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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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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24 23:12:4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十一章 困獸

    雲層籠罩著朝陽城,清冷而不清靜,鐘聲與鑼鼓聲,夾雜著驚恐的尖叫和憤怒的咒罵,四處響起,街道上人頭攢動,雜物亂飛,在那些爛菜雞蛋磚塊的雨點中,寧缺背著桑桑仍然在繼續奔跑。

    原來和人間的戰鬥是這個樣子,他沉默想著,雙手緊握著刀柄奔跑,看著街道上越來越密的人群,喘息問道:「會不會覺得有些難過?」

    他奔跑的很辛苦,呼吸有些急促,所以聲音有些微顫,並不如何響亮,在充斥著警聲與咒罵聲、尖叫聲的街道上很難聽清楚。

    桑桑伏在他肩上聽的很清楚,睜開眼睛,看著街道兩旁面露驚恐痛恨神情的人們,蒼白的小臉微顯黯然,嗯了一聲。

    寧缺滿是汗水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說道:「因為別人的態度而難過的人是好人,我們是壞人便要有壞人的自覺,可不能難過。」

    眼看著白菜雞蛋甚至磚塊瓦硯,都無法讓街道上的那兩個人停下來,朝陽城的百姓愈發憤怒,有人竟是鼓起勇氣,準備直接攔截。

    一名敞著衣服、滿胸黑毛的壯漢,從前面一間茶鋪裡跑了出來,在街坊們的尖聲歡呼和加油聲中,狂吼一聲,張開雙手便要把寧缺抱住。

    寧缺根本沒有停下腳步,就這樣撞了過去,只聽得一聲輕響,那壯漢就像只風箏般,被斜斜撞飛落到地上,不知斷了多少根骨頭。

    與那名壯漢發生撞擊,寧缺速度沒有受到任何影響,臉上的情緒都沒有什麼變化,雙腳在街道上踩起一道煙塵,繼續向著北城某處奔跑。

    街坊們圍到那名壯漢身旁,發現這名平日裡仗著力氣欺壓良善。今日卻為了大義勇敢站出來的漢子。竟已然是出氣多進氣少,不由驚呼出聲,望著已經跑到遠處的寧缺背影。跺著腳悲憤地咒罵。

    那個冥王之女的侍從,好生殘忍冷血!

    剛剛拐過一道街口,寧缺便看見又有八九名漢子在一名裡正的帶領下。拿著粗粗的草繩,攔在街道中央,不停喊叫著替自已壯膽。

    適度的恐懼容易激發起人類的憤怒和勇氣,為了抓住桑桑,朝陽城裡有很多平日裡懶散無比的男人都願意付出受傷的代價,想要成為來自民間的英雄。

    寧缺明白這個道理。

    他在荒原裡曾經看見過獅子被牛群圍攻,知道這種時候絕對不能心慈手軟,反而要愈發冷血強悍,才能震住那些平時溫順。此時卻格外瘋狂的普通百姓。

    所以他沒有任何猶豫,直接衝了過去,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只聽得啪啪的一陣脆響。那些勇武的漢子渾身骨折,噴血倒下。場面看著極為血腥。

    果不其然,看到如此殘忍的畫面,再聯想起冥王之女的傳說,街口附近那些前一刻還在用最骯髒的語言咒罵桑桑和寧缺的百姓下意識裡伸手摀住了嘴,也沒有人再敢往街道裡扔雜物。

    然而寧缺奔跑的速度太快,街道發生的事情,根本來不及傳到前方,越來越多朝陽城居民勇敢地站了出來,試圖攔住他和桑桑。

    街道上的人越來越多,很多人手中握著鐵叉之類的物事,也變得危險了很多,寧缺不停地閃躲,好不容易衝出這段街區,然後看到了他最忌憚的畫面。

    數排月輪國軍方的箭手,正在某處府前的糧袋後方瞄準著自已,而在街道兩旁的側牆上,隱隱也能看到很多箭手的身影。

    「射!」

    不知從何處響起一道極為嚴厲的聲音,無數淒厲破空之聲響起,百餘枝羽箭就像是暴雨般,密密麻麻向著街道中間的二人射來。

    寧缺可以跳上屋簷閃避,或者選擇別的方法,但是那樣一來,速度便會受到影響,很可能被佛道兩宗的修行強者包圍,所以他只是喊了聲:「開!」

    桑桑撐開大黑傘,黑傘雖然有很多破洞,被風一吹依然產生了極大的阻力,震得她身體微微一晃,如果不是被繩子捆著,只怕要從寧缺的身上摔下去。

    絕大多數箭枝都是向著寧缺背上的桑桑射去,看來月輪國軍方,已經從佛宗處知曉冥王之女的弱點,顯得格外強硬,意欲一舉射殺。

    暴雨般的羽箭帶著令人心悸的嗤嗤破空聲落了下來,鋒利堅硬的箭簇深深地鍥進街道兩側的牆,或是射中地面,在青石地板上留下清晰的痕跡。

    然而令箭手們感到惘然驚慌的是,密密麻麻的羽箭射中那把大黑傘後,根本無法穿透傘面便被彈了出來,他們震驚想著,這傘難道是鐵做的?

    大黑傘能夠遮住桑桑瘦弱的身體,卻無法完全遮住寧缺,尤其是從正面射來的數十枝羽箭,不過以他修行浩然氣後的身體強度,只要不是那些能開重弓的軍中神射手,根本威脅不到他,所以除了有幾枝羽箭看去勢要擦著臉畔射到身後,他伸手打掉之外,根本沒有做任何躲避動作,依然直闖。

    一枝羽箭射中寧缺的胸口,然後折斷彈落,一枝羽箭射中他的咽喉,留下一道極小的破口,彷彿只是被擦掉了油皮,連血絲都看不到。

    正震驚於大黑傘的月輪國箭手們,看到這幕畫面,不由愈發震驚,心想難道這人的身體也是鐵做的?尤其是府門前糧袋後的數十名箭手,看著像風一般奔跑過來、越來越近的寧缺,更是驚恐的連弓都無法握住。

    ……

    ……

    雲層下,十幾隻黑色烏鴉,在街道上方,不時發出嘎嘎難聽的叫聲,在黑色烏鴉的下面,寧缺背著桑桑在奔跑,雖然沒有人能夠攔住他,甚至哪怕是拖延他片刻時間,但他也沒有辦法擺脫朝陽城裡軍民的圍追堵截,因為他再快也不可能快過數十萬雙眼睛。

    尤其是一直在他和桑桑上空飛舞的那些黑烏鴉,就像是指路明燈一般,替朝陽城軍民指引著方向,無論他往哪邊奔跑,總會瞬間陷入民眾憤怒的海洋,甚至已經有兩次險些被佛宗的苦修僧包圍。

    憤怒的民眾和修行強者們,把寧缺和桑桑堵進越來越小的範圍中,黑烏鴉在街道上空飛向著北城的皇宮,嘎嘎的叫聲越來越難聽。

    民眾跟著天上的黑烏鴉向皇宮處跑去。佛道兩宗的修行強者,也往那處匯合,準備就在那裡,結束這個嘈鬧而緊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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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26 19:29:0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十二章 闖庵

    無數朝陽城居民湧到皇宮四周。看著莊嚴肅穆的皇宮建築,以及宮前甲冑在身的軍人,深植於骨裡的敬畏,讓狂熱的人群漸漸冷靜下來,不再繼續向前。

    然而民眾的人數實在太多,密密麻麻,黑壓壓一片,從皇宮宮牆上向下望去,彷彿小半個朝陽城,都被飄著落葉的污水浸泡著,場間瀰漫著緊張而暴戾的氣氛。

    上千名軍士和數百名箭手,在人群之前形成幾道防線,負責維持秩序,一百多名苦修僧和十餘名西陵神衛神情警惕地看著天空,不知什麼時候,有三名蒼老的西陵紅衣神官從皇宮裡緩步走出,神情肅穆。

    在場的數萬人追著十幾隻黑色烏鴉來到此地,卻失去了黑色烏鴉的蹤跡,不免有些焦慮,集體仰著頭望向空中,四處尋找著那些黑色的線條,想聽到那些嘎嘎難聽的叫聲,看上去就像無數仰首待哺的鵝。

    有人望向皇宮西南方向、籠罩在清淡天光裡的白塔寺,忽然發現,那十幾隻黑色烏鴉就在白塔的後方的空中不停盤旋飛舞,不由大聲叫了起來。

    「在那邊!」

    冥王之女居然敢進白塔寺,難道她不怕死嗎?皇宮前的數萬人議論著,咒罵著那個妖女居然膽敢對佛祖不敬,漸漸再次變得狂熱憤怒起來,揮舞著拳頭,亂糟糟地向白塔寺跑去,逾千名軍士和修行者們,沒有阻攔這些憤怒民眾的意圖,反而被人潮人海推動著,一道向白塔寺趕去。

    ……

    ……

    之前某刻。

    寧缺背著桑桑跑到寺牆下,沒有減速。腳尖輕點牆上一處微微突起的磚,身體騰空而起,伸出手掌攀住牆沿,腰腹用力身體一折,便掠上了牆頭。

    白塔寺寺牆高近兩丈,普通人根本沒有能力越過,但對於他來說,並不是太過艱難的障礙。站在高高的寺牆之上。他轉身望向後方,發現那些憤怒的民眾暫時還沒有追過來,也沒有看到苦修僧的身影,稍微放鬆了些,抬頭向頭頂望上一眼,看著那些在空中飛舞的黑色烏鴉,神情微寒。

