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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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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21 19:25: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章 雲集朝陽城(上)
  
    風雪未怒,道路未阻,伴著緩緩飄落的雪花,一位手持錫杖、頭戴笠帽的老僧緩緩走出荒原,進入月輪國境,往一座並不高的山峰上走去。

    老僧行走的速度非常緩慢,比雪花飄落的速度慢,甚至似乎比雪融化的速度都要慢一些,他穿著草鞋的腳掌彷彿與地面粘結在一起,抬腳的時候似乎要將整個地面都扯起來,所以每走一步都顯得非常困難。

    他行走在雪上,雪層被扯起;行走在泥地上,黑色的泥土地被扯起;行走在青石鋪成的山道上,石面被扯起。被淺雪覆蓋的山道看似沒有任何變化,實際上積雪的深處結構一直在撕扯不安,發出極輕微的人類根本聽不到的簌簌響聲,甚至整座山峰都隨著老僧的行走在發著極低沉的呻吟。

    藏在山峰深處避冬的動物們能夠聽到這種聲音,在舔噬結塊髒毛的狼警懼地抬起頭來,躲在巢裡的喜鵲驚恐抬起頭來望向遠方,正在試圖啃穿一隻被凍死的鹿的鹿皮的山貓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老僧走到山峰頂上,望向南方。

    由山峰往南數十里,雪便停了,月輪國絕大部分的天空裡都沒有雪雲,千里之外的月輪國都城朝陽城,卻被厚厚的雲覆蓋著,遙隔千里相望,那片極厚的雲團,就像是無垠佛國中孤單而生的一朵花。

    老僧沉默看著千里之外的雲團,笠帽陰影沒有遮住的蒼老容顏上,緩緩顯現出非常複雜的神情,然後他握著錫杖的手微微一緊,把錫杖輕輕插進身旁的峰頂岩石間,對著遠方說道:「人在雲下。」

    錫杖與峰頂岩石接觸,就像是熱刀刺進了雪堆,寂然無聲便深入石中,錫杖的杖頭發出輕微的脆響,伴著老僧的這句話向著四面八方飄佛而去。

    老僧望著遙遠的朝陽城。說道:「對於人間這場浩劫,對於末法時代的來臨,佛祖涅槃之前留下棋盤淨鈴等諸多法器,為佛門弟子指明了道路,然而師兄你卻偏偏不肯走佛祖留下的道路,要走自己的路,這究竟是為什麼?」

    在峰頂沉默站立很長時間後,老僧嘆息說道:「師兄你當年自號歧山。我一直不明白究竟是何道理。經由七念轉述,才知曉原來取的是歧路之意,只是歧路多難行。我佛慈悲,怎忍見人間世冒險走一條歧路?」

    說完這句話,老僧把錫杖從雪巖裡抽出來。緩緩向峰下行去,看方向應該是準備去朝陽城,只是以他如此緩慢艱難的行路方式,用了百餘天時間才從天坑懸空寺走到荒原邊緣,那還需要走多久才能走到那片雲團下?

    「你行歧路,那我也只好走捷徑。」

    老僧走出峰頂範圍,便停下腳步,伸手在崎嶇泥濘難行的山道旁伸出錫杖,看動作似乎是在招車。只是在這等人跡罕至的偏僻山峰裡,哪裡能有馬車?

    ……

    ……

    今年冬天,月輪國都城朝陽城,連續處於陰雲天氣,即便落了兩場小雪,城市上空厚厚的雲層始終沒有散去。

    人世間,風雪陰晴本是尋常事。即便百日陰晦也不是很難以相像的事情,所以一開始的時候,這片雲層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冬意漸深,第二場雪散盡,朝陽城外的鄉野驟然放晴。一片清亮,朝陽城內卻依然雪雲密佈。才讓城中的人們生出一些不解。

    有不解便要求解,一旦開始進行有目的觀察,月輪國朝廷和普通居民們終於注意到了天空中那片厚厚雲層的詭異之處,有人想起從深秋某日開始,頭頂的這片雲層便再也沒有散去過,更多的人注意到,在城外晴朗的天空裡,每天都還有雲陸續不斷飄來,彙集到城市上空的雲層裡。

    雲層籠罩著朝陽城不肯散去,而且每天都在變得越來越厚,面積變得越來越大,這種情況太詭異。從秋天開始,月輪國各佛寺宣講冥王之女降臨,朝廷的海捕文書已經證明冥王之女正在月輪國,種種事情和朝陽城上空的這片厚雲聯繫在一起,頓時加深了民眾心中的不安與恐懼。

    朝陽城裡的人們自然生出很多猜測和不安,那片雲成了所有人觀察的重點,甚至成為月輪國國民們每天見面寒暄的最主要內容。

    「您昨天看見那雲了嗎?」

    「天天一仰脖子便能瞧見,還用專門去瞧?」

    「我是說昨兒從外面飄過來的新雲,您沒覺著今天這雲又厚了不少?」

    「沒瞧出來,昨兒我去租馬車了,昨兒的新雲挺大?」

    「特別大,我看見的時候,已經很近,怎麼也得比皇宮要大些。」

    「那可真不小,不過我前些天瞅見過一次打東邊來的新雲,嘖嘖,那陣勢,那氣概,感覺就像是唐人的千軍萬馬。」

    「您這比喻精妙,話說那冥王之女可不就是個唐人。」

    「您可別和我提什麼冥王之女,我膽小兒。」

    「您不是膽小,是心思細,租馬車這是預著要走吧?」

    「不走不行,這雲太古怪了,萬一哪天變成石頭一樣砸下來,我可頂不住。」

    ……

    ……

    雪雲摧城。

    城中的人們每天都會抬頭看很長時間,得頸椎病的越來越少;很多人開始祈禱,街巷間瀰漫著焚香的味道,各大寺廟的香火錢收的越來越多;有人已經在準備離開朝陽城,去鄉下親戚處暫時躲避些日子,車馬行的生意變得越來越紅火。

    緊張不安的氣氛隨著焚香漸漸濃厚,人們慌不擇路,開始向所有自己認為有效力的事物祈禱求福,無論石頭還是樹木,廟中的大師自然是最好的選擇,於是在短短數日內,便不知有多少府上的小姐被禍害。

    月輪國有無數佛寺,其中最著名的便是煙雨七十二台寺,朝陽城的白塔寺則在七十二寺裡擁有毋庸置疑的地位,在當前人心惶惶的情況下,白塔寺的香火自然最盛,每天前來拜佛祈禱的信徒,快要把這座佛寺給擠爆。

    白塔寺裡的各大佛殿都被信徒擠滿,即便是寺外都跪了無數民眾,有數十名信徒恭恭敬敬跪在寺門外某道石階前,不停叩首,顯得格外虔誠。

    那道石階引來這麼多佛門信徒跪拜,是因為當年白塔寺住持清晨時,在那道石階上揀了一個佛緣深厚的男嬰,那男嬰便是後來著名的道石大師,所以信徒們都認為那道石階上還殘留著道石大師的佛性,能夠帶來福澤。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搖了搖頭,牽著桑桑微涼的小手,擠過擁擠的人潮人海,向白塔寺裡面走去,心想當年曲妮瑪娣和寶樹私通款曲,生下道石這個私生子,自然是要送到白塔寺來,和佛緣這種事情能有什麼關係?

    桑桑穿著件淺色的棉襖,繫著厚實的圍巾,遮住了小半張臉,不知何時,頭髮被剪的極短,在額前斜分著,看著很是清爽,就像個俏皮的小男孩兒,別說只看過畫像,就算是看過她本人的人,也很難認出她來。

    「也許那道石階真能帶來福澤。」

    桑桑的聲音穿透圍巾,顯得有些嗡嗡的,就像是感冒後有些鼻塞。

    寧缺微微一笑,輕聲說道:「就算有福澤,也不可能落在我們的身上,可別忘了在長安城包子鋪前,是我一刀把道石的腦袋砍了下來。」

    桑桑說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們做的壞事太多,所以才會遭報應,早知道要學佛法,當初就不該對佛門大師們這般不恭敬。」

    寧缺笑著說道:「遇見道石的前一天,你第一次逃家,我心情非常糟糕,在雁鳴湖邊上憤怒了整整一夜,他還來惹我,自然是找死,還是你不好。」

    桑桑輕聲說道:「所以是我遭報應啊。」

    「如果真有報應,夏侯哪裡需要我去殺,早就應該被佛祖收了。無論道門還是佛宗,說到我書院總是會提到無信者這個稱謂,在他們看來,沒有信仰沒有敬畏,生命便很難充實,內心很難得到真正的平靜,然而在我書院看來,信仰和崇拜本來就不是一個東西,敬畏裡面那個畏字需要好好研究,」

    寧缺想著先前在寺外看到的那些叩首不止的信徒,想著小院旁邊那戶人家天天對著家裡的一株樹焚香祭拜的畫面,說道:「像月輪國自然是有信仰的國度,但信仰的東西太多,對未知的恐懼太深,這又算是什麼信仰呢?」

    低聲閒話間,二人已經走到白塔寺深處的正殿,佛殿裡依然人頭攢動,數百名信徒跪在蒲團上,聽著前方一位高僧講經。

    寧缺帶著桑桑走進佛殿,不動聲色地找到了一張空著的蒲團,那名被搶走蒲團的信徒,前一刻還在專心聆經,後一刻便發現自己站到了柱子後面,不由震驚無語,卻不敢大聲叫嚷,生怕被寺中高僧斷定自己不夠虔誠,才會得此下場。

    桑桑跪坐到蒲團上,雙手在身前合什,閉上眼睛,開始學佛聽經,神情恬靜而虔誠,因為剪短而顯得稍黑了些的髮絲,在額上緩緩拂動。

    她沒有聽那名白塔寺高僧的講經,只是在心裡默默頌讀著一段經文,她學的也不是殿前那座莊嚴的金佛,而是自己心裡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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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章 雲集朝陽城(下)

    找到冥王之女,拯救世界,拯救自己,這是如今世間所有人的想法,確定冥王之女藏身在月輪國,佛宗自然要除桑桑而後快。

    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寧缺卻帶著桑桑藏匿在朝陽城中,巡訪城內城外諸多佛寺,平靜地學佛讀經,這完全出乎道佛兩宗意料,也正印證了一句屢試不鮮的老話——最危險的地方便最安全的地方。

    與此相比,還有事情更顯奇妙。

    佛祖無數年前閱讀天書明字卷,得以眺望無數年後的將來,看到末法時代的永夜來臨,為此佛祖留下無數法器遺物,準備了諸多手段鎮壓冥王之子,從而讓人間從冥王巡示七萬世界的目光裡逃脫出來,然而只怕連佛祖都想不到,他留在人間的佛法,卻可以幫助桑桑暫時鎮伏體內那道陰寒氣息。

    佛殿內經聲陣陣,一股祥和慈悲的氣息,隨著信徒們的虔誠念禱,而漸漸瀰漫開來,桑桑閉著眼睛,雙手合什,神情恬靜虔誠,修著自己的佛,讀著自己的經,感受著身周那道祥和慈悲的氣息,微白的臉色漸漸回覆平常。

    白塔寺高僧講經完畢,信徒頌經業也結束,殿內蒲團上的數百人齊宣佛號,然而卻沒有散去,那位高僧開始引領信徒們進行祝禱。

    祝禱的內容很複雜,但如果仔細聽,其實只是兩件事情:一件事情是祈禱佛祖顯靈,幫助中原諸國,把野蠻血腥成性的荒人部落從荒原上趕走,第二件事情則是祈禱佛祖顯靈,趕緊找到冥王之女,然後把她鎮壓萬世不得翻身。

    祝禱結束,寧缺從殿外走了進來,走到桑桑身旁把她扶起。在朝陽城的佛寺甚至是街頭巷尾,都能聽到這種帶著恐懼意味的祈禱以及最惡毒的詛咒,他早已習慣,所以平靜。只是桑桑身為被詛咒的對象,情緒難免還是有些低落。

    寧缺帶著桑桑剛剛走出白塔寺,忽然聽著身後的重重殿簷間,響起悠揚的鐘聲,鐘聲連綿不絕,持續了很長時間,顯得很是莊重。

    「又是什麼大人物到了?」

    寧缺轉頭向白塔寺深處望去,心想能夠讓白塔寺響起這麼多道鐘聲相迎的人物。自然非同尋常。只怕不是懸空寺來人便是西陵神殿的強者。

    懸空寺的高僧或西陵神殿強者,這種時候出現在朝陽城,明顯只可能為了一個目的。他的眉頭微皺,心裡的警惕意味越來越濃。

    如果讓寧缺知道這些鐘聲的真實含義,他的警惕肯定會更加濃重。如果讓他有機會聽到鐘聲之後的那道聲音,他肯定會帶著桑桑馬上離開朝陽城。

    佛寺深處,鐘聲緩歇。一處偏僻的佛殿裡,白塔寺住持和幾名輩份極高的長老,恭謹跪在地面上,一個蒼老寧和的聲音在殿內不斷迴響。

    「人在雲下。」

    ……

    ……

    冬日將去,在世間很多國度,比如大河國或南晉,春意已經綠了大河兩岸。正處於重修中的瓦山爛柯寺裡,也有叢叢野花盛開。

    但還有更多的地方在苦苦等候著春天的到來,比如以往年份早就已經春意盎然的月輪國都城,因為雲層連蔽百日,氣溫相對較低的緣故,還處於最後的殘冬中,遙遠東北方向的荒原深處。荒人部落更是被嚴寒和背叛不斷傷害著。

    過去整整一年都處於極度動盪和血腥中的荒原,在稍微安寧了數十日後,再次迎來了慘烈不堪的戰爭,又有無數生命被冰冷地收割而走。

    深秋時分,荒人部落剛剛與左帳王庭達成結盟協議。雙方用各自部落的祖靈發下血誓,荒人部落元老會稍微放心了一些。正在謀劃來年春夏時節,與左帳王庭聯兵攻擊中原聯軍,然而荒人哪裡能想到,左帳王庭竟然敢背叛自己的祖靈!

