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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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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8 19:52: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零二章鐵劍,木劍,一念間

    君陌走進爛柯後寺,石坪間的黃衣僧人,佛言聲聲圍了上去,手中鐵杵銅缽,像雨點般地砸了過去,有些境界深厚、反應更快的修行者也施出了飛劍。

    反應快有些時候不是好事,就比如此時此刻。

    君陌揮袖,庭院間天地氣息大亂,無數銅缽鐵杵激堊射而回,那些僧人被自已的本命物砸的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眼看著有好些人便要沒了呼吸。

    然後他冷冷望向那些境界深厚,反應更快的修行者,那些修行者頓覺威壓入體,十餘柄飛劍被秋雨擊落,甚至有修行者識海破碎噴血而死。

    石坪間慘嚎連連,斷肢四飛,血流成河,縱使秋雨漸驟,也無法在一時片刻內衝洗掉,一股濃郁的血腥味道,將古寺的佛門清靜氣息撕揉的不剩些許。

    葉蘇靜靜看著木劍,雨水擊打在劍面上,將寧缺二字符留下的兩道白痕漸漸洗去,然後他抬起頭來,望向那個戴著高冠的男子。

    君陌看到殿前石階下已經沒有黑色馬車,看著岐山大師身前那方棋盤,神情微寧,感應到一道目光,側身望去,恰好迎上葉蘇的目光。

    二人沒有說話,神情各自漠然。

    嗆咖一聲,葉蘇木劍出鞘,混著秋雨,刺向君陌。

    此時,君陌終於出斜。

    從破佛光大陣,走進爛柯寺,一路行來,攔在他身前的任何事物都被震飛,他一直都沒有出劍,因為他沒有遇到值得自己出劍的人,而葉蘇乃是道門行走,十餘年前便勘破生死的修道天才,自然有讓他出劍的資格。

    君陌高冠博帶,袍服寬大,看不出劍匣放在何處。

    但當他的劍出現時,寺內所有人都能夠看到。

    因為他的劍與世間所有劍師的劍都不同,劍身極寬,寬的難以想像,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柄劍,而更像是一塊方方正正的鐵片。

    這樣一塊方鐵片,極為顯眼,想看不見都很困難。

    君陌的劍,本來就要讓所有人都看見。

    書院二先生和道門行走的劍,終於栩會在爛柯寺的秋雨裡。

    葉蘇的劍無痕無跡,無聲無息,無情無識,行走在秋雨之中,就彷彿變成了真的秋雨,能潤物無聲,卻沒有春雨對生命的憐憫。

    君陌的劍則是大開大闔,在雨中依循著筆直的線條前行,每至盡處,又會嚴重違背修行者心中馭劍術的規則,陡然折回,依然走的是直線。

    葉蘇的道劍是最細的寒風,最微的秋雨,能夠入世間一切有間。

    君陌的鐵劍則是方正到了極點,風雨不能進。

    極短的瞬間之內,木劍與鐵劍在雨中交會碰撞了不知道多少次,又似乎一次碰撞都沒有發生,秋雨被這兩道強大的劍勢,逼的橫斜而飛。

    忽然間,君陌神情微凜,竟是毫不猶豫轉身向佛殿疾掠而去!

    此時葉蘇的木劍,正在秋雨中縱橫無雙,將將來到他身後三丈之地。

    君陌看著佛殿裡的七念,面色微白,廣袖向身後一拂。

    那把方正寬大的鐵劍,自西面寺牆處鳴嘯而回,不再像先前那般畫著方正的圖案,而是極其簡單地開始畫直線,顯得更直更硬,所以更強大!

    葉蘇看著向殿裡走去的君陌,神情漠然轉身,也不再看他,而是望向後寺的院牆,看著坡下的一道寺簷,眼眸裡隱有雷電之意!

    君陌走向殘破佛殿,葉蘇看著院牆飛簷,都是年輕一代最強大的人,都是最驕傲的人,那麼要看便對視,不看便皆轉身。

    爛柯寺上空的雨雲裡,漸有明亮積蘊,閃電落下,雷聲大作。那道穿行秋雨裡的木劍,彷彿被雷電擊中,帶上絲絲亮澤,挾著風雷之勢,繼續向君陌刺去!

    鐵劍與木劍終於在肉眼可見的層矣內,發生了一次真實的碰撞。

    秋雨大散,雷電轟鳴!

    葉蘇的劍道,此時伊然已經悟明世間至理,甚至已經半步踏進了天啟的境界!

    君陌卻依然沒有回頭,依然在向著佛殿方向疾掠。

    他沒有屬於自己的規則,也沒有像修道者可以借用昊天的力量,但他和他的鐵劍對某個規則的信奉,卻是那樣的堅不可摧,以至於那個規則,甚至從某種意義上已經變成了他自己的規則,那個規則便是秩序。

    他的鐵劍守護的便是絕對的秩序。

    七念的雙唇有些發白,被秋雨浸染,依然顯得有些乾枯,當微微翕動時,便像是雨中的枯白落葉,輕輕顫抖。

    殿前石階週遭的人們,震駭到了極點,神情劇變,因為他們知道,馬上便會看到,修行界裡傳說已久的閉口禪被一語道破的畫面。

    佛宗行走七念修行閉口禪已有十六年,從未破戒,哪怕當初在長安城湖畔的雪林裡,他面對著神秘的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蟬,他依然沒有破戒。

    由此可以想見,十六年閉口禪一朝破戒,那會意味著什麼。

    七念嘴唇微開,隱約可以看到裡面殘破的半截舌頭,他臉上的神情很平靜,輕聲說出了一個字,因為太長時間沒有說話的緣故,顯得有些含渾不清。

    「疾。」

    他說的太過尋常隨意,讓人根本感覺不出,這像是一個十六年沒有說話的人,說出的第一個字,與人們的想像形成了極大的落差。

    爛柯後寺一片安靜。

    遠處瓦山頂峰上的佛祖石像,彷彿真切地聽到了這個字,岩石雕鑿而成的佛祖面容忽然變得生動起來,顯得悲憫到了極點。

    佛祖石像直面山下的右手掌間,有寧缺先前用元十三箭射出的一個洞,那個洞並未發生任何變化,反而掌心裡射出的佛光盡數斂沒。

    佛光出現在七念的身上。

    他的目光落在那張棋盤上。

    古寺的地面開始劇烈的震動,那些倒在血泊裡的僧人和修行者們,被震至半空之中,中寺和前寺的殿宇牆面上出現了無數道裂痕。

    某處佛殿外梅邊的一口微微擺盪的啞鐘,忽然懸停在了空中,古鐘表面出現道道密集的裂紋,然後像朵花般炸開!鐘裂如瓦!

    梅叢成孿!

    秋雨中,二師兄的黑髮向後飄舞,博帶亂飄,憤怒到了極點。

    然後他做了一件誰都想不到、哪怕是同樣驕傲的葉蘇,都無法想到的事情。

    他伸手召回自己寬方的鐵劍,竟是根本不理會身後那柄帶著風雷之勢的道劍,怒嘯聲中,把鐵劍向著殿前的七念擲了過去!

    君陌這樣做,便等於是把自己的後背,全部留給了葉蘇。

    他是驕傲強大的書院二先生,但把自己的後背,留給已經半步踏入天啟境的葉蘇,這和自殺依然沒有任何分別!

    葉蘇看著眼前被秋雨打濕的寺院院牆,感知著身後發生的變化,神情驟凜,在心中震撼想道:「此人好強的心志!」

    君陌收劍,就是邀請葉蘇來殺自己,是在賭葉蘇敢不敢殺自己!

    葉蘇嘆息收劍。

    君陌勝了,或者說他賭勝了。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世間除了書院二師兄,誰還敢這麼賭?

    又或者,君陌算準了葉蘇一定會收劍,那麼這還是賭嗎?

    寬直的鐵劍離開君陌的手,與空氣高速摩擦,帶著一縷明亮的光線,劍鋒之前,石階扭曲變形裂開,根本無人敢擋!

    一擲之威,竟隱隱然與先前柳白的天外一劍差相彷彿!

    就在七念的目光將要落在棋盤上時,鐵劍到了。

    鐵劍切斷目光,落在棋盤上。

    相隔十六年,七念說出的那個「疾」字還在秋雨裡不起眼的飄蕩。

    秋雨無聲,殿塌有聲。

    連綿不斷的轟隆巨鳴聲裡,佛殿漸漸垮塌,變成廢墟

    漫天的煙塵漸漸被雨水斂滅。

    君陌走進佛殿廢墟裡,臉色微白,袍服微髒,往日裡絕對對稱、就連左右的根數都完全一致的雙眉,變得有些微亂。

    他沒有看見那張棋盤。

    沉默片刻後,他從身前的磚木碎礫裡揀起已經有些變形的鐵劍,雙臂用力把鐵劍慢慢扳直雖然不是太直,但已經足夠砍人。

    然後他望向七念。

    懸空寺戒律院首座,經過片刻喘息後,回復了一些修為,左手顫抖著,在身前的血泊裡拿起佛祖留下的盂蘭鈴,向著階上擲了過去!

    君陌看都沒有看一眼,伸出左手在空中握住那隻銅鈴。

    盂蘭鈴鈴裡殘存的佛性,感受到這隻手的不敬,憤怒地顫抖起來。

    君陌的左手很穩,指節細長,銅鈴的佛光從他的指縫裡滲出來。

    他指節微白,默一用力。

    只聽得喀啪一聲,盂蘭鈴,在他的掌心裡變成了破銅爛鐵!

    寧缺不能接觸盂蘭鈴,那是因為佛祖認定他是邪祟。二師兄能夠接觸盂蘭鈴,那是因為就連佛祖留下的氣息,能夠感受到他的不敬,卻無法認為他是邪祟。

    君陌心正而自信,根本不會被任何外物所惑,更何況他這一生最是厭佛,心道如果自己都是邪祟,你佛祖又算是什麼東西?

    佛宗聖物被毀,身為執鈴者的寶樹大師,既是心痛,佛心又受到極大震盪,臉色變得極常蒼白,厲聲怒喝道:「君陌,你好大的膽子!」

    君陌看了這名懸空寺戒律院首座一眼,握著鐵劍的右手微微一緊。

    只聽得唰的一聲,寶樹大樹剩下的左臂脫離身體,落在了秋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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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零三章 書院有理,君子持方

    一聲慘號,瞬間穿透漸驟的秋雨,向著殘破古寺四周傳去。

    寶樹大師看著雨水裡的斷臂,臉色蒼白,帶著兩道血洞的身體搖搖欲墜,身為懸空寺戒律院首座,他的佛法高深,堅毅能忍,先前被寧缺用朴刀砍斷一臂,能忍住沒有發出慘呼,然而此時他的修為受損嚴重,更因為君陌鐵劍再斷他一臂,等於是毀滅了他的所有,他再也無法忍了。

    曲妮瑪娣怔怔看著眼前這幕,忽然慘呼一聲,衝到斷階旁,把渾身是血的寶樹大師摟在懷裡,試圖替他止血。

    七念面色沉痛,看著向自己走來的君陌,宣了一聲佛號,因為太多年沒有說話,他的聲音有些乾澀,而且極不順暢。

    「二先生行事實在……」

    他沒有辦法把這句話說完,因為君陌此時根本不想聽他說話,右手握著那柄寬直奇特的鐵劍,便向他的頭頂斬了過去。

    七念此時臉色蒼白,十六年閉口禪破,造就了先前那驚人的幕幕畫面,也讓他的佛心受到了極大反噬,再加上先前寧缺在他身上留下的箭創符傷,他的實力已經受到極大損耗,和巔峰時相差了不少。

    但畢竟是行走世間的佛子,面對著那柄如大山般壓頂而至的鐵劍,他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驚恐的神情,而是伸出右指,在身前畫了一個圓。

    七念的手指微微顫抖,在飄著淒寒秋雨裡的空中不停地畫面,一圓盡時又有一圓生,大圓復套小圓,生生不息,就如佛祖身後永世不滅的光圈。

    君陌的鐵劍直斬橫切,依然走的是方正之道,就如他的人一般,鐵劍在秋雨裡畫出無數個正方形,每一道劍痕的長短濃淡都絕對相等。

    手指畫出的圓。圓融至極,把鐵劍畫出的每一個正方形都套在其間,向圓圈裡落下的雨水,剛剛觸到那道氣息,便被彈飛而去。

    七念看著君陌,聲音微啞說道:「天圓地方,你如何能夠破我?」

    君陌神情漠然說道:「既然是人,便要清楚自己是站在大地上。」

    話音落處。只聽得噗噗幾聲脆響。鐵劍橫切而出,把雨空裡的那些佛息斬的七零八落,方形的劍意強悍至極地破圓而出!