    那些黑色烏鴉似乎能夠感覺到他的焦慮憤怒和毫不遮掩的殺意,嘎嘎亂叫數聲。黑翅亂撲,飛向更高的空中,然後盤旋不去。

    寧缺從寺牆上跳了下去,落到地面順勢彎膝,卸下大部分的反震力,回頭看著桑桑蒼白的小臉,擔心問道︰「有沒有事?」

    桑桑被震的很難受,但搖了搖頭。

    在朝陽城裡住了一個冬天,寧缺帶著桑桑來白塔寺三次讀經學佛,他自已來的次數更多。對寺中的地形建築非常熟悉,在靜寺園中高速穿行,很快便掠過側殿,進入相對安靜的後寺,然後向著不遠處的白塔奔去。

    白塔寺裡的鐘聲還在不停地迴響,和城中各處佛寺的鐘聲遙相呼應,寺裡的大能僧人都已經出寺去城中尋找冥王之女,哪裡想到寧缺居然敢帶著桑桑來這裡,而且黑色烏鴉此時飛的比較高,所以暫時還沒有人發現他們的行蹤。

    ……

    ……

    月輪國乃是佛國。有煙雨三百寺的說法,又有煙雨七十二寺的說法,但無論是哪一種說法,位於朝陽城的白塔寺,永遠是佛國首寺。

    此寺的歷史極為悠久,只比瓦山爛柯寺稍晚些年頭,但與爛柯寺一樣。都是懸空寺在世間的山門,無數年來不知出現過多少高僧大德。

    白塔在修行界的地位也極高,輩份極高的曲妮瑪娣。便是在此寺剃髮,傳聞白塔寺住持也是一位大悟的高僧,擁有類似知命境的實力修為。

    這座佛寺最著名的當然便是那座白塔,就像爛柯寺是先有瓦山棋局的傳說,再有爛柯寺一樣,此處也是先有白塔,才後有佛寺。

    看著湖中那座白色的佛塔,寧缺忽然覺得有些隱隱不安,他帶桑桑來過三次白塔寺,自已還偷偷來過幾次,但從來沒有靠近過那座白塔。

    但他計劃要去的地方,便在這座白塔下方,而且實在是被滿城民眾追的苦不堪言,再不找個地方歇息片刻,他很擔心自已會被活活累死。

    白塔寺後有片面積不大的湖泊,湖中有小島,白塔便在島上。

    湖心島上還有一座很不起眼的寺庵,島與湖畔有道窄橋相連,時值冬末春初,湖水沒有結冰,幾枝殘荷敗枝,伸到窄橋之上,看著頗有幾分天然之美。

    嘎嘎,黑色烏鴉難聽的叫聲,從空中傳來。寧缺背著桑桑從一座古鐘後閃身而出,順著湖岸奔上窄橋,向著橋對面的湖心島衝了過去。

    十餘名僧侶從禪房殿中走了出來,指著在空中盤旋飛舞的黑色烏鴉震驚議論,然後便看到了橋上寧缺的身影,不由發出震驚的呼喊。

    白塔寺內,頓時響起無數密集的腳步聲,聽著這些僧侶的喊叫,不知有多少人一邊呼喝著,一邊咒罵著,向後寺湖畔追了過來。

    寧缺知道已經驚動了寺中僧人,再次被人發現了行蹤,繼續加速在窄橋上奔跑,腳掌踩斷那些乾枯的荷枝,右手不知何時已經握住了刀柄。

    跑過窄橋,甫出橋頭,他握著刀柄的手微微一緊,朴刀出鞘,帶著一道寒光向前方斬落,只聽得砰砰兩聲,兩柄鐵杖被震飛到空中。

    有兩名白塔寺的苦修僧,聽到呼喊後,便一直隱藏在橋頭,意圖偷襲寧缺,卻沒有想到,寧缺早就知道他們的位置,竟是搶先出了手。

    兩道極深的刀口出現在這兩名苦修僧的身上,從臉部一直拉到腰間,鮮血狂噴,看著極慘,頓時倒地而死。

    寧缺看都沒有看這兩名苦修僧一眼,身法沒有任何停頓,握著朴刀繼續向前奔跑,撞破木門,便闖進湖心島上幽靜而簡樸的庵堂。

    庵堂的窗上蒙著厚紗,一片昏暗。

    忽然,一道極凜厲的破空之聲響起,庵內的天地氣息驟然一凝,一根鐵杖攜著凝結的天地元氣,當頭向著寧缺頭上砸來!

    以杖引天地元氣,聲勢如此懾人,此人的境界極為強悍,念力極為雄渾,而且出手的時機極為老辣,即便以寧缺的能力,猝不及防之下也不好應對。

    但寧缺早就知道庵堂裡是誰,所以他才會闖進這間庵堂,怎麼可能沒有防備,手中的朴刀自下向上一撩,重重砍到那根鐵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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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26 19:31:0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十三章 黑色烏鴉,紅衣神官

    先前在橋頭,寧缺手中的朴刀與那兩名苦修僧手中的鐵杖相遇時,發出的是沉重的撞擊聲,然後對方的鐵杖被震飛,他緊接著兩刀把對方斬死。

    此時在庵堂,他手中的朴刀與那道呼嘯破空而到至的鐵杖相遇時,發出的卻是輕微的一聲輕響,聽上去就像是毛筆被油燈上的火焰燒燭。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那名持杖者的修為遠勝於橋頭的苦修僧,鐵杖挾天地元氣而至,無論是速度還是穩定度都非常強大,而相對應的,寧缺上撩的刀勢也更加凌厲,所以二者相遇時,鐵杖沒有被擊飛而是直接從中斷裂!

    嗤的一聲,鐵杖斷成兩截!鐵杖的上半端擦著寧缺的肩頭飛過,把庵堂繪著油彩畫的屋簷砸出一個大破洞,被朴刀削的有些鋒利的下半段,則是被那人握在手中繼續向寧缺的小腹刺來,伴著一聲淒厲怨毒的喝聲,那人拍向寧缺的面門!

    寧缺清晰地感覺到對方左手上深厚的佛門氣息,而且已經感知到,那半段砸破屋簷的鐵杖,正在高速的飛回。此時他小腹之前是段鋒利的鐵杖,又有段鐵杖自要襲向他的後背,再加上那隻枯老的手掌,竟是三面臨敵,十分危險。

    但他毫不慌亂。顏瑟大師曾經向他轉述過一段劍聖柳白的話:縱劍萬里,不及身前一尺之地,而半道開始修行的他,就像葉紅魚一樣,非常懂得怎樣戰勝這些看似強大的修行者,怎樣才叫真正的戰鬥。

    此時朴刀上撩之勢未絕,急迫間無法回至身前,兩截鐵杖前後夾攻,枯手已至。寧缺毫不猶豫鬆開右手的刀柄。左手閃電般探出,一掌將刺向小腹的半截鐵杖拍開,然後蹂身而前。一拳準確地砸在那人的臉上。

    啪啪兩聲脆響,寧缺收身而回,右手在空中一攬。重新握住還沒有來得及墮下的朴刀,緊接著又是啪啪兩聲響,兩根鐵杖先後砸落在地面,而那人淒呼一聲,捂著臉連連退後,拍向寧缺的左手早已收了回去。

    無論修行法門如何神妙,終究是需要靠人來控制的,只要把你的人擊倒,你又如何能夠讓那些修行法門繼續發揮作為用?

    然而戰鬥還沒有結束。

    庵堂窗外的厚紗忽然飄了起來。然後片片斷裂,裂成無數素色淡花,因為紗簾極厚。所以那些花辮也顯得有些肥厚。卻透著道令人窒息的意味,給人一種強烈的感覺。如果讓這些紗花覆住臉頰,你便再難以呼吸到任何空氣。

    寧缺右手握著的朴刀在身周空中高速顫抖而行,像無數道閃電般,輕而易舉把那些紗花挑落震碎,然後他輕身一掠,掠至庵堂深處。

    庵堂深處有尊佛像,佛像之前有香爐,有鐘,還有兩個蒲團,其中一個蒲團上坐著一名少女,背著庵堂的門,另外一個蒲團上跌坐著一位正在吐血的老婦,正是先被手持鐵杖偷襲寧缺,反被寧缺一拳打倒的那人。

    刀鋒破空而至,然後輕輕巧巧落在少女的頸間,寧缺看著少女的背影,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說道:「二位,好久不見。」

    那名老婦撐著地面,艱難地爬了起來,坐在蒲團上,怨毒地盯著寧缺,說道:「若要相見,為何不是在冥間?」

    那名老婦滿臉皺紋,臉上的神情天然透著股刻薄意味,目光雖然怨毒,但眼眸深處卻能隱隱看到死寂的絕望,正是曲妮瑪娣姑姑。

    蒲團上的少女轉過身來,微白的臉頰依然嬌媚如花,神情卻顯得十分的寞然麻木,青絲被束在帽裡,看上去就像是個潛心修心的尼姑,正是花癡陸晨迦。

    ……

    ……

    天啟十六年深秋,爛柯寺一場大戰,懸空寺戒律院首座寶樹大師當場身死。曲妮瑪娣心慟難安,念及道石之死,更是心灰意冷,歸國之後,她向月輪國主要了白塔寺裡這間庵堂靜修,漸成槁木。

    花癡陸晨迦經歷諸多變故,也自絕望,情根漸斷漸萎,便隨姑姑一道隱居在這庵堂裡,整日對著佛像吃齋頌經。

    就此,月輪國最著名、地位也最高的這兩個女人,就此斬斷紅塵,不問世事,只在庵裡求清靜,平靜地過了一年時間,與外界再沒有任何來往。

    她們不知道寧缺和桑桑還活著,更不知道這兩個人已經來到朝陽城,便是先前響遍全城的鐘聲,也沒有讓心如死灰的二人有任何反應,直到寧缺來到白塔寺,走上窄橋,殺死那兩名苦修僧後,她們才反應過來。