    隆冬時節,左帳王庭悍然撕毀了墨水都沒有乾透的結盟協議,與西陵神殿聯手,接收了一大批來自草原的糧草輜重,然而帶領著中原聯軍,極為冒險的頂著嚴寒向北突進八百里地,偷襲了荒人部落第二大的一個部落聚集地。

    荒人雖說驍勇善戰,極為強悍,每個成年人都是天生的戰士,但畢竟人數太少,整整一年的戰爭,讓他們儲存的冬糧急劇減少,幾乎等於是半餓著肚子在戰鬥,面對左帳王庭騎兵與西陵神殿的聯軍偷襲,尤其是第一次大量投入到戰場上的修行強者的刺殺手段,荒人們再勇敢無畏,也只苦苦支撐了三天,便不得不留下數千具戰士的遺體被迫離開。

    左帳王庭與西陵神殿的聯軍,並沒有就此停下前進的腳步,他們知道荒人的生命力是多麼的強悍,戰鬥意志又是多麼的堅定,這一次千里偷襲,雖然成功地讓荒人部落的實力遭到了極嚴重的損傷,但如果不徹底把荒人打垮,誰都不敢保證明年或者說數年後,荒人部落又會強大到什麼程度。

    在那名戴著銀色面具的軍師激烈的要求又或者說冷酷的要脅下,西陵神殿聯軍,跟隨著左帳王庭的騎兵,繼續北上。

    來自燕國和南晉的幾名將領,震驚發現,西陵神殿似乎早就知道了那名軍師的真實身份,而且竟是對此人言聽計從,就像是左帳王庭那個昏庸的單于一樣!

    這場對於雙方來說都過於殘酷的嚴冬追擊戰,持續了五天的時間,被冰雪覆蓋的荒原地面上,四處遺落著中原人、蠻人和荒人戰士凍僵的屍體。那些屍體硬到兀鷲都不願意費力去啃食,在死亡之後終於能夠和平的相鄰而伴。

    慘烈冷酷的追擊戰進行到第六天清晨的時候,魔宗天下行走唐,終於瞞過了西陵神殿布在軍營外的十餘名陣師的眼睛,成功地突襲進了營帳。

    在風雪營帳中,唐沒有看到慌亂失措的各國將領,沒有看到驚恐尖叫的文書,看到的是早已準備好的數十名各國修行強者,還有那名坐在案後的軍師。

    那名軍師戴著銀色的面具,案上斟著兩碗清冽的美酒,露在面具外的臉頰神情寧靜自然,彷彿就像是等待一位賓客等了很長時間卻依然不焦慮的好主人。

    唐知道這個軍師是誰。環視帳內強者,說道:「看來如今的左帳王庭果然是你在說話,難道那些蠻子居然敢背叛祖靈,不過在我看來,無論你身上發生過什麼事情,你依然還是個怯懦的廢物,所以你永遠趕不上寧缺。」

    隆慶沒有接著唐的話繼續說,指著案上兩碗美酒平靜說道:「那年離開長安之後。我再也不飲酒。不是因為怕誤事,而是因為我找不到世間有什麼事情值得讓我飲酒而賀,直到我發現你可能來殺我。」

    唐問道:「被我殺死。確實是件值得慶賀的事。」

    隆慶搖了搖頭,平靜說道:「我已經猜到你會像殺夏侯一樣來殺我,既然你還是這麼愚蠢。我可不會像夏侯那麼白癡,惜取手下的性命,那麼你自然便會被我殺死,魔宗行走、荒人第一高手被我殺死,這當然是件值得慶賀的事情」

    「你死後,我會讓將領用槍插著你的腦袋,在陣前巡遊一番,雖說可能不會讓你們荒人的戰心有所撼動,但可以讓他們的腦袋變得更不好使。不再試圖繼續往北逃,那麼這一次的追擊戰便能變成最後的決戰。」

    他看著唐微笑著繼續說道:「你死後,魔宗便沒有了,荒人也就沒有了,如果我是你,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自己陷入險地,不過我還是要感謝你。我成為終結魔宗歷史的人,也將成為結束荒人的歷史的人,那麼在日後的史書上,無論是單劍闖魔宗的軻浩然,還是千年之前的唐國鐵騎。都必然在我的地位之下。」

    唐看著案後的隆慶,說道:「我承認你在戰場上的指揮很強。我也承認你的想法比我複雜,但你的層次依然太低,所以有很多事情永遠無法明白,不要說是千年之前的唐國鐵騎和軻先生,現在的你就連夏侯都比不上。」

    隆慶的眼睛微微亮了起來,說道:「還請解惑。」

    唐緩緩舉起自己的右手,緊握成拳,束著鐵拳的獸皮被繃的嘎吱作響,說道:「如果是伏殺,那麼你需要殺死我,如果今天你殺不死我,那就只能叫埋伏。」

    隆慶的眼睛變得愈發明亮,說道:「我知道你的實力很強大,為此我準備了很長時間,我想不出來,以現在的戰力對比,我有什麼道理殺不死你。」

    ……

    ……

    其夜風雪大作,營帳被撕扯成了無數條布索,拳風的聲音如雷般響起,明亮的劍光如電般穿梭,黑色的桃花盛開,然而斂沒。

    唐一雙鐵拳上的皮索,盡數崩斷,如鐵鑄般的身軀上,出現了無數道飛劍留下的傷口,渾身染滿鮮血,受了正常人難以想像的重傷,但最終他還是成功地闖出了連綿十餘里地的營帳,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這一役,左帳王庭精銳騎兵死了兩百人,十一名中原諸國洞玄上境的修行者被撕成了血塊,兩名左帳王庭祭司被震成了血沫,一名隱居宋國道觀多年的道門知命境巔峰強者,胸腹處被轟出一個沙缽大的血洞,難以瞑目地死去。

    隆慶的本命桃花,被一記簡單的鐵拳擊碎成花泥,他被遠遠擊飛,連連吐血,銀色面具和身上的黑色神袍被完全染成了紅色。

    在開戰之前,隆慶想不明白以當時的戰力對比,唐為什麼還有信心自己能活下來,在此役結束後,他撐著虛弱的傷余之軀,復盤推演了很長時間,依然想不明白,自己有什麼道理殺不死對方。

    正如唐說過的那般,如今的隆慶雖然境界已然攀至知命上境,雖然他謀算極妙,推算極為準確,但他依然遠遠不比上千年前的唐國鐵騎,比不上夏侯,更沒有任何資格能夠與軻先生相提並論。

    因為他的層次不夠,根本不懂像唐這樣的人,一旦陷入某種令自己瘋狂的局面中,往往會令敵人感到瘋狂,有時候根本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經此一役,聯軍強者死傷不少,銳氣頓挫,不得不停止對荒人部落的追擊,緩緩南撤。中原諸國和左帳王庭都開始緊張起來,這一次荒人部落損失極為慘重。不知有多少婦嬬兒童被殺死,卻沒有被聯軍完全消滅,以荒人的性格,一旦回覆元氣,必然要向左帳王庭和中原聯軍發起最血腥的報復。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從這場嚴冬戰爭裡獲得了最大好處的,是隆慶。

    通過與西陵神殿戰前的協議,左帳王庭拿到了很多利益。甚至從燕國得到了幾處很重要的資源。勢力急劇控張,而他對左帳王庭的控制,也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

    最重要的是。通過與西陵神殿的交流,隆慶察覺到神殿對於自己曾經的背叛根本毫不在意,而掌教大人甚至隱隱傳達了某些極重要的信息。

    在知守觀殺死半截道人。吸取對方功力,背叛昊天道門,出自西陵神殿的人,很清楚道門擁有怎樣恐怖的力量,所以對於西陵神殿的追殺,向來是他心底深處最大的恐懼,此時這種恐懼終於消除,他自然精神大振。

    只不過舊懼漸除,新懼又生。那夜風雪伏殺中,唐的形象給隆慶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和難以抑止的驚恐,他唯一能夠稍覺安慰的是,在那一役裡活下來的人裡,唐受了最重的傷,按道理肯定會死,就算他能活下來。在此後這段時間裡,也要專心養傷,不可能對自己形成具體的威脅。

    荒人肯定會展開血腥的報復,為了迎接真正的大戰,中原諸國都開始準備糧草輜重。集結部隊,這些年一直沒有參戰的南晉皇家騎兵。神殿護教騎兵都開始準備進入荒原,就連大唐兩大邊軍都開始做戰鬥準備。

    但即便如此,人間對月輪國的注視依然沒有弱上分毫,相反變得愈發嚴密,尤其是那些強者始終停留在這邊,根本沒有向荒原看上一眼。

    中原聯軍與荒人的戰爭,決定的是文明之間的勝負,而月輪國的事情,將要決定的是整個世界的存亡,孰重孰輕,誰都能夠想明白。

    很多天過去了,始終沒有人發現黑色馬車的蹤跡,懸空寺灑在東北荒原上的苦修僧們漸漸向著月輪國境裡行去,朝陽城北一百多里地外的一間禪寺中,懸空寺尊者堂首座七枚大師,正在佛前靜靜聆聽那道聲音。

    「人在雲中。」

    朝陽城上方雲層不散,早就已經引起很多修行者的注意,已經有很多佛道兩宗的強者,悄無聲息潛入城中,此時聽到講經首座的傳音,七枚再無任何猶豫,當天夜裡便趕到了朝陽城,進入了白塔寺。

    第二天清晨,西陵神殿神衛統領羅克敵,帶著十八名神衛也趕到了朝陽城,其時城外的湛藍天空裡正飄來一朵雲,匯入城上厚厚的雲層中。

    朝陽城上的雲層越來越厚,陽光穿行其間十分困難,所以顯得越來越暗沉,頗有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感覺,卻不知何時才會真的落下雪或是雨來。

    ……

    ……

    白塔寺內。

    七枚看著身前那名魁梧如山的男子,單手合什,緩聲行禮說道:「見過羅統領。」

    羅克敵沉默打量著身前這個看似尋常的中年僧人,目光落在這名僧人落在腿側、只剩下兩根手指的左手上,微微頷首便算是回禮。

    他是西陵神殿掌教最信任的下屬,雖然這兩年因為當初那件事情,被裁決大神官葉紅魚整治的有些辛苦,但他依然是神殿非常重要的大人物,一身境界早入知命境多年,實力強橫性情驕傲,所以即便面對來自不可知之地懸空寺的高僧,依然不肯表現的太過恭謹,甚至有些故作冷傲。

    七枚神情平靜自然,根本沒有任何變化,他早已修佛大成,哪裡會被這些外物而擾心境,說道:「聽聞裁決神座百日前已下桃山,卻不知神座現在人在何方?」

    羅克敵皺眉說道:「神座大人去了東北。」

    七枚輕聲嘆道:「如此這便不好。」

    羅克敵說道:「如果寧缺和冥王之女真在朝陽城,找出來殺了便是,有何不好?」

    七枚說道:「道門這次來的人太少,不知是因為觀主雲遊海外,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此次冥王之女現世,你們應對有些不妥。」

    羅克敵眉頭微皺,沉聲說道:「殺一個寧缺,哪裡用得了太多人……再說大師此言,莫非是認為我與十八神衛的實力太過低微?」

    七枚說道:「爛柯寺一役中,便是七念師兄和葉先生都沒能把寧缺和冥王之女留下來,統領大人何以認為就憑我們這些人便能留住他?」

    羅克敵想起書院大先生和二先生在爛柯寺裡整出的動靜,神情微凜,問道:「七念大師可能來?」

    七枚說道:「七念師兄在爛柯寺受傷過重,還在養傷。」

    羅克敵說道:「如此這般,那書院來人怎麼辦?」

    七枚說道:「書院來人,我懸空寺自有辦法,依然說的是寧缺之事。」

    羅克敵聲音微寒說道:「我道門來的人雖少,但朝陽城的人卻不少,若這是一場戰爭,何須恤命?掌教要我來問,若朝陽城裡死上數千人,能讓冥王之女死去,你們佛宗究竟做還是不做。」

    七枚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人間世是人們的家園,為了阻止這場浩劫,我想沒有人會不願意獻出自己的生命,那便請眾生出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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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21 19:32:35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2-11-21 19:34 編輯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三章 勺子,何時見勺子

    羅克敵想起這名中年僧人先前說到,如果書院來人,懸空寺自有辦法,忽然推測一種可能,難以置信問道:「難道講經首座會出手?」

    七枚平靜說道:「家師不會出手。」

    羅克敵震驚的不是因為懸空寺講經首座出手,雖然這這件事情本身就足以震撼整個修行界——他恐懼的是這件事情可能引發的後續反應。

    知守觀觀主及懸空寺講經首座,在道佛二宗裡基本上等同於神話裡的人物,根本沒有任何人膽敢挑戰、甚至哪怕是言語上稍有不敬。

    據說多年以來,只有夫子與他們分別戰過一場。這兩場戰鬥的結局很清楚。從那時開始,觀主便離了知守觀,遠遊南海,數十年未曾踏上陸地一步,而再也沒有任何人聽說過講經首座出手。

    據告訴羅克敵的那人推測,夫子在戰勝這二位大人物後達成了某種約定,無論人世間發生什麼事情,三人都必須保持旁觀的立場。

    之所以用據說,而不是傳說,是因為這個故事根本沒有流傳開來,除了三人的親傳弟子,只有西陵神殿掌教和劍聖柳白隱約聽說過這件事情。

    羅克敵雖然是西陵掌教最寵愛的親信,按道理也沒有任何資格知道,只是兩年前他在掌教大人殿前跪拜一夜,想要求娶葉紅魚,卻又擔心會得罪葉蘇、激怒知守觀時,掌教大人有意無意提起了此事。

    西陵神殿掌教乃道門在俗世裡的最高領袖,一言一行自有深意,不可能真的說漏嘴,據羅克敵分析,掌教大人應該是想讓自己安心,並試圖提高西陵神殿在道門裡的地位、甚至要與知守觀一爭高下的某種手段。

    羅克敵擔心的便是懸空寺講經首座出手,會破壞當年的約定,激怒夫子親自出手,如果夫子真的出手,佛道兩宗做的這麼多準備。豈不是會全部變成笑話?

