是政治清明,治理有方,很是繁華熱鬧,加上特有的文人氣息,以及淺淡適意的、能夠被唐人所接受的宗教氣息,所以在唐人心中向來是排名前三的遊覽去處。

    陽關城裡商舖眾多,遊人如織,有大小湖泊共一百三十二,故又稱百湖之城,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城南的瘦湖,湖雖不大,卻地近府衙,更關鍵的是湖畔有南方最好的青樓與客棧,湖上有最華麗的花舫。

    前往爛柯寺的使團,在陽關城休整暫歇數日,便是住在瘦湖東面相對清靜的一座大宅裡,那座大宅屬於清河郡七大姓裡的宋家,月前聽聞使團要來,宋家竟是毫不猶豫地讓了出去,可謂是給足了使團面子。

    距離瘦湖約四個街區,有一個大唐郵所,郵所外停著輛黑色馬車。

    寧缺隔著車窗,看著城景,看著街上那些相對行揖的書生,不由笑了笑,想起了書院裡那個曾經的同窗:陽關鐘大俊。

    那個陽關鐘姓大力培養的鐘大俊,那個曾經無比敵視他的鐘大俊,那個被他打了無數次臉的鐘大俊,那個曾經被他冒名頂替過的鐘大俊,那個曾經被他關押了好長時間的鐘大俊,那個好長時間都沒有想起的鐘大俊。

    「俱往矣。」

    寧缺回想著當年在書院裡的日子,不由生出恍若隔世之感,如今他與鐘大俊早已是兩個世界的人,自然有資格這般感慨。

    因為令他厭憎的鐘大俊的緣故,他對把持陽關的鐘族自然也沒有什麼好感,順帶著對這座陽關城也沒有什麼好感,雖然坐著馬車一路看來,竟是挑不出這座城絲毫毛病,但他有些執拗地認為,此間與長安城比較起來,總差了些東西,至於究竟差些什麼,他才懶得去琢磨。

    便在這時,桑桑走了馬車。

    寧缺問道:「銀子寄了?」

    桑桑點了點頭。

    寧缺說道:「確認用的是朝廷文書聯寄?」

    桑桑說道:「能省五兩銀子,當然不會忘。」

    寧缺滿意說道:「那便好。」

    自從離開渭城之後,更準確地說,從老筆齋開張,然後開始掙到很多銀子後,他二人每月都會按時給渭城寄些銀兩。數目雖然不多,但總是個意思,而且按照寧缺的話來說,那個破地方要銀子也沒什麼用處,寄再多最終還是會落進賭坊和酒鋪這兩個地方,何必好死那兩個傢伙。

    雁鳴湖畔宅院購置裝修再修,基本上花光了寧缺所有的錢,甚至包括明年的賭坊分紅也都花了出去,不過這次去爛柯寺應該要算是公差,所以他毫不客氣地假傳夫子的話,在前院黃鶴教授那裡連蒙帶騙取了三千兩白銀,又從徐崇山那裡威逼利誘弄了一千兩,囊中飽滿如昨。

    他與桑桑依然習慣性地節約,不過既然是有錢人,自然開始在乎享受,顏瑟大師留下的馬車雖好,但在陽關城裡住馬車不免有些驚世駭俗,所以他挑了瘦湖旁一家看上去最高級的客棧,然後要了最好的房間。

    把大黑馬交給客棧夥計,他囑咐那夥計千萬不要餵這憨貨豆包之類的乾糧,那夥計震驚無語,心想果然是豪客,居然養的馬嬌貴的連豆包都不能吃。

    寧缺倒不是怕大黑馬吃壞肚子,而是怕它嫌伙食不好發脾氣。要知道這憨貨如今吃習慣了新鮮瓜果外加黃精山參之類大補的東西,哪裡瞧得上什麼豆包,至於草料更是看都不會看一眼。

    本來這憨貨骨子裡就是一吃貨,這一年又被那頭老黃牛給帶進了溝裡,開始像夫子一樣講究飲食,奉行以食為天的法則,如果真讓這它因為伙食問題發瘋,便是他都不一定能鎮壓得住。

    在房間裡簡單洗漱一番,寧缺帶著桑桑去了客棧前庭,在二樓要了個雅間,憑欄看著瘦湖,毫不意外地叫了最貴的席面。

    南方的飲食果然別有風味,薰鴨醬肉這些油膩物也能做出清淡的感覺,碟旁擱朵青芽便有了雅意,而豆腐青菜之類的清淡物,卻是以濃醬暈染,再配上幾壺果酒,著實很是賞目悅口。

    寧缺和桑桑吃的正開心,忽聽著樓下湖畔隱隱傳來一些嘈雜的聲音,有人在議論今日發生的某椿事情,語氣頗為惱怒不滿。

    寧缺靜靜聽了會兒,讓小廝喊來掌櫃,極奢闊地扔了一錠銀子過去,便打聽清楚了自己想要打聽的事情。

    「崔老太公他老人家過百歲大壽,是何等樣的大事,便是皇帝陛下也親手寫了賀辭,讓禮部侍郎大人帶來賀壽,西陵神殿也派了人,便是鎮西大將軍冼植朗,那可是我大唐王將……這等人物,入陽關後也未作歇息,便趕到富春江澄園拜望老太公,你說紅袖招算得什麼,居然敢如此無禮。」

    掌櫃說道,明顯可以看出他是真的很不高興。

    寧缺這才知道,原來後日便是清河郡崔閥老太爺的百歲壽辰,大概是崔姓想著紅袖招難得出趟長安城,便邀其於壽宴上以歌舞助興,卻似乎中間出現了一些問題。

    ……

    ……

    清河郡諸大姓,綿延數千年,甚至長於大唐國祚,向來極受世人尊敬,除了鐘姓,其餘諸姓並不居住在陽關城內,而是居住在富春江畔的莊園裡,富春江兩岸名園處處,默然證明著這些門閥的底蘊與勢力。

    舉世公認,清河郡諸姓以汝陽崔氏為首。

    崔氏起於汝陽州。

    千年之前,大唐立國之初,便是崔氏不顧別的門閥反對,堅決倒向長安城,同意清河郡併入唐境——雖說更多是迫於大唐太祖皇帝的恐怖壓力,但崔氏的堅持在事後被證明極為英明——清河郡諸姓不止生存了下來,並且獲得了太祖皇帝的好感,爭取到了很多便利,而其餘敢於無視太祖皇帝的那些所謂千世之家,最終都落了個家破人亡傳承斷續的悲慘下場。

