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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0713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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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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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4 19:24: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一十一章 雲端之上,地面之下
  
    片刻後,一人一馬從震驚中甦醒過來,大黑馬完全無法抵禦本能裡的恐懼,轉身準備繼續逃亡,寧缺卻依然看著懸崖下的畫面發呆。

    懸空寺乃不可知之地,即便是修行者也只隱約知道,這個佛門聖地遠在極西荒原深處,人亦罕至之域,因為懸空寺的名字,很多人自然地猜測,懸空寺肯定建築在傳說裡那些神境才有的懸空島上。

    誰能想到懸空寺非但沒有懸浮在天空之中,反而是在地面之下?寧缺看著遠處那座將寵大身軀隱藏在地面之下的山峰,生出很多不解。

    便在這時,西南方向極遙遠的懸崖峭壁處,忽然垂下無數白色的晨霧,霧氣微濕,較諸空氣為重,自崖畔緩緩向著天坑底部墜落,看著就像是一道白色瀑布。

    天坑裡本來濕氣就重,自生霧瘴,此時匯入地表無數晨霧,頓時變得白茫茫一片,那座雄偉的山峰上雲霧繚繞,山腰之下完全無法看到,彷彿消失一般,從黑色馬車處望運看,就像是變成了一座飄浮在雲端的懸空島嶼,那座島嶼峰巒間的黃色寺廟在霧中時隱時現,仿似佛國仙境。

    寧缺看著眼前令人心生震撼的神奇畫面,感慨說道:「原來這才是懸空寺的由來。」

    大黑馬低首輕踢地面,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心情卻是焦慮緊張到了極點,暗想即便佛門聖地神妙難言,但也不值當為此冒這麼大的險。

    寧缺不認為這很冒險,以他的眼力,望向遠處天坑中的山峰,也只能看到那些黃色寺廟的大概模樣,那麼從峰間往地面看來,黑色馬車大概和一粒黑砂的大小差不多,根本不會引起懸空寺中僧人的注意。

    他走回車廂,從行李裡取出一個鐵筒模樣的東西,雙手微微用力拉長。然後湊到右眼上,向遠處地面之下的山峰望去。

    鐵筒是他設計、然後由四師兄和六師兄精心打造的觀星鏡,一共做了兩個,其中一個孝敬了老師,還有一個他自然帶在了身上。

    夫子第一次用這鏡子觀星時,便根據它的效果,改名為望遠鏡,寧缺現在還不知道這件事情。不過他知道這鏡子本來就是用來望遠的。

    天坑裡的雲霧流淌速度很快。山峰裡的黃色寺廟時隱時現,有時候還偶爾能夠看到山腰之下的世界,寧缺拿著望遠鏡。看著圓形視野裡被放大了很多倍的景緻,看著廟前石坪上正在做晨課的僧人,沉默不語。

    大概有風從天坑底部向上呼嘯而起。山腰間的厚厚的雲層被吹散了很多,寧缺通過望遠鏡看到了山腰下的畫面,赫然發現,這座巨峰山腰之下,竟是層層疊疊、根本數不清有多少層的梯田,看田里的植物顏色,應該是荒原上也很難種活的寒稻,緊接著,他竟然發現天坑底部居然有河流。還有農舍。

    寧缺拿著望遠鏡沉默地觀察著懸空寺,臉上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凝重,握著鐵圓的雙手變得越來越僵硬。

    根據看到的片刻畫面,他簡推算出,懸空寺裡大概有逾千名僧人,天坑底部極大片的原野上至少生活著十餘萬人,那些膚色黝黑。衣餓襤褸的農夫,負責為峰間懸空寺提供生活所需物資,想必還要承膽很多沉重的勞役。

    懸空寺存在了多少年,想必那些凡人便在天坑底部生活了多少年,不知有多少代就在不見天日的潮濕陰暗地底。辛苦地勞作,任勞任怨地生活。才能維繫懸空寺的存在,寧缺相信,哪怕是再虔誠的佛門信徒,也不可能永世承受這樣的折磨,懸空寺裡的僧人,肯定自有手段像驅使牲畜般驅使這些農夫,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那些農夫更像是中原早已廢除的農奴。

    在極短的時間裡,寧缺的腦海裡浮現出很多畫面,被鐵索穿透肩胛骨的逃奴,倒斃在寒稻田里的不敬佛者,跪倒在山峰前的十餘萬名貧苦的凡人,寺中僧人驕奢的生活……他放下望遠鏡,看著雲霧中有若佛國的懸空寺,眉頭微皺。

    桑桑掀起車簾,也看到了眼前的畫面,震驚的無法言語。

    寧缺把望遠鏡遞給她,說道:「看看便離開,也不枉我們來懸空寺走一遭。」

    ……

    ……

    如果寧缺是個大智大勇之人,他可能會攀下懸崖峭壁,偷偷去到雲層下的悲慘世界,發動那些農奴起義造反,推翻這個畸形的有若蟻窟的懸空寺,或者他會悄悄潛入懸空寺,去尋找佛門積攢了不知多少年的寶藏。

    但他不是這種人,在對懸空寺進行了一番觀察後,根本沒有思考猶豫,便讓大黑馬帶著馬車,離開天坑邊緣的懸崖,朝著相反的方向悄悄離開。

    寶藏雖好,也要看有沒有命去拿,好奇心人人都有,他如果還是爛柯寺之前單純的書院十三先生,說什麼也要去懸空寺裡逛逛,反正就算寺裡的僧人抓住他,想必也不敢隨意殺他,但現在他帶著桑桑,天下雖大似乎都沒有落腳的地方,更何況是在爛柯寺裡一心想要殺死桑桑的佛宗聖地?

    黑色馬車安靜潛行,過了段時間,又回到了先前他們出發時的地方,只是稍微偏離了些許,剛好要經過那株菩提樹。

    寧缺看著車窗外的菩提樹,說道:「那應該就是佛祖圓寂時的地方。」

    桑桑看著這株樹幹灰白,葉若蒲團的青樹,想著在這樣寒冷的秋天,在荒原上居然能有這樣一棵孤伶伶的樹,著實有些神奇,又想著自己居然看到了佛經上記載著的佛祖圓寂之地不由很是吃驚。

    寧缺笑著說道:「你現在的身份可不比佛祖差,不需要對他太過敬畏。」

    瓦山頂峰的佛光降臨爛柯寺後,一路生死危險,二人根本沒有機會去討論那件事情,或者說不想討論那件事情,但終究不可能一直沉默。

    桑桑沉默了很長時間,低聲說道:「我真的會毀了這個世界嗎?」

    寧缺想著先前看到的懸空寺,想著自己猜想的那些殘酷的真相,說道:「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不過如果是那樣的世界,毀了似乎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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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4 19:26:42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2-11-14 19:32 編輯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一十二章到此一遊,攔路者死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世界的生死繫於自己一身,那種恐怖的程度,更是難以想像,桑桑聽到寧缺的話後,依舊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寧缺仲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發現有些微涼,但不像犯病時那般嚴重,稍一思忖後,替她穿上裘衣,抱著她走下黑色馬車。

    二人踩著將要凍硬的荒原土地,走到那株菩提樹前。

    放眼望去,四週一片荒蕪,偶有幾株寒柳也早已落葉枯乾,不知何時遠遠傳來淒厲的鳥鳴,依舊青翠的菩提樹,在荒原裡顯得極為醒目。

    寧缺和桑桑在爛柯寺裡學佛讀經多日,已入禪門,清晰地感覺到菩提樹下的地面上殘留著一些佛性,那些佛性很少,給人一種蒼涼久遠的感覺。

    菩提樹下的地面上,有幾處微凹的痕跡,裡面光滑如鏡,很奇妙的是,無論落葉還是無數年的灰土,都沒有在裡面有任何殘留。

    寧缺看著那些痕跡,在腦中大概比劃一下,發現恰是一人躺下時,會在地面上碾壓出來的印跡,最前面那個小的凹陷,應該是肘彎承力之所在,然後下面幾個相對較大的,便是身軀在地面上留下的印子。

    他對桑桑說道:「據說佛祖涅盤的時候,是側臥閉目,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桑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帶自己來看這棵菩提樹,來看佛祖留下的遺跡。

    「世間修佛之人,都想能夠到這株菩提樹前來拜一拜,我們沒有想過,卻來到了這裡,如果說真有所謂機緣,這便是我們的機緣。」

    寧缺說道:「學佛對你的身體有好處哪怕只能治標,也應該繼續下去。這株菩提樹下殘留的佛性,應該對你修佛有幫助。」

    桑桑虛弱地靠在他的懷裡,說道:「我們以後去哪裡?」

    寧缺說道:「當然是回書院。」

    桑桑的身體微縮,顯得有些不安,說道:「可是我很擔心。」

    寧缺微微皺眉問道:「你擔心什麼?」

    「書院是想替我治病,但如果我的病真是冥王留下的記號,怎麼治得好?我能感覺到,這株菩提樹下殘留的佛性對我沒有什麼幫助。」

    桑桑有些難過說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直到最後書院都治不好我的病,世界馬上便要因為我而毀滅,那時候該怎麼辦?」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我說過我不在乎。」

    桑桑低聲說道:「但夫子和師兄們也會像你一樣不在乎嗎?」

    寧缺沉默,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很清楚老師和二位師兄,確實是想治好桑桑的病但如果真治不好,難道他們真能眼睜睜看著冥界入侵?

    桑桑抬起頭,看著他認真說道:「寧缺,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自殺算了?」

    寧缺輕拍她的後背,說道:「如果是書上那些悲情故事倒真有可能是這種結局,不過我早就說過了,這不是書上的故事,我不愛讀書,不想死,更不想你死。」

    桑桑難過說道:「但我們沒有未來了。」

    冥界入侵代表著永夜的到來,代表著人世間的毀滅冥王的女兒自然是整個人世間的敵人,哪怕是書院或大唐帝國,也不可能一直站在整個人世間的對立面,這也就意味著世界再大,也不再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寧缺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我看過天書明字卷,也看過佛祖留下的筆記。我知道佛祖已經看到了人世間的未來,所以他才會想辦法弄這麼一個懸空寺才會留下棋盤,才會留下盂蘭鈴為的便是應對冥界入侵。」

    桑桑不懂他為什麼要說這些話。

    寧缺看著她說道:「歧山大師說過,如果試圖去看到未來,哪怕只是淡淡一眼,將來也會改變,佛祖當年看到了將來,他已經做了這麼多的準備,那麼他看到的將來自然和真正的將來之間,有很大的區別。」

    桑桑說道:「你是說未來並不注定,所以我們不需要煩惱?」

    寧缺說道:「未來和死亡其實很相像,如果已經注定,那煩惱便沒有意義,如果可以改變,那我們更沒有必要煩惱,只需要努力去改變。」

    桑桑說道:「我明白了,這句話很有道理。」

    寧缺說道:「雖然我偶爾也能說出一些很有道理的話,但這句話確實不是我說的,是老師他老人家說的,所以我堅信不疑。」

    然後他看著桑桑的眼睛,說道:「也許整個世界都不會允許我們再活下去,我們還是要回到書院,因為如果這是最後一次信任,當然要留給老師。」

    桑桑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點了點頭。

    寧缺微笑說道:「隨時可能會死,明天也許便是最後一天,其實也不見得是壞事,至少可以催促我們做很多以前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情。」

    桑桑靜靜看著他,鼓起勇氣說道:「我要和你生孩子。」

    寧缺怔住了,然後苦笑說道:「生孩子需要很長時間,有沒有現在想做的?」

    桑桑問道:「你現在想做什麼?」

    寧缺牽著她走到那棵菩提樹前,取出一枚鋒利的箭簇,在這棵被世間佛門信徒視為絕對象徵,神聖不容侵犯的樹上,刻下一行小字。

    「天啟十六年秋,書院寧缺攜妻冥王之女桑桑,到此一遊。」

    黑色馬車在寒冷的荒原上孤獨地前行,因為四面荒野無垠的緣故,速度奇快的馬車看上去就像是在一張黑灰二色的紙上緩慢挪動。

    寧缺和桑桑曾經在荒原上生活過,對於這種單調和荒涼並不陌生,極為熟悉適應,他們知道,就算在中原北方的荒原裡,如果運氣不好都有可能十天半個月看不到一個人,更何況這是在更荒涼的極西荒原深處。

    但他沒有想到,就在馬車離開那棵菩提樹約十幾里地後,前方的原野間便出現了一個人,而且是他現在最不想遇見的那種人。

    那是一名面容黝黑蒼老,僧衣破舊,渾身灰塵的老僧。

    行走世間,最需要警惕的便是和尚道士女人這三類人,而這片荒野距離懸空寺不遠怎麼看這名老僧都應該與懸空寺有關係,寧缺神情微凜。

    看著在身前數十丈外緩緩停下的黑色馬車,老僧臉上的皺紋漸漸舒展開來,黝黑膚色裡夾著的石礫簌簌落下,寧靜的眼眸裡流露出悲憫的神情。

    老僧宣了一聲佛號,說道:「誰能想到,冥王之女和書院十三先生居然會來懸空寺,難怪無論人世間怎樣苦苦搜尋,也找不到你們的蹤跡。」

    黑色馬車前懸著青色的車簾,荒野間那名老僧的聲音透簾而入,寧缺沉默聽著,低頭做著自己的準備,只是動作略有一絲停頓。

    因為他從這名老僧的話中聽出,人世間已經搜尋自己和桑桑很長時間,然而自己和桑桑不是剛從爛柯寺逃離,為何便驚動了整個天下?

