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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0713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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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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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3 19:59:34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2-11-3 20:13 編輯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九十二章 我們都在抵抗

    寧缺一直都知道桑桑很特殊。

    但他知道自己也很特殊,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人,在這個世界上,當然毫無疑問是特殊的,所以他總以為桑桑的特殊,來自於自己的特殊,因為她是自己的本命。

    然而他沒有想到,原來桑桑才是特殊的那一個。

    「大師兄是什麼時候知道這件事情的?這些天還是很久以前?」

    寧缺看著歧山大師問道,他已經猜到了答案,但想要再次確認,因為這件事情對他來說很重要,僅次於桑桑身世所帶來的危險。

    歧山大師說道:「我並不清楚,但大先生在信中已經說的非常清楚,夫子讓你們來爛柯寺治病,想看看佛宗有沒有辦法,去掉她體內的那道陰寒氣息,便是因為書院知道佛宗有應對冥王烙印的方法。」

    「原來老師……也早就知道了。」

    寧缺自嘲說道,到了現在,有很多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都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案,當初從荒原歸來,大師兄一違平日溫和善意的性情,堅持地反對自己和桑桑在一起,想來便是隱約猜到了桑桑的真實身份。

    「但老師同意我和桑桑成婚。」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想明白了某些事情,於是他最珍惜也是他最珍稀的那種情感,重新回到體內,那種情感叫做信任。

    於是他抬起頭來,眼神變得異常明亮銳利,看著殿內諸人。開始緩緩拍打刀鞘,很有節奏,充滿了不知從何處而來的信心。

    ……

    ……

    朴刀的刀鞘很硬很厚,手掌拍打在上面,發出的聲音很沉悶,而且不可能如何響亮,哪怕佛殿裡這般安靜。也很難引起人的注意。

    不過這個世界個總有些聽力特別好的人……或馬。

    一直在爛柯後寺園內嚼草唾碎梅的大黑馬,在鈴聲響起、鐘聲大作、佛光降臨之後,早已警惕起來。一直盯著佛殿方向。

    寧缺第一次拍打刀鞘時,它就已經聽到。

    那是寧缺和它之間的約定,然而它能感覺到那道佛光裡蘊藏的威力。也知道殿內有很多強大的人類,所以它躊躇了很長時間。

    寧缺第二次拍打刀鞘的低沉聲音傳來,大黑馬咧開嘴,露出那口大白牙,把心一橫,低著腦袋,落蹄無聲離開佛殿,向禪院跑去。

    大黑馬跑進禪院,來到那輛黑色馬車旁,熟練至極地一低身。便把自己的頭鑽進轡頭裡,又咧開嘴把皮繩咬緊,後蹄猛地一蹬,便向前一躥。

    大黑馬已經用了比平時拉車大一倍的力量,本以為馬車隨自己高速奔馳起來。然而卻沒有想到車廂穩絲不動。這時候它才想明白,沒有寧缺,車廂上的符陣根本無法發動,這由精鋼打鑄的車廂,該得有多沉重。

    幸運或者說不幸的是,在長安城的時候。大黑馬已經有過多次在符陣未曾發動情況下拉動車廂的經驗,它無奈地喘了口粗氣,渾身肌肉暴起,四蹄微顫,拖著沉重的黑色車廂行出禪院,向著佛殿而去。

    精鋼車輪將爛柯後寺地上的青石碾壓的出現道道刻痕,好在沒有發生太大的聲音,大黑馬一面用求歡的氣力拖動著車廂,一面微懼想著,這時候去佛殿似乎不大合適啊,原來看著不起眼的女主人然來頭這麼大,如果稍後自己陪著寧缺那個白癡被人殺死了,到冥界後能不能有些好處?

    ……

    ……

    寶樹大師看著寧缺,說道:「只要你肯把冥王之女留下,交由我懸空寺處理,那麼你可以自行離去,而書院會獲得佛宗最誠懇的感謝和尊重。」

    寧缺沒有回答他的要求。

    寶樹大師沉默片刻後,說道:「道石雖然是我的兒子,但如果你肯以天下蒼生為念,那麼我可以無視這段仇怨。」

    曲妮瑪娣聽著這話,身體微震,怨恨望向寶樹,卻不敢說話。

    殿門處,程子清看著寧缺說道:「十三先生,沒有人敢不尊敬院,但是既然已經確定她是冥王的女兒,那麼無論是我劍閣,還是別的任何修行宗派,都不可能任由你帶著她離開,請你理解這一點。」

    寧缺除了問歧山大師,其餘時間都很沉默,殿內的人們以為他還無法接受桑桑是冥王之女的現實,所以等著他醒來。

    此時看他神情,猜到他已經確定,想必心裡正在經歷痛苦的掙扎,眾人同情之餘生出和平解決問題的冀望,開始勸說。

    在人們看來,無論寧缺最終會做出怎樣的選擇,都必然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然而事情的發展,和他們的想像完全不一樣。

    「你看,在旅途上我就說過很多次,你不會死。」

    寧缺轉頭看著桑桑的小臉,說道:「如果你是冥王的女兒,又怎麼會死呢?死也不過就是回趟家,哪裡還需要說那麼多遺言,現在想起當時的畫面還真是可笑,確認那道陰寒氣息不會讓你死,那就好了。」

    以前他不知道,是因為他不想知道,現在他知道自己曾經的小侍女、如今的妻子會讓整個世界毀滅,那也不過就是知道而已。

    「我說過佛祖不會容你!佛祖更不會容許冥王之女活在這個世界上!你以為你們能在萬丈佛光之下撐多長時間!」

    曲妮瑪娣看著他厲聲喝道:「寧缺,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在拖延時間,想等院來救你?院再如何囂張,難道還敢護著冥王之女不成!你就絕了這份心吧,想想書院為什麼要你們來爛柯寺治病!」

    「這和書院又有什麼關係呢?」

    寧缺重新握住朴刀刀柄,說道:「小時候那些年。我不是書院學生,不一樣背著她翻過那麼多山,殺死了那麼多想殺我們的人和野獸?現在她已經長大,我變的這麼強,難道反而變得還不如當年?」

    聽著這段話,眾人心中頓時警意大作,寒意漸生。

    後寺佛殿裡。有一個人一直保持著沉默,今日局面一轉三折,也沒有人注意到她的沉默。然而便在這個時候,她抬起頭來望向寧缺。

    莫山山今天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臉上的神情有過數次變化。最開始當寧缺擊倒曲妮瑪娣和花癡,與寶樹大師平分秋色之時,她微笑喜悅,當桑桑身世被揭露後,她震驚惘然,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

    寧缺沒有看她,但知道她在看著自己,於是堅定而不容置疑地搖了搖頭。

    他知道莫山山肯定懂自己是什麼意思,兩年前在荒原上並肩戰鬥那麼多次,早已培養出來了足夠的默契。但他不想她選擇立場,哪怕是對自己有利的選擇。

    冥界入侵這件事情太大,大到連書院都承擔不住,更何況她只是一個剛剛晉入知命境的書癡,寧缺希望她能夠擁有不選擇的自由。

    「為了天下蒼生。為這個世界能夠繼續存在下去,我以謙卑的姿態懇求你,把冥王之女交給懸空寺,除了這一點,我可以答應你任何要求。」

    寶樹大師看著寧缺說道。

    寧缺看著他神情冷淡說道:「我要你去死,你肯不肯?」

    寶樹大師平靜說道:「能救世界。自然肯。」

    對於這個回答,寧缺不知道該說什麼。

    曲妮瑪娣看著寧缺的神情,知道殿內諸人此時肯給出的代價越大,那麼他便會越痛苦,用沙啞難聽的聲音說道:「如果你肯把冥王之女留下,老身也願意去死。」

    寧缺面色平靜說道:「你的命不值錢。」

    曲妮瑪娣暴怒。

    然後寧缺看著寶樹大師說道:「如果說是為了蒼生,蒼生與我何干?我又不是修佛的,如果是為了大義,大義與我何干?我又不是道士,我只是院裡的一名普通學生,我想做的事情只是帶我妻子離開。」

    寶樹大師說道:「但沒有人能夠抵抗昊天的規則。」

    「不能抵抗不代表不想抵抗,事實上在這個充滿規則的世界裡,我,你,所有的人都無時無刻不在抵抗規則。」

    寧缺看著眾人說道:「我們病了會吃藥,抵抗病,我們會吃人參,極力保養,抵抗老,我們會修行,抵抗死,還有人會自殺,抵抗生。」

    「你是戒律院首座,卻有私生子,講經大士也有一個叫悟道的私生子,聽聞歧山大師是前代講經首座的私生子,我這時候不想說什麼一廟的男盜女娼淫僧蕩尼,但事實上你們都在抵抗佛祖的戒律或是道德的約束。」

    寶樹大師和曲妮瑪娣的臉色變得特別難看,歧山大師卻是搖著頭笑了起來,似乎很喜歡聽到有人把懸空寺貶到如此地步。

    「當然,你們想把桑桑殺死,也是一種抵抗。」寧缺看了桑桑一眼,說道:「但我不想她死,那麼你們就要允許我抵抗你們的抵抗。」

    「你真的想回護冥王之女?」

    寶樹大師臉色變得凝重而嚴肅,說道:「但你要清楚,她不可能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院讓你帶她來爛柯,也不可能是真的為了治病。」

    寧缺搖頭說道:「老師和大師兄就是讓我們來治病的。」

    寶樹大師凜然說道:「如果人死了,病自然也就沒有了。」

    寧缺說道:「如果是別的人,我或者真的會懷疑他讓我帶著桑桑來爛柯治病,是要配合你們佛祖的陰謀,但我相信大師兄。」

    曲妮瑪娣無法理解他此時的信心,厲聲惱怒問道:「為什麼?」

    寧缺說道:「因為他是大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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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九十三章 救人殺人皆佛心

    這就是信任。

    寧缺信任書院,信任自己的師兄,所以面對如此危險嚴峻的局面,他一直在等大師兄發現爛柯寺出了問題,趕來救自己和桑桑,他知道大師兄如果發現情況有變,一定能趕過來,前面的談話自然有拖時間的成分。

    如果大師兄趕不過來,那麼解鈴還須繫鈴人,他只有想盡一切辦法殺死手執盂蘭鈴的寶樹大師,然後再想辦法逃離爛柯寺。

    他看了一眼頭頂的大黑傘,確認黑傘還能在佛光下支撐片刻,說道:「佛祖慈悲,治病自然不僅僅只有殺人一個法子。」

    歧山大師說道:「不錯,我會傳授她佛法,要消減的不是戾氣,而是希望能夠讓她體內那道陰寒氣息能夠變得更加平和沉穩一些,然後根據夫子的想法,大先生和我商量,待桑桑佛法漸深後,我們會想個方法讓她藏起來。」

    寧缺問道:「藏起來?」

    歧山大師說道:「因為只有這樣做,當冥王的目光在人間緩緩掃過時,才不會發現到她體內的冥界氣息烙印。」

    寧缺說道:「那豈不是要把她囚禁一輩子?和殺死她又有什麼分別?」

    「不用囚禁一生。」

    歧山大師說道:「既然昊天有七萬世界,冥王再有通天之能,如果它在這些世界裡的分身沒有主動發出信息,那麼要一個一個世界查看過來,也需要很長的時間,當冥王的目光,停留在別的世界時,桑桑自然可以出來。」

    程子清神情凝重問道:「天道不可測,似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根本無法觸摸到昊天和冥王的意識,那又如何確認何時冥王的目光沒有看向人間?」

    歧山大師解釋道:「天諭神座去年在長安城裡,曾經看到三年之後。桑桑會出現在西陵神殿,而桑桑即將甦醒,這就證明,冥王的目光巡視到我們這個世界的時間段,就應該是在今後的兩年時間內。」

    寧缺沉默不語,他原本只是想通過發問來拖延一些時間,也沒有期望歧山大師真如前些日子說的那般,真有應對冥王的辦法。卻沒想到,此時聽大師的推斷,竟是大有道理,不由心情變得有些複雜。

    寶樹大師肅然說道:「然而人間根本沒有任何地方能夠瞞過冥王的眼睛。」

    歧山大師的手掌緩緩落在身前的棋盤的,平靜說道:「還是有的。」

    寧缺看著那方非棋非石的棋盤,想著那日在棋盤世界裡的遭遇。心情再變。

    寶樹大師沉默片刻後說道:「雖然這也是佛祖留下的法器,但我依然認為,不可能瞞過冥王的眼睛,師叔你太低估人間之上的存在了。」

    「低估冥王……那是多麼愚蠢的事情。」

    歧山大師把身前的棋盤翻了過來,平靜說道:「我要桑桑躲的,根本就不是冥王的眼睛,而是……時間。」

    「時間?」寧缺問道。

    「不錯,就是時間。」

    歧山大師看著眾人說道:「你們應該聽說過爛柯寺的傳說,只不過沒有人會把傳說當成真實。哪怕是寧缺你,也會下意識裡忘記。」

    「這方佛祖留下的棋盤,能夠改變時間流逝的速度,正面延緩,反面加速,如果從反面進入棋盤,那麼在裡面只需剎那,人間便已數年。」

    歧山大師說道:「將兩年時光變成一瞬,那麼在這兩年時間裡。桑桑這個人便等於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冥王又如何找得到他?」