    在隨後的歷史當中,崔氏一共為大唐貢獻了五位皇后,換句話說,如今長安城皇宮裡的皇帝陛下,身上肯定也有崔姓的血脈,除此之外,更令人感到敬畏的是,崔氏還為西陵神殿貢獻了兩位大神官。

    如今的崔氏門閥依然強大而高不可攀,即將度過自己一百個年頭的崔老太公,曾經做過一任宰相。在皇室和文武朝臣們的刻意壓制下,清河郡諸姓出身的官員,居然能夠做到文臣第一人,這可是近三百年來的頭一遭,僅憑這一點,便可以想像這位崔老太公是何等要的人物。

    很多年前,崔老太公便在宰相位置上歸老,其後他的二兒子做過一任吏部侍郎,如今已辭官,在富春江的莊園終日悠遊,還留在長安城朝廷裡做官的已經是崔氏的第三代長孫,也已經做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如此人物的百歲大壽自然擔得起陛下親筆道賀,擔得起禮部侍郎親自前來,甚至朝堂上很多官員都在猜測,如果不是為了執行繼定的國策,或許陛下的恩賞應該還要更重一些才對。

    如今紅袖招可能觸怒的,便是這樣的一個超級門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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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二十章 不要有想法

    傳說中的清河郡諸大姓,富貴滔天,權勢薰人,在歷史的長河裡屹立不倒千年,卻又是詩書傳家,全無那等暴發戶的嘴臉和銅臭味,著實令人尊敬。

    若是數年前能夠聽到這些高門大閥的事情,寧缺會對清河郡諸姓的富貴和權勢生出無限嚮往或羨慕,興奮的厲害,然而現在聽著這些,他卻是連眉毛都懶得挑一下,因為他確實無法激動起來。

    雖說還沒有晉入視富貴如浮雲的境界,但富貴這種詞,對現在的他來說,真的和後山絕壁間浮游的那些流雲沒有任何區別。

    書院後山是世外的不可知之地,雖然號稱兩世相通,他要代表書院入世,但事實上他離俗世已經越來越遠,再如何了不起的世家,終究是在紅塵濁世裡了不起,哪有資格讓世外之人俯首相看的道理?

    只是不知道他這個世外之人什麼時候能夠變成世外高人。

    只是可以不用在乎清河郡諸姓,但事涉紅袖招,便不得不關心一二,他看著欄外金光鱗鱗的瘦湖,陷入思索之中。

    紅袖招背景深厚,簡大家更是與皇后娘娘交好,但畢竟只是一個歌舞行,還兼做著青樓生意,雖說大唐風氣開放,不會覺得卑賤,但也不會覺得多麼光彩,那麼那些姑娘們憑什麼敢和清河郡諸姓鬥?

    更關鍵的是,紅袖招完全沒有道理得罪南方這些實力強大的門閥,按照行程看,就算在崔老太公壽宴上歌舞一場,時間上也沒問題。

    「這沒道理。」寧缺說道:「紅袖招就是一歌舞行,哪裡來的膽子?」

    「客官說的是。」

    掌櫃感慨說道:「雖說陽關不及長安,清河郡只是大唐一屬,但我們這裡也不是普通鄉野,崔老太公的百歲壽宴更不是誰想去便能去的,讓她們跳一曲霓裳,她們竟敢託辭不應。這些女子的無知不敬真是難以忍受。」

    寧缺笑了笑,揮手示意掌櫃離開。片刻後,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斂沒,看著欄外瘦湖,面無表情說道:「原來是故意刁難。」

    ……

    ……

    霓裳曲,便是三十多年前,紅袖招在南晉新君繼位大典上一舞驚天下時所跳的舞,傳說中霓裳舞動時。沒有任何觀眾捨得眨眼睛。沒有任何樂師敢看場間的舞者,而當這舞至最妙境時,甚至能夠看到天花亂墜的畫面。

    無論傳說中把這曲舞吹的如何天花亂墜。寧缺反正是不信的,他看過紅袖招很多舞,偏生就沒有看過霓裳。倒不是紅袖招的姑娘們對他藏私,而是這舞需要三十六位舞孃同時舞動,樓裡根本沒有這麼大的地方。

    這些年裡除了在長安城裡跳過幾次霓裳曲,紅袖招便再也沒有在別的地方表演過,更是沒有人知道,紅袖招如今已經無法再演出霓裳曲!

    霓裳曲對領舞的那位天女要求極高,五年來唯一有能力領舞的陸雪姑娘,如今嫁了個好人家,而簡大家新訓練的那位姑娘。和當年的陸雪相比,還差幾分火候,能跳出胡旋舞的九分神韻,卻根本掌握不了霓裳。

    不能跳霓裳曲的紅袖招,依然還是紅袖招,她們此次受邀前往爛柯寺,表演的便是一曲名為天女散花的舞。據說同樣美妙,只是自家最著名的舞曲有可能就此失傳,依然是很可怕的事情,所以這便成了一個秘密。

    還是那句話,紅袖招與書院的關係親近。與寧缺的關係更是親密無間,如果他願意。他甚至可以知道每位姑娘的月事週期。對他而言,紅袖招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秘密,他知道現在的紅袖招沒有辦法跳霓裳,所以確認清河郡的門閥堅持要求紅袖招跳霓裳,肯定是知曉此事後故意做的刁難。

    只是清河郡諸姓這等高門大閥,為何會如此刁難紅袖招?