    老僧緩緩舉起右掌,在胸前單手合什,想到一種可能,眼中的悲憫神情愈發濃郁,感嘆說道:「看來果然是歧山師兄把你們送到了這裡,棋盤呢?」

    「如果我們把佛祖棋盤交出來,你肯放我們走嗎?」

    寧缺看著身前的青簾,聲音毫無情緒波動,臉色卻驟然間變得蒼白起來,身體開始劇烈的擅抖,身上已然破裂的黑色院服絲縷更密。

    桑桑知道他身上有傷,很是擔心,但卻緊緊抿著雙唇,不發一聲,把身體縮到了車廂角落裡,然後拿被褥遮住自己的身體。

    老僧嘆息說道:「書院十三先生果然如傳聞中那般,乃世間最擅戰鬥之人,明知冥人殊途,卻依然不忘亂我心神,然而……」

    話至此處,戛然而止,老僧神情驟凝,感受到兩道極為凌利強大的符意,竟不知何時悄無聲息來到自己身前,然後開始切割寒冷的秋風!

    黑色馬車車廂裡,桑桑蓋在身上的被褥出現了很多道極細的口子,仔細望去,可以看到每道口子其實是兩條貼的極緊的細口,棉花從口子裡綻了出來。

    寧缺臉色蒼白,渾身顫抖,手指在身前的空中緩慢而吃力地劃過,就像指尖上懸著一座沉重的大山,身上的黑色院服被溢出來的符意切割成了無數條碎布,青色的馬車車簾從中斷成三截,緩緩飄落。

    老僧面色微凝,盤膝而坐,合什於胸前的手掌微微側翻,一道極為精純悠遠的佛息,頓時油然而生,似光罩一般護住自己的身體。

    數十丈外的黑色馬車裡。

    寧缺收回手指,挽弓搭箭,中食二指摳著堅硬緊繃的弓弦微微擰轉,然而鬆開,只聽得噗的一聲輕響,鐵箭尾端暴出一團白色的空氣湍流,然後瞬間消失!

    正在飄落的青色簾布上出現了一個黯沉的印跡,印跡中的青色布料,緩緩散開,如花粉般向著空中拋散,露出一個極為渾圓的箭洞。

    青色布簾還在飄落,上面的箭洞正在形成,然後瞬間之後,只聽得嘶嘶凌厲聲響,寧缺的身影撕破青簾,閃電般躍下馬車,向著數十丈外的老僧急掠而去!

    荒原空中那兩道極為凌厲的符意,自然便是寧缺的二字符,這是他最強大的神符,在爛柯寺裡,即便是七念和葉蘇,都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破解,然而那名面色黝黑蒼老的苦行僧,不知是何方神聖,竟能以佛息暫時抵抗。

    不過即便如此,在二字符的恐怖切割威力之下,苦行老僧盤膝動念,以佛息相抗,滿是灰塵沙礫的身體,卻等於是被二字符束縛在了原地。

    在這種情況下,苦行老僧如何躲得過強大的元十三箭?

    老僧清楚自己避不開寧缺的鐵箭,就在他隱隱感知到遠處那輛黑色馬車裡的氣息有些詭異之時,他提前做出了應對。

    老僧一直安靜撫在膝頭的左手掌表面,忽然泛起一道金色的光澤,看上去就像是變成了純金打造而成佛掌!

    老僧於極短的時間內,碾碎秋風提起金色的左手掌,看似緩慢實則快速無比地擋在了自己的胸前,就在此時,鐵箭已至!

    鋒利的箭簇攜著無比強大的力量,射中老僧的金玉般的左手掌上!

    只聽得一道輕微撞擊聲,苦行老僧的金玉左掌片片崩碎,斷口處無血無肉,泛著金色的光華,在荒原上像金沙般四處拋散。

    鐵箭射碎老僧的金掌,並未就此停止,斜斜向上疾飛,嗤的一聲穿透老僧的左肩,帶著一蓬血花和整個肩頭,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遠處。

    老僧身受重傷,臉色驟然蒼白,卻沒有流露出什麼恐懼神色,反而極為平靜,胸腹微陷,將身前的空氣盡數吸入胸裡,然後枯唇微啟。

    然而就在此時,寧缺的身影已經如閃電般隨箭而至。

    他的右腳重重踩在地面上,震起塵礫與冰屑,腰腹發力,手中的朴刀噗的一聲刺進老僧小腹,浩然氣隨刀而入驟然爆發!

    嘩嘩聲起,如暴雨驟然出於陰雲,在朴刀刀勢和浩然氣的強大威力之下,老僧的身體變成無數血肉碎塊,四處濺飛。

    片刻後,那些血肉碎塊從空中落下,落在堅硬的荒原地面上,發出密集的啪啪輕響,就像是陰雲裡落下的暴雨終於抵達了地面。

    寧缺收刀入鞘,從袖中取出一張火符,扔到地面上,然後向黑色馬車疾掠而回,根本沒有轉身看一眼,那些血肉還有漸起的符火。

    黑色馬車再次啟動,向著荒原遠處而去。

    荒原之上火焰漸生,那名苦修老僧的血肉碎塊,被燒焦然後燒成灰燼,不知從何處飛來了十幾隻黑色的烏鴉,聞著火中的味道,淒厲地鳴叫著,很是不甘。

    黑色馬車裡。

    桑桑臉色蒼白問道:「是誰?」

    「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名苦修僧很強,肯定不是懸空寺裡的普通僧人,至少是寶樹大師那個層次,不然二字符便會把他給殺了。」

    寧缺指揮著大黑馬向著東南方向疾行,接過桑桑遞過來的毛巾,擦拭著臉上沾著的血水,沉默片刻後說道:「如果讓他有準備,我很難殺死他。」

    桑桑說道:「不知道是誰,還這麼強,你就這麼把人給殺了?」

    寧缺仔細地擦拭著朴刀上的血水,平靜說道:「全世界的人都想殺我們,那麼從現在開始,誰攔在我們身前,我就會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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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5 19:21: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懸空寺的鐘聲

    帶著斑斑血跡的朴刀被擦拭的極為明亮,因為刀色深沉,所以並不如雪只是像光滑的石頭,寧缺收刀入鞘,望向窗外那些疾速倒掠的荒原景緻。

    以黑色馬車恐怖的速度,先前他完全可以直接逃走,那名苦修老僧根本沒有辦法攔住,然而老僧可以向懸空寺示警,所以他選擇了出手。

    正如他對桑桑說的那樣,苦修老僧肯定不是懸空寺裡的普通人物,尤其是那記泛著金光的手掌,明顯是佛門的強大功法,真實威力肯定比戰鬥中展現出來的更強。

    只不過那名老僧在懸空寺裡修佛多年,佛法精深,境界精妙,卻似乎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鬥,沒有想到雙方還在對話之時,寧缺忽然暴起出手,而且一出手便是最強大的三種手段雷霆而至,猝不及防自然慘敗而死。

    回思著先前這場電光火石間便結束的暴烈戰鬥,寧缺越發覺得葉紅魚當年說的很對,這個世界上的修行者真的只知道修行,而不知道如何戰鬥。

    風從車窗開著的小縫裡湧進來,發出嗚嗚的淒厲鳴嘯,大黑馬拖著車廂在荒原上沉默而高速的前行,依照寧缺先前指的方向,向著東南處奔去。

    看著車窗外的荒涼原野,心中默默計算著距離和先前推算的結果,寧缺擊響堅硬的車廂板,示意大黑馬停下,然後跳下馬車向荒原深處走去。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走了回來,手裡握著一枝黑色的鐵箭,箭簇上還殘留著已凝的血漬,正是先前射傷苦修老僧的那枝鐵箭。

    在爛柯寺裡,箭匣裡的十三枝鐵箭,已經用掉了好幾枝,如今身在荒原深處,隨時可能面臨致命的危險,每一枝鐵箭對他來說都極為重要。

    ……

    ……

    藏身在地底的巨大天坑中。依然雲霧繚繞,巨峰間的黃色寺廟若隱若現,好一片清靜安寧,忽然其中一座廟裡響起一聲極淡然悠遠的佛號。

    過了一段時間,數十名穿著深紅色僧侶服的苦修僧人,順著懸崖間的陡峭石徑,攀到了地面之上,這些僧人的面容上沒有什麼神情。看上去就像是石頭。

    為首的那名僧人。身上的僧侶服明顯與眾不同,正是懸空寺尊者堂首座七枚,他微微瞇眼。看著眼前荒涼一片的原野,微微皺眉。

    先前懸空寺裡那聲佛號,來自懸空寺地位最高的講經首座。講經首座禪心微有不寧,命尊者堂的僧兵去荒原深處搜尋,七枚雖然貴為尊者堂首座,也必須親自出面,而且他清楚講經首座為何會禪心不寧。

    懸空寺講經大士,因為觸犯佛門戒律,又受到那個不成器的私生子的拖累,於三年前被戒律堂判入荒原苦修,算時間已經到了苦修期滿的日子。今天講經大士便應該回到懸空寺,然而卻始終沒有人看到大士的身影。

    七枚首座帶領著苦行僧兵,依循著講經首座的感應,向著荒原深處行去,一直行到傍晚時分,暮色如血之時,他們終於看到了那堆灰燼。

    荒原上的風很大。但那堆灰燼並沒有被完全拂滅,因為那堆灰燼裡有數粒無論何種火焰都無法完全焚化的骨利子。

    看著手中那幾顆五彩斑瀾的骨利子,七枚沉默不語,那些穿著紅色僧袍的苦行僧兵微露慼容,圍著那片灰燼盤膝坐下。敬心誠意開始頌讀往生經。

    七枚把那幾顆骨子利,神情凝重交給一名僧侶保管。然後跪倒在灰燼前,伸手入灰,沉默而安靜地開始搜尋,像石枝般的手指,在講經大士的骨灰裡緩慢移動,如同篩子般,沒有遺漏任何地方。

    講經大士的遺骸被符火燒的很通透,除了那幾顆骨粒子,其餘盡成細膩的白灰,按道理,七枚應該不可能有什麼發現,但隨著手指的移動,他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凝重,因為他的指尖在灰中感受到了一股磅礡難消的浩然氣息。

    七枚站起身來,霍然向來時路走去,這時他才想起來,先前經過菩提樹的時候,總覺得那株樹與數十年來每天看到的似乎有些不一樣。

    他走到菩提樹前,看著灰色的樹皮上刻著的那行小字,臉上的神情愈發冷漠,眸子裡憤怒的明王火焰越來越明亮。

    「天啟十六年,書院寧缺攜妻冥王之女桑桑到此一遊。」

    為什麼是十六年?七枚微覺不解,用僧袖往地面一拂,荒原地表上的沙礫亂滾,顯現出一道極淺的車轍。

    順著這道車轍走了數十丈,然後車轍的淡淡痕跡便完全消失在荒原的地面上,他舉目望向遠方,猜測那輛黑色馬車正向何處而去。

    夜色將至,天坑裡的世界已經提前進入了漫長的黑夜,巨峰間最高處的黃色寺廟,還能看到最後的夕陽,一道悠遠的鐘聲,從那座寺廟裡響起,然後漸漸向著山峰下面傳播,無數座黃色寺廟同時鳴響鐘聲。

    懸空寺的鐘聲,離開安靜的地底世界,來到荒涼的地面,然後向著四面八方傳播開來,相信用不了多少天,整個人世間都會知道,冥王的女兒還活著,她正和書院寧缺一起,逃亡在極西荒原之中。

    ……

    ……

    荒原深處,一處不知被廢棄了幾千年的斜地井旁,停著一輛黑色馬車,片刻後,寧缺從廢井深處走了出來,手裡提著滿滿的水囊,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法子,居然能夠在廢棄多年的井裡重新找到清水。

    夜晚總是寒冷,為了避免暴露自己,寧缺沒有生起篝火,而是在車中銅盆裡放了幾張火符取暖,這種手段太過豪奢,即便是念力無比充沛的他,也必須計算符紙的消耗,保證自己能夠和桑桑走出荒原。