    聽到這番話,佛殿裡的人們震驚無語。他們哪裡想像得到,居然有人能夠想出這樣的法子,更令他們感到震驚的是,那個人面對冥王之女降臨,非但不懼,反而想著要與冥王鬥智,這是何等樣的自信。

    大師又道:「這種方法看似頗有道理,但以前從來沒有人使用過,所以依然很冒險,不過既然冥王之女降臨,那就不得不用。」

    「唯一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

    寧缺想起書院這句名言,便明白是誰能想出這樣異想天開的方法,是誰為了桑桑居然敢與冥王爭上一睜,不由眼眶微濕。

    歧山大師看著寧缺說道:「夫子想出這種方法,大先生和我決意一試,然而畢竟干係重大,所以沒有對任何人提過,包括你和桑桑本人,在進入棋盤之前,我也不會告訴你們,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確保安全。」

    寧缺明白了,說道:「因為如果讓世間人知曉桑桑是冥王之女,他們根本不會像夫子和您這樣思考解決的方法,只會想著殺死她。」

    「不錯。」歧山大師看著寶樹大師,發出一聲微悵的嘆息:「然而誰能想到,有人會帶著淨鈴離開懸空寺,結果造成當前這種局面。」

    寶樹知道他的意思,說道:「師叔,我是奉諭下的懸空寺。」

    聽著他的回答,歧山大師臉上的皺紋變得愈發深刻,下意識裡望向殿外,看著順山勢而下的那些白牆黃寺,面露憂慮之色。

    曲妮瑪娣忽然厲聲說道:「從來沒有用過的方法,誰能確保一定能奏效?夫子這是要與冥王賭博,他老人家有這般豪邁自信,但賭注卻是整個世界的安危,天下憑什麼要和他一道來賭?」

    歧山大師沉默不語,很明顯,在決意要治好桑桑病之前,他早就已經預判到,如果此事要世人知曉,會面對怎樣的質問與責難。

    寶樹大師宣了一聲佛號,嚴厲說道:「眾生平等,夫子也不過是眾生之一,有何資格讓眾生陪他一道冒險,冥王之女必須死!」

    歧山大師說道:「佛言眾生平等,桑桑亦是眾生之一,無錯無罪,為何要死?」

    寶樹大師說道:「她是冥王之女,這便是原罪,即便她今後苦修佛法,一生行善,但一朝甦醒,便是對整個世界的犯罪!」

    寧缺又抬頭看了一眼大黑傘。

    大黑傘外的油膩污垢。已經被佛光驅蝕漸淨,露出純黑的布料。有一絲佛光,從黑傘傘面的縫隙裡透了進來,飄落在桑桑的肩頭。

    桑桑似乎被人狠狠刺了一刀,臉色驟白,卻咬著嘴唇,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然而寧缺背著她。感受到她身體驟然僵硬,豈不知道她是多麼痛苦?

    大黑傘已經變得越來越薄,快要撐不住。

    寧缺還需要它再撐一段時間,而大師兄還沒有來。

    他看著歧山大師說道:「看來我們這輩子沒有機會再跟著大師學佛了,這病也沒有辦法治了,正如您預料的那樣。這個世界向來缺少真正的慈悲。」

    然後他望向桑桑,問道:「還撐不撐得住?」

    還撐不撐得住大黑傘,你還撐不撐得住?

    桑桑虛弱地嗯了一聲。

    歧山大師嘆息說道:「然而世界再大,再沒有你們的容身之處,你要去哪裡?」

    寧缺說道:「我要回書院。」

    大師說道:「書院當然會收留你,但她呢?以前冥王之女身份沒有曝光的時候,書院愛護你,可以暗中替她治病,但現在怎麼辦?」

    寧缺沉默。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做,他總不能給書院帶去災難。

    寶樹大師說道:「現在的問題是,你們已經走不了了。」

    話音落處,只見殿外傳來一陣密集的腳步聲,爛柯後寺寺門洞開,那些察覺到異樣的修行者,被寺中僧人攔在門外,卻有六十八位黃衣僧人魚貫而入,分不同方位以四人一組坐在殿前的石坪上。

    佛口聲經。經聲陣陣。一道悲憫莊嚴的佛家氣息,籠罩住了整座爛柯寺。十七殿的鐘聲再次響起,那道佛光大陣變得愈發強大。

    歧山大師看著跪在殿外的爛柯寺住持,隱隱猜到了些什麼,想要怒斥這不肖的弟子,然而卻終究只是心痛地嘆了口氣。

    寶樹大師畢竟是懸空寺戒律院首座,在人間佛門弟子的心目中地位無比崇高,這幾日他看似在禪房裡閉門不出,其實早已輕而易舉地把爛柯寺接管。

    觀海僧跪在歧山大師身後,扶著搖搖欲墜的老師,看著殿外石坪上的那些師兄師侄們,臉上的神情悲憤到了極點。

    寶樹大師神情漠然說道:「師叔,如果你不要背叛佛門,成為滅世的罪人,那麼請你今天最好保持沉默與安全。」

    說完這句話,這位懸空寺高僧眉頭微蹙,似乎顯得有些痛苦,然而明若寶石的眼眸裡的光澤驟然一淡,似乎少了幾絲佛性。

    寧缺上一次沒有準備,讓此人搖動銅鈴,這一次怎麼可能還讓對方有這種機會,而且他已經判斷出,搖動佛門聖物盂蘭鈴,對寶樹大師也是極沉重的負擔,換句話說,此時寶樹的實力相對要下降幾分。所以他一直在觀察,在等待,等待寶樹大師再一次準備搖動銅鈴的時候,那也就是他出手的時候。

    看見寶樹眉頭微蹙,寧缺把朴刀向腳前地面上一插,毫無任何徵兆地從背後取出鐵弓,超乎眾人相像速度地一箭向寶樹射了過去!

    鐵箭破空無聲,須臾之間便來到寶樹的身前。

    在強大到可以無視空間的元十三箭面前,除非是隆慶這種有過多次經驗的人,又或者是葉紅魚這種有本能戰鬥天賦的人,才能夠避開。

    寶樹大師自以為自己足夠重視書院傳說中的元十三箭,然而依然沒有想到,這一箭居然可怕到了這種程度!

    這位懸空寺高僧的眼瞳來不及縮小,神情來不及變化,甚至就連恐俱都不來及,他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場間唯一來得及做出反應的,是他手中那隻銅鈴。

    那隻銅鈴以幾乎同樣超越時間的概念,感應到了那隻鐵箭的危險,從寶樹大師指間消失,下一刻便出現在鐵箭之前。

    佛祖留下的盂蘭鈴,神妙的程度果然超出了當今修行世界的層次。

    鐵箭準確而冷酷地射中銅鈴。

    卻沒有在銅鈴上留下任何痕跡。

    元十三箭再如何強大,終究是書院後山諸弟子的智慧結晶,至少在當前,還不能與佛祖留下的聖物相提並論。

    鐵箭之所以沒有能夠在銅鈴上留下一絲痕跡,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這枝鐵箭的箭簇並不鋒利,而是一個圓形的小鐵筒。

    因為強大的衝擊力,小鐵筒劇烈地壓縮,然後爆炸。

    轟的一聲巨響!

    無數片鋒利的精鐵碎屑激射而出,發出極恐怖的嗤嗤挺利響,射向寶樹大師。

    銅鈴擋下鐵箭,寶樹禪心隨之受到了極大的震盪,正自痛苦,當此危時,此人果然不愧是來自懸空寺的高僧,於極短的時間內,於心中默念九道金剛經文,在身前佈下了九層佛家真言氣息!

    鐵屑絕大部分被攔了下來,但還是有些成功地在佛家真言氣息布成之前,射到了寶樹的身上,瞬息之間,他的身體已然鮮血淋漓。

    寧缺在戰鬥中的反應之快,當世不作第三人想,幾乎在出箭的同時,他便確認元十三箭很難在短時間內突破銅鈴的防守,他收弓提刀,似乎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用,身形驟然前衝,隨著鐵箭便殺了過去。

    浩然氣已經佈滿他的全身,每一道肌肉都強硬的有如岩石,每一步踏下,便會在殿內青石板上留下一個坑洞,濺起石屑,

    這是寧缺第一次毫無保留地展現入魔後的全部實力,把身體發揮到了極致,頓時擁有了難以想像的恐怖速度。

    當他衝到寶樹大師身前時,甚至還能感受到鐵箭爆炸的餘味。

    他一刀便向寶樹的臉砍了下去,刀勢有如瘋虎,刀上的神輝有若熾烈的陽光。

    寶樹大師緊閉雙眼,伸手召回銅鈴。

    嗤嗤聲起!

    朴刀刀鋒落在寶樹大師身外的空氣裡,就像是切紙一樣,不斷劃破撕開,瞬間之內,便斬破了寶樹六層佛家真言氣息!

    寶樹噴出一口鮮血,跌坐於地,一掌拍地再次坐正,搖響了銅鈴!

    清脆鈴聲響,爛柯寺內十七座古鐘再響,瓦山頂峰的佛祖像大放光明,穿透山裡的風與樹林,落在山下的殿宇裡,落在大黑傘上,比先前更粗一分!

    大黑傘下的桑桑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噗的一聲,又吐了一大口血,整個人無力地靠在寧缺背上,似乎隨時可能死去,但她的手卻依然緊緊握著傘柄。

    寶樹大師擁有極高的修為境界,佛門諸法早已大悟,面對寧缺搏命般的攻擊,他本可以選擇以銅鈴為武器,好生纏鬥一番,即便失了先機,可能無法挽回劣勢,也不至於像現在這般危險。

    但他現在心裡只想著一件事情,他不願意做出任何有可能讓寧缺尋找到機會帶桑桑離開的舉動,他必須要確保桑桑當場死去。

    為了這個目的,他不惜以己身相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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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九十四章 刀石箭,新一代的強者
  
    局勢異常緊張,只看寧缺先破開寶樹大師的九層佛家真言氣息,還是寶樹大師手中的銅鈴先殺死桑桑,在這種時刻,場間有資格影響局勢走向的,必然只有知命境的強者,曲妮瑪娣很想拿起斷杖,把寧缺和桑桑砸成肉泥,但她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辦法,所以她焦慮地望向程子清。

    劍閣強者程子清坐在佛殿檻內,劍橫於膝前,在很短的時間內,他想了多少事情,然而無論他無奈地發現,不論劍閣與書院的關係,唐國與南晉的紛爭,這些利益上的權衡都必須在世界存在的前提下有意義,身為一名修行者,他現在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要讓世界不要毀滅。

    所以曲妮瑪娣焦慮的目光還沒有落在他身上時,他就已經出手,左手在身側捏了個劍訣,一道凌厲的劍意自膝上橫劍間厲發而出。

    南晉劍閣的劍法,和世間普通的馭劍之術截然不同,絕大多數時間,劍師都會緊緊握著劍柄,講究的是身隨劍動,所以當那柄飛劍,自程子清雙膝上激飛而起時,他的身體也隨之而起,右手一探,握住劍柄,隨劍勢而去!

    這一道飄掠之勢,極其迅疾,又是那般的凌厲不可阻擋,讓程子清的身體,彷彿變成了一把真正的劍,從鞘中彈起,直刺寧缺後背!

    程子清乃是知命境中品強者、僅次於劍聖柳白的劍閣二號強者。當此危局,他不動手則矣,一動手必然是最強的手段。劍勢淒狠!