    「真沒有想到,你居然還活著,居然會來月輪。」

    曲妮瑪娣擦掉唇上的鮮血,怨毒盯著寧缺的臉,忽然想明白了其中道理,癲狂笑道:「看來你和冥王之女被追的很慘,這真是令人高興的事情。」

    這位佛宗輩份極高的姑姑,這一年裡確實過的心如止水,甚至如死灰不動,然而仇恨實在是世間最強大的力量,此時看著自已最恨的寧缺出現在身前,她的神情頓時變得鮮活起來,生出無窮無盡的恨意。

    陸晨迦也沒有想到寧缺和桑桑居然還活著,看著寧缺背上的桑桑,如冰中花瓣的漠然神情微動,眼中的情緒有些複雜,又顯得很惘然。

    寧缺看著二人沒有說話,因為此時沒有必要說話。

    西城門外那道極為強大可怕的氣息,讓他被迫折回,朝陽城裡的居民還有佛道兩宗的修行強者追的他實在無路可逃,所以他才會來庵堂暫時休息,並且等待著他一直等待的那個變化,曲妮瑪娣和陸晨迦只是他的人質而已。

    冬天來白塔寺學佛讀經,他暗中查探寺中環境時,便注意到後寺湖心島有些問題,雖然他無法靠近,但看到一名手持鐵杖的苦修僧時常進出這座小島。當年在荒原上他便見過那名苦修僧,知道是曲妮瑪娣和陸晨迦的護衛。其後他又觀察了數次。便基本上確定曲妮瑪娣和陸晨迦應該是隱居在這座庵堂裡。

    庵堂外響起烏鴉難聽的叫聲。寧缺拿出用堅硬牛皮硝制而成的繩索,把曲妮瑪娣和陸晨迦捆死,然後背著走到窗簾。目光穿過那些花瓣形狀的紗洞向外望去,看見了那些在空中盤旋飛舞的黑色烏鴉。

    去年秋末,寧缺帶著桑桑住進那間小院時。便有一隻黑色烏鴉飛來,棲在枝頭,其後十餘日,每天都有一隻黑色烏鴉飛來,詭異而令他非常不安,只不過其後雙方相安無事,他也漸漸不再在意這件事情。

    誰能想到,今日這些黑色烏鴉竟成了他和桑桑最大的敵人,先前在朝陽城裡。如果不是這些黑色烏鴉,他說不定早就帶著桑桑藏了起來,甚至有可能已經逃走。

    寧缺不明白這些黑色烏鴉為何會出現在小院裡。今日為何始終跟隨著自已。最大的可能自然是桑桑身上的冥王氣息,但如果黑色烏鴉代表不吉。難道不應該幫助桑桑?為何卻要用這種方式,把桑桑所處的位置暴露出來?

    不管是什麼原因,他必須把這些黑色烏鴉弄死,不然就算他有再大的本事,就算他等待的變化終於到來,最終他和桑桑還是會走進死路,先前在逃亡過程裡,他就想把這些烏鴉給弄死,只是一直沒有時間,也騰不出手來。

    他的右手落在窗樓上,微微用力,捏斷一塊窗木,然後碾成十幾塊碎礫,默運浩然氣,向著斜上方空中的黑色烏鴉擲了過去。

    很輕的窗木碎礫,蘊藏著浩然氣,便頓時變成了堅硬的石塊,嗤嗤破空而飛,聲勢有若恐怖的勁弩,那些黑色烏鴉根本來不及反應,便被重重擊中,只聽著幾聲慘叫,黑色的羽毛紛紛掉落,烏鴉向地面墜去。

    寧缺稍覺心安,然而令他感到震驚不安的是,片刻之後,庵堂四周再次響起烏鴉難聽的叫聲,雲層下的空中再次出現那些黑色烏鴉的身影!

    這些黑色烏鴉難道是殺不死的?

    白塔寺裡的人越來越多,尤其是後寺湖岸上,出現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甚至有人被擠的落入湖中,窄橋週遭更是出現了無數箭手勁弩,逾百名佛宗弟子還有十餘名神衛警惕地看著湖心島上的庵堂。

    從庵堂窗口向岸上望去,一眼便能看見黑壓壓的數百人,寧缺知道人群遠不止這些數量,後面還有數千人甚至數萬人,那些人都恨不得衝進庵堂,把自已和桑桑身上的血肉一口一口咬下來,然後再用火刑燒死,不由眉頭微皺。

    「我實在想不明白,你為什麼會愚蠢到躲進這個死地。」曲妮瑪娣看著他的背影,臉上流露出刻薄嘲諷的神情,聲音沙啞難聽說道:「難道你以為,拿我們兩個人做人質,便可以讓人們放冥王的女兒離開?你實在是太天真了。」

    寧缺沒有回頭,說道:「你說話的聲音很難聽,就像天上那些烏鴉,如果你想看我和桑桑待呆怎麼被人撕成碎片,我建議你這時候先閉嘴。」

    曲妮瑪娣笑了起來,顯得十分開心,她確實很想看寧缺和桑桑怎樣去死,所以她選擇暫時閉上了嘴。

    ……

    ……

    與白塔寺相距不遠的皇宮裡。

    月輪國主看著身前擔架上那個渾身是血的人,揮舞著手臂厲聲說道:「統領大人,你明不明白你的決定意味著什麼?庵堂裡是我最親密的兩個親人,如果你要求強攻,玉石俱焚之下,她們極有可能死去!」

    西陵神殿神衛統領羅克敵,虛弱地躺在擔架上,咽喉處裹著厚厚的紗布,根本說不出話來,但他的眼神依然是那般的凜然而強橫。

    七枚大師站在擔架旁,對著國主單手合什一禮,說道:「陛下,請你明白當前的情況,佛道兩宗不惜付出如此大的代價,為的究竟是什麼。既然此時寧缺帶著冥王之女進入死地,我們便應該把握這個機會。」

    羅克敵依然說不出話來,只能用鼻子冷哼一聲。

    七枚緩聲再道:「為了拯救世間蒼生,我想沒有人不願意犧牲自已的生命,朝陽城裡的百姓都如此勇敢,曲姑姑和晨迦公主又怎會怯懦貪生?」

    月輪國主的臉色變得極為陰沉,雙拳緊握,而目光卻開始閃爍不安,顯得極為掙扎猶豫——月輪國乃是佛國,深受佛宗影響甚至可以說被直接控制,而西陵神殿毫無疑問是世間最可怕的存在,此時佛道兩宗都表明了態度,就算他再如何強硬,也根本沒有力量來阻止這件可怕事情的發生。

    月輪國主深吸一口氣,緩聲說道:「既然如此……」

    「為什麼不再等一等。」

    安靜的皇宮裡,忽然有人說了一句話。

    忽然開口,阻止月輪國主馬上做出決斷的,是誰也想不到的一個人。不是月輪國的宰相,也不是心疼女兒的皇后,而是位蒼老的紅衣神官,此人正是先前走出皇宮的三位紅衣神官之一,卻不知何時又返回了皇宮。

    紅衣神官神情平靜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寧缺和……冥王之女既然已經進入死地,那何必急於一時?」

    躺在擔架上的羅克敵聽著這話,勃然大怒,用手指著那名紅衣神官,憤怒的渾身顫抖,然而卻是說不出話來。

    另外兩名西陵紅衣神官走上前來,完全無視羅克敵震驚懷疑的目光,,看著眾人面無表情說道:「我們也是相同的意見,上天有好生之德。」

    七枚神情驟變,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麼這些來自西陵神殿的神官,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上天有好生之德?道門何時變得如此溫和慈悲?

    這些西陵神殿的紅衣神官,前些天才趕到桃山,手裡拿著掌教大人和天諭神座的誥示,所以沒有任何人懷疑,據說這三名紅衣神官皆通神術,西陵神殿擔憂朝陽城百姓死傷慘重,所以特別派他們過來。

    羅克敵忽然眼瞳微縮,想到某種可能,幾乎同時,七枚也想到了,微微皺眉,看著這三名紅衣神官,問道:「你們來自哪座神殿?」

    為首那位蒼老的紅衣神官平靜說道:「光明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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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十四章 談情分,說是非

    安靜的皇宮內,七枚大師靜靜看著那三名蒼老的紅衣神官,看了很長時間,忽然開口說道:「冥王的女兒不是光明的女兒。」

    為首那名蒼老紅衣神官緩聲說道:「不知大師此言何意,我們只是覺得上天有好生之德,哪怕是冥王的女兒,昊天也會願意給她時間反省悔悟。」

    七枚大師是懸空寺尊者堂首座,出自不可知之地,一旦踏足人間,便是佛宗最尊貴的人物,可以與西陵神殿的三位大神官相提並論。然而終究這是昊天的世界,道門的地位要遠遠高於佛宗,而這三名紅衣神官修行西陵神術,乃是神殿的重要人物,即便是他,也很難強行壓制。

    「你們的話能代表西陵神殿的態度?」七枚大師問道。

    那名蒼老的紅衣神官淡然說道:「為什麼不能?」

    裁決神座葉紅魚不在朝陽城,裁決司的人還在趕來朝陽城的途中,幾名地位尊貴的道門客卿更是遠在蔥嶺之間設防,此時的月輪國皇宮裡,道門便是這三位紅衣神官地位最高,他們說的話自然可以代表神殿。

    唯一地位比紅衣神官高的羅克敵,此時重傷躺在擔架上,眼眸裡的疑惑之色,早已被寒冷所代替,只是他無法說話,也無法阻止那三名紅衣神官。

    除了大唐帝國,世間其餘國家,都被道佛兩宗隱隱控制,但畢竟自身的力量也極為強大,先前面對佛道兩宗的共同壓力。月輪國主完全沒有別的任何辦法,此時看道門的態度似乎有所轉變,稍覺心安,說道:「那便再等一等。」