    就著冷水簡單吃了些乾糧,寧缺開始給桑桑熬米粥,等著水開的時間,他用來整理裝備,既然前路艱難,裝備自然是最重要的東西。

    他是最能吃苦的人,這些年儲備了很多張符,不過最開始的時候,他境界較低,所寫的符紙,已經無法用在現在這種境界的戰鬥當中,能夠用來戰鬥的符紙只剩了二十幾張,箭匣裡的鐵箭剩的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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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5 19:25:0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一十四章 荒原沒有新鮮事
  
    在清理的過程中,寧缺看到了那張棋盤,稍一停頓後,把棋盤扔到角落裡,然後伸手拿起大黑傘,忍不住搖了搖頭。

    與過去十幾年的外表相比,現在的大黑傘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傘面那層油膩的灰垢完全消失,露出極薄將透的純淨黑布,邊緣幾處地方更是出現了幾道破口,看著很是悽慘。

    過往堅不可摧、可抵擋世間一切攻擊的大黑傘,居然變成了這副模樣,可以想像爛柯寺裡那道佛光的威力多麼恐怖。

    寧缺繼續清理工作,把鐵箭,紙符,備用的替代箭簇分門別類整理,放在方便取用的地方,然後掀起車廂底板,把藏在裡面的乾糧、啟動馬車符陣所需的異石,還有大黑馬吃的地精黃果之類的東西清點了一番。

    按照現在的數量,應該可以保證從荒原回到書院,即便乾糧不夠,他也不會擔心在荒原上會尋找不到食物,尋找水源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若真沒辦法大不了耗費念力多寫幾張水符罷了。

    銅盆裡的符紙早已消失,化作黃暖的火焰。

    這是很久以前寧缺寫的火符,看著厲害,實際上無論是火焰溫度還是維持時間長度,都很普通。銅盆上的小鍋裡,水剛剛沸騰,米粒在水中上下翻滾,一點顏色都吝於給水,要等到熟透,還不知道需要多長時間。

    寧缺拿著一根地參走下馬車,把在數百丈外警戒的大黑馬召了回來,摸著它頸上的鬃毛,想著在爛柯寺裡同生共死的畫面,有些感動,說道:「從現在開始,我有一口肉吃,你就有口湯喝。」

    說完這句話,他把地參塞進大黑馬的嘴裡,然後拍了拍它的腦袋。

    大黑馬吭哧吭哧兩口便把地參嚼爛嚥下。意猶未盡抬起頭來,可憐兮兮地望著寧缺,不停吧嗒著嘴。

    它的意思很清楚,雖然主人你向來無恥,有肉吃只肯給我湯喝,但現在而今眼目下你就讓我吃這麼細一根參,這哪裡吃的飽?要知道今天我被那個奇怪的天坑和那座可怕的寺廟嚇的失魂落魄,載著你們可是跑了三百多里地。不差餓工的道理你不懂?

    寧缺有些慚愧。說道:「明天一定給你搞些肉吃,今天就先這樣吧。」

    大黑馬輕擺頭顱,有些惱怒。更多無奈。

    ……

    ……

    鍋裡的米粥熬好了,散發著淡淡的香,寧缺把桑桑扶起坐好。餵她吃粥,說道:「粥裡擱了些藥,偷的那憨貨的,別讓它知道。」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車外望了一眼,然後忍著笑低頭吃粥,吃了小半碗後,精神稍好了些,想著他有傷在身,說道:「你也吃些。」

    寧缺說道:「我已經吃過了。」

    桑桑說道:「冷水就乾糧。怎麼好吃。」

    寧缺說道:「也就是到渭城後日子才好過些,想當年我們在岷山的時候,能吃乾糧就算是極好的生活,不用擔心我吃不慣。」

    桑桑心想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現在你吃乾糧肯定沒小時候那麼香,但知道寧缺的性子。不再勸他,只是默默告訴自己得趕緊好起來。

    鍋中米粥還在沸騰,發出噗噗的聲音,熱霧蒸騰,車廂裡很是溫暖。只有角落裡的大黑傘和那張棋盤彷彿在散發著寒意。

    那張看似尋常無奇的棋盤,自然便是佛祖留下的那張棋盤。寧缺想不明白,明明應該是馬車在棋盤裡,為什麼最後棋盤卻出現在馬車中。

    「我們現在知道自己在極西荒原深處,地點已經確定,卻不知道現在距離爛柯寺之變過去了多少天時間。」

    他說道:「老僧說世間搜尋我們已經很久,看來棋盤還是發揮了作用,我們在裡面那條山道上奔馳不過剎那,說不定外界的真實世界已經過了很長時間,雖然還是深秋,但我想現在至少已經是十幾天之後了。」

    桑桑覺得他的推算很有道理,想著爛柯寺裡那道佛光,心有餘悸,又想著進入棋盤之前的那些破寺動靜,說道:「你猜當天破寺的便是大先生和二先生,那他們後來怎麼樣了,不知道有沒有出事。」

    寧缺說道:「不用擔心,能把我這兩位師兄同時搞定的人,世間頂多只有兩個人,但那兩個人怕激怒老師,肯定不敢出手。」

    他說的兩個人自然是知守觀觀主以及懸空寺講經首座。

    「我反倒比較擔心岐山大師。」

    寧缺想著那位德行仁厚的佛宗高僧,想著大師開啟棋盤送自己二人離開時的畫面,皺眉說道:「大師身體本來就不好,用真言助我與七念一戰,接著又強行逆轉棋盤,真不知道他能不能撐得住。」

    桑桑聞言也很擔心,從腰間取出一顆黑色的棋子,出神看著。

    寧缺知道這是瓦山三局棋最後一局時,桑桑在棋盤上落下的那顆黑色棋子,低聲說道:「我有不好的感覺,把這顆棋子留著,作紀念吧。」

    桑桑點點頭,手掌握拳,把那顆黑色棋子緊緊握住,然後看著棋盤說道:「這棋盤上已經沒有佛祖的氣息,算是毀了?」

    寧缺說道:「畢竟是佛祖的遺物,就算不能再開啟棋盤裡的世界,留著賣錢也是好的,總不好隨便找個地方就埋起來。」

    夜色漸深,大黑馬已經入睡。

    皮糙肉厚的它,根本不在乎荒原黑夜裡呼嘯而過的寒風。它的睡眠方式和一般馬的睡眠方式也極為不同,沒有把身體的重量完全用四蹄支撐,也不像那些疲弱老馬般躺到地上,而是歪著腦袋靠著車廂,像醉漢般斜斜倚著,鼻孔微翕,嗅著窗縫裡飄出的米粥香氣,睡的極為香甜。

    車廂裡瀰漫著米粥的熱霧,加上銅盆裡依然在緩慢釋放熱力的符紙,有些悶熱憋氣,寧缺伸手把車廂頂板上的天窗推開一道縫隙。

    銀色的月光從縫隙裡鑽了進來,灑在他和桑桑的身上,落在所有事物的表面。變成了他們兩個人最喜歡的銀子的世界。

    桑桑縮在他的懷裡,右手抓著他的衣襟,看著那道縫隙裡的夜空,發現荒原的星夜還是像以前那般明亮,只是她總覺得繁星之中有誰在看著自己,不由微生惘然恐懼,把寧缺的衣裳抓得更緊了些。

    寧缺不知道她此時在想些什麼,低頭在她額上親了一口。發現她的額頭有些微涼。但比犯病的時候要好很多。

    他抬頭望向夜空裡的繁星,忽然心頭微動,伸手指向縫隙裡的星空。緩慢移動指尖,顯得極為凝重。

    桑桑看著他指尖移動的痕跡,確認不是二字元。緊張問道:「新符?」

    寧缺得意說道:「哪裡是符,只是寫了幾個字,很蕭索的一道書帖,至少可以排進我作品的前十位,你說能值多少銀子?」

    車廂裡一片銀色,然而那些都是虛妄的,用手指在空中寫出的書帖,再如何道盡世間蕭索,也同樣是虛妄的。無法保存便不值錢。

    桑桑有些惋惜地搖了搖頭,說道:「如果真要回書院,路上不知有多少危險,這字不能賣錢,還不如趕緊再悟幾道新符出來。」

    「我雖然已經進了知命境,但師傅他老人家已經和你那個鬼扯蛋師傅同赴神國,沒人指點。頂多算半個神符師,能寫出一道不定符,已經算是符道天才,哪裡那麼容易又能悟出第二道新符來。」

    寧缺想著桑桑先前的話,想起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看著她說道:「這一路上無論遇著什麼危險,你都不准再用神術。更不准撐開大黑傘。」

    桑桑明白他的意思,輕輕點頭。

    如果她動用西陵神術,極有可能再次發病,或者死去或者引來冥王的眼光,如果她撐開大黑傘,則極有可能引發一些別的變故,同樣可能引來冥王的眼光,或者佛道兩宗大能的注意,無論哪種情況都極為危險。

    ……

    ……

    清晨時分,桑桑還在睡夢中,寧缺已經醒來,他看了看天色風向,確定今天是個趕路的好日子,便把大黑馬用拳頭揍醒,讓它趕緊上路。

    然而黑色馬車沒有走多遠,便遇到了敵人。這裡是荒原深處,人跡罕至之地,即便是連人都很難遇到一個,更何況是還要遇到敵人。

    唯一能夠解釋這種情況的,大概只能是昊天已經發現了冥王之女的存在,無形無狀卻無時無刻不在運轉的天道,開始試圖毀滅她。

    這是一片微微起伏的草甸,草甸上的黃草早已被寒風吹的偃倒,也許死去,也許等待著明年春天的時候再次復生。

    數十名穿著皮甲的草原騎兵,沉默守侯在一處草甸上方,不時伸手安撫身下疲憊的戰馬,看來他們也是經歷了長途跋涉才來到了這裡。

    寧缺看了那些草原騎兵一眼,沒有去觀察兵甲細節,便猜到了這些人的來歷——在西荒裡,只有右帳王庭的部落,才能擁有這樣精銳的騎兵。

    此時黑色馬車距離那些右帳王庭的草原騎兵,還有兩百丈左右的距離,還在弓箭的射程之外,他完全可以讓大黑馬發揮速度上的優勢,直接斜刺裡衝過去,相信那些騎兵就算馭術再如何精湛,也不可能追上自己。

    只是那些草原騎兵散佈在草甸上,衝鋒線拉的很長,看似稀疏無力,實際上正是防著黑色馬車逃跑,寧缺如果想不戰而走,便需要儘可能地繞行一個大彎折行,才能繞過這片草甸,但那樣太耽擱時間。

    最關鍵的問題是,寧缺和荒原裡的馬賊以及草原騎兵不知打了多少年的交道,他很肯定,來攔截自己的騎兵絕對會源源不絕到來,如果自己遇著攔截的人便折行而去,以對方的騎術和狩獵手段,只需要數次反覆,便能用大數量的騎兵把黑色馬車圍困在荒原深處,那樣非常危險。

    所以寧缺沒有避走,黑色馬車依舊緩緩向著草甸駛去,而且速度變得越來越快,鋼鐵車輪碾壓著覆著薄霜的草莖,濺起無數泥土。

    草甸上方一名騎兵首領,發現那輛黑色馬車居然朝己方衝了過來,臉上沒有流露出喜悅或看白癡的神情,而是變得異常凝重,然後他緩緩抽出腰間的佩刀。

    無論左帳右帳還是金帳王庭,草原騎兵和馬賊的佩刀都是彎的,幾年前寧缺在渭城專業砍柴的時候,也很習慣用這種彎刀。

    因為這種刀砍人頭很爽利。

    數十名草原騎兵同時抽出鞘中的彎刀,鋥鋥之聲不絕於耳。

    當黑色馬車高速駛到草甸下方,應該再也無法轉變方向時,又有十餘名騎兵悄無聲息出現在那名首領後方,取下弓箭瞄準馬車!

    ……

    ……

    對寧缺來說,荒原之上沒有任何新鮮事。

    他對草原騎兵和馬賊的作戰套路,甚至比對大唐的軍紀三疏十四章還要更熟悉一些,所以當他看到那些先前隱身在草甸下,此時才現出身形的弓騎,沒有任何意外和震驚,反而因為太過熟稔而覺得有些無趣。

    弓弦嗡鳴作響,箭疾破空聲起,十餘枝羽箭在空中畫出一道圓弧線條,從數十丈外的草甸上方,向黑色馬車拋射而去。

    「十幾把黃楊弓居然也玩拋射?馬車的目標雖大,也不能這麼玩啊。」

    寧缺向身後看了一眼,桑桑依然在熟睡,兩隻小手緊緊攥著被角,眉毛皺的極緊,不知道在夢裡見到了什麼。

    他掠出車廂,落在了大黑馬的背上,雙腿輕夾馬腹。

    大黑馬歡嘶一聲,猛地向前衝了過去!