    此時聽到七枚否認,他心情微鬆,又擔心被對方看出些什麼事情,轉身離開禪院,帶著十八名神衛離開白塔寺,向月輪國皇宮走去。

    七枚看著羅克敵魁梧的背影消失在重殿之中,雙眉微蹙。

    只是片刻唔面,他已經看出。這名西陵神衛統領的境界大概是在知命中境。而且是那種極為穩固的知命中境,實力非常強橫,應該在寧缺之上。西陵神殿派出此人,裁決神座也下了桃山,按道理來說。應該算是足夠重視,但他依然覺得有些問題。

    前些天,遙遠的東部荒原上傳來了一個消息,魔宗行走唐直闖軍營,身受重傷而遁,但也殺死了很多中原的修行強者,西陵神殿在那一役裡,最慘痛的損失,便是有一名隱居宋國多年的知命境巔峰強者死亡。

    知命境巔峰強者。整個修行界都數不出來多少,然而西陵神殿在宋國的道觀裡便能藏著一個,那麼道門潛在海面下的實力究竟有多強?

    而且如此尊貴的一名知命境峰峰強者,居然去配合聯軍冒險伏殺魔宗行走——西陵神殿在那邊的荒原上捨得投入如此大的力量,付出如此大的代價,而面臨滅世浩劫,西陵神殿在月輪國這邊投入的力量雖然也很大。相形之下還是顯得過於吝嗇,很難不引起懷疑。

    「被夫子那一棒子打的太痛,以至於到了這種時候依然不想直面書院?在你眼中,冥王之女如果是一碗粥,我懸空寺便是那把勺子。自已不想出手,想讓勺子自已把碗裡的粥盛出來……觀主你真是好算計。」

    七枚緩步走出佛殿。抬頭看著天空裡厚厚的那層烏黑色的雲,在心中默默想著。

    懸空寺加上西陵神殿來人,再有遍佈無數街巷的民眾,就算寧缺再如何厲害,也只有死路一條,然而……

    殺死冥王之女,拯救世間蒼生,書院再如何強橫不講道理,也不可能以此為藉口,對佛兩宗進行報復,可是一年前爛柯寺那場秋雨裡的故事,早已經證明,如果要殺死冥王之女,便必須殺死寧缺。

    殺死夫子的關門弟子,無論有沒有道理,無論當時是怎樣的局面,書院二層樓裡的人們,一定會找到屬於他們自己的道理,然後憤怒。

    七枚相信此事過後,修行界必然動盪,而親手殺死寧缺的人,就算像觀主一樣躲到南海上去,最終還是會被殺死。

    聽著前寺的經聲,看著頭頂的烏雲,他沉默很長時間,神情從憂慮不安變成堅毅平靜,喃喃說道:「我不入幽冥,誰入幽冥?」

    ……

    ……

    冬去春將至,一切如常,厚厚的雲層依舊懸浮在朝陽城上空,一動不動,街巷裡的焚香味道還是那麼濃,車馬行的生意一如往常的火紅,各官員富商後園裡依然能夠聽到唸經的聲音,只是偶爾會傳出某家小姐暴斃而死的消息。

    寧缺表面也很平靜,但內心非常焦慮,一直處於極大壓力之中,天空上厚厚的雲層,彷彿就壓在他的身上,壓的他有些艱於呼吸——他不知道那些越來越厚,越來越黑的雲代表著什麼,但隱約猜到與桑桑有關。

    暴露行蹤會後面臨的追殺,讓他更加不安,如果只是佛道兩宗修行強者的追殺,倒也罷了,他真正警惕的是,修行界會不會讓俗世裡的普通人也加入到這場戰爭中來。

    這裡指的不是海捕文書和軍隊的搜捕,而是指的那些真正的普通人,那些成千上萬、不可計數的整個世間的普通人。

    修行界向來有某個不成文的規則——修行者之間的戰鬥,要儘可能地避免波及到俗世生活,更要避免把普通人牽扯進來——然而追殺桑桑的戰爭干係到滅世的危險,寧缺相信佛道兩宗,肯定不會在意這些規則。

    與全世界為敵不可怕,與全世界裡每一個人為敵,才可怕,無論你走到何處,在做什麼,都將面臨無休無止的攻擊,那將是最可怕的事情。

    每時每刻都被一把勺子敲擊,永不止歇地被一把勺子調擊,那把勺子不會壞,無論你躲在哪裡,那把勺子都會找到你,然後向你的頭上敲雲。

    你就算不被敲死,也會被活活折磨死,除非你能把拿著勺子的人殺死,而現在人世間所有的人手裡都拿著一把勺子……

    難道你能把世間所有人都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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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四章 我家桑桑不可能這麼可愛

    「哪怕千萬人在前,我要去,那便去。」

    寧缺自言自語道。

    這是二師兄曾經轉述的小師叔的一句話,當時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潮澎湃,難以自已,渾身發熱。然而如今似乎真要面臨這種情況,他才明白這哪裡是這般簡單的事情。

    桑桑在用熱水燙腳,聽著這句話,微怔說道:「真有英雄氣概。」

    寧缺坐在盆前的小板凳上,低頭替她搓腳,笑著說道:「外敵入侵,邪道猖狂,你拿一把劍向千萬人衝去,無論你怎麼殺,那都是英雄,是英雄才能稱作英雄氣概,可我們現在是反角,是傳說中的大魔頭,拿把劍對著千萬人殺過去,那叫濫殺無辜,殘忍邪惡,和英雄可沒有什麼關係。」

    桑桑的小腳還是那般白,在木盆裡就像一朵潔白的蓮花,她看著寧缺用手不停揉著自已的腳,問道:「是不是英雄很重要嗎?」

    寧缺從肩上摘下擦腳毛巾,把她的腳從水盆裡抬出來,仔細擦乾,然後擱到自已膝上用手再次搓熱,又替她套上厚厚的棉絨襪子,說道:「你知道我,只要能活下來,向來不在意殺人,只不過殺人的時候如果能更酷些,自然更好。」

    桑桑把襪子的繫帶拉緊,從椅上轉身爬到床上,掀開厚厚的被褥鑽了進去,只把小臉露在外面,睜大眼睛看著寧缺,不解問道:「酷是什麼意思?」

    寧缺看盆中水溫猶熱,脫鞋把腳伸了進去,隨口應道:「就是面無表情的帥。」

    桑桑困惑問道:「面無表情怎麼帥?」

    寧缺說道:「二師兄那張死人臉你沒有見過?」

    桑桑若有所悟,說道:「二先生確實挺帥的……不過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這就叫酷,而且都是殺人,為什麼還要講究帥不帥?」

    「冷酷狂霸拽這種詞你沒有聽說過。自然不懂此中道理。別說殺人這種事情,哪怕是洗澡上茅房,只要願意都能帥到一塌糊塗。」

    寧缺笑著說道。他起身去屋外倒掉洗腳水。走回屋裡。忽然想起一件事,在行李裡摸了半天,掏出一個木盒。盒中有兩副用墨水晶製成的眼鏡。

    他取出一幅,戴到鼻樑上,然後走到床前,學著二師兄的模樣,面無表情看著桑桑,問道:「酷不酷?」

    桑桑看著他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接著她想到某件事情,看著眼前的髮絲。眉頭微蹙。秋天的時候,她的頭髮便被寧缺剪短了,看著很是清爽。但黑髮變短後很難繫住。嘗試了幾次用髮簪,也沒辦法阻止髮絲在眼前飄拂。

    她噘起小嘴。向上吐氣,把眼前的頭髮吹開,忽然沒頭沒腦說道:「你臉上這東西和那副眼鏡六先生一起做的?」

    噘嘴可能是在吹頭髮,也可能是表示某種不滿,委屈撒嬌。寧缺怔了怔,把墨水晶眼鏡摘了下來,說道:「這我哪裡還記得。」

    桑桑說道:「你一直把眼鏡藏在行李裡,怎麼不記得?」

    寧缺說道:「當時準備離開爛柯寺的時候,可是你把眼鏡從行李裡翻出來,然後扔給她的。」

    桑桑把被褥拉得更高了些,遮住因為生病而愈發清削的下巴,免得自已看起來太過尖刻,卻又故意扮著委屈模樣說道:「你把眼鏡放在行李裡,便是想著在爛柯寺可能會遇見山山姑娘,所以準備見面的時候給她。」

    最近這些天,桑桑偶爾會吃醋,發小脾氣,以寧缺以前的性情,只怕早就忍不住了,不過現在無論桑桑怎樣嗔怒,他都只是笑。

    因為他覺得這樣的桑桑很可愛。

    桑桑的短髮很清爽可愛,兩顆白白的門牙很憨拙可愛,假嗔時的小模樣很嬌媚可愛,睡覺的時候眉頭極蹙的樣子很可愛,吃飯的時候拿著兩根長長的筷子很可愛,無論她在做什麼或者什麼都不做,都是那麼的可愛。

    寧缺心情非常好,伸手把她的短髮揉的亂糟糟的,喝問道:「我家桑桑不可能這麼可愛,快說,你是哪個洞裡的妖女變得?」

    「我是冥王的女兒,本來就是妖女。」

    桑桑雙手抓著被沿,用力睜大眼睛,非常嚴肅認真看著他說道,然而終究沒能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顯得可愛到了極點。

    窗外傳來一聲烏鴉難聽的叫聲。

    寧缺輕拍她微涼的小臉,和聲說道:「我出去看看,你先睡吧。」

    桑桑說道:「小心些。」

    寧缺應了聲,推門進入小院,此時暮色已至,落日在西方緩緩沉下,紅色的光線照進朝陽城與天空厚厚雲層之間,泛著妖異的紅。

    他抬頭看著頭頂如同燃燒火海般的厚雲,搖了搖頭,然後離開。

    桑桑披好裘衣,爬出被褥,走到窗前,熟練地開始準備遮蔽光線,忽然看到天空裡那些燃燒的雲,正在拉簾的小手微微一頓。

    寧缺不知道那些雲代表什麼,只知道與她有關。她也不知道那些雲代表什麼,但知道那可能意味著自已的離開,甚至可能代表死亡。

    正如先前那句玩笑話——桑桑不可能這麼可愛。

    桑桑只是想在死之前的最後這段日子裡,把自已最可愛的一面展現出來,希望能給寧缺留下一些美好而不是悲傷的回憶。

    ……

    ……

    舉世皆敵。

    寧缺清楚,如果他和桑桑藏身在長安城,只怕早就已經被大唐朝廷找到,然後被殺死。幸運的是,他們藏匿的城市是朝陽城。

    月輪國的官府行動能力極為低下,談不上任何效率,那些虔心向佛的百姓,雖說對冥王之女恐懼憎惡,但也沒有誰會去除懶散的本性,幫助佛宗和官府四處尋找。

    正是因為這些原因,他和桑桑才能在這座城市裡藏匿了一整個冬天,然而如今既然心生警兆,那麼想來真到了要離開的日子。

    寧缺沒有出城,雖然他很想確認大黑馬和車廂是否安全。

    他直接去了皇宮後方的一片園林,順著白塔寺的壁牆,走到皇宮側門處,把身體隱藏在夜色裡,沉默地觀察傾聽了很長時間,為自已的計劃做最後的補充。

    然後他在朝陽城的大街小巷裡逛了一圈,手裡握著用舊布緊緊裹住的殘破大黑傘,以確定自已感覺到的那些強者氣息的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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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五章 殺意濃

    夜色初至,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往常喜歡在街邊一面蹲著吃飯一面與鄰居聊天的月輪國國民,不知道是畏懼頭頂的雲層,還是冥王之女的傳聞,紛紛躲回自已的宅院,街道顯得有些冷清。

    只有官府的差官在四處巡查。

    朝陽城的守衛比去年秋天剛到時要顯得嚴密了很多,但寧缺相信要帶著桑桑溜出去問題不是很大,只是先前他手握大黑傘散開念力感知,發現朝陽城裡的強者數量多了不少,更令他警惕的是,月輪國朝廷明顯加強了對朝陽城內部的搜索,街頭巷尾到處可以看到軍士,難道說佛道兩宗已經確認自已和桑桑在朝陽城裡?

    看來這次是真的要離開了,只是去哪裡呢?