    寧缺怎樣想也想不明白,匆匆結束了用餐,帶著桑桑離開客棧,又回到了郵所前,看著郵所黑色的招牌,找到自己需要的那個印記,便在陽關街頭循著那些印記,來到了一間很不起眼的雜貨舖前。

    雜貨舖裡,掌櫃身子微躬,客氣說道:「客人您要些什麼。」

    寧缺直接說道:「你這兒是暗侍衛設的點吧?」

    聽著這話,掌櫃面色驟變,下意識裡便想從腰裡摸出刀把面前這個年輕人捅死,但他總覺得這件事情有些不對,試探說道:「疾風。」

    「暴雨?我不記得了,誰耐煩記你們那麼多的暗號?」

    寧缺說道,從腰帶裡取出一塊腰牌扔了過去。

    在與夏侯決戰之前,他把暗侍衛和天樞處客卿的腰牌送還給了宮中的陛下,所思所想自然單純,只是不想陛下左右為難,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殺死夏侯數日後,陛下竟是把兩塊腰牌又還了回來。

    而且那塊暗侍衛的腰牌,直接變成了暗侍衛總管。

    當然,這是榮譽稱號。

    掌櫃接過腰牌,確認是自己人,不由好生惱怒,心想這是哪個同僚訓練出來的新手,怎麼跟一白癡似的,闖進鋪子開口就問是不是暗侍衛設的點,如果都這麼幹,暗侍衛還暗個屁啊,得虧是自己心思縝……

    慢著,這腰牌有些古怪。

    掌櫃看著腰牌上明顯與有些不同的花紋,急忙翻看後面的字,臉色頓時變得古怪起來,連忙把寧缺迎進了後宅。

    入得後宅,他連忙跪到寧缺身前,雙手高舉腰牌,顫聲說道:「卑職拜見總管大人,先前卑職在心中多有暗誹,還望大人恕罪。」

    大唐官場向來沒有跪拜的規矩,除非是極正式的儀式,大臣入宮見著皇帝陛下,也不過是胡亂拱拱手便算是見禮,只不過暗侍衛畢竟有所不同,而且最關鍵的是這名暗侍衛被腰牌所代表的身份嚇的太嚴重。

    如今的侍衛總管是徐崇山,地地道道的天子近臣,掌櫃雖然很肯定寧缺不是徐崇山,但卻知道腰牌做不得假,那便是自己上司的上司的上司……

    「起來吧。」

    寧缺看著那掌櫃神情微異,心想既然是腹誹,何必還要說出來,難道陛下的這些暗侍衛個個都是不欺暗室的君子,這還怎麼暗……

    他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這些閒事,說道:「我來問崔閥與紅袖招之間的事情。」

    掌櫃神態恭謹站了起來,沒有回答,卻是照足規矩問道:「請教大人名誨。」

    「寧缺。」

    聽著這名字,掌櫃頓時有再跪下去的衝動。他用了很大的氣力才站直身體,顫聲說道:「崔家四管事晨時拜訪紅袖招,鬱怒而去。」

    很簡約的回答,沒有任何自己的猜測,卻說明了不少問題,寧缺讚賞地點點頭,接著說道:「我不明白崔氏為什麼要為難紅袖招,這不符合清河郡諸姓營造出來的形象,也不符合他們的行事風格。」

    「如果紅袖招只是一個毫無背景的歌舞行,這等欺凌沒有意義,只會讓他們名聲有損,如果他們知道紅袖招的背景,憑什麼還敢如此做?別說什麼前任宰相,百歲老太公,在陛下眼前,那都是個屁。」

    掌櫃說道:「崔家肯定知道紅袖招的背景是皇后娘娘……但清河郡這些年一直在為殿下解憂,依卑職看來,此舉是不是想打壓娘娘一方的勢力?」

    寧缺微微一怔,說道:「果然不是普通門閥,居然敢在這種事情裡面伸手,甚至敢提前選擇立場。」

    然後他望向掌櫃笑著說道:「敢直言宮中之事,你這膽子倒也不小。」

    掌櫃看懂了寧缺眼裡的讚賞神情,提了半天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恭維說道:「十三先生問話,卑職自然不敢有任何隱瞞。」

    寧缺微訝問道:「你認得我?」

    掌櫃正色說道:「如今誰還沒聽過您的大名?」

    「不用試著討好我,我這個總管是榮譽的,平時也不管事。」寧缺說道:「我只是還不明白,崔氏哪裡來的膽子,難道不知道紅袖招與我的關係?」

    掌櫃說道:「您先前問清河郡這些門閥為什麼敢用刁難紅袖招一事來挑釁皇后娘娘,只怕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因為猜到您在城裡。」

    寧缺不解問道:「怎麼又和我扯上關係了?」

    掌櫃的神情像看見神仙一樣:「大人……夏侯將軍可是死在您手中的。」

    寧缺說道:「那又如何?」

    老闆無奈重複說道:「因為……皇后娘娘最大的助力,夏侯將軍是您殺的,您代表著書院,支持公主殿下,清河郡自然想順勢表明自己的立場。」

    聽著這話,寧缺思考了很長時間,然後搖了搖頭,說道:「老師說過,我是在寫自己的故事,我很不喜歡這種無聊的情節,所以要儘快解決,最關鍵的問題是,清河郡諸姓,什麼時候開始做這麼無聊的事情了?」

    他讓老闆拿來筆墨紙硯,草草寫了一封簡信。

    「把這封信送到崔老太爺的手裡,我很想知道,這些門閥究竟是想借書院的勢幫助李漁,還是想借李漁的勢來做些別的事情。」

    「如果他們真有別的想法,我很難保證自己會對他們生出什麼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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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二十一章 崔家的反應很有意思

    想法是一個用途很廣泛的詞,有很多時候也會用在男女之間的小情思上。當年寧缺離開渭城去往長安,一路與扮作婢女的李漁同行,曾在北山道口共過難,也在篝火堆旁講過故事,如果往最隱晦的心底深處望去,誰也說不清楚,當時究竟有沒有情思萌發,不過既便真的有,也在那片晨光裡,隨著李漁緩緩離開他的肩頭,然後站起便斷掉。

    沒有情思,但終究還有些情份,這幾年在長安城裡,寧缺和李漁之間的情份也沒有斷掉,既然知道清河郡是李漁的助力,他自然沒有道理去打壓,只是寫了一封信投到富春江畔的崔氏莊園,便帶著桑桑回到了客棧,安靜地賞景飲酒閒坐,彷彿根本不知道陽關城裡正在發生什麼。

    一封簡單的書信只是試探,還隱藏著寧缺一些不怎麼純良的想法。他想看看,清河郡的這些千世之家為難紅袖招,究竟是單純地想討好李漁和書院,通過對皇后娘娘的不敬來交投名狀,還是存著別的什麼想法……