    七枚大師深深看了三名紅衣神官一眼,轉身向皇宮外走去,他已經隱隱猜到,這涉及到西陵神殿內部的爭鬥傾軋。身為佛宗大師,他不想參與到這種爭鬥之中,而且首座馬上就要到了。他相信這三名紅衣神官根本無法影響大局……皇宮某處露台上,一名紅衣神官看著遠處白塔寺裡黑壓壓的人群,傷感說道:「自神座被囚。我光明神殿日漸衰敗,便是連一個知命境的大修行者都找不出來,面對當前的局面,我們能夠改變什麼?」

    另一名紅衣神官黯然說道:「先前說出那番話,哪怕之後什麼都不做,也已經違背了掌教的諭令,想來回桃山後,我們會被關進幽閣,再也見不到昊天。」

    為首那名紅衣神官,寒聲說道:「當年光明神座被偷襲伏擊。無罪而被囚幽閣十餘年,我光明神殿便過了整整十幾年豬狗不如的歲月,好不容易神座在長安城尋到了傳人,光明之女重現人世,結果掌教和其餘兩座神殿居然勾結佛宗。陷害大人為冥王之女,面對這種局面,我們難道還能束手旁觀?」

    「師兄,可如果大人真是冥王之女……那該怎麼辦?」

    「光明永遠不會錯,因為光明代表著昊天,大人歸座之路充滿了血腥和陰謀。而光明神殿想要重放光明,亦是艱難,我想這便是昊天對我們的考驗。」

    為首的那名紅衣神官,看著遠處白塔寺內的人群,蒼老的面容上現出激動狂熱的神情,說道:「我把在齊國數十年攢的財富,全部獻了出去,才得到了來月輪的機會,所以今日即便是死在這裡,我也要把光明之女救出去……逃進白塔寺,闖入庵堂,制住曲妮瑪娣和陸晨迦以為人質,這是寧缺備用計劃裡最後也是最不想動用的那一個,正如曲妮瑪娣和皇宮裡那些大人物們的看法不樣,這種舉動等若是把自已陷進了死地。

    但他需要爭取時間休息以及等待,他此時非常疲憊,握著刀柄的右手一直在微微顫抖,身體內外都受了些傷,真正重的那些傷,還是在小院外與羅克敵及七枚大師的戰鬥中造成的,在街上逃亡雖然被砸的有些痛,實際上沒有什麼事,然而此時想著先前在街上的遭遇,細思竟漸生極大恐懼。

    庵堂裡安靜無比,能夠清晰地聽到湖對岸傳來的呼喊聲、咒罵聲甚至還有哭聲,曲妮瑪娣沉默不語,陸晨迦忽然問道:「這一年多時間,你一直把她帶在身邊?」

    寧缺點點頭。

    陸晨迦搖了搖頭,似乎有些難以相信他的回答,看著指間那朵白色的紙花,怔怔說道:「難道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

    「不怕死的人還沒有出生。」

    寧缺從窗邊走了回來,揀了張蒲團坐下開始休息。

    此時湖對岸上的人還沒有衝上窄橋,那就說明他手中的這兩個人質確實在發揮效用,他必須爭取這段時間重新回覆念力以及體力。

    桑桑把腿往前伸,擱在他的膝上,然後從後面環抱著他,把臉靠在他的頸後,疲憊地閉上眼睛,也開始休息。

    無論奔跑還是站著坐下,寧缺始終沒有放下身後的桑桑,哪怕現在他很需要休息,因為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會不會馬上再次奔跑。

    陸晨迦看著這幕畫面,搖了搖頭,輕聲說道:「癡於情者果然多愚蠢。」

    寧缺說道:「雖然你叫花癡,但不代表你就真的懂什麼叫癡於情者,甚至你連什麼是情都不懂。」

    陸晨迦看著他,認真問道:「什麼是情?」

    寧缺說道:「能解釋清楚的,那就不是情。」

    陸晨迦微微蹙眉,依然不肯相信,像寧缺這樣無恥的人,會真的為了桑桑做出這麼多事,說道:「你帶著冥王之女逃亡,怕不是想得些好處。」

    寧缺看了她一眼,說道:「你為什麼喜歡花?好看還是能給你帶來好處?」

    陸晨迦明白他的意思,搖頭說道:「梅芽子就並不好看。但自有魂魄,所以我也喜歡,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她……卻是朵惡花。」

    「隆慶算不算惡花?」

    寧缺嘲諷說道:「先前我闖入庵堂,你沒有第一時間出手,大概是想著那些小說裡經常寫著,女主角在庵堂裡帶髮修行。隨時可能削髮出家,然後男主角不顧千險萬難闖將進來……你以為是隆慶來救你,很遺憾讓你失望了。」

    陸晨迦低頭看著指間的紙花。平靜說道:「以前的隆慶在我心裡是唯一盛開的那朵花,而現在他已經死了,所以這朵花已經枯萎。」

    「聽說那傢伙在荒原活的很好。」

    「你也說過。他現在已經是朵惡花,所以在我心裡他已經死了。」

    「雖然我不知道具體的事情,但看冬天時荒原那場戰爭的結果,隆慶應該和西陵神殿達成了某種協議,他現在不再是昊天的叛徒,那麼你還認為他是惡花?」

    陸晨迦有些吃驚地抬起頭來,眼睛微亮,然後漸漸斂去。

    寧缺看著她微笑說道:「他還是那朵惡花,只不過可能重新擁有榮耀和名譽,所以你便欣喜。甚至會重新對他動心?」

    陸晨迦看著他可惡的笑臉,聲音微顫說道:「你說這些就是為了嘲諷我。」

    「我這輩子最厭憎那些沒有男人或沒了女人便要生要死要出家當尼姑當和尚的自怨自艾到了極點的酸腐噁心之輩……」

    一連串話說的寧缺有些口乾,伸手在桌上拿起茶壺灌了兩口,發現壺裡裝的竟是清水,不由微微皺眉。愈發覺得自已沒有說錯。

    「而且我想告訴你,我的喜歡與你的喜歡不一樣,可能沒有你看著那麼淒苦難過,但卻要比你的喜歡更平靜有力一些,因為我的喜歡和善惡無關。」

    陸晨迦微微一怔,說道:「喜歡怎麼能和善惡無關?」

    「因為喜歡是每個人的主觀。而善惡和美醜一樣,實際上是整個世間的主觀,憑什麼我的看法,要受整個世界的看法的影響?」

    寧缺轉頭望向在肩頭微憩的桑桑,看著她的小臉,輕聲說道:「我不喜歡昊天,也不喜歡冥王,但無論她是光明之女還是冥王之女,都不會影響我對她的喜歡,就像當初,所有人都說我是冥王之子,她不一樣喜歡著我。」

    曲妮瑪娣終於忍不住了,厲聲斥道:「無恥!肉麻!下流!」

    陸晨迦看著桑桑,喃喃說道:「我現在……真的很羨慕她。」

    曲妮瑪娣嚴厲地瞪了她一眼,卻發現她沒有任何反應,依然是癡癡的,知道她又魔瘴了,只好無奈一嘆,看著寧缺冷笑道:「你和冥王之女馬上就要死了,卻還有心情說這些無趣下流的事情。」

    「喜歡有什麼下流?不要忘記你連兒子都生過。」寧缺說了一句,然後望向窗外的佛寺園景,「這裡風景不錯,一時半會兒也沒有人敢進來,不聊天做什麼?」

    曲妮瑪娣大怒。

    寧缺不再理她,默默想著別的事情。

    他知道曲妮瑪娣說的是對的,這間庵堂孤懸湖心島上,四面八方都被民眾包圍,等若是個死地,曲和陸的身份雖然尊貴,但要用她們性命來換桑桑的命,不要說佛道兩宗那些強者,只怕月輪國的所有國民甚至月輪國主最終都會同意。

    他選擇進入庵堂拖延時間,其實和當初在爛柯寺裡的選擇非常相似,在這種臨近死亡的時刻,他下意識裡把希望寄託在書院身上。

    他在等待大師兄出現。

    今天朝陽城裡鬧出這麼大動靜,想來有可能驚動大師兄,讓大師兄猜到自已的位置,而白塔寺如此著名,大師兄腦海裡的地圖,肯定有這裡的定點……時間漸漸流逝,湖對岸嘈雜的聲音始終沒有平靜過,黑色的烏鴉在庵堂外盤旋飛舞,不時發出難聞的叫聲,氣氛變得越來越緊張。

    直到此時,大師兄依然沒有出現。先前在西城外門,他感知到的那道充斥著悲憫意味、卻強大的令人窒息的氣息,卻已經出現在不遠處。

    寧缺的神情變得極為凝重,知道不能再繼續等下去,如果讓那道氣息的主人來到自已身前,就算大師兄出現,只怕也無法改變局面。

    他走到曲妮瑪娣和陸晨迦身前,用了兩張符紙再配合浩然氣,暫時把她們的雪山氣海封鎖住,然後用繩索繫住她們的兩隻手,像牽羊一般牽出庵堂。

    曲妮瑪娣覺得羞辱到了極點,盯著寧缺背後的桑桑,眼神極為怨毒,陸晨迦卻似乎還陷在寧缺先前那番話裡,神情惘然根本沒有什麼反應。

    窄橋那頭的湖岸上,佛殿四周全部都是人,黑壓壓的一大片,無論是老人還是孩子還是數量最多的朝陽城著名閒漢,都對著湖心島憤怒地喊叫著罵著。

    因為恐懼所以憤怒,尤其是先前寧缺逃亡時撞死了人,這消息早已在人群中傳開,於是人們愈發驚恐,也就愈發憤怒,情緒互相感染,近乎癲狂。

    如果先前不是皇宮裡傳出命令,派了數十名軍卒和幾名修行者艱難地把窄橋入口擋住,只怕早就有人已經衝上窄橋,衝進了庵堂。

    「把那個妖女交出來!」

    「燒死她!」

    無數人對著橋那頭的庵堂叫喊著,甚至有些閒漢開始四處尋找湖畔的大塊石頭,決定像荒原上的蠻人對通姦者施刑一樣,把桑桑直接用石頭砸死。

    便在這時,寧缺的身影出現在窄橋的那頭,身後背著桑桑。

    橋那頭湖畔的人群裡,有很多人只是跟著黑色烏鴉一路追到這裡,根本沒有看見過冥王之女究竟長什麼模樣,即便有些曾經與寧缺桑桑照過面的人,也沒有看清楚,此時寧缺背著桑桑就這樣站在橋頭,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他們的模樣。