    如果寧缺只是一個人,他早就會離開朝陽城,無論回書院還是去別處飄零,他都有自信,不會被佛道兩宗發現自己,然而如今他帶著重病未癒的桑桑,實在是不敢貿然行事。

    在朝陽城裡住了百餘日,始終沒有看到大師兄的蹤跡,大師兄似乎根本沒有來過這裡,這讓他猜測,道佛兩宗可能用了某種方法,而他也沒有辦法去仔細尋找,因為隱匿行蹤最重要的一點,便是要斷絕與外界的任何聯繫。

    不放心獨自留在院中的桑桑,寧缺的察探工作很快便結束,他一面在在腦海裡不斷加深著剛剛繪製出來的地圖,一面向小院走去。

    在離小院約數十丈外有條極不起眼的小溪,溪畔生著些青樹,他走到一顆樹下,看著小院方向,確認桑桑沒有任何問題,在樹畔坐了下來,疲憊低頭。

    一個秋天在爛柯寺,一個秋天在荒原,然後來到朝陽城,整整一百多天的時間。他都處於極度的緊張和焦慮之中,雖然身體能夠得到休息,精神卻沒有放鬆的機會,哪怕只是剎那時間的放鬆都沒有。

    從小時候離開長安城開始,他便一直在生死邊緣掙扎,無論在岷山還是在荒原,都經常處於精神緊張的狀態裡,但那時候的緊張。總有舒緩的機會。無論是飲酒還是在火堆旁高聲歌唱,然而如今他和桑桑是這樣的孤單,面對著整個世界排山倒海而來的壓力。根本找不到任何渲洩壓力的機會。

    寧缺以為桑桑察覺到自已精神的異樣,才試圖用可愛和閒話鬥嘴讓自已放鬆下來,他也極為配合。然而卻依然無法改善他當前的精神狀態,腦海裡那根弦崩到今天已經崩到了極致,隨時可能斷裂。

    他從溪畔揀起一塊石頭緊緊握住,然後緩緩用力,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才鬆開手掌,掌心的那塊石頭已經被壓成了幾截石礫。

    然後他站起身來,對著那棵青樹重重地捶了一拳。他想學著記憶深處某篇文章裡寫的那樣,用這種方式來排解沉重的壓力,如此回到小院後。才能用最平靜的神情、最溫和的態度,面對病中的桑桑。

    現實與理想總是有差距的。

    寧缺看著身前的青樹,看著自已悄無聲息陷進青樹堅硬樹幹裡的拳頭,眉梢微微挑起,嘴唇微分,看著不出來是哭還是在笑。

    回到小院時,他已經回覆了平靜。摸黑鑽進被褥,抱著桑桑微涼的身子,把臉靠在她的頸後,深深嗅了一口,說道:「趕緊睡吧。」

    桑桑感覺頸後有些微濕。轉過身看著他的眼睛,但在他的眼裡除了平靜和溫暖。沒有看到別的任何東西,低聲問道:「你哭了?」

    寧缺微笑說道:「這麼多年你什麼時候見我哭過?」

    桑桑把頭埋在他懷裡,說道:「是不是先前提到山山姑娘,讓你想起那些事情,愈發覺得後悔難過,所以傷心?」

    這是這些日子兩個人經常做的事情,但寧缺這時候沒有心情,所以他只是沉默把她摟在懷裡,輕輕撫著她的背,傳達著掌心的溫暖。

    桑桑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說道:「我很笨吧?」

    寧缺問道:「哪裡笨?」

    桑桑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本來就不可愛,卻想裝可愛哄你開心,裝的很難看,有時候甚至裝成了無理取鬧。」

    寧缺看著她說道:「你本就是可愛的。」

    桑桑低聲說道:「哪裡可愛呢?」

    寧缺說道:「你是我唯一可以愛的丫頭,所以可愛。」

    桑桑微笑說道:「好肉麻,好酸。」

    寧缺也笑了起來,說道:「這句話是皮皮教我的。」

    桑桑還在笑,但不知何時淚水已濕了臉頰。

    寧缺伸手把她臉上的淚水彈掉,說道:「從五歲之後,就沒怎麼見過你哭了。」

    桑桑說道:「前些年哭過一次,離開老筆齋那夜。」

    寧缺說道:「以後不要哭了。」

    桑桑低頭,輕輕嗯了一聲。

    寧缺的雙唇落在她光潔的額頭上,然後下移,落在她的唇上。

    桑桑微睜著眼睛,微張著嘴唇。

    寧缺用力地抱著她,安靜而專注地親著,彷彿要把她瘦小的身子,完全壓進自已的身體裡,只有這樣,才能不讓她被別人看到,然後奪走。

    桑桑今年一十六,雖然瘦弱,畢竟已經長成一個少女,自有迷人處,寧缺的手伸進她的衣襟,輕輕撫揉。

    桑桑低聲說道:「我們生孩子吧。」

    「等你病好。」寧缺看著她彷彿透明的眼眸,說道。

    「如果病永遠好不了怎麼辦?」

    「過兩天我們就要離開朝陽城,找到安全的地方再說。」

    「可是哪裡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書院?」

    「如果不能回書院,那麼沒有人的地方,便是安全的地方。」

    ……

    ……

    天空中的那片雲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厚。

    雲層投下的陰影,已經把大半個朝陽城都籠罩進去,當朝陽升起的時候,朝陽城迎來極短暫的片刻晨光,然後隨著太陽升到雲層之上,城市再次陷入陰晦的天氣之中。

    從昨夜開始,便有數千名月輪國軍士在佛宗苦修僧的帶領下,沿著每條街道搜索雲層之下的朝陽城,這次搜索進行的非常仔細,沒有任何人敢於馬虎大意,每家每戶都被敲開,水缸糧窖之類的地方都沒有放過,只有在裡正和三戶鄰居的確認下,沒有外人居住,才會在門上貼上一張紅紙表示沒有問題。

    被雲層陰影覆蓋的朝陽城面積雖大,但被這麼多人挨家挨戶搜索,逐步排除嫌疑,總有某個時刻,能夠找到藏在雲下的那兩個人。

    那個時刻的到來,比所有人預料的都更要早一些,無論是懸空寺七枚大師還是羅克敵和他的十八名西陵神衛,都沒有想到。

    一名來自懸空寺的苦修僧,正帶領著十幾名軍士沿著一條小溪搜索,忽然間,在他身前的一株枯樹上,出現了一隻黑色的烏鴉。

    苦修僧看著烏鴉微微皺眉,伸手輕揮,意欲把它驅走,然而黑色烏鴉卻顯得毫不懼人,反而衝著他極為淒厲地嘎嘎叫了數聲。

    數聲鳴叫後,那只黑色烏鴉離枝而起,在苦修僧頭頂繞飛三次,然後向著小溪上游飛去,飛出約十餘丈距離,便落在另一株樹上,又嘎嘎叫了兩聲。

    世間修行者基本上都是昊天信徒,佛宗弟子拜的雖然是佛,對冥冥中的那些事情深信不疑,看著那只黑色烏鴉的異狀,苦修行僧神情漸凝,示意那十餘名軍士在原地搜索,然後自行隨那只黑色烏鴉向小溪北面走去。

    走出約數里地,大概已經走過了五六道街巷的距離,那名苦修僧眼看著那只黑色烏鴉飛入溪畔數十丈外的一間小院裡,神情微變。

    緊接著,苦修僧的目光落到身前一株青樹上,在堅硬的樹幹上看到了一個清晰的拳洞,眼瞳驟縮,神情大變。

    他忽然想到,如果小院裡真是傳說中的那兩個人,自已因驚懼而禪心不寧,只怕瞬間便會被對方感知,一念及此,他竟是收凝禪心,平心靜意,把所看到所猜到的一切,都強行從腦海裡驅逐出去。

    苦修僧雙手合什,面無表情,不思不想,就像個渾渾噩噩的泥胎塑像般,緩步自溪畔離開,穿過窄巷,循著意識深處的本能,向著某處行去。

    他保持這樣的狀態走過數條街巷,無論是同門的師兄弟的呼喚,還是軍士異樣的眼光,都不能讓他停下腳步,直到緩步走進白塔寺。

    白塔寺的鐘聲,讓這名苦修僧從無識狀態裡清醒過來,看著圍過來的同門,他眼神裡一片惘然之色,然後驟然清醒,現出無窮驚恐,噗的一聲吐出血來,虛弱說道:「找到了。」

    ……

    ……

    羅克敵看著遠處那座小院,魁梧如山的身軀沒有絲毫顫抖,如岩石般的臉頰上沒有任何情緒,眼眸裡熊熊燃燒的戰意卻似乎要將看到一切事物都焚成灰燼。

    十八名西陵神衛,身披紅色大氅,神情肅然站在他身體兩側,背著神賜長刀,看刀鞘的寬度,便能想見這些神賜長刀是多麼的沉重。

    七枚大師站在羅克敵身旁,靜靜看著遠處的小院,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誰能想到,冥王之女會藏身在朝陽城裡?」

    兩名強者站立的位置,和小院隔著兩條街。這所以保持這個距離,是因為他們身上的殺意太濃,濃到以他們的境界都無法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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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22 19:27: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六章 山倒瀑亂,堤毀河溢

  羅克敵面無表情說道:「我們現在這樣站在這裡,有什麼意義?等著寧缺出來,還是等著寧缺離開,如果只能看著,我為何要千里迢迢來月輪國看,如果看是為了出手,我們為什麼不出手,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等著?」
 
  七枚大師平靜說道:「我佛慈悲,亦有金剛怒容時,既然來看,自然不是看著他們離開,而是要看著冥王之女死去,至於等待……整個人間已經等了一年多時間,再多等片刻,又算得什麼?」
 
  羅克敵說道:「等誰?」
 
  七枚說道:「等講經首座入城,按路程算,應該已經快了。」
 
  羅克敵神情微凜,心想昨日你才說講經首座不會出手,為何此時卻說首座正在入城?不由聲音微寒說道:「憑我們這些人,寧缺不可能出得了朝陽城。」
 
  七枚抬頭望向羅克敵的眼睛,微微一笑說道:「你有沒有發現,從我們在白塔寺知道寧缺藏在這間小院開始,我們之間的對話便多了起來。」
 
  羅克敵雙眉微挑,沉聲說道:「那又如何?」
 
  七枚嘆息一聲,說道:「這說明我們現在都有些緊張。」
 
  羅克敵說道:「你是懸空寺尊者堂首座,我是西陵神殿神衛統領,無論實力還是境界都在寧缺之上,更何況掌教大人和講經首座挑中你我來誅殺冥王之女,你我都明白那是何種道理,寧缺即便是夫子的親傳弟子,又如何能逃出生天?」
 
  七枚緩聲說道:「解釋的越多,便越代表緊張,我願意承認,因為這並不丟人,按人間世的時間算,寧缺入知命境不過數月時間,依道理,不可能勝過我們,但你也應該清楚,從他勝隆慶皇子入書院二層樓,再到後來發生的很多事情,你都應該清楚,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你很難找到什麼道理。」
 
  然後他繼續說道:「最關鍵的是,冥王之女雖然重病未癒,身體孱弱,但真到了最後那時刻,你怎能確定,她不能綻放出長安雪湖畔的那抹光明?」
 
  羅克敵沉默,覺得自已的心緒有些微躁,深吸一口氣,這口氣呼吸的極為霸道,他的胸膛就如在平原間崛起的一座高峰般,鼓了起來。
 
  就在這時,他神情驟變,遠處的小院依然安靜1他沒有看到任何人,也沒有看到任何動靜,但他感受到了極為強烈的危險!

  羅克敵一聲厲嘯,右腳重重跺向地面,跺的地面的土地片片碎裂,藉著巨大的反震力量,毫不猶豫地猛然向後倒下。
 
  此時還要發出一聲厲嘯,是要警告身邊的眾人,更是因為他此時正深吸了一口氣,胸腹間積滿了無數空氣,如果不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這些空氣渣洩出去,那麼他根本無法獲得最快的速度,一旦遇襲極有可能散氣重傷!
 
  就在羅克敵嘯聲響起的同時,遠處小院的木門上忽然出現了一道極為渾圓的小洞,那洞不過三指寬,看不到任何木屑濺飛,悄無聲息出現地異常詭異!
 
  黝黑而鋒利的鐵箭,無視時間,穿掠數十丈的距離,來到羅克敵的身前,寧缺正是看準羅克敵深吸一口氣的那瞬間發箭,哪裡會讓他避過去。
 
  黝黑的鐵箭,射中羅克敵左肩!
 
  明明只是一枝箭,產生的效果,卻像一隻大錘從天空落下,砸在一座巍峨壯觀的山峰上,發出一聲有如雷霆般的巨響!
 
  羅克敵大氅下的盔甲上,驟然出現一道極為強大的符意,盔甲表面閃爍起極細的金線,試圖把這枝鐵箭擋在盔甲之外!
 
  他身上這件盔甲,是西陵神殿神符師與南晉工部攜手打造的神符盔甲,即便整個西陵神殿,像這種等級的盔甲也只有三副,比當年夏侯身上的那副盔甲也只稍弱數分,如果不是掌教大人寵信於他,他根本沒有資格穿在身上。
 
  羅克敵之所以對寧缺態度輕蔑,便是因為他相信,寧缺最強大的武器元十三箭,根本無法對自已構成任何威脅。
 
  然而就在小院門上還沒有詭異出現那個細圓箭洞之前,在他剛剛感知到那股強烈危險意味的的時候,他便知道自已錯了。
 
  凜冬之湖時的寧缺,不過是洞玄上境,那時他手中的鐵箭,便能射的夏侯狼狽不堪,後來又在紅蓮寺前,射得隆慶連爆本命,如今他已經晉入知命境,鐵箭甚至能讓七念和葉蘇這種人物都感到有些忌憚,更何況是羅克敵?
 