    七念神情驟凜。宣一聲佛號,在身前佈下二十七層佛家氣息護罩。

    「君子可欺之以方?」

    君陌輕喝一聲,執鐵劍連破二十七層佛家氣息。

    ……

    ……

    鮮血溢出七念的唇角。他雙手在身前作蓮花綻開,結出強大的真言手印。

    「君子可欺之以方?」

    君陌大喝一聲,執鐵劍斬破真言手印。

    ……

    ……

    七念噗的一聲吐出血來,卻依然戰意堅毅,喚出不動明王法身,迎向鐵劍。

    「君子以方欺之!」

    君陌怒喝一聲,鐵劍破雨而斬,將七念的身外法身斬成兩截!

    ……

    ……

    看著佛子遭受重創,危在旦夕。爛柯後寺裡還能從地上爬起來的僧人們,怒吼著向石階前走去,試圖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救下七念的性命。

    君陌鐵劍離手,嗤嗤劍嘯聲中,十餘名僧人倒地而死。

    鐵劍在石坪秋雨中畫出四道直線,然後回到原先的地點,斬向七念。

    七念的身上陡然出現一道筆直的傷口。

    他的臉色蒼白至極。盤蓮花座,結蓮花印,閉目動禪念。

    一念生,一念死,一念白骨生肉。一念不死不滅。

    君陌根本不理會他在做什麼,只是讓鐵劍砍將過去。

    瞬息之間。鐵劍斬七十七記。

    七念動禪念十一循環。

    他身上的僧衣被盡數斬成碎片,身上的骨肉皮被切出無數道血口。

    那些血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復原,然而還未復原,便會又被鐵劍切開。

    七念動念的速度再快,佛身的恢復速度,卻永遠不可能比的上鐵劍的速度!

    他這時候更多的是在苦苦支撐。

    而苦苦支撐的同時,他必然要承受更多的痛苦。

    那種痛苦近乎於凌遲。

    即便是佛心堅毅如磐石的他,眉宇間也不禁生出痛苦之色。

    鐵劍再至。

    七念的身體重挫,向後疾飛,撞在殿內垮塌的佛像之上,一口血噴了出來。

    君陌繼續向他走去。

    此時,葉蘇終於掠到了佛殿廢墟之前,站在了七念的身前。

    他看著君陌說道:「啞巴受傷在先,勝之,亦不武。」

    君陌說道:「此言若有理,你們如何有臉圍攻我小師弟?」

    葉蘇沉默,又道:「寧缺和冥王之女已死,事已成定局,而今日爛柯寺已毀,僧人死傷無數,書院難道還要滅佛不成?」

    君陌面無表情說道:「佛宗欺我書院,這個禿驢騙我師兄,虛情偽善到了極點,似這等破爛法門,自然要從世間抹去才是。」

    葉蘇說道:「今日沒有人想殺寧缺,不然七念也不會等著佛光降世誅滅冥王之女,我想道佛兩宗已經表明了對書院足夠的尊敬,而佛宗為此付出的代價已經足夠。」

    君陌說道:「殺死桑桑,難道以為不用付出代價?道門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我暫且不理,你也莫要逼我書院現在就與道門開戰。」

    七念躺在碎裂的佛像腳下,身上全是傷口,看著慘不忍睹,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靜,聲音依然堅定:「冥王的女兒……必須死。」

    君陌看著他說道:「她不曾犯錯,為何要為今後可能發生的事情便提前付出代價?冥王的女兒若是原罪,那世間諸多淫僧的後人豈不是都該被殺?」

    「唐律不曾有此例,古禮不曾有此議。所以你們今日之行,無理。」

    秋雨裡一片安靜,場間眾人都知道書院二先生有怎樣的性情,並不意外會聽到這樣的話,卻沒有人真的認為此人是在講理,因為這道理很沒有道理,只不過看著那柄握在他手中的寬直鐵劍。沒有人願意與他說理。

    誰都沒有想到,這時候站出來反駁書院二先生的,居然是陸晨迦。

    這位月輪國的公主雖然以花癡聞名世間,然而在書院君陌以及各宗天下行走面前,無論身份還是實力都不值一提,然而正所謂無知者無畏,無懼者亦無畏,她早已心喪若死。所以先前她才敢對桑桑出手。這時才敢說話。

    陸晨迦緩緩站起身來,擦掉臉上的雨水,看著君陌說道:「敢請教二先生。若一切皆依唐律古禮而行,你的鐵劍今日為何會殺死這麼多人?」

    君陌說道:「唐律有言,殺人者死。」

    陸晨迦說道:「然而現在誰都不知道寧缺和冥王之女究竟死了沒有。既然不能確定他們是否死亡,爛柯寺裡自然沒有殺人者。」

    君陌沉默片刻後說道:「此言有理。」

    曲妮瑪娣抱著寶樹大師,看著他慘白的臉頰,老淚縱橫,忽然抬起頭來,看著君陌悲憤罵道:「你們書院永遠自以為佔著道理,其實從軻浩然那個天殺的瘋子開始,你們什麼時候講過理?你看看首座現在是多麼痛苦!」

    聽著這老婦語涉小師叔而極不恭順,君陌的雙眉微微挑起。看著攔在七念身前的葉蘇,握著鐵劍的右手忽然再緊!

    葉蘇神情驟凜。

    曲妮瑪娣懷裡的寶樹大師,忽然睜開雙眼,似看到了什麼極恐怖的事物,然後他的眼中亮起一道筆直的光線,就此死去。

    曲妮瑪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怔怔地看著懷裡的老僧。

    懸空寺戒律院首座。就此斃命。

    七念震驚無比,霍然抬頭,憤怒地望向君陌。

    陸晨迦本以為自己用言語逼住了這位性情方正的書院二先生,哪裡想到,緊接著便會發生這樣的慘劇。臉色蒼白喃喃問道:「這是……為什麼?」

    君陌說道:「桑桑無罪,禿驢誅心。古禮曾言,誅心者死。」

    ……

    ……

    秋雨裡,響起曲妮瑪娣絕望的哭聲。

    爛柯寺,這座人世間最古老的佛寺,今天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破壞,石階損毀,院牆傾垮,佛殿破裂,而後殿更是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

    佛殿之間的石坪上,躺著很多具屍體,血水混著雨水,在青石板上沉默地流淌著,看著極為悽慘。爛柯寺裡的僧人死傷無數,數代蘊積的佛門菁華,便在這一役裡,被一把鐵劍殺的損失殆盡。

    數十年前,還是西陵神殿裁決大神官的蓮生,暗中指揮魔宗強者,在爛柯寺前血洗無數修行宗派,對爛柯寺內卻沒有怎麼攻擊。

    數十年後,又有一幕悲劇發生在爛柯寺,只不過這一次承受慘痛結果的,是爛柯寺本身,自今日起爛柯寺再難保有如今在修行界裡的地位。

    「今天……已經死了太多人。」

    歧山大師看著倒臥在秋雨裡的僧人屍體,看著那些血跡,蒼老的面容裡看不出是悲還是喜,聲音裡也聽不出什麼情緒。

    他望向君陌,艱難一笑說道:「雖然棋盤已毀,但我也不能確定寧缺和冥王之女究竟是死是活,君陌啊,你先收手吧。」

    君陌沉默不語。

    他想殺死七念。無論是葉蘇或一直沉默的唐,都不能阻止他出手,因為這是書院的道理。

    但說話的是岐山大師,他便必須慎重。

    因為他知道大師並不是佛宗裡那些虛偽的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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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0 19:35:1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零四章 斷井頹垣

    佛殿已成廢墟,沒有人看到那張棋盤,此時聽到歧山大師說棋盤已毀,不由震驚無語,心想即便是七念破了十六年閉口禪,再加上書院二先生的鐵劍,應該也不至於把佛祖留下的棋盤毀去,而更令有些人感到震驚的是,歧山大師說他也不能確定寧缺和冥王之女究竟是死是活。

    爛柯寺住持被鐵劍砍斷了左腿,渾身是血躺在秋雨裡,臉色蒼白看著曲妮瑪娣懷中的寶樹大師遺體,怔了很長時間後忽然傷痛地哭了起來。

    想著今日死傷無數的同門,住持的身體不停顫抖,然後他以手扶地向石階處爬去,對著岐山大師哭喊著說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難道想讓整個人間世滅亡?爛柯已經毀了,難道還不能阻止世界毀滅?」

    歧山大師憐憫地看著自己的弟子,又看了一眼七念,緩聲說道:「百年之前我離開懸空寺來到人世間,我在這裡生活的時間最長,我對這裡的愛也越深,只不過對於怎樣守護人世間,我們選擇了不同的道路。」

    七念說道:「師叔你有沒有想過,你替人間選擇的這條道路,和絕大多數人的選擇都不一樣,而且極有可能是錯誤的。」

    歧山大師疲憊的面容上現出微笑,說道:「我是歧山,我不是岐山,所以我這一生選擇的道路,向來在世人眼中都是歧路。」

    說完這句話,大師緩緩閉上眼睛,靠在觀海僧的懷裡。

    觀海僧的身體被秋雨淋的一片寒濕,此時便是心也覺得寒濕一片,伸出顫抖的手指擱到大師鼻前,眼淚止不住地溢出眼眶。

    大師圓寂了。

    數十年前,歧山大師挽狂瀾於既倒,拯救無數蒼生,自身卻染上重疾,修為境界盡毀。與病魔抗爭多年,早已精血枯萎,如今已然年老體衰,今日卻道真言助寧缺震退七念,又強行開啟棋盤世界,壽元終盡。

    君陌看著觀海僧懷裡瘦弱的大師遺體,緩緩躬身。

    正在痛斥大師的爛柯寺住持,愕然住嘴。有些神經質般哭笑兩聲。然後跪倒。

    佛殿石階前,所有還能站立的人,都對著大師的遺體行禮。

    這種尊重。不是因為歧山大師是爛柯寺真正的長老,是佛宗輩份最高的大德,而是因為大師用自己的人生百年證明了他的慈悲善良。就算世間絕大多數人都會反對大師在臨死前所做的那個選擇,但絕對沒有人敢質疑他的德行。

    秋雨微散。

    一名書生出現在佛殿廢墟之前,急驟的雨水把他身上的棉襖盡數淋濕,那些凝血著的棉花在棉布外微微顫抖,就像是結了霜的花果。

    聽著石階處的哭聲,他走了過去,所有人都趕緊讓開道路。

    大師兄走到岐山大師遺體前,想著這些年二人通的書信,想著大師在信紙上的那些殷殷寄望。面露慼容,蹲下握住大師漸涼的右手,低聲說了幾句。

    君陌看著他的背影說道:「大師說,小師弟和桑桑的生死未知。」

    大師兄站起身來,望向雨中的天空,眼睛在急驟的雨線中微微瞇起,臉色顯得很蒼白憔悴。忽然轉身向石階上走去。

    佛殿已成廢墟,大師兄輕揮棉袖,棉衣上裂開口子裡探出的棉花,道道流離飄走,他身體四周的磚石廢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快速清空。

    君陌知道師兄今日已經強行破境太多次,如果再這樣下去。對師兄的修為心境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影響,說道:「師兄,我來做。」

    大師兄說道:「我很著急。」

    他向來行事走路都毫不急燥,慢條斯理,甚至慢的令人有些發慌,然而今天他卻成了世間最著急的那個人,他著急的自然是寧缺的生死。

    君陌不再多說什麼,握住鐵劍往地面一插,開始協助師兄。

    在極短的時間內,佛殿廢墟被二人清理一空,甚至就連佛殿的地基都被君陌挖開,然而他們依然沒有找到那張棋盤。

    難道真如岐山大師所說,佛祖留下的棋盤毀了?

    可即便毀滅,也應該留下些痕跡才對。

    秋雨下的越來越急,佛殿廢墟週遭一片死寂,除了雨聲,什麼都聽不到,雨水漸漸向被挖開的地基裡灌入,漸漸積起處處水窪。

    大師兄看著廢墟裡的處處水窪,忽然神情微變。

    在佛殿地基的最深處,還殘留著鐵劍寬直痕跡的土牆包圍之中,隱隱可以看到一座約丈許方圓的塔基,塔基不知道被埋在佛殿之下埋了多少年,早已殘破不堪,塔基中間有一道被封土塞滿的枯井,井口早斷。

    君陌掠至塔基旁邊,手握鐵劍再刺,然後搖了搖頭。

    枯井裡的封土毫無縫隙,而且其下直抵實地,根本沒有通道,寧缺和桑桑就算捨了黑色馬車,也不可能從這裡逃走。

    這般斷井頹垣,哪裡能把奼紫嫣紅開遍?