    面對劍閣強者的搏身一劍,寧缺哪怕入魔後身體再如何強悍,也可能硬擋還能倖存,如果桑桑被刺中,更只可能當場便會死亡。

    ……

    ……

    然而程子清手中的劍,沒有刺中桑桑。

    他的劍更沒有穿透桑桑瘦弱的身體,刺進寧缺的後背。

    因為他的劍刺中了一顆堅硬的石頭。

    程子清面色不變。劍勢強硬的繼續向前,直接把那塊石頭擊碎。

    然而他的劍尖之前,又出現了一塊石頭。

    程子清神情微凜,劍勢再振,天地氣息自劍身上噴薄而出,在極短的空間裡,連振無數次,化出道道幻影,想要避開這顆石頭。

    但他無法避開。

    幽靜的佛殿中。在程子清與寧缺後背之間的一丈空間裡。出現了無數顆石頭,那些石頭形狀不一,各有稜角。密密麻麻,滿山滿野,充斥著整個世界。

    劍勢再如何凌厲。面對著充塞天地的石塊,依然崎嶇難行。

    當年軻先生的浩然劍,能夠斬開這些堵塞天地的石塊。

    程子清雖然劍法驚人,卻還達不到這種程度。

    轉瞬之間,他覺得自己的嘴裡也被塞進了很多塊石頭,然後自己別咽喉裡、胸腹中也多了很多塊石頭。那些石頭有著微麻的味道,有著微涼的觸感。有著生硬的感覺,更令他痛苦的是,那些石頭都有著鮮明的稜角,不停地切割著他的意識。

    程子清只覺胸口一陣煩悶心悸,清嘯一聲,飄掠而回,手中青鋼劍在身前連斬一百二十八道劍風,終於將籠罩身周的那些石頭斬落,離開了那令人感到荒蕪絕望的亂石世界,重新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

    程子清轉頭望向角落裡沉默不語的書癡莫山山,面色微白,震驚無語。

    他手中的劍已經多了無數道刻痕,受損嚴重,彷彿就在先前那一瞬間內,與數百數千塊硬石,發現了劇烈的碰撞。

    先前就在程子清身隨劍起,直刺寧缺後背時,莫山山同時出手。

    書癡從袖子裡扔了一個紙團,扔到了蒲團前的地面上。

    那是一張符紙,被她捏成了像小石礫一般的形狀。

    那張符紙,是她在大明湖底的亂石堆裡悟得的符意,正是憑藉著這次領悟,她在今年春天的時候,晉入知命境,成為歷史上最年輕的神符師之一。

    因為這個源由,莫山山把自己的這道符,也命名為:塊壘。

    ……

    ……

    在戰鬥中,最忌諱的便是瞻前顧後,戰意不定,這是當年在荒原旅途中,寧缺教過莫山山的話,他自己當然不會犯這種錯誤,所以明明知道,程子清的搏身一劍正刺向自己的後背,他依然沒有停止對寶樹大師的攻擊。

    劍閣強者的劍勢,他有辦法解決,比如大黑傘,至少可以爭取一些時間。然而寶樹大師手中的銅鈴還在鳴響,他身上的桑桑還在不停吐血,他拿銅鈴沒有辦法,他沒有時間,所以他必須把寶樹擊倒。

    寶樹大師身上的九層佛家真言氣息,被他的朴刀割開了六層,然而隨著銅鈴輕響,佛性回覆,那九層佛家真言氣息,竟是瞬息間重新凝成。

    寧缺神情漠然,顯得毫不在意,更沒有什麼失望的情緒,右手朴刀刀鋒還未觸及地面,沉腰屈膝,他握緊左拳,便向寶樹大師的身上砸了下去!

    在普通人的戰鬥中,拳頭往往意味著最後的手段,也是最原始的手段,也有可能是最強的手段,但在修行者的戰鬥中,無論是拳頭還是腳,只要是人身體上的部位,都必然是最弱小甚至可笑的手段。

    寧缺的拳頭不可笑,因為這是他他第一次展露自己的魔宗手段,更得要的是,他的拳頭裡蘊藏著無比強大的浩然氣。

    轟的一聲巨響。

    寶樹大師身上的九層護體真言氣息,竟被寧缺一拳砸穿!

    寶樹大師看著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拳頭,面露震驚之色,兩根手指夾著銅鈴,便迎了上去。

    寧缺的拳頭,狠狠地轟在銅鈴上。

    承自小師叔軻浩然的千里浩然氣,和佛祖遺留下的佛物聖物,終於相遇。

    又是一聲轟然巨響!

    寶樹大師臉色蒼白,唇角溢出兩道殷紅的鮮血,他手指間的銅鈴亂響陣陣,不停擺盪,似暴風驟雨裡的簷下小鈴,隨時可能落下。

    但終究沒有落下。

    寧缺拳勢將盡,然而誰都沒有想到,他的連續戰鬥動作,竟是快如閃電,握著朴刀的右手剛剛落在地面,便再度翻起,自下而上斜斜撩了上去。

    唰的一聲輕響。

    寶樹大師一聲慘呼,頹然跌坐於地。

    他的右臂脫離身軀,帶著血水飛向佛殿上方!

    那只被砍落的手臂上,依然緊緊握著銅鈴。

    寧缺神情漠然不變,伸手抓住寶樹斷落的手臂,準備取下銅鈴。

    既然那隻銅鈴是桑桑的剋星,如果無法毀掉,那當然要拿在自己手裡。

    然而當他的手指剛剛觸到銅鈴,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極為威嚴的佛性,自指間直衝肘變彎,向著他的心臟襲去!

    指間傳來難以忍受的痛楚,尤其是那道佛性太過恐怖,寧缺悶哼一聲,明白佛祖留下的聖物,果然不是桑桑以及保護桑桑的自己能夠接觸到的事物。

    他鬆開手指,任由銅鈴落到腳下。

    然後他抽出第二枝鐵箭,轉身挽弓,射向已經飄然回掠到殿門處的程子清。

    此時程子清剛剛使盡手段,才從莫山山的塊壘符意裡脫身而出,正震驚無語地看著書癡,根本沒有想到,馬上便要面臨更加恐怖的攻擊。

    所有人都想不到,寧缺剛剛極為冒險地戰勝寶樹大師,砍斷大師一隻手臂,獲得極大勝利後,竟是毫不停歇地向劍閣強者發起了攻擊!

    整座佛殿裡,只有他背後桑桑和坐在角落裡的山山能夠想到這一點。

    這就是寧缺的戰鬥風格,一旦開始戰鬥,那麼他必然要擊倒所有能夠威脅到自己的對手,確認對方已經死去,或者沒有還手之力,才會罷手。

    程子清是強大的知命境修行者,他能夠對寧缺產生強烈的威脅,此時既然莫山山出手,令他心神有些不寧,寧缺怎麼可能錯過這種機會?

    黝黑的鐵箭,脫離弓弦便消失不見,帶著一道極淡的白色湍流,須臾之間便來到了程子清的面前!

    就如同寶樹大師,無法抵抗已經超越時間的限制的元十三箭,程子清也做不到,但他畢竟是劍閣強者,先前已經看到寧缺箭射寶樹大師時的威勢,早有警惕,此時看著寧缺轉身彎弓,他毫不猶豫地提前做出了應對。

    一身凌厲至極的清嘯,程子清手中已然受損嚴重的劍,猛然間炸散開來!

    在生命受到極大威脅的關鍵時刻,這位劍閣強者,竟然把自己珍若生命的本命劍強行激散,換來了一道如重重雨幕般的劍光!

    鐵箭出現在重重劍光雨幕中。

    無數聲極為細碎的撞擊聲響起,不知多少片碎裂的劍片,激射而飛,刺進佛殿裡的樑柱門窗,發出咄咄咄的聲音。

    程子清慘然斜掠倒飛,重重地撞在一座石尊者像上。

    嗤的一聲,鐵箭他身前的青石板地裡。

    鐵箭深入地底不知多深,早已消失不見,只留下一道黑黑的洞口,因為箭身與青石的劇烈摩擦,箭洞的邊緣散著絲絲青煙。

    看著身前,程子清臉上終於出現了驚懼的神情,噴出一口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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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九十五章 行走人間的佛子

    地面上落著一隻斷臂,佛祖留下的銅鈴,在地面上緩緩滾動,滾進微粘的血水裡停下,鮮血與黃銅的顏色混在一起,顯得有些妖異。

    雷霆般兩擊,寧缺的修為消耗不少,臉色變得有些白。他彎弓瞄準箕坐在石尊者像下的程子清,確認這名劍閣強者再也無法對自己構成威脅,於是沒有射出第二箭,因為此時每一枝鐵箭,對他來說都極為珍貴。

    簡單的一箭,便讓劍閣二號人物重傷不起,他很滿意結果,卻不會對劍閣生出輕視,因為他明白,如果不是莫山山的幫助,根本做不到這一點。

    本命劍再如何珍貴,終究不是真實的生命,寧缺能夠明白這一點,在戰鬥中毫不猶豫地做出抉擇,卻沒有多少修行者能夠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想明白這件事情,所以程子清先前在戰鬥裡的表現,讓他很是佩服,甚至有些吃驚,看來那位傳說中的劍聖,果然不是那些徒有虛名的人物。

    佛殿裡一片死寂。

    寧缺吃驚於程子清在戰鬥裡的表現,卻不知道他和莫山山在戰鬥裡的表現,更是令眾人震驚無語——書癡已經晉入知命境,寧缺也已經進入知命境,但他們畢竟是年輕一代修行者,晉入知命不過短短數月甚至十餘日,怎麼就這般輕鬆地戰勝了享有盛名的劍閣強者,甚至還重傷了懸空寺的高僧?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書癡已經成為神符師,神符師基本上可以碾壓同境界的所有知命境強者,而寧缺又擁有可以越境挑戰的恐怖元十三箭。而且兩個人在荒原上便培養出來了不須言語的戰鬥默契,所以看似不可能的結局,其實早已注定。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這場戰鬥裡的所有環節,但人們看到了書癡出手,曲妮瑪娣看著莫山山,陰沉詛咒說道:「你會讓大河隨著世界一道毀滅!」

    莫山山出手便是自己最強大的本命神符,念力消耗巨大。臉色微白,聽著曲妮瑪娣的話,想著世界毀滅的前景,身體不由輕輕一顫,臉色變得愈加蒼白。

    然而看著寧缺背上的桑桑撐著黑傘在佛光裡虛弱可憐的模樣,她的表情漸漸回覆平靜,清楚自己終究還是不會後悔。

    安靜的佛殿外,響起粗重的喘息聲,眾人望去。只見大黑馬渾身濕透。身後拖著沉重的車廂,車輪後方是兩道深刻入石的車轍。

    寧缺背著桑桑,走進黑色車廂。

    那道如金似玉的佛光。隨之籠罩住了黑色的車廂。

    大黑馬驚恐難言,心想自己好些天沒有吃過素,莫非這便是報應。

    寧缺哪裡知道這憨貨心裡在想些什麼。右手按到冰冷的車廂壁上,啟動符陣,然後一腳踹到大黑馬的屁股上,喝道:「還不快走!」

    大黑馬強行壓抑住對佛光的恐懼,發出一聲暴戾的長嘶,拖著車廂。便向殿前石坪上正在頌讀佛經的數十名黃衣僧人衝去!

    就在離開之時,一個小匣從黑色馬車裡飛了出來。落在莫山山的懷裡,莫山山看著懷中那個小匣子,心想這會是什麼?

    ……

    ……

    大黑馬連聲長嘶,呲著白牙,暴戾無比地衝向殿前的僧人,大有佛擋殺佛,僧擋踏僧,誓要衝出一條血路的感覺。

    從佛殿到後寺大門的石坪間,僧人的數量並不多,大部分僧人都是四人一組坐在車道兩旁的地上,頌經維持鐘聲以及籠罩爛柯的佛光大陣。

    看到黑色馬車挾著風雷之勢衝來,車道上的那些僧人面露驚恐之色,紛紛站起,向兩側走避,卻依然保持著合什的姿式,頌經之聲也沒有停止。

    僧衣大亂,僧眾如潮水一般向兩邊分開,露出最後方一名僧人。

    那名僧人依然盤膝坐在地上,沒有避開的意思。

    那名僧人穿著一件破爛的木棉袈裟,頭上有極薄的一層青黑髮茬,其間隱約可見極少的一些白色,發茬並不鋒利,卻像他的人一般肯定堅毅,給人一種感覺,就算是整片天穹塌下來,也會被他頂住。

    僧人神情寧靜看著向自己衝來的黑色馬車,緩緩站起身來。

    他坐著時,就是名普通的僧人。

    他站起來,便是一尊佛。

    ……

    ……

    前路見佛。

    居然真的有佛擋在路前。

    大黑馬驚懼不安,然後終究是被它天生的暴戾情緒所壓制,它狂嘶一聲,半人立而起,屈起兩條如鐵般的前蹄,便向那僧人胸口踩了下去!

    僧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大黑馬,動了一念。

    一念之間,爛柯寺十七口古鐘鳴聲愈發悠遠,後寺石坪間天地氣息隨之肅斂。

    一道狂風起於僧人那件破爛的木棉袈裟,挾著極西荒原的石礫,噴薄而出。

    大黑馬悽慘地嘶鳴一聲,被狂風捲起,倒掠而回!

    黑色馬車被它帶動著,連退十餘丈,重重摔在佛殿前的石階下。

    一聲巨響!

    黑色馬車從哪裡來,現在便回到了哪裡。

    有那名僧人攔在路前,它便無法離開。

    都說佛擋殺佛,可佛真的能殺死嗎?

    僧人法號七念,懸空寺講經首座的大弟子,佛宗天下行走,被視為世間最接近佛的人,當他出現在世間人前時,便是佛子。

    ……

    ……

    黑色馬車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砸的石階斷裂粉碎,一片狼籍,自瓦山頂峰降落的佛光,平靜地照在此間,氣氛悲憫而冷酷。

    佛倒在地上的大黑馬倒痛苦低嘶幾聲,噴掉帶著血水的粉色沫子,屈著前蹄,後蹄拚命用力,在亂石裡吃力地蹬動好幾下,終於在佛光裡站了起來!