    正如他對那位掌櫃所說,如果是前者便罷了,如果清河郡諸姓真有過於複雜的想法,那麼當寧缺想不明白這些想法的時候,他也難免會生出什麼不好的想法,他代表書院入世,他的想法對於如今的大唐來說,很重要。

    ……

    ……

    瘦湖畔宋氏的宅院裡,秋意漸起,綠意猶存,正是清美時節,然而院裡的氣氛卻顯得有些壓抑,紅袖招的姑娘們或倚於欄畔,或靜坐於桌後。美麗的容顏上帶著不安與憂慮的神情,根本沒有心情賞景。

    紅袖招裡的姑娘們並不全都是青樓女子。但不論是跳舞唱曲還是別的。終究都是在過著迎來送往的日子,見識眼力都很不普通。她們很清楚自己這些人雖然在長安城被達官貴人們捧著,是因為簡大家與宮裡的關係,而在清河郡便是朝廷官員也要天生低三級。更何況是自己這些弱質女子,遇著這些根本不怎麼畏懼皇后娘娘的門閥。那便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煩。

    她們現在都清楚問題何在,卻是找不到解決問題的方法,雖說紅袖招此行是奉朝廷旨意去爛柯寺。但畢竟不是官方使團。根本不可能指望這些大門閥有任何忌憚,至於鎮西大將軍冼植朗,現在便在崔氏園中,難道還能指望他?

    想著晨時那位崔家管事離開時寒若冰霜的臉色,姑娘們愈發驚恐,有兩三人看著坐在上首位的那個小姑娘。忍不住流露出怨恚神情,心想若不是你對著崔家的管事那般傲氣兇殘。也不至於把這些清河郡大姓得罪到這等地步,雖說你平日裡被簡大家寵著,可這裡不是長安城,你憑什麼還這般囂張?

    小姑娘是簡大家的貼身侍女小草,此次紅袖招前往爛柯寺,便是由她做領班,很明顯簡大家也是開始培養接班人了。

    和三年前相比,小草年歲稍長,卻依然清稚,然而就在這片愁雲慘霧裡,小姑娘清楚的眉眼裡卻沒有任何不安神情,反而顯得格外冷漠,看著那些姑娘們微微蹙眉說道:「什麼事情都還沒有發生,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在世間青樓行裡,簡大家的地位等若皇帝,小草是她指定的接班人,這些姑娘們雖然忍不住腹誹或是做些臉色,但卻沒有人敢當面直指其非,一位性情溫和的姑娘看了看同伴們的臉色,勉強一笑,走上前去低聲溫言勸說道:「即便是崔氏故意刁難,但姑娘晨間態度也太強硬了些。」

    小草冷笑說道:「我紅袖招只給陛下和娘娘表演,崔家老太爺再如何論難道能論過這二位去?看在尊老敬賢的份上,去崔園應個景倒也無妨,結果居然敢故意刁難,那管事甚至敢語帶威脅,真當我紅袖招是個普通的青樓了?」

    聽著這話,姑娘們面面相覷,心想小草如今倒真有幾分簡大家的氣勢,只是面對著清河郡諸姓,紅袖招和普通青樓又有什麼區別,你如今擺出這份氣勢,到時候被別人欺上門來,豈不是更顯屈辱?

    小草知道她們在想什麼,卻也懶得解釋,從袖子裡取出一袋木香薰瓜子,自顧自嗑了起來,她清楚就算鎮西大將軍不說話,自然有人說話,當然小姑娘內心的情緒不像表面這般平靜,因為她也不清楚那個人究竟在不在陽關。

    風自瘦湖來,緩緩吹拂著庭院,一片安靜,只能聽到嗑瓜子的聲音,忽然有下人來報,崔閥再次派人前來。聽著這個消息,先前還勉強能夠安坐的姑娘們吃驚站起,心想怎麼來的這般快,看來真是引動了崔閥的怒火,這可如何是好?

    小草微微一怔,緩緩把手指拈著的瓜子放回袋中。

    崔家的四管事再次來到瘦湖,算起來,這應該是他一天一夜裡第三次來到這裡。陽關城裡能夠讓崔家四管事連續三次出面的事情很少,能夠享受這種待遇的人們若不是來頭大到極點,那麼接下來便會有很麻煩的事情發生。

    不過今天紅袖招注定不會遇到任何麻煩。

    因為崔家四管事是躺在擔架上,被人擔進了宋園。

    紅袖招的姑娘們看著擔架上那個奄奄一息的中年男人,看著男人衣衫遮掩不住的斑斑血痕,忍不住震驚地掩住了嘴,她們怎樣也無法把此人與昨夜及晨間那個平靜溫和卻透著不容質疑的強勢的崔家管事大人聯繫起來。

    小草也有些吃驚,站起身來,望向擔架旁那個頭髮花白的老人。

    那老人向小草行禮,說道:「小人是崔府大管事,聽聞家中下人對姑娘們不敬,特此捆了他來向您請罪,這下人用手指過姑娘您,家主便斷了他五根手指,然後落了十二杖,不知姑娘是否滿意?」

    小草這時候自然明白。那個人果然在陽關城裡,先前強行掩飾著的那些緊張不安。瞬間消失不見。看著擔架上那個渾身是血的四管事,很困難才讓自己的雙手沒有緊握成拳,而是很自然地垂在裙邊。

    在得到紅袖招沒有什麼不滿意的答案之後,崔府大管事再次恭謹道歉。然後乾淨俐落的帶著人離開了宋園。

    除了青石坪上還殘留著幾滴血水之外,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彷彿昨夜清晨那個門閥投下的恐怖陰影都是幻覺。

    姑娘們過了很長時間才從震驚愕然的情緒中醒過來,她們再次望向小草時的眼神明顯變得不一樣,小草清稚眉眼裡的平靜和冷漠。在她們眼中帶上了幾抹深不可測的味道。並且有了真正的氣勢。

    小草忽然笑了笑,然後繼續低頭嗑瓜子。

    姑娘們揮手趕走婢女,親自端茶,笑瞇瞇地站到一旁等著。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小草拍掉手裡的碎屑,接過清茶潤了潤嗓子。看著她們說道:「以往在長安城裡,沒有人敢來撩拔我們。如今出了長安城,你們也不需要驚慌,還是那句話,紅袖招可不是普通的舞行。」

    ……

    ……

    崔府四管事被杖至半死,被抬出宋園,然後被人抬在擔架上順著陽關城遛了一圈,不知惹來多少震驚的議論和猜測,陽關城裡的百姓自然看得出來,這是崔府刻意為之,不由震驚無語,心想那宋園裡住的紅袖招究竟有什麼背景,竟能崔家做到這種程度,要知道那可不是普通的權貴之家,而是有底氣連皇后娘娘親族都不放在眼裡的清河郡崔家!