    ……

    ……

    葉蘇等人看著他們在廢墟裡翻找,挖出佛殿地基,始終沉默不語,因為他們清楚,大先生和二先生此時看著沉默平靜,實際上情緒已經到了暴發的邊緣,在這種時候,即便是知守觀觀主和講經首座,也不願意同時招惹這樣兩個人。

    大師兄走出廢墟,走到七念身前,沉默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帶著自責的情緒說道:「在長安城裡,我不該與你商議這件事情,我總以為,你既然是佛門行走,一心嚮往,那麼總應該是有些慈悲心的。」

    七念渾身是血,卻神情寧靜,說道:「利用大先生對佛宗的信任,是我行的惡,然而我這麼做,正是因為佛宗對人世間有大慈悲。」

    大師兄搖了搖頭,嘆息說道:「對一個孤弱女子的小慈悲都沒有,又哪裡來的大慈悲,就算有,這種大慈悲又有什麼意義?」

    聽著這句話,後寺廢墟前一片安靜,眾人尤其是觀海僧和爛柯寺住持等修佛之人若有所思,七念神情微變。

    「老師曾經說過,我就是一條明亮清澈的山溪,不曾遇到真正的岔口與泥沼,比小師弟要幸運很多,直到今日被你所騙所利用,我才明白,老師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我也才第一次感受到了這種痛苦和憤怒。」

    大師兄看著七念繼續說道:「我不會打架,不然我這時候一定要與你打上一場,或者等以後我學會打架了,我再去懸空寺找你。」

    君陌看著七念神情漠然說道:「因為岐山大師的遺願,我今日不會殺你,待我書院找回小師弟後,小師弟自會去懸空寺殺你,若書院確定再也無法找回小師弟,那便是我陪師兄去懸空寺找你,煩請回去通傳講經首座一聲。」

    不同的話,講述的是同一件事情,秋雨裡的人們頓時覺得渾身寒冷,默默想著,難道書院準備向懸空寺宣戰?

    劍閣程子清靠在石階上,看著沉默不語的七念,不由心想如果自己是懸空寺的僧人,這時候必然要祈求佛祖保佑寧缺還活著。

    如果寧缺死了,懸空寺能頂得住書院的狂暴報復嗎?

    七念卻未動容,看著身前的書院二人平靜說道:「這是佛祖的意志,凡人如何能移?寧缺和冥王之女必然死了,書院若要滅佛,且看能否滅掉。」

    「佛祖當年也是凡人。」

    君陌抬頭望向雨空中遠處瓦山頂峰的佛祖石像,看著那石佛悲憫莊嚴的面容,看著石佛殘破手掌裡依然在輕渺釋落的佛光,大厭而怒。

    「從今日起,禿驢不准入我唐境。」

    說完這句話,他面色微白,身上寬大的袍服逆雨而飄,寬直鐵劍離手騰空而去,瞬間刺破層層雨幕,刺向遠處山頂的佛祖石像。

    瓦山頂峰的佛祖石像無比高大,彷彿真佛俯瞰世間。

    與佛祖石像相比,鐵劍就像是很不起眼的小鐵片。

    然而鐵劍裡灌注著君陌最暴烈的情緒,最輕蔑的態度,最絕對的秩序,哪裡是一尊無感無識的石佛所能抗衡?

    佛祖石像的右手齊腕而斷,從極高的空中墜下,驚起蒼鷹,亂了秋雨,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落到地面上,發出一聲巨大的悶響。

    佛祖石像的臉上多出數道橫直的線條,遠遠望去,就像是被頑童用墨線在上面調皮的彈了數道,悲憫的神情頓時變得無比滑稽可笑。

    那些線條都是鐵劍切削而出,深透佛祖石像腦後,片刻之後,佛祖石像的臉便開始垮塌,不斷有岩石崩落。

    佛祖石像上,不斷有巨岩開始剝落,然後垮塌的速度漸漸加快。

    瓦山頂峰連綿響起如雷般的撞擊聲。無數煙塵衝天而起,即便是驟雨都無法在短時間內澆熄,山頂的震動,甚至傳到了山腳下的爛柯寺裡。

    數百塊巨石開始向著山下滾落,聲勢愈萬騎駿馬,令人心驚膽顫,順著山勢,向著已然殘破不堪的爛柯寺而來。

    後寺裡的人們震驚無比,攙扶著受傷的同伴,或抱著死者的遺體,開始向中寺前寺奔逃而去。

    無數撞擊聲響裡,佛祖石像崩塌而成的巨石,輕而易舉地砸破古寺院牆,把佛殿殘骸碾的更碎,碾過石坪,碾碎殘鐘,恐怖無比。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終於平靜,煙塵漸漸退去,避到寺前廣場上的人們,驚恐漸定回身望去,只見大半座爛柯寺,都被巨石塞滿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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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0 19:39:13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2-11-10 19:42 編輯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零五章 殘寺亂山人不見

    看著瞬間被毀的爛柯寺,人們用了很長時間才從震驚中甦醒過來,那些倖存的寺中僧人更是忍不住放聲痛哭,有僧人看著那頂在秋風秋雨裡依然筆直挺立的高冠,悲憤到了極點卻也驚恐到了極點。

    曲妮瑪娣依然抱著寶樹的屍體,已然年老的她,先是失去兒子,然後失去這一生唯一的男人,便等若失去了所有的希望,看著君陌的背影,悲痛嘶聲罵道:「你們這群瘋子!你以為書院真的就天下無敵嗎?」

    君陌沒有轉身,他從袖中取出一張潔白無塵的手絹,緩慢而認真地拭去唇角溢出的鮮血,說道:「我書院本就天下無敵。」

    曲妮瑪娣沒有想到自己會聽到這樣的回答,怔了怔後,瘋狂地笑了起來,怨恨地詛咒道:「就算你書院天下無敵,也只能在天下無敵!總有一天,天會睜眼收了你們!就像當年收了軻浩然那個瘋子一樣!」

    以君陌平時的性情,聽到有人稱小師叔為瘋子,那必然又是一場風雨,但此時他只是靜靜地站在大師兄身旁,不發一言。

    七念看著已然變成巨石堆的爛柯古寺,想著先前那幕畫面,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低頭望向自己胸前那兩道神符留下的血口,還是先前被鐵劍斬出的那些傷口,想著這些書院弟子的狠厲霸道,聲音微澀說道:「書院果然都是一群瘋子,然而全無敬畏的你們,難道可以尋覓到真正的平靜嗎?」

    曲妮瑪娣先前說出那句話,以為接下來便會死去,卻沒有料到君陌竟是理都不再願意理她,不由生出極大難受痛苦。

    她忽然看見書癡莫山山沉默站在人群外圍,恨聲說道:「莫山山!先前所有人都看見你助冥王之女逃脫!我倒要看看大河國和書聖如何護你!」

    聽著這話,莫山山臉色蒼白,先前在殿內出手,純粹是看著寧缺和桑桑陷入危險時,她下意識裡的行為。根本沒有思考什麼,此時想著如果桑桑真是冥王之女,日後冥界入侵人間世毀滅,自己又該如何自處?

    「山山,你過來。」

    便在此時,大師兄的聲音響了起來。

    莫山山微微一怔,看著那名其實並不如何熟悉的書生,想著兩年前從荒原到長安的旅途。心頭微溫。依言走了過去。

    大師兄看著場間眾人,說道:「山山是我的義妹。」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有很豐富的隱藏含義。當著所有人的面,大師兄說書癡是自己的義妹,那麼這便是擔保。又或者說是威脅。

    今日之後,誰要是敢對莫山山或是墨池苑不利,那便等於是挑釁書院,而在今日爛柯寺毀滅,佛宗遭受沉重打擊的背景下,誰敢再對書院有絲毫不敬?

    君陌忽然望向唐說道:「你不在荒原,來此地做甚?」

    唐說道:「我來看看。」

    君陌問道:「你來看什麼?」

    今日早些時候,葉蘇曾經問過唐相同的問題,當時唐也回答的是來看看。當葉蘇問他來看什麼的時候,唐回答的是來看你們中原人殺人。

    此時面對君陌的提問,唐的回答變了,他說道:「我來看你殺人。」

    君陌點點頭,說道:「我書院不喜殺人,若可殺人時很會殺,所以你不用擔心。」

    唐知道他說的不用擔心是指自己不用擔心書院對妹妹的教育。點頭致謝。

    君陌又道:「若小師弟出現在荒原,麻煩你把他送回長安。」

    唐說道:「若冥王之女同行,我不能保證我不出手。」

    君陌眉頭微挑,不再多言。

    「走吧。」

    大師兄對他說道,然後帶著莫山山向山下小鎮方向走去。

    君陌隨之而去。

    ……

    ……

    看著漸漸消失在秋雨裡的三道人影。葉蘇忽然問道:「折損五年修為,只為了把佛祖石像毀掉渲洩立威。這種事情你做還是不做?」

    唐想著先前君陌拭去唇角鮮血的畫面,搖頭說道:「這種事情只有瘋子才會做。」

    葉蘇說道:「自軻先生之後,書院二層樓極少踏足世間,有很多愚癡之輩,都已經忘了書院的故事,今日之後想必沒有人再敢忘記。」

    唐說道:「我明宗被你們道佛兩宗視為妖魔,如今看來,書院行事竟是比我們還要瘋狂,難怪書院對我明宗不像你們那般視為異類。」

    葉蘇說道:「佛宗一直在做他們認為應該做的事,我道門是在做正確的事,你們魔宗則是為了反對而反對,只要道佛兩宗想做什麼,你們便反其道而行之,唯有書院,他們只做讓自己高興的事,這就是區別。」

    ……

    ……

    行走在瓦山小鎮裡的青石道上,感覺著身旁傳來的溫暖可靠氣息,莫山山的情緒漸漸安寧下來,不再像先前那般惘然。

    這時她才發現,原來自己手裡一直拿著個匣子,正是先前寧缺和桑桑突圍時,那輛黑色馬車裡扔給自己的那個匣子。

    她打開匣子,發現匣內的絨棉面上靜靜躺著一個奇怪的東西,兩根直架中間是兩個連在一起的圓框,框中是透明的薄片,不知是用什麼做成的。

    「這叫近視眼鏡。」

    大師兄看著她的神情,神情溫和解釋道:「薄片是用上好水晶研磨而成,據說可以幫助眼神不好的人視物,是小師弟請六師弟做的,費了不少功夫。」

    莫山山聽著這話,心頭更暖,從匣中取出那事物,卻不知該如何用。

    君陌走在一旁,神情漠然說道:「架在鼻樑上便能用……寧缺就是做給你的,還讓後山同門瞞著桑桑,不過我早就告訴桑桑那丫頭了。」

    莫山山微笑說道:「寧缺閒時能有些閒情,像先前那種危險時刻,他只想著逃,哪裡還能記得這些事情,想來是桑桑扔給我的。」

    說完這句話,她把眼鏡架到鼻樑上。

    她轉身望去,原本有些模糊的秋山景緻,頓時變得清晰起來。

    只不過這種清晰,並不真切,有些變形所以透著股虛無的味道。

    遠處殘寺亂山,斯人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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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零六章 又是一年秋風至

     天啟十六年深秋,瓦山落下一場秋雨,引發泥石流,繼而山崩,世間最大的佛祖石像垮塌,爛柯寺被埋大半,千年古剎就此化作廢墟,寺中僧人死傷慘重,參加盂蘭節的民眾和遊客則因為沒有入寺而逃過一劫。

     就在同一日,深受世間民眾敬仰的歧山大師圓寂,爛柯寺住持連遇變故,心灰意冷避居瓦山,歧山大師關門弟子觀海僧繼任住持,暫在山中視事。

     以上是官方說法,如果人間能夠繼續存在下去,想必史書上也會這樣描寫,大概只有在西陵教典和佛宗秘傳經文裡才會有事情的真相。現在的人世間,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這場幾乎讓爛柯寺覆滅的災害與自然無關,而是佛宗試圖鎮壓冥王之女,只不過遺憾的是書院站在了佛宗的對立面。

     在這一役裡,除了歧山大師圓寂,懸空寺戒律院首座死亡,佛宗行走七念重傷,劍閣程子清本命劍廢,爛柯寺僧人與各修行宗派代表死傷慘重,僥倖活下來的人,也收到了嚴厲的警告,嚴禁提起此事——或許是擔心引起人間的恐慌,道門和佛宗嚴密地封鎖了冥王之女降世的消息,甚至就連西陵神殿裡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們的光明之女,已經變成了自己最大的敵人。

     自軻浩然後,多年沒有在修行界露面的書院後山,在這場戰役裡終於出手,書院大先生和二先生在這一役裡所展露出來的強大實力和不可思議的境界,震驚了整個修行界,讓很多人回憶起了當年的某些故事,再次確認書院果然天下無敵。

     書院在這場戰役中,也承受了極嚴重的損失。境界提升速度奇快、已經漸漸被視作書院將來的入世弟子寧缺,隨著冥王之女還有那輛黑色馬車消失無蹤。

     從佛祖棋盤離奇消失的那一刻起,再也沒有人在人世間看到那輛黑色馬車,也沒有人知道寧缺和桑桑死了還是依然生活在哪個角落裡。

     因為御弟黃楊大師勸諫的緣故,大唐皇帝陛下李仲易沒有頒下滅佛的旨意,前次因為道石入長安而頒下的禁令。則推展到了整個天下,所有的佛宗僧人都嚴禁踏入唐境一步,只有爛柯寺觀海一脈例外。

     轉眼間又是一年,秋風黃了樹葉,霜了荒原。

     寧缺和桑桑失蹤已經整整一年,沒有任何消息,但正如那句老話所說,即便皇帝陛下死了。該娶媳婦的還是得娶。人間依然依循著重複無數萬年的規則,向著未來緩慢地走去,只不過這一年人們的腳步要顯得沉重一些。

     在這一年最開始的時候。中原的局勢其實十分緊張,尤其是在那些知曉爛柯寺之變真相的大人物眼中,更是如此。

     爛柯寺之變。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可以認定書院庇護冥王之女,那麼書院便應該是整個天下的敵人,而要滅書院必先滅大唐,西陵神殿隨時有可能以此為藉口,號召世間億萬昊天信徒,向唐國發起一場聖戰。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原先中原諸國在爛柯寺裡達成的進攻荒人的協議,也成了一張廢紙。西陵神殿詔令聯軍北上之時,原本應該承擔先鋒主力的大唐東北騎兵,被排斥在了聯軍之外,甚至成為了聯軍最警惕的對象。

     就在西陵神殿聯軍與荒人邊打邊停,眼看著便要把夏天拖過去的時候,荒原上的局勢忽然發生了極為劇烈的變化,這兩年苦不堪言的左帳王庭。藏進岷山裡休養生息半年後,忽然再入荒原,同時向荒人和聯軍發起了攻擊!

