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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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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八十二章 夜觀石尊者像有感

    「既然日月相應,有日便應有月。」

    「日月輪迴,光明交融,月便應在夜裡。」

    「然無數劫來,萬古長夜不見月。」

    「這便違了生生不息自然之理。」

    「夜臨,月現,此句中的夜,指的當不是每個尋常的夜,而是永夜。」

    「永夜之末法時代,方有月現,自然復生。」

    「如此方不寂滅,世界另有出道。」

    「既然如此,靜侯長夜到來便是,何苦強行逆天行事。」

    「莫非這天也在等著夜的到來?」

    「還是說它在恐懼夜的到來?」

    「它恐懼的是夜本身,還是隨夜而至的月?」

    ……

    ……

    佛祖的筆跡很普通,和固山郡鄉村學舍裡的教書先生沒什麼兩樣,筆記上的語句也很隨意尋常,非常淺顯易懂。

    寧缺看的很認真,暮光落在他的臉上,讓他的眉毛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澤,就如同寺中殿內那些尊者的金像。

    天書明字卷一直在書院,被大師兄隨意插在腰間,他曾經看過兩次,卻始終有些迷茫,今天看到佛祖當年留下的筆記,終於確信了一些什麼。

    在佛祖看來,這一次的永夜與人間過往遇到的無數次永夜都不相同,然後他又想起,老師似乎不相信冥界入侵,但卻從來沒有否定過永夜將會到來,甚至曾經提到過有位屠夫有位酒徒,曾經生活在上次的永夜裡。

    這一次永夜與以往最大的區別,大概便在於那個明字,在於明字中的月字,在於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看到過、便是夫子也感到惘然的那個事物。

    但明字捲上為什麼會記載有月亮?這個世界無數年前曾經有過月亮,卻離奇消失?然後如佛祖預知的那樣,會在這次永夜時重新出現?

    ……

    ……

    暮光漸黯,夜色漸至,寧缺離了禪房,來到爛柯寺後院塔林外的一處草舍前。靜靜聽著草舍後的溪聲鬆濤,然後推門而入。

    歧山大師並不意外他的到來,微笑說道:「可有所得?」

    寧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問道:「不是說佛祖的筆記已經遺失?」

    歧山大師說道:「沒有人看得懂的筆記,便等於遺失。這本筆記我已經看了近百年的時間,始終沒有看懂,希望你能看懂。」

    寧缺沉默片刻後問道:「大師,為什麼你認為我能看懂?」

    歧山大師看著他。眼神頗有深意。說道:「因為夫子在信中說,如果世上還有一個人能夠看懂佛祖的筆記,那個人就應該是你。」

    寧缺心情很複雜。有些震撼,有些惘然

    無論是無數年前看過明字卷留下筆記的佛祖,還是千年前把這卷天書帶離知守觀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或者是令人高山仰止的夫子,都很難看懂明字卷。

    因為再有智慧的人,面對從未在他們的世界和經驗裡出現過的事物,都無法進行分析而只能猜測,而寧缺是唯一的例外。

    寧缺知道夫子給歧山大師寫過一封信,大師兄也寫過一封信,原本以為只是提及桑桑患病之事,請大師多加照拂,卻沒有想到還有這層意思。

    難道說老師猜到了自己的來歷?

    ……

    ……

    歧山大師帶著寧缺走出草舍。來到山林裡。

    山溪在松林間緩緩流淌,連綿秋雨之後,夜空放晴,星光清幽,落在松溪之上,分散出無數細碎的銀屑,非常美麗。

    看著夜景。寧缺下意識裡想起兩句詩。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他轉身望向大師,問道:「大師,你為什麼要傳我佛法?」

    歧山大師看著他嘆息說道:「因為你殺人太多,戾氣太重。無論對人對己都不是好事,所以我想用佛法化解你心間的戾氣。」

    寧缺聲音微澀說道:「離開渭城回到長安。我嬉笑打趣耍無賴,本以為身上的血腥氣淡了不少,應該沒有人看能穿真實的自己是多麼可怕冷血的人,沒有想到依然瞞不過大師的雙眼。」

    歧山大師看著他微憫說道:「前夜在山上說過,我知道你前半生過的極苦,所以我並不認為這是你的責任,然而如今你既然替書院入世,我便要替世間考慮,為了將來的人世間不被你掀起血雨腥風,莫怪我非要讓你學佛。」

    寧缺心情漸靜,說道:「除了瘋子沒有人喜歡殺人。我不是瘋子,所以我也不喜歡,以往殺人是因為不殺人便要死,如果能夠不殺人依然可以活下去,那自然最好,我很喜歡,怎會怪大師。」

    ……

    ……

    不想桑桑從佛經上分心,更不想她擔心自己,寧缺沒有告訴她佛祖筆記的事情,走進爛柯寺後殿,點燃一盞銅燈,繼續認真觀看。

    十幾頁紙的佛祖筆記,除了對未來的預言,還記載著一些他對世界的認識,更重要的是他認識世界的方法,比如他對黑暗與光明的見地。

    這些字句裡蘊藏著極大的智慧,只可惜佛祖寫在紙上時,並不是刻意成文,所以顯得有些簡短隨意,很難構成體系,不然寧缺肯定又會獲得極大的益處。

    除此之外,筆記上還有佛祖興之所致時,偶爾留下的幾句閒筆。通過這些閒筆,寧缺才知道,原來佛宗並不是由佛祖創立。

    在佛祖之前,有更多古佛甚至曾經度過漫漫永夜,但因為佛祖在樹下悟出如今佛宗最根本的思想,所以佛祖被如今的佛門弟子們尊稱為最早之佛。

    寧缺想起夫子曾經把佛祖悟到的法子形容為「閉嘴」,不由笑了起來。

    無論夫子還是二師兄,對佛宗都有諸多嘲諷,但這只是代表書院本身的性情,並不意味著佛宗是可以被無視的存在。

    能夠閱讀佛祖筆記,不是誰都能遇到的大機緣,寧缺在感慨慶幸之餘,還是有些不甘,不知道是不是當年在舊書樓看書時的記憶太過深刻,看著筆記上佛祖親手留下的尋常筆跡。他下意識裡用起了永字八法。

    當初他尚不能修行,卻想要看書院前賢文字,強行弄出了這樣一個拆字的法門,一路昏迷吐血,最終證明雖有些用處,但用處真的不大。

    在他能夠修行之後,尤其是進入洞玄境之後,永字八法對修行來說。更是變成了雞肋。已經有很長時間,都消失在他的生活裡。

    此時面對佛祖筆記,他動用永字八法。其實也沒有想著能夠起什麼效果,只是面對寶山,不甘心空手而歸時的徒勞嘗試。

    然而下一刻。寧缺難以理解地發現,自己的嘗試似乎奏效了。

    隨著嗡的一聲輕鳴,他的識海驟然開啟。

    佛祖筆記上的那些墨字,在他的眼間漸漸飄浮起來,然後逐漸散開,變成密密麻麻地單獨筆劃,有的筆劃直垂而下,便似佛杵,有的筆劃濃墨一點。便似佛鈴,有的筆劃似苦行僧手中托著的銅缽,有的筆劃像是山亭裡的佛鐘。

    這些筆劃飄離筆記書頁,飄進他的眼裡,然後進入他的識海,在他的精神世界裡不停飛舞,重構成他難以理解的畫面。

    ……

    ……

    寧缺放下佛祖筆記。向殿旁望去。

    爛柯寺裡供奉著石尊者像,前寺偏座有十幾尊,最幽深的後殿裡,也供著四座,他此時看的。便是這四座尊者像。

    長安萬雁塔寺以及月輪國白塔寺裡,也有這些石尊者像。傳說有大智慧的人,能夠從這些尊者像中,領悟到佛門手印的真義。

    前些天,那位南晉劍閣強者,已然知命中境的程先生,曾經在前寺偏殿裡,面對石尊者像感慨,自己能夠感受到其間的智慧,卻無法領悟。

    後殿最右側的那座石尊者像,面容猙獰,怒目圓睜,石像的雙手裸露在外,似觸未觸,形成一種很複雜的手式,一股威嚴肅殺氣息從石像指間噴薄而出。

    寧缺靜靜看著這座石尊者像,看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抬起雙手,對照著石尊者像的雙手,開始模仿那種手式。

    石尊者像的雙手,保持著固定的姿式,寧缺明明是在模仿,但他的雙手卻沒有靜止,而是在身前不停緩慢地移動著,比劃著。

    便在此時,他識海深處有一片意識碎片,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微微明亮起來,釋出一道極為稀薄的意念,然後斂滅歸於平靜。

    寧缺明白了這座石尊者像雙手姿式的真義,雙手漸漸停止。

    他一掌豎立在前,一掌橫放於後,右手食指在空中微屈,左手食指落在右掌背面,看上去很是莫名其妙,沒有任何美感。

    這個姿式與石尊者像的手式並不相同,甚至沒有絲毫相同之處,然而就在他左手食指落在掌背的那一瞬間,一道與石像幾乎完全相同的肅殺氣息便出現了。

    寧缺腹內那滴浩然氣凝成的露珠,開始緩緩旋轉,釋出一道又一道純厚的浩然氣,順著那些似有若無的通道,向著身體各處輸送。

    他日夜修行浩然氣,勤奮不輟,對於浩然氣的運行毫不陌生,然而,他發現此時浩然氣的運行似乎和以前有了很大的區別。

    最大的區別在於,他體內的浩然氣不再像以前那般強橫不羈,而是變得安寧柔順了很多,哪怕是最細微的氣絲,只要他意念一動,都能完全掌握。

    浩然氣在體內運行三週,寧缺只覺渾身舒暢,諸多感知美不勝收,竟沒有忍住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飄蕩在安靜的夜殿裡。

    然後他望向下一座石尊者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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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31 19:23: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八十三章 秋雨裡的掌印,寺前的舞

    殿內的石尊者像上,最初塗著金漆,不知多少年過去,金漆剝落,露出裡面的石質,在昏暗燈光的照耀下,顯得慈悲卻又可怕。

    寧缺看完一座石尊者像,再看另一座,全神貫注,渾然忘我,根本不覺飢渴,也沒有絲毫睏意,雙手在身前不停變幻。

    直到將四座石尊者像全部看完,他才停止雙手的動作,拾起蒲團到殿檻前坐下,對著滿寺夜色,閉上雙眼開始靜思回味。

    不知不覺間一夜時間過去,秋雨再次降落在古寺裡,衝出稀薄的霧氣,讓熹微的晨光把佛殿飛簷照耀的清清楚楚。

    前寺正殿清亮悠長的鐘聲,傳到遙遠的後殿。

    寧缺睜開雙眼,眼眸裡晶瑩一片,然後漸漸回覆尋常。

    看著檻外漸驟的秋雨,他舉起右臂,意隨念走,極為隨意向前伸出。

    殿前秋風大作,雨絲飄搖不安,悄無聲息間,重重雨幕裡,忽然出現了一片極大的空白,那片空間裡沒有一滴雨珠,看著乾燥無比。

    如果仔細望去,秋雨裡的那片空白,恰好是個手掌的形狀。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繚繞在佛殿前的氣息才漸漸淡去,那些斜掠橫飛不敢落的秋雨,飄進了那個無形的掌印範圍中,一切回覆正常。

    寧缺直到此時才明白一夜時間,自己領悟到了什麼,收穫到了什麼,看著殿外的重重秋雨,心緒也不免有些激盪難平。

    「無畏、禪定、降魔、去念……真沒想到,你居然能在一夜時間之內,參悟我佛門四大真手印。」

    殿外傳來歧山大師虛弱卻難掩驚喜的聲音。

    寧缺轉身對著大師拜了下去,行了一個大禮。

    他要謝的事情有很多。而昨夜他殿內參佛入定整整一夜,大師便在殿外守了他整整一夜,這等慈愛守護,便值得他誠心一拜。

    歧山大師看著寧缺,心生感慨。

    哪怕是佛緣再深厚、悟性再高的人,也沒有可能一夜時間便領悟佛家四大真手印的妙義,因為佛宗手印不是佛法,修佛者無法繞形開知見障。

    然而知見障對寧缺似乎沒有起到任何影響。

    歧山大師感覺到寧缺身體裡蓮生師弟的氣息。比昨日淡渺了很多。便明白了他能夠踰越知見障的真實原因。

    因為這些知見障,蓮生當年早已踰越。

    歧山大師看著寧缺,感傷想道。師弟你正在不斷地真正離開這個世界,難道這就是你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方式嗎?