  鐵箭狠狠地刺進盔甲裡,箭尾高速顫抖,鋒利的箭簇不停旋轉,在泛著金光的神符盔甲上生生撕出一道箭洞,然後繼續絞碎羅克敵的護體真氣,猛然深入!
 
  羅克敵重重地掉倒在地面上,就像一座山峰垮塌,濺起無數煙塵。
 
  他的盔甲上出現了一道恐怖的大洞,盔甲洞內血肉模糊,甚至可以看到白骨,從無數鮮血從血洞裡像瀑布般噴湧而出!
 
  身為西陵神殿統領,數十年來,他不知經歷過多少次的戰鬥,擁有無比豐富的戰鬥經驗,所以才能在寧缺發箭之前,提前感知到那道危險的預兆,強行嘯氣而出,如玉山垮塌,才沒有讓那枝恐怖的鐵箭射中自已的心窩。
 
  即便如此,這位驕傲不可一世的西陵神殿大人物,依然還是受了重傷,如果他不是最強悍的武道修行者,如果不是穿著掌教大人賜予他的神符盔甲,哪怕只是左肩中箭,想必左臂也會斷裂,今日再無再戰之力。
 
  羅克敵躺在地面上,魁梧的身體四周全部是被砸濺而起的石塊泥土,看上雲就像座傾倒的山峰,左肩噴湧的鮮血,就像山峰裡亂流的瀑布與溪河。
 
  他看著天空裡那層厚厚的烏雲,臉色變得極度蒼白,眼眸裡流露出極為狂暴的戰意與怒意右手重重一拍地面狂吼一聲彈了起來,向著遠處那座小院衝去。
 
  元十三箭的威力超過了他的想像,但畢竟沒有射死他,他相信只要自已一旦動起來,小院裡那人便無法瞄準自已頭臉之類的要害,那麼只要自已能夠撐過這百餘丈的距離接近小院,便一定能殺死那個可惡的傢伙!
 
  十八名西陵神衛手握刀柄,跟著羅克敵向那座小院衝了過去,陰雲之下只見紅氅飄飄,聲勢極為磅礡驚人看上去就像是千軍萬馬一般!
 
  如一座山峰般向小院砸去的羅克敵,還有緊緊跟隨在他身後的十八名西陵神衛,並沒有遇到想像中的恐怖的鐵箭狙擊。
 
  因為場間有人的反應要比他們快很多,速度也要快很多,就在羅克敵厲嘯剛剛迸出唇間,小院木門上詭異出現箭洞的那瞬間,七枚大師便動了。

  他腳上的草鞋驟然間崩裂成無數碎塵,身體拖出一道殘影,數息之間便掠到小院門前,身法之快竟是有若荒原上的狂風,令人震驚無比!
 
  先前那一刻,七枚聽到羅克敵的厲嘯聲後並不能確認第一枝鐵箭的目標是羅克敵,但他依然沒有躲避,反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掠向小院。
 
  這確實是極為冒險的賭博,但只要靠近小院,拉近彼此間的距離,那便可以對手最強大的元十三箭失去大部分的威力,七枚為了殺死冥王之女,不惜己身墮入幽冥,面對這麼好的機會,哪裡會畏懼於賭上一場?
 
  七枚掠至小院門口,赤裸的雙足重重踏在門前石階下,踩出道道裂痕,身體驟止,然後毫不停歇,行雲流水般一拂僧袖,擊向院門。
 
  在一般人看來,修行者最強大的便是馭劍之術,能隔極遠距離進行攻擊,然而真正修行至高處的那些修行者,有不少人不約而同地回歸自身,無論南晉劍閣,還是懸空寺的苦修僧們,都是如此。
 
  七枚的僧袖看似尋常,實際上挾雜著無數天地元氣,一拂之下,威力有若巨石砸出,喀喇聲響裡,木製的院門驟然碎成無數塊,向著院內激堊射而去。
 
  這記僧袖非常老道,就算寧缺在院門後手執鐵弓準備射出,面對著無數片激堊射而來的木屑,也只能暫時避開,只需要爭取到這段時間,七枚便能近身。
 
  就在這時,院門右側方的院牆忽然垮了!數十塊磚頭如雨般墜落濺飛,磚縫裡塗抹的舊年灰泥,更是被震成瞭如煙如霧般的細塵!
 
  寧缺的身影從磚雨塵霧裡掠出,雙手緊握朴刀,閃電般斬向七枚後背!
 
  此時七枚的僧袖剛剛收回,院門變成無數碎屑正在激射,然而不要說是身在局中的他,即便是正如猛虎般撲過來的羅克敵和十八名西陵神衛,都沒有想到,寧缺居然不在院門後面,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破牆而出!
 
  沉重的朴刀在高速劃破空氣,卻因為速度太快,竟讓刀身與空氣摩擦而響起的淒厲聲,都被斂沒在刀勢之中,顯得那般幽寂,再加上朴刀灰暗的刀身帶起的那抹陰暗刀影,讓人感覺這一記刀根本不是來自人間,而是來自冥間。
 
  鋒利的朴刀斬落在七枚的後背上,發出一聲如中敗絮的怪異聲響!七枚的後背神奇的劇烈顫動起來,背上的肌肉彷彿都擁有了自已的生命,有的地方開始放鬆,有的地方開始緊繃,而這些肌肉的力量合在一處時,則變成一道能攔千年洪水的艱固大堤,要把像洪水般衝擊自已身體的那把朴刀夾住或者說擋開!
 
  寧缺感受到了從刀柄處傳來的奇異力道,但哪裡會理會,大喝一聲,浩然氣噴湧而出,朴刀切開那些怪異的力道,從僧人的頸部一直拖到腰間!
 
  嘶啦一聲!七枚的僧衣破裂,僧衣之下出現一道極深的傷口,鮮血就像漫過堤岸的洪水般,從那道恐怖的傷口裡溢流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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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七章 吹笛未聞聲,傘下是何人

    刀鋒在七枚大師的後背上拖行,在極短的時間內,響起很多聲輕微的刀鋒與骨頭磨擦的聲音,可以想見七枚遭受到多大的痛苦。

    然而七枚臉上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平靜到了極點,彷彿寧缺手中的朴刀,切割的不是自已的身體,而是在切割著溪畔的樹皮,便在寧缺刀勢的那瞬間,他轉過身來,任由鮮血在空中甩出一片血扇,伸出雙手拍向寧缺的面門。

    寧缺不知道這名中年僧人是誰,所以先前元十三箭選擇射向他認識並且警惕的羅克敵,但既然這名中年僧人有資格與羅克敵站在一起,必然是佛宗的大人物,甚至極有可能是懸空寺裡像寶樹大師這樣的強者。

    所以他出手沒有任何保留,即便朴刀砍中對方後背,也沒有放鬆警惕之意,極敏銳地注意到,自已手中的朴刀雖在這名僧人的背上留下一道極慘烈的傷口,但刀勢終究被先前這名僧人詭異的顫抖防禦化解了不少,刀鋒切開的都是皮肉,卻沒有能夠砍斷對方的骨頭,更沒有傷到對方的內腑。

    既然如此,這名中年僧人的反擊自然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便在那兩雙微瘦而像樹枝般的手掌襲向自已面門時,他早已做出反應,手中朴刀自低空撩起,從左方橫直平削,挾著磅礡的浩然氣,再次砍向對方的身體。

    刀鋒破空嗚嘯,聲音極為淒厲,雖然發出了聲音,但比起破牆而出的第一刀,威力也小不了多少,七枚臉上的神情愈發寧靜,拍向寧缺面門的兩隻手掌。忽然在空中散開。如牧童吹笛一般向兩端伸去,便要去向自已雙眼而來的刀鋒。

    寧缺微凜,他不相信這名強大的中年僧人是個白癡。那麼對方既然敢用空著的雙手來捉自已的朴刀,自然那雙手非同一般。

    在電光火石間,他的目光捕捉到這名中年僧人的雙手邊緣。泛起金色的光澤,不由瞬間想起爛柯寺裡,寶樹大師那只曾經變成金掌的左手——當時寧缺一箭射出,寶樹大師左手彷彿鍍金,硬接了一記元十三箭,然後碎裂。

    回憶起當時情景,寧缺相信這名中年僧人絕對無法用一雙手掌,便接住自已挾著浩然氣的全力一刀,刀勢毫無滯礙。反而更加渾然厲狠,平直繼續砍了下去!

    啪的一聲輕響,七枚大師的右手尾指觸到了朴刀的刀鋒上。寧缺只覺得一道強大的力量。從刀身傳到刀柄,然後再傳到自已的手掌!

    又是數聲輕響。七枚大師右手剩下的四根手指,像吹笛按孔般,依次落在刀鋒之上,看似風雅脫俗,實則快若閃電!

    當七枚大師右手的五根手指,全部落在刀鋒之上時,掌緣的金光之色驟然增濃,然後在極短的瞬間內消失,看不出任何異樣。

    五道雄渾的力量,隨著這五次指壓,盡數灌注進朴刀沉重堅固的刀身中,然後襲向寧缺的身體,刀身嗡嗡作響,他的身體微微顫抖。

    寧缺體內那滴浩然氣凝成的晶瑩水滴,彷彿感受到了某種威脅,竟是沒有等待念力召引,便急劇地旋轉起來,把無數浩然氣輸送到雙臂之中中,讓他的雙臂變成鐵鑄一般,握著刀柄繼續橫切,刀勢強悍到了極點!

    此時,鋒利的刀鋒距離七枚大師的臉頰只有數寸的距離,而也正是在此時,他的左手也終於觸到了寧缺刀身上。

    七枚大師的左手只有兩根手指,拇指和食指,兩隻手加在一起只有七根手指,一旦攤開,便像是七枚青桃,所以大師法號七枚。

    雖然只有兩根手指,但卻比世間絕大多數人的兩隻手還要好用,還要強大,這與經常使用無關,只與禪心堅定和過往的故事有關。

    七枚大師左手的大拇指落在刀鋒上,沒有被割出血口,用的不是右手按孔的姿式,溫柔抬著刀身,就像是仔細而慎重地承著一枝竹笛。

    就在那根拇指輕輕抬住刀鋒的一瞬間,寧缺感覺到一道強大的力量,像數十丈高的潮水一般,順著刀身便向自已拍了過來。

    他的身體劇烈顫抖,就像潮水裡礁石上的青苔,不知何時便會被沖走。

    七枚大師最後一根食指也落在了刀鋒上,與拇指呈相反的方向,抬住刀鋒的另外一側,依然是承笛的動作,輕柔而平靜。

    此時刀鋒距離他的臉,還有一寸的距離,但再難以寸進,這位懸空寺的高僧七根手指承按朴刀,就像舉著一枝竹笛,準備低首輕吹。

    畫面很雅緻,但實際上很凶險。

    一道更加兇猛的潮水,緊隨著第一道潮水,向著岸邊的黑色礁石拍了過來,擊打得礁石上的青苔瑟瑟發抖,已經開始剝離。

    寧缺只覺胸口一陣撕裂劇痛,氣海竟有動盪的徵兆,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噴出的鮮血化作血霧,隨之而起的還有他的一聲厲喝!

    寧缺將體內的浩然氣盡數逼將出去,一道極為艷麗的金色光輝,從朴刀刀身之上噴薄而出,瞬間把血霧焚淨,擊向七枚的臉。

    七枚閉眼,一道清淡的佛息,在身前垂落。

    寧缺手中朴刀噴出的昊天神輝,在極短的時間內,把那道佛息淨化一空。

    七枚向後退了一步,但他的雙手依然輕拈柔承著朴刀,不肯鬆開,於是不再是捧笛欲吹的姿式,而像是頑皮的牧童想要從同伴手中把笛子搶過來。

    寧缺當然不會讓這名強大僧人把自已的朴刀搶走,左手尾指悄無聲息地彈出,他施放速度最快的一道火符,便在二人身間燃燒而起。

    符師施符往往需要一段時間,除非是不定符,七枚沒有想到,寧缺施出這道火符的速度竟是如此驚人,不得不鬆開手指,向後再退一步。

    從長安城到朝陽城。寧缺這輩子寫的最多的符便是火符。用的最多的符也是火符,因為桑桑懼寒。所謂熟能生巧,說到施放火符的速度。不要說是當年的莫山山,即便是顏瑟大師復生,也沒有辦法與他相比。

    那張火符變成兇猛的火球。在他與七枚身間猛烈燃燒,就像是一個球狀的閃電,顯得格外恐怖,但真正恐怖的,其實是寧缺施符同時做出的那個動作。

    他向下蹲去。

    當七枚鬆開手指後退的時候,他手中的朴刀重獲自由,便隨著他的下蹲之勢,沉重一挫,擦著七枚的腰側。在大腿與腹部之間狠狠地砍了下去!

    嘶的一聲響,七枚僧衣驟裂,腹股溝間出現一道極深的刀傷。雖然在刀鋒臨體那刻。他還是用那種神奇的方法,卸掉了大部分的刀勢。但寧缺選擇那處落刀,自有深意,腹股溝裡血管極多,稍一破裂,血水便噴湧而出!