     左帳王庭的行為,在很多人看來都是送死,然而誰都沒有想到。那些往日裡只會狂喝著揮舞彎刀衝鋒,徒有蠻勇卻毫無組織的草原騎兵。忽然間變成了極有組織紀律性的鐵血軍隊,草原騎兵騎術優良,射術驚人,再擁有了極可怕的組織性和紀律性,實力頓時提升了數個檔次。

     更令人感到恐懼的是,左帳王庭的草原騎兵,看似同時向雙方發起攻擊,實際上卻是陰險到了極點,不斷將本已穩定的戰局擾亂,讓本來都沒有什麼戰意的荒人和中原人,很多次不得不與對方發生慘烈的廝殺。

     中原諸國聯軍震驚於左帳王庭騎兵的變化,通過不懈努力,終於查到左帳王庭裡出現了一名軍師,王庭單于對此人竟是言聽計從,從騎兵的訓練到那些陰險的彷彿滲著污水的戰略佈置,全部出自那名軍師的頭腦。

     那名軍師戴著一張銀色的面具。

     眼看著荒原上的戰局越來越混亂,各方付出的代價越來越大,左帳王庭騎兵哪怕死傷慘重,卻依然堅定不移地把荒人和中原聯軍拖進血腥的戰場上,中原諸國終於頂不住了,派出強者試圖刺殺那名軍師。

     然而無論是南晉的劍客還是燕國宋國的修行者,雖然能夠靠近左帳王庭,卻始終沒有辦法刺殺成功,直到所有的刺客全部死亡,中原諸國才愕然地發現,那名戴著銀色面具的軍師身旁,居然有數十名洞玄境的高手!

     面對這樣的局面,如果西陵神殿不出手,根本沒有誰能夠奈何得了那人,荒原上的局面變得越來越複雜危險,這時大唐東北邊軍終於開進了荒原,經過兩次慘烈的大戰,才終於勉強把荒原局勢穩定住。

     荒原深處的草已經有了霜白之色,馬蹄聲聲,數十騎登上了楊林畔的一處草甸,看那些駿馬便知道這些騎士來自左帳王庭,然而奇怪的是,這些人並沒有穿著草原蠻人的衣服,而是穿著黑色的神袍。

     數十騎最前面,便是那名戴著銀色面具的軍師。

     那名軍師提馬上陵,伸手把銀色面具摘下,露出那張被火焰毀壞嚴重,卻依然能夠看到當初風澤的臉頰,靜靜看著南方。

     這個人,自然便是逃入荒原的隆慶皇子。

     隆慶皇子在燕國的親族與左帳王庭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繫,所以當初左帳王庭才會派人去燕北邊塞接應他入荒原。

     進入左帳王庭之後,隆慶在極短的時間內,暗殺了王庭的大祭司,收服了其餘的祭司,向惶惶然的草原蠻人們展示了自己的強大。

     在這一年裡,他用灰眼功法吸噬了那名王庭大祭司的深厚功力,還吸噬了兩名中原洞玄上境強者以及一名荒人元老的修為,境界已然突破知命中境,甚至隱隱然快要抵達巔峰,只是王庭祭司和荒人元老的精血,畢竟與他修行的道門功法不合,所以氣息稍微顯得有些雜亂,境界依然不夠穩定。

     站在草甸上,看著南方遠處隱隱若現的山巒,隆慶沉默了很長時間。他想起那些年的那些事,這些年的這些事,不由心生感慨,自言自語說道:「如此大好河山,留待我來取之,可惜寧缺你已死了,不然讓我再來殺你一次,該有多好。」

     ……

     ……

     荒原草已霜,西陵依然蔥綠一片。

     葉紅魚出現在在群山深處、那座簡樸尋常道觀前,

     她穿著墨紅色的裁決神袍,頭戴神冕,神情平靜,也不叩門,極隨意地推門而入,就像是回家一般,說道:「師叔,好久不見。」

     那名穿著淡青道袍的中年道士,正在湖畔洗筆,聽著聲音抬頭望去,發現是她,不由搖了搖頭,說道:「妳來晚了很長時間。」

     依據昊天道門的規矩,西陵神殿的三位大神官以及大唐南門觀觀主,以及像顏瑟大師這樣憑藉實力擁有大神官虛銜的人,在授大神官之位後,都必須來到知守觀,只有得到知守觀的同意,授位才算正式生效。

     葉紅魚去年春天便殺死前任裁決大神官,登上了那方墨玉神座,按道理她應該早就來知守觀,但她卻偏偏沒有來,奇妙的是無論掌教還是天諭神座,都默允了她這種做法,整座西陵神殿也沒有誰敢提出異議。

     「只是一個過場,隨時都可以來。」

     葉紅魚走到湖畔,看著孤清甚至顯得有些死氣沉沉的道觀,微微蹙眉說道:「這觀裡變得越來越沒有人味了。」

     中年道人把手中的濕筆甩乾,帶著她向屋裡走去,說道:「觀主一直在南海,師弟去了宋國娶妻生子,不願意再回來,現在觀裡就我一個人,自然冷清。」

     葉紅魚說道:「小時候觀裡人也不多,但還算熱鬧。」

     中年道人想著十幾年前,道觀裡不時響起的追逐打鬧聲,微笑說道:「皮皮離開之後,妳就被送去了天諭院,其實從那時候開始,就沒有熱鬧了。」

     葉紅魚沒有說話。

     中年道人看著她說道:「如果是別人做了裁決大神官後不來觀裡,我必然要嚴施懲戒,妳自然是不怕我責罰妳,所以一直懶得過來見我,為何今日卻來了?」

     葉紅魚說道:「我要問兩件事情,然後看一卷經書。」

     西陵大神官入觀,這是道門的規矩,其實也是極大的好處,因為按照規矩,大神官可以選擇七卷天書裡的一卷學習。

     「妳要看哪一卷?」

     「日字卷。」

     中年道人不解問道:「妳幼時在觀中生活過一段時間,雖然沒有機會接觸過七卷天書,但想來也能猜到一些什麼,日字卷對妳修行並無助益。」

     葉紅魚說道:「我想看看日字捲上有沒有那個人的名字。」

     中年道人沉默片刻後問道:「誰的名字?」

     葉紅魚說道:「寧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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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零六章 永遠的生與死

    柳白的名字,依然在第二頁紙的最上方,然後是君陌、葉蘇、唐、七念這些名字,每個名字,都代表著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修行者。

    葉紅魚看著身前的日字卷,臉上沒有什麼情緒,她曾經在知守觀裡生活過一段時間,卻沒有可能接觸到七卷天書,所以她此時還是有些緊張,尤其是日字卷的呈現方式,讓她再一次感知到全知全能的昊天的偉大。

    她緩緩向後翻動書頁,看到更多熟悉或陌生的修行者名字出現在自己眼前,其中一個名字,讓她的眉頭微微蹙起,那是隆慶的名字。

    書寫隆慶二字的墨水,似乎兌了很多清水,所以落在日字捲紙上的筆跡顯得非常淡,有些發灰,而且隆慶二字的架構明顯有些不穩,似乎隨時可能破紙而出,又似乎可能隨時湮滅不見。

    葉紅魚看著隆慶的名字搖了搖頭,繼續向後翻去,只是把日字卷從頭到尾看完,還是沒有找到寧缺的名字,她皺眉說道:「難道真的死了?」

    中年道人正在把洗好的筆掛到筆架上,然後調整筆架的方位,確保稍後能夠曬到足夠卻不熾烈的陽光,端詳片刻,滿意地點了點頭。

    「師叔,我看完了。」葉紅魚說道。

    中年道人走上前去,把日字卷沉重的封頁闔上,看著她搖了搖頭,說道:「如此珍貴的一個機會,卻用來確認寧缺是生是死,著實有些可惜。」

    葉紅魚搖頭說道:「在我看來,書院眾人當中唯一能夠真正威脅到道門的人,就是寧缺,所以他是死是活,對於我來說很重要。」

    中年道人微微皺眉說道:「何出此言?」

    葉紅魚說道:「都說書院是無信者,但裡面的人們還是會受某些律條的限制,比如道德,比如唐律,比如禮法。比如風度,大先生和二先生自然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但受到這些律條的限制,他們所能產生的破壞性,便可以預估。」

    「寧缺則是不受任何律條限制的人,如果他想做某件事情,無論道德唐律還是禮法,對他都會變得沒有意義。他更不會知道風度是什麼東西。爛柯寺一役,如果是寧缺處於大先生或二先生的位置上,他絕對不會把佛祖石像和爛柯寺毀了便會罷手。他一定會殺死七念,然後想辦法平了懸空寺。」

    中年道人說道:「為何你敢如此肯定他的行事?」

    葉紅魚說道:「因為我和他本就是同一類人。」

    中年道人說道:「或許你說的是對的,好在寧缺已經死了。無論他曾經可能發展成怎樣可怕的一個人,可能性已然終止。」

    葉紅魚又道:「除了重視寧缺,我願意挑選日字捲來看,是因為我不在乎能從天書裡學到什麼,七卷天書如今已經流失兩卷,葉蘇他當年看了六卷,我現在就算五卷通讀都沒有意義,更何況是一卷。」

    中年道人感慨說道:「這麼多年過去了,原來你還是一直把自己的兄長當作目標。」

    葉紅魚想著去年秋天碧湖畔的雷霆。冷漠說道:「以前他是我唯一的目標,但去年秋天之後,他就只是我修道路上暫時的目標。」

    中年道人說道:「葉蘇應該會很開心你的變化。」

    葉紅魚看著中年道人的眼睛,說道:「但我不開心……因為隆慶偷走了那卷天書,我很想殺死這個小偷,但你們卻不肯讓我殺,這是為什麼?」

    中年道人沉默不語。

    葉紅魚說道:「以前我曾經真的懷疑隆慶是不是冥王之子。如今既然不是,那為什麼神殿不允許我裁決司入荒原殺他?你們是在養老虎嗎?」

    中年道人微微一笑,依然沒有說話。

    葉紅魚盯著他的眼睛,說道:「其實最令我感到警惕不安的,還是爛柯寺那件事情。為什麼佛宗都能知道冥王之女降世,我們道門的反應卻是如此遲鈍?光明神座當年為何會選擇桑桑做傳人。難道他臨死時還沒有看穿?」

    中年道人看著她嘆息說道:「我知道你帶著疑惑而來,只是能夠為你答疑解惑的師兄,還在南海遊歷,我如你一般惘然。」

    葉紅魚走出草屋,來到湖畔。

    她雙手負在身後,神袍微飄,默默看著道觀後方遠處那座青山。

    當年在觀中生活的時候,她和陳皮皮被嚴禁靠近那座青山,不知道那座山裡有什麼,但年幼的她很清晰地感覺到,那座青山很危險。

    如今她已經成為西陵裁決大神官,境界高深神妙,自然不像年幼時那般恐懼害怕,甚至還生出強烈的一探究竟的衝動。

    「想知道那座山裡有什麼?」

    中年道人走到她身旁,順著她的目光望向那座青山。

    葉紅魚沒有隱瞞自己的想法,點了點頭。

    中年道人說道:「那座青山,是我們道門曾經的強大,將來的榮光。」

    葉紅魚隱約猜到了什麼,眉梢微挑問道:「將來什麼時候來到?」

    中年道人說道:「大概需要等到讓我們道門變得不再強大的那個人離去。」

    葉紅魚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誰都看不到將來有多遠。」

    中年道人說道:「人都是會老會死的,再了不起的人,也擺脫不了這個規則的束縛,世間只有永遠才是真正的遠,所以將來不會太遠。」

    ……

    ……

    沒有永遠不老不死的人,所以死亡對每一個人來說看似遙遠,實際上卻很近,到來的往往沒有任何先兆,顯得那般輕描淡寫。

    天啟十六年秋後的整整一年間,長安城發生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事,但真正引發世間所有人矚目的,則是那一件接著一件的喪事。