    ……

    ……

    各國使團已經紛紛抵達瓦山,在前寺商議荒人南侵一事。成日裡都在開會,修行者們在中寺裡議論著前些天在瓦山裡的見聞,敬畏又興奮地回思著當日的情景,同時猜測著過些日子的盂蘭節會不會再來什麼大人物。

    寧缺和桑桑自然不會理這些事情,雖然是受邀前來參加盂蘭節。他們在爛柯寺後寺裡讀佛經,看佛像,隨歧山大師參觀諸殿的佛教壁法,生活過的異常平靜,便是他們的心境也變得恬靜了很多。

    他還是向歧山大師打聽了一下盂蘭節會的事情。畢竟這個人間最盛大的節日,起源有些奇特,又有萬丈佛光鎮壓冥界的傳說,所以他很好奇。

    「佛宗哪裡能能力鎮壓冥界,最早的時候不過是祈禱黑夜不要來臨,後來漸漸演變成修行界裡的強者集會商議如何應對,只不過無數年過去。黑夜始終沒有來臨,冥界入侵的傳說變成了真正的傳說,哪裡還有修行者會在意?」

    歧山大師微笑說道:「盂蘭節每年都會有一次,修行者的聚會時間則是並不固定,雖然失了原意。但我佛門也不想失去展現自己的機會。」

    「月輪國號稱煙雨七十二寺,還說的是著名大寺。如果要把那些普通寺廟算進去,只怕要超過一千之數,而且那裡鄰著西方荒原,與懸空寺要近很多,為什麼佛宗當年沒有把盂蘭節會放在月輪國舉行,比如白塔寺?」

    寧缺不解問道。

    歧山大師問道:「你可知道當年懸空寺在世間修的第一座大寺在哪裡?」

    寧缺搖了搖頭。

    歧山大師指著欄下的重重殿簷,說道:「便是此間。」

    寧缺微感吃驚,心想這是什麼道理?

    歧山大師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解釋道:「因為這裡離懸空寺最近。」

    寧缺心想懸空寺遠在極西荒原深處,而爛柯寺則是地處東南,瓦山頂峰上便能看到海岸線,兩地之間的距離,明明是世間最遠的距離,為什麼大師卻要說最近?

    歧山大師微笑說道:「傳聞當年佛祖到東南一遊,弟子在山間行棋之時,他忽有感應,在峰上遙指山下,便定了爛柯寺的位置,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現在我們所處的爛柯寺,與懸空寺有某種隱隱相通之處。」

    隱隱相通之處,這六個字隱含深意,寧缺卻還是不明白。

    歧山大師回身指向後殿,說道:「據說無數年前,佛祖悟得空間通行無礙的至高法門,便在那處砌了一座簡易的石塔,可以讓僧人直抵極西淨土。」

    寧缺震驚說道:「我只聽說過大唐軍方和西陵神殿有些特殊強大的符陣,可以傳遞簡單的信息,卻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什麼陣法可以把人傳到遠方,這豈不是傳說中無距的境界?」

    歧山大師說道:「佛門裡沒有天啟,自然也沒有無距的說法,不過以佛祖通天徹地之能,弄出這樣一樣物事,也不是太過難以想像。」

    寧缺想著那日自己和桑桑在佛祖棋盤上的奇遇,又想著這些天沒有離身的那本佛祖筆記,心裡也多了幾分相信,緊張問道:「現在那法陣呢?」

    歧山大師微澀一笑,說道:「再如何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佛祖再如何強大,數千數萬年過去,他留下的法力也早已消散無蹤,傳說中的那座簡易石塔,只怕早就化成了飛灰,寺中僧人後來在傳聞裡石塔的位置上,修建了一座佛殿,便是後殿。別說舊年蹤跡。便是一絲佛跡都已經尋查不到。」

    聽著這話,寧缺亦不免有些感慨。

    在時間面前,能夠永恆的果然只有死亡。

    ……

    ……

    整座瓦山都屬爛柯寺所有。佛門雖然沒有把寺院擴展到把瓦山括進寺院牆內,但寺院的面積已極為開闊。要從寺門前的廣場一路上行至後寺佛殿,至少要花一炷香的時間。便可以想像這座寺廟的規模。

    古寺分三重,前寺中寺後寺,前寺除了巍峨莊嚴的正門以及寺前廣場之外,還有兩座極為氣派的佛殿,中寺面積相對較小,散落了近十座佛殿,後寺面積最小,也是最為幽靜,只有一座後殿。

    秋雨依然在持續。寺中僧人忙著準備盂蘭節大會,各國使團依然在熱烈或激烈的討論,修行者們依然在互相切磋,前寺一片嚴肅緊張,中寺劍影活潑。

    唯有後寺依然安靜,學習佛法的閒暇,寧缺偶爾會帶著桑桑到中寺諸殿散步。他們撐著大黑傘行走在淅淅瀝瀝的秋雨裡,聽著各座殿內的聲音微笑不語,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只要他不想讓人注意到。

    他們還去了前寺,站在秋樹亭間。看住在寺外別院裡的紅袖招排舞,只見那些青春美麗的姑娘們。香汗淋漓,衣鬢搖動,覺得極為悅目。

    遠遠看著舞台上的小草,用清脆的聲音不停指揮著,訓斥著,儼然已經有了幾分簡大家的作派,桑桑忍不住笑了起來。

    紅袖招此次獻祭的舞蹈,雖然不如霓裳那般華美驚世,但卻多了幾分佛宗天女吉祥之感,想來應該會非常成功。

    寧缺和桑桑只是站在亭中遠遠看著,並沒有去與紅袖招舞團相會的意思。他也沒有去唐國使團——鎮西大將軍冼植朗通過寺中僧人表達了想要會面的請求,但他現在實在不想被世俗之事擾了難得寧靜的心境。

    歧山大師講述佛經時,曾經說過一句話,佛法是一種看待世界的方法,又是學習的方法,但最重要的是一種生活態度。

    那種生活態度被夫子取笑為閉嘴,被蓮生嘲笑為裝烏龜,被二師兄譏諷為裝死,但是佛門特有的平靜沉默自持,自有其動人之處。

    如今桑桑大病漸癒,寧缺學佛亦有收穫,心境自然平和,他日後回憶起來,天啟十六年秋天在爛柯寺裡的短短數日,竟是他這一生最平靜喜樂的一段時光,然而那時候他才明白,這種平靜喜樂原來只是令人心酸的安慰。

    ……

    ……

    盂蘭節正日。

    來自世間諸國的遊客,紛沓而至,瓦山前的小鎮熱鬧無比,爛柯寺前的廣場上更是人頭攢動,不知被踩落踩爛了多少雙鞋,如果不是僧人與當地官府派出的軍士一道維持秩序,廣場上根本沒有辦法表演,儀式也無法進行。

    中原諸國都派出了觀禮團和表演的嘉賓,遊行的一輛輛彩車,引發了一陣陣地喝采,來自長安城的紅袖招舞團,輕而易舉地獲得了最大的喝采與叫好。

    其後是由爛柯寺住持率領眾僧為世間祈福的儀式,再然後又有神殿某位神官主持的祭天環節,無數信徒跪拜於地,場面極為嚴肅莊重。

    寧缺和桑桑沒有去湊熱鬧,站在後寺殿欄上,居高臨下遠遠看著山下的熱鬧。看著這幕畫面,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這也能混搭嗎?」

    一應儀式結束後,紅袖招的姑娘們開始起舞。

    寺前的掌聲與喝采,頓時衝破天穹。

    爛柯寺中幾位輩份極高的老僧,看著舞台上翩然起舞,容顏嬌美而莊肅的少女們,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故事,竟是濕了眼眶。

    寧缺看著寺前,感慨說道:「相隔數十年,古剎舊廟終於再次看到散花天女之舞,好在蓮生已死,想來這一次爛柯寺能夠平靜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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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 19:38:3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八十四章 一場盛會

    對於普通百姓和遊客們來說,盂蘭節是盛大的節日,是這個秋天的主題,而對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們來說,盂蘭節只是他們相會的理由和藉口,他們只是需要借助這個名義相聚,然後討論一些真正的大事。

    在盂蘭節之前,各國使團的會議便已經得出了最後的方略,只等回國後交由諸國朝堂審核,再由皇帝或國王蓋上御璽,便會正式生效。

    在這項方略中,中原諸國全體同意明年繼續對荒原發兵,並且會大幅度地提升兵員數量和加強後勤供給,大唐帝國更是被要求,不能再像前年那樣沉默旁觀,而是必須拿出真正的實力。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如今荒原上的局勢已經變得愈發混亂,荒人在站穩腳根之後,只經過一年時間的休養生息,便已經有了重新強大起來的勢頭,而在上次戰爭裡被中原諸國玩弄了一把的蠻人左帳王庭,在付出很多鮮血的代價後,終於幡然醒悟,開始在中原與荒人的夾縫裡遊走趨避,並且試圖報復

    荒人離開這個世界已經太久,蠻人才是這一千年來荒原的主人,左帳王庭雖然實力損耗嚴重,但對於荒原極為熟悉,真要和中原諸國糾纏起來,即便不敵便往茫茫岷山裡一躲,中原諸國拿他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中原諸國最警惕的,是左帳王庭的騎兵,在損失慘重的情況下,真的有可能放棄王庭的尊嚴,直接投靠金帳王庭。

    金帳王庭數十年來非常安靜,以至於很多中原百姓,都忘記了這頭凶獸的存在,而各國的達官貴人們則是非常清楚,都說南晉國力世間第二,實際上這個世界上第二強大的勢力,依然是金帳王庭。

    金帳王庭擁有最優秀的騎兵,最多的駿馬。也擁有最多的大祭司,如果不是被岷山阻擋,王庭前後數任英武強悍的單于,只怕早就統一了整片荒原。

    而如果不是大唐帝國在南方強硬的頂了數百年,寸步不讓,金帳王庭的騎兵甚至可能更早就橫掃中原,甚至有可能殺到西陵桃山之下。

    面對著各國使團的憤怒或者哀求,唐國使團最終同意在這份方略上籤字。一方面是因為西陵神殿的壓力。更主要的還是從大唐自身的戰略考慮出發。

    天棄山脈與岷山其實都是同一道山脈,連綿上萬里,貫穿大陸北方。把荒原生生切割成兩半,只是中間被一道極為狹窄的峽谷分成了南北兩麓,中原人依慣稱為南岷山北岷山。草原蠻子則習慣稱北麓為天棄山。

    左帳王庭如果想和金帳王庭聯繫上,甚至攜手作戰,那麼他們的騎兵便必須穿過那道峽谷,而在那道峽谷的西向,則是大唐帝國耗費無數人力物力修成的城池。

    那是距離大唐本土最遙遠,也是最重要的一座城。

    長安絕對不會允許那座城受到任何威脅。

    ……

    ……

    前寺的使團,已經結束了自己的使命,或者去鎮上與民同樂,或者提前離開。急著回到各自都城,彙報此次商議的情況。

    各宗派的修行者,還在中寺裡停留,如果是平日裡,這些修行宗派的掌門,肯定會隨著各國大人物們一道離開,因為西陵神殿在上。他們必須聽眾各國皇室的命令,但今年的情況不一樣,他們必須等著後寺裡的大人物發話。

    後寺裡的大人物才是真正的大人物,無論是知命境強者如劍閣程先生,又或是曲妮瑪娣姑姑和花癡陸晨迦。都可以不用理會各自國家的事情,更何況今年還有懸空寺戒律院首座和書院及西陵神殿的代表。

    書院的代表自然是寧缺。西陵神殿的代表,本來桑桑很有資格做,不過她只有神殿封號,暫時還沒有具體職司,最關鍵的是,神殿也很清楚光明之女肯定不會理會這些事務,所以派出了一位神官前來襄助。