    就在前一刻,車轅與廂體處的的聯結已經被寧缺解開,大黑馬前衝,頓時與車廂分離,失去動力的車廂在慣性的作用下繼續前駛,只是變得慢了些。

    就在逐漸變慢的過程中,黑色車廂裡響起一陣啪啪的輕響,頂棚上的天窗以及兩側的車窗,還有前車門盡數被機簧鎖死。

    草原騎兵拋射的羽箭,終於落了下來,呼嘯淒厲。

    有五六枝箭準確地命中了正在緩慢停下的車廂,然而對於純由精鋼打鑄的車廂來說,被這些看似恐怖的箭矢射中,連撓癢癢都不如。

    箭簇射中車廂,然後從中折斷,頹然飄落於地,看上去就像是幾根試圖戳穿石頭的干稻草,非常可笑,又非常可憐。

    黑色車廂很厚,一旦完全封閉起來,很難聽到外面的聲音,那些羽箭射中車廂,響起極輕微的幾聲輕篤,像是鳥兒在啄食。

    車廂裡,桑桑還在熟睡,大概聽著箭落的聲音,有些不高興地揮了揮手臂,似乎想要把聲音從耳邊趕走,然後翻了個身繼續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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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2-11-15 19:36 編輯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覺醒來敵滅,重拾當年皮

  拋射的箭,有些落在車廂上,變成折斷的干稻草,有些則是向著大黑馬落下,然而大黑馬一旦加起速來,根本不受草甸坡度的影響,瞬間變成一道黑色的煙塵,把那些箭矢遠遠地甩在了後面!

    草甸上正準備衝鋒的騎兵們看著這幕畫面,震驚無語,首領一聲厲喝,騎兵們醒過神來,高聲狂叫著,揮舞著鋒利的彎刀,向著下方衝刺而去,然而剛剛衝出去十餘丈便忽然散開,一部分迎向大黑馬挾起的那道煙塵,更多的騎兵則是殺向已經停下的黑色車廂!

    必須要說,騎兵首領在極短時間內做出的指揮非常正確,車廂停在草甸下方無法移動,完全就是一個待屠的靶子。

    寧缺如果不管,草原騎兵便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把車廂裡的人殺死。寧缺如果擔心車廂裡的人生死,停止衝鋒折返,便會失去最大的速度優勢,必陷入亂戰之中,——荒原亂戰,游而射之,本就是草原騎兵最擅長的戰鬥方法。

    然而出乎那名騎兵首領的意料,寧缺沒有折返救援車廂裡的桑桑,甚至沒有任何猶豫,繼續向著草甸上方衝來,大黑馬在霜白色的草甸上,生生拉出了一道黑色的殘影,速度恐怖到了極點。

    騎兵首領忽然覺得有些心慌,大喊著命令十餘名正面迎向大黑馬的下屬,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攔住敵人。

    在他想來,就算不能殺死黑馬上那人。只要能夠把此人拖住極短一段時間,那些向車廂裡殺去的下屬,也能完成今天這個艱巨的任務。

    寧缺看著越來越近的十幾名草原騎兵,感受著寒風帶走臉頰上的溫度,心境變得越來越平靜,伸出右手握住探出肩頭的刀柄。

    雙方都在高速衝刺,遭遇的極快。衝在最前面的一名草原騎兵,揮舞著彎刀,面容猙獰扭曲。狂喝著向他砍了過來。

    極清脆的聲音響起,那名草原騎兵身首分離!

    戰馬帶著身上那具無頭的身體,依舊高速向前疾駛。騎兵頸腔裡噴出的血水,彷彿要把天空染紅!

    無頭騎兵騎著駿馬與大黑馬擦身過,繼續前奔數丈,屍體才墮落到地面,此時那顆飛到空中的頭顱也落了下來,恰好落在死去騎兵的手邊!

    先前那極清脆的聲音,其實是兩道聲音合在一處,第一道聲音是朴刀出鞘的磨擦聲,第二道聲音是朴刀砍斷那名騎兵堅硬頸骨的磨擦聲,然而這兩道聲音最終彙在一處。變成了一道單獨的聲音,可以想見寧缺拔刀斬首這兩個動作是何其迅速,中間似乎沒有任何間斷!

    大黑馬如黑色閃電衝進十幾名草原騎兵形成的衝鋒陣形裡,寧缺手中的朴刀則像是無數道黑色的閃電,不停在騎兵中間亮起。然後斂滅!

    不過數息時間,大黑馬便與十幾名草原騎兵交錯而過,只聽得連綿悶哼聲音響起,那些騎兵或捂著噴血的脖頸,或捂著不停湧血的胸口,紛紛從馬上墜落。砸落到堅硬的草甸地面上,發出砰砰的撞擊聲。

    寧缺看都沒有看那些騎兵一眼,繼續向著草甸上方衝去。

    大黑馬的速度太快,他揮刀的速度太快,片刻間連斬十餘騎兵,草甸上染遍鮮血,他和大黑馬的身上竟是連一滴血都看不到!

    草甸上的騎兵首領臉色驟然蒼白。

    昨夜他便知道這次的敵人是修行者,他不是沒有與月輪國的修行者戰鬥過,甚至曾經斬過一名洞玄境的高手,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重視,卻哪裡想到,今天的敵人根本不是那些只會馭使飛劍、徒有聲勢的修行者,竟是如此可怕!

    一聲厲喝,十餘名騎兵挽弓放箭,然而大黑馬的速度實在太快,絕大多數箭矢都落空,偶有湊巧射到馬前的箭枝,則被寧缺隨意揮刀擋下。

    片刻間,寧缺騎著大黑馬衝上草甸,朴刀破風聲響起,血花噴濺之聲隨之密集而作,那些箭手根本來不及做任何抵抗,便成了刀下的亡魂。

    騎兵首領剛剛舉起手中的彎刀,便發現自己的胸口被一柄灰黑色的朴刀刺穿,在這一瞬間,他甚至能夠感覺到那把唐式朴刀上的寒冷。

    他落馬墮地,他看著那名根本無視自己的敵人,灰暗的眼眸裡露出極度的驚恐,旋即那些驚恐又變成快意,心想即便你再如何強大,但那車廂裡的人肯定已經被殺死了,你難道還能把死人救活?

    騎兵首領的右腳還在馬蹬裡,戰馬受驚,拖動著他在地上前行數尺,震得他胸口鮮血狂湧,草甸下騎兵們圍攻車廂的畫面,進入他的眼眶,他的面容驟然變得極度蒼白,在臨死前最後一刻,發出一聲不甘的呻吟。

    寧缺騎著大黑馬衝上草甸,在極短的時間內,把那名騎兵首領和十餘騎射手盡數殺光,他沒有急於折返草甸下方去援救桑桑,而是騎著大黑馬穿行於騎兵屍首之間,摘下兩張弓和幾筒羽箭,然後才調轉馬頭。

    ……

    ……

    草甸下方,至少逾三十名騎兵正在圍攻黑色的車廂。

    馬車車廂孤伶伶地呆在原地,無法移動,看上去就像是待屠的羔羊,然而當騎兵試圖破開車廂時,他們才震驚地發現,別說把車廂破開,他們手中的彎刀甚至無法在車廂上留下任何痕跡!

    這時候騎兵們才明白,這輛車廂根本不是羔羊,而是唐國那些可怕的重甲玄騎,披著厚厚的盔甲,站在那裡不動任由你砍,你也根本砍不穿!

    時間不斷地流逝,圍攻車廂的騎兵越來越焦慮,甚至變得有些絕望,數名騎兵厲聲呼喝著下了馬,走到車廂旁。對著車輪一通狂砍。

    在他們想來,就算這車廂是精鋼所鑄,車輪最多不過是包著鐵皮的木輪,憑自己的勇力和彎刀的鋒利,怎麼也能把車輪砍斷。

    如果能把車輪砍斷,就算車廂裡的那人能夠活下來,此後在荒原上也必然寸步難行。最終還是會被王庭勇士和神寺的大師們鎮壓而死。

    然而這些草原騎兵們再一次絕望了,狂砍一通之後,他們發現。這輛馬車竟連車輪從裡到外都全部是由精鋼打鑄!

    絕望之餘,他們不禁產生強烈的不甘與惱怒不解,通體由精鋼打鑄的馬車。那豈不是比王庭供奉的金佛還要重?如此沉重的馬車怎麼可能在荒原上行走,先前還奔馳的那般迅速!

    也就在這個時候,有騎兵注意到了草甸上的戰局的結束,看著那道從草甸上方往下疾駛的黑色閃電,忍不住發出驚恐的呼喊聲,騷動漸起。

    有名年紀稍長的騎兵厲聲呼喝,知道憑自己這些人根本沒有辦法戰勝強大的敵人,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決斷,派出兩名騎術最精湛的騎兵,脫離草甸下的戰團。命令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通知王庭的主力騎兵,其餘的騎兵則被他組織起來,向著敵人衝殺而去。

    看著兩名離開車廂,高速向遠方奔馳的騎兵,寧缺猜到對方的用意。自馬畔取下先前拾到的弓,搭箭於弦,沉默瞄準。

    弓是黃楊硬木弓,草原精騎和強大馬賊的標準配備,也是寧缺以前殺馬賊時所用的專業配備,在元十三箭問世之前。他一直用的就是這種弓。

    熟悉的弓箭,熟悉的地理環境,熟悉的戰場,更加強大的梳碧湖砍柴者,這一場突然到來的戰鬥,根本不可能有第二種結果。

    錚錚兩聲弓弦振動聲響,然後是一聲極清脆的啪嗒斷弦聲!

    兩名以相反方向離開草甸、狂馳而去的報信騎兵,身體一震然後摔落馬下,心窩處插著羽箭的屍首,被戰馬拖了很長一段距離,才停下來。

    看著手中那把斷了弦的黃楊木弓,寧缺眉頭微皺。

    修行浩然氣後,他的身體強度和力量比以前強大太多,現在這副身體一直使用的是鐵弓鐵箭,很久沒有用普通的兵器,竟然有些不適應。

    皺眉只是瞬間事,他手裡還有一把黃楊硬木弓,瞄準著草甸下的那些騎兵再次搭箭射出,嗤嗤破空聲響起,弓弦每振,便有一名騎兵倒斃。

    然後朴刀再起。

    ……

    ……

    草甸下滿地的屍首,滾燙的鮮血,澆淋在被冰霜壓倒的枯草上,融了薄霜,讓草枝微振,旋即凝成更厚更重的血霜,重新把枯草壓倒。

    寧缺行走在騎兵的屍首間,按照往年的習慣,熟練地拾取著戰利品,現在無法用敵人的首級換取軍功或銀兩,他自然不會去費力去砍那些腦袋,只是拾取著完好的弓箭,又從兩具騎兵屍體上脫了兩雙皮靴。

    黑色車廂發出一聲輕響,桑桑從裡面推開門,走了下來,她揉著睡眼惺忪的雙眼,看著寧缺問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先前好吵。」

    寧缺向她走了過去,說道:「殺了些人。」

    桑桑這才注意到,車廂四周全部是屍首,不由微微一怔。

    寧缺舉起手中那兩雙皮靴,說道:「搞了兩雙鞋,你待會試下大小。」

    桑桑搖了搖頭,說道:「那些年你帶回來那麼多雙,就沒一雙是我能穿的,我看這次還是得自己改。」

    ……

    ……

    上章有筆誤,應該是銀色的星光,而不是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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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一十六章 風雪不能阻,佛指亦能隱

    此後數日,黑色馬車在荒原上又連續遇到幾撥草原騎兵,寧缺極為冷酷地殺死人數較少的兩撥,而當他用望遠鏡觀察到敵人的數量超過三百精騎時,則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悄無聲息繞行逃避開。

    在荒原上如果說有誰能夠組織三百精騎,那麼不是王庭的直屬騎兵分隊,便肯定是某個大部落的主力騎兵。

    寧缺再如何自信,也不願意和這樣的敵人正面對抗,其中一個原因是大黑馬沒有披甲,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入知命境後再如何強大,身體再如何強悍,念力再如何雄渾,也無法硬扛如潮水般扑打而來的敵人。

    念力終究會逐漸消耗,身體終究會逐漸疲憊,如果被連續不斷的敵人消耗逼入那種境地,除了等死他什麼都無法再做。

    千年之前,荒人在與唐人的戰爭中落敗,依照投降協議放棄荒原,遷至極北處的寒域熱海,中原人無法適應荒原上的生活,所以並沒有大舉向北移民,於是荒人離去之後的空白,被由極西處遷來的野蠻人所填補,然後漸漸演變成如今的草原蠻人。

    草原部落如繁星般散佈在大陸北方廣漠的土地上,因為岷山的分割和地域的天然界線,分成了三個王庭,其中金帳王庭實力最強,而右帳王庭因為人口偏少,牧民又多信奉佛宗,所以實力相對最弱。