    看著這幕畫面,七念神情微異,沒有想到這匹黑馬的意志力竟是如此強悍,居然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站起,還敢站起。

    黑色馬車的車廂由精鋼鑄成,是顏瑟大師最珍貴的遺產,雖然砸的殿前石階成了一片廢墟,車廂卻沒有變形,只是車門已經碎裂。

    傾覆的車廂裡,寧缺也站了起來,他扶起不停吐血的桑桑,把她背到身上,然後用繩子緊緊地捆緊,取下肩上的鐵弓,望向車前十餘丈外那名僧人。

    佛殿前的石坪裡,數十名爛柯寺黃衣僧人還在不停地頌讀著佛經,從瓦山頂峰落下的佛光,雖然沒有盂蘭鈴的指引,落在黑色馬車上的光柱變得稍微黯淡了一些,但籠罩著整個爛柯寺的佛光大陣則是變得越來越強。

    爛柯中寺裡的修行者們,此時不知從何處知道了光明之女桑桑便是冥王女兒的消息,紛紛湧入後寺,神情震驚而又複雜地看著那輛黑色馬車,但無論他們此時的真實心情如何,如果黑色馬車想要逃離,他們必然會出手。

    寧缺猜到了那名僧人的身份。

    面對著強大的佛宗天下行走,面對著爛柯寺的佛光大陣,面對著整個世界的修行者,大概很多人都會產生絕望的情緒,甚至就此黯然放棄。

    但寧缺不會。

    ……

    ……

    沒死,那就不用絕望。

    死了,就不用絕望了。

    ……

    ……

    在生存面前,從來都沒有放棄這個選項,對寧缺來說,這是一個最簡單的道理,所以他沒有絕望。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像這些年來一直在做的那樣——盡一切努力爭取活下去,直到死亡真的來臨。

    於是他彎弓,搭箭,射向七念。

    他的動作比以前更穩定,更快,更流暢。

    不知道是因為身在古寺的原因,還是因為聽到了太多鐘聲,或是佛光在頂,抑或攔在馬車前的是位佛子,他射箭的動作,竟隱隱帶有了幾分佛法的寧靜意味。

    尋常事物尋常法,便如佛祖拈花,自然而無一絲戾氣。

    七念看著寧缺一箭射來,默自讚嘆,然後禪念再動。

    禪念一動,爛柯寺十七座佛殿十七座古鐘,隨之而動,悠遠的鐘聲忽然間變得如雷鳴一般莊嚴而帶著無上佛威,在寺內不停迴蕩。

    古寺佛鐘,有音無體,道道鐘聲連綿不絕而至,便如潮水一層拍打著一層,瞬息之間,充盈爛柯後寺的所有空間。

    元十三箭強大到可以幾乎無視時間,卻不能完全無視空間。

    鐵箭能從空間一處陡然出現在另一處,靠的是無法想像的速度,箭身實際上依然是要從這些空間裡穿過。

    當鐘聲如潮水般,把古寺裡的空間都拍打的變形起來時,那麼鐵箭穿過這些空間之後,自然無法像在真實空間裡那般命中目標。

    蓬的一聲微響,鐵箭尾端的白色空氣湍流漸漸消失。

    那枝鐵箭也消失無蹤,不知去了何處。

    僧人七念依舊平靜站在黑色馬車前。

    片刻後,極遠處一處山崖坍塌的聲音,才裊裊傳到寺內。

    ……

    ……

    佛經曾言。

    佛在心中,與世人相距極近,哪怕你不守戒律,日夜酒肉穿腸,嬉笑人間,只要你所思循了佛理,那麼依然能夠成佛。

    然而佛又極遠,哪怕你日夜謹守戒律,誠心頌經不止,只要你偶行踏錯,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做了不合佛理的事情,那麼你依然不能成佛。

    佛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

    便如寧缺的這一箭,已然自然如佛祖拈花。

    但他要射的是人間的佛。

    所以那箭便只能去了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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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九十六章 戰鬥,勝佛

  除了一直隱藏未發的某樣物事,元十三箭便是寧缺最強大的手段,超過了體內雄渾的浩然氣,正是靠著元十三箭,過往他每每面對境界比自己整整高出一個層次的強大敵人,才能於絕望之中找到希望,甚至讓對手絕望。憑藉元十三箭,在荒原深處,剛入洞玄境的他一箭毀了隆慶,和晉入知命境的葉紅魚糾纏良久,今日如果沒有元十三箭,面對寶樹大師和程子清這兩名知命境中品的強者,他除了認輸別無它法。
 
  以往敵人對付元十三箭,各有不同方法,葉紅魚憑藉的是戰鬥中的縝密恐怖計算,隆慶靠的是獨一無二的經驗料敵之先,寶樹大師保命靠的是佛祖遺物盂蘭鈴,程子清更是碎了本命劍,而這種方法只能使用一次。
 
  然而七念用的手段,卻是用古寺鐘聲強行扭曲空間,這是誰都無法想像得到的強大手段,難道這就是修行界最高層次的水平?意志力再如何強大的人,在此時都應該絕望了,寧缺卻依然沒有,他再次挽弓如這世界不曾存在的滿月,敏銳地捕捉到古寺鐘聲迴盪節奏裡難以察覺的片刻間隙,在剎那時光裡鬆開弓弦,再射一箭。這一次的元十三箭,尋找到了鐘聲節奏裡的間隙,便等於是在殿前扭曲空間裡找到了依舊平滑真實的那道空間!
 
  面對這一箭,七念神情寧靜而堅毅,身形依然未動,禪念再動。
 
  兩道深厚至極的佛門氣息,諭引著無窮無盡的天地氣息,在他身旁的空中生出,然後如兩扇沉重的古寺山門一般,在身前關閉。鐵箭射入軲稠似水的空氣裡,現出了黑色閃電般的身影。鐵箭的遽度急劇下降,與空氣高速摩擦,發出令人心悸的尖嘯聲,箭身燃燒起來,散出刺鼻的焦糊味,然後最終靜止。鐵箭靜靜地懸浮在空中,距離七念的臉還有三尺的距離。七念雙眉微蹙。鐵箭從空中頹然墜幕。沒有等這枝鐵箭落到地上,寧缺的第三箭再至。

    七念再也無法只憑禪念抵擋,那雙一直垂在木棉袈裟裡的手,牽起兩道殘影,在胸前合攏,合什以為佛札。他身前那道由佛門氣息牽引天地元氣而成的無形山門,閉的更緊。鐵箭狠狠地射進無形的氣息山門裡。

    一道有形的漣漪,在殿前的空氣裡出現,然後一圈一圈向著四面八方傳遞。鐵箭便在那些圈圈漣漪的正中心。每一圈漣漪,便是一次衝擊。

    七念堅毅如石的面寵微微變色,蒼白之後然後是微紅,緊接著再次變成蒼白,須臾之間,連變四次,正好與鐵箭在他身前空中掀起的漣漪次數相同。
 
  寧缺第四箭至。這一枝鐵箭,精確到難以想像地射中第三枝鐵箭的箭尾。
 
  兩箭相撞,發出一聲清脆的打鐵聲。這支鐵箭,就像是六師兄手裡握著的極沉重的鐵鎚,狠狠地砸在砧板上,硬生生把第三枝鐵箭砸的深深陷進七念身前的空氣中!七念禪心微震。

  他提起腳跟,破舊的木棉袈裟在風中輕舞,向後疾掠三丈之地。他腳上的草鞋與青石地面摩擦,散開,在地上留下三頭的碎草屑。
 
  此時,寧缺射出的第二枝鐵箭剛剛落到地面,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聲音響起,七念禪心受牽,一道鮮血從唇角溢出。佛宗天下行走,居然也傷在了元十三箭之下!後寺裡的人們,看著這幕畫面,震驚的難以言語。七念靜靜看著寧缺,神情有些凝重,眼神卻變得複雜起來。
 
  有些憐惜,有些遺憾,有些悲憫。
 
  寧缺不知道這名僧人在想什麼。他只想殺死這名僧人。
 
  所以他毫不停歇,準備繼續發出第五箭。就在他搭箭上弦之時。七念再歡動念。這一次他動的念不再是防禦,而是攻擊。
 
  慈悲的攻擊,依然是攻擊。這是七念今日第一次真正出手。一座佛像,出現在寧缺眼前。他知道這是自己的精神世界。七念的禪念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識海中。
 
  寧缺知道自己的念力有多雄渾,所以哪怕明明知道這名佛宗行走既然以七念為法號,自然禪念驚人,但他依然毫不畏懼。
 
  他準備用自己的念力,把對方度過來的這道禪念毫不留情地碾殺,給對方造成沉重打擊,甚至準備藉著這道禪念發起反擊。
 
  然而下一刻,他發現自己失去了所有戰鬥的慾望。不是沒有戰鬥意志,而是沒有戰鬥的慾望。在那尊金光燦爛、充滿了慈悲與祥和氣息的佛像面前,不僅僅是戰鬥慾望,包括爭強好勝、暴戾氣息……所有的負面情緒,似乎都消失了。
 
  看著面前坐在天地間的那尊佛,寧缺的心境一片平和,根本生不出任何爭鬥之心。
 
  隱隱約約間,有個聲音在他耳邊不停響起。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寧缺先前在殿內對寶樹大師說過,他不信佛。
 
  書院有人讀佛經,甚至有師兄修過佛,但如果真要往最深處看去,後山裡沒有一個人信佛,甚至沒有人瞧得起佛宗
 
  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起始於小師叔,然後在二師兄處發揚光大。
 
  寧缺追隨小師叔,崇拜二師兄,又繼承了把佛宗看成烏龜的蓮生大師的遺澤,所以哪怕他在爛柯寺裡學了佛法,修了真言手印,被歧山大師感動,但骨子裡依然不可能信佛,依然保持著輕蔑的態度​​。
 
  便是真有佛敢攔在他面前,也要一箭射了,一刀砍了,更何況,現在出現在他眼前的這尊煌煌佛像,只是個假佛。
 
  世間一切有為法,信便是基礎。
 
  不信便是破法的基礎。
 
  寧缺回頭望向虛弱伏在自己肩上的桑桑。
 
  如果有佛,這才是真佛。
 
  然後他望向自己手中。
 
  他手裡握著的不是屠刀,而是一把鐵弓。
 
  於是他站直身體,再次挽弓。
 
  在這個世界的最深處。
 
  隱隱傳來蓮生大師滿意的笑聲。
 
  鐵箭之前,那尊莊嚴佛像漸漸消失。
 
  爛柯寺內,只過了剎那。
 
  寧缺微微一頓,第五箭終究還是射了出來。
 
  七念神情微異,然後想明白書院弟子都是些瘋狂的無信者,不由無聲一嘆。
 
  寧缺的第五箭,沒有鋒利的箭簇,而是小鐵罐。
 
  在紅蓮寺前的秋雨裡,小鐵罐已經用了太多。
 
  先前在殿內,為了對付寶樹大師,他又用了一個。
 
  這是最後一個。
 
  氣浪噴濺,轟鳴如雷。
 
  後寺石坪上的僧人們,被氣浪震的東倒西歪,卻依然保持著合什的姿式,不停頌讀著經文。
 
  佛殿前樑再受衝擊,嚓喇聲響,漸有坍塌的跡像。
 
  空中那道極厚的無形山門,終於被轟破​​。
 
  無數片鋒利的鐵片,在七念的身上呼嘯而過,嘯鳴而入。破舊的木棉袈裟,變得愈發破舊。
 
  七念的身上多出無數道血口,鮮血淋漓。

  然而他的神情依舊平靜堅毅。
 
  寧缺再次拉弓,他的手已經開始有些顫抖,但聲音沒有一絲顫抖:「我不信邪,自然不信佛,如果你不肯真正出手,那我想試試看能不能射死你。」
 
  而就在這時,馬車後方忽然響起鈴聲!
 
  斷了一臂的寶樹大師,在血泊裡艱難膝行,手指觸到了盂蘭鈴!
 
  爛柯寺內鐘聲大作。
 
  那逍自瓦山頂峰降落的佛光,變得愈發粗壯,落在黑色馬車上。
 
  馬車裡,大黑傘傘面變得越來越薄,傘骨都開始顫抖起來,吱呀作響。
 
  無上佛威之下,便是黑傘都第一次流露出了畏懼的情緒。
 
  桑桑再次吐血。
 
  寧缺臉色蒼白,霍然轉身,一箭向著殿內射去。
 
  然而這一箭,卻射在了七念的身上!
 
  七念不知何時入了佛殿。
 
  他盤膝坐在寶樹大師身前,目光微垂,神色慈悲。
 
  那枝黝黑的鐵箭,正深深地刺在他的胸口裡。
 
  箭尾還在高速的顫抖擺動,發出嗡嗡輕鳴。
 
  七念卻是神情不變,彷彿感受不到痛苦。
 
  更令人不解的是,強大的元十三箭,竟然無法射穿這名僧人的身體!
 