    湖畔頓時陷入一片安靜,站在橋頭那些叫罵的最凶的閒漢,更是嚇的連連後退,帶著身後的人群齊齊後壓,場間一片混亂。

    人群中漸漸有竊竊私語聲響起,大概是為了消減心中的恐怖,相鄰的人們不管認不認得,都開始議論橋對面的那兩個人。

    「冥王之女原來生的是這個樣子。」

    「臉有些黑,看著就是個妖物。」

    「可我看她臉是白的。」

    「那是塗了粉,我眼力好,底子黑的不行,真難看。」

    「他們牽的人是誰?怎麼看著有些像公主殿下?」

    「背著妖女的男人是誰?看著好可怕。」

    「聽說那是冥界來的護衛,力大無比,先前在華嚴巷,一口氣撞死了七十幾個人。」

    「活活撞死的?」

    「是啊。」

    「七十幾個?」

    「是啊,聽說在金剛坊那裡,還踩死了一百多個!」

    「真可怕!我們趕緊走吧。」

    「有點出息沒有!我們這裡有幾萬人,他再能耐,還能把我們全殺了?這種時候怎麼能走,我們得替街坊報仇,而且不要忘了,我們這是在拯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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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十五章 湖的彼岸,血的世界

  湖對岸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寧缺和桑桑都能聽的非常清楚,沉默片刻後,他踏上窄橋向著對岸走去,曲妮瑪娣和陸晨迦被迫跟在他的身後。
 
  隨著他走上窄橋,湖畔人群的議論聲再次停止,重新變得安靜一片,橋頭處的那些人更是驚慌失措,連連向後退去,有人更是險些跌倒被踩傷。
 
  不知是誰在人群裡高喊了一聲,辱罵詛咒聲再次高揚,那些被驚的向後退去的人們重新衝回橋邊,而且可能是因為覺得先前的沉默和退卻太丟臉的緣故,這次人們罵的越來骯髒不堪,說著各種各樣的血腥殘忍的法子,那些重新衝回橋邊的人更是滿臉通紅激動萬分,甚至險些衝破了月輪國軍卒和修行者的防線。
 
  污言穢語和恫嚇不斷傳進寧缺的耳中,他未予理會,望向白塔寺西南方向遠處,感覺到那道令他驚懼不安的強大氣息越來越近,那道氣息雖然移動的不算快,才從西城門外來到這裡,然而只要在不停移動,那麼終究是會到的。
 
  桑桑緊緊握著大黑傘的傘柄,小臉變得愈發蒼白,沉默感知片刻後,把那道氣息現在所處的位置和移動的速度。
 
  寧缺神情微凜,知道留給自已的時間不多了,望向湖岸上越來越近的民眾,心想狂熱的民眾基本上都聚集在白塔寺中,那麼只要突破眼前這些人,自已和桑桑便有機會逃離朝陽城,然而問題在於,看著那片黑壓壓的人群,根本數不出來究竟有多少人,想要衝過去談何容易?
 
  七枚大師不知何時,出現在窄橋之前。
 
  「讓人群散開,我和你打一場。」
 
  寧缺看著這名懸空寺高僧的眼睛,根本無視週遭人群的憤怒平靜說道:「如果你覺得我的要求太過分,那你可以讓佛道兩宗所有的修行者都出手。」
 
  七枚大師說道:「你知道的,現在的人群不可能散開,如果你堅持要在這裡和佛道兩宗戰上一場,那麼肯定會死很多人。」
 
  寧缺說道:「如果不想今天朝陽城裡血流成河,那麼你便讓開道路,人群可能不會聽你的命令,但修行者和士兵肯定會聽。」

  他這句話連試探都算不上,只是隨意一說根本沒有想過對方會同意,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七枚大師沒有任何猶豫,伸手輕擺,示意橋頭前的箭手向兩邊撤去,同時西陵神衛和數十名僧侶也讓開了道路。
 
  現在攔在寧缺身前的,便只剩下普通人形成的黑壓壓的人群,那些神情複雜、驚恐不安,憤怒激昂的普通人。
 
  「我們就算讓開道路,你就能出去嗎?」七枚大師平靜問道。
 
  寧缺沉默明白了佛宗的用意,然後他敏銳地注意到,有僧侶悄無聲息走進人群,然後那處便頓時激動起來,響起激動憤怒的口號聲。
 
  如果說先前的人群像蘊集著能量,海面輕緩搖動,只偶爾拍打礁石出現幾朵浪花的大海,那麼現在這片大海正在開始掀起風浪,直至風暴成災。
 
  「殺死冥王之女!」
 
  「不要放他們走!」
 
  人群憤怒地喊叫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整集,也顯得越來越有力量場間的氣氛卻顯得越來越嘈亂,就像是被砍斷樑柱的大宅,隨時可能倒塌。
 
  七枚大師宣了一聲佛號,平靜說道:「看,不是我們不讓,而是百姓不讓。」
 
  寧缺看著這名中年僧人說道:「二師兄對佛宗的評價果然是對的。」
 
  七枚大師很想知道驕傲的書院君陌如何看待佛宗,問道:「二先生如何說?」

  寧缺說道:「二師兄說,和尚都該死。」
 
  七枚大師聞言微怒,然而聽著四周的呼喊聲,看著那些面露狂熱之色的民眾,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慚愧,合什不再言語。
 
  寧缺背著桑桑走下窄橋,終於站到了湖對岸的土地上。
 
  他的身前是黑壓壓的人群,看不到盡頭的民眾的海洋,所有人都對著他怒目而視,憤怒地呼喊,手裡拿著鐵鍬或者是石頭。
 
  無數張臉進入寧缺的視線,有老人佈滿皺紋的臉,有孩童充滿稚氣的臉,有婦人塗著粉的臉,有閑漢生著橫肉的臉,都是人臉。
 
  這些人臉或者驚恐,或者憤怒,或者用憤怒掩飾自已的驚恐,或者用憤怒來發洩平日的不滿,無論哪種情緒都是普通人的情緒,因為他們都是普通人。
 
  寧缺說道:「你是月輪國公主,讓這些人讓開道路。」
 
  陸晨迦沉默不語,曲妮瑪娣也沉默。
 
  寧缺說道:「你們不是這些普通人,你們不會被佛道兩宗簡單幾句話便挑弄的像瘋子一樣,所以我不相信你們會為了這個世界捨生忘死。」
 
  陸晨迦說道:「我心已死,受國民多年供奉,卻無所回報,如果只有桑桑死人間才能繼續存在,那麼至少我不能害他們。」
 
  曲妮瑪娣冷冷說道:「我不在乎人間如何,但只要你死,我不在乎死。」
 
  寧缺聞言,搖了搖頭,然後向前走了幾步。
 
  人群向後急退。
 
  不知何處,忽然響起僧侶頌經的聲音,人們四顧而看,發現是他們自幼便學過的往生經文,下意識裡跟著頌唱起來。
 
  經聲陣陣,迴盪在白塔寺裡,越來越整齊,越來越宏大,忽又有鐘聲加入,頓時顯得愈發寧靜,而寧靜裡卻又滿是悲壯的意味。
 
  數十名僧侶輕宣佛號,面露慈悲莊穆之色。
 
  寧缺知道不能任由這種情況繼續下去,朝陽城裡的民眾本來就是佛宗信徒,一旦被這些僧人和這些經聲激起勇氣或者說催眠,那麼便麻煩了。
 
  他抬頭望向朝陽城上空的烏雲,看到那些煩人的盤旋不停的黑色烏​​鴉。他低頭望向自已雙腳踩立的地面,看到幾隻在泥縫裡穿行的辛苦的螞蟻。然後他抬起頭來,望白正在逐漸向自已靠近的人群,右手緩緩握住刀柄。
 
  嗆咖一聲,朴刀出鞘。
 
  一名閑漢猛地撲了過來,他的手臂飛到空中,鮮血狂噴,慘嚎著倒下。一名虔誠的老婦揮舞著手臂抓向寧缺的臉,雙手忽然斷了。
 
  一名激動的學生拿著木棍砸向寧缺背上的桑桑,木棍卻奇異地從中折斷,然後他的人也從中折斷,從腰腹的地方斷成了兩截。
 
  寧缺背著桑桑向對面的人群走去,渾身染著殷紅的鮮血,但他臉上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平靜依舊,就連腳步都還是那樣穩定。
 
  走過坐在血泊捂著斷肩慘嚎的閑漢,走過跪在血泊裡臉色蒼白看著自已斷腕的虔誠老婦,走過在躺在血泊裡掙扎扭曲痛苦不堪的學生旁。
 
  他走​​在湖的彼岸,血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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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26 19:41:4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十六章 殺生的石頭

    人群發出驚恐的尖叫,向後退去;人群發出憤怒的吶喊,向前衝來。寧缺揮動手中的朴刀,只要有人敢攔在他和桑桑的身前,他便一刀砍落。

    湖畔地面上的血噴灑的越來越多,慘呼和痛喚聲不時響起,斷肢落下,肝腸寸斷,畫面看著極其血腥殘忍。

    佛宗意圖把普通人的性命,變成沉重的鐵索,直接把寧缺鎖死在白塔寺中,然而他們不知道,寧缺不是他們想像中的書院弟子,他不是大師兄,也不是二師兄,在需要的時候他從不憚於殺人,無論是什麼人。

    看著慘不忍睹的場間,有苦修僧再也無法壓抑,呼嘯破風,持杖向寧缺當頭打來。寧缺揮刀相迎,左腳悄無聲息自衣襟下方踢出,正中那名苦修僧胸腹,將此人踹至人群深處,然後斷喝一聲,雙手執刀當頭砍下!