    七枚大師的下半身瞬間被血水打濕,那些從腹股溝處源源不斷噴出來的血水,開始順著赤裸的大腿下淌,加上被火符燒焦的眉毛,看上去極為悽慘。

    看著悽慘並不代表失去戰鬥力,普通的修行者如果中了這兩刀,尤其是第二刀,必然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但看先前第一刀,這名中年僧人說不定還有手段,所以寧缺毫不猶豫,雙手握著刀柄,以身相投,便向對方的小腹狠狠紮了下去!

    如此狠厲的刀法,尤其是這一刺,他用上了劍聖柳白的大河劍意,哪怕七枚是懸空寺尊者堂首座,也依然無法避開,只看能不能活下來。

    對於寧缺來說有些不幸的是,今日佛道兩宗伏殺桑桑和他,中年僧人自然不可能是單身前來,場間還有羅克敵和那十八名西陵神衛,更令他感到有些遺憾的是,羅克敵身形魁梧,卻擁有超出他計算的速度。

    就在他手中的朴刀剛剛刺破中年僧人小腹之時,羅克敵的劍到了。

    羅克敵的劍很特殊,和普通的劍比起來,要粗很多倍,如果不是金光燦爛,劍鋒若寶石泛光,又有符線閃爍,看上去就像是一根鐵棒。

    當那把劍朝著寧缺後背斬下來時,被煙塵鮮血變得有些昏暗血腥的小院前,驟然前變得無比光明,金色的劍彷彿散發著一股奢靡的氣息!

    寧缺此時的姿式是半蹲,感知著身後襲來的勁風,根本來不及閃避,倉促回刀,然後一屁股坐到地下,護住自已的後背,然後舉刀相迎。

    他的朴刀經由書院四師兄設計,六師兄精心打造,由三刀合一,最是沉重堅固,然而看上去,竟似還沒有羅克敵的劍更重,至於暗沉光滑尋常的外表,和羅克敵光華奪目的劍比起來,更像是垃圾。

    樸實的朴刀與華麗的金劍,終於相遇!

    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煙塵大作!

    街巷盡頭月輪國的軍士,只覺腦中嗡的一聲,雙腿發軟倒了下去。

    寧缺臉色微白,握著刀柄的雙手劇烈的顫抖,至於他坐著的地面,早已如蛛網一般裂開,無數磚石與沙泥,噴灑的到處都是。

    羅克敵暴喝一聲,持劍再砍!

    寧缺舉刀再迎,只覺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順著朴刀,壓向他的身體,似乎非要把他壓進破裂不堪的地面,才肯罷休!

    此時寧缺坐在地面,處於極度被動的劣勢,縱使能把手中一把朴刀舞的風雨不透,卻也只能任由羅克敵揮動著華麗的金劍不停地砍下來,這樣持續片刻,他便要落敗,即便能撐更長一段時間,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場間還有那名中年僧人。

    寧缺臉色閃過一絲狠色,趁著羅克敵金劍蕩回再次蓄力的極短暫的片刻時間,強行把自已的右腳塞進左腿下方,然後猛地站起身來!

    便在這時,羅克敵的第三劍已經到了,寧缺此時身形不穩,尤其是朴刀下垂,根本無法可擋,卻沒有想到,他竟是伸出左手,握住朴刀尖端的背面,向前平直推出,等於是用兩個手的力量,生生把這第三道金劍擋了回去!

    嗤的一聲輕響,寧缺左手拍刀,右手腕一擰,沉重的朴刀彷彿變成一條靈動的毒蛇,瞬間在羅克敵還在流血的左肩肩頭再刺一刀。然後瞬間閃回。

    羅克敵沒有想到。在絕對優勢的情況下,居然還讓寧缺站了起來,甚至讓對方刺了自已一刀。雖然傷勢並沒有加重。但那種羞辱感和憤怒感,讓他忘了所有的事情,連自已的胸腹空門都不管了。暴喝著雙手持劍,向寧缺砍了過去!

    金劍在空中揮出一道金色的光芒,直欲迷人雙眼,隱在其間的皇者富貴氣象,卻代表這才是羅克敵最強大的一劍!

    如果寧缺是個死士,他此時完全可以不理會這一劍,直接伸刀捅穿羅克敵的咽喉,那樣就算羅克敵身上的盔甲再如何強大,也只有死路一條。只不過幾乎同時,他的頭顱肯定也會被這道強大的金劍砍成兩半。

    羅克敵此時已經瘋狂到不顧自已的生死,所以才能斬出如此強大的一劍。而寧缺不想死。更要護著自已的後背,所以他只能選擇硬接。

    又是一道雷霆般的巨響。小院本已破損不堪的院牆,受到勁風巨聲的震盪,簌簌然垮塌,而就在這時,羅克敵再斬一劍!

    羅克敵是西陵神殿的武道修行強者,手中金劍更是神殿神兵,人劍相加,又進入忘我的狀態,力量大的驚人,而且戰意更是瘋狂。

    寧缺修行浩然氣數年,身體早已不是普通人,擁有極為強大的力量,但他此時不能生死忘死,又無法憑身法戰鬥,極為被動,被壓制地只能硬接。

    光華燦爛的金劍與樸實無華的鐵劍,就這樣毫無花俏地對砍,分開,然後再次對砍,在極短的時間內,不知道撞擊了多少次!

    十餘記撞擊聲,像雷霆般在街巷裡炸開!

    街巷四周的那些月輪國軍士,再也沒有能夠站立的人,更有戰馬驚懼的連聲嘶叫,向四周奔逃而去,只想離這個恐怖的地方越遠越好。

    這場戰鬥看上去根本沒有任何修行者戰鬥的影子,更像是在沙場之上,兩名強大至極的將軍,拿著沉重的武器,在進行著悍勇無比的相對衝鋒!

    寧缺的雙腿開始顫抖,發現這名西陵神殿的神衛統領,力量竟是如此恐怖,要超過了自已,甚至比巔峰期的夏侯也弱不了太多。

    一道鮮血從他的唇角淌落,應該是體內臟腑受震嚴重,有了內傷,但他的眼神卻依然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冷漠,就像是荒原上廝殺的一隻年輕公虎,哪怕受了傷,看似危險,但不到最後一刻,絕對不會放棄殺死敵人的念頭。

    羅克敵再次舉起金劍。

    這次他的手臂有些微微顫抖,寧缺雖然被他十幾道金劍壓制的搖搖欲墜,但他自已也並不好受,每次刀劍撞擊時,刀身上傳來的浩然氣也令他極為痛苦。

    最關鍵的是,在開戰之前,他的左肩便已經被元十三箭射中,再重的傷勢,已然瘋狂的他都可以無視,但他沒有辦法讓這種影響不存在。

    寧缺注意到了羅克敵右手的顫抖,雙眼一亮,低喝道:「開傘。」

    大黑傘在他身前撐開,如今的大黑傘很乾淨,卻也很殘破,傘面上可以看到很多破洞,就像是乞丐參加婚禮時的衣裳,令人心酸。

    寧缺閃電般伸出左手,握住大黑傘的傘柄。

    此時羅克敵的金劍再次砍了下來。

    如同前面十幾次那般,瘋狂的神衛統領,就想把寧缺活生生砍死,而且他知道自已能把寧缺砍死,所以哪怕忽然看到身前多了一把大黑傘,他依然砍了下去。

    金劍重重的砍到大黑傘上。

    大黑傘的傘面驟然下陷,卻沒有被砍破。

    雖然是殘破的大黑傘,也不是隨便一把劍便能砍破的,哪怕那把劍再如何光華奪目,但畢竟不是佛祖留下的佛光。

    大黑傘依然是人間最好的防禦性武器。

    在此時,它便是寧缺手中的盾。

    前面十幾次,面對羅克敵的金劍,寧缺手中的朴刀用的砍勢,唯如此,才能在力量上與對方抗衡,而現在那把金劍被大黑傘擋住了。

    所以這一次寧缺沒有砍出去,而是刺了出去。

    灰暗無華的朴刀,穿過大黑傘上的破洞,刺向對面!

    一聲輕響,刀鋒刺破羅克敵的咽喉。

    這看似隨意的一刀,連破數道護體真氣,直破要害。

    羅克敵棄劍,摀住冒血的咽喉,像瘋了般失魂落魄向後狂退!

    一路狂退,他一路厲嚎。

    但他此時喉骨盡碎,所以嚎叫的聲音顯得格外怪異難聽,就像是荒原上那些因為驕傲而死去的野獸臨死前的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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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八章 斷牆之前,捆著你

    小院木門碎裂,牆破煙起,刀破僧衣,再與劍相斫多次,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實際上卻很短暫,羅克敵捂著滲血的咽喉,慘然狂退之時,那十八名西陵神衛,才剛剛奔至斷牆之前,一陣憤怒的暴喝,紛紛舉刀向寧缺砍去。

    西陵神衛是掌教的直屬護衛,比普通神殿騎兵的實力境界要高出太多,如果放在一般的修行宗派裡,便是絕對的高手,他們手中的刀長直,刀身上刻著繁密的符線,每刀揮出便能激發符意震盪,使力量增幅,又名神賜長刀。

    十八柄神賜長刀如狂風驟雨般向寧缺的身上落去,四面八方而來,寧缺握著的大黑傘,雖然可以擋住這些刀,卻無法遮住所向方位。

    好在他手裡除了大黑傘,還有一把朴刀,他把朴刀從黑傘破洞裡抽回,一手持傘,一手持刀,便向刀風刀雨裡揮將過去。

    啪啪噗噗,黑傘朴刀與十八把神賜長刀在空中連續撞擊,震出或清脆或沉悶的聲音,緊接著場間又響起極紛繁的聲響,有金屬斷烈的聲音,有鋒利物事破空的尖嘯聲,有刀鋒切開血肉的撕拉聲,還有忍著痛的悶哼聲。

    四把神賜長刀從中斷裂,三名西陵神衛胸腹處出現血口,腳步大亂疾退,寧缺握著黑傘的手虎口微裂,左腿上多出了兩條長長的傷口,附著符意的神賜長刀鋒利無比,他的身體如此強硬,也沒有辦法完全擋住。

    斷裂的神賜長刀鋒利的尖端,嗤嗤破空向著小院外四周的街巷濺射,一名剛剛趕來的懸空寺苦修僧,恰被一片斷刀射進肩頭,臉色蒼白摔落地面。

    還有斷刀射向那名中年僧人,他伸出兩根手指,就像在空中摘取落花,平靜自如地拈住那片斷刀,然後向寧缺走去。他身上的僧衣早已殘破不堪。渾身上下染著血,看著極為悽慘,但神情非常平靜。

    令人感到震驚的是,這名僧人後背和腹股溝間上的兩道深刻刀傷,竟然已經不再流血,雖說皮膚上還殘留著破口,傷口兩旁的肌肉擠壓在一處緩緩扭動,似乎正在癒合。除了臉色有些微白。竟根本看不到受傷的痕跡!

    寧缺猜到這名僧人一定有手段,卻沒有想到手段竟是如此神妙,強行壓縮肌肉止傷。固然令人震撼,但還可以想像,可是這名僧人腹股溝上那道傷口裡。至少有數根斷裂的血管,他是怎麼能夠讓那些血管也重新生長在一起的?

    更令他感到警惕不安的是,當中年僧人向他走來的同時,一百多名月輪國軍隊的箭手也進入了這片街巷,可以清晰地聽到弓弦繃緊的聲音。

    寧缺眼瞳微縮,自修行浩然氣後,對於普通的箭射,他根本不怎麼害怕,更何況現在手裡還握著大黑傘。但他擔心自已的身後。

    十幾名西陵神衛再次集結陣式,隨著那名中年僧人,向他走來,街巷四周的箭手,也漸漸進入各自的射擊位置,場間氣氛驟然變得緊張無比。

    寧缺後退三步,站到殘存的半堵斷牆前。破牆而出後。他一直是在進行高速的戰鬥,在人們的眼中,穿著黑色書院院服的他,只是一道黑色的身影,直到此時他站到斷牆前。處於絕對的靜止,人們才看清楚他現在的情形。

    他背著一個瘦弱的小姑娘。他和小姑娘的腰間和大腿上密密繫著繩子,把兩個人的身體緊緊捆在一起,想來無論怎樣奔跑,都不會讓兩個人分離,而這樣絕對的緊捆,卻又能保證不會影響到他戰鬥時的反應和速度。

    七枚大師和西陵神衛,還有遠處那些苦修僧及月輪國的射手,看著這幕畫面,馬上猜到那個瘦弱小姑娘的真實身份,不由生出極複雜的感受,有的人喟嘆感慨,有的人心生極大恐懼,有的人震撼無語。

    ……

    ……

    寧缺左手握著大黑傘,右手拿著朴刀,看著身前的中年僧人和西陵神衛,平靜不語,桑桑背著黑色的鐵弓,腰間繫著行囊,靠在他的肩頭,神情也很平靜,雖然被重重圍困,但兩個人的臉上看不到任何多餘的情緒。

    場間一片安靜。

    寧缺和桑桑的平靜,代表著強大,意味著可怕。無論七枚大師,還是那些西陵神衛,看著眼前的畫面,下意識裡停下了腳步,更沒有人敢發箭。

    黑色的書院院服微顫,院服下的胸膛不停起伏,寧缺沒有發出喘息的聲音,實際上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只不過是極短暫的戰鬥,卻讓他覺得像是廝殺了一整日那般累,尤其是先前與羅克敵對撞十餘次,更是讓他有乏力的跡象。

    羅克敵最後一道金劍,重重地砍在大黑傘上,傘柄重挫,戳中他的胸口,那處一直在劇痛,更麻煩的是,先接中年僧人七指,又接十餘道金劍,他已經受了內傷,此時握著刀柄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

    他鬆開握著刀柄的右手,然後重新握緊,在極短的時間內,他把這個動作重複做了七次,以平靜自已此時的心境,舒緩手腕處的疲乏,因為動作太快,所以刀柄根本不可能離開他的手掌,甚至場間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在做這個動作的同時,他不停進行著極為快速的思考,怎樣才能擺脫當前的困境以及稍後的追殺,怎樣才能擺脫身前這名中年僧人?