  「不動明王法身!」
 
  歧山大師靠在觀海僧的懷裡,看著七念胸口的那枝鐵箭,顯得虛弱至極,眼神卻極度震驚,喃喃說道:「寧缺,他修成了明王法身……放棄吧。」
 
  七念抬起頭來,靜靜看著寧缺,搖了搖頭。
 
  他依然沒有說話,寧缺卻聽懂了他的意思。
 
  「你比傳聞中要強大很多,但你射不死我。」
 
  寶樹大師箕坐在血泊裡,臉色蒼白而堅定,用剩下的手臂,不停地搖動銅鈴。
 
  佛光大作,寧缺背上的桑桑,不停地吐著血,她體內的鮮血似乎已經吐完了,現在吐出來的血竟是黑色的,濃稠的像墨汁一樣。
 
  寧缺拉弦瞄準寶樹,臉色蒼白,手指微微顫抖,緊貼著嘴唇的弓弦隨之輕顫,在他的的嘴唇上割出了一道極細的血口。
 
  在他與寶樹之間,盤膝坐著一個叫七念的僧人。
 
  剛剛晉入知命境,便能把佛宗天下行走逼到這種境地,逼出對方不惜佛心受損請出法身,是值得任何人驕傲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今天這場戰鬥,最終證明書院戰勝了佛宗,他沒有給書院丟臉。
 
  但如果結局無法改變,那麼所有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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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九十七章 枝蔓

    佛性不斷注入盂蘭鈴內,寶樹大師的眼眸變得越來越黯淡,隨著一口心血噴出,他再無力摧動,把銅鈴擱在血泊裡,擱在自己的斷臂旁。

    清脆的鈴聲消失,佛威仍然在持續,爛柯寺前後十七座殿旁的古鐘,依然在不停迴蕩,那道佛光穩定地罩著黑色馬車。

    桑桑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眉尖皺的彷彿要碎了般,顯得極為痛苦,一道黑色的血跡從她的唇角,一直淌落到胸前。

    寧缺很清楚就算桑桑沒有生病,與自己和莫山山聯手,也不可能真的擊敗七念,所以他有些不理解,為何這名佛宗行沒有繼續出手。

    「你這時候可以動手殺了我們,給我們一個痛快。」

    他看著七念說道。

    七念緩緩搖頭,沉默看著黑色馬車上那道佛光。

    寧缺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他要殺桑桑,而是佛祖要滅桑桑。

    「難道佛祖不會覺得這很殘忍嗎?」

    寧缺順著那道佛光,望向遙遠的瓦山頂峰,看著秋雲裡的佛祖石像。

    坐在血泊裡的寶樹大師輕宣一聲佛號,臉色蒼白說道:「殘忍即是慈悲。」

    寧缺說道:「他人的慈悲,就是對我們的殘忍?」

    ……

    ……

    「虛偽。」

    爛柯後寺裡,忽然響起兩道聲音,說的是一模一樣的兩個字,當這兩道聲音響起時,悠遠回覆的鐘聲,彷彿都被驚的頓了一頓。

    身著薄衫、背負木劍的葉蘇,和穿著皮襖、神情漠然的唐,從殿前的石坪間走了過來,姿態從容。卻沒有一名僧人敢去攔阻。

    走到殿前石階下。葉蘇看著寶樹大師說道:「殺便是殺,佛祖殺人也是殺人,哪裡來的慈悲?佛宗果是外道。失了本心。」

    七念看著葉蘇和唐出現,似乎並不意外,平靜如前。

    程立雪從廊間閃出身來。對著葉蘇下跪。

    葉蘇看都不看他,只是專注看著黑色馬車裡,看著寧缺背後的那名小姑娘,神情變得有些奇怪,說道:「居然真的是透明的。」

    寶樹大師知道來人身份,艱難一笑,說道:「既然我佛虛偽,葉先生可以殺。」

    葉蘇搖頭說道:「你們這些和尚不敢動手,只期望佛光降世。殺死冥王之女,不外乎是想著若要動手,便要殺死寧缺。事後不好對書院交待。」

    寶樹大師用左手按著右肩斷臂處。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我佛門向來沉默隱忍度世,確實不想得罪書院。難道道門也害怕書院?」

    葉蘇說道:「此乃昊天之世界,道門統馭世間,何懼之有?只是……你們佛門可以把慈悲拿出來當不要臉的藉口,我自然也有不出手的理由。」

    寶樹大師問道:「敢請教葉先生,是何理由。」

    葉蘇看了寧缺一眼,說道:「我妹妹和他關係不錯。」

    寶樹大師沒想到這位以驕傲冷漠著稱的道門天下行走,如今竟然也學會了這等行事法子,微微一怔,說道:「果然是好理由。」

    然後大師望向那名身穿皮襖的強大男子,說道:「魔宗行走又為何來此?」

    唐面無表情說道:「來看看。」

    寶樹大師問道:「看什麼?」

    唐說道:「看你們中原人怎麼殺人。」

    寶樹大師艱難笑說道:「魔宗雖說受盡排擠,但畢竟是世間的一分子,值此世界毀滅之前夜,行走願意來此,想來也是願盡一分心力,你為何不動手?若你殺了冥王之女,想來定然立地成佛。」

    唐看了寧缺一眼,說道:「要殺冥王之女,便要先殺寧缺,但我妹妹和他關係也不錯,而且聽說我妹妹和冥王之女的關係更好。」

    寶樹大師嘆息說道:「那你們何必出現在這裡?」

    「因為他們也很虛偽。他們雖然很想殺死桑桑,但不想殺死我,從而得罪書院,他們雖然是道魔兩宗天下行走,但還是害怕書院。」

    寧缺在黑色馬車裡說道,然後他望向葉蘇,問道:「道門怎麼看這件事?」

    葉蘇搖頭說道:「不知道。」

    寧缺問道:「你相信嗎?」

    葉蘇看著黑色馬車上的那道宏大佛光,說道:「不得不信。」

    「你不覺得這件事情透著古怪?」

    寧缺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佛宗發現了冥王之女,道門卻似乎什麼都不知道,就算西陵神殿層次不夠,那你們知守觀呢?而且你不要忘記,桑桑是道門的光明之女,怎麼就忽然變成了冥王之女?」

    他說話的語速很快,又很清晰,沒有什麼太過強烈的情緒起伏,但聽到這番話的人都明白他的用意,卻不得不按照他的用意思考。

    葉蘇想了想,然後搖頭說道:「我不明白。」

    寧缺依然沒有死心,望向唐,問道:「書院對你們怎麼樣?」

    唐說道:「如果不算軻先生滅我明宗,還算不差。」

    寧缺無奈一笑,繼續說道:「你們明宗祭拜的是冥王。」

    唐看著他身後的桑桑,沉默片刻後說道:「祭拜不代表信仰,更多的時候,那代表恐懼。」

    寧缺說道:「所以你們不會幫我。」

    唐說道:「我也不會幫他們。」

    葉蘇說道:「如果啞巴留不住你們,我還是要出手的。」

    ……

    ……

    聽到葉蘇和唐的回答,寧缺的身體放鬆了下來,鬆開手中的鐵弓,解開繩子,把桑桑抱在懷裡,撐著大黑傘,沉默坐在佛光裡。

    一觀、一寺、一門、二層樓。

    這個世界一共有四處不可知之地,便有四位天下行走,四名天下行走,今日齊聚爛柯寺,而寧缺毫無疑問是最弱小的那一個。

    在這種局面下,他就算是小師叔的戰意附體,也沒有任何可能帶著桑桑逃出去,所以他反而放鬆了很多,抱在桑桑,撐著大黑傘……雖然知道大黑傘撐不了太久,但他只能沉默地等待著,等待著變化的發生。

    便在這時,歧山長老在觀海僧的攙扶下,緩緩站起走到殿前。

    長老在修行界的輩份太高,即便與知守觀觀主也平輩論交,以友相稱,所以無論是葉蘇還是唐,都微微側身,表示恭敬。

    歧山大師沒有理會這兩名強大的天下行走,只是怔怔看著七念,情緒變得非常複雜,說道:「原來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七念沉默不語,神情平靜。

    歧山大師身體微微搖晃,面容顯得愈發蒼老,傷感說道:「為冥王之女治病,本就是大先生和你達成的約定,所以才會有後面這些故事的發生,然而誰能想到,堂堂佛子居然會背信毀諾!」

    「難怪寶樹他能夠拿著淨鈴離開懸空寺,難怪今天爛柯寺裡來了這麼多人,難怪轉眼之間,所有人都知道那個小姑娘就是冥王的女兒。」

    「我本可以治好她。」歧山大師看著七念,傷感說道:「你也答應了大先生,讓我替她治病,結果最終你還是破不了自己的執念,非要她死去。但你想過沒有,你在騙之前能騙過所有人,一旦開始騙,你又如何騙得過大先生?」

    葉蘇聽著爛柯寺裡的鐘聲,看著寺院上空那道隱而不見的佛門大陣,若有所思。

    他轉身望向七念,說道:「哪裡是執念便能解釋?這一切,都發端於去年冬天長安城湖畔雪林裡你與大先生的那場談話吧?」

    七念依舊沉默不語。

    「知道大先生看似木訥,實則聰慧至極,稍一推算,便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自去年冬天至今,你一直隱而不發,直至寧缺和那丫頭來到爛柯寺才動手,你想要的就是這道佛光和這座大陣,因為你已經算清楚,就算大先生此時發現事有變故,也沒有辦法入寺阻止你。」

    葉蘇看著七念緩緩搖頭,看不出是讚歎還是惋惜,說道:「沒想到,自蓮生之後,佛宗又出了你這樣一位大陰謀家,真是可惜可敬可嘆。」

    ……

    ……

    長安城南,書院後山。

    絕壁之前,流雲如絲漸碎,寒冽秋風依崖而上,吹得廊間未落盡的紫籐枯果不停晃動,看上去就像是佛寺簷下懸著的銅鈴。

    一身黑色罩衣的夫子坐在崖畔,看著東南方向,忽然說道:「那處有事。」

    大師兄今日隨侍老師前來後崖迎風釀酒,正在做準備工作,聽著這話,不由心頭微凜,算著今日正是盂蘭節正日,而小師弟和桑桑姑娘正在爛柯寺裡。

    秋風輕拂黑色罩衣,夫子欲起。

    大師兄以夫子身後跪下,焦慮低聲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又道:「一切由來,皆是弟子愚鈍嗔癡而不自知,我一定把小師弟帶回來。」

    說完這句話,崖上秋風再起。

    夫子看著遠方緩聲說道:「我一直都是個很懦弱的人,因為看不明白某些事情,所以始終在兩邊搖擺,因為冥冥中那絲不安,所以不想與那個小姑娘的命運糾纏在一起,慢慢啊,你當年大違本性也要針對一個弱女,如今更是以命相逼不讓我出手,想必你也看到了那抹陰影?」

    崖坪之上早已沒有大師兄的身影,夫子覺得有些孤單。

    他回頭望向廊上懸著的紫籐果和那些牽纏在一起的枝蔓,忽然笑了起來,說道:「然而其實不早已經糾纏在一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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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九十八章 風落爛柯寺

    今日長安無風。

    高聳入雲的城牆上,一面旗幟有氣無力地耷拉著,忽然,這面旗無由振起,獵獵而舞,似告訴這個國度的人們,將要出征。

    城牆青石間的鷹巢內,一隻雄鷹正在給雛鷹餵食,忽然感應到一道極恐怖的氣息,鷹羽乍亂驚恐回頭望向空中,但除了秋雲,它什麼都沒有看見。

    大唐南方那道青翠峽谷裡,一輛馬車正在官道上寂寞地行走,忽然道路上有數十顆圓形的石礫滾動起來,險些驚著馬匹。

    穿過峽谷,掠過清河郡的溪橋,廣漠無垠的大澤忽然起了大風,半在水中的白色秋葦紛紛偃倒,似在對著某種力量表示臣服。

    齊國都城道殿裡的老神官,站在石窗,看著碧藍秋空上那道顯眼的白線,臉上的皺紋裡寫滿了驚恐,在心中不停默默祈禱。

    南晉劍閣,幽暗的山腹空洞底部,幽靜的小潭邊,尋常的草廬前,那名世間最強的男人,緩緩抬起來,望向天空,草廬裡的那把劍開始嗡嗡輕顫。

    遙遠的南海上,翻滾著岩漿的火山島邊緣,海浪不停地拍打著黑色的礁石,青衣道人的身形在浪與石之間若隱若現,看著陸地方向搖了搖頭。

    世間沒有起風,卻有風起,那風起自長安城,在天地之間畫出一道筆直的線條,直抵東南邊陲的瓦山,途中還經過了齊國某處風景名勝。

    在那片風景一條偏僻山道裡,有兩匹馬正在緩緩前行,前面一匹馬上坐著位高冠男子,後面一匹馬上坐著位抱劍的小書僮。

    ……

    ……

    風落爛柯寺。

    隱而未現的佛光大陣,感應到了風的來臨,瞬息之間做出反應,淡金色的佛光,形成一道半圓形的金剛罩,把整座古寺都罩了進去。

    寺中的黃衣僧人們盤膝坐在地上,閉目守禪心。不停頌唸著不動明王經文,十七座古鐘發出的鐘聲愈發悠遠。

    風想入爛柯寺,卻被這座佛光大陣攔在了外面。於是發生了一次碰撞。

    轟的一聲巨響!就如同是昊天的神使,揮舞著夾雜著閃電與黑雲的神錘,猛地砸向籠罩著爛柯寺的佛光金剛罩!

    恐怖的力量,在爛柯寺裡迴蕩不歇,數十名護持佛光大陣的黃衣僧人,應聲噴血而出。庭院之間。滿是斑駁血痕!

    這次碰撞的聲音太過巨大,甚至連悠遠的鐘聲都壓了下去,震得寺中的修行者們捂耳慘叫。淒然跪倒在地,根本爬不起來。

    這是爛柯寺的佛光大陣,以瓦山佛祖石像降臨的佛光為基。以古寺無數年的佛性為持,以數十名境界深厚的黃衣僧人為護,更有佛宗行走七念主持,然而在那道氣息的衝撞之下,竟然有了崩潰的徵兆!那道氣息該是多麼的強大?甚至給人一種感覺,那根本不是人世間應該存在的境界!