    刀鋒之下是七枚大師的兩隻手。

    只見殘缺的七根手指驟然間金光大作,然後瞬間斂沒,肉身佛的宏偉力量與寧缺體內磅礡的浩然氣再次相遇,湖畔一陣勁風鼓蕩,便是天地氣息都有些紊亂不寧,週遭的人群像草一般被震倒。

    靴底在泥土上畫出一道痕跡,寧缺被震退數丈,正是先前他拔刀殺人的起始點,七枚大師身體微微搖晃,終是退了半步,面色蒼白。

    佛宗的僧人們果然最終都會墮落到偽善的世界裡,寧缺擦去唇角滲出的鮮血,靜靜看著不遠處的七枚,在心裡想著,既然一開始便把自已往修羅境裡逼,那麼現在你們就不應該出手。

    便在這時。他餘光注意到,那些西陵神衛不知何時,已經退到了人群外圍,並沒有像那些僧侶一般,在人群裡怒目注視自已。

    佛號聲起,七枚大師看著渾身是血的寧缺,看著他手中那把已經殺死了十幾個人的朴刀,說道:「我沒有想你會真的動刀。」

    寧缺用刀指著場間的屍體。說道:「你應該很清楚。這些人是你殺的,從你命令這些禿驢們散開那一刻起,今天死的所有人。都是你殺的。」

    他被震回最開始拔刀的地方,那名慘被他腰斬的學生還未死去,在血泊裡淒聲呻吟著。扭動著半截身軀,腸斷腑爛慘不堪言。

    曲妮瑪娣和陸晨迦被繩索繫住雙手,站在寧缺身後,看著四周的血腥場景,臉色十分難看,尤其是陸晨迦,臉色蒼白如雪,看著地上那名只剩下半截身體的學生,雙腿感覺有些軟。說道:「給他一個痛快。」

    寧缺沉默看著對面的七枚大師,手裡握著的朴刀很穩定,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她在說些什麼,又或者是裝作沒有聽到。

    陸晨迦憤怒地盯著他的背影,喊道:「他反正都要死了,為什麼還要讓他死之前承受這些痛苦?」

    寧缺還是沒有在那名痛苦不堪的學生身上再補一刀,因為他清楚。想要震懾住已經陷入瘋狂狀態的人群,殺死人並不足夠,因為死亡有時候等同於沉睡,在屍身腐爛之前,並不能給予人類最大的恐懼。此時唯有極端的痛苦與血腥,才能起到足夠強烈的效果。今天才能少死一些人。

    曲妮瑪娣看著他的側臉,罵道:「果然是個畜生!」

    湖畔漸漸變得安靜下來,那名學生的呻吟慘嚎聲是那樣的清晰,而看著滿地的稠血斷肢,有人開始嘔吐,又有婦人驚恐的哭聲響起。

    寧缺血腥的手段和冷酷的舉動,果然達到了他想要的效果,人群漸漸被震懾住,尤其是最前面的那數百人,臉色蒼白,下意識想要向後退去。

    「我知道你們為什麼不惜去死,也要殺死我們,因為在你們看來,我們便是讓世界毀滅的兇手,而你們想要活著,便需要我們去死。」

    寧缺看著四周的人群,說道:「但你們要清楚,如果今天試圖阻止我們離開,那麼你們的世界今天便會毀滅,你們今天就會死。」

    然後他望向七枚,說道:「先前你我對了一記,便震死了四個人,你更應該清楚,你我一場大戰,場間要死多少人,所以正如我先前說的那樣,如果稍後你試圖在這裡攔截我,那麼死去的千百條人命,都是你的罪孽,而不是我的。」

    說完這句話,他背著桑桑,持刀繼續向前。

    看著他走過來,人群最前方的民眾驚叫著向後退去,臉上滿是恐懼的神情,再也尋找不到一絲勇氣的痕跡,頓時擠的後方的人群一片混亂。

    渾身是血的寧缺,就像是一塊沉重的石頭,噗通一聲落在池塘裡,頓時把水盪開,在身周形成一片約丈許方圓的空地。

    然而此時白塔寺裡至少擠進了數萬人,人群不是池塘,而是一片大海,除了近前的那些百姓,絕大多數人並沒有看到窄橋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情,沒有看到那些血腥殘忍的畫面,後方的人群依然憤怒叫喊著繼續向前衝,窄橋前端那些剛剛向後蕩去的漣漪,瞬間便被擊回,反而形成了更高的浪潮。

    人,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生物,因為看見所以恐懼,沒有看見自然無懼,而哪怕是再弱小的人,一旦集合足夠的數量,他們便會覺得自已非常強大,怯弱的也會變得勇氣,最終便成為最可怕的洪流。

    人群湧到寧缺身前,堵塞前路。

    寧缺再次揮刀,鮮血繼續噴灑。

    哭聲,喊聲,罵聲,在湖畔不停響起。

    寧缺殺死身前的人,其餘的人恐懼地想要後退,卻被後面的人流給擠了回來,有人讓開了道路,後面人群裡又能無數勇敢者補充到了道前。

    老師說的對,人群一旦聚集,便能擁有最可怕的力量,因為太多了,你怎樣都殺不光,他刀鋒落下,砍死一名面相老實的中年男人,

    然後他刀鋒橫掠,割開一名僧侶的胸腹,向前再踏一步,心想,就算自已用符用箭,也沒有辦法把面前這些人全部殺死。

    就算自已能殺死,老師和大師兄也不會同意。

    這個念頭忽然在他的腦海裡閃過,然後瞬間被他強行抹滅——如果自已和桑桑真要死,老師和大師兄不同意,也不得不殺,一面想著,他手腕微振,刀鋒上挑,挑飛一名連走路都走不動的老嫗。

    一路行來,不知道出了多少刀,也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他和桑桑的身體早已被血水所覆蓋,然而身前仍然是黑壓壓的人群,根本看不到出路。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揮舞著手臂,砍殺著任何攔阻在身前的事物,無論是人還是道理,砍到最後,甚至變得有些機械、麻木。

    看著眼前那些表情各異的滿是血污的臉,他明白了很多人都說過的一句話——修行者再如何強大,也很難一個人對抗整個世界。

    因為人類的悲歡無法相通,人類的恐懼也無法相通,你不可能憑藉自已的實力震懾住所有的人,所以如果你要對抗整個世界,那你就需要殺死足夠多的人。

    寧缺自幼殺人,尤其是去渭城後,在梳碧湖不知殺了多少馬賊,單以殺人的經驗論,世間沒有幾個人比他更豐富,即便是葉紅魚都沒有資格與他相提並論,所以他很清楚,殺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即便你的心像磐石一般不可動動搖,像南海墨玉一般冰冷滲骨,根本不會因為這些血腥和死亡稍有顫動,但你的身體終究也是會累的。

    念力會消耗漸空,符紙會用完,箭會射完,刀會磨損,即便刀不磨損,你每揮一刀都要消耗氣力,最關鍵的是,刀鋒與人的骨肉相斫,反震力雖微卻存在,如此累積下去,總有那麼一個時刻,會讓你受傷。

    此時,朴刀鋒利的刃口,不知砍開了多少人骨,竟磨擦的有些發熱,上面的血水冒著淡淡的霧氣,寧缺收刀入鞘,開始用鞘橫打。

    把刀鞘變成鐵棍,把攔在身前的人一一擊飛,雖然比直接砍殺要來的慢一些,但卻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不時有民眾被刀鞘擊到半空,然後砸進人群裡,人群後方變得越來越混亂,甚至有些地方開始自相踩踏起來。

    一名孩童被人群擠了出來,落到寧缺身前的空地裡,坐在血泊間哭泣,孩童年齡約摸七八歲,看坐姿應該是腿被人群踩壞了。

    寧缺手中握著的刀鞘破空落下,落在那名孩童頭頂,然後靜止。

    人群後方依然嘈雜混亂,叫罵不斷,但附近的人,都下意識裡安靜下來,緊張地看著這幕畫面,驚恐地等待著血腥的事情出現。

    寧缺看著那名男童,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輕揮刀鞘,把他推到一邊。

    桑桑靠在他的肩頭,臉色蒼白,很是虛弱。看著地上痛聲哭泣的男童,她困難地擠出一絲微笑,說道:「趕緊回家去。」

    男童抽泣著以手撐地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向旁邊躲去,便在這時,他看到了桑桑的臉,想起這個女人就是冥王之女,就是這整整一個冬天,奶奶用來嚇唬自已的妖怪,不由嚇的驚聲尖叫,下意識把握著的一塊石頭向那張臉砸了出去。

    寧缺此時正用刀鞘把一名苦修僧擊飛,沒有注意到這一幕。

    桑桑被捆在他的背上,就算看到了,也沒有辦法躲避。

    啪的一聲,那塊石頭砸中她的額頭,一道鮮血緩緩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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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2-11-26 19:45 編輯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十七章 不殺

桑桑額頭上出現一處傷口,鮮血緩緩流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小臉太過蒼白的緣故,血水並不是純然的紅,顯得有些發黑。她看著那名小男孩,神情有些惘然,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拿石頭來砸自已,當她想明白後,神情愈發黯淡,有些難過,卻沒有說什麼。
 