    羅克敵毫無疑問是個很恐怖的敵人,力量甚至還在他之上。幸運的是此人已經受了極重的傷,就算還能活下去,今天肯定也不可能再有任何戰鬥力。

    但寧缺清楚,這並不代表自已的實力已經超越了羅克敵,他只是利用大黑傘的破洞,用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方法,才能擊敗對方,如果足夠冷靜地思考,就會明白這是戰術層面的勝利,而不代表戰略實力的對比。

    而這名中年僧人卻比羅克敵更加強大可怕——寧缺修行浩然氣後,身法奇快,但先前偷襲對方,居然卻沒能一刀奏效,而且身法居然也不能佔到上風——接下來如果這名中年僧人始終追綴自已,自已應該怎樣做?

    ……

    ……

    (前幾章有兩處嚴重錯誤,我把道石他爹和悟道他爹搞混了,除此還有一處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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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23 19:42:3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九章 同境無敵

    寧缺警惕不安,卻不知道七枚看著斷牆前的他,情緒更為複雜。佛道兩宗決意不理書院,誅殺冥王之女,自然事先做了充足的調查與準備,其中關注的絕對重點,便是寧缺的實力境界,最終竟得出了一個令很多人感到震驚無語的結論。

    ——相同境界的戰鬥裡,此人無敵。

    修行界一直有種傳說,符師基本上可以碾壓同境界的修行者,尤其是當境界越來越高的時候,然而佛道兩宗認為寧缺在同境界戰鬥中無敵,卻不是基於這種認知,傳說畢竟是傳說,符師向來不怎麼擅長戰鬥。

    但寧缺很擅長戰鬥,而且擁有無數強大的戰鬥方式,同境界戰鬥如果保持遠距離,元十三箭便是世間最恐怖的武器,比所有飛劍的殺傷距離更長,除非面對劍聖柳白這種級別的絕世強者,他都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如果修行者選擇與寧缺近戰,他修行浩然氣,早已入魔,身體異常強韌,力量極大,桑桑最擅長近戰,如果要用操控天地元氣的方式與寧缺進行環境之戰,他已經是名神符師,可以封閉週遭一切變化。

    如果想與寧缺進行念力之戰,那更沒有意義,死在長安城的道石大師,以及在爛柯寺裡無功而返的七念,都可以證明。而如果和寧缺比較戰鬥意志或者法門手段,除了裁決神座葉紅魚,誰敢說比他更強大難測?

    這些都是寧缺在過往的戰鬥裡早已證明了的事情,就連劍閣知命中境強者程子清和懸空寺寶樹大師,都慘敗在他手中——雖然當時有書癡莫山山幫助他——那麼便不能按照境界高深來選擇對付寧缺的人選。

    佛道兩宗最終決定由裁決神座葉紅魚、羅克敵以及七枚大師來主持這次誅殺冥王之女的行動,便是基於前面這些分析,且不提獨來獨往慣了、如今已經飄然遠赴荒原沼澤的葉紅魚,七枚大師和羅克敵。都是對付寧缺的最佳人選。

    羅克敵是武道修行強者。七枚大師更是懸空寺裡近戰能力最強的高僧,寧缺雖然近身戰鬥能力也非常強大,但畢竟修行浩然氣的時間較短。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去推算,也不可能在這方面超越這兩位大人物。

    七枚大師從荒原深處一直追殺寧缺和桑桑到了朝陽城,在今日朝面之前。他一直沉默平靜,因為他也是這樣想的,只要相遇,那麼這個故事便會結束。

    然而他沒有想到,剛剛找到寧缺和冥王之女,只不過片刻交鋒,冥王之女還沒有出手,羅克敵便身受重傷,自已也遇到了重挫。

    如果是別的修行強者。在當前這種局面下,自然會心生惴意,甚至極有可能會產生退卻的念頭。但七枚卻依舊平靜。因為相信自已一定能夠把寧缺留下來,至少可以拖住此子。然後等到那輛馬車駛進朝陽城。

    「十三先生好快的刀。」

    七枚看了一眼小腹下方那道漸漸癒合,卻依然顯得很恐怖的傷口,然後抬起頭來,看著斷牆前的寧缺,說道:「但你砍不死我。」

    寧缺握住刀柄的右手微微一緊,看著這名中年僧人說道:「只要是人,就一定能被人砍死,分別只在於看需要砍多少刀,我只是想知道將要被我砍死的你,是什麼人。」

    「貧僧七枚。」

    「原來是懸空寺七字輩的高僧,看來是七念的師弟。」

    七枚大師看著寧缺身後的桑桑,說道:「十三先生,你難道真的毫不憐惜世間蒼生,非要護著冥王之女?便是夫子都不見得贊成你的做法。」

    寧缺說道:「老師沒有說我這樣做是錯的。」

    七枚大師說道:「但夫子也沒有說你這樣做是對的。」

    「書院的規矩,沒有明文禁止,那便可以做。」稍一停頓後,寧缺繼續說道:「而且就算老師說我是錯的,也不會影響到我的選擇。」

    七枚嘆息一聲,說道:「果然是心意堅定非凡之輩,然而遺憾的是,無論是我還是朝陽城裡的百姓,都不會允許你帶著冥王之女離開。」

    寧缺看著遠處一顆樹下,羅克敵渾身是血倚靠在樹上,右手緊扼著自已的咽喉,身旁圍著一些人,似乎正在救治。

    「本來你們兩個人確實有能力把我留下來,然而很遺憾的是,羅克敵已經廢了,現在你一個人根本留不下我。」

    七枚大師平靜說道:「既然如此,十三先生為何還不離開?」

    寧缺收回望向那棵樹的眼光,看著身前這名強大的中年僧人,平靜而理所當然地說道:「我在思考就這麼離開,還是先殺死你再離開。」

    ……

    ……

    七枚大師雙手合什,面無表情說道:「我說過你砍不死我。」

    寧缺說道:「我也說過,只要是人就能被砍死,只看需要砍多少刀。」

    七枚大師放下右手,看著只剩下兩根手指的左手,淡然說道:「年輕的時候,我也曾經問過自已這個相同的問題,究竟需要砍多少刀,才能把自已砍成無數碎段,然後燒掉求個清靜。」

    「我首先砍的是自已的尾指,然後是無名指,接著是中指,但當輪到這根食指時,我發現無論砍多少刀都再也無法砍掉。」

    他抬頭望向寧缺,微笑問道:「你又需要多少刀呢?」

    寧缺曾經在爛柯寺裡見過七念的不動明王法身,在荒原裡見過那名老僧死前泛起金光的左手掌,明白這種佛宗秘傳法門的強大,沉默片刻後說道:「離菩提樹不遠的地方,我曾經殺過一名老僧。」

    「死在你手中的是講經大士。」

    七枚大師說道:「大士此生多在繁浩佛卷裡求智慧,不忍將時間精力消耗在諸外在法門上,所以他的肉身只是修成了金佛。」

    「聽著已經很厲害。」寧缺看著七枚的手掌,想著先前這名僧人手掌上一閃而斂的那道金澤,問道:「難道還有什麼比金佛更結實的?」

    七枚大師說道:「佛法萬千,不離其宗。修的便是禪念入佛。肉身成佛,無論身心皆金剛不壞,而貧僧已修至肉身成佛。」

    「果然是佛門高人。面對敵人居然也能坦誠相告,實在令人感佩。」

    寧缺臉上哪有什麼感動的神情,露出一絲微諷的笑容。說道:「而且斷指開悟確實是個極好的故事,您本應該說的更長些,細節更豐富些。」

    七枚大師微凜,猜到對方可能看出了自已的用意。

    「從發現可能留不下我開始,大師您就一直在拖時間,看來有比您這位肉身成佛更可怕的大人物馬上就要來到朝陽城。」

    寧缺說道:「我很清楚自已的實力境界,如果真的空手相爭,連大師您都打不過,更何況是那位大人物。所以我不能讓您再繼續拖下去。先前之所以願意陪您說這些話,聽那個斷指的故事,是因為我也需要休息。並且做些準備。而且我最終決定還是殺了你再離開。」

    話音剛落,沒有任何預兆。鋒利而灰暗無光的朴刀,變成一道灰色的雷霆,轟然破空,向著七枚的咽喉處斬去!

    七根手指在空中散開,去捉那抹似乎比閃電還要快的刀鋒,七枚大師已經做好準備,哪怕讓寧缺的刀砍進自已的胸膛,也要捉住這道刀。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寧缺刀勢陡變,竟在七枚身前像流水般斂沒,然後收回,又陡然轉作一把鐵鎚,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藉著刀身傳來的反震之力,寧缺雙膝微彎,身體一挫,破空而起,背著桑桑跳至斷牆之上,腳尖輕點半塊碎磚,便向著重重民宅裡掠去!

    斷牆對峙開始,七枚做的打算便是拖時間,而寧缺做的打算便是逃走,他根本沒有想過殺死這名懸空寺高僧,且不論他能不能做到,就算能做到,他也必然要付出極慘重的代價,到那時還怎麼帶著桑桑逃走?

    無論談話還是氣勢,他都是在營造一種玉石俱焚一擊的氣勢和氛圍,但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在為最後一刻的逃離做準備!

    看著那道掠至斷牆之上的身影,七枚沉喝一聲,右臂向前一探,身軀竟似陡然變長了一截,手臂更是如此,重重拍向寧缺後背!

    桑桑被寧缺背在身上,掌風所向,正是她的身體。

    七枚落掌之時,面上露出一絲慚愧之色,雖然是冥王之女,但看著只是個瘦弱病重的小姑娘,用她來威脅寧缺,怎麼看都不是光彩的行徑,和懸空寺高僧的聲譽更不相襯,只是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任何辦法,能夠把寧缺留下來。

    寧缺沒有喊禿驢無恥,假仁假義這些話,因為他來不及喊這些話,而且這些話確實沒有什麼意義,佛道兩宗要殺的本來就是桑桑。他也沒有如七枚料想的那般,為了保護背上的桑桑,而被迫轉身出刀,從而被七枚和已經躍至空中的十餘名西陵神衛再次圍困,因為他已經做了準備。

    在先前的對話中,寧缺最後才說了真話,利用這段戰鬥間歇的時間,他在斷牆下做了準備,他相信那些準備,能夠幫助自已和桑桑逃走。

    大黑傘不知何時到了桑桑的手中,展開遮住了她的後背。

    斷牆裡磚縫裡夾著一道符紙悄無聲息作為一道青煙。

    七枚大師一掌擊出,小院週遭的天地元氣驟然一凝,隨掌勢而落,威重如山,然而在距離黑傘還有段距離時,那些天地元氣卻瞬間崩散!

    無數道極細的無形線條,出現在斷牆之前,那些線條鋒利到了極點,彷彿可以切割世間一切事物,正是寧缺承自師傅顏瑟的井字元!

    一名躍至半空的西陵神衛,從側方向著桑桑露在傘外的腿上斬去,他手中的神賜之刀上忽然響起一連串碎響,刀面上那些閃爍發光的符線,似遇到了什麼恐怖的事物,驚懼地灰暗斂沒,刀身頓時斷成三截!

    其餘掠起追殺寧缺的西陵神衛,警覺地注意到身前空中那些凌厲的切割之意,強行一挫身形,勉強地收住前衝之勢,狼狽地四處滾散。

    七枚大師也發現了那道凌厲的符意,瞬間想到肯定是井字元,卻沒有像西陵神衛們那般驚懼退避,而是面帶堅毅之色,繼續向斷牆之上掠去。

    只聽得嗤嗤無數聲輕響,至少二十餘道血線,瞬間出現在七枚大師的身體上和臉頰上,殘破的僧衣更是被切成了數百片方塊,飄落而飛。

    爛柯寺一役後,佛道兩宗都知道寧缺已經成為神符師,學會了一道極凜厲強大的神符,相較之下,他的井字元雖然也很強大,但還停留在洞玄境的範疇,遠沒有當年顏瑟大師施展出來時可以切天割地的效果。

    七枚大師已然肉身成佛,井字元可能會讓他受重傷,但只要不當場死亡,事後總能回覆,所以他毫不猶豫地闖了過去。

    如果寧缺用的是那道修行界還不知道名字的神符,即便是肉身成佛的他,也不敢硬闖,但他斷定,不到最後絕境,寧缺肯定不敢施出需要消耗極大念力的神符,如果此時對方真的用了,那麼即便死也值得。

    七枚大師懷著殉道的決心,捨身拯救蒼生的慈悲心,向著斷牆前的凜厲符意闖了過去,瞬間鮮血再次淋漓,然而正如他所猜測的那樣,寧缺果然沒有捨得在井字元裡隱藏那道神符,他的腳終於踩到了斷牆之上!

    此時寧缺背著桑桑已經掠至十餘丈外的一處民宅瓦頂上,正在向街對面的一處小廟躍去,然而就在他躍至空中時,忽然扭腰轉身!

    不知何時,他的雙手已經握住鐵弓,鐵箭已在弦上!