    寧缺在荒原上遇到的數撥騎兵,便是出自右帳王庭,或者是屬王庭統轄的部落,他已經猜到這些崇佛的蠻人,必然是收到了懸空寺的佛諭。

    右帳王庭的騎兵,沒有對黑色馬車造成真正的威脅,但前仆後繼而來,數千騎兵在荒原上不惜馬力搜尋,終究還是拖慢了黑色馬車的速度。

    某日,黑色馬車經過一處褚紅色的荒蕪巖山時。清冷的荒原天空忽然落下雪來,片片雪花像被撕扯成絮的棉花般,慢悠悠地向地面飄落,看似溫柔,但因為地面的溫度太低,積雪極速,沒用多長時間,紅色巖山便被漆成了白色。

    桑桑不知從什麼地方找出一大片白布。把黑色馬車四周的車壁廂板遮上。又用剩下的白布簡單剪裁,把大黑馬也套了進去。

    看著白布包裹的車廂和大黑馬,看著它露在白布孔洞外的眼睛。寧缺心情微異,總覺得這種給人天然邪惡感覺的畫面,似乎在哪裡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風雪漸驟迷人眼,荒原道路愈發難行,寧缺駕著馬車繞過巖山,找了處地勢稍高卻很隱蔽的地方暫停,取出望遠鏡向下方的荒原望去。

    荒原此時已經變成了黑白二色的單調世界,雪花在空中飄飄灑灑地落著,一片靜寂,聽不到任何聲音,也看不到任何移動的身影。

    寧缺拿著冰冷的望遠鏡。靜靜地看著荒原,看了很長時間,一點都沒有因為鏡中世界那般荒涼枯燥而失去耐心,直到終於看到他想看到或者說不想看到的畫面。

    十名僧人出現在望遠鏡的視野中。

    那些僧人穿著厚實的雪白棉製僧衣,腳下套著密草編織而成的鞋,鞋下踩著前後端微翹的細長木板,手裡握著兩根細而堅硬的鐵杖。在風雪中滑行,速度竟快若奔馬。

    寧缺猜到這些僧人來自懸空寺,不由眉頭微蹙,心想懸空寺遠離人間,久經風霜雨雪艱難。寺中僧人看來也很適應荒原的環境,風雪天裡竟然也不能阻攔他們的腳步。實在是有些麻煩。

    更令他吃驚的是,那些僧人沒有戴氈帽,穿皮靴,寒暑對他們來說似乎 已經失去了威力,那麼換成修道概念,這些僧人都已經晉入洞玄境!

    雖然警惕不安,但他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繼續坐在車窗前觀察,一面觀察那些行經此地的懸空寺僧人,一面計算著週遭荒原的面積,還有這些僧兵行進的速度,搜尋的時間頻率,然後低聲告訴桑桑。

    桑桑在紙上記下那些數字,默默想了會兒後抬起頭來,說道:「至少需要兩百人,他們對這片荒原的搜索才有意義。」

    佛門聖地自然不可能做沒意義的事情,她的這句話揭示了一個事實,黑色馬車所在的這片荒原上,現在至少有兩百名懸空寺的僧人。

    兩百名洞玄境,這是什麼概念?

    大唐都很難湊齊兩百名洞玄境修行者,寧缺沉默,他本以為世間只有西陵神殿能夠隨時隨地出動如此多高手,卻沒想到懸空寺也能。

    他沒有戰勝兩百名懸空寺僧人的信心,甚至根本沒有戰鬥的想法,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緩慢游殺,殺個三年兩載,他或許真的能把這些苦修僧全部殺光,然而昊天和佛祖不會給他和桑桑留下那麼多時間。

    他很是不解,為什麼前些日子的草原騎兵,還有這些懸空寺的僧人,總能在廣漠無垠的荒原上,尋找到黑色馬車的行蹤?

    寧缺的不解與警惕,在下一刻再次得到驗證。

    馬車的偽裝已經做的足夠好,雪上的痕跡盡數被他抹滅,又有風雪障目,然而荒原上兩隊會合的苦修僧,似乎隱隱感應到了一些什麼,以杖刺雪,竟是毫不猶豫地向著巖山處行了過來。

    寧缺知道不能再繼續躲藏,以拳重重一擊車壁。

    聽著身後傳來的沉重敲擊聲,大黑馬的喘息驟然急促,口鼻處呼出的濕氣透過白布,在寒冷的風雪中變成白霧,露在孔洞外的眼睛裡流露出暴躁而興奮的情緒,後蹄猛蹬,便拉著馬車狂奔出了巖山。

    荒原上那二十名懸空寺苦修僧,在風雪中隱隱看到了那抹白色的身影,神情驟凜,手中的鐵杖快地彷彿要變成道道殘影,腳下的木板高速磨擦著鬆軟的雪面,向著那道白影追去,試圖攔截。

    寧缺沒有坐進車廂,他站在大黑馬身後,看著那些在雪地上高速滑行的苦修僧,任風雪打擊在臉上,沉默等待。

    轅旁的箭筒裡備著五十枝羽箭,還有兩張黃楊硬木弓。他肩上還背著一張黃楊硬木弓,如果那些懸空寺僧人靠近,弓弦便會連珠般響起。

    在雪地上高速滑行的苦修僧們,神情凜然而堅毅,不時發出幾聲低沉的喝喊,在他們看來,今日陡然而降的風雪,正是佛祖對冥王之女的怒意。在雪地環境中。那輛馬車的速度再快,也無法與己等相提並論。

    然而這些苦修僧不知道,寧缺的馬車本就與世間所有普通馬車不同。車輪與地面的接觸極其輕微,雪地再如何鬆軟,也無法造成任何影響。

    大黑馬興奮輕嘶。快若閃電的四蹄濺起無數蓬雪花,身上罩著的白布被雪風吹的呼呼作響,帶著看似沉重的車廂,在雪地上奮力高速前行。

    十餘息後,馬車漸漸把那些持杖滑雪的僧人遠遠地甩在了身後,車輪在雪面上只留下一道極淺的車轍。

    甩掉了這些苦修僧,似乎將會迎來暫時的安全,然而事實與想像總有很大的差距,從那次雪地相遇之後。在極短的時間內,黑色馬車在荒原上連續遇到數批懸空寺的苦修僧,雖然都極為順利地避過甩脫,但前進的方向卻不得不做出調整,逃亡也變得艱難起來。

    連續遇敵,逃亡的節奏驟然加快,車廂裡的氣氛漸漸緊張。大黑馬露在布外的眼睛裡,焦躁的情緒第一次超過了興奮,甚至變得有些不安。

    寧缺明白,前些天遇到的草原騎兵只是前奏,只有當懸空寺僧人加入到荒原追殺的隊伍裡。才意味著逃亡真正開始。

    此時,他再一次想起那件令自己警惕不解的事情。自己和桑桑的行蹤已經暴露。晉入無距境界的大師兄卻始終沒有出現,是因為大師兄不知道自己在哪裡,那懸空寺為什麼每次都能準確地找到自己的行蹤?

    他望向車廂角落,目光落在那張棋盤上。

    稍一思忖後,他拿起棋盤放在膝頭,又拿出大黑傘,從傘面邊緣破損的地方扯下一片碎布,包在了棋盤的上面,

    逃亡間歇,黑色馬車停在一株早已枯死,被雪凍的若玉枝般的枯樹旁。

    寧缺拿起被黑傘布片包住的棋盤,跳下馬車,抽出朴刀在樹下挖出一個深洞,然後毫不猶豫地把棋盤扔了進去,再把洞填平。

    黑色馬車再次啟動。

    雪驟風疾,片刻之後,那株枯樹下的地面重新積起厚厚的雪,就算有人站在樹前,也根本無法看出這裡曾經被人挖開過。

    桑桑說道:「覺著有些可惜。」

    寧缺說道:「佛祖的棋盤如果拿回長安城拍賣,肯定能拍出一大筆銀子,說不得要狠狠宰月輪國一刀,就這般扔了,確實有些可惜。」

    桑桑低聲說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寧缺說道:「我想起來了,你喜歡下棋,以後給你做副好的,白玉石的怎麼樣?」

    桑桑說道:「我是可惜大黑傘被撕下來了一塊。」

    寧缺怔了怔,笑了起來。

    ……

    ……

    半日之後,數十名懸空寺苦修僧,持杖滑雪,來到了黑色馬車曾經停留的那片雪谷,僧衣飄飄,若雪片在風中舞動。

    懸空寺尊者堂首座七枚,沉默上前,望向手中類似羅盤的佛器,看著上面鑲嵌的那枚佛指舍利,眉頭微微蹙起。

    佛祖指骨舍利,能指引信徒尋找到自己遺留在世間的法器遺物,這也正是黑色馬車始終無法擺脫追殺的真正原因。然而此時佛指舍利平靜異常,根本沒有任何動靜,似乎再也無法感應到那張棋盤的下落。

    七枚神情微凜,知道佛宗錯失了殺死冥王之女最好的機會,暗宣一聲佛號,默默祈禱這不要是最後的機會。

    數里地外,一株玉雕般的雪中枯樹,在風中輕顫,似在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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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一十七章 雲現

    極西荒原深處,一名滿身灰塵的書生,出現在天坑邊緣,他看著天坑中央那座巨峰間的黃色寺廟,說道:「我小師弟在哪裡?」

    書生自然便是書院大師兄。黑色馬車曾經在懸空寺出現的消息傳到長安城後,他再次踏上尋找寧缺的旅途,縱然容顏已然憔悴,境界漸趨不穩。

    他的聲音很輕柔,在滿是風雪的荒原上,最多能傳出去數尺便會消失,然而遙遠巨峰間的黃色寺廟裡,卻有人清楚地聽到了。

    一道寧靜而威嚴的聲音,在大師兄身前的空中緩緩響起,就像是一封書信被人拆開封邊,平靜展露給想要看到這封信的人。

    這是懸空寺講經首座的聲音。

    「冥王之女在哪裡,寧缺便自然在哪裡。」

    大師兄看著雪霧裡的寺廟,沉默了很長時間,知道講經首座這句話的意思,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所以只有沉默。

    講經首座的聲音,再次在他身前悠悠響起,如發人醒神的鐘聲。

    「人間世是人的世界,有很多苦處,卻也有很多喜樂,每個身處其間的人,都有責任與義務去維繫這個世界的存在,這也正是冥王之女不能存在的原因。」

    「殺死冥王之女,不是佛道兩宗的事情,是整個人間世的意願,寧缺既然要與她同生共死,書院如果想要回護寧缺,便是要與整個人間世的意願相背。」

    「書院乃唐國之基,然而如今連唐國裡的很多人都開始反對書院的立場,你們又如何戰勝整個世界?夫子難道連這也想不明白?」

    大師兄捂著嘴痛苦咳嗽兩聲,臉色有些蒼白。

    十餘日前,西陵神殿正式詔告天下冥王之女的真實身份,這直接導致大唐朝野陷入數百年來最激烈的紛爭之中,原因便在於寧缺與冥王之女的關係,而書院一直沒有明確表明態度,幾乎所有官員和百姓,都對書院提出了質疑。

    懸空寺講經首座的聲音在天坑邊緣隨風雪而起。充滿了憐憫感慨與肯定:「你就算知道寧缺在哪裡,找到了那輛黑色馬車,你又能做些什麼?難道你能把全世界的人盡數殺光,把那輛黑色馬車帶回書院?你沒有辦法帶走他們,也沒有辦法阻止人們,面對人間世無處不在的目光與繁密如雪的無形恐懼恨意,哪怕你是世間最快的人,哪怕夫子親自出手。也都沒有任何意義。」

    ……

    ……

    撕下黑傘碎片。埋了佛祖棋盤,懸空寺灑在荒原上的苦修僧,再也沒辦法象前些日子那般輕而易舉地確定黑色馬車的蹤跡。右帳王庭的騎兵失去了指引道路的佛光,也很難組織起有效的攔截防線。

    其後的那些天裡,黑色馬車的逃亡進行的非常順利。甚至平靜快活的不像是在逃亡,更像是在進行一場橫穿荒原的長途旅行。

    對普通人來說,秋冬季節的荒原寒冷淒清荒蕪,嚴重缺少獵物,如果離開大隊伍單獨行動很容易迷路,或因為給養用盡而陷入絕局。

    但對寧缺和桑桑來說,這種反而是他們最熟悉的也最喜歡的環境,就像小時在岷山裡那樣,他們寧肯與兇猛的野獸、殘酷的大自然打交道。也不願意和獵寨裡那些看似粗豪實則狡猾的獵人說一句話。