陸晨迦清楚地看到了這幕畫面,不知為何,她的心頭竟然閃過一絲憐憫的意味,。曲妮瑪娣則是冷笑起來,毫不遮掩笑聲裡的快意。
 
桑桑痛且難過,但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靜靜伏在寧缺肩頭,因為她不想讓他被這件事情影響什麼,她知道他現在也並不好過。
 
但她被石頭砸中,寧缺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側身望向那名小男孩,左手握住刀鞘,開始把朴刀從鞘中緩緩抽出。
 
曲妮瑪娣冷笑一聲,陰戾說道:「寧缺,你果然冷血至極!」
 
陸晨迦神情微變,替那名小男孩求情道:「他還只是個孩子"
 
寧缺像是根本沒有聽到她們的話,朴刀已經有一半抽出刀鞘。他看著那名小男孩,滿是血水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於是愈發可怕。
 
那名小男孩哇的一聲,再次哭了出來。
 
人群裡,七枚大師看著寧缺,微有悔意,沉聲說道:「十三先生,今日白塔寺之圍,全是我佛宗的過錯,我一力承擔,還請你手下留情。」
 
此時那名小男孩便在寧缺身旁,只要寧缺一抽刀必死無疑,七枚雖是懸空寺高僧,手段強橫,卻也沒有辦法阻止這一切。
 
寧缺今日被逼入絕境,逃亡奔波至此地,殺人無數,渾身是血,心境早已麻木冷酷到了極點,不要說是場間這些人,就算是夫子或大師兄,只怕都無法阻止他把這名小男孩斬於刀下。
 
整個人世間,能在這種情況下,還能阻止他的,只有一個人。
 
桑桑靠在他的肩頭,搖了搖頭,疲憊說道:「不要。」
 
  寧缺握著刀柄的手微微一僵。
 
很多年前,他們在岷山深處,合力殺死爺爺,離開獵屋之前,他在還是小女童的桑桑要求下,放走了對當時的他們來說是極珍貴食物的兩隻小岩羊。
當年的故事,似乎在今日重現。
 
寧缺把刀收回鞘中,用鞘尖把還在驚恐哭喊的小男孩挑至人群後方。
 
湖畔倒臥著很多具屍體,還有很多受了重傷的人在血泊裡呻吟慘嚎。
 
寧缺看著遠處的寺牆,發現殺了這麼多人,原來才走了十幾丈的距離,想要離開,還有很遠,那還要殺多少人。
 
他忽然覺得有些疲憊,低下頭去。
 
桑桑用手指攥住袖口,用衣袖輕輕替他擦掉臉上的血水。
 
寧缺抬起頭來,把臂上繫著的繩子解開,然後繼續向前走去。
 
曲妮瑪娣和陸晨迦,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放了自已,怔在原地。
 
很奇怪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寧缺向前走去,攔在他身前的民眾漸漸分開,而且變得很安靜,安靜竟比恐懼傳染的更快,人群後方的嘈雜叫罵聲,也漸漸停止。
 
便連那些佛宗僧人也陷入了沉默,沒有再繼續宣佛號,頌佛經。
 
白塔寺裡狂暴的人潮人海,漸漸平靜。
 
沒有人能理解是什麼導致了現在的安靜,寧缺不能理解,七枚大師不能理解,曲妮瑪娣不能理解,如果吳天正在俯瞰著人世間,大概也無法理解。
 
因為恐懼,所以憤怒,寧缺此時疲憊了,人們的恐懼似乎也漸少了,所以不再像先前那般憤怒?或者他已經殺了足夠多的人,人群因而被震懾住?
 
還是說因為他一直在殺人,所以人們要殺他,此時他不再殺人,所以人們也不願意冒著生命的危險向前衝,來殺他?
 
寧缺從血泊裡走過,用餘光看著那些死者和傷者的臉,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人群裡無數民眾的臉。
 
那些臉都很普通,往朝陽城的街巷裡一扔,絕對​​找不出來,然而這些臉都有自已的喜怒哀樂,都有自已的故事,而很多人的故事在今天結束。
 
人群在他身前漸漸分開,就像大海分開一條通道。
 
寧缺背著桑桑在人群中疲憊地走過,血水順著他的髮絲不停地向下嘀,早前的血水已經凝固,讓他的頭髮粘在一處,看著很是狼狽。
 
看著他和他背上的冥王之女,人們臉上的神情非常複雜,絕大多數的臉上寫滿了恐懼,半數人的臉上夾雜著慶幸,少數人的臉上依然殘留著憤怒,但無論情緒有怎樣的差異,他們看著寧缺的眼神都是一樣的。
 
  那是看著異類的眼神。在人們的眼中,渾身是血的寧缺是魔鬼,是冥界的護衛,是冷酷的凶獸,但總而言之,這個人不是人。
 
白塔寺裡一片死寂,只能聽到寧缺的腳步聲,無數人沉默地看著他,手裡依然緊握著鐵鍬和磚頭,眼神裡充滿了仇恨與憤怒,微微向後仰著的身體卻暴露了他們內心的極端恐懼,所有這些融合在一起,便成了絕對的漠然。
 
人群如海漸分,夾道不是為了歡迎,而是送你離開千里之外,如同荒原上的羊群,在送一頭學會吃羊、最終變成惡狼的羊離開。
 
這大概便是被全世界遺棄的感覺寧缺把沾著血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後伸到肩上,輕輕拍了拍桑桑的小臉。
 
  那道強大的氣息已經近了。
 
寧缺加快步伐,根據桑桑先前的計算,現在還來得及,只要身前的人群不再繼續攻擊自已,而且七枚大師明星已經沒有出手的意思。
 
曲妮瑪娣看著前方越來越遠的那道身影,身體忽然劇烈的顫抖起來,臉上怨毒的神情愈來愈重,甚至顯得有些瘋狂。她和七枚大師不同,和場間這些民眾不同,她從來不在乎桑桑是不是冥王的女兒,她只想讓寧缺去死替自已的男人和兒子報仇。
 
庵堂裡寧缺拍在她身上的符意已經漸漸散去,念力和修為重新回到她的體內,她一聲厲喝,身形驟然前掠,一掌便向寧缺背後的桑桑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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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十八章 講經首座

  曲妮瑪娣乃是洞玄境巔峰,無數年修行功力極為深厚,手段老辣至極,在修行界裡有極大的名望,然而與如今的寧缺相比,她實在是算不得什麼,而且本命鐵杖在庵堂裡便被寧缺斬斷,此時聽憑一雙肉掌又能做得什麼?
 
  感知著身後天地氣息的驟然變化,寧缺握著刀柄的右手一提,嗆咖一聲,朴刀出鞘,然後如一道閃電般,自腋下穿過,深深刺進曲妮瑪娣的小腹。
 
  曲妮瑪娣臉色蒼白,緩緩向地面坐去,她的雙手卻死死抓著朴刀,臉上帶著極癡狂的笑意,似乎根本不在意刀鋒正在割切著她的手指。
 
  在寧缺的認知裡,這位佛宗輩份極高的姑姑,行事狠辣無恥而又怯懦,不明白為什麼自已放了她,她卻還要偷襲自已,問道:「為何?」
 
  曲妮瑪娣一邊咳血,一面笑著說道:「因為我要你死。」
 
  寧缺想了想,明白了這名老婦的用意,右手把朴刀向前一送。刀鋒切斷老婦數根手指,穿透她的身體,迸出一蓬血花。
 
  他今日殺人太多,殺至麻木疲憊甚至有些噁心,所以他不想再殺人,但這不代表他不敢殺人不能殺人。
 
  曲妮瑪娣痛呼一聲,眼睛緩緩閉上,身體依然掛在刀鋒之上,就此死去。
 
  多年前在荒原王庭裡,寧缺第一次看見這名婦人,從那天開始,便開始了怨恨的故事,無論在修行界的輩份,還是快速提升的實力,他都沒有在這名老婦面前吃過虧。然而那時的他哪裡會想到,有朝一日隨意一刀便能殺死這名老婦?
 
  這些年,他偶爾會想,哪日在山河相遇再次爭執之時,自已可以用曲妮瑪娣的名字來羞辱對方,氣壯山河地喊一聲去你媽的,然後再如何如何,只不過今日之後,遺憾或者不遺憾,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他抽出朴刀,看著曲妮瑪娣的屍身,想起她一家人竟都是被自已殺的,默然想著,希望你們一家團聚,無論是冥界還是佛祖開創的淨土。
 
  七枚從人群裡走了出來,看著已經躺在血泊裡的曲妮瑪娣,雙手合什,顫聲說道:「我佛慈悲。」

  陸晨迦緩緩走過來,跪坐在曲妮瑪娣身旁,伸手把她抱進懷裡,微低著頭,顯得很是惘然,心裡有悲痛,卻說不出話,流不出淚。
 
  寧缺轉身望向人群後方,感覺到那道氣息越來越近,確認自已無法離開,便開始做準備,把右手伸到身後,手指微微顫抖。
 
  有輛馬車緩慢地駛入了白塔寺,來到了人海的後方,拖著馬車的十六匹駿馬已經累到白吐白沫,快要脫力而死。
 
  一名戴著笠帽、手持錫杖的老僧從馬車上走了下來,當他的右腳落到地面上時,那輛由精鋼打鑄的馬車,竟是彈離地面半尺的距離。
 
  那名老僧手持錫枝,在數十名苦修僧的陪伴下,緩步向著後寺白塔的方向走去。
 
  白塔寺裡到處都是人,人們好奇地看著這幕畫面,極為禮貌的行禮,猜測著那名老僧的身份,漸漸有個消息在人群裡傳播開來。
 
  月輪國是佛國,朝陽城民眾都是佛宗信徒,忽然知道懸空寺講經首座這等當世之佛降臨人間,不由震驚的無法言語,紛紛讓開道路,跪到兩側,狂喜興奮地叩首行禮,顯得極為虔誠,片刻之後地面上竟全部是斑斑血跡。
 