    更令寺內人們感到驚恐不安的是,來者如此強勢的攻擊被佛光大陣艱難地攔下後,那人竟是沒有絲毫停頓,繼續不停向寺內衝來!

    數十團衝撞引起的氣息漩渦。幾乎同時出現在光罩上!佛光大陣在極短的時間內,承受了無數次攻擊,如同在鐵鎚下輾轉呻吟的鐵塊不停變形扭曲,岌岌可危!

    寺內的修行者們跪在地上,捂著雙耳,痛苦萬分,有些境界稍弱的人。更是承受不住這種衝擊,拚命地嘔吐起來。

    黃衣僧人們受的衝擊更為直接,甚至有人的眼角里也已經開始滲血,他們依然不停念唱著經文,聲音變得極度沙啞。甚至更像是哭喊出來一般。

    葉蘇臉上神情微凜,抬頭看著佛光罩上不停流淌著的那些氣息亂絮。默然想著,自己已經足夠重視那人,卻沒想到,他原來比想像中更加強大。

    唐也望著天空。看著無形光罩上那些撞擊產生的白色陷落,回思著當年在荒原上第一次看到那人時的情形,他怎麼也無法把牛車旁神情溫和恭謹,甚至顯得有些木訥的那人與此時看到的一切聯繫起來。

    七念的臉色變得非常凝重,但卻是寺內唯一能夠保持冷靜的人,因為他早就知道,這件事情不可能一直瞞過對方,那個人遲早會來。

    世間只知道天下行走,卻不知道他和葉蘇唐三人的眼中,只有那個人的存在,只是多年以來,從來沒有人看到過那個人出手,也不知道他究竟已經到了何等境界,今天他終於確認了,心生敬畏之餘卻依然保有極強的信心。

    佛宗為了今天準備了很長時間,對於各種情況都有預備,而那個人再強,始終也只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好人。

    七念抬起手臂,神情平靜一指彈出,一道純厚佛性隔空遙遙而去,落在中寺某處偏殿梅樹旁的一座古鐘上,鐘聲再作。

    十七座古鐘嗡鳴再響,瓦山頂峰的佛祖石像,灑落更多的佛光。

    被佛光照拂,石坪上的黃衣僧人們紛紛醒來,顧不得擦拭自己臉上的血水,把散亂的蓮花座重新坐穩,然後閉眼守禪心,無論地面如何震動,五官如何流血,**如何痛苦,依然不斷地唱唸著不動明王經。

    「頌曰:如人持油缽,不動無所棄。」

    「頌曰:妙慧意如海,專心擎油器。」

    「頌曰:有志不放逸,寂滅而自製。」

    僧衣飄飄,佛經聲聲。

    黃衣僧人們不停地頌唱著經文,聲音漸漸合在一處,顯得無比宏大而明亮,一股虔誠的殉道意味在寺院裡漸漸瀰漫開來。

    在外界不斷衝擊下,眼看要崩潰的佛光大陣,伴著這些清曼聲聲的頌經聲,隨著佛光的不斷灌注,險之又險地支撐了下來,漸趨穩定。

    ……

    ……

    大黑傘下,寧缺抬頭看著籠罩著爛柯寺的光罩,看著光罩上那些密密麻麻有若繁星的撞擊氣漩,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眼睛卻是驟然明亮。

    他看著懷中奄奄一息的桑桑,抬手用袖子擦去她唇角的黑色血水,說道:「師兄來了。再撐一會兒,我們就能出去。」

    桑桑艱難地睜開眼睛,虛弱問道:「是幾師兄?」

    寧缺說道:「是大師兄。」

    從桑桑冥王之女的身份被揭穿,他就一直沒有懷疑過書院,他堅信師兄一定會來救自己和桑桑,只是不知道來的會是大師兄還是二師兄。

    既然爛柯寺外那人來的如此之快,自然便是大師兄。

    聽說來的是大師兄,桑桑艱難地笑了笑。有些開心。如果來的是二師兄。她會感激,因為二師兄一向疼她。但她知道書院大師兄一直不怎麼喜歡自己。

    寧缺望向車外的殿前石坪,看著那些抱著殉道決心的黃衣僧眾。知道這些和尚是在燃燒自己的生命,終究不可能永遠把大師兄攔在外面。

    「我師兄來了,你們打算怎麼辦?」他看著七念問道。

    七念靜靜看著頭頂的佛光大陣。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佛祖要超渡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那麼就算是夫子親自出手,也不可能阻止,而且我佛宗要超渡的是冥王之女,並不是十三先生,稍後大先生就算破陣而入,他除了救你離開,難道還會對我們如何?」

    寶樹大師艱難一笑說道。

    七念忽然看了葉蘇一眼。

    葉蘇說道:「他果然還是我們這一代裡最強大的那個人,不過正如首座所言。他的性情溫和,這輩子都沒殺過人,所以他不危險,也很好騙,就算騙了他,他最終也只會自己痛苦,而不會把對方怎麼樣。」

    他望向七念。說道:「十六年前,你把自己的舌頭給嚼食入腹,從那之後,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包括夫子都不知道。如今看來。你想的事情真的很多,你把他的性情和境界算的太準了。」

    「據說他當年未入書院之前。在一個小鎮上生活,在自己家前的石池裡養了幾隻魚,然後那些魚被鄰居偷吃了,他去問鄰居,鄰居告訴他那些魚是自己遊走的,他居然還真的信以為真,對著只剩清水的石池,惋惜嘆道:魚兒啊魚兒,你游游啊,怎麼就游不見了呢?」

    葉蘇看著七念說道:「你就是那個偷魚的鄰居,這大概便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然而你曾幾何時聽說過,書院大師兄會像今天這樣憤怒?」

    說完這句話,他嘆息一聲,薄袖自腕間滑落,他伸掌向天,一道至為精湛的道門氣息,隨之注入寺院上空的佛光大陣。

    ……

    ……

    爛柯寺前,數十名僧人倒在地上,滿臉驚恐看著石階下的一名書生。

    那名書生穿著一身破舊的棉襖,腰間插著一卷書,繫著一隻木瓢,渾身上下都是灰塵,卻又顯得那般乾淨,從身到心皆如此。

    書生微低著頭,隱隱能夠看到他的臉色有些蒼白,身上有血漬漸漸浮現,破舊棉襖多了很多道裂口,有棉花從口子裡綻出來。

    從出現在爛柯寺前,書生便一直沒有動過,靜靜站在石階下,保持著同樣的姿式,只有當秋風偶爾拂動他的衣袂,牽起一道道殘影的時候,才表明原來他一直在動,只不過他動的太快,快到沒有人能夠看到。

    佛光大陣上,開出無數道白色的漩花,每一朵湤花,便是書生與整個佛宗的一次對撞,隨著剎那時光裡的無數次撞擊,古寺越發震動不安,似要坍塌,而書生身上的灰塵也變得越來越少,顯得越來越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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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九十九章 破陣!

    十六年前,長安城通議大夫府裡,受寵的小妾生了位黑黑的、被夫人判定為邪祟的女嬰,相隔不遠的柴房中,寧缺拿起柴刀開始殺人。

    在遙遠的北方荒原上,出現了一道黑色的溝壑,道門少年葉蘇與魔宗少年唐還有年輕的僧人七念,在黑線外的那棵樹下看螞蟻搬家,看了很長時間,警懼不安,不敢踰越半步,而在黑線的那一頭,有位書生在池塘邊看書,倦時便少歇,渴時便解下腰間的木瓢盛水飲,滿身灰塵,一臉安樂。

    十六年後,寧缺已經不再用柴刀殺人,而習慣用鐵弓鐵箭,桑桑依然是黑黑的,小臉卻變得非常蒼白,虛弱地靠在寧缺的懷裡,看著上方的大黑傘在萬丈佛光之下變得越來越薄,默默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曾經的少年們已經長大成人,成為修行界裡最強大的存在,葉蘇漸漸變得不那麼驕傲冷漠,唐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改變最大的是七念,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開口說話,彷彿要變成真正的啞巴。那名書生則是在爛柯寺外的石階下站著,身上的舊襖微振,腰間繫著的木瓢輕蕩,灰塵漸離,一臉平靜。

    相隔十六年,曾經因為冥王之子降世而相聚、或相聚而不知的人們,再次因為冥王之女的甦醒而相聚,時間的流逝和世事的變遷,總是這樣令人感慨。

    ……

    ……

    整齊的頌經聲,迴蕩在爛柯後寺的庭院之間,石坪上的黃衣僧人們渾身是血,卻慈悲無雙,他們的聲音早已嘶啞,近似哭喊,卻莊嚴無比。

    佛光大陣在書院大師兄近乎神蹟般的高速密集衝擊下,依然苦苦地支撐了下來,尤其是隨著葉蘇舉起右手,向陣法裡度入那縷道門氣息之後。愈顯穩定。

    七念看著山下寺門的方向,目光堅毅而凝重,臉上的神情卻變得越來越平靜,他知道自己的計劃即將成功,人間世終於可以擺脫毀滅的恐怖前景。

    雖然看不到爛柯寺外的畫面,但寧缺知道大師兄肯定已經盡了全力,只是看著越來越多的佛光絲縷從越來越薄的大黑傘上滲下,看著懷裡的桑桑奄奄一息的模樣。他難免焦慮。甚至真的感到了絕望。

    如果在大黑傘毀滅之時,大師兄依然無法破開爛柯寺的佛光大陣,那麼桑桑下一刻便會被萬丈佛光淨化成一道青煙。

    寧缺從來不知道絕望怎麼寫。如果只是他自己面臨危險。正如他一直告訴自己的,真的要死絕望又有什麼用?然而如果面臨死亡危險的是桑桑,他無法不絕望。因為桑桑死了,他還會活著,而那才是真正的痛苦。

    就在這個時候,那道蒼老而疲憊的聲音,再次在他耳中響起,先前在殿中,寶樹大師搖動盂蘭鈴之前,這道聲音也曾經響起過。

    「如果大先生破不了陣,大黑傘撐不住時。你帶著桑桑向我衝過來,如果大先生破了陣,七念和葉蘇再如何忌憚書院,也必然會搶先殺死你和桑桑,所以在那一刻,你也要往我這邊衝過來。」

    歧山大師被觀海僧扶著,虛弱地靠在狼藉一片的石階下。低著頭,痛苦地喘息著,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嘴唇正在微微翕動。

    寧缺猜到這是大師的某種秘法,能夠只讓自己一個人聽到,心頭微動。沒有轉身去看,只用餘光望了過去。看到大師枯瘦的手掌落在那方棋盤上。

    那是佛祖留下的棋盤。

    歧山大師的聲音,再次響起。

    「想辦法讓瓦山頂降落的佛光稍斂,然後我會開啟棋盤之境,讓你們進去暫避,只要能夠成功進入,就算是觀主或講經首座,也沒有辦法毀掉它張佛祖留下的棋盤,待大先生入寺後,我會讓觀海把棋盤交給他帶回書院,我相信夫子一定能夠找到把你們放出來的方法。」

    爛柯寺正在面對有史以來境界最高的對手——書院大先生,甚至比當年的蓮生境界還要高,留在寺內的寧缺雖然是書院行走,境界提升極快,先前甚至令七念受傷,但他的實力依然遠遠不及這些真正強大的天下行走,而桑桑還沒有甦醒,又被佛光鎮壓著,正是最孱弱的時候,所以無論寺中的僧人,還有七念等人,都把精力放在寺門處,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神情有些變化。

    因為心情過度緊張,寧缺也沒有注意到大師這段話裡面的某些細節——大師說會讓觀海把棋盤交給大師兄,而且把解開棋盤的方法也寄託在夫子的身上。

    「寧缺,我只希望你無論以後遇到什麼事情,都不要變成第二個蓮生,你可以做軻先生,你可以做任何人,不要做蓮生師弟,因為那樣太痛苦。」

    歧山大師虛弱而充滿追悔的聲音,在寧缺腦海裡響起。

    寧缺沉默片刻後,微微低頭。

    忽然就在這時。

    爛柯寺前中後三寺震動不安,無數梅樹驟然粉碎,無數道寺牆碎成粉礫,十七座古鐘啞然失聲,佛光大陣破!

    有人闖入寺門,所經之處不斷有僧人被震飛空中,十餘名修行者噴著血水橫飛數十丈,更有數座石尊者像被擊飛到天上。

    後寺殿前的人們,看不到山下的具體畫面,只能看到一道滾滾煙塵,正向著這邊狂嘯而至,煙塵之前,任何事物都被震飛!

    七念的眼眸裡驟然閃過一抹驚色。

    葉蘇臉色變得異常凝重。

    一直沉默的唐,忽然抬起頭來,眼眸如燃燒一般,戰意大作。

    這佛光大陣便是書院大先生都破不了,來者是誰?