    冬天時,年邁的王大學士去世了,這位大唐三朝元老,對朝堂平衡極為重要的大人物,據說臨死前,拿著那張雞湯帖,看了整整一夜,最終收回了讓雞湯帖隨自己陪葬的遺言,然後平靜地永遠閉上了雙眼。

    與王大學士賭氣爭狠整整一輩子的祭酒老大人,在冬雪未化時也闔眼長逝,雙眼哭的紅腫無比的金無彩,向府裡候著的官員學生們傳達了老祭酒的遺言,說既然遷墳廬太麻煩,那就和王大學士毗鄰而葬罷了,也算熱鬧。

    大唐十六衛大將軍楚雄圖在來年春天的時候,也因病去世,緊接著,又有好幾位大臣離開了人間,長安城的街道上的白幡,竟是沒有機會取下來。

    去世的這些老臣舊將,年齡都已經很大,偶犯風寒甚至是自然老去,都屬正常,只不過因為他們離開的時間太過密集,天啟年間前後兩朝的中流砥柱,竟有一半在這一年時間裡逝世,不免令人們感到有些不安。

    更加令人不安的是,鎮國大將軍許世的肺疾變得越來越重,就算被陛下強行趕回南方前線,那些濕潤的空氣,似乎也沒有辦法象前些年那樣,讓他的病稍有緩解,而據宮裡傳出的消息,御書房裡的咳嗽聲也變得越來越低沉,皇帝陛下的脾氣越來越差,罵白癡的次數要遠遠超過當年的平均數值。

    書院前院學生畢業,異國的學生大部分歸國,有三分之一的則是留在了長安,唐人學生則是入朝的入朝,從軍的從軍。

    楚雄圖的孫子楚中天依照爺爺遺言,從羽林軍基層軍官開始做起,鐘大俊回到陽關城,馬上接任一個品秩不高卻極為重要的官職,鐘家乃清河郡大姓,只要他留在陽關城裡好好做事,不要犯什麼大錯,想來很快就會再次得到提升。

    這些書院學生裡最令人感到震驚是司徒依蘭,這位雲麾將軍之女,公主殿下之友,竟真的從軍部硬生生搶了個名額,北上固山郡到華山嶽的麾下當了個女校尉,向成為大唐首位女將軍的目標踏出了堅定的第一步。

    司徒依蘭的決定震撼了整座長安城,從最開始的不理解甚至是冷嘲熱諷奚落,到後來的沉默平靜暗生敬意,長安城裡的人們經歷了一番思想轉變過程,也從中學習或者說領悟到了一些什麼。

    如今的華山嶽早已不是都尉,而成為三州鎮軍主管,在大唐東北丘陵地帶裡,除了大營在土陽城的東北邊軍,便要以他的實力最為強大。

    冼植朗帶著使團從爛柯寺回來後,並沒有因為爛柯寺一役的變動而受到任何牽連,成功地接替了夏侯空缺出來的位置,成為了鎮北大將軍。

    而舒成將軍,因為前些年在荒原上配合書院處理東北邊軍偽裝馬賊一事有功,接替了冼植朗的位置,繼任鎮西大將軍,直面月輪國。

    生老病死尋常事,新陳代謝總如此。

    天啟年間,曾經如繁星般的一代老人,漸漸離開這個世界,自然也會有新的俊彥出現,填補那些空缺的位置。大唐帝國最強大的地方,正在於這片土地最適合生長出參天的大樹,只是已經有很多人注意到,隨著時光流逝,新一代逐漸接班,公主殿下李漁的勢力變得越來越強大。

    唯一能夠令皇后一派有所欣慰的是,殺死夏侯大將軍的寧缺失蹤了。如果讓那個人還活著,那麼無論是以他和李漁的親密關係,還是與皇后之間化不開的仇怨,書院肯定會選擇支持李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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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零七章 不變的人與事

    秋風拂著微黃的落葉在庭院間滾動,李青山把目光從落葉處抬起,望向不遠處的皇宮城牆,眼睛微微瞇了起來,拿出一塊白色方巾掩著嘴唇,輕輕咳了兩聲,然後仔細把方巾疊好,藏進袖中。

    他是大唐國師,地位尊貴,在長安城裡卻是出了名的好戲謔,只不過隨著皺紋的增生,他看著明顯老了,也沉默了很多。

    想著這一年裡去世的那些老人,李青山的眼中浮現出一絲憂慮,雖說生老病死是自然之事,但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離開了這麼多位故人,還是令他感到有些唏噓,而且身為昊天道南門觀觀主,不免擔憂這會不會代表了某種天意。

    宮中皇帝陛下看似健康,但實際上身體已經是一年不如一年,許世這兩年更是老的愈發厲害,他們這代人如果沒死,那都老了,怎不令人擔憂大唐的未來?

    如果夫子一直在,那麼大唐自然沒有問題,就算有些問題,也只不過是些池塘裡的漣漪,掀不起什麼驚天駭浪,然而夫子總有離開的那一天。

    一把黃油紙傘安靜地擱在烏黑髮亮的木地板上。

    何明池跪在李青山身後,沒有看到老師臉上擔憂的神情,低聲道:「驚神陣牽涉大唐安危,陣眼樞一直由我南門觀保管,顏瑟師伯傳給寧缺,寧缺師兄卻已失蹤很長時間,按道理應該拿回來才是,即便為了避嫌,也應該交還陛下,如今依然放在書院裡,似乎有些不妥。」

    李青山搖頭說道:「既然師兄給了寧缺,書院暫時代管也好,你要記住,雖然我們是道門,但要明白書院對大唐的真正意義。」

    何明池應下。

    李青山轉身,看著身前那張棋盤,伸手輕輕將放在棋盤正中央的一顆黑子提走。說道:「和爛柯寺比起來,為師的棋藝普通至極,甚至可以說極為糟糕,不過要說從棋盤上窺天道,我倒有信心與爛柯寺裡的僧人比較一二,當年某夜我曾在棋盤上看到一輛堵塞阡陌大道的馬車,不知何兆,如今知道那夜正是寧缺悟道之始。那便能隱約明白了些什麼。他若死了倒也罷,若不死還真是我大唐的麻煩。」

    何明池明白老師的的意思,若寧缺和冥王之女已死。那麼世界便將繼續這樣平靜地向前,若寧缺和冥王之女還活著,那麼書院會是怎樣的態度?大唐又該如何自處?會不會成為整個世界的敵人?

    李青山看著棋盤沉默了很長時間。

    庭院裡的落葉還在滾動。發出簌簌的響聲。

    「如果陛下離開的時候,我還沒有死,我會站到公主殿下身邊,支持李琿圓皇子繼位,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也能帶著南門觀這樣做。」

    李青山忽然說道。

    何明池大吃一驚,猛地抬頭望向老師。

    大唐皇位由誰繼承,在前些年還是沒有人敢公開討論的事情,然而隨著御書房裡的咳聲越來越低沉難受。如今的長安城終於有了這方面的議論。

    然而這句話從李青山的口中說出來,那便與茶鋪街頭的議論意義完全不同。因為這說明,在他看來,陛下的身體就算能撐也撐不了太久了。

    更令何明池感到震驚的是老師所做的選擇——大唐朝堂甚至是鄉野鄙夫都知道,皇后與國師的關係極好,既然如此,他為什麼會選擇支持李漁姐弟?

    何明池馬上聯想到去年夏天。寧缺從清河郡送回長安城的那封信,當時李青山讓他把這封信直接交給了公主殿下,於是愈發不解。

    「老師……為什麼?」他看著李青山怔怔問道。

    李青山看著那顆被自己提到棋盤邊角放著的黑色棋子,再次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庭院裡的簌簌聲都被秋風揉碎。才聲音微沉說道:「因為皇后是魔宗的聖女。」

    大唐皇后是魔宗聖女?何明池被這句話直接震的雙膝一軟,跌坐在了蒲團上。看著李青山,滿臉都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李青山有些傷感地自嘲一笑,說道:「很多年前,我答應過陛下,這個秘密一直要保留到墳墓裡,然而對於不知道這個秘密的唐人來說,這太不公平。」

    他望向自己最忠心耿耿的弟子,說道:「不要懷疑這件事情的真假,陛下的舊疾連夫子都治不好,便是因為皇后娘娘當年的手段。」

    何明池震驚地輕輕顫抖,根本不敢接話。

    「當然,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都是他們兩個人還沒有相愛之前的事情,所以我一直很遺憾的就是,為什麼總要付出這麼多代價,才能明白彼此心意呢?」

    李青山緩聲說道:「我相信皇后娘娘不會背叛陛下,書院也相信,所以她才能一直是皇后娘娘,然而陛下死後呢?李漁和琿圓姐弟可不是她親生的,她那兒子年齡還小,難道要一名魔宗聖女帶領我大唐前進?」

    ……

    ……

    除了生死還有老病,對於朝廷官員來說,老病便是他們告退的最好理由,雖然那往往並不是真實的理由。

    天啟十七年初春,文淵閣大學士曾靜,忽然稱病辭官,其時距離王侍臣老學士病逝後他接任還沒有到一個月的時間,皇后娘娘再斷一臂。

    從此曾靜大學士夫婦便閉府不出,有消息說,大學士退後一身輕鬆,與妻子整日介在府中後園裡養花鋤草為樂,日子過的很是閒適。

    曾靜大學士放下手中的花鋤,覺得有些煩熱,剛把衣襟敞開一些,被微寒的秋風一激,便忍不住咳嗽起來。

    曾靜夫人趕緊扶著他去亭中坐下,端出熱茶。曾靜看著妻子憔悴的容顏,忍不住輕聲一嘆,想要勸解兩句,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靜園秋亭人跡稀,夫婦二人在亭下飲茶暫歇,對坐無言,曾靜夫人忽然流下淚來,顫聲說道:「我肚子裡生出來的孩兒,怎麼可能是冥王的女兒。」

    聽著此言。曾靜臉上的皺紋彷彿都深了幾分,沉默不語。

    他們是桑桑的親生父母,所以書院沒有隱瞞他們爛柯寺毀滅的真相。

    事實上,關於桑桑是冥王女兒的傳聞,早已在唐境之外的國度裡傳開,便是如今長安城裡,也已經暗中有人在議論,曾靜辭去文淵閣大學士一職。自然與此事有關。只不過暫時還沒有任何人敢把這件事情挑明。

    曾靜夫人拭去眼角的淚水,稍微平靜了一下心神,看著他說道:「那人還在前廳。你真不要見見?」

    曾靜沉吟片刻後,面色微肅說道:「既然從清河郡來長安,想必見不到我不會甘心。也罷,那便去見見,倒要看看他們又有什麼污糟念頭。」

    ……

    ……

    在學士府前廳飲茶待候的中年文士,姓崔名秀,乃是清河郡崔閥裡的得力人物,此人與曾靜卻還有另一層很複雜的關係。

    曾靜看著這名文士,想著當年的那些事情,忍不住微微蹙眉,說道:「崔閥向來不願入長安。明美兄千里迢迢而來,究竟所為何事?」

    崔秀微微挑眉,有些不悅說道:「多年不見,難道連內兄二字都不願出口?」

    曾靜說道:「我與令妹十六年前便已和離,內兄二字真不知從何提起。」

    崔秀強斂怒意,神情漠然說道:「既然你問我來意,我便與你明說。家妹回清河之後一直未曾改嫁,一直很是思念你,老太爺想問問你的意思。」

    曾靜眉頭蹙的更深,說道:「什麼意思?」

    崔秀說道:「我崔氏願不計前嫌,送家妹回府與你重續前緣。」

    曾靜微怒說道:「當年我中了皇榜。便被你崔家唆使御史搶去成親,我承認我當年貪圖清河大姓的名聲。而且也確實想與令妹白頭偕老,然而卻不知崔閥小姐的脾氣竟是那般驕橫狠辣,我納妾固然有的我錯處,但她卻意圖謀害我那可憐的女兒,這如何能忍?前緣儘是前怨,哪裡有重續的可能!」

    崔秀乃是清河郡大姓裡的重要人物,即便來到長安,也是登相府會公侯的大人物,哪裡受過這等羞辱,大怒斥道:「妹妹當年便看出你和那個賤婢生的女兒乃是妖邪,所以才要處死她,你不念她的情義,居然還這般說話!你不要以為什麼事情都能隱瞞一輩子,不錯,現在你那女兒是冥王之女的消息還封鎖著,但西陵已經傳來消息,神殿已經準備除去她的封號,你可明白這代表什麼?」

    曾靜面寒如霜,正欲拍案之時,夫人從簾後衝了出來,流淚罵道:「你們崔家才是滿門的妖邪!」

    崔秀不想與這婦人爭執,起身隨意一揖,冷冷說道:「看朝中大勢,琿圓皇子必然繼位,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這是老太爺給你最後的機會,既然你不想珍惜,日後也休道我崔氏無情。」

    曾靜寒聲說道:「本人曾經忝為文淵閣大學士,朝堂之上的座次僅在相爺之下,以老太爺的性情,如果不是我尚有倚重之處,他何至於屈尊降貴讓令妹重新回府?清河郡諸姓莫非以為我連這些都看不明白?」