    黃楊硬木弓不時嗡鳴輕振,羽箭穿透風雪或寒風,準確地射中獵物,那便是美美的一鍋肉湯,或火架上泛著誘人油澤的烤物。

    無論是最優秀獵人都很難發現的雪兔,還是哪怕一個草原小部落都無力捕殺的強壯雪耗牛,都是寧缺能夠輕易獲取的食物。

    行走在荒原上。寧缺和桑桑就像魚兒遊走在溪水裡,狩獵隱蹤、采雪煮水,一切都是那般的熟悉,彷彿重新在過很久以前的生活。

    一聲極力壓抑卻壓抑不住喜悅的馬嘶,穿透風雪。

    馬蹄踏雪無聲而回。寧缺從馬背躍下,手裡拎著一隻已經剝了皮的雪狼。大黑馬拱了拱白布罩,露在外面的眼睛裡滿是垂涎的神情。

    不多時後,一鍋雪狼肉湯煮好,香味被車廂緊緊地封閉在裡面,車廂外,大黑馬正在不停地咀嚼肉塊,搖頭晃腦,非常高興。

    寧缺盛了碗湯,又往湯裡夾了幾塊狼肉,遞給桑桑

    桑桑喝了口湯,吃了塊狼肉,說道:「以前就說過狼肉太粗,不好吃。」

    寧缺說道:「轉了一圈,沒看見別的。」

    桑桑說道:「如果讓棠棠的小狼知道你吃狼肉,不得恨死你?」

    寧缺笑著說道:「大黑都不怕小狼,我還在乎什麼?再說了,雖然都是雪狼,卻不是什麼親戚,棠棠那隻小雪狼是雪原巨狼,和咱們吃的是兩回事。」

    狼肉湯吃了一半,寧缺把剩下的擱到車外凍好,然後回到車廂,準備小歇片刻,看著桑桑正看著那顆黑色棋子發呆,問道:「在想什麼?」

    桑桑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我在想,在瓦山禪院裡對你說的那些話。」

    寧缺神情微異,說道:「那些遺言?」

    桑桑嗯了一聲。

    寧缺說道:「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做什麼?現在已經弄明白,你體內的陰寒氣息不是病,只是冥王留下的標識,自然不會死。」

    桑桑低頭看著掌心那顆黑色棋子,說道:「如果陰寒氣息是冥王在我身體裡留下的標識,那麼發病是不是是代表著冥王之女甦醒?」

    寧缺想了想後說道:「可能就是這個樣子。」

    桑桑收起手指,把黑色棋子緊緊握在掌心,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如果我的病再發作,那該怎麼辦,我會不會死?」

    寧缺把她抱進懷裡,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說道:「你是冥王的女兒,怎麼會死。」

    桑桑靠著他的胸口,聲音微顫說道:「可我擔心……冥王的女兒醒過來的那一刻,我就不在了,桑桑就不在了。」

    寧缺聽懂了她的話,把她抱得更緊了一些。說道:「我不知道,但我想老師他一定還有別的方法能夠治好你的病。」

    桑桑仰起臉,看著他問道:「你真的這麼信任書院?」

    從在通議大夫府柴房殺人的那一刻開始,十幾年的時間裡,除了桑桑,寧缺從來沒有完全信任過任何人,包括渭城裡的人們在內,都是如此。他看似隨性實則多疑。表面溫和其實冷漠薄情至極,桑桑很瞭解他是一個怎樣的人,所以有些無法理解到了現在。他對書院的信任依然沒有任何動搖。

    「我說過,如果這是最後一次信任,當然要留給老師。從理智上來說,現在我們不應該相信任何人,包括老師在內,但這些年在書院裡學習生活,讓我發現,做一個太過理智的人很累,很辛苦,而且很沒有意思。」

    寧缺看著窗外的風雪,說道:「尤其是現在。整個世界都已經拋棄了我們,如果連老師和師兄都不再信任,那我們會變得更孤單。」

    ……

    ……

    深秋的荒原風雪漸歇,路上能夠看到的休冬牧民越來越多,甚至還看到了一支商隊,越往荒原東南邊緣去,人煙漸盛。而荒原上的每一個人便是懸空寺的一雙眼睛,寧缺想要隱藏自己的行蹤,變得越來越困難,

    白天的時候,經常能夠看到狼煙示警。入夜的時候,偶爾能夠看到煙花傳訊。從西荒往大唐最近的路程,是東北入金帳王庭的疆域,然後折南入境,然而懸空寺的苦修僧和右帳王庭的騎兵,已經密佈在東北方向的荒原上。

    寧缺甚至相信,在更遠處還有月輪國的軍隊正在等待著自己,而且東北路線太過危險,他比誰都清楚金帳王庭騎兵的強大,最麻煩的是,在金帳王庭與西荒之間,有一片綿延千里的不凍沼澤,如果要強行通過,非常冒險。

    這些對寧缺來說,談不上艱難的考驗,因為根據對大師兄無距境界的推測,他已經改變了逃亡計劃,最近數日向東北而行,只是為了迷惑敵人。

    他不知道大師兄為了找到自己不惜再赴懸空寺,他和桑桑並不是孤單的,但他清楚,如果想要擺脫眼下的困局,最好的方法便是讓大師兄找到自己。

    對傳說中的無距境界,他沒有任何認知,便是放任自己的思想去瞎猜,都無法猜出這等近似神人御風而行的手段究竟如何達成,但既然他堅持信任書院和師兄,便可以在信任的基礎上進行推測,然後得出結論。

    長安城裡的人們肯定已經知道他和桑桑正在極西荒原,大師兄沒有出現,應該是他無法確認他和桑桑的具體位置,這也就說明,無距境界並不是純粹的自由行,需要意識裡有相對精確的地圖,還需要有定點。

    所以他的目標是月輪國的都城。

    某日,晴空萬里。寧缺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桑桑的小臉變得有些蒼白,她開始咳嗽,沒有咳痰也沒有咳血,咳出來的是寒氣,就像車廂外正在融化的冰塊,身體微寒。

    不知何處飄來一朵烏雲,懸在黑色馬車上方的天空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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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2-11-17 18:46 編輯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一十八章 影隨

    荒原的天空裡時常生出奇形怪狀的雲,寧缺沒有看到馬車上方的那朵雲,就算看到也不會投予更多的注意力,因為這種畫面太過尋常,也因為他現在的心神全部放在桑桑的身上。

    每聽她咳嗽一聲,他的心情便緊張一分。想著歧山大師在爛柯寺裡的說法,他讓桑桑繼續默頌佛經,修行佛法,希望能夠暫時穩住她體內的陰寒氣息,心裡卻隱隱生出不好的預兆。

    接下來數日,一直沒有王庭騎兵和懸空寺苦修僧出現,旅途平靜,寧缺終於注意到馬車上空的那朵雲——晴空萬里,碧空如水洗的青瓷片,沒有一絲雲彩,卻有一朵孤單的雲靜靜懸在頭頂,很難不被注意到。

    此時日在中天,剛好被那朵雲遮住,從荒原地面往上望去,雲朵的邊緣彷彿被繡上了一道金邊,金邊之內的雲色雪白無比,由無數根極細密的雲絲匯聚而成,就像是大大的棉花糖,令人想要伸手去摸上一摸。

    孤雲遮日,在地面上投下數十丈方圓的陰影,恰好把黑色馬車罩在其中,寧缺覺得有趣,沒有多想什麼,放下車簾,示意大黑馬繼續前進。

    他沒有注意到,當馬車在荒原地面行走時,空中那朵孤單的雲也隨著馬車移動,陰影也在荒原上移動,始終籠罩著黑色的馬車。

    大黑馬信奉活在當下的哲學,它的目光永遠只會停留在眼前的食物和腳下的道路以及雌馬雙腿之間,而懶怠吝於往更遠處投以一瞥,所以它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始終行走在陰影裡,只是覺得如此清涼很是舒服。

    深秋的荒原很寒冷,除了黑馬這等憨貨,沒有誰會覺得清涼是種享受,車廂裡的寧缺和桑桑,現在更是不想聽到任何與冷有關係的字眼。

    車廂裡約漫著寒意,窗旁有處綢面沒有包住的地方,露出精鋼打鑄的廂板。上面已經凝了一層冰霜,可以想見現在車裡的溫度有多低。

    桑桑加了件絨褲,緊緊裹著黑色裘衣,埋在被褥裡,即便這樣也沒有感覺到一絲溫暖,臉色微白,嘴唇有些發青,睫毛上掛著淺淺的霜。

    寧缺往黃銅火盆裡加了兩張符紙。取出一個皮囊湊到她的臉前。皮囊裡是十日前搶劫一個小部落裡收穫的烈酒。桑桑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來,接過酒囊,對著嘴便往腹中灌酒。片刻之後,酒囊漸漸變扁。

    可能是喝的太急嗆著的緣故,又或者是犯病的原因。桑桑放下酒囊,皺著眉頭咳嗽起來,黃銅火盆裡的符火驟然一黯,然後漸漸掙扎著重燃。

    像這些天一樣,她沒有咳痰也沒有咳血,每聲咳咳出來的都是極寒冷的氣息,那些氣息遇著車廂裡的濕熱氣體,驟然變成白霧。

    桑桑身體裡的陰寒氣息越來越重,每日隨著咳嗽被排出身體些許。那種氣息彷彿並非人間所有,寒冷刺骨,即便是符火有時候都會頂不住,所以車廂裡的溫度變得越來越低,這也正是車窗處會結出寒霜的原因。

    輕咳聲聲,車廂裡溫度漸低,寧缺向黃銅火盆裡又扔了一枚符紙。才勉強維持住,這些天火符的用量太大,原先他儲備的符紙尤其是火符,早已用光,如今用的是他在途中臨時寫的。消耗了很多念力,讓他的臉色變得有些憔悴。

    用外界的熱量可以稍微中和一些寒冷。卻沒有辦法消除桑桑體內源源而生的陰寒氣息,只能是治標,而歧山大師在爛柯寺裡替桑桑治病時的說法,即便是修行佛法,用佛性壓制平靜那道陰寒氣息,也只能治標,無法根除。

    寧缺知道如果想要徹底除去桑桑體內的陰寒氣息,讓冥王看不到她,只能是在佛祖棋盤的世界裡,把這兩年時間藏匿過去。

    桑桑的咳聲越來越頻繁,病情變得越來越麻煩,他的情緒越來越焦慮,用了極大的努力才壓抑住轉頭重回荒原深處、挖出被自己埋掉的棋盤的想法——那張棋盤佛祖氣息全斂,已經沒有任何用處。

    艱難地保持住理智,他愈發堅定了先去月輪國都城的想法,那個佛國裡有世間最多的佛寺,就算一時無法遇到大師兄,但讓桑桑讀更多的佛經,尋更多的佛性,暫時讓體內的陰寒氣息平靜,不至於像現在這般危險。

    深秋的荒原寒風漸疾,那場雪之後再也沒有落雪,偶有雪雲在天空裡匯聚,瞬間便被勁風吹散,只有一朵雲始終靜靜懸在空中,不受任何影響。

    那朵孤單的雲向著東南方向移動,向荒原地面投下一片淡淡的雲影,黑色馬車沉默地行駛在這片陰影裡,向遠方而去。

    ……

    ……

    黑色馬車終於走出了荒原,來到了月輪國北部邊陲的一處邊關外,此時馬車身後的荒原上,已然是寒風呼嘯,飛雪漸起的冬天,馬車前的世界卻還依然還停留在秋天裡,邊關裡的幾株秋樹紅艷艷的彷彿在燃燒。

    雖然不知道如今月輪國的具體情況,但大概能猜到一些,寧缺把黑色馬車停在邊關外的一處山坳裡,自己前去打探消息。

    片刻後他回到山坳裡,走進車廂。桑桑看著他臉上的神情,隱約明白了一些什麼,微笑著說道:「畫像上我的是什麼樣子的?」

    寧缺從懷裡取出一張紙在她面前展開,說道:「你自己看看。」

    先前他進入邊關,很快便確認了當前的局勢,因為那座邊陲小城的街道上貼滿了桑桑的通緝畫像,而且上面寫明了桑桑的身份。

    紙張還很新,應該貼上去不超過五天。桑桑看著畫像中那個瘦弱的小侍女,發現還真是很像,真誠讚道:「月輪國的畫師真厲害。」

    畫像就連桑桑微枯的髮絲都被畫的極為傳神,寧缺指著畫像裡小侍女棉裙旁的一行小字說道:「西陵神殿的畫師,當然厲害。」

    桑桑無奈說道:「原來神殿也要抓我了。」

    寧缺笑著說道:「咱倆在西陵神殿都有熟人,如果真要被抓,不如讓葉紅魚抓,想來總會看在情份上給個痛快,不至於還要用火刑。」

    桑桑輕聲說道:「不好笑哩。」

    寧缺沒有再說什麼,駕著大黑馬離開山坳,繞過這座邊陲小城,向著月輪國東面的那片丘陵地帶行去,桑桑心想月輪國的都城不是在南邊嗎?為什麼這時候要往東走,雖然很困惑,但她相信寧缺,而且有些疲憊,所以沒有問。

    數日後,奔馳如飛的黑色馬車,便抵達了月輪國的東面,遠遠看著叢山峻嶺,距離邊境還很遠的地方,寧缺便讓大黑馬停了下來。

    穿過那片叢山峻嶺,便能看到大唐的土地。寧缺在地圖上看到過,大唐鎮西將軍府,應該便在四百多里外的折州城裡,以大黑馬的速度,只需要一天不到的時間,自己便可以看到久違的大唐軍旗——如果沒有人攔截的話。

    他很清楚,從月輪國到大唐的路線上,此時肯定隱藏著無數修行強者,所以從一開始的時候,這條路線都不在他的計劃中,然而知道歸知道,眼看著故國如此之近,不來親自看一眼確認一下如何能夠甘心?