    緊接著,又有更加令人震驚的事情在陽關城裡發生。一輛原木色的馬車從城外駛來,車輪上還帶著富春江畔特有的微紅河泥,這輛馬車看似寒酸孤伶,然而所過之處,熱鬧的陽關城頓時變得安靜無比,不知多少衙役和管事站在街口維持秩序,沿街很多掌櫃更是直接對著那輛馬車跪了下去。

    陽關城裡的人們都知道,在清河郡有資格坐進這輛馬車的人只有兩個,一位是崔氏的族長,一位便是崔氏的老太爺。

    瘦湖最好的客棧前面那條街已經提前被封,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清靜無比。馬車緩緩駛至客棧前,客棧掌櫃早已等候在街畔,跪到車旁恭恭敬敬叩了幾個響頭,然後小心翼翼扶著車廂裡走下來的那位尋常富家翁走了下來。

    掌櫃是客棧的掌櫃,但他今天沒有資格走進自己的客棧。

    跟著崔氏族長走進客棧的,只有一個模樣尋常、佝僂著身子的老管事。

    ……

    ……

    清河郡諸姓以崔姓為首,崔氏族長那便是清河郡第一人,在很多大唐百姓的心中,清河郡第一人,便是事實上的大唐第二人,除了居住在長安城裡的皇帝陛下,再沒有任何男人的身份地位能夠超過他。

    如此身份的大人物親自到訪,便是誰似乎都應該出房相迎,然而寧缺沒有這樣做,甚至就連臉上也沒有露出什麼笑容。

    因為他確認,能夠成為清河郡第一人的對方,至少在智商上不會比自己低,那麼既然都是聰明人,何必弄那麼多虛偽而無意義的事情?

    崔氏族長的模樣很普通,甚至比跟在他身後的那位老管事更普通,穿著一身說不上俗但絕對也談不上雅的綢衫,看上去就是一個尋常的富家翁。

    但他說話很不普通。

    「我錯了。」

    崔氏族長感慨嘆道:「當年在朝中,我便是想讓陛下高興,結果反而讓陛下不高興,所以被趕回了清河,如今知道你路過陽關,我大概想證明自己除了治學治州治國之外也能治逢迎一道,於是想嘗試著讓你高興,為自己挽回一些在此道上的聲譽,卻沒料到還是如此失敗,看來我真的錯了,我就沒有這方面的天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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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二十二章 史書的開端

    崔湜,曾任中書舍人,於宮中行走,又於禮部及吏部任侍郎,新帝登基後數年,因某事宜被彈劾,便回富春江做了一釣叟。

    單從這些簡單的介紹上看,這位看著像尋常富家翁的男人,不過是位朝廷退休的高級官員,不值得如何被重視,但寧缺很清楚,崔湜此人在宮中行走時,恰是李漁識字之時,換句話說,這個人便是公主殿下的啟萌老師,當然,更重要的是在於此人是崔氏的族長,那麼便是必須被重視的大人物。

    寧缺很重視崔湜,雖然沒有起身相迎,只是故意作態。所以他沒有聽懂崔湜說的這段話,他想不明白,像這樣一個大人物,為什麼要逢迎自己,要嘗試讓自己高興,一旦出現問題甚至還登門來訪。

    要知道清河郡門閥的歷史比書院還要更加悠長,即便必須表現出對書院的尊重,也沒有道理選擇這種粗淺直接甚至顯得有些愚笨的方法。

    崔湜沒有解決他的疑惑,在接下來的談話中,他很平靜自然地轉了話題,完美地展現了千世門閥的氣度和風姿,沒有談及任何與紅袖招相關的事宜,只是回憶著長安舊事,偶爾會問及公主殿下李漁和小皇子的近況。

    交淺言自不能深,崔湜沒有做任何試探,請寧缺代向夫子請安之後,他從袖中取一封薄薄的信,擱在桌上,又溫和望了桑桑一眼,便告辭而去,帶著那個佝僂著身子的老管事離開了客棧。

    看著窗外清靜無聲的街道,寧缺說道:「他不需要拍我馬屁,結果他偏來拍了,卻又拍的如此輕描淡寫、漫不經心,毫不掩飾自己的驕傲。」

    桑桑不解,心想這樣的大人物屈尊親自前來拜訪,已經表現的足夠謙卑,哪裡能看出什麼驕傲?

    「在世人眼中,清河郡第一人,確實沒有必要來逢迎我這個書院弟子,但他是聰明人,很清楚書院對大唐意味著什麼,只是既然他清楚這一點,再加上你這個準西陵大神官的身份,不來便罷,要來怎會如此簡單?」

    寧缺收回目光,看著手中那杯根本沒有喝一口的茶,說道:「這事情透著些古怪,我總覺得崔湜只是專程過來看看我們兩個人,問題在於,他要看我們什麼,而且我總覺得他的平靜裡透著股很強大的底氣。」

    桑桑說道:「便是在渭城時,也聽說過清河郡諸姓的名聲,像這樣的大人物,自然說話做事都有底氣。」

    寧缺搖頭說道:「世上哪有什麼真正的詩書傳家,能夠傳承逾千年,靠的終究還是力量,清河郡的門閥比誰都清楚這個道理。」

    「這些門閥以前出過西陵大神官,但這幾十年來沒有,我還知道清河郡裡供奉著三個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但在長安裡莫名其妙就死了一個,那麼這些門閥便應該清楚,清河郡再如何強大,甚至可以和大河、月輪、宋魏這些國家相提並論,但在朝廷和書院面前沒有任何底氣。」

    桑桑忽然說道:「那個……老管事有問題。」

    她這次說的有問題,不代表那個老管事是壞人,而是真的問題。寧缺很清楚地掌握到她的心意,不由微微一怔,旋即眉梢緩緩挑起。

    先前那個佝僂著身子的老管事,實在是太普通,普通到他根本沒有注意到那人長什麼模樣,然而桑桑卻說那人有問題。

    如今寧缺的境界早已到了洞玄巔峰,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知命境的門檻,而一個他根本看不出任何問題的老管事……只能說明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

    「原來要看我的另有其人。」

    寧缺震驚說道。如今清河郡只剩下兩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居然其中一人便親自前來查看自己,清河郡為什麼會如此警惕自己這個書院傳人?