    崔秀冷笑說道:「如此便罷,我只想提醒你,待西陵神殿詔告天下,世間億萬昊天信徒都知道你的女兒便是冥王之女,到時候看你這間大學士府可還能有片刻安靜,看究竟有多少長安百姓會來燒你家的宅子!」

    曾靜雙眼微瞇,說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崔秀說道:「是又如何?」

    曾靜怒說道:「清河郡諸姓果然是無法無天到了極點,居然敢在長安城威脅朝廷命官,你們真當唐律不存在嗎!」

    崔秀冷笑說道:「唐律?人世間終究有些事情是唐律也管不了的。」

    便在這時,廳外傳來一道聲音。

    「唐律管不了的事情,書院能不能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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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2-11-12 19:43 編輯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零八章 三人問案

  話音未落,陳皮皮便走了過來,只見他比往日要顯得清減了些,不過胖子再如何清減,終究還是個胖子,尤其是和他身旁的唐小棠比起來。
 
  崔秀聽著那句話,不禁微凜,正準備說些場面話,便先退走,不料陳皮皮卻是不給他這機會,上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喝道:「滾!」
 
  崔秀大驚失色。然而緊接著他便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自己頸間傳來的力道並不大,而那胖子已經掙的滿臉通紅,顯見已經出了全力。
 
  原來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那自然不是出自傳說中的二層樓,最多也就是個普通書院學生。崔秀身為清河郡崔閥的大人物,哪裡會害怕一個普通書院學生,想著先前的凜然與失色,更感羞怒,厲聲喝道:「大膽狂徒!竟敢行兇!來人啊!」
 
  學士府開門迎進陳皮皮和唐小棠,此時大門還沒有來得及關上,那些在府外街上候命的崔閥管事家丁,聽著老爺喝罵,急忙叫嚷著衝了進來。
 
  陳皮皮發現自己沒辦法扯動對方,不禁覺得好生羞愧,有些尷尬地鬆開手,回頭望向唐小棠說道:「我不屑與這些人一般見識。」
 
  唐小棠嘆了口氣,轉身向著那些氣勢洶洶的管事家丁走了過去,一面捲袖子,一面說道:「總不成以後的力氣活都由我來做吧?」
 
  庭院間響起一連串清晰至極的聲音,衝進學士府的崔閥管事和家丁,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便被紛紛擊倒在地,痛呼不已。
 
  魔宗少女的目標是成為世間最強的女子,要收拾這些管事家丁,哪裡需要費甚麼氣力,那叫一個乾脆利落,甚至可以用清爽來形容。
 
  崔秀看著那些腿折流血、痛苦無比的隨從,臉色驟變,知道事情不妙,正準備表明自己身份,卻沒想到唐小棠比陳皮皮更加乾脆,而且也更有行動力,拎著他的脖子,就像摔小雞一樣把他扔到了府牆外面。
 
  崔秀的身體從府牆上空逾飛而過,然後落地,只聽得喀喇一聲脆響,他的不知道哪隻腳便斷了,痛地險些昏厥過去。
 
  緊接著,唐小棠把衝進學士府的人全部扔了出去,只不過那些管事家丁沒有崔秀的待遇,她沒有扔,而是用腳像踢石頭一樣把那些人踢出了院牆,一時間只聽得破空聲聲,慘號連連,砰砰作響。
 
  陳皮皮看著唐小棠踢人如飛石,羨慕的要命,恨不得自己也改修魔宗功法,又對未來的生活難免有些懼怕,心情複雜到了極點。
 
  曾靜夫妻看著面前這幕畫面,不由連連搖頭苦笑,他們知道自家女兒以及寧缺這個女婿交往的都不是普通人,卻沒有想到這個看著清稚可愛的小姑娘,竟有這般大的力氣,而且下手竟是這樣乾脆。

  「十二先生,這一年來多虧您的照擾。」
 
  曾靜對著陳皮皮感激說道。
 
  此時陳皮皮正在自慚形穢,聽著曾靜的話,哪裡敢像平日裡那般大喇喇的應下來,連連擺手說道:「當初寧缺在荒原,我負責照看桑桑,如今他們兩個不知道跑哪​​裡去玩,您二位自然也是由我來照顧,只是我馬上要離開長安一段時間,所以帶著我……師侄女過來,以後府上有什麼事情便是她來做,您也看見了,她可比我厲害的多,而且她和桑桑感情極好,不用客氣。」
 
  曾靜有些詫異,心想書院二層樓裡的高人很少出山,為何十二先生卻要遠行,關心了幾句,陳皮皮只是隨口而應,並沒有詳說的興致。
 
  清河郡崔閥諸人被唐小棠踢出學士府,按道理應該相互攙扶或乘車離開趕緊去治傷才是,只是唐小棠的手段哪裡有這般簡單,幾名平日裡以驍勇著稱的護衛,嘗試了好幾次都無法站起,臉色痛的異常蒼白。
 
  學士府在北城清貴地帶,街道兩旁住的不是高官便是王公貴族,向來清靜肅然,忽然間街道上多了十幾名慘呼連連的傷者,頓時驚動了很多人,便有人往長安府傳話,讓府衙派人過來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若是普通街頭鬥毆,長安府衙頂多派個班頭過來便足矣,但聽說事涉大學士府,上官揚羽的三角眼頓時瞇了起來。
 
  身為長安府尹,他當然清楚那座府裡住的是哪位大人物,堂堂文淵閣大學士,即便已經辭官大半年,也不是他能輕慢的對象,說不得只好親自走一遭。
 
  來到學士府門前,知道那些傷者是清河郡崔閥,上官揚羽頓時大生悔意,心想早知如此,無論重病遁母喪遁都可以搬出來用一用,哪裡會像現在這般,夾在清河郡大姓和曾靜大學士之間左右都不是人?
 
  長安府尹位置極力緊要,又極為難做,上官揚羽能安安穩穩坐於這些年,上下其手存了那麼些銀子,靠的便是滑不留手四字以及和稀泥三字,眼見無法脫身而出,眼珠兒一轉便開始思考怎樣把今天的稀泥和好,先派下屬把崔秀扶進馬車就醫,然後準備入府向大學士求些情。
 
  恰在這時,曾靜送陳皮皮和唐小棠出府,雙方便在府門處相遇。上官揚羽看著那個眉眼清秀的胖子,忽然間心頭一寒,想起兩年前長安府審理老筆齋侍女窩藏逃犯一案的往事。
 
  當年上官大人先用病遁,後來拿棍子把自己敲昏,才從這件案子裡輕身而出,那件事情過了很久之後,他才知道,原來書院十三先生的那名侍女竟是曾靜大學士離散的女兒,而在長安府裡當著天樞處諸葛無仁大人和王景略的面把那侍女帶走的是個胖子,那胖子來自書院……
 
  上官揚羽渾身寒冷,心想幸虧自己還沒有來得及和泥。他先對曾靜學士行了一禮,然後霍然轉身,厲聲喝斥眾下屬:「你們還愣在做什麼?還不把這些歹人帶回去!」
 
  府衙的衙役捕快們頓時傻了,心想自家大人何時這般正義凜然過?即便大學士不好惹,但這邊可是清河郡崔閥,您先前的態度可是極溫和的。
 
  腹誹歸腹誹,但大人發話哪有不辦的道理,自有衙役走上前去,把崔秀從馬車上扯了下來,掏出鐵索便準備把人往裡面套。
 
  崔秀震驚無語,心想先前自己報出身份之後,這位府尹大人神情極是溫和,為何卻忽然變臉?
 
  陳皮皮看似憨厚,實際上是有顆水晶玲瓏心,哪裡不明白上官揚羽的意思,滿意點點頭,說道:「這些人都關著,我不回長安,不准出來。」
 
  唐小棠看了他一眼,心想你此番遠行,說不得要去個兩三年,難道要長安府把這些人關上兩三年?
 
  崔秀這時候哪還不明白真遇著大人物,對方甚至極有可能便是書院二層樓的哪位先生,自不肯當面吃虧,連聲說道:「誤會誤會,想必先生不知我乃……」
 
  他本想著對方即便是書院二層樓中人,自己當著這麼多人報出家世,對方自也不會對傳承數千年的清河郡大姓太過羞辱。
 
  然而他哪裡想到,陳皮皮聽都懶得聽,揮手說道:「小師弟曾經在信裡說過,清河郡裡一堆白癡,我有知道你們的興趣? 」
 
  崔秀只覺胸口一悶,腳上的傷看彷彿驟然加劇了幾分,臉色蒼白。
 
  上官揚羽站在陳皮皮身旁,輕援三縷雜鬚,為難說道:「唐律如鐵不可觸犯,書院又何能例外?我長安府也不能隨意關人。」
 
  陳皮皮知道對方是個聰明人,卻沒時間打這些機鋒,說道:「破門闖府,意圖謀害朝廷官員,你隨便找條律法用便是,別告訴我你不會。」
 
  上官揚羽險些把自己的鬍子給揪下來,苦笑說道:「若這般細濾下去,說不得要濾出十幾條罪名,卻不知該用哪款?」
 
  陳皮皮問道:「輕重如何?」
 
  上官揚羽為官之道無賴卑鄙下流庸俗,但確實真有幾分才幹本事,隨口道來:「意圖謀害朝廷官員,即便未遂,亦當處斬,或從輕流三千里,若以歹人強入民宅論,坐刑最重,囚礦山三年,若以誣陷罪論……」
 
  陳皮皮聽著囚礦山三年,眼睛一亮,說道:「這個好。」
 
  上官揚羽無奈說道:「然則大學士府不是民宅。」
 
  一直在旁沉默不語的曾靜大學士,看著坐在馬車旁地下臉色蒼白的崔秀,心中快意漸生,臉上卻依然沒有什麼表情,忽然說道:「我已辭官,自然便是民宅。」
 
  上官揚羽神情不變,心裡卻是狂瀾漸生,暗道大學士以生活簡樸性情溫和聞名,沒想到隨意一句話便是要往人腰間捅刀子,真真是了不得,看來自己還是不夠厚黑,行事太過刻板機械,若想繼續往上爬,還是得向這些老大人多加學習……
 
  不提府尹大人修行官場學問,崔秀聽著這話,便知道府門前這三人竟是隨意幾句便給己方定了重罪,不由臉色愈發蒼白,他清楚以自己的身份斷然不可能真的被送去礦山,只是自己的隨從卻說不定真的難逃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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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零九章 歸去來兮

    長安城南,秋風肅殺,旅人寥寥,日光透雲而下,清冽如水,毫無暖意,道旁離亭裡有二人在道別,正是陳皮皮與唐小棠。

    「寧缺失蹤或者嗝屁,總之書院再無入世之人,如今局面緊張,書院需要立威,清河郡的白癡們既然送上門來,哪有不用上一用的道理。除卻你算不,我排最末一位,臨別之前也算是做些事。」

    「你也知道如今局面緊張,書院雖說不懼,但也不想世間大亂,在這種時刻,你為何堅持要離開?」

    陳皮皮看著少女稚美的容顏,說道:「你我之間的事情總還是需要家中長輩發話,我想知道父親對這件事情是什麼態度。」

    唐小棠知道陳皮皮的父親便是傳說中那位大人物後,心情複雜到了極點,不過如今早已平靜,問道:「如果你父親不同意呢?」

    知守觀觀主的兒子要娶魔宗的少女,這件事情無論怎麼看,似乎最終都要走到某某某與某某某,泣血或毒藥的悲情老路上去。

    陳皮皮說道:「我問他意見,是以兒子的立場尊敬父親。既然老師沒有反對我們在一起,那麼他同不同意並不重要,如果他不同重我便回來,難道他還能囚禁我不成?難道他還想被老師再打一棒子?」

    唐小棠笑了笑,說道:「哪有這般嘲笑自己父親的人?」

    陳皮皮眉開眼笑說道:「你面前不就有一個?」

    唐小棠又問道:「你直接去南海,還是先去知守觀看看?」

    陳皮皮臉上的笑容斂去,神情凝重說道:「我會先去知守觀,然後尋機會上西陵神殿,想弄明白,去年爛柯寺那件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而且西陵神殿似乎準備把桑桑的身份挑明,如果這件事情真發生了,寧缺和桑桑就算重新出現在世間,也將面臨無休止的追殺。我想看看能不能把時間拖上一拖。」