    ……

    ……

    七枚大師神情驟變,從斷牆上向下翻去。

    嗡的一聲輕響,弦聲在小院四周響起,而那柄誅神滅佛的鐵箭,在弦聲之前,已經來到斷牆,擦著七枚大師的耳畔穿射而過!

    七枚大師的耳垂碎裂成鮮紅的血肉粉末,向空中拋散。

    鐵箭去勢不竭,在兩名西陵神衛的胸腹間轟出兩道恐怖的箭洞,然後深深射進地面,只留下一道幽黑的箭洞。

    那兩名西陵神衛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倒地而死。

    七枚大師看著遠處瓦簷間快速穿掠的那道身影,知道再也追不上對方,滿是鮮血的臉上流露出極為複雜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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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23 19:46:4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十章 佛至人間,我正在與人間戰   

    兩個晉入知命境多年的成名強者,居然奈何不了一個剛入知命的年輕人,甚至連留住對方一些時間都無法做到,這個事實確實很震撼。

    羅克敵箕坐於地,臉色蒼白,渾身是血,虛弱至極,靠著樹幹才沒有倒下,身旁月輪國的宮廷御醫,還有一名來自西陵神殿的神官,正在緊張地替他治療。

    他此時喉骨盡碎,失血過多,視線有些模糊,在看到寧缺縱上斷牆逃離那個畫面的瞬間,他覺得自已彷彿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裁決大神官葉紅魚。

    在去年春天之前,羅克敵的實力境界一直在葉紅魚之上,然而在那些年裡,縱使他對葉紅魚有無盡貪慾甚至是凌辱折磨對方的畸形衝動,但他從來不敢對葉紅魚做什麼,就連正面挑戰都不敢。因為他知道,雖然自已的境界高於葉紅魚,但如果真與葉紅魚生死相爭,最後死的人肯定還是自已。

    羅克敵一直以為像葉紅魚這樣強大到可以超越境界、可怕卻讓你想不明白究竟為什麼可怕的人只有一個,直到他今天與寧缺交手,他才才發現,原來寧缺和葉紅魚是同一類人,掌教大人認為寧缺同境界無敵,果然極有道理。

    看著早已沒有人跡的重重烏簷,羅克敵痛苦地咳嗽起來,頸間的血肉再次崩開,甚至有些白色的骨屑濺出,圍在他身旁的月輪國宮廷御醫,和那名西陵神殿的神官嚇的臉色比他還要蒼白,趕緊繼續治療。

    羅克敵恍惚恨恨想著,就算寧缺你同境界無敵。但遇到知命境巔峰依然只有死路一條,而且裁決神座在荒原上,難道你還能帶著冥王之女逃走?

    七枚大師站在街對面的那間小廟屋頂,向四周望去,只見雲層之下的朝陽城一片清靜,哪裡能夠看到寧缺和冥王之女的身影。

    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被井字符切割開的臉頰,血肉道道向外綻裂。看著異常猙獰,卻又極為奇妙的生出某種肅然悲憫的意味。

    七枚大師舉頭望天,看著天上那層厚厚的烏雲,確認雲層和先前相比,沒有發生任何移動,知道寧缺和冥王之女還在城中。

    「我一個人留不住你,如果城中的數十萬人一起來留你呢?」

    ……

    ……

    白塔寺裡鐘聲響起,然後向朝陽城裡傳播。和平時中正平和悠遠的鐘聲相比,今天的鐘聲顯得特別急促,響個不停,彷彿聲聲都在催促著什麼。

    朝陽城內,聽到鐘聲的各座佛寺,無論大小都開始鳴鐘,穿著僧衣的小和尚,吃力地推動著鐘槌,身材瘦削的老和尚,張著嘴喘著氣。用力地敲打著手裡的銅鑼,緊接著,月輪國各官府衙門裡的鼓聲也響了起來,然後是各街巷裡正敲響了防盜鑼,更夫們敲響了手中的竹梆。

    鐘聲鼓聲鑼聲梆子聲,各式各樣的敲擊聲,在朝陽城裡的大街小巷裡響起,城內的人們紛紛走到街上,議論紛紛,然後從裡正或是僧侶處知道了原因。臉上的神情頓時變得極為震驚,然後惘然不知所措。

    寧缺背著桑桑在偏僻的巷子裡快速奔跑著,根本顧不上擦掉額頭上的汗水,和唇角殘留的血漬,那些清脆或沉嗡的鐘鼓聲,就像是催命的音符般,不斷向他的耳朵裡鑽進雲。讓他的腳步變得有些沉重,卻沒有任何停頓。

    背著桑桑奔跑在光天化日之下,極為醒目。已經有很多人看到了他,但他沒有找個偏僻的地方再次藏匿,因為街道上的目光太多,他找不到任何機會,而且有大人物馬上就要進入朝陽城,再在城中藏匿,並不是很好的選擇。

    最關鍵的是,現在城中的居民還沒有反應過來,只是驚慌失措地看著他奔跑,暫時還沒有人來攔阻他,他必須抓住這段很短的時間逃出城雲。

    整整一個冬天他都藏身在這座城市裡,早就做了充分的查探和縝密的計劃,這些偏僻的街巷他非常熟悉,逃離的路線已經挑好。

    那名叫七枚的懸空寺僧人,雖然強大而且身法迅疾,但如果不想變成被元十三箭射殺的目標,便無法追上他,而一旦讓他甩脫那名僧人,逃出朝陽城,與大黑馬會合,那麼人世間便再難找到能夠追上自已和桑桑的人。

    他背著桑桑低著頭拚命地奔跑,雙腳不停踩踏著街道的青石地面上快,發出沉重的撞擊聲,因為速度太快,他的腳下帶起一道煙塵,黑色的院服獵獵作響,就像是一面旗,汗水從臉上不斷淌下,斜斜擦著臉頰向後飄去。

    大黑馬和車廂都藏在朝陽城北的大青山裡,而在他出城計劃中,卻不是由北城門出,而是選擇了西城門,隨著狂暴的奔跑,距離西城門越來越近,甚至已經能夠看到那裡的建築,他的臉上終於流露出放鬆的情緒。

    然而就在這時,他神情忽然一凜,隱約感應到西城門外有股極為強大的氣息,而在這種時刻,強大對他和桑桑來,便意味著可怕。

    右腳重重跺下,皮靴已裂,青石地面上出現數道裂口,寧缺強行停下前衝的身體,只覺右腿一陣酸麻,身後的桑桑受到衝擊,臉色蒼白。

    眼看便能成功逃離朝陽城,卻忽然面臨著新的情況,更嚴峻的局面,一般人都會覺得不甘悲憤,寧缺也不例外。

    只不過別的人大概會花一段時間才會選擇依然冒險出西城門或是另擇道路,他卻是根本想都沒有想,毫不猶豫轉身,背著桑桑頭也不回地向城北跑去。

    ……

    ……

    朝陽城是個沒有城牆的城市,所以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城門,只是一些非臨時的稅關衙門建築,便被人稱為城門。

    今日城內鐘鼓之聲大作。那些稅關衙門聞聲而閉,城外正在曬太陽的乞丐和百姓,被軍卒們拿著兵器,像趕羊一般全部趕進了城裡。

    至此時,朝陽城外的原野上,除了數十名苦修僧,便再也看不到什麼閑人,如果有人要從城裡往外走。那會變得非常顯眼。

    那數十名苦修僧來自懸空寺,在朝陽城外已經默默守候了很長時間,他們沒有等到寧缺和冥王之女的身影,但等到了一輛馬車。

    那輛馬車很奇特,並不大,但就像寧缺的黑色馬車一樣,從車廂到車輪全部是由精鋼打鑄而成,上面寫著諸多佛家真言。車廂之前竟有十六匹駿馬,看那些駿馬疲憊模樣,以及車輪陷入石礫地面的深度,可以想像這輛馬車有多重。

    遠遠看著緩緩行來的這輛馬車,那些苦修僧分別自東西北三處城門處走來相迎對著馬車雙膝跪下,以額觸地行禮,顯得無比恭敬虔誠。

    一名戴著笠帽的老僧有些艱難地從車廂裡走了下來,手中握著的錫杖輕輕落在地上,杖頭響起一陣清脆的金屬撞擊聲。

    老僧手中的錫杖落地時顯得很輕柔,馬車前十六匹疲憊的駿馬卻覺得地面傳來一陣無形的劇震。其中一匹馬竟是四肢一軟便癱倒下去。

    而就在老僧的後腳艱難離開車廂時,原本深陷在石礫地面裡的車輪,竟然彈了起來,這輛馬車的重量竟然絕大部分來自於這名老僧自已!

    朝陽城方向蹄聲響起,月輪*部官員,用最快的速度,解開馬車前的繩索,新換上十六匹駿馬,然後對著那名老僧連連叩首退下,在做這些動作的時候。所有人的雙手都在顫抖,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敬畏恐懼。

    老僧沒有理會那名月輪國的大將軍,也沒有理會那些月輪國的官員。緩緩抬起頭來,望向東方朝陽城上空的那片烏雲。

    笠帽微起,光線照耀在老僧的蒼老面容上,淡然湮滅於深刻的皺紋間,就像是清澈的溪水,流到乾涸的黃土坡間,瞬間被吸噬一空。

    老僧看著朝陽城上的雲層,平靜道:「一路行來,累死三百一十七駿馬,征發信徒修路可是不計其數,我佛慈悲,弟子卻造了如此多的罪孽。」

    完這句話,他緩緩提起手中的錫杖,再次登上馬車。當他右腳落到車上,車輪再次深深陷進石礫地面,而那十六匹駿馬下意識裡低嘶了起來。

    無論有多少罪孽,觸犯多少戒律,佛門都沒有人能夠懲治這名老僧,因為佛祖已經圓寂,因為他是懸空寺講經首座,他就是人間的佛。

    老僧始終認為,身為佛門弟子需要心存敬畏,無論是對於佛祖的智慧,還是對於昊天的命轉換化,所以哪怕要付出如此多的生命,沾染如此多的血腥,觸犯如此多的戒律,有如此多的罪孽,他依然來到了人間,來到了朝陽城。

    因為冥王的女兒正在朝陽城裡。

    ……

    ……

    桑桑在朝陽城裡,在寧缺背上。

    寧缺依然跑的極快,她被顛的有些厲害,雖然腰間和大腿上都繫著繩子,和寧缺的身體緊緊相聯,沒有留下太多空隙,但還是有些難受。

    她沒有環抱寧缺的脖子,來讓自已的身體更穩定一些,而是用雙手抓住寧缺的肩頭,並且很注意力量,因為只有這樣才不會影響到寧缺的奔跑和戰鬥。

    很多年前,寧缺背著她在岷山裡打獵逃亡的時候,便是用繩子把她捆在背上,他們很熟悉這個過程,所以很清楚怎樣做才是正確的。

    只不過桑桑已經十六歲了,不再是當年的小女童,當年的方法現在依然可以用,但用起來時,和當年相比總還是會有些不一樣。

    鐘鼓聲和鑼梆聲,還在朝陽城的大街小巷上響著,越來越多的居民走出了家門,湧到了街上,已經知曉當前情況的人們,漸漸從先前的震驚惘然中清醒過來,開始在官員和士紳的組織下,試圖找到冥王之女。

    寧缺和桑桑頓時陷入了最危險的局面。

    無論他們奔跑到哪裡,總能被人看見,跑過小巷時,二樓會有撐開窗戶晾衣服的婦人看到他們的背影,然後高聲尖叫,在屋簷上輕掠時,總會有無事做的閑漢乞丐發現他們的身影,哇哇亂叫,然後便是他最忌憚的箭羽襲來。

    當他闖進一家民宅,試圖選擇這個地方暫時躲避一段時間時,一名正跪在佛龕前、神情驚恐喃喃祝禱的老婦,嚇的險些昏了過雲,若真昏了倒也好,問題是那名老婦不知是從佛龕裡的佛像還是從佛經經文裡獲得了力量,竟是拿著香爐向寧缺身後的桑桑砸了過來,面容扭曲的像瘋子一般。

    自從西陵神殿頒下詔令之後,佛宗也不再試圖遮掩冥王之女現世的消息,反而開始大力宣傳,經過近半年時間的宣講,如今世間的人們,早已對那名妖女懼之如魔,恨之入骨,最想做的事情便是把桑桑活活燒死。

    寧缺背著桑桑再次回到街道上,不知何時,那些原本在小院裡停留的黑色烏鴉飛了過來,跟在他們的頭頂,不停嘎嘎地叫著。

    沒有過多長時間,朝陽城裡的修行者和百姓們便發現了這個事實,無數人看著空中的黑色烏鴉,聽著嘎嘎難聽的叫聲,喊叫著不停追逐。

    寧缺再也無法隱藏自已的行蹤,哪怕是很短暫的休息時間,也都離他而去,他只能奔跑,背著桑桑在大街上,在人群中不停地奔跑。

    街道上響起無數驚恐地喊叫,漸漸有人鼓起勇氣,試圖阻止他,於是無數磚頭石塊,還有人們身邊觸手可得的青菜雞蛋甚至是擀面杖,都被拾起向街中砸了過來,轉眼之間,街道之上落物成雨。

    寧缺避開那些砸向桑桑的硬物,卻無法避開那些像雨點一般落下的青菜雞蛋,身上頓時變得一片狼籍,眼角被一方石硯砸中,雖然沒有流血……但是很疼。

    桑桑低著頭靠著他的肩上,緊緊閉著眼睛,蒼白的臉上和瘦弱的身上滿是蛋黃和蛋清,雖然沒有流血……但還是很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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