    如果不是桑桑擁有世人難以想像的直覺和敏感,那麼他或許直到很久以後,也不會知道自己已經被一位大修行者仔細觀察過!

    如果先前那位老管事忽然出手,寧缺相信自己現在已經是個死人,雖然他清楚這不可能發生,但依然生出了極強烈的警惕。

    他先前便想不明白清河郡的底氣,此時更想不明白清河郡的用意,然而警惕的情緒卻是越來越深,甚至漸要變成瘦湖畔的弱柳,縛住他的身軀,讓他呼吸都變得沉重艱難起來。

    於是他寫了兩封信,一封寄給書院,一封寄給了國師李青山,講述了沿途見聞,青峽嫵媚時的看法,還有自己在清河郡裡遇見的故事。

    ……

    ……

    孤伶寒酸的馬車,在陽關城百姓恭敬甚至狂熱的目光注視下,向陽關城外駛去,那位老管事即便坐在車轅上,依然佝僂著身體,耷拉著眼睛,彷彿根本感受不到街道兩旁投來的目光,彷彿已經睡著。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馬車駛進富春江一處清幽的莊園,直接駛到莊園最深處,園中有幢小樓,亂石堆砌而成的園牆並不如何高險,卻絕對沒有人敢在這裡窺視,而且這裡也沒有任何管事和僕役。

    崔湜以極快的速度跳下馬車,走到車轅前,恭恭敬敬把那位老管事從車轅上扶了下來,說道:「辛苦父親了。」

    原來這個此時依舊佝僂著身子的老管事,才是崔氏門閥真正的主事人,將要滿百歲的崔老太爺,是整個清河郡的祖宗!

    崔老太爺揮揮手,說道:「只是去看個人,有什麼好辛苦的。」

    崔湜扶著老太爺走進小樓。樓內有一間裝設極簡單的書房,四面的窗戶都用極厚的布縵遮住,外界的秋光江色都無法滲進來,顯得格外幽暗,隱約可以看到沿牆有六個座位,坐著六位皓首老人。

    看見崔老太爺進來,六位皓首老人緩緩起身行禮,他們動作遲緩,並不是想以此表示久等的不滿,而是因為他們確實已經太過蒼老。

    崔老太爺坐到正上方那個圈椅裡,接過崔湜親手燙好的毛巾覆在臉上,然後一言不發沉默,待著毛巾裡滾燙的熱氣滲進自己疲憊的毛孔。

    那六位老人緩緩坐下,沉默等待著,沒有一絲不滿的情緒。

    崔老太爺燙完臉後開始洗臉,他很仔細、很用力地搓洗著自己蒼老的臉,依舊溫熱的毛巾擦過,他臉上的皺紋便變得更加深刻。

    然後他向後靠到椅背上,蒼老的臉完全隱藏在了黑暗裡。

    一位老人說道:「您親自去,真是給足了書院面子。」

    崔老太爺說道:「皇后娘娘我們得罪得起,難道還能得罪得起書院?而且夫子的親傳弟子極少踏足紅塵,難得出現了一個入世的,當然要好生看看,我們不便去長安,他既然來了清河,哪有不親眼去看看的道理?」

    有老人疑惑問道:「為何不遞拜帖直接去看?」

    「遞拜帖不見得能看得到人,就算看得到人,也看不到態度。」

    「什麼態度?」

    「書院的態度。」

    「書院的態度以往不偏不倚,但寧缺既然殺了夏侯,他們的態度自然要偏向李漁殿下,總不可能還去支持皇后娘娘。」

    崔老太爺搖頭說道:「態度有很多種,龍椅的歸屬只是其中一件。」

    一位老人疑慮問道:「現在的問題在於,寧缺的態度究竟能不能代表書院的態度。」

    崔老太爺很自然地拱手向北方的天空行了一禮,說道:「夫子他老人家既然讓他的小弟子入世,那麼便表示了認可。」

    「您所看到的寧缺的態度是怎樣的?」

    「那是一個很驕傲很冷漠的年輕人。」

    崔老太爺不知道想到了些什麼事情,在說完這句話後,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當他蒼老的聲音再次在幽暗的書房裡響起時,給人的感覺比先前變得愈發疲憊,而且透著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所謂看他的態度,不如說是想看看他這個人,最近這些年,發生了很多奇怪的變化,昊天在上,我根本不相信冥界入侵這種事情,但我堅信現世一定會發生很大的問題,對於清河郡,對於我們這些門閥來說,或許這些奇怪的變化預示著,千年以來最大的機會將要出現。」

    一千年前,清河郡併入大唐帝國。

    一千年後,清河郡會迎來怎樣的機會?

    書房裡一片死寂,無論是那位六位皓首老人還是靜靜侍立在椅旁的崔湜,都被崔老太爺話語裡隱藏著的意思驚住了。

    崔老太爺繼續說道:「我們忠誠於朝廷,但必須要思考如果天下大亂,能夠做些什麼,很遺憾的是,近百年來,長安城的皇宮裡不再有我們清河郡的皇后,西陵神殿裡,不再有我們清河郡的大神官,所以我們能做的事情很少,我們只能做好準備,沉默地等待,所以我們要看看西陵神殿對我們的態度,我要親眼看看寧缺,看看書院對我們的態度。」

    「書院對我們是什麼態度?」

    「先前我就說過,寧缺是一個很驕傲很冷漠……不,很冷血的人。冷血或許只是他的性情,但驕傲卻是貫穿書院千年歷史的無聊脾氣,到了今時今日依然沒有絲毫變化。書院有整個大唐供奉,便不需要在乎我們這些家族門閥,那麼我們便沒有任何籌碼,更沒有驕傲的資格,更沒有與書院討價還價的餘地。」