    那位神官是寧缺的熟人,那位鬚眉皆銀的天諭神殿司座,程立雪。

    寧缺看著程立雪,無奈說道:「襄助這種詞語,神殿居然也想得出來,如果桑桑真說些什麼,難道你就會聽她的?這誰能信?」

    程立雪微微一笑說道:「如果光明之女真願意發表意見,我當然會尊重她的意見,而且我相信神殿裡,也沒有誰會反對她的意見。」

    「這種表達親善的車軲轆話以後還是少說一些,沒有意義。」

    寧缺看著他說道:「你應該聽說過關於我身世的傳言。」

    程立雪神情平靜,說道:「有所聞。」

    寧缺問道:「你相信嗎?」

    程立雪微笑說道:「我不知道。」

    寧缺問道:「那天諭大神官知不知道?」

    程立雪搖了搖頭,說道:「神座大人說他也不知道。」

    寧缺說道:「那如果以後道門裡還有人說我是冥王之子,不要怪我不客氣。」

    程立雪無奈說道:「如果你自己不提,誰敢當著你的面說那個傳聞?」

    寧缺笑著說道:「造謠一時爽,全家死光光,只是提醒你們一下。」

    程立雪實在不想與他再進行這種無意義的對談,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到寧缺手裡,說道:「這是裁決神座傳回的一封信,要我親自交到你的手中。」

    寧缺微微一怔,接過那封信拆開一看,果然是葉紅魚的筆跡。

    葉紅魚在信中簡單講述了一下在燕北塞外追殺隆慶皇子的過程,並沒有詳細敘述碧湖畔的雷霆,只是告訴他隆慶沒有死,而且帶著數十名強大的墮落騎士與左帳王庭的人會合,已經逃進了荒原深處。

    隆慶居然能從葉紅魚的劍下逃出生天,這和寧缺的推算有極大的偏差,他猜到其間肯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葉紅魚既然不肯說,他也沒辦法。

    想著那朵黑色的桃花,寂滅的氣息,寧缺心生不安警惕。

    他很清楚現在的隆慶有多麼強大,多麼可怕,尤其是他身上那個詭異的吞噬功法。會讓此人強大起來的速度非常驚人。

    當日在秋雨紅蓮寺前,隆慶如果不是被他的饕餮大法震駭的心神渙散,只想著逃走,說不定他已經死在了此人的手中。

    荒原上雖然沒有道門修行者,卻有很多祭司或巫師,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這些祭司和巫師,在隆慶的眼中都是最鮮美肥嫩的羔羊。

    一個明明早就應該死了的人。結果卻硬生生不肯死。而且還變得越來越可怕,越來越強大,寧缺甚至覺得有些佩服隆慶。眉梢緩緩挑起,默然想著,數年前便開始流傳的一生之敵的說法。難道會變成現實?

    葉紅魚的信有兩張紙。

    第二紙上是她畫的一把劍。

    寧缺看著紙上的那把紙,感受著其間隱藏著的森然劍意,隱約感知到她畫劍時的那股不甘強悍意味,不由心生凜意,喃喃說道:「居然這麼快就再有感悟……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強大,這會讓我顯得很弱好不好。」

    話是這般說著,實際上他心裡對葉紅魚好生感激,對大河劍再有感悟,便畫劍讓他知曉。自然是擔心他進境太慢,將來不是隆慶的對手。

    當然寧缺也明白,以道癡的性格,除了上面這個原因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應該是她擔心自己被落的太遠,將來殺起來沒有什麼意思。

    程立雪聽到了他先前那句自言自語。不由苦澀說道:「荒原見你時,你還未入洞玄,今日再見居然便已知命,如果這還算弱,那我在你和裁決神座面前。是不是應該馬上挖一個洞,然後跳進去?」

    寧缺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知足者常樂。」

    程立雪險些一口血噴將出來染紅自己白如雪霜的眉毛。

    半晌後他無奈說道:「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年隆慶皇子在長安城輸給你之後,回到神殿會憤怒成那副模樣,無論是誰失去成為夫子學生的機會,誰都會像他一樣憤怒,而且輸給你這種人之後,真的很難睡著覺。」

    寧缺笑著說道:「我當時可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問他要不要吃塊糕。」

    ……

    ……

    爛柯寺後殿的會方,普通的修行宗派自然沒有資格參與,他們只能在中寺裡等待,議論紛紛,不過看他們的神情,並不怎麼緊張凝重。

    沒有辦法抬頭望天的人,自然不知道天有多高,沒有辦法接觸到那些真正秘密的人,自然看不到前路的危險,容易安樂,這些修行者們依然以為冥界入侵只是傳說,所以他們當然不怎麼緊張。

    四座石尊者像沉默地安坐在殿側,殿內依然清幽安靜,因為有資格坐在殿裡的人永遠只有很少的那些人。

    歧山大師坐在正中,消瘦的臉頰上滿是慈祥的神情。

    觀海僧侍立在旁。

    寧缺和桑桑坐在大師的左手方。

    懸空寺戒律院首座寶樹大師,則是坐在大師的右手方。

    殿內別的人無論在世間擁有何等樣尊貴的地位,在兩大不可知之地的代表面前,都必須表示出足夠的尊敬。

    程立雪代表西陵神殿,坐在桑桑下手,曲妮瑪娣,劍閣強者程子清,莫山山還有花癡陸晨迦,依次而坐。

    主持瓦山三局棋裡第二盤的洞明大師也在殿內,卻沒有與眾人坐在一處,而是坐在側牆下,他看著桑桑微微一笑,顯得很是平靜放鬆。

    殿內只有十個人,但這十個人可以代表整個修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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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 19:43: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八十五章 一杯花茶

    首先開始說話的是歧山大師。

    他看著殿內的人們,疲憊說道:「諸位自然不會也認為傳說只是傳說,永夜的到來已經有了很多徵兆,前年書院大先生遠赴極北寒域,發現那裡的黑夜時間確實變長了,而且氣溫急劇下降,便是熱海都有了冰封的跡象。」

    程立雪身體微微前傾,向眾人致意,然後說道:「掌教大人也確實在光幕裡,看到了風暴海深處,很詭異地出現了冰層。」

    歧山大師嘆了口氣,說道:「大先生還在信中提到,前年和去年,長安城裡結冰的日期,分別向前提前了兩日和三日。」

    程子清微微皺眉,說道:「但今年長安城入秋卻比去年還要晚一些,我總以為氣候在年份之間的變化,實屬正常。」

    便在這時,懸空寺戒律院首座寶樹大師緩聲發話說道:「此事不用再多爭執,荒人南下,便證明大先生所見不虛,不可把時間消耗在這等無謂的議論之上,我們首先要考慮的事情,是面對冥界入侵要做出怎樣的應對。」

    寶樹大師進入爛柯寺後,這一直閉門不出,在山上時,也一直沉默坐在佛輦裡,今日在殿間,包括寧缺在內的很多人,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真面目。

    只見這位高僧雙眉若尺,眼眸裡蘊著精純的光澤,雙眉微霜,額上皺紋幾許,法象莊嚴,卻讓人猜不出來他的真實年齡。

    寶樹大師來自不可知之地,又是戒律院首座這樣的大人物,論起身份地位毫無疑問是場間最高,所以他一發話,程子清便閉嘴不言,表示認同。

    經由懸空寺確認冥界入侵真的不是傳說。佛殿內頓時變得更加安靜。傳說變成現實,不是很容易就能接受的現實,無論是程子清還是曲妮瑪娣。都在默默想著,難道以前無數代修行者都沒有遇到的末世,會讓自己遇到?

    寶樹大師環視眾人。嚴厲說道:「冥界入侵必然是個極漫長的過程,也許我們這一代人根本無法遇見,但正所謂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為了人間世能夠存在下去,我們必須現在就開始做準備。」

    誰都知道要做準備,但該準備些什麼?

    殿內再次變得安靜無比。

    觀海僧走到殿外,取過熱水,開始為諸位客人奉上清茶。

    歧山大師過往。很是疼惜自己這個幼徒,也不願意與他講述太多黯淡的前路故事,所以這是他第一次參與這種場合。事實上。如果不是不能讓普通僧眾聽到殿內的商討,便是這個工作也輪不到他來做。

    所以他有些興奮。又有些緊張,端著茶碗的手微顫,哪裡能注意到,自己往茶碗裡究竟放了多少茶葉,放的是什麼茶葉。

    ……

    ……

    寧缺對這種討論沒有任何興趣,在他看來,如果冥界真的入侵,靠殿內這些人哪裡便能討論出真正的對策,這把知守觀觀主放在了哪裡,把懸空寺講經首座放在了哪裡,又把夫子他老人家放在了何處?

    只不過書院後山裡都是一群不愛理會世俗事的懶貨,他被強行分派了入世之人的名頭,像這種場合就不得不代表書院來走上一遭。

    但他沒有想到,這場討論很快便牽扯到了自己。

    「冥界入侵,需要冥王把自己投影到我們的世界,需要以冥王之子的身體為通道,而十六年前,荒原天降異像,各宗天下行走匯於彼處,便是因為無論懸空寺還是知守觀,都查覺到冥王之子已經降臨到我們的世界上。」

    寶樹大師緩緩說道,然後看了寧缺一眼。

    寧缺知道他這一眼是什麼意思,心情微凜,卻面色不變。

    曲妮瑪娣怨毒地盯著他,聲音沙啞說道:「那我們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情,便是找出冥王之子,然後……殺死他。」

    歧山大師從觀海僧的手中接過茶碗,低頭輕吹,沒有說話。

    佛殿內的人們,都知道曲妮瑪娣是在影射誰,畢竟寧缺與夏侯一戰後,當年光明大神官的判斷早已流傳開來,而且佛宗似乎也持這種觀念。

    但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誰敢說夫子的親傳弟子是冥王的兒子?這一年多時間裡,根本沒有任何人敢當著寧缺的面說這件事情,就連那個傳言都漸漸的淡了,畢竟沒有人見過冥王,但所有的修行者都知道書院不能觸怒。

    所以當曲妮瑪娣說出這句話後,殿內根本沒有人接話,沒有人佯作無知到發問,那誰是冥王之子呢?依舊是一片安靜。

    曲妮瑪娣似乎沒有想到會面臨這種情況,老眉漸挑愈發憤怒,眼神也愈發怨毒,盯著寧缺說道:「十三先生,你難道沒有什麼想說的?」

    寧缺說道:「我想說,你說話能不能不要繞彎子。」

    曲妮瑪娣聞言大怒,胸膛不停起伏,厲聲說道:「老身說的就是你!」

    「你就是冥王之子!」

    寧缺早就想到今天有人會發難,只是不知率先發難的會是曲妮瑪娣,還是那位寶樹大師,此時終於確認,老尼姑果然是最令人討厭的一種生物。

    然而這終究是,那個傳聞第一次被人擺到了檯面上,佛殿裡的人們眼神複雜,莫山山靜靜看著寧缺,微有憂色。

    寧缺看著她平靜問道:「如果沒有證據,就不要隨便說話。」

    曲妮瑪娣冷笑說道:「當年光明大神官判定冥王之子降生在長安宣威將軍府中,如今你是那座將軍府裡唯一活著的人,你不是冥王之子,誰是?」

    「原來你說的是我妻子的老師。」

    寧缺說道:「但他已經死了,所以他不能當證人,而且就算你所說的這些話算是他的遺言,這份證詞也沒有任何效力……眼神再好的人,也有看錯的時候,你不要忘記,因為這件事情,他被觀主打落塵埃,被西陵神殿囚禁了十幾年,如果你堅持認為他是對的,難道是說觀主是錯的,西陵神殿是錯的?」

    曲妮瑪娣一時語塞,就算她在佛宗和俗世裡輩份再高,再受尊重,也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接指責知守觀觀主這樣的世外高人錯了。