    唐小棠點了點頭,說道:「何時歸來?」

    天色忽暗,一陣寒風起,漸有雨點飄落,陳皮皮看著亭外秋雨微微,說道:「明年第一場春雨之前我便回來。」

    唐小棠說道:「那路上珍重。」

    陳皮皮說道:「如果寧缺回來了,記得通知我。」

    「怎麼通知你?」唐小棠問道。

    陳皮皮說道:「找南門觀便行,他們聯繫道門的速度最快。」

    唐小棠點頭。說道:「那便珍重。」

    陳皮皮轉身向亭外走去。將至雨中,忽又折轉回來。

    唐小棠看著他笑著說道:「難道這點雨也能把你淋病了?」

    陳皮皮看著她正色說道:「雨淋不病我,相思卻能成疾。」

    唐小棠聞言一羞。紅暈漸生,然後開始習慣性地捲袖子。

    陳皮皮唬了一跳,又道:「你先前連著說了兩句珍重。看著似乎很想我離開?」

    唐小棠咬著下唇,不肯說話。

    陳皮皮本待離開,但總覺著好生不甘心,鼓足勇氣走上前去,把她摟進懷中。

    少女在懷,他卻沒有多少得意與陶醉,心下惴惴,餘光時刻注意著她的兩隻手,發現少女的雙手雖然握的極緊。還在微微顫抖,但似乎沒有出手的徵兆,不由稍安,於是把她摟的更緊了些,然後低下頭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離亭裡的兩個人影漸漸分開。

    陳皮皮豪氣干雲走進雨中,也不回頭。揮手而別。

    離亭裡,唐小棠看著他寬闊的背影,也揮了揮手,雙頰紅暈未褪。

    此時秋風蕭蕭,卻不知她微亂的髮絲與心情是被惱人的秋風擾亂。還是被那個人兒擾亂。

    ……

    ……

    有人離開長安,自然也有人回到長安。

    陳皮皮和唐小棠在離亭處分手不久之後。一對夫妻撐著青紙傘,在淅淅瀝瀝的秋雨裡走進離亭。

    妻子是位清秀少女,神情溫婉,眉眼間透著滿足,她看著數里外雨絲裡的長安雄城,好生震撼,低聲說道:「好高啊。」

    她的夫君是位中年男子,聞言一笑。

    此人一身青衫,神情溫和,容顏清雅,舉手投足間自有一份灑脫氣度,如果不是身後背著個小女童,不知要迷死長安城裡多少姑娘。

    那小女童約摸兩歲大,小手緊緊地攥著中年男子的衣裳,努力地抬著頭看著遠方的城牆,眼睛黑白分明,有若點漆,骨碌碌轉著,顯得格外靈動。

    秋雨暫歇,中年男子帶著妻子,背著女兒,提著簡單的行李出了離亭,向長安城南城門走去,漸行漸近,他的腳步沒有任何變化,卻顯得輕快了很多。

    南城門處一片安靜,但並不是沒有人。

    相反今天的城門有很多人,有穿著盔甲的軍官,有穿著褚服的官員,有一看便知非善類的數百名青衣青鞋的青皮漢子,甚至還有一名太監。

    看著城門處,中年男子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身旁的妻子出身鄉野,雖說在大河國都城住了兩年時間,增長了些見識,但哪裡見過這般大的陣勢,不由變得有些驚懼不安,下意識裡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看著向城門處走來的一家三口,人群漸漸有些騷動,甚至有些青衣漢子的眼睛都濕潤了起來,一名穿著驍騎營統領官服的男子,領頭拜了下去,然後便是無數人拜了下去,只不過他們喊的聲音卻並不相同。

    「恭迎幫主!」

    「拜見大哥!」

    「朝二哥!」

    「春風亭先生,快快隨我入宮,陛下等你等的心都焦了!」

    ……

    ……

    秋雨中回到長安城的一家三口,自然便是春風亭朝小樹和他的妻子與女兒,本來去年秋天,他便準備攜家回長安,只不過因為女兒小南瓜忽然生了一場重病,醫生囑咐不能勞頓,所以才把歸期延到了今秋。

    朝小樹沒有隨林公公一道入宮,與諸位兄弟見面之後,便直接去了東城的春風亭橫二巷,正所謂孝道為先。林公公也只能徒呼奈何,好生替陛下不值。

    一行人入了春風亭老宅,朝老太爺卻是根本懶得與自己這個不孝的兒子多說話,抱著孫女眉開眼笑地去後園摘秋果吃,至於朝小樹的妻子霖子,則是還沒有多今日的連番震撼中醒過神,便被幾位婦人請去了後宅。

    看著廳內諸位兄弟,朝小樹發現眾人這幾年裡無痛無災。不由很是安慰。久別重逢,自然是酒盞相交,場面極是熱鬧。然而他卻注意到,席上有一個人顯得有些沉默,而那個人正是眾人最倚重的智囊陳七。

    朝小樹知道陳七的沉默。往往代表著某些很棘手的事情,但他今夜不準備討論那些事情,甚至根本不準備討論那件事情。

    他靜靜看著手中的酒杯,忽然問道:「老筆齋還在吧?」

    此言一出,席間頓時變得異常安靜,常三等人望向陳七,齊四爺搖了搖頭,似乎對某些事情有不同的看法。

    陳七知道這個問題是在問自己,輕轉酒杯說道:「臨四十七巷所有租房的租約都已經到了。全部收回來,也不會顯得刺眼。」

    朝小樹平靜說道:「別的鋪子我不管,老筆齋是我租給他的,他不回來,那便一直租著,誰也不要想著收回來。」

    齊四爺這時候終於有機會插話,說道:「西城賭坊的分紅一直還在算。連本帶利替十三先生存著,雁鳴湖的宅院也一直有兄弟在幫忙看院。」

    朝小樹點了點頭。

    陳七放下手中的酒杯,望向朝小樹說道:「如果那個傳聞是真的……事實上現在有九成把握那個傳聞是真的,趁著現在還沒有人注意,該做的切割還是應該做。我們不欠寧缺,沒有道理因為他而讓所有人都受牽連。」

    「老七你一直是我們這些兄弟裡面腦子最好的那個人。無論是當年與戶部的官司還是和軍部的傾軋,全賴你出謀劃策,陛下都很欣賞你,如果不是當年有案底,或許你現在早就已經進了軍部。你的想法沒有錯誤,老成持重之言,無論何時何地都有道理。」

    朝小樹端起酒杯,敬陳七,然後緩緩飲盡。

    陳七輕嘆一聲,他很清楚朝二哥的性情,一旦開始這樣說話,那便等於說這件事情,再也沒有什麼迴轉的餘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覺得有些苦澀。

    果不其然,朝小樹繼續說道:「不過臨四十七巷不是幫中公產,是我的私人產業,所以我暫時還是想維持原狀。」

    陳七看著自己最敬重的兄長,仍然有些不甘心,焦慮說道:「這件事情太大,不要說我們魚龍幫,就算是朝廷和書院都不可能頂得住。」

    朝小樹放下酒杯,平靜說道:「世間有些事情和頂不頂得住沒有關係,只看應不應該頂,當年春雨夜,我在老筆齋前邀請寧缺與我一道去春風亭殺人,他沒有問我是誰,那麼現在我也不想理會他究竟是什麼人。」

    ……

    ……

    寧缺和桑桑已經失蹤了整整一年,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彷彿就這樣平空消失了,按道理來說,他們兩個人肯定已經死亡,而長安府尹早就已經核發死亡文書,然而事實上有很多人都相信他們沒有死。

    有些人不相信寧缺和桑桑會死,是因為爛柯寺裡沒有找到他們的屍首,有些人不相信則是因為他們不想寧缺和桑桑死,只不過無論是哪種,人們都無法找到甚至猜測不到他們如果沒有死,現在身在何處。

    就連夫子都不知道寧缺和桑桑如果沒死,現在在哪裡。

    書院後山的絕壁間,夫子正在賞菊吃蟹飲黃酒,雖然菊花遠在長安城南的某處山野間,但他依然看的極為清楚。

    「如果棋盤裡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空間,那麼如果棋盤毀滅,寧缺和桑桑自然也就隨之毀滅,如果七念當時催動棋盤時間流速成功,那麼我們人間一年,這兩個可憐的小傢伙在棋盤裡只怕已經過了三生三世。」

    夫子拎起微溫的小酒壺,湊到唇邊啜了一口,啪嗒了兩聲,說道:「無論哪一種。似乎都不是什麼好結果,不過好消息是,我不認為有誰能夠毀得掉那張棋盤,要知道那可是佛祖留給懸空寺裡的和尚用來保命的東西,而我也不認為七念這個小和尚有能力把棋盤世界的時間流速催動到讓棋盤翻過來的程度,所以他們應該還活著,而且在裡面呆的時間不長,只看什麼時候能出來。」

    君陌跪坐在老師身旁。正在用一套極複雜的工具。替老師解蟹剔肉,聞言說道:「據書癡事後轉告歧山的話,那棋盤大概只有老師您能夠打開。問題是我們現在連那張棋盤在哪裡都不知道。」

    夫子說道:「棋盤就在棋盤裡。」

    君陌馬上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微微挑眉說道:「這豈不是循環死劫?」

    夫子搖頭說道:「既然是循環,自然生生不息。哪裡會是死劫,棋盤自身便會將這劫數破掉,只不知岐山定的時間是多少。」

    君陌說道:「西陵神殿定於三日後詔告天下,詔書已經送了過來,裡面寫明了桑桑是冥王之女,詔諭世間昊天信徒追捕緝殺,還出了畫像,不過詔書裡沒有提到書院,也沒有提到小師弟。」

    稍一停頓後。他繼續說道:「大師兄在世間尋找小師弟和桑桑,已經找了整整一年時間,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找到,或者說能不能在佛道兩宗之前找到。」

    夫子抬頭望向飄著細雨的秋空,說道:「如果說那些道士和尚真的能在你師兄之前找到寧缺和桑桑,那只能說這真的就是天意吧。」

    君陌此時已經解好一隻湖蟹,盛在盤中。恭敬遞到老師身前。

    夫子看著盤中那只看似完好如初、實際上早已殼肉分離,哪怕最細微的腿肉也都被剔了出來的螃蟹,說道:「吃蟹的樂趣就在於自己動手,無論大嚼還是細剔,現在這局面還有什麼樂趣呢?」

    ……

    ……

    去年秋天的時候。一位書生離了爛柯寺,然後他出現在荒原極西深處的原野間。他的身前是數百名佛法精湛、境界深厚的僧人,那些僧人看著這名神情溫和,滿身灰塵的書生,如臨大敵。

    原野間響起一道只能用恢宏二字形容的聲音,那聲音先宣了一聲佛號,然後淡然問道:「大先生光臨我懸空寺,不知有何貴幹?」

    大師兄應道:「見過講經首座,我想知道您有沒有見過我家小師弟。」

    其後三日,懸空寺內鐘聲大作,佛光大盛,清影流離,似有風在寺內不停飄拂,那名書生尋無所獲,告辭而去。

    今年春天的時候,那名書生拜訪月輪國煙雨七十二大寺,每至一處寺廟,便會從懷中拿出一張畫像,問寺中僧人:「您可見過我家小師弟和這位小姑娘?」

    夏天的時候,那書生到訪宋國道觀,尋訪無所得。

    秋天的時候,書生回到了爛柯寺,請爛柯寺住持觀海僧發動逾千民工,掘起後寺裡的幾塊巨石,然後他站在那片廢墟中,看著斷井殘垣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始終覺得,小師弟生死不知是自己的責任。

    片刻後,他來到一座很破舊的道觀前,禮貌地敲門而入,從懷中掏出已經發皺的那張畫像,看著觀中的老道士,難受地咳了兩聲,然後聲音微啞問道:「如果您來自瓦山小鎮,請問你是否看見過這二人?」

    老道士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不解於這名書生怎麼知道自己來自瓦山小鎮,渾渾噩噩地搖了搖頭。書生臉上沒有什麼失望的情緒,平靜向那老道士告了聲擾,轉身出了道觀,向著下一個地方而去。

    從秋天到秋天,一年三百多日,書院大師兄在世間尋找寧缺和桑桑的蹤跡,他去了四百座佛寺,兩千一百座道觀,四十七座城市,遊遍諸山,閱盡四海,他疲憊而憔悴,滿身風塵,卻從來沒有停下過腳步。

    ……

    ……

    秋雨落長安。

    一隻貓趴在老筆齋的牆頭,渾身濕漉,對著天空淒厲地叫了一聲,然後跳入小院,熟門熟路地走進臥室,上床後便倒下,用被褥把身上的雨水蹭干。

    這家小院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住了,那個很可惡地喜歡用石頭砸它的年輕男人也不知道死去了哪裡,所以貓兒覺得現在的生活很幸福。

    它在蒙著灰塵的被褥上甜蜜地睡覺,趴著睡,仰著睡,夾著尾巴睡,抱著尾巴睡,四腳朝天睡,換了無數種姿式,睡了很多天,終於覺得有些無聊。

    貓兒屈著兩隻前腿,把頭墊在軟軟的爪上,微偏著看著房門,忽然覺得有些孤單,甚至開始期望能夠聽到有人推門而入的聲音。

    雁鳴湖畔宅院裡的僕役都已遣散或回到學士府,整座宅院裡沒有一盞燈光,顯得格外冷清,湖水裡的荷葉又殘,在秋雨中隨波微伏,不知有沒有哪片荷葉還記得從前的那些雷,還記得當年的那些事。

    ……

    ……

    荒原上懸著一輪冰冷的太陽。

    黃草皆霜,被困在窪裡的兩隻手指粗細的小魚,即便想相濡以沫,吐出來的沫子也會在很短的時間裡,被凍成冰粒,忽然間,淺窪驟深!