    崔老太爺淡然說道:「三供奉入長安,莫名死去,書院根本不在乎,朝廷也沒有說法,就因為我們清河不值得被他們尊重。」

    「該做的準備當然還是要做。」

    崔老太爺看著陰影中一位老人說道:「西陵的回信到了嗎?」

    那位老人說道:「清晨到了,道癡……裁決神座在信中表示了感謝。」

    崔老太爺點頭說道:「能幫助葉紅魚坐穩裁決神座的位置,也算是結個善緣。」

    那位老人忽然說道:「或許可以打壓一下這位十三先生,顯示我們的實力,才能得到西陵神殿更多的尊重。」

    「沒有意義的事情,做再多也沒有意義,我不管你家裡那幾個在西陵神殿的後代私下拜託過你什麼,我只想提醒你,寧缺的小侍女將會成為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而他和裁決神座的關係,比我們想像的更複雜。」

    崔老太爺身體微微前傾,露出那張滿是皺紋的臉,看著那位老人,以不容質疑的態度說道:「最關鍵的是,書院沒有變化,這個世界上便沒有任何勢力有資格變化,所有的人都只能等待。」

    樓內所有人都明白這句話裡的書院指的不是書院,而是書院裡的那位夫子,於是他們沉默再沉默,然後終於有人在沉默裡惘然提出問題。

    「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書院裡有座大山,如今我也是八十幾歲的人了,那座大山卻依然矗立在長安城南,我們究竟要等多久?」

    崔老太爺再次拱手向北行禮,說道:「夫子沒有離開這個世界,那麼我們就只有一直等下去,我們等不到,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孫子總能等到那一天,再偉大的人終究抵抗不過時間的法則,總有回歸昊天神輝的那一天。」

    書房裡一片安靜,忽然有人顫聲問道:「如果……夫子永遠不死怎麼辦?」

    崔老太爺的身體微微一僵。

    幽暗的陰影裡,隱約可以看到他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然後他輕聲嘆息道:「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們便只能永遠等著,無比恭敬溫順地等著,哪怕是做狗,也要做出被養熟了的模樣。」

    話題到了此處,便到了盡頭。

    在這個世界上,無數場談話,無數場陰謀,無數條道路,到最後都會被迫戛然而止,因為在盡頭有座大山,那座大山的名字叫夫子。

    六位皓首老人離開了小樓,回到他們各自的莊園裡,繼續做他們的門閥之主,或者是懷揣千年被壓抑之夢的老狗。

    崔老太爺和崔湜二人沒有離開。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的名字大概會被刻上歷史的恥辱柱。」

    崔老太爺說道。

    「但您的名字,也有可能被記載在史書的最開端處。」

    崔湜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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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二十三章 斷梁之讖

    在這場談話的最後,崔湜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向父親提出了自己從先前一直盤桓在心頭的那個疑問。

    「您先前說寧缺是個驕傲冷血之人,我有不同看法。這幾年長安城包括公主府裡傳來的消息,都說此人看似清朗實則無恥至極,極擅逢迎之道,所以無論夫子還是陛下都極喜愛他,這樣一個人如何稱得上驕傲?」

    崔老太爺笑了笑,沒有說話。

    崔湜苦笑一聲,繼續說道:「好吧,即便此人在書院二層樓裡學會了驕傲,冷血何來?我總以為軍部的那些履歷資料作不得數,他連與葉紅魚的關係都能保持的不錯,在我看來,寧缺實在是長袖善舞,極通實務世事。」

    崔老太爺說道:「看履歷,聽故事自然無法看清楚一個人,所以我才會堅持親眼去看一看他,雖然只是簡單看了兩眼,便也已足夠。」

    崔湜微微一怔。

    「所有人都知道寧缺要去爛柯寺,但他卻沒有跟著使團走,他雖然住進了陽關城裡最好的客棧,卻沒有什麼僕役跟在身邊。我只看到他和他那個著名的小侍女,我看到他端著茶,卻沒有喝,我看到他看似瀟灑實則警惕地和你說著話,但我沒有看出他愛清靜,善養氣。」

    崔老太爺說道:「這是他刻在骨子裡的生活習慣,那麼只能說明他是一個謹慎到了極點的年輕人,同時也是一個不知道信任二字如何寫的人,我甚至以為,除了那個小侍女之外,或者他連夫子都不肯完全相信。」

    崔湜沉默不語。

    崔老太爺看著窗上黑色的厚幔,想著先前客棧裡那個年輕人,嘆息說道:「連夫子這樣的老師都不肯信任,這樣的人哪裡僅僅是冷酷便能形容,若將來真有大變化,你一定要記住。事前便要讓西陵方面承諾,必須首先把這個年輕人抹掉,不然我們或許會付出難以想像的代價。」

    ……

    ……

    兩封來自清河郡的密信,來到了長安城。

    一封信通過大唐暗侍衛的系統,送進了皇城外的南門觀,因為這封信的收信人是大唐國師李青山。

    片刻後,何明池從南門觀裡走了出來,他看了一眼清曠高遠的天。想著稍後可能會落雨。把腋下的黃油紙傘夾緊,登上了馬車。

    在管事恭敬的帶領下,何明池走進公主府深處。來到那個在長安城社交圈裡非常著名的露台上,對著榻上的李漁平靜致意。

    李漁細眉微蹙,揮手示意嬤嬤把正在寫書法的小蠻帶走。然後伸手請何明池坐下,問道:「似乎有些問題。」

    何明池沒有坐下,這個似乎不起眼的動作,代表著李漁的感知沒有出錯,確實有些問題,而且這個問題不小。

    他從袖中取出那封信遞了過去。

    李漁接過信,撕開封皮,看著信紙上那些熟悉的字跡,神情微微一怔。待看清楚信上寫的那些內容後,眉頭不由蹙的更緊。

    信是寧缺寫給國師李青山的,在信中他提到自己在清河郡的見聞,尤其是提到了崔閥通過紅袖招做出來的試探,以及去客棧看自己的那位老管事。

    清河郡諸門閥,如今是李漁姐弟在朝野間最大的助力,如果她想扶佐自己的弟弟登上龍椅。最需要書院的認可,卻也無法離開清河郡的幫助。

    李漁不知道寧缺寫這封信的用心,卻隱約明白國師把這封信轉給自己看的意思,她微微蹙眉,說道:「那些老人們的行事。我有時候也不是很明白,我只能說這些事情和我沒有關係。」