    寧缺看著她搖頭說道:「真是不知所謂。」

    然後他望向程立雪,問道:「我不是挑事兒的人,也不覺得她有膽量對整個道門不敬,不過剛才我們是怎麼說來著?什麼全家死光光?」

    程立雪苦笑不語,心想你不怕得罪人,自己可不想和那個老虔婆結下深仇。

    曲妮瑪娣雖然不知道寧缺和程立雪之間那場談話,但聽著全家死光光,也知道肯定不是什麼好話,而這五個字又恰好觸著她最大的傷痛,不由悲痛憤怒同時湧上心頭,臉上的皺紋裡滿是怨毒的意味。

    寧缺看著她平靜說道:「如果你不想替月輪國招禍,那便說些有意義的事情,你輩份雖然低,但年齡不小,不要再像在荒原上那般亂來。」

    他的聲音很平靜,並不顯得刻薄,然而字句之間,那股濃郁的長輩教訓晚輩的味道,卻是怎樣也掩之不住。

    曲妮瑪娣悲憤愈盛,氣的渾身顫抖。

    寶樹大師微微皺眉,似乎對寧缺的表現有些不滿。

    殿間爭執的熱鬧,卻實在沒有什麼意義,桑桑知道寧缺無論在刀口上還是在語鋒上向來都不是肯吃虧的人,自然不怎麼擔心,甚至有些走神。

    她從觀海僧的手中接過一杯茶。

    茶杯裡不是歧山大師慣飲的清茶,而是花茶。

    桑桑低下頭,聞著交融卻不失分明的茶清純花清香,看著在澄清茶湯裡緩緩沉浮的那朵茉莉小花,覺得好生喜歡。

    寧缺忽然心緒不寧。

    桑桑端起茶杯,放到唇邊,正想喝一口,卻覺得有些莫名的不安,眉尖微蹙,手腕輕動,便準備把茶杯放下。

    花癡陸晨迦,今天在佛殿裡顯得異常安靜,低頭不語。

    她雖然是月輪國的公主,又是西陵神殿的重點培養對象,但在這樣的場合裡,無論輩份還是實力,都只能排在末位,沉默是理所應當之事。

    而且她來瓦山後,一直都很沉默,便是神情也是那般的漠然木訥,所以殿內眾人並沒有覺得她有什麼異樣。

    然而在桑桑端起那杯花茶的時候,她抬起了頭。

    陸晨迦的眼神依然冷漠,神情依舊木訥,就如在瓦山令寧缺都感到有些寒意的模樣,然而如果仔細望去,可以看到她如花般的嬌唇正在微微顫抖。

    那是緊張,也是興奮。

    看到桑桑眉尖微蹙,似乎準備把茶杯放下。

    陸晨迦抿住微顫的雙唇,臉上露出一絲悽楚而絕然的笑容,籠在袖中的雙手十指微微用力,把一朵枯萎的小花掐斷花莖,花瓣四散。

    一道極淡的氣息,瞬間釋出她的衣袖。

    桑桑手中的茶杯裡,發生了令人震驚的異變。

    那朵在清澄茶水裡緩緩起伏的茉莉花,彷彿被注入了某種生命力,竟在茶杯之中盛開綻放,數片花瓣脫離花莖,掙出茶水,帶著強大的氣息襲向桑桑的臉!

    茶杯剛剛離開桑桑的雙唇,離她的臉非常近,近到根本難以反應。

    無論是西陵神術,還是剛學的佛法,都來不及反動。

    她睜大雙眼,看著那些殘留著茶水的茉莉花瓣,向著自己飛來。

    在這個時候,她只來得及想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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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八十六章 一個花癡

    數日前在瓦山禪院裡,寧缺與花癡隔牆交談數句話,回到房內替桑桑穿衣時,遞給她一個錦囊,說如果遇到什麼事情,要記得在心裡告訴他。

    在心裡告訴他,便是想一下,所以面對著突如其來的襲擊,在什麼事情都來不及做的時候,桑桑沒有忘記想了一下。

    她一想,寧缺便知道。

    所以寧缺也想了一下。

    念動一動,便觸發了桑桑藏在袖子裡的那只錦囊。

    幽暗佛殿內的光線驟然變形,尤其是桑桑面前那片空間,被錦囊裡傳出的強大符力,扭曲成了無數道重疊在一起的鏡面。

    從茶水裡濺射而出的茉莉花瓣,落在那些鏡面之上,兩道氣息的碰撞,讓殿內狂風大作,磚縫裡的積塵都被刮了出來,煙塵大作。

    花瓣落在鏡面上,顫抖著向裡面鑽去,然而卻只能穿透兩三層,便變得頹然無力,淒哀扭曲,碾落成泥,揮散開來。

    坐在角落裡的花癡陸晨迦,眼神極為震驚,如花般嬌媚的容顏顯得極為痛苦,哇的一聲吐出血來,打濕了衣襟。

    片刻後,在佛殿內盈繞著的符文氣息漸漸散去。

    桑桑身前的無數重鏡面守護也隨之而斂,消失無蹤。茉莉花瓣的粉末混著被撕扯成最細微水滴的茶水,輕柔扑打在她的臉上,有些微濕。

    寧缺緩緩站起身來,看著陸晨迦,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此行爛柯寺,在遇到那方佛輦之前,他從來沒有擔心過自己和桑桑的安全,正如曾經對冼植朗說的那樣,如今這個世界上。比他強大的人會因為他的師門背景而不敢來招惹他。那些沒有見識敢來惹他的人卻惹不起他。

    然而這並不是一個絕對理性的世界,依然有像隆慶這樣的瘋子,還會有很多人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變得極度瘋癲狂熱。比如喪子比如喪夫。

    寧缺很感謝隆慶在紅蓮寺前的秋雨裡,給了自己近乎致命的沉重打擊,這讓他重新尋找回來了當年在岷山裡的謹慎與冷靜。在瓦山禪院裡和陸晨迦幾句對話,尤其是看到她的眼神,他便一直警惕這個女人會像隆慶一樣發瘋,所以才會把那個錦囊放在桑桑的身邊。

    那個錦囊裡,藏著顏瑟大師留下的一道神符。

    「雖然不能接受,但我勉強可以理解,你因為自己未婚夫的遭遇,一直很想要殺死我,但是這件事情和桑桑沒有關係。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寧缺看著陸晨迦問道。

    陸晨迦抬起手臂,擦掉唇角的血水,蒼白而美麗的臉上露出一絲有些癡癲的笑容。說道:「我很確認殺死現在的自己。只能讓自己解脫,而不能讓自己痛苦。那麼既然我是想要你痛苦,為什麼要殺死你?」

    她怨恨盯著寧缺的眼睛,顫聲說道:「你曾經殺死過對我最重要的人,你知道那是什麼感受嗎?那是你整個世界毀滅在你眼前,過往的回憶越是美好,你現在便活的越痛苦,你殺了隆慶,便等於是毀滅了我的世界,你讓我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每天都生活在痛苦裡,在崩潰的邊緣掙扎。」

    寧缺說道:「這種痛苦,很多人都經歷過。」

    「不!你不知道!你永遠不會知道那是怎樣的痛苦。」

    陸晨迦流著眼淚,悽楚說道:「沒有失去過,怎麼可能知道那種痛苦會把你的心撕成一絲絲的血肉,所以知道桑桑病重將死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

    寧缺看著她說道:「當你發現桑桑的病有可能被歧山大師治好,於是你再也無法繼續忍耐下去,決定自己動手殺死她?」

    陸晨迦看著他,癡癡說道:「不錯,我就是想要你眼睜睜看著最重要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我要你感受那種痛苦。」

    寧缺說道:「很遺憾,我這輩子大概都感受不到你現在所感受到的痛苦,不過我更好奇,隆慶還沒有死,你的痛苦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陸晨迦聽著這句話,慘淡一笑,極為痛苦說道:「是啊,他還沒有死,但他現在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像條狗一樣被西陵神殿追的逃進荒原,他甚至背棄了自己堅守半生的信仰,變成了一個魔鬼,這樣活著難道不是比死更可怕嗎?和現在相比,我倒寧願當年在荒原上他就被你一箭射死!」

    「在我看來,無論以何種方式活著,當然都要比死更好。」

    寧缺搖頭說道:「我現在有些不明白,你到底喜歡的是隆慶這個人,還是擁有燕國皇子身份,藏在西陵美神子光輝外表下的那個像徵。」

    「如果他真是你最重要的人,那麼不論他身份如何變化,立場如何變化,是光彩奪目還是黯淡醜陋,是神仙還是妖怪,是聖人還是魔鬼,他都依然還是在你心中最重要的那個,除非你喜歡的只是那層殼,然而如果喜歡的是那只殼,居然為了那層殼痛苦成這副模樣,依然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他的聲音很平靜,沒有刻意嘲諷刻薄,然而……卻是字字誅心。

    陸晨迦的臉色變得更加慘白,說道:「沒想到你居然有耐心和我說這麼多話。」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我只是想揭了你的皮,讓你更痛苦一些。」

    平實質樸誠懇的言語,落在殿內眾人的耳中,卻是那般的寒冷。

    誰都沒有想到,正在討論冥界入侵之事時,花癡陸晨迦卻忽然出手暗殺桑桑,沒有人知道這時候應該如何處理,且不說桑桑在西陵神殿裡的尊貴身份,便是寧缺肯定也不可能就此罷休,他會怎麼辦?

    佛殿內不是所有人都與寧缺打過交道,像程立雪那般清楚他的性情,但所有人都清楚書院入世之人的行事風格,想起當年的軻先生,有幾人臉色都變了。

    歧山大師嘆息一聲。看著陸晨迦憐憫說道:「世間多為癡情苦。」

    寶樹大樹看著寧缺。雙唇微動,準備替花癡求情。

    畢竟陸晨迦是月輪國的公主殿下,而月輪又是佛宗在世間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世俗國度。佛宗中人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出事。

    寧缺沒有給寶樹大師開口求情的機會。

    嗆啷一聲,朴刀出鞘。

    他站在蒲團之前,隔空而斬。

    隨著斬落之勢。他手中的朴刀驟然間變得明亮起來。

    無數道金色的光線,從暗沉的刀身上噴薄而出。

    如出雲之日般,照亮幽暗的佛殿,罩向對面的花癡陸晨迦。

    ……

    ……

    「神輝!」

    劍閣強者程子清,看著寧缺刀上噴出的金色光線,面色驟變。

    當初柳亦青在書院側門慘敗於寧缺刀下,事後傳來的消息說寧缺學會了西陵神術,但劍閣方面一直不怎麼相信,總覺得那件事情有蹊蹺。直到今天。親眼看著寧缺手中的朴刀燃燒著昊天神輝,程子清才知道,原來傳聞是真實的。

    西陵神殿司座程立雪的神情有些複雜。當初他親眼看到寧缺在書院側門刀燃神輝。卻沒有想到,現在此人刀上的神輝竟然變得更加強大。

    佛殿裡的強者們。看著這一刀,面色微凜。

    他們是在側面觀看,所以不用閉眼。

    但花癡陸晨迦被朴刀噴出的神輝正面相罩,不得不閉上了眼睛。

    事實上在寧缺揮刀之前,她已經閉上了眼睛。

    她早就不想活了,所以她在等死。

    但有人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她去死。

    曲妮瑪娣厲嘯一聲,自蒲團上彈起,來到陸晨迦身前,手中枴杖一橫,一道老辣純厚的佛家氣息,由勢而生。

    寧缺刀勢,橫穿佛殿,重重落到那根枴杖上。

    昊天神輝與杖上濃厚的佛家氣息相衝,向著四處濺散,就似熊熊燃燒的火焰。

    曲妮瑪娣緊緊閉著眼睛,臉上深刻的皺紋被神輝照耀的非常清楚,彷彿夾著無數道金線,又像是被燒融的岩漿,隨時可能崩塌。

    只是瞬間,老婦人緊握枴杖兩端的雙手便劇顫地顫抖起來,臉色顯得特別痛苦,伴著一聲悶哼,倒掠而後撞到了牆壁之上,噴出一口鮮血。

    寧缺刀勢已盡,抬起右腳,向著對面走去。

    曲妮瑪娣倚牆而坐,身上儘是血污,看著行來的寧缺,蒼老的面容上滿是驚懼與痛苦,憤怒地尖嘯道:「你還不出手!」

    殿內諸人並不知道這位老姑姑是在尋求誰的幫助。

    寶樹大師輕嘆一聲,雙手在身前結了一道手印。

    這道手印很奇怪,右手食指微屈,就像頑童彈石頭的姿式。

    一道慈悲而肅殺的佛宗氣息,向寧缺襲去。

    ……

    ……

    寶樹大師乃是懸空寺戒律院首座,如果以修道境界來評判,一身驚人修為至少是知命中境,在殿內除了程子清無人能敵。

    寧缺的真實修為境界,與這位高僧依然有差距,在瓦山上能夠震懾住對方,那是因為當時他的手中有元十三箭,而且他那一箭蓄勢已久,有無上之威。

    今日在佛殿內,寧缺手中握的是刀而不是弓,但他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懼意,絲毫不理那道佛宗手印的威勢,疾掠而前。