    車輪呼嘯而過。

    一輛黑色的馬車,從空氣裡衝了出來,帶著狂暴的氣勢,重重地落在微硬的荒原地面上,速度奇快向前繼續衝刺,彷彿是想要追上遠方那輪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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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3 19:29: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一百一十章 車落荒原赴土丘

    人間四時皆有花,即便寒冬時節也有臘梅可賞,秋天的時候自然也有花爛柯寺的秋天最著名的便是桂花,寧缺抱著渾身是血的桑桑,不知道為什麼,竟在臨死前這一刻想起塔林孤墳邊的那幾樹桂花來。

    此時那自天外來的一劍,已經距離黑色馬車極近,下一刻大概便會刺中桑桑和他的身體。其實他並沒有真實地看到那道飛劍,但他感知到了,並且確定這劍來自劍聖柳白,所以他清楚自己和桑桑馬上就會死去,於是他沒有再做任何事情,只是把懷裡的桑桑抱的更緊了些,然後安靜等待。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寧缺的想像和推算,那道自天外而來,理所當然要殺死自己二人的破雲一劍,居然擦著黑色馬車疾掠而飛!

    清靜的佛光在馬車後斂滅,爛柯後寺佛殿的殘破景象和那些秋雨,全部被隔絕在了外面,然後消失無蹤,週遭一片安靜。

    寧缺知道馬車已經完全進入了棋盤裡的世界,繃緊到了極點的精神驟然放鬆,汗水像暴雨一般湧了出來,瞬間打濕全身。

    大黑馬也感覺到了週遭環境的變化,歡快地嘶鳴兩聲,在安靜的道路上放蹄狂奔,然而奔不得數丈,那條看似幽深無盡頭的道路忽然從中斷開!

    道路本就在棋盤世界裡的一座高山上,前方忽然崩塌斷裂,自然便成懸崖!

    甫離絕境,哪裡想到只不過是片刻功夫,又會面臨這樣的危險,大黑馬根本來不及停步,暴戾脾氣在絕望之時發作,竟狂嘶著乾脆衝了下去!

    轟的一聲沉重撞擊聲,黑色馬車重重地落在地面上,車輪碾破一處將要結冰的水窪,然後碾壓著微硬的寒冷地面,向著遠處那輪冰冷的太陽繼續狂奔!

    劇烈的撞擊。把車廂裡的寧缺震的彈了起來,他的頭重重地撞到廂板上,疼痛讓他從完全措手不及的變化所造成的惘然情緒中清醒過來,下意識裡向車窗外望去,只見視線所及之處一片荒蕪,原野黑寂,偶有幾株枯樹。

    這裡不是爛柯寺,但也不是棋盤裡的世界。那些帶著霜色的白草早已死去。那些水窪裡的細魚想必早已凍僵,時間還是肅殺的秋天,這些景緻自己看著有些眼熟。但應該從來沒有來過,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難道這裡是荒原?可明明前一刻,黑色馬車還在爛柯後寺殿前。為什麼下一刻便出現在荒原?要知道爛柯寺在東南邊陲領海處,與荒原最近的距離也要超過數千里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我們會出現在這裡?

    寧缺看著車窗外的荒原景緻,震驚的無法言語,然後他醒過神來,急切地望向懷中的桑桑,發現小姑娘雖然還是很虛弱,但生命應該沒有什麼危險。不由沉重地喘息了兩聲,用力地揮動了一下拳頭。

    只要桑桑還活著,只要這裡不是爛柯寺,只要沒有佛光籠罩馬車,別說是莫名其妙橫穿數千里來到荒原,就算是到了冥界他也不在乎。

    狂奔了一段距離,大黑馬從臨死前暴發的狂戾情緒裡醒了過來。緩緩停下,驚恐警惕轉著頭顱四處打望,確認這裡不是爛柯寺,自己也沒有摔死在那個該死的懸崖下,才餘悸難消地開始大口喘息。

    桑桑醒了過來。艱難地睜著眼睛,看著車窗外的天空。發現自己沒有死,寧缺也沒有死,不禁有些惘然,問道:「這裡是哪裡?」

    寧缺抱著她靠近車窗,向窗外望去,沉默思考了片刻,想起歧山大師前些天和自己講過的某個典故,隱約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只不過哪怕親眼看到了,他依然很難相信自己所遭遇到的這一切。

    「如果沒有猜錯,我們現在應該是在西荒。」他說道。

    聽著他的回答,桑桑鼻子一酸,傷心說道:「西荒和瓦山之間要橫穿整個大陸,隔這麼遠,怎麼可能一眨眼便到?我們是不是已經死了,這裡是不是冥界?我們都已經死了,寧缺你怎麼還喜歡騙我呢?」

    寧缺把她蒼白小臉上的淚水擦掉,哄道:「你如果真死了,我騙騙你也無所謂,你沒死的時候,我什麼事情騙過你?這裡真是西荒。」

    桑桑精神略好了些,強撐著身體在他懷裡坐起來,向窗外望去,發現真的很像她和寧缺都不陌生的荒原,不由好生吃驚。

    「前些天,歧山大師對我說過爛柯寺的一個典故。」

    寧缺若有所思道:「傳聞當年佛祖在瓦山修行時,曾經感應到山下有個地方與懸空寺有某種隱隱相通之處,便命弟子在那裡修建了爛柯寺,後來佛祖悟得空間通行無礙的至高法門,便在那處砌了座簡易石塔,可以讓僧人直抵極西淨土。我問過大師那法陣現在還在不在,大師說數千數萬年過去,佛祖留下的法力早已消失無蹤,那座石塔也化作了飛灰,寺中僧人在傳聞裡石塔的位置上,修了一座佛殿,便是先前我們在的那坐佛殿。」

    桑桑無法相信這個解釋,睜大眼睛問道:「你是說大師先前開啟棋盤世界的同時,也開啟了佛祖留下來的石塔法陣,所以把我們傳送到了這裡?」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大師既然以為佛祖留下的空間法陣已經失效,那肯定不是他開啟的,大概馬車進入棋盤之後,爛柯寺裡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只不過現在我們也沒有辦法知道,想必動靜不小。」

    爛柯後寺佛殿裡地基深處的石塔法陣,被掩埋多年,佛祖留下的法力確實已經幾乎完全流失,然而寺中僧人無數年來不停頌經禮佛,在那些佛性的薰染之下,石塔竟還保留了最後一線法力。

    寧缺不知道黑色馬車進入棋盤之後,爛柯寺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猜測的很正確,能夠把佛祖留下的法陣重新開啟的動靜,自然不小。

    在那一刻,佛宗行走七念破了十六年的閉口禪,想要強行逆轉棋盤世界的規則,二師兄君陌則是以畢生功力擲出了那道鐵劍。

    佛宗閉口禪和書院鐵劍。已是如今修行界最強大的手段,可如果只有其中一樣,依然不足以開啟法陣,但當二者疊加在一起時,卻發生了非常神奇的變化。

    斷井裡隱藏著的佛祖法力被觸動,石塔裡法陣重新開啟,或者是因為棋盤也是佛祖遺物的關係,法陣自動把棋盤送到了極西荒原。

    於是當黑色馬車衝出棋盤世界時。自然也就落在了荒原之上。

    「還有件事情想不明白。為什麼我們能夠自行衝出棋盤世界。」

    寧缺很是不解。

    桑桑此時已經相信了這番神奇的遭遇,又因此而想到另外一件事情,小臉微白。說道:「如果那個法陣是聯通爛柯寺和懸空寺的,那我們現在豈不是……」

    寧缺看著遠處那棵樹皮微灰,葉若蒲團的菩提樹。神情凝重說道:「不錯,我們現在應該離懸空寺很近。」

    大黑馬此時正處於劫後餘生的驚大狂喜之中,輕踢前蹄拔弄著微黑的土壤,想看看能不能翻出些地精黃果之類的好東西來犒賞一下自己,忽聽著車廂裡傳來的聲音,耳朵頓時驚恐地豎了起來,身體變得僵硬無比。

    因為先前在爛柯寺裡的遭遇,它對那名穿著木棉袈裟的僧人印象很深刻,更應該說是無比恐懼。而那名僧人便是出自懸空寺。在它看來,懸空寺隨便來個和尚便這般可怕,如今竟是跑到了懸空寺,這和找死有什麼分別!

    大黑馬強行壓抑住心頭的恐懼,亦不敢嘶鳴,鬼鬼祟祟地掉轉馬頭,便準備向來時的方向悄悄逃逸。然而當它轉過身來,愕然發現,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風景幾乎完全相同,自己根本不知道懸空寺在哪邊,那該往何處逃?

    寧缺把桑桑小心放到被褥上。走出車廂,站在車轅上。以手壓眉遮眼,抬頭向空中望去,極為認真地看了很長時間,始終沒有說話。

    大黑馬此時情緒異常焦慮,心想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仰望星空?看那輪冷冰冰的太陽,現在明顯是清晨,哪裡還有星星?

    「怎麼什麼都沒有看到?」寧缺有些不解說道:「難道說那個法陣通往的不是懸空寺?可明明那棵菩提樹有些問題。」

    大黑馬眼睛一亮,心想果然不愧是自己的主人,居然能夠想到懸空寺肯定是在神話裡的懸空島上,那麼只要望天看路,豈不是就不用擔心?

    寧缺看到遠方有座極小的土丘,上面隱約可以看到幾抹綠色,輕踢大黑馬的馬臀,示意它往那邊走走,去看看有些什麼。

    大黑馬有些惱怒地扭了扭屁股,不是它不滿意被寧缺踢臀,那是早已習慣的事情,而是它覺得寧缺的決定有些草率,在荒原這等地方,只要是有綠色的地方就必然有危險,你丫聽說當年也是在荒原裡殺過馬賊的人物,難道連這都不懂?

    寧缺知道這頭憨貨在想些什麼,沒好氣說道:「難不成你以為懸空寺就在那個土堆上面?那麼小個土堆,香爐都放不下,你倒是給我變出一座佛寺來。」

    大黑馬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自己大概是被恐懼弄得有些糊塗,這傢伙果然不愧為自己的主人,剛剛死裡逃生,還能這般冷靜。

    車輪滾動,黑色馬車向著遠處那座帶著幾抹綠意的小土丘而去。

    最開始的時候,寧缺的神情還很平靜,然而漸漸的,他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凝重,因為他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以大黑馬的速度,小土丘看似極遠,實際上用不了多長時間便應該能抵達,然而已經走了一段時間,那座小土丘卻依然似乎遠在天邊。

    寧缺警意漸生,掀起車簾,準備讓大黑馬停下。

    大黑馬已經停下,它的眼中滿是驚恐的神情,緊緊閉著厚實的唇皮兒,不敢把平時引以為傲的大白牙露出一顆,因為它這時候根本不敢呼吸。

    寧缺看到馬車前的畫面,身體驟然僵硬,震驚的無法呼吸。

    ……

    ……

    荒原在黑色馬車十餘丈前,陡然下陷,形成一道陡峭的懸崖,因為荒原地勢極平,先前根本無法看到,直到走到懸崖前,才能發現。

    原野間忽然出現一道向著地底陷落的懸崖,確實是件極詭異的事情,然而讓寧缺和大黑馬都震驚到不敢呼吸的卻不是懸崖本身。

    這道懸崖極為寬廣,向著荒原前方的四周散開,兩方竟似看不到邊際,然後在極遠處的天邊合攏,形成了一個無比闊大幽深,大到人類根本無法想像的天坑!

    看著眼前令人震撼無語的畫面,寧缺甚至產生一種極為強烈的感覺,就算把整座長安城放進去,只怕也無法填滿這個天坑!

    他曾經去過魔宗山門,震撼於千年之前荒人在天地間開鑿出來的宏偉建築,可如果和這個天坑比較起來,魔宗山門就像是個不起眼的草屋!

    就在天坑的正中央,矗立著一座極為雄峻的山峰,這座山峰竟似有岷山最高峰那般高,然而因為天坑太過幽深,山峰竟只有極小的一截探出了地面!

    天坑裡的那座雄偉山峰,距離坑邊的黑色馬車至少有數十里的距離,探出地面的峰頂上鬱鬱蔥蔥,便是先前寧缺看到的那個帶著綠意的小土丘!

    如果有人能夠從無數萬里的高空俯視極西荒原的地面,在他的眼中,天坑和坑裡的山峰,大概就像一個設計精緻的盆景,然而這樣一個恢宏尺度的盆景出現在人間,那絕對可以震倒所有第一次看到它的人。

    寧缺和大黑馬很震撼,卻沒有什麼讚歎膜拜的心情,因為天坑裡那座雄偉的山峰中,有無數座黃色的寺廟隱隱若現。

    峰間的那些寺廟大概便是懸空寺。

    只能是懸空寺。

   ……

    ……

    (朝小樹的妻子當然應該是少婦,我是用五筆的,婦字和女字只差點個指頭,所以前一章打錯了,是寫錯,倒不是真忘記,向大家報告並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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