    何明池點頭說道:「我會把殿下的話帶回南門觀。」

    李漁抬起頭來。靜靜看著他,問道:「國師本不需要把這封信給我看,可以直接帶進宮中,無論給父皇還是給皇后娘娘都行。」

    何明池微微一笑,說道:「師傅的意思,我這個做徒兒的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既然清河郡的事情和殿下無關,我想師傅也會很高興。」

    這句話的意思很隱晦,甚至可以說沒有任何意思,但李漁身為局中之人,卻隱約捕捉到了其中的某種傾向,眼眸微微明亮起來。

    「本宮感謝國師的信任。」

    來自清河郡的第二封書信,送到了書院。

    黃鶴教授看著信封上的字,笑了笑,沒有拆封,便讓人拿進了後山。

    看信的人是二師兄。

    他看信的時候,就在夫子身旁。

    二師兄對著老師恭謹一禮,說道:「小師弟看出了一些問題。」

    夫子此時的心神盡數在鐵板上煎的那條小黃花魚上,隨意問道:「嚴重嗎?」

    二師兄想了想,說道:「清河郡只有兩個知命境,不嚴重。」

    夫子說道:「既然如此,你還來煩我做甚?沒見我在忙?」

    二師兄微微一怔,說道:「如何處理?」

    夫子說道:「你小師弟在大明湖畔烹魚悟道,卻依然還沒有悟透世間的真理,魚無論是煎還是烹,最終都是用來吃的。」

    二師兄受教,說道:「那便等著他們跳樑。」

    夫子忽然想到了一些什麼,神情微凝,手裡拿著的竹鏟忘了從鍋裡拿出,邊緣漸漸焦糊,小黃花魚也開始泛出糊味。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洒然笑道:「死了漁夫,不見得便撈不到魚,死了廚子,不見得便煎不出魚,棟樑也不能永遠撐著破房,斷了棟樑,有人才好跳樑,雖然此跳樑不是彼跳踉,但小丑卻永遠還是那些小丑。」

    ……

    ……

    寧缺並不知道清河郡的老祖宗,對自己的評價如此深刻而慎重,在桑桑確認那位老管事有問題之後,他在第一時間寫了兩封信發回長安,便沒有再思考這件事情。

    他在書院後山排名最末,上面還有夫子以及諸位極大能的師兄師姐,清河郡的問題有他們處理,哪裡還需要他操心,當天便帶著桑桑,坐著那輛黑色的馬車離開了陽關城。兩日後在一個渡口前停了下來。

    沒有什麼不長眼的盜賊前來打劫,也沒有什麼愚蠢的官府想來收稅錢,攔住馬車去路的是一片水氣蒸騰、秋葦無邊的水面。

    大唐帝國南方原野前的湖泊,名字聽上去很普通,叫做大澤,只有真正到過大澤的人,才能感受到這個簡單名字裡所蘊藏著的氣魄——這湖實在是太大,除了大字。世間根本想不出任何詞彙夠資格來形容它。

    便如更南方的那條黃色大河一般。

    大澤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方圓不知多少裡地,便是飛鳥也難一氣橫渡。如果沒有渡船,再厲害的修行者也無法過去。

    這片世間最大的湖泊,橫亙在世間最強大的兩個國家之間。等若是昊天在大唐和南晉之間做了一個緩衝地,為世間的人們帶來了和平,卻也帶來了很多不便,南北貨物人員要流通,自然少不得各式各樣的渡船,當水氣消散之後,便能看到漫天秋葦後的無數船帆,景緻壯闊美麗至極。

    但黑色馬車還是只能停在大澤旁等待。因為通往南晉的路口已經戒嚴,大唐水師數艘戰船。正在等待著使團的到來。

    寧缺有很多方法可以無視戒嚴,輕身離開,但不管是為了清靜,而是如崔老太爺評價的那般冷漠謹慎,等著使團同行,都是比他拿出腰牌亮明身份,讓大唐水師替自己開道護航要更加合適。

    好在大澤的風景足夠怡人。而且使團也沒有讓他等太長時間,就在他險些要把初秋的蘆葦看厭,把生切湖魚吃膩的時候,使團到了。

    在大唐水師的戰船上,寧缺第一次看到了使團的正使——那位以武力孱弱、智謀驚人聞名的鎮西大將軍冼植朗。

    戰船主廳首位上空空如野。寧缺和冼植朗對面而坐,因為論起身份尊卑。兩個人著實不好分出一個強弱主次。

    這位鎮西大將軍不簡單。

    這是冼植朗給寧缺的第一印象。

    他看著對面那位面若婦人,氣質如文士般的男子,在心中如此說道。

    「我是公主殿下的人,更準確的說,如果陛下離開後,我會效忠於李琿圓皇子,你不用這麼看著我,這件事情終究不可能成為永遠的秘密。」

    冼植朗看著他微笑說道:「當公主殿下試圖讓我取代夏侯的位置時,這個秘密就已經不再是秘密,而且我相信,如今宮中的皇后娘娘使盡手段讓陛下把我趕進這個使團後,也應該已經調查清楚我和前面那位皇后娘娘的關係。」

    很開誠佈公的交談,卻讓寧缺想起了陽關城裡,崔閥那位家主的開場白,所以他笑了笑,同樣很直接地問道:「我不知道。」

    冼植朗說道:「仁孝皇后沒有嫁入宮中時,我是替她牽馬的小廝。」

    寧缺說道:「這個關係很深遠。」

    冼植朗看著他的眼睛說道:「而且我和朝小樹的關係不錯。」

    寧缺說道:「你想說些什麼?」

    冼植朗說道:「我想得到你的好感。」

    寧缺說道:「書院嚴禁干涉朝政,更何況你已經是軍方屈指可數的大人物,我不認為獲得我的好感,對你有任何意義。」

    冼植朗笑了笑,說道:「書院嚴禁干涉朝政,但從來不包括入世之人,如果什麼都不能做,院長讓你入世做什麼?而且……」

    他忽然向前傾了傾身體,壓低聲音,神秘兮兮說道:「……許世老了。」

    寧缺看著他搖頭說道:「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你的野心,而你卻又高估了我,不要忘記我現在是大唐軍方最不歡迎的人。」

    冼植朗微笑說道:「我很歡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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