    曲妮瑪娣怒喝一聲,勉力再次舉起枴杖。

    寧缺一刀斬下。

    杖斷,曲妮瑪娣再次吐血。

    而那道佛宗手印,已至寧缺後背。

    寧缺眉梢微挑,刀尖微挑,自陸晨迦頰畔掠過。

    然後他左手在身側擬了個鳥喙之態。

    那道佛宗手印氣息微微一滯。

    寧缺飄然而回,站在了桑桑的身前。

    那道佛宗手印,此時才落在地上。

    一聲簌然輕響,佛殿堅硬的石磚地面微微下陷。

    一絡青絲,在陸晨迦的臉畔斷裂落下。

    一道血口,出現在她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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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八十七章 一塊石頭

    陸晨迦覺得臉上有些濕濕的,還有些涼。

    她伸手摸了摸,摸了一手的血。

    看著自己染著血的手,她的神情有些恍惚,蒼白的臉上艱難擠出一絲笑容,緩緩舉起雙手捂著臉,然後忽然大聲痛哭起來。

    淚水和血水從她的指縫裡不停向地面淌落。

    她痛聲哭泣,不是因為自己的臉上多了道血口,可能被毀容,而是因為她發現面對如今的寧缺,自己很難替隆慶報仇。

    佛殿裡的人們,看著捂臉痛哭泣血的花癡,看著被寶樹大師手印碾至微陷的地面,看著默然持刀而立的寧缺,心生震驚。

    書院在修行界裡威望極高,但那是因為書院有位令人高山仰止的夫子,和傳說中的大先生二先生也有關係,卻很少有人認為寧缺很強。

    不知道是從道癡還是從書癡那裡流傳出來的說法,寧缺是不可知之地歷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人們都贊同這個說法。

    哪怕他去年在凜冬之湖正面挑戰殺死夏侯,在修行界裡的強者們看來,那主要還是因為夏侯將軍事先已經在魔宗行走唐的手中落下了重傷,而且光明之女桑桑在那場戰鬥裡的表現太過驚人。

    這和悟性天賦沒有任何關係。

    在人們看來,寧缺入書院不過短短數年時間,就算連遇機緣晉入知命境,也是不久前的事情,面對佛法精湛的懸空寺高僧,怎麼可能非但不落下風。更何況他在退回之前,還重傷了曲妮瑪娣,在花癡的臉上割了一刀。

    那可是天下三癡裡最以美貌聞名的花癡,寧缺居然忍心下此辣手,殿中諸人在震撼於寧缺展露出來的實力的同時,也為此人的冷酷無情而心生悸意。

    寧缺不會關心別人的看法。

    書院的規矩道理很簡單,除了拳頭硬度之外,最關鍵的便是對等原則,你想殺我。那我必然要殺你,你想殺桑桑,我更要殺你,先前如果不是寶樹大師佛宗手印強大,他的刀鋒會直接把陸晨迦的腦袋砍掉,哪裡會只來得及割了一刀。

    「懸空寺要插手我書院之事?」

    寧缺望向寶樹大師。從在瓦山看到那方佛輦時,他便心生警惕,也清楚佛宗與月輪國之間的關係。只是不知道對方會做到哪一步。

    寶樹大師沉默看著他。目光落在他的落在腰側的左手上。

    先前他施出佛宗大手印時,寧缺的左手擺了一個鳥喙之式。

    正是那個擬鳥喙的手法,讓大手印下壓之勢生出了一絲凝滯。

    寶樹大師不知道寧缺那個手式的來歷。猜想應該是書院的絕學,只是依然不解,為什麼寧缺感覺似乎對佛宗大手印瞭解極深。

    寶樹大師的沉默。在殿內眾人的眼中,自然是因為別的原因。

    曲妮瑪娣把陸晨迦摟進懷裡,看著她臉上的血水,想著自己慘死在長安城裡的兒子,臉上的神情變得愈發怨毒。

    她狠狠盯著寧缺,聲音沙啞難聽痛苦喊道:「你這個畜生,殺了懸空寺道石大師,又把晨迦傷成這樣,我月輪與你勢不兩立!佛祖也不能容你!」

    殿內諸人沉默。誰都知道懸空寺道石大師與寧缺在長安晨街上的那場戰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代表著佛宗對書院入世之人的挑戰,無論從哪個角度上來講,寧缺也沒有任何過錯可言,只不過人們也很清楚曲妮瑪娣為何會如此悲痛。

    「你殺我來我殺你。」

    寧缺說道:「隆慶背叛昊天,西陵神殿發下詔令。人人得而誅之,晨迦公主居然為了此賊意圖謀殺光明之女,我代神殿出手懲戒有何問題?」

    殿內諸人望向真正代表西陵神殿的程立雪司座大人。

    程立雪神情平靜,沉默不語,且不說花癡確實觸了西陵神殿的忌諱。即便沒有,寧缺做為光明之女未來的丈夫。神殿也不會發表任何意見。

    寧缺看著曲妮瑪娣,說道:「至於道石死在我手中,你要替自己的私生子報仇,動手便是,何必要把佛宗和月輪牽扯進來,我真想知道佛祖究竟是不能容我,還是不能容你這個不守戒律的老尼姑。」

    聽著這番話,寶樹大師神情微凜。

    寧缺看著他,重複了一遍先前的問題:「懸空寺確認要管這件事情?」

    ……

    ……

    「我佛慈悲為懷,懸空寺稟持此念,無數年來極少參與俗世之事,你與晨迦公主之間的仇怨,我本不應該管。」

    寶樹大師神情漸漸嚴肅起來,聲若鐘鳴,說道:「然而十三先生居然入了魔道,我懸空寺又如何能夠不理,我親眼所見,又如何能不管?」

    聽著這番話,殿內諸人望向寧缺的腳下,臉色變得有些怪異。

    寧缺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腳下有幾塊碎石礫,黑色院服的腰間有個灰色的小點,看顏色,應該是被石頭擊中後留下的痕跡。

    這時候他才想起來,先前寶樹大師的佛宗大手印,姿式有些奇特——右手平伸,食指微屈,看著就像頑童在彈石子——原來是真的在彈石子。

    修行者的肉身依舊像普通人那樣脆弱,哪怕是知命巔峰的強者,依然可以被一個屠夫輕鬆地開膛剖肚,當然那首先得是那位強者不還手。

    只有兩種修行者,能夠憑自己的身體把一顆堅硬的石子震碎,在先前的戰鬥中,沒有人感覺到寧缺以念力召喚天地元氣護體,自然說明當初他符武雙修的傳聞並不真實,同時也說明他修行的是不容於世的魔宗功法!

    佛殿內一片死寂,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知道這時候該說些什麼。

    程立雪震驚看著寧缺,正所謂道魔不兩立,他身為西陵神殿天諭司大司座,發現一名入魔的修行者,理所當然應該憤怒站起,將對方斬於道劍之下……

    然而寧缺不是普通人,他是書院十三先生,是夫子的親傳弟子。

    不要說是程立雪,就算是掌教大人在場,也會覺得這件事情非常棘手。

    程立雪腦海一片混亂,想要站起,卻又不想站起,完全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就在這時,他忽然看到了桑桑,頓時平靜了下來,覺得好生慶幸。

    光明之女在上,這件事情哪裡輪得著他來代表西陵神殿表明態度。至於光明之女和寧缺關係親密,肯定不會代表神殿降下雷霆,那和他又有什麼關係?

    確認寧缺入魔,佛殿內安靜了很長時間,但終究有人會表明自己的態度,而且那個人的態度非常堅定,非常強烈。

    曲妮瑪娣姑姑一面咳血一面大笑,笑聲裡滿是快活和癲狂的味道,她看著寧缺厲聲怨毒喝道:「我倒要看佛祖到底能不能容你!」

    ……

    ……

    寧缺靜靜看著寶樹大師,心想懸空寺果然是傳說中的不可知之地,這位首座手段確實高妙,竟能佛法無聲,讓那塊石頭落在自己的院服上。

    緊接著,他想明白今天這件事情,肯定是這位懸空寺高僧早已謀劃,不然沒有誰會在那種緊張戰局中,還會想著這樣做。

    想著老師當年的叮囑,他搖了搖頭——夫子曾經對他說過,小師叔修行浩然氣之後,便再沒有讓任何敵人觸碰到自己的身體,所以哪怕全世界的修行者都猜到小師叔已經入魔,卻沒有任何人敢當面指出來。

    寧缺自幼打獵砍柴,養成了近身肉搏的習慣,所以總是容易忘記老師的囑咐,而且入知命境後有些過於自信,沒想到卻被懸空寺的僧人抓住了把柄。

    然而……那又如何?

    小師叔入魔,舉世皆知卻無人敢提,自己雖然遠不如小師叔當年,但卻有比小師叔更強大的地方,難道還會怕了這些人不成?

    「我不信佛,所以我自然不用關心佛祖能不能容我。」

    寧缺看著曲妮瑪娣,說道:「而且你說我入魔我就入魔?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曲妮瑪娣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在這樣的情況下,此人居然還能面不改色的大談道理,大怒喝斥道:「殿內所有人都看見了!」

    「看見的就是真的?」

    「當年光明大神官眼神那麼好,還不一樣看錯了。」

    「而且就算是真的……沒有就算,我反正不會承認。」

    他看著曲妮瑪娣的眼睛,微諷說道:「你怎麼證明?」

    然後他轉身望向殿內其餘的人,問道:「你們怎麼證明?」

    他搖頭說道:「想要證明,那便再來打過,說不定下一刻,我的腿便會被你們一劍刺穿,到時候誰來賠我醫藥費?」

    寶樹大師沉默片刻,說道:「這是恐嚇?」

    寧缺說道:「你可以這樣理解。」

    曲妮瑪娣厲聲喝道:「書院怎麼會有你這般無賴的小人!」

    寧缺說道:「我確實比較擅長耍無賴,在書院裡可以排名第一,即便是當年的小師叔,也不可能比過我,所以像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就不要做了。」

    「書院行事果然還是如從前那般囂張。」

    寶樹大師忽然笑了起來,看著他說道:「卻不知在夫子眼裡,在你們書院看來,怎樣的事情,才算比較有意義。」

    一直沉默不語坐在蒲團上的歧山大師,忽然警兆漸生,抬起頭來望向寶樹,眼神嚴厲而充滿了警告的意味。

    「冥界入侵算嗎?」

    寶樹彷彿根本沒有感受到歧山大師的目光,看著寧缺,臉上的笑意漸漸斂沒,只剩下威嚴與肅穆,喝道:「你是冥王之子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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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八十八章 一道鈴聲

    「世間入魔之人多矣,難道你以為,這便能讓我這個戒律院首座離開懸空寺?能夠讓我離開懸空寺的理由,只有一個。」

    寶樹大師法象威嚴,看著寧缺喝道:「我要來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冥王之子!看你血腥冷酷,又自污入魔,若真是冥王之子,便是夫子也不會保你!」

    寧缺盯著這位高僧明若寶石的眼眸,沉默了很長時間。

    去年冬天在長安皇宮前,他當著全世界的人宣佈了自己的身世,甚至從更早一些時間,當大唐軍方查出他與將軍府的關係時,世間便出現了一個傳聞。

    那個傳聞裡說,光明大神官早在十六年前,便已經看出寧缺便是傳說中的冥王之子,先前曲妮瑪娣也曾經提到過這件事情。

    寧缺曾經因為這個傳聞而緊張迷茫過,在經過夫子開解後才漸漸釋然,而且背靠書院,也沒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這個傳聞。

    曲妮瑪娣先前提了,寧缺並不在意,因為他知道那是老尼姑羞怒悲憤的發洩攻擊,對他沒有任何影響,然而此時寶樹大師的話,卻讓他變得有些凜然。

    寶樹大師來自懸空寺,不是黃口稚兒,不可能憑著傳聞,便公開指認他這個書院弟子是冥王之子,要知道這毫無疑問是這個世界最嚴重的指控。

    讓寧缺心神凜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便是前些天在瓦山上見到佛輦時的警兆,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警兆預指何事,難道便是這個指控?