    「不要勉強,感覺辛苦就鬆手。」

    車廂裡,他看著桑桑神情凝重說道。桑桑輕輕點頭,從他手裡接過殘破的大黑傘,伸出右手緊緊握住,然後緩緩閉上眼睛,沒有把傘撐開。

    片刻後,她的小臉變得愈發蒼白,輕顫的睫毛就像雪上被風吹動的葉子,握著傘柄的右手也開始顫抖起來,帶著瘦弱的身子也開始顫抖。

    桑桑忽然咳嗽起來,寧缺毫不猶豫地伸手,把大黑傘從她的手裡奪了回來,然後把她抱進懷裡,不停搓揉著她的後背,過了好些時,才讓她的咳聲平伏。

    桑桑把頭抵在他的胸前,閉著眼睛,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身體依然在輕輕顫抖,聲音疲憊而虛弱,說道:「有很多人,很強大的人。」

    寧缺沉默不語,繼續抱著她。

    過了會兒,桑桑睜開雙眼,低聲說道:「大黑傘不敢撐開,我現在身體不好,看的不是很清楚,你應該讓我再看一會兒。」

    寧缺說道:「知道有人在前面便夠了。」

    桑桑說道:「但不知道是哪裡的人。」

    寧缺說道:「西陵神殿……不,應該說是昊天道門的人。」

    他坐到車窗邊,取出望遠鏡,向著遠方的叢山群嶺望去,沉默看了很長時間,直到天色變黑,終於看到了數道若隱若現的劍光。

    看著夜色裡莽莽山嶺間那些若隱若現的劍光,寧缺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故事,魔宗聖女慕容琳霜在土陽城翩然一舞,岷山間劍光縱橫,無數道門高手齊至,不顧唐帝震怒,最終硬生生逼的夏侯活活烹了自己的愛人。

    那還只是道門與魔宗之間的戰爭,如今桑桑是冥王之女,這便是昊天與冥王之間的戰爭,寧缺知道自己面臨的局面肯定比夏侯當年面臨的局面更加危險,葉紅魚肯定已經來了,天諭神座來了沒有?掌教大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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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8 19:14: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朝陽城並不朝陽

    這是昊天的世界,道門才是最強大的勢力,不提雲集無數強者的西陵神殿,只說遍佈世間的成千上萬座道觀裡,誰知道道門還隱藏著多少力量?

    荒原上,懸空寺用兩百多名苦修僧及數名等同於知命境的大師追擊黑色馬車,聲勢已經顯得無比浩蕩,而西陵神殿才是一片真正恐怖的海洋。

    從神殿詔告天下桑桑是冥王之女的那一刻開始,那片海洋便開始醞釀風暴,狂潮漸生於平靜的海面,直至將黑色馬車徹底拍成碎片,才會停歇。

    夜色下的莽莽山嶺,把月輪國與唐國分隔開來,葉紅魚站在最高的那座山峰上,身上的神袍隨風而舞,呼嘯作響,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裁決神袍是墨紅色的,比鮮血更艷,比夜色更深。

    她的目力再如何敏銳,也看不到遠處山坳間的那輛黑色馬車,但她始終看著那個方向,就像看到了什麼很有趣的東西,不肯移開眼光。

    數十名西殿神殿的神官與騎士,跪在她身前的巖峰間,一名身穿黑衣的裁決司執事低聲彙報著月輪國方面的情報,她的神情一片漠然,顯得很不在乎,似乎追殺冥王之女這麼重要的事情,也不會令她緊張。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葉紅魚收回目光,望向四周那十餘座大山,在那些山嶺裡,隱藏著西陵神殿四百名護教騎士,三名知命境大修行者,還有十餘名實力強悍的道門散修也奉詔而至,聽從她的指揮隱藏在山嶺裡。

    如此強大的實力組合,一旦西進,甚至可以在佛宗做出任何反應之前,一夜間佔領月輪國都城朝陽。用來對付寧缺和病中的桑桑更是綽綽有餘。

    那名裁決司黑衣執事彙報完畢後。依舊跪在地上,等待著神座的命令,然而等了很長時間。也沒有聽到令他無比敬畏的那道聲音響起,忍不住抬起頭來望向峰頂崖石上那道曼妙的身影,神態恭謹問道:「神座大人?」

    葉紅魚不知在想什麼事情。想的有些出神,聽著這話才醒過來,再次望向西方,唇角微翹說道:「那個傢伙比賊都要精,哪裡猜不到道門會在這裡有安排,只怕早已離開,既然如此,本座難道還要在這裡傻等?」

    黑衣執事們有些吃驚,聽裁決神座的話。她竟似準備離開,然而道門在這片蔥嶺間埋伏,是掌教大人親自下的諭令。誰敢不遵?

    葉紅魚向山下走去。

    一名神衛副統領吃驚地站了起來。看著夜色中隨風飄舞的神袍背影,說道:「神座大人。這是掌教的諭令,您準備去哪裡?」

    在這片蔥嶺間,在這個世界上,有資格要葉紅魚回答問題的人已經很少,所以她沒有回答,但在走過那名黑衣執事身邊時,說道:「我去泥塘。」

    黑衣執事是她的直接下屬,告訴此人行蹤,是為了裁決神殿的事務安排,這並不代表她需要向別的人報告自己的行蹤,哪怕掌教大人。

    峰頂的人們聞言神情驟凜,即便是那位黑衣執事,也露出震驚的神情,焦慮勸阻道:「泥塘?月輪與金帳王庭間的千里沼澤?神座大人,那裡太過危險,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誰會選擇走那條道路……」

    「沒有人走的道路,就是寧缺會走的道路。」

    說完這句話,葉紅魚飄然而去,墨紅色的神袍在山道間飛舞不靜,捲飛時如血旗,沉斂時如夜色,西陵神殿諸人跪倒在峰間敬畏相送。

    ……

    ……

    月輪國都城名為朝陽城,此名沿襲無數年,早已沒有人知道到底該讀朝朝暮暮的朝,還是該讀朝拜的朝,因為兩個意思似乎都是通的。

    朝陽城北有座青山,山勢頗緩,卻極為寬長,山中植被極密,雖然遊客常至,卻還有很多幽深無人的偏僻隱地。

    月輪國東南方隔著一片原始森林與大河、南晉相接,大澤和大河裡的水氣,還有南方海洋的水氣,被風不停地吹至國境之內,又被西方的高原,北方的荒原還有東方的蔥嶺封住,所以很是潮濕溫暖。

    時值深秋,荒原上早已大雪紛飛,朝陽城附近卻尋找不到絲毫寒冷肅殺的氣息,山間林葉茂密,綠意幽然,看著與長安城的春日相仿。

    正午的時候,太陽高高地懸空在中天之上,向著地面散播著熱量,朝陽城和城北的青山裡愈發顯得潮熱悶熱,所有人都覺得有些懨懨的。

    遊客和山民在青山林間休息,躲避著微燥的秋日,有些孩童則是在林中泉邊玩耍,相對樹蔭較少的山道旁,盤膝坐著很多位膚色黝黑的苦修僧。

    有的苦修僧穿著白塔寺等寺的僧服,有的苦修僧則是來自別處,衣衫早已襤褸,而無論是本土還是異鄉來的苦修僧,身前的銅缽裡都放滿了水果和食物,這些水果和食物自然是崇信佛法的月輪國國民的供養。

    青山深處生著數百棵榕樹,樹下是長草和密密麻麻的灌木,無論人獸都難以在其間行走,顯得十分幽靜,看地面堆積的腐葉,只怕已經數十年都沒有人來過。

    寧缺捧起最後一捧枯葉,仔細地均勻灑在地面上,確認沒有露出任何痕跡,就連陣意都被掩藏的非常完美,放下心來,右腳踩上滿是荊棘的灌木,身形一掠便掠到數丈之外的平地上,開始對大黑馬進行交待。

    以大黑馬平時的性情,看著寧缺像教小孩子比劃教育,早就開始煩了,但它今天聽的非常認真,眼神非常專注,沒有漏過一個字。

    「我不知道要在朝陽城裡停留多長時間,如果找到大師兄,我就帶著桑桑和他先回去,然後再請大師兄回來接你,如果找不到,大概也會在城裡面等待。你在山裡熬些時日。放心我不會丟下你不管,辛苦你了夥計。」

    寧缺摟著大黑馬的頸子,輕輕拍了拍。感慨說道,然後拿起一個藍布包袱,繫在大黑馬的脖子上。裡面是車廂裡所剩不多的黃果山參之類的食物。

    大黑馬蹭了蹭他的臉,又對著樹下的桑桑輕嘶一聲,轉身踏著舒緩地步伐,向著密林後方的深山走雲,藍布包袱輕輕擺盪。

    看著大黑馬的身影消失在青山深處,寧缺走回榕樹下背起桑桑,用結實的繩子把彼此繫緊,提起沉重的行李,向山下的城市走去。

    ……

    ……

    月輪國從國君到販夫走卒都信奉佛宗。追求與世無爭的境界,以低調平和聞名,雖然與月輪有世仇的大河國肯定不會這樣認為。但至少在月輪國內部。確實極少出現權臣謀反或驚天血案之類的事情。

    正是因為這種特殊的理念或者說追求,除了與唐國及右帳王庭接壤的邊境上築有雄城要塞。月輪國很多城市都沒有城牆,就連都城朝陽也沒有城牆,只是在面對大青山的方向修了一圈簡易的用來防獸的竹籬笆。

    到過朝陽城和長安城的旅人,總喜歡把這兩座都城放在一起比較,不是說朝陽城也有長安城那般雄偉壯觀,而是因為朝陽城走在另一個極端上。

    朝陽城沒有城牆,自然也就沒有城門,皇室負責收商稅的軍士,在官道上隨便放了幾張桌子和幾把遮陽傘,便充作了稅關。

    因為四季溫暖的緣故,那些官員看上去總是懶洋洋的,有些軍士甚至敞著衣服,躺在道畔樹下睡覺,所有一切看上去都是那般的散漫沒有規矩,但令月輪國朝廷感到驕傲的提,朝陽城每年收的稅甚至比長安城還要多。

    這自然不是因為朝陽城比長安城的商貿更發達,也不是因為稅務官員更勤勉,更不是因為月輪國的國民都有自動繳稅替國分憂的自覺,之所以如此,其實沒有什麼秘訣,只不過因為月輪國徵稅十倍於唐國而已。

    如此散漫而無爭的國家,如此低效又貪腐的朝廷,如此開放而混亂的都城,連偶爾出山覓食的野像都防不住,哪裡還能抵抗什麼外敵?