    ……

    ……

    早前某時,齊國某處。

    這裡是當地最著名的風景名勝,這段山道卻是最偏僻的角落,罕有人至,所以那兩匹雄駿異常的白馬行走在其間,蹄聲清晰。

    二師兄君陌坐於白馬之上,峨冠博帶,姿儀頗盛,只是稍嫌過於古板中正,無論駿馬如何搖晃。他的上半身都保持絕對的筆直。

    小書僮騎在後面那匹白馬上,與雄駿高大的馬身一襯,顯得愈發可愛,他看著前面,稚聲不解問道:「少爺,我們為什麼忽然下山?」

    二師兄說道:「老師前些天告訴我,師兄想騙小師弟和桑桑去爛柯寺治病,但我以為師兄和歧山都太老實。不怎麼會騙人。我擔心小師弟看出問題,偷偷帶著桑桑跑了,所以我要守在山下。隨時準備把他抓回來。」

    小書僮心想大先生和歧山大師如果說因為太老實而不會騙人,但以少爺你這種性情,只怕也沒辦法騙人。哪裡有資格說別人什麼。

    「那我們要在這裡轉多長時間?」

    二師兄又道:「如果歧山老和尚不像別的禿驢那般愛說大話,愛打誑語,那麼三個月時間,應該就差不多能把桑桑的病治好。」

    稍一停頓後,他又道:「如果真要進棋盤,小師弟也肯定要跟著進去,那我們就要等兩年,或者把那個棋盤帶回書院,只是歧山老和尚就算比別的禿驢要稍好些。但想必也一樣貪財,只怕不會讓我們把棋盤帶走。」

    小書僮苦著臉說道:「難道真要在這裡守兩年?」

    二師兄嚴肅說道:「家綸啊,正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此山與瓦山相鄰,雖名聲不如瓦山,但風景猶勝之,你且隨我在此行走兩年。賞景清心以助修行,說不定便能走出萬里路去。」

    小書僮無奈嘆息一聲,心想行萬里路倒也要得,只是如果天天繞著同一座山轉,看同樣的風景看出萬里路來。除了少爺你,還有誰能受得了?

    便在這時。忽然有風起。

    二師兄抬頭望天,眉頭微蹙,忽然心頭一動,面寒如霜喝道:「找死!」

    他伸手向後一招。

    小書僮捧在懷裡的劍匣,頓時飛到他的手中。

    二師兄輕踩馬背,廣袖飄飄,便落到了山道旁的密林裡。

    小書僮著急喊道:「少爺,這不是去爛柯寺的正路!」

    「最直的路最近,最近的路就是正路……」

    山林裡傳來二師兄的聲音,聲音漸渺。

    當正路二字傳到小書僮耳中時,他的人已經不知去了何處。

    ……

    ……

    大師兄看著身前的爛柯寺。

    他身上的棉襖上已經多了無數道口子,綻出的棉花上已經染上了血漬。

    在極短的時間內,他與籠罩爛柯寺的佛光大陣,難以想像地發生數千次撞擊,佛陣顫顫欲墜,他的身體也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依然沒能進入爛柯寺。

    他的目光順著那道佛光,望向瓦山頂峰上的佛祖石像,心頭微動。

    而就在這時,忽然一道青煙自遠處奔來,濺起無數塵礫。

    一路風塵僕僕。

    君陌來到爛柯寺前。

    他滿身灰塵,比大師兄破棉襖上的灰塵還要多,但頭上那頂高高的古冠,依然筆直,沒有一絲一毫的偏移。

    師兄弟二人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君陌一聲清嘯。

    爛柯寺外秋樹顫抖,青葉飄落。

    瓦山之上,滿山紅葉飄落。

    君陌並指為劍,刺進佛光之中。

    他狂喝一聲。

    高冠下的黑髮,被勁風吹拂著向後散開,狂舞!

    他的手指在佛光罩裡艱難而不容阻擋地下移,生生撕開了一道極小的口子!

    大師兄棉襖上的一朵棉花,忽然顫了顫,在空中留下一道殘影。

    爛柯寺石階前,已經沒有大師兄的身影。

    轉瞬之間,大師兄進入寺院,來到十七座佛殿。

    他幾乎是同時出現在這十七座佛殿裡。

    在簷下,在室裡,在廊前,在梅邊……

    大師兄連破十七座古鐘。

    佛光大陣,就此而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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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章 書院之二

    君陌踏上石階,向爛柯寺裡走去。

    他右腳落在石階上,石階碎裂,他頎長的身影落在寺門上,寺門碎裂,當他的目光落在門後的石壁上,石壁碎裂。

    正如先前穿山越嶺來到這座古寺,他依然選擇走最直的路,最正的路,因為那就是最近的路,所以闖寺便真的變成了真闖。

    入古寺後,君陌沒有走平緩卻歪斜的石階,沒有繞過回覆曲折的雨廊,他直接向著後寺走去,無論身前是寺門是石壁還是莊嚴的佛殿,都無法擋住他的去路,一路走來,牆傾殿塌,磚石四濺,硬生生被他走出了一條路。

    秋風吹不動巍然不動的古冠,吹的他的黑髮向後飄舞如箭,在他身前,即便是佛殿裡的那些石尊者像都被震飛,更何況是人。

    君陌行走的速度非常快,一路行來,那些試圖攔阻他去路的修行者,被震飛到空中,有的掛在秋樹梢頭慘號,有的重重摔在青石地面上再無聲息,磚石木樑石礫混著人影不停濺散,在他的身後形成一道恐怖的煙塵。

    ……

    ……

    看著那道迅速向後寺逼近的煙塵,七念神情微凜,從煙塵裡隱隱透出的氣息裡猜到來者是誰。佛光大陣既破,前寺裡便再沒有任何人能夠攔住、甚至稍微延緩一下對方的腳步,而他最警惕的那個人應該比那道煙塵更快來到。

    在這種時刻,他不能再有任何猶豫,哪怕殺死冥王之女,必須先要殺死寧缺,意味著佛宗將與書院結下解不開的深仇,他依然要動手了。

    通過岐山大師的分析,寧缺知道破陣之後,如果大師兄不能馬上來到自己身邊,那麼自己馬上便要面臨七念甚至還有葉蘇的毀滅性攻擊。

    他無比希望大師兄此時能夠出現在黑色馬車前,他非常想要看到那件舊舊的棉襖。想要看到師兄那張溫和的面容——佛光大陣既然破了,大師兄在毀掉十七座鐘後,應該馬上便會來救自己,可為什麼他沒有來?

    看著那道挾著無盡殺意的煙塵,正向著後寺而來,寧缺知道下一刻,便可能與二師兄相見,然而他卻知道。這時候不能再猶豫。因為七念和葉蘇,絕對不會猶豫,絕對不會讓他和二師兄真的相逢。

    所以他提前出手。

    他手中的鐵弓驟然變彎。鐵箭搭在弓弦之上,嗖的一聲射了出去!

    七念很清楚書院學生都是些怎樣的怪物,知道寧缺不到最後時刻。肯定不會輕言放棄,所以他早有準備,再次召喚出了不動明王法身!

    然而寧缺這一箭射的不是七念,也不是葉蘇。

    他射的是瓦山頂峰,雲霧繚繞裡的佛祖石像!

    黝黑的鐵箭,穿過黑色馬車的天窗,順著那道自天而降的佛光,反溯而上,箭簇濺出點點佛光輝點。直射相隔數里的瓦山頂峰!

    佛祖石像站立在瓦山頂峰,雲霧在其胸腹之間,無比高大,沉默承受著風雨數十年時間,顯得格外莊嚴慈悲。

    佛祖石像很巨大,左手單掌合什在胸前,石指尖端可以容蒼鷹降落。

    佛祖石像的右手正對著山下的人世間。拇指與食拇似觸未觸,作拈花之態,若真能拈一朵花,那必然是世間最大的一朵花。

    從盂蘭鈴響起,便一直籠罩著桑桑、鎮壓著桑桑的萬丈佛光。便是從佛祖石像面向人間的右手掌心噴射而出。

    元十三箭順著佛光倒溯而上,不過剎那時間。便來到了瓦山山頂。

    佛祖石像的右掌掌心,出現了一道渾圓至極的箭洞,箭洞邊緣的石掌上隱現蛛網般的裂痕,濺出的碎石穿過雲層,不知要過多久才會落到山頂。

    佛光依然在降臨,但因為佛祖石像掌心多了一個破洞,佛光的光柱不再像先前那般凝結成束,而是變得有些幻散,威力小了很多。

    ……

    ……

    爛柯後寺。

    看著彎弓而射的寧缺,唐鐵眉微挑,鐵拳微緊,卻依然沒有出手,葉蘇神情微變,右手自薄袖間探出,隔空一指點向寧缺的胸口。

    他的手指便是威力無窮的道劍,刺向寧缺的胸口,而不是眉心,是因為他不想殺死一名書院學生,只想讓寧缺重傷,不要再護著冥王之女。

    寧缺右手自黑色院服袖中探出,把一個小紙團彈向空中。

    葉蘇以為那是一張符,神情不變。

    然而當那個小紙團與他的劍意相觸時,瞬間化為一道青煙,然後便是一道極為凜然的劍意,從裡面迸發而出!

    那個小紙團不是寧缺寫的符,是葉紅魚寫給寧缺的信,紙上是她畫的一柄劍。

    葉蘇察覺到那股充滿不甘的劍意,神情再變。

    兩道劍意,在空中相抵相生相滅而化為空虛。

    ……

    ……

    便在這時,岐山大師把身前的棋盤翻轉過來!

    一道清靜至極的佛光從棋盤非金非石的表面上噴薄而出,在後殿殘破石階間,破開個約兩丈高的洞口,洞裡隱隱可見一條幽深的通道!

    早有準備的大黑馬狂嘶一聲,拖著車廂便向那片清靜佛光世界裡衝去,它知道只要能夠進入到裡面,便能獲得暫時的安全。

    黑色馬車與棋盤的距離很近,只需要很短的時間,便能成功地進入。而七念和葉蘇這樣修行界頂峰的強者,想要殺死寧缺,也只需要很短的時間。

    這時候,就看寧缺能不能抵擋住對方必然是最強大的攻擊,把這段時間撐過去。

    無論怎麼看,這似乎都是無法完成的任務。

    此時七念的僧衣已然飄起,他的身體四周向空中擴展出了一道光圈,完全依循於他本人的身體形狀,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更大的七念。

    這道身外法身,與七念的身體完全相同,只是更大,唯一的區別便是面容,法身的面容不像七念那般平靜堅毅,而是滿臉怒容眉挑如劍,眼中雷霆。世間任何邪祟,都不敢與其對視,不動明王法身盡顯!

    佛光法身裡的七念,雙手合什,默頌真言。

    似有整座佛殿般高的不動明王法身,受真言召喚,舉起右掌,猛地向黑色馬車拍了下去。其勢猛如山傾。殘殿顫慄不安!

    佛法真言與法身手印完美的結合,這才是真正的佛門真言手印!

    面對佛宗最浩翰力量的碾壓,寧缺根本來不及射出第二箭。他也清楚就算射出元十三箭,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七念這時候根本殺不死。

    便在這時。歧山大師大喝道:「無畏!」

    大師的斷喝令寧缺瞬間醒來,想起在佛殿裡參悟真言手印的漫漫長夜,本能裡雙手在身前合什,屈指結了道無畏真言手印,向著空中迎了過去!

    真正的佛門真言手印,應該就是七念現在使出的這般,是佛法真言與法身手印完美的結合,寧缺雖然學了手印,但修佛時日極淺。哪裡能夠明悟真言妙諦?

    按道理來說,他的真言手印根本不可能是七念的對手,應該馬上便被碾壓粉碎,然後整座黑色馬車,都要被擊毀。然而誰都沒有想到,當寧缺的真言手印,與七念的真言手印相遇之時。竟是沒有落任何下風!

    轟的一聲巨響!

    寧缺唇角滲出鮮血,而七念的身體也微微搖晃了一絲。

    殘破殿廊下,歧山大師蒼老的聲音再度響起。

    「降魔!」

    寧缺右掌屈指,向身前遞出。

    一遒勁風自黑色馬車裡噴吐而出,在殿前石坪上。結了一道至為莊嚴的真言手印,硬生生把七念的第二記真言手印給震了回去!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

    因為歧山大師雖然患病多年。修為境界極弱,然而當年他才是世間的不二佛子,苦修多年,慈悲度世,佛性較諸七念更為精深!

    大師的真言,豈會弱於七念的真言!

    而寧缺入魔後,身體在浩然氣的煉養之下,變得極為強大,雖仍然不如不動明王法身強悍,但和歧山大師的真言相合起來,同樣強大無比!

    歧山大師吐血再喝:「去念!」

    寧缺再結一手印。

    此時,佛法大陣已破,被壓抑多時的天空,終於回到了自然的狀態中,秋雨自雲中緩緩飄落,落在殘破的古寺庭院之間。

    秋雨中,佛殿正對著的藏書樓,轟然垮塌。

    ……

    ……

    七念的臉上流露出極決然的神情,竟是毫不理會寧缺威力恐怖的佛門真言手印,帶著不動明王法身,向著黑色馬車而去,竟是要以真身鎮壓!

    一聲輕響,葉蘇身後的木劍也終於出鞘,化為一道無識無覺、無生死之意的流光,直刺黑色馬車,目標依然是車裡的桑桑!