    「這就是名門正派為私仇尋找大義名份的典型過程?」

    寧缺看著寶樹微諷說道:「我很慶幸書院也是世間的名門大派之一,若我真是個普通修行者,豈不是會被你們陷害到連渣渣都剩不下來?

    寶樹大師說道:「我說你是冥王之子。自然有我的證據。」

    寧缺說道:「我很好奇。你所說的證據是什麼。」

    他自然不可能真的好奇,因為直到今天為止,世界對冥王之子的懷疑對象。他依然牢牢佔據著第一名的位置,佔據第二名的隆慶皇子如今已經消失在荒原中。

    只不過在這種時刻,他不可能表現出來任何的緊張。

    寶樹大師靜靜看著他。從僧袖中取出一個銅鈴擋。

    那個鈴鐺銅色尋常,式樣卻有些獨特,體裁圓闊,看上去更像是一口小鐘。

    歧山大師看著那鈴,神情劇變,厲聲喝道:「寶樹!放下那鈴!」

    寶樹今天很明顯對自己的師叔沒有任何尊敬,他神情漠然看著寧缺,右手提著那隻銅鈴,說道:「此鈴名為盂蘭。又稱淨鈴。」

    看著這隻銅鈴,程子清記起了師兄曾經提過的某樣佛門法器,眼瞳微縮。不可思議說道:「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盂蘭鈴?」

    洞明大師看到這隻銅鈴後。已然有所猜測,此時聽到這鈴的名字。不由震驚無語,曲妮瑪娣則是露出又驚又喜的神情。

    ……

    ……

    秋風從殿外進入,拂動他指間那隻銅鈴,發出清脆的聲音,鈴聲清脆但絕對沒有一絲寒冽的意味,顯得無比柔和而悲憫。

    鈴聲響起的那一刻,寧缺便記了起來,前些天在瓦山山道上,未見佛輦至,鈴聲已然先至,其時翠鳥蹈而迎之,神妙異常。

    他眉頭微微皺起,覺得似乎有些麻煩將要發生。

    寶樹大師指拈銅鈴,慈悲說道:「盂蘭花生長於極西淨土,最能知邪鎮祟,此鈴所用之銅在漫漫盂蘭花田里靜養無數萬年,最為純淨,後鑄身為鈴,隨佛祖在世間苦修無數年,漸有佛性自生。」

    寧缺看著大師指間的銅鈴,忽然說道:「看大師的介紹和諸位的反應,我大概能猜到,你接下來肯定要說這隻銅鈴能夠找到冥王之子的下落。」

    寶樹大師肅容說道:「不錯。」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如果這銅鈴真這般好用,西陵神殿何至於為了尋找冥王之子害死了那麼多人,光明大神官又怎會被囚禁十餘年?」

    寶樹大師說道:「那是因為當年冥王之子剛剛降臨,還沒有甦醒的緣故。」

    寧缺問道:「那你怎麼知道冥王之子已經醒來?」

    寶樹大師說道:「冥王之子甦醒,自有天兆,不然光明神座又怎會越獄出了桃山,要去長安城找你?」

    寧缺說道:「都是你在說,誰知道你手裡這個鈴鐺是不是傳說中的盂蘭鈴?也許是你在寺裡哪間禪房裡揀的,趕緊還回去吧,不然那禪房裡的老和尚半夜醒來,忽然發現自己繫在褲帶上的銅鈴不見了,豈不是要嚇死。」

    這是一段笑話,這是一段對佛宗極不恭敬,對爛柯寺極為褻瀆的笑話,然後佛殿裡沒有人發笑,人們臉上的神情越來越複雜。

    寶樹大師看著他說道:「如果只是普通銅鈴,你為什麼不聽一下?」

    寧缺說道:「我為什麼要聽?你不覺得這樣看上去很蠢?」

    寶樹大師平靜說道:「若淨鈴對你沒有任何影響,那你自然便不是冥王之子,到時候懸空寺自然會還你一個清白。」

    寧缺笑著搖了搖頭,從袖子裡取出一方手帕,看著他認真說道:「此乃我書院鎮院之寶天羅帕,能伏世間一切邪魔外道,而我現在很懷疑佛祖是冥王之子,你要不要把他老人家的骨灰挖出來,讓我用這帕子扇兩下試試。」

    憑由他百般惡毒嘲弄諷刺,寶樹大師自平靜不聞,說道:「我可以讓你試試。」

    寧缺搖頭說道:「我可沒有懷疑大師你是冥王之子,我懷疑的是佛祖。」

    寶樹大師忽然微笑說道:「十三先生,你怕了。」

    ……

    ……

    不是怕而是警惕,是在山道上聽到鈴聲後,便對佛輦生出的警惕不安。

    寧缺在心中這樣對自己說道,然後下一刻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很恐懼。因為自己是冥王之子的傳言,本來就是他最大的恐懼。

    他看了一眼桑桑。

    寶樹大師沉聲說道:「你想走?」

    寧缺正準備反言相譏之時,忽然聽到一道很疲憊很輕的聲音。

    「不要讓那個銅鈴響。」

    他聽出來是歧山大師的聲音。身體不由變得有些僵硬。

    歧山大師佝僂著身子,坐在蒲團上,枯幹的嘴唇微微翕動。聲音只有寧缺能夠聽到:「哪怕殺死寶樹,也不要讓那個銅鈴響。」

    寧缺感到一陣寒意,能讓歧山大師如此緊張,那淨鈴定非凡物,最關鍵的是他想起了那天夜裡與大師在松溪畔的那場對話。

    ……

    ……

    「所以……拯救世界的前提,就是殺死冥王之子?」

    「除了殺死,其實還有別的方法。」

    「什麼方法?」

    「比如讓他修佛清心,然後被光明淨化?」

    「大師……我怎麼越來越覺得你是在說我。」

    ……

    ……

    難道自己真的是冥王之子?寧缺仍然在面帶笑容在與寶樹鬥嘴,但他的心裡早已沒有絲毫笑意。寒冷無比,甚至有些恍惚。

    他望向寶樹大師,問道:「既然搖鈴便能確定誰是冥王之子。那這些天你為什麼一直不搖。非要等到這個時候來搖?」

    寶樹大師說道:「淨鈴乃佛祖法器,使用自然有嚴苛的條件。需要聞聲者與鈴體在一段距離之內,而且需要頌經以清心。」

    寧缺說道:「那我只要離這破銅鈴遠些,你豈不是拿我也沒辦法。」

    寶樹大師說道:「如果你不敢聽,也是一種證明,而且你今天走得出爛柯寺嗎?」

    寧缺忽然笑了起來,說道:「是嗎?我倒要看看誰敢攔我?」

    說完這句話,他把雙手背到身後,感覺很是瀟灑隨意。

    事實上,他是在準備接東西。

    被他用身體擋住的桑桑,從身上解下箭匣,準備組弓。

    「當然,為了替書院洗去嫌疑,我願意委屈自己聽聽。」

    寧缺看著寶樹微笑說道:「請大師頌經清心,我還真想知道這鈴聲有什麼古怪。」

    他已經做好準備。

    下一刻桑桑把鐵弓遞到他手中,便是箭射寶樹。或許一箭兩箭射不死對方,他會把十三枝鐵箭全部射完,然後帶著桑桑逃離爛柯寺,再也不回來。

    就在這個時候,寶樹大師似乎猜到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微笑說道:「我雖然沒有與七念一道修閉口禪,但我也懂得一些默經的法門。」

    聽到這話,寧缺心情驟緊。

    所謂默經法門,自然指的是不需要頌經以聲,便能起到作用,先前他在一心二用之時,寶樹大師或許已經在心中默默讀完了那篇啟鈴的經文!

    寧缺知道自己必須動了。

    鐵弓還沒有遞到他手上,便只能握住刀柄。

    他手腕一翻,沉重的朴刀,挾著昊天神輝隔空砍向寶樹大師!

    同時他伸出左手食指,在身前空中鋒利一劃!

    寶樹大師神情不變,左手單手合什,一道濃郁的佛家氣息,在他身前幻作若隱若現的大手印,一把握住了恐怖的刀勢。

    刀勢再破,大手印渙散無蹤。

    然而寶樹大師右手上的小銅鈴,已經輕輕搖了起來。

    ……

    ……

    佛殿裡響起了清脆的鈴聲。

    和曾經在山道上響起的鈴聲並不一樣。

    同樣的慈悲,卻並不柔和,反而充滿了威嚴,似乎將要鎮蕩世間一切陰穢。

    鈴聲傳出佛殿,傳遍整座爛柯寺。

    爛柯寺裡有十七口古鐘,或在亭間,或在殿後,或在廊下,或在梅旁。

    這十七口古鐘,幾乎同時響了起來。

    渾厚宏亮的鐘聲,迴蕩在黃寺飛簷之間。

    卻依然掩不住那道清脆漠然的鈴聲。

    鐘聲回覆助鈴聲漸飛。

    一直飛到瓦山頂峰。

    佛祖石像在雲中安靜,漸漸生出莊嚴的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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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八十九章 行走在佛光裡

    參加盂蘭節的遊客,隨著彩車去了小鎮,只剩下幾家賣糖棍的攤販還在叫賣,各國使團和紅袖招的姑娘們,被寺中僧人帶上瓦山賞景,前寺已經漸漸回覆佛門清靜地的模樣。

    那些普通修行宗派,還在中寺諸殿裡等著後殿的消息,只是本來都不關心,自然也不會真的坐在殿裡不動,而是四處行走遇殿則入,遇佛則拜。

    在一座稍顯偏僻的佛殿外,南晉太子艱難地從地上爬起,看著破損的殿門,眼眸裡流露出極為恐懼的神情,就連身旁謝承運的攙扶,都被他下意識裡躲開。

    謝承運並不知道殿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再次伸手把殿下扶起,看著殿內怒道:「殿下,何人如此大膽,待我派人去把人擒來問罪。」

    南晉乃是世間強國,這位太子殿下更是驕橫之人,在瓦山上即便面對寧缺這位書院弟子,也不肯落了下風,然而此時聽著謝承運的話,他竟是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連連說道:「不要不要!趕緊離開這殿!」

    ……

    ……

    佛寺殿堂裡的光線相對都比較黯淡,這座偏殿也不例外,如果不是破損的殿門漏進一些天光,根本都無法看清楚裡面的動靜。

    這座殿裡也有兩座石尊者像。

    有兩個人正在看這兩座石尊者像。

    一人穿著素衫,結了個簡單的道髻,身後背著把木劍,正是道門行走葉蘇。另一人身材精壯,穿著一身中原少見的獸皮衣裳,正是魔宗行走唐。

    想來先前那位南晉太子殿下,便是被他們其中一人扔出了佛殿,面對如此強大的兩名天下行走。難怪那名太子殿下恐懼成那副模樣。

    葉蘇說道:「你沒有殺死南晉太子。那麼今天在寺裡,我便不向你出手。」

    唐的聲音顯得有些低沉,嗡鳴作響:「我對殺人沒有興趣。不過中原這些皇室,不都是西陵神殿養的狗,你居然會關心一條狗的死活?」

    葉蘇笑著說道:「道門與世俗是相生相成的關係。你不知道知守觀要養很多人,而且那些人都很挑剔,所以我們很需要這些皇室幫我們掙錢。」

    唐看著他說道:「能夠承認道門的腐朽,你現在說話直接了很多,看著也順眼了很多,只是你身後的木劍什麼時候有了劍鞘?」

    葉蘇說道:「少年時總覺得天下之大無處不可去,無人不能敵,驕傲到了極點,怎願意把道劍束在鞘中不得快意。如今年齡漸長,也明白了一些更多的道理,劍在鞘中還是劍。斂了鋒芒也不見得就失了凌厲。」