    如果不是佛宗從中調解,月輪國千年之前便被右帳王庭的騎兵給滅了,如果不是有西陵神殿偏幫,甚至可能會敗給弱小很多的大河國。

    朝陽城是個不設防的都城,風能進雨能進,好在地理位置優越,多年來都沒有什麼狂風暴雨災害,人也能隨意進出,只不過子民修佛大多膽怯,沒有幾個人敢試圖溜進城中,避過朝廷徵收的種種重稅。

    深秋某日,一朵白雲飄進了朝陽城,地上的事情暫且都管不過來,自然沒有人會注意到天上,只有一名稅關軍卒,正躺在地上曬太陽,看著空中那朵白雲兩頭尖尖,中間極厚,像極了紡錘,傻呵呵地笑了笑。

    在那朵白雲的正下方,寧缺背著桑桑,撐著一把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紙傘,順利地走進了朝陽城,身上覆著極淡的清影。

    朝陽城的空氣裡瀰漫著香料的味道,佛寺四處可見,寺牆上方那些美麗的白塔和道旁的小佛龕裡,鑲嵌著很多珍貴的寶石,捧著破碗的乞丐神情淡然地隨意遊走,卻沒有誰往那些寶石望上一眼,更沒有人試圖從上面撬一顆下來。

    桑桑的頭擱在寧缺肩上,看著眼前的畫面,有些吃驚,喃喃說道:「果然是傳說中的佛國,連乞丐都有這般品德。」

    寧缺看著街角一個雙手被利器斫掉的老乞丐,說道:「這只說明兩種可能,當乞丐都當得這麼懶散認命,那就注定要當一輩子乞丐,或者他們很清楚,就算偷了寶石也賣不出雲,而且會受到很可怕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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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8 19:18: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二十章 兩個秋天

    滿街滿巷的畫像上只有桑桑,但佛道兩宗知道寧缺跟在桑桑身邊,也知道那輛顯眼的、怎樣偽裝都無法偽裝的黑色馬車。

    黑色馬車是顏瑟留給他的遺產,佛道兩宗一定認為他不會捨得放棄,他正是利用這點,把大黑馬和車廂留在城外,自己卻帶著桑桑進了城。

    他選擇在朝陽城裡暫時藏匿,是想要在這裡等到大師兄,而且桑桑病情反覆,如果要千里逃亡血戰到底,擔心桑桑會撐不住。

    就算等不到大師兄,他也必須來到朝陽城,因為他相信燈下黑的道理,相信自己藏匿行蹤的能力,而且希望這裡的佛寺能夠讓桑桑的病情好轉。

    背著桑桑行走在朝陽城裡,寧缺沒有用多長時間,便找到了自己的目標。那是一座距離月輪國皇宮不遠的破舊小院,站在院中可以直接看到著名的白塔寺,卻位於嘈雜繁亂的下等街區,便於藏匿。

    他挑中這間小院最重要也是決性性的原因,是因為這間小院破舊不堪,門上滿是灰塵,一看便知很久都沒有人住,而且安靜的就像陰宅一般。

    寧缺沒有去側面打聽小院的故事,因為與他人之間發生的任何聯繫,都有可能導致意想不到的結果,他直接潛進朝陽城府衙偷偷搜檢案宗,確認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那間小院去年發生了一宗極為血腥的滅門慘案。

    小院主人在慘案中死亡,有資格繼承小院的親戚癡於修佛,不願意接手這個滿是罪孽戾氣的小院,於是小院被月輪朝廷收回國有,卻依然沒有百姓願意購買和租賃,便是貪財的官員和僧人,也都對小院沒有任何興趣。

    寧缺自然不會租下小院。當暮色來臨的時候,他背著桑桑從背街的那面破牆,輕鬆地躍進小院,穿過正堂來到後院的臥房前。

    一路行來,暮色黯淡,寂靜無比,地面的舊磚和牆上還殘留著烏黑的陳年血跡,顯得格外陰森。別說普通人。就算是見過血的屠夫,只怕都會覺得頭皮發麻,難怪所有人都對這間宅院避之不及。寧肯廢棄也不願意接受。

    寧缺和桑桑從小到大不知見過多少死人,比這更加陰森可怕的畫面,也見過太多。根本沒有任何懼色,甚至連最細微的神情變化都沒有。

    臥房裡沒有血跡,只有積滿灰塵的床與桌,他沉默思考片刻後再次走出小院,回來時,懷裡抱著好幾床被褥,手裡提著木工活需要的抹灰。

    簡單打掃一番後,寧缺把厚實棉軟的被褥鋪在地上,嶄新的枕頭拍打墊好。然後重新扒開院中廢井,取水調灰,把柴房窗縫全部糊的平平整整,嚴密不留一道縫隙,又在窗上和門上掛了一張厚實的黑布。

    天已盡黑,他伸手把兩塊黑布垂下,然後走出房間。說了聲好了,只聽得房間傳出打火的輕微響聲,他仔細觀察,發現沒有一絲光漏出來,點了點頭。

    這是多年前他帶著桑桑在岷山裡狩獵。於夜雪裡蹲守伏殺山豬時練就的本事,山豬對光線和人的氣味特別敏感。他在雪中臨時築的蹲守點,可以嚴密的不透出一線光和自己身上的氣味,如今用來收拾這些,自然沒有任何困難。

    夜色深沉,小院陰森依舊,沒有人敢靠近這裡,即便靠近,也只會看到如以往一般破舊的畫面,看不到有人來過的痕跡。

    佛宗正在到處搜尋那輛黑色馬車,試圖找到寧缺和桑桑,道門的無數強者,埋伏在歸唐必經的蔥嶺中,誰能想到冥王之女就在離白塔寺極近的小院裡。

    一隻黑色的烏鴉,落在院中的樹上,抬頭望星。

    ……

    ……

    朝陽城裡到處都是桑桑的畫像,每家佛寺前都聚集著人群,僧人在那裡講述著冥界的傳說,佛祖的遺言,冥王之女降世的故事,月輪民眾們的神情很複雜,有的驚恐不安,有的恐懼悲憤,佛祖教導的不嗔,盡數被拋到了腦後,漸漸群情激奮起來,人們揮舞著拳頭,說要找到冥王之女,然後把她燒死。

    寧缺在街道上走過,人群的議論與憤怒,還有那些對桑桑最惡毒的詛咒,對他沒有任何影響,沒有過多長時間,他便來到了禮賓館。

    大唐駐月輪國的使節,便在禮賓館裡。他沒有進禮賓館,而是站在稍微安靜些的後巷,專注地聽著院牆裡的動靜,然後再決定怎麼做。

    「這不是明哲保身!更不是什麼投降!而是正確與否的事情!我大唐帝國乃世間領袖,當然不用在乎月輪國的壓力,就算西陵神殿難道就能讓我退讓?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人間就這樣滅亡,這也是我們大唐應該承擔的責任!」

    寧缺靜靜站在牆外巷中,聽了一段時間,聽到的最有用的信息便是這段話,說話的人是大唐駐月輪的正使,他緩緩低頭,然後轉身離開。

    桑桑看著他臉上的神情,便知道局面不是很好,伸手握住他的手。寧缺微澀一笑,說道:「沒事兒,只是聽著一件事情,有些吃驚。」

    桑桑問道:「什麼事情?」

    寧缺說道:「你猜我們離開爛柯寺多長時間了?」

    桑桑想了想,說道:「至少一個多月了。」

    「錯,是一年。」

    寧缺摸著她微涼的小臉蛋,說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一年時間,那麼再熬半年時間的耐心,我還是有的,明天我就帶你去白塔寺看佛經。」

    他和桑桑的前半生,是顛沛流離的前半生,日子過的極為艱辛,甚至可以說苦楚不堪,但也正是那段艱難的日子,讓他們能夠成為現在的他們,讓他們擁有普通人難以想像的勇氣、毅力、冷漠以及耐心。

    十年前在冰雪覆蓋的岷山深處,寧缺背著桑桑在雪窖裡蹲守伏殺山豬,不料一隻被驚醒的冬熊意外出現,那只冬熊殺死山豬飽餐一頓後。似乎察覺到還有食物,竟守在雪窖附近不肯走了,靠著山豬殘屍又停留了數日。

    當時寧缺還不夠強大,桑桑還是個六歲的小女童,根本不可能戰勝一頭貪婪的冬熊,他們沒有別的任何辦法,只能藏在雪窖等待然後祈禱。

    對昊天的祈禱永遠等不到回應,但超出普通人耐受能力的等待。最終總能換來成功。那只冬熊最終還是抵抗不住飢餓,悻悻然離開,寧缺背著奄奄一息的桑桑。從雪窖裡爬出來時,他們已經在雪窖裡呆了四天四夜。

    那種情況下,自己和桑桑都能活下來。憑什麼現在活不下來?寧缺看著窗外漸顯疏清之意的秋日天空,看著那些越集越厚的秋雲,默默想著。

    小院中那棵樹上,黑色烏鴉叫了一聲,非常難聽。

    ……

    ……

    寧缺和桑桑,再次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他們曾經消失過整整一年,不過那一次佛道兩宗猜測他們或者死了,或者便是在佛祖留下的棋盤世界裡。找不到他們的蹤跡,沒有人會覺得震驚,更不會認為那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然而如今他們已經離開佛祖的棋盤世界,再次回到人間,卻再次消失,佛道兩宗強者和世間無數人用盡了所有的方法,都無法找到他們的蹤跡。不由震撼警惕到了極點,要知道如今甚至有很多人連書院都在監視著。

    一名老僧,緩慢走出極西荒原深處的天坑,然後向前走去。

    這位老僧頭戴笠帽,看不清楚容顏。手持錫杖,行走的非常緩慢。不是那種為了展示平靜淡然而刻意的緩慢,而是他的雙腳似乎與荒涼無垠的大地緊緊相連,每走一步都是那般的困難,自然緩慢。

    老僧手裡的錫杖,在地面上不停點動,似乎在荒原上尋找著什麼東西,或者是什麼人,只是他行走的如此困難緩慢,又能找到誰呢?

    然而就在走出天坑的那一瞬間,他便似乎找到了什麼,說道:「王庭。」

    天坑中央巨峰間的黃色寺廟響起悠遠的鐘聲。

    數千里外的右帳王庭,一名滿身灰塵的書生,看著單于和十餘名如臨大敵的王庭祭司,微微躬身,說道:「請問諸位有沒有看到我家小師弟?」

    十餘里外,懸空寺尊者堂副座,帶著著三十名苦修僧,疾速向王庭趕去。

    老僧繼續自己緩慢的行走,走了半日,他又停下腳步,說道:「柳關。」

    天坑中央巨峰間的黃色寺廟鐘聲再起。

    那名書生出現在荒原邊緣著名的商貿集散地柳關。

    一千草原騎兵和數支月輪國騎兵,領受軍令向柳關疾馳而去。

    老僧繼續行走,一日後,他停下腳步,再次說出一個地名。

    懸空寺尊者堂首座,靜靜看著不遠處楊樹下的書生。

    ……

    ……

    大師兄看著楊樹粗勵的樹皮,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自己不顧墮境的危險,憑藉無距的能力,四處搜尋小師弟的蹤跡,而佛道兩宗,則是派著人不停地跟隨他,那麼就算他找到了寧缺,也無法悄無聲息把他帶走,必將面臨佛道兩宗源源不斷、不顧生死的搏命攻擊。

    沒有任何修行者能夠跟上無距,每次都能準確地找到自己,必須要同時滿足兩個條件,對方必須有足夠多的強者數量或軍隊,在所有自己能抵達的地點附近做好準備,同時對方還必須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知道自己在哪裡。

    按道理來說,要同時滿足這兩個條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當整個人間世都在搜尋桑桑的時候,當佛道兩宗和整個俗世聯手的時候,他們真的可以派出數量足夠的強者或軍隊,而且有人能夠完成第二個條件。

    大師兄看似溫和木訥,實際上極為聰慧,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他便想明白了所有事情,確認了自己的猜想:懸空寺講經首座,終於來到了人間。

    他看著七枚微微一笑,靠著楊樹坐了下來,從腰間抽出那本舊書開始閱讀,身旁沒有池塘可以以瓢盛水飲,神情依然從容平靜。

    既然佛道兩宗試圖通過他來確定寧缺和桑桑的位置,那麼從這一刻開始,他決定除了讀書吃飯睡覺,什麼都不做。

    什麼都不做,便是最好的藏匿方法,相反如果你做的掩飾越多,反而越容易暴露,大師兄並不懂這個道理,但他隨心所欲而行,自然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寧缺有很多藏匿逃亡的經驗,他懂這個道理,也是這樣做的,除了帶桑桑去各佛寺讀經治病,他從來不出小院,甚至沒有去找過大師兄。

    桑桑的病稍有好轉,或者說是暫時沒有變得更嚴重,依舊懨懨的沒有什麼精神,正午剛過,便沉沉地睡去。

    寧缺坐在床旁,開始看書。

    這本書是他在爛柯寺裡手抄的佛祖筆記,把天書明字卷的文字和佛祖的解釋旁註,依次相對排列,方便看的更清楚,只不過當時依然沒有看出更多的東西。

    這些天帶著桑桑去了數座佛寺,寧缺隱隱約約有所感悟,於是再次閱讀這本筆記,眉頭微蹙自言自語道:「夜至,因月……這豈不是巔倒了因果?黑夜的影子落在月的身上,便再也無法洗去,這又是什麼意思?」

    他望向熟睡中的桑桑,看著她微白的小臉,伸手輕輕摸了摸,心想明字卷裡說的黑夜影子,自然便是冥王之女,也就是桑桑。

    黑夜的影子落在月的身上,便再也無法洗去……從字面意義和現在的情況來看,這月自然指的是自己,整個世界確實也只有自己看過月亮。

    寧缺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卻依然惘然困惑。

    窗外傳來幾聲難聽的嘎嘎叫聲,他確認沒有人在院外,推門走到院內,看著樹上那幾隻黑色的烏鴉,微微皺眉。

    來到小院的第一夜,便有只烏鴉飛來,其後這些天,每天都有一隻黑色烏鴉飛來,漸漸的竟是越來越多,樹枝快要承載不住這些傢伙的重量。

    這件事情怎麼看都透著一股詭異。

    他抬頭望向天空,朝陽城上空的雲朵變得越來越多,那些雲一直在緩慢地靠近融合,漸漸要變成遮蔽天空的厚厚雲層。

    隨著雲層漸厚,城中的人們終於感到了一絲寒意,秋天終於要結束了。

    對於寧缺和桑桑來說,前一年的秋天和今年的秋天是連在一起的,在這兩個秋天裡,有太多的事情發生在他們身上,怎不令人感慨?

    ……

    ……

    (第三卷多事之秋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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