    此時黑色馬車距離歧山大師身前的棋盤,已經很近,大黑馬的前蹄,已經踩到了那片清靜的佛光世界裡。

    「天下溪神指!」寧缺伸出右手的食指,刺向秋雨之中,隨著這一指出,他的臉色驟然蒼白,臉頰似乎瞬間變瘦了很多。

    聽著天下溪神指五字,七念神情再變。天下溪神指乃是知守觀不傳之秘,為什麼寧缺會?在極短的時間內,他想到這必然是陳皮皮暗中教給寧缺,震驚之餘卻是堅毅無前地繼續向著黑色馬車撲了過去!

    葉蘇卻知道,陳皮皮絕對不可能把天下溪神指教給寧缺,所以他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依然劍指桑桑!

    寧缺確實不會天下溪神指。

    但他的手指依然指向秋雨之中,而且從左至右,看似簡單尋常地畫了兩道直線。

    他身上的黑色院服忽然間變成無數碎布落下。

    他用的是符,那道符太過強大,強大到他自己都無法控制。

    他用的是不定符。

    他用的是神符。

    在紅蓮寺前的那場秋雨裡晉入知命境,他便已經成為了一名神符師,而他悟出的第一道不定神符,承自師傅顏瑟,依然走的是切割之意。

    這道神符才是寧缺現在最強大的手段,壓箱底的手段,先前在佛殿裡,寶樹大師搖動淨鈴之時,他便想動用這道神符,卻沒有來得及。

    當七念這些真正的強者出現在場間後,他清楚如果把這道神符就這麼用出來,沒有太大意義,一定要留在最關鍵的時候——這道神符,雖然不可能擊敗七念或者葉蘇,但絕對可以為自己和桑桑爭取一些時間。

    他的這道神符,只有顏瑟大師一半的符意,自然無法切割世間萬物,甚至是空間本身,但正因為相對簡單,所以更加凌厲。

    他的手指在秋雨裡畫過。

    一道淒厲強大的符意,橫在黑色馬車之前的空中。

    兩道無形的鋒芒,在雨中若隱若現。

    就如同是大河上橫著的鐵索。

    又像是一把無限長無限鋒利的劍。

    秋雨飄至黑色馬車之前,切碎成兩半。

    看似堅不可摧的不動明王法身,胸口間多了兩道極為深刻的黑線。

    七念的胸腹上多出兩道筆直的傷口,鮮血橫溢。

    那道正向黑色馬車刺來的木劍上,多了兩道深刻的白痕。

    在這道神符釋出的兩道鋒芒之前,入者皆斷,傷必成雙。

    顏瑟大師最強大的本命神符是井字元。

    寧缺只學到了師傅的一半,所以他的這道本命神符叫二字元。

    書院二層樓的二。

    ……

    ……

    看著那輛即將駛進清靜佛光裡的黑色馬車,唐神情微凜,葉蘇眼瞳微縮,他們兩個人在荒原上見過寧缺,那時候這名書院學生還在苦苦思索怎樣破洞玄境,然而誰能想到,短短兩年時間不到,他已經變得如此強大。

    七念面容微肅,寧缺的神符再如何強大,也不可能戰勝他們,但可以把他們攔住片刻時光,廊下的寶樹大師伸手去抓淨鈴,卻因為失血過多,沒能抓住。

    場間局勢千變萬化,就在所有人都警惕著破寺而入的書院大先生及二先生時,哪裡想到,被眾人忽視的寧缺卻陡然發難,而且如此強悍!

    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但實際上從佛光大陣被破,到此時最多不過兩息時間,最早落下的秋雨,都還沒有落到地面上。

    黑色馬車即將消失在清靜佛光裡。

    就在這時,有劍自天外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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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零一章 最快的劍,最慢的人

    一劍自天外來,向爛柯寺而去。

    瓦山之上有雲,那劍破雲而出,帶著約數里長的雲絲,直刺地面。

    劍的速度太快,快到根本看不到本體,只能看到一道流光,然而卻似乎又不屑於隱藏自己的聲勢,所以地面的人們都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一把劍。

    爛柯寺籠罩在秋雨中,那把劍穿雨而過,根本無視庭院裡的七念諸人,也沒有因為正在高速接近的那道煙塵,而有所停頓,飛向黑色馬車。

    黑色馬車前殘留著二字元的恐怖的符意,那把劍卻是毫不在意,似乎對顏瑟一脈的符道熟到了極點,輕鬆至極地渺然而過,直刺車廂裡的桑桑。

    寧缺的識海一陣刺痛,桑桑睜開雙眼,臉色蒼白,此時黑色馬車已經有一半進入清靜佛光裡,然而卻似乎便要到此為止。

    霸道無匹都不足以形容這柄自天外而來的劍的氣勢,這把劍,或者更準確說這把劍的主人,給人一種強烈的感覺,因為他想做某件事情,就他便一定能夠做到,有因為於是有所以,這就是這把劍的道理。

    有道理,所以這自天外飛來的一劍,在雲層之上的高空裡瞬間橫穿大陸南方的江河山川,理所當然地破雲而出,理所當然地穿過秋雨,理所當然地無視爛柯寺裡人們震驚的目光,理所當然地要殺死桑桑。

    寧缺曾經在一張紙上看過一把劍,他見過甚至學習過這種因為理所當然,從而顯得異常強大的劍勢,他知道這把飛劍的主人是誰。

    他知道面對這把飛劍再做任何事情都沒有意義,所以他只是把桑桑緊緊地抱在懷裡,然後沉默地看著車廂裡愈來愈盛的清靜佛光。

    ……

    ……

    爛柯寺裡的人們震驚地看著那道天外來劍,七念默宣一聲佛號,葉蘇雙眉微挑,唐面色微沉,他們都猜到了這把飛劍的來歷——面對冥王之女降臨。即便是世間最強大的那個男人,也沒有辦法再繼續保持沉默了。

    在書院和佛道魔三宗戰至最緊張的時刻,還能如此強勢地插手的人,自然只有那位在南晉劍閣關閉清修的世間第一強者:劍聖柳白。

    劍聖柳白的劍自然是世間最強之劍,他既然起念殺人,冥王之女再無幸理,七念默宣一聲佛號,緩緩低下頭去。

    然而緊接著。誰都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就在那道天外飛劍眼看著便要破黑色馬車而入。把桑桑連著寧缺一道刺死之時,忽然間急劇地顫抖起來,劍尖驟抬。然後緊貼著黑色馬車的車尾,猛然向上飛掠而去,嗤的一聲擦落佛殿幾塊黃瓦。迎秋雨而上,沒入雲中不見!

    黑色馬車進入了清靜的佛光世界,在那條幽深的道路上漸行漸遠,然後佛光收斂到棋盤上,一切回覆如初。

    爛柯後寺一片安靜,絕對的安靜。

    眾人震驚所以沉默,不明白先前那一刻究竟發生了什麼,劍聖柳白蓄勢已久的一劍,眼看著便要殺死黑色馬車裡的冥王之女。為什麼又忽而飛走!

    劍來劍去,實在太匆匆。

    ……

    ……

    片刻之前,大師兄站在爛柯寺一處偏殿的梅邊,手掌落在一口大鐘上,鐘聲已經止歇,這是他破掉的最後一口大鐘。

    正如寧缺所期望所推算的那樣,大師兄在破掉佛光大陣後。應該會在最短的時間裡,出現在後寺殿前,出現在黑色馬車之前。

    然而他卻沒有動。

    秋雨中的爛柯寺,大師兄的境界最高,所以他比寺中其餘人都更早感知到了那道劍。甚至在那把劍剛剛飛離劍廬的時候,他就已經感知到了。

    大師兄看著西北方向。看著秋雲之外的天邊,面色忽然變得極其凝重,身上那件舊棉襖裡噴出無數塵埃,身形微晃消失在梅邊。

    ……

    ……

    距離爛柯寺千里之遙的西北方向,有座孤山,這座山三面都是光滑的石崖,在秋光下反射著光芒,看上去就像是一把石柱切削而成的劍。

    山前有座黑白二色的古閣,這裡便是世間第一強者,劍聖柳白的宗門,修行界裡無數劍師嚮往的聖地:劍閣。

    柳白不在劍閣,而是在劍閣後那座山的山腹間。

    他坐在幽潭旁,草屋前,靜靜看著身前那個書生。

    大師兄站在柳白的身前,臉色雪白,身上的棉襖染著很多血,那些從裂口裡綻出的棉花,都被血水凝在了一起。

    大師兄站的位置很有講究,距離柳白的身體不遠不近,就是一步之遙,如果用繩尺去計算,那麼絕對是不多不少,整好一尺。

    柳白看著身前的書生,忽然笑了起來,說道:「李慢慢,你明明是最快的那個人,為什麼要叫慢慢呢?」

    大師兄說道:「因為慢,所以才能快。」

    「因為所以,我最喜歡這種道理。」

    柳白伸手在潭裡掬起寒水灑在身前地上,緩聲說道:「我身前一尺是我的世界,即便是觀主和講經首座,也不敢站在這裡,你就算再快也沒有意義。」

    「顏瑟大師對小師弟說過這句話,我也聽說過。」大師兄看著自己的雙腳,說道:「所以我站在一尺之外,沒有向前一步。」

    柳白的雙眉緩緩挑起,瞇著眼睛問道:「你想向前走一步?」

    大師兄說道:「我想試試。」

    柳白說道:「哪怕這一尺之地是我的世界?」

    大師兄說道:「如果你有劍在手,身前一尺才是你的世界,但你的劍不在。」

    柳白感慨一嘆,把手伸到身前空中。

    幽暗的山腹,最頂處洞口漏下的天光,忽然暗了暗。

    草屋簷下垂著的草絲,無風而動。

    幽靜小潭裡的水,無風而紋。

    一劍自天外飛回,從山頂洞口裡化作流光而歸,落在柳白的手中。

    大師兄揖手為謝。

    柳白靜靜看著他,問道:「你們要護冥王之女,有沒有想過冥界入侵怎麼辦?」

    大師兄說道:「若書院治不好她。到那時,我書院諸弟子站在人間世的最前方迎戰,或者勝了冥界,或者全部死光,那便再也不用擔心怎麼辦。」

    「依然很有道理。」

    柳白說道:「只是我有件事情依然想不明白,夫子如果出手,想要護住冥王之女,何至於演變成當前這種局面?難道說冥界入侵的事情。依然不能讓夫子稍起凡心?天下皆曰可殺。也不能令夫子動容?」

    大師兄不會撒謊,所以他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說道:「師有其事。弟子服其勞,我們這些學生不行的時候,再來麻煩老師。」

    柳白問道:「你還行嗎?」

    大師兄說道:「如果劍聖大人不出手。或者還能行。」

    柳白看著他蒼白的臉色,計算著他今日耗損的境界修為,並且在這個過程裡受了多重的傷,微微蹙眉問道:「我很想知道你斷了多少根骨頭。」

    大師兄誠實回答道:「二百零六根。」

    柳白怔了怔,嘆息說道:「你這樣會死的。」

    大師兄搖頭說道:「至少我現在還沒有死。」

    柳白感慨說道:「我以前總以為,自軻先生之後,書院便只有君陌算是個瘋子,如今看來,書院裡竟他媽全都是一群瘋子。」

    大師兄說道:「劍聖大人謬讚。」

    柳白把手中的劍緩緩收入鞘中。說道:「來日與你戰個痛快。」

    此時這位世間第一強者,已經感應到,冥王之女的氣息已然在這個世界上消失,知道書院想必已經讓她逃出生天,自然懶怠再行出劍。

    柳白很想和身前這名書生打上一場,只是今日,書生在短短時光裡。來回奔波數千里,已然重傷,勝之亦不武。

    而且他沒有留下身前這名書生的把握。

    大師兄誠懇謝道:「多謝劍聖大人,只是我真的不會打架。」

    ……

    ……

    爛柯後寺一片安靜。

    岐山大師枯瘦的手掌,落在棋盤的背面。誰也想像不出,就是這樣一個看似不起眼的棋盤。先前竟能把一輛馬車送到了另一個世界。

    七念向岐山大師身前走去。

    岐山大師看著他虛弱說道:「佛祖的棋盤,誰也毀滅不了。」

    七念搖了搖頭,面現堅毅之色,微顯蒼白的嘴唇漸漸分離。

    自十六年前,冥王之子降世那日,七念嚼舌入腹修行閉口禪後,除了笑的時候,他的嘴再也沒有張開過。

    此時此刻,他自然沒有心情發笑。

    那麼,這便意味著他要開口。

    歧山大師猜到他要做什麼,神情劇變,佛祖棋盤沒有辦法毀滅,但真正擁有佛性的佛宗大德,卻能犧牲自己的佛性,強行改變棋盤世界裡時間的流逝速度!

    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即便在懸空寺裡,也只有講經首座一人而已。

    歧山大師並不認為七念擁有這種能力。

    直到這時看著他的嘴唇微啟,才震驚想到,十六年閉口禪,一朝破禪而出,那一刻的七念,將擁有多麼恐怖的境界。

    爛柯後寺寺門在這時轟然炸裂。

    一頂高冠自煙塵之中現出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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