    唐說道:「看來你長安一行果然有不少收穫。」

    葉蘇說道:「你也應該去長安城住一段時間。」

    唐說道:「有機會我會去的。」

    葉蘇轉身望向他。說道:「連長安城你都不敢去,你為什麼敢來爛柯寺?」

    唐說道:「以往見著我。你便要殺我,為何今天卻不動手?」

    葉蘇說道:「因為我來到爛柯寺後才想明白,數十年前,蓮生神宗血洗古寺之後,魔宗便已經滅了,就算讓你活著,也不能改變什麼。」

    唐說道:「你覺得今天會和數十年前那天一樣嗎?」

    葉蘇搖頭說道:「當年蓮生神座和軻先生已然縱橫無敵,而今天寺裡這兩個人或許潛力無限,尤其是其中某人,但畢竟只是小荷才露頭角。」

    唐說道:「你真的確定書院不會出手?」

    葉蘇說道:「此間是佛寺寺,需要憂慮這些的是啞巴,而不是我們。」

    唐說道:「所以你不去後寺,而是在這裡對著尊者像發呆。」

    葉蘇說道:「你也一樣。」

    唐說道:「因為我尊敬書院,所以我的手不想沾血。」

    葉蘇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是因為還看不明白。」

    唐說道:「道門也有看不明白的事情?」

    葉蘇說道:「當年光明神座都沒錯了,更何況是我。」

    唐說道:「我很想知道寧缺會做到哪一步。」

    葉蘇說道:「那是一個極端現實自私的人,不會有與整個世界做戰的勇氣。」

    唐搖頭說道:「你如今看起來多了幾絲人味,但那只不過是被長安城的民宅油煙薰出來的,實際上勘破死關之後,你根本就不懂正常人的思想。」

    葉蘇想了想後點頭說道:「此言有理。」

    便在此時,爛柯寺裡響起鐘聲,嗡嗡作響,綿綿不絕,到處都是。

    葉蘇緩緩閉上眼睛,尋找著鐘聲裡的那道鈴音。

    「開始了。」

    他走出偏殿,向後寺行去。

    唐看著身前的石尊者像,沉默片刻後,也離殿而去。

    中寺諸殿裡的修行者,被鐘聲驚動,紛紛走出來,扶欄向山間望去。

    葉蘇和唐在人群裡穿行。

    沒有修行者注意到他們。

    更沒有人會想到,這兩個人便是傳說中的天下行走。

    一路行來,鐘聲不絕。

    爛柯寺裡佛光漸盛,無數天地氣息奉詔而來,在寺院上空,形成一道只能感知,卻無法看到的隔斷,裡面蘊著無上法威。

    葉蘇背後的木劍,彷彿有所感應,發出輕輕嗡鳴。

    唐的右腳踩爛了一塊青磚。

    葉蘇抬頭望向天空,眉頭微蹙,說道:「佛宗沉默萬年,沒想到原來還隱藏著這樣強大的手段,我劍能過去,人卻過不去。」

    唐低頭看著腳下那塊碎磚,聲音微沉,說道:「我可以試著從地下過。」

    二人來到爛柯後寺之前。

    看著身前緊閉的黑色寺門,感受到那座佛殿裡的變故,葉蘇臉上的神情驟然變得極為震撼,情緒複雜說道:「家師於南海有所感應,所以讓我自北歸來相看,然而只怕他老人家都想不到。原來這才是事情的真相。」

    ……

    ……

    爛柯寺後殿。

    鈴聲響起的時候。寧缺的手指,還沒有在空中畫出那條完整的線條,所以他沒有繼續。而是意守識海站在原地,準備硬抗佛祖的遺威。

    盂蘭淨鈴果然不愧是佛祖隨身的法器,伴著清音響聲。一道慈悲威嚴的佛性,傳進他的耳中,默然進入他的識海。

    瞬間內,無數幻覺在寧缺腦海裡出現,那些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污穢醜陋魔身,那些同樣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嫵媚天女,不停地穿梭而行,時近時遠,散發著各種各樣的誘惑及恐懼。引導著他向著淨土或冥界裡去。

    寧缺識海被強烈地撕扯著,痛苦萬分,但他的識海裡畢竟還有蓮生大師的意識殘片。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從幻境中甦醒過來。

    確認佛祖的盂蘭淨鈴並不如想像中強大,甚至就算自己未入知命也能撐過去之後。他決定以最快的速度解決這件事情。

    盂蘭淨鈴沒有影響到他。

    他看著身前的寶樹大師,準備與對方血戰一場。

    然而寶樹大師的眼神很奇怪。

    寶樹怔怔看著自己,顯得有些驚懼,更多的卻是惘然。

    殿內其餘的人眼神也很奇怪。

    他們看著自己,就像是看到鬼一樣,震驚恐懼,同時也很惘然。

    寧缺低頭望向自己的身體,發現並沒有生出什麼奇怪的東西,也沒有像隆慶那樣胸口忽然多出一個血洞,所以他也覺得奇怪起來。

    他抬頭再次望向寶樹和殿內眾人。

    忽然間,他感覺到極度的恐慌。

    因為這一次,他終於看清楚,人們並不是看著他,而是看著他身後。

    寧缺轉身。

    ……

    ……

    桑桑坐在蒲團上。

    她的小臉很白,身前地面上是斑駁的血痕,不是咳血,而是吐了血。

    鐘聲在爛柯寺裡繼續迴蕩。

    噗的一聲。

    又一口鮮血從她的唇間噴出,打濕了身上的黑色棉襖和青磚地面。

    一道佛光,不知何時穿透殿宇,落在她的身上。

    那道佛光是那樣的慈悲,又是那樣的冷酷。

    佛光中,桑桑的臉顯得愈發蒼白,瘦弱的身子顯得愈發渺小。

    她看著佛光外的寧缺,默默流著眼淚。

    ……

    ……

    寶樹大師震驚地看著桑桑,曲妮瑪娣震驚地看著桑桑,程子清震驚地看著桑桑,程立雪震驚地看著桑桑。

    佛殿內所有人都在看桑桑,神情極度震驚。

    就像看到鬼一樣。

    歧山大師發出一聲痛苦的嘆息。

    寶樹大師神情複雜喃喃說道:「我佛慈悲,原來如此。」

    歧山大師看著寧缺,痛苦說道:「事情的真相,正如你現在所看到的,你不是冥王的兒子,她才是冥王的女兒。」

    ……

    ……

    看著佛光裡無比痛苦的桑桑,寧缺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所拋棄了,就像很多年前,他在柴房裡的感覺那樣。

    如果他要選擇自己想選擇的,那麼他就必然被整個世界所拋棄。

    而他之所以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所拋棄,正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會選擇自己想選擇的,正如很多年前,他最終還是拿起了那把柴刀。

    其實既然是自己做的選擇,那麼便不是整個世界拋棄他。

    是他拋棄了整個世界。

    他走進佛光裡,撐開大黑傘,遮在桑桑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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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3 19:52: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九十章 冥王的女兒(上)

    寧缺走進佛光,撐開大黑傘,動作很自然,就像這些年他一直在做的那樣,替她遮風,替她擋雨,哪裡需要思考什麼?

    這是他的習慣,而習慣比佛光還要強大。

    殿內的人們,此時依然處於絕對的震驚之中,所以對寧缺的舉動,沒有什麼反應,也來不及去想他這個動作代表著什麼意思。

    看著萬丈佛光裡臉色蒼白的桑桑。寶樹大師震驚無語。

    即便是搖鈴的他也沒有想到,盂蘭鈴揭示出來的事情真相居然是這個,他離開懸空寺踏足紅塵來到瓦山,所做的一切準備,都是因為他堅信冥王之子是寧缺,哪裡想到桑桑的身上?

    曲妮瑪娣等人甚至顯得有些茫然無措,最震驚的還是程立雪,做為西陵神殿天諭司的司座大人,他的臉色變的比他的眉毛還要雪白,沒有一絲血色,怎麼也想不明白,西陵神殿認定的光明的女兒,怎麼忽然變成了冥王的女兒。

    冥王之女,那意味著什麼?

    與這件事情相比,寧缺入魔再也沒有人在意,魔宗雖然凋蔽多年,但走火入魔的修行者依然常見,而桑桑變成了世界毀滅的根源!

    ……

    ……

    來自瓦山頂峰佛祖像的那道佛光,無視人間一切物理屏障,以無比神奇的方式穿透爛柯寺後殿的殿頂落下,看上去就像是黃金粉末和珍珠粉末混在一起,然後被陽光點燃,顯得無比莊嚴華美,

    大黑傘在桑桑的頭頂展開。

    佛光與黑色油膩的傘面相撞,四濺散開,畫面異常美麗而令人驚心動魄。

    不知為何,佛光沒能穿透傘而,濺射有如普通的雨。

    只是佛光萬丈,恢宏無限,人類肉眼可見的數量。也不是一場秋雨所能比擬,更像是由無數光線凝成的瀑布,不停地向大黑傘落下。

    大黑傘就像是瀑布裡的一塊黑色石頭,被不停地沖刷著,撞擊著,再如何穩固堅強,也漸漸有了顫抖不安的感覺。

    寧缺握著傘柄的右手微微顫抖,沒有感受到有磅礡的力量從傘柄處傳來。但卻清晰感受到傘外的恐怖佛威。他體裡的每根骨頭都開始咯吱作響。

    更令人感到不安的是,大黑傘傘面上那些十幾年時間都沒能被雨水沖洗掉的油垢灰塵,在佛光的沖洗下正在不停變薄。似乎最終還是會被淨蝕成空。

    因為震撼,寶樹大師手指間的盂蘭鈴已經停止,爛柯寺裡的鐘聲還在迴蕩。那道清脆的鈴聲,漸漸消失無蹤。

    寧缺把桑桑背到身後。

    桑桑低著頭靠在他的肩上,臉色蒼白,身體虛弱,卻像多年前被他在寒雨裡背起時那般,習慣性地伸手,要替他撐著傘。

    寧缺不想讓她撐傘,知道她這時候的情況非常不好。

    桑桑還是把大黑傘接了過來,很奇妙的是。當大黑傘進入她手中後,頓時變得比先前穩定了很多,似乎能夠承受更多佛光的沖洗。

    寧缺背著桑桑向佛光外走去。

    他橫握朴刀於胸前,鐵弓箭匣在身後,面無表情看著殿內的眾人,沒有說話,眼神冷而狠厲。就像是護崽的母虎般危險。

    殿內諸人都是強者,然而看著他的眼神,下意識裡不想與他的目光接觸。

    緊接著,人們又發現了很神奇的事情,所以心情稍微平靜了些。

    寧缺向佛光外走去。卻沒能走出佛光。

    那道遠自瓦山頂峰降臨的萬丈佛光,彷彿能夠感應到他的位置。更準確說,是能感應到舉著大黑傘的桑桑的位置,隨著他的腳步而移動。

    寧缺看著大黑傘邊緣淌落至空中、然後消失不見的佛光碎絮,沉默不語。

    「哈哈哈哈哈……」

    陸晨迦從震驚中清醒。看著著傘下的寧缺,忍不住大笑起來,笑的花枝亂顫,笑的上氣不接下氣,淚流滿面,顯得極為癡癲。

    「你最重要的人,變成了冥王的女兒……寧缺,你現在能怎麼辦呢?你……現在大概能明白……我這些天是什麼感受了吧?『

    寧缺面無表情看著她,有些憐憫,極度輕蔑。

    笑聲漸止,陸晨迦惘然沉默。

    她的臉色蒼白,那道刀口還在滲著血,然而她懂了寧缺憐憫輕蔑眼神的意思,不由惘然,原來他是那樣說的,也是那樣做的,只是為什麼他都不想一下?

    那可是冥王的女兒啊!

    ……

    ……

    「十三先生,請把她放下。」

    寶樹大師面帶悲憫,宣了一聲佛號,看著寧缺說道。

    程子清低首坐在佛殿門口,劍已出鞘,橫於膝上。

    寧缺看了一眼寶樹大師手指間的小銅鈴。

    他又看了一眼程子清膝上的那把劍。

    然後他抬頭看了一眼大黑傘。

    寶樹大師乃是懸空寺首座,大悟之人,境界相當於知命中境,甚至更高,他手中那枚淨鈴乃是佛祖遺物,帶著最純正的佛性,正是桑桑的剋星。

    程子清是劍聖柳白的師弟,知命中境強者,這些天雖然不顯山不露水,但他膝上那柄薄劍,必然有開湖斬山之威。

    大黑傘在桑桑手中得到了最強大的展現,就如過去這十幾年裡那樣,然而在無上佛光的沖洗下,傘面的油膩灰垢還是在不斷淨化消失,黑傘傘面最細微的那些縫隙裡,已經能夠感受到佛光帶著慈悲意味的冷酷。

    面對著懸空寺和劍閣的兩大強者,就算沒有背著桑桑,寧缺都沒有信心能夠逃走,更何況他現在背著桑桑,那麼佛光便會一直跟著他們,不停地鎮壓。

    「既然已經找到了冥王的女兒,那麼世間所有人都不可能讓她逃走,而且就算你們逃到荒原最深處,逃進風暴海裡,依然不可能逃過萬丈佛光。」

    寶樹大師拈著銅鈴的手指微微變緊,看著寧缺說道:「放棄吧。」

    這時歧山大師神情黯然說道:「既然他們已經無法離開,就不要搖鈴了。」

    寧缺沉默看著大師,右手離開刀柄,輕拍從腰間探出的刀鞘。

    人們以為他此時的沉默代表著劇烈的心理掙扎,神情各異,程子清嘆息一聲,心想即便是你的生身父母,但那是冥王之女,你還能有什麼選擇?

    只有歧山大師隱約知道寧缺這時候在想什麼。

    寧缺看著歧山大師,發現大師雖然神情黯然甚至有些悲傷,但沒有任何震驚,確定大師很早便知道了桑桑是冥王之女。

    在長安城的時候,想著要去爛柯寺,他便有些隱隱不安,此時回頭看去,才明白無論是桑桑的病,還是瓦山裡的三局棋,以及這些日子在寺裡修行佛法,早就預示出了事情的真相:佛宗講劫,爛柯寺便是自己和桑桑的劫數。

    緊接著,他想到了更遠的一些事情,不由渾體徹寒——來爛柯寺替桑桑治病,是夫子的意思,具體則是大師兄寫信給岐山大師做的安排。

    「不會是這樣的。」

    寧缺對自己默默說道,想要把這個自己最不能接受的推論驅出腦海,然而他需要得到最真實的答案,哪怕這個答案會令他痛苦無比。

    所以他沉默看著大師。

    歧山大師知道他想聽到什麼,說道:「你現在相信她是冥王的女兒嗎?

    寧缺沒有任何情緒說道:」你們以前說她是光明的女兒,現在又說她是冥王的女兒,我怎麼知道該信哪個?我只知道她是被我揀到的,她是我一口粥一口粥喂大的,如果說她真是誰的女兒,也只能是我的女兒。」

    歧山大師憐憫說道:「可這是事實的真相,前些天在洞廬裡,你讓我給她治病,我的手落在她的腕間,感受到那道陰寒氣息,便知道……那就是冥王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你難道一直沒有想過,連夫子和西陵神術都沒有辦法驅散的陰寒氣息,又怎麼可能是先天虛弱幼時傷寒便能造成的普通病症?

    對桑桑體內那道奇怪的陰寒氣息,寧缺早有懷疑,只不過他不說不想,讓自己不想便能忘記,此時聽大師點破,沉默片刻後說道:「依然只是猜測,這沒有辦法確定,老師說過,世間沒有無所不知的人。」

    「是的,所以夫子讓你們來爛柯寺,首先就是要確定她體內的病到底是什麼,只要這樣我們才能知道真相,才能找到治病的方法。」

    歧山大師嘆息說道:「今年的瓦山三局棋,事實上就是為桑桑姑娘準備的,在虎躍澗旁,無論你再如何強硬,我依然會想辦法讓她去破那局殘棋。」

    「為什麼?」寧缺問道。

    「為了證明她到底是誰。」

    歧山大師說道:「她破亂柯殘局的方法,乃是天算之法,絕不是人力所能達到的層次,所以這第一局首先證明了,她不是人間之人。」

    寧缺沉默。

    歧山大師又道:「在秋亭內,她與洞明下的第二盤棋,首選的便是黑棋,洞明此生最擅長在棋道上觀天象,那局棋最終黑白相守,難言勝負,便如光明黑暗於天穹之上對峙,又是冥王之女身份的顯兆。」寧缺說道:「洞明大師當時說過,黑白分隔,本就是隨心意而定。」

    歧山大師看著他背上的桑桑,疼惜說道:「天意要看的便是她的心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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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3 19:56: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九十一章 冥王的女兒(下)

    洞明大師從開始時,便一直坐在佛殿角落裡,此時聽到提到自己,宣了一聲佛號,便自沉默不語,看來便是他也早就知道了桑桑身世的真相。

    歧山大師的目光離開桑桑的臉,看著寧缺說道:「你親自參與了第三局棋,雖然去的晚些,但你也應該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

    「棋盤內外的世界規則雖然有種種差別,實際上都還是在昊天的規則範圍裡,桑桑卻打破了時間之上的永恆規則——死亡。而你要知道,在昊天的世界裡,只有昊天本身才能制訂或超越永恆的規則。

    「一個能夠打破永恆規則的人,既然不是昊天,那麼她便必然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甚至必然是來自永恆寂滅、無間痛苦的冥界。」

    「真正的瓦山三局棋,本來就是佛祖離開這個世界前預下的諸多手段之一,也是最重要的手段,用的便是尋找冥王之子的蹤跡,便如盂蘭鈴一樣。」

    「蓮生師弟當年也破過,但他的情況和桑桑不一樣,因為所選擇的方法或道路不一樣,桑桑在破局中所展露出來的非人間所能有的算力、冥冥中的心意以及對規則的無視,都在一步步揭示這個驚人的真相。

    歧山大師嘆息一聲,最後說道:「她就是冥王的女兒。」

    寧缺說道:「不管是當年的佛祖,還是現在懸空寺、爛柯寺還是月輪的白塔寺,所有這些事情都是你們這些僧人在說。」

    「但這是昊天的世界,如果桑桑真是冥王的女兒,為什麼道門什麼都沒有發現,還奉她為光明的女兒?我無法想明白這件事情,所以你依然無法說服我。」

    大師說道:「既然投影到昊天的世界,冥王自然要為自己的子女準備諸多手段,昊天道門首當其衝,反而不如我佛門或書院那般看的清楚。」

    寧缺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甚至他此時其實早已經明白了桑桑的身份。但他依然不打算承認,因為他清楚言語上的承認,會給行動帶來很多不便。

    「我需要更多的證據。」他說道。

    歧山大師嘆息說道:「那日在這座殿前,我曾說過你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你想便能做到,你不想,便能讓自己都想不到……這不是什麼禪鋒,而是真實的感慨。你與桑桑自幼一起生活。若真去想又怎麼會想不明白呢?」

    寧缺沒有說話。

    歧山大師指著佛光裡那把大黑傘,說道:「這把黑傘能隔絕一切,能傳導一切。包括光明,本就不是人間應該有的東西,不知多少年前。你得到這把大黑傘的時候,難道沒有覺得奇怪,難道你沒有產生過什麼懷疑?」

    寧缺當年揀到大黑傘的過程太過尋常無奇,如果不是桑桑哭鬧,只怕早就被他扔了,然而隨著時間流逝,大黑傘漸漸展現出很多不可思議的特質。

    這把看似不起眼的大黑傘水火不進,刀槍不破,卻又像桑桑一樣純淨。能夠傳導甚至放大持傘者的念力甚至是昊天神輝,在修行界的典籍傳說中,從來沒有這種全能防禦性武器出現過,甚至比寶樹手中的盂蘭鈴還要神奇。

    在北山道口,在殺劍師顏肅卿的那個夜晚,在凜冬之湖戰夏侯的過程中,以及更早在岷山在梳碧湖的歲月裡。沒有這把大黑傘,他不知道要死多少次。

    此時寧缺當然明白,大黑傘是冥王賜予桑桑的武器,然後黑傘又不知為何確認寧缺便是桑桑的保護者,也開始保護他。

    數年前的春天。在他正式成為書院前院的普通學生的第一天,他遇到了一個書生。那個書生腰間繫著一個木瓢,手中握著一卷書。

    書生要拿腰間的木瓢換寧缺身後的大黑傘。

    寧缺不想用身後的大黑傘換他腰間的木瓢。

    書生沒有說什麼,走到書院側門,登上一輛牛車,離開了書院。

    後來寧缺才知道,那名書生便是書院大師兄,當時牛車裡坐著的是夫子,那是夫子又一次周遊諸國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而直到此時在爛柯寺裡,他才真正理解,當年自己拒絕這一次交換,意味著自己錯過了什麼,只是一切似乎都有些晚了。(註:此處詳見第一卷清晨的帝國,第七十九章,第八十章。)

    「大黑傘究竟是什麼?」

    「是一片夜色。」

    歧山大師的答案很玄妙,很難懂,但寧缺懂了。

    ……

    ……

    歧山大師看著寧缺,說道:「十六年前,佛道魔三宗天下行齊集聚荒原,聽聞大先生也去了,為的便是冥王之子降臨的天兆,而也正是在那一天,桑桑在通議大夫府裡出生。」

    也正是在那一天,寧缺逃進了通議大夫府的柴房,握住了那把柴刀,然而當時的他,並不知道那個剛剛出生的女嬰,對自己意味著什麼。

    寧缺想到今天在爛柯寺裡,自己對程立雪和曲妮瑪娣說過兩次:光明大神官也有看錯的時候,這才明白原來所有這一切,真的只是看錯了……

    如今的大學士夫人,當年的通議大夫府小妾在懷上桑桑的時候,那位令人敬畏的光明大神官,便比世間所有人都更早看到了黑夜的影子。

    於是他的目光落在了長安城,落在一條巷子裡。

    光明大神官沒有看到桑桑,因為那時的桑桑還無法被看到。

    他看到了將軍府裡一個小男孩。

    他看到了一個生而知之的人。

    於是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冥王的兒子。

    ……

    ……

    桑桑靠著寧缺的肩頭,聽著場間的對話,臉變得越來越蒼白,神情變得越來越黯淡,因為她記起了很多事情,也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記得那一天,一個穿著髒棉襖的老人走進了老筆齋。

    老人對她說:「你相信機緣嗎?」

    她還記得老人臨死前,回頭望向坐在樹下的自己,顯得很猶豫很掙扎,直到最後才解脫明悟,微笑著說道:「原來你才是我的機緣。」(注)

    ……

    ……

    「她是冥王的女兒,她正在甦醒,冥王的目光即將落在她的身上,所以你會覺得她會死去,因為你和她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瓦山三局棋是讓她下的,卻也是給你看的,第一局亂柯殘局,需要白棋棄勢,第二局棋是想讓你瞭解光與影的對立,第三局是想讓你看到世界毀滅的景象,所有的這些,都要讓你學會放棄。」

    「很遺憾的是,前面兩局對你沒有意義,而第三局裡,那個即將毀滅的世界,也不能讓你的心意有任何改變,那麼真實的世界呢?

    歧山大師看著寧缺的眼睛,嘆息說道:「如果我們身處的人間世界,將要因為你背上的小姑娘而毀滅,你會怎麼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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