  老僧緩步行至何處,人海便漸漸分開,如波浪一般,露出海底的沙面,有風自湖上來,老僧身上的袈裟隨風輕舞,如行走在海中央。
 
  在人海的那一頭,寧缺持刀殺人,也硬生生在人海裡殺出了一道血路,兩條意味截然不同的道路,相對而延,終有相會的那一刻。
 
  兩條道路終於相會,人海被分成了兩邊,中間貫通,相看無礙。
 
  老僧看到了那個渾身浴血的年輕人,看到了他背上的冥王之女,看到他在挽弓。
 
  寧缺看著了袈裟輕飄的老僧,看到了他手中的錫杖。
 
  老僧看著他微微一笑,緩緩落下錫杖。
 
  寧缺手指微鬆,弓弦自指間彈回。
 
  殺死曲妮瑪娣之後,寧缺便知道自已無法避開那道強大的氣息,於是他把手伸到身後,不是想要安慰桑桑,而是從桑桑手中接過鐵弓。
 
  人海漸分的時候,他已經拉滿鐵弓,一直在用箭簇瞄準著那個方向。
 
  寧缺的手很穩定,就像他此時的心境一樣。
 
  他知道自已面臨著此生未遇的最強大​​的敵人,所以他沒有任何猶豫,也沒有心存任何僥倖,期望能夠用任何戰術,一朝面便動用了自已最強大的武器。
 
  嗡的一聲,弓弦劇震,鐵箭箭尾綻出一道白色的治流,然後驟然消失。
 
  下一刻,鐵箭便來到了數十丈外,來到哪名老僧的身前!
 
  寧缺沒有說一個字,沒有一絲表情變化,沒有問對方是誰,來此何意,沒有求情,沒有憤怒的喊叫,沒有說書院道佛宗,管你是誰,先射你一箭再說。
 
  白塔寺裡的數萬民眾,來自懸空寺的苦修僧,遠處的西陵神殿的人們,還有月輪國的官員,沒有任何人能想到,戰鬥開始的如此突然。
 
  因為突然,所以令人心寒。
 
  寧缺敏銳地注意到,在自已鬆開弓弦之時,那名戴著笠帽的老僧,依然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一時間不禁有些惘然。
 
  無論如何強大的修行者,面對集結著書院智慧和大唐資源的元十三箭,都不敢如此無視,在過往的戰鬥中,那些接下寧缺鐵箭的強者們,都是在寧缺出箭之前,甚至只是隱約感知到凶兆,便要提前做出應對。
 
  無論是葉紅魚的妙算萬冰,還是隆慶的黑色本命桃花,又或是羅克敵如山崩垮,都是如此,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戰勝元十三箭代表的絕對速度。
 
  然而,那名老僧卻什麼都沒有做。
 
  寧缺隱隱興奮,因為他相信,就算是劍聖柳白,也沒辦法就這樣站著不動讓自已射一箭,就算是大師兄,也必需提前移動。
 
  然而他隱隱警惕,因為他相信這名老僧絕對是自已遇見過最強的敵人,怎麼可能什麼都不做,便讓自已活活射死。
 
  興奮與警惕變成不安,最後變成惘然,無論是哪種情緒,其實都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比佛宗所說的剎那還要短暫無數倍。

  在那段極短暫的時間之後,所發生的事情,讓寧缺的腦海裡只剩下了一種情緒,那就是震撼,極度的震撼,除了震撼之外,再也沒有其餘的想法。
 
  嗖的一聲,鐵箭射中了老僧的心窩。
 
  鋒利的箭簇卻未能進入老僧的身體!
 
  這枝鐵箭彷彿射到了一塊鋼板上,然後堅硬的箭身驟然彎曲!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勁風四濺,老僧身上的袈裟隨風而舞。
 
  那根射到他胸口的鐵箭,像意圖刺破冰塊的稻草一樣,落了下來,跌落在老僧腳前,發出一聲脆響。
 
  風落,老僧身上的袈裟不再飄舞。
 
  一塊布片從老僧胸前落下,似是枯葉。
 
  這便是元十三箭能夠造成的所有傷害。
 
  元十三箭威力極大,足以開山破石,就算是射中真的鋼板,也能輕而易舉刺破,然而此時卻無法射穿那名老僧的身體!
 
  看著這幕不可思議的畫面,寧缺握著鐵弓的左手微微顫抖起來。
 
  先前背著桑桑往西城門外逃亡時,他感覺到那道強大無比的氣息時,其實已經隱隱猜到來者是誰,只不過他不想讓那個推測動搖自已的戰意,所以當人海漸分,看到老僧第一眼時,他便射出了元十三箭。
 
  然而最終的結果證明,無論他的戰意有多麼強大,無論他怎樣絕決,怎樣不去思考對方身份,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面前,那些都沒有意義。
 
  白塔寺裡所有人都已經跪倒在地,對著那名老僧叩首不止,在月輪國民的心中,這位老僧便是佛,而先前老僧以身承箭的畫面,更是令他們敬畏興奮。
 
  寧缺看著那名老僧,沉默了很長時間,聲音微啞說道:「懸空寺乃不可知之地,講經首座更是當世之佛,真沒有想到,您居然會涉足紅塵。」
 
  懸空寺講經首座,自然是佛宗的至強者,在修行界裡的地位,與知守觀觀王以及書院夫子相若,這樣的人親自出手,又豈是寧缺能夠應對。
 
  講經首座看著寧缺背後的桑桑,緩聲說道:「冥王之女都出現在人間,我又如何能不來?倒是你,為何還不離去?」
 
  寧缺再次沉默,然後說道:「我為何要離去?」
 
  講經首座望向寧缺身後那滿地屍首,無盡的鮮血,神情微憫問了兩句話。
 
  「世人無辜,為​​何受如此痛苦?」
 
  「行本無果,你為何如此冷酷?」
 
  寧缺看著這名可怕的老僧,用極堅強的意志壓抑住心頭的恐懼,說道:「大師你錯了,我還不夠冷酷,不然我便找到自已的因果,先前我殺人之時,殺老人殺婦人,但殺孩童時卻有些猶豫,耽擱了一些時間,不然此時我已離開。」
 
  講經首座嘆息說道:「傳聞你已入魔,如今看來,非但修行,便是一顆心也早已入魔,既然如此,我便送你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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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十九章 弦斷琴驟,我來了

  簡單兩句話,寧缺確認了兩個很重要的事實!這名境界高深莫測的老僧果然便是懸空寺講經首座,而且這名老僧馬上便要殺死自已和桑桑。
 
  面對如此嚴峻的局面,他顧不得思考自已與講經首座之間有若泥攘之別的實力差距,甚至沒有思考,憑著殘存不多的勇氣和決心,發動!
 
  他體內的浩然氣噴薄而出,右腳在堅硬的地面上踏出一個石坑,身體化作一道殘影,瞬間掠至首座身前,雙手高舉朴刀,挾著無比熾烈的昊天神輝,如同要將頭頂天空裡那層烏雲盡數焚化一般,斬向首座的頭頂!
 
  堅硬沉重的朴刀,狠狠砍到首座頭頂的笠帽上,迸出嗡的一聲巨響,就像是砍到了一座古鐘之上,迴盪起悠揚的鐘聲!
 
  笠帽瞬間粉碎成塵,向四處噴濺,隱隱可見講經首座留著香疤的光頭,然而首座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便是銀白色的眉毛,都沒有顫抖一絲。
 
  寧缺握著刀柄的雙手再次顫抖起來,但動作卻沒有絲毫滯礙,厲喝聲中,朴刀挾著昊天神輝再次斬落,一落便如暴風驟雨,瞬息之間在講經首座身上連斬十七刀,每刀落下的位置都不同,但都是那般狠厲強硬!
 
  先前焚天而起,破山而下的第一刀,是寧缺這一生使出來的最強大的那刀,較諸當年在書院側門砍瞎柳亦青的那刀,不知道強大了多少倍。
 
  而此時他閃電連斬十七刀,則是他能夠施展出來的最精妙的刀法,如果不是被強烈的恐懼逼迫,他現在的境界根本施不出來。
 
  然而無論是最強大的一刀,還是最精妙的刀法,在這名沉默不語,神情寧靜淡然的老僧身上,都失去了任何意義。
 
  連根眉毛無法斬落,又如何傷得了人?
 
  刀勢盡時,講經首座戴著的那頂笠帽,還在向四周噴濺,身上的袈裟被刀鋒切成無數道碎縷,卻還沒有來得及飄落。
 
  寧缺如鬼魅一般,連退數十丈,再次退回先前的位置,臉色蒼白。
 
  又有輕風自湖上吹拂而至,講經首座身上的袈裟緩緩飄起,像蝴蝶一般飛走,露出赤裸的身體,然後便有弟子替他換上新的衣裳。

  此時寺內數萬信徒,都跪在地上虔誠叩首,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幕。
 
  寧缺卻看的清楚,講經首座蒼老的身體上,不要說有什麼刀傷,便是連一絲痕跡都找不到,不由身心俱寒,想起七枚在小院前說過的一段話。
 
  「佛宗佛法萬千,不離其宗,修的便是禪念入佛,肉身成佛,無論身心皆金剛不壞,而貧僧已修至肉身成佛。」
 
  經過小院的戰鬥,寧缺很清楚七枚的身體具有怎樣的強度和可怕的修復能力,而他只是講經首座的弟子,只不過修至肉身成佛。
 
  這位懸空寺講經首座,元十三箭無法射穿,挾著昊天神輝的朴刀,無法留下絲毫痕跡,明顯已經修至身心皆金剛不壞的佛門至高境界!
 
  何為金剛不壞?
 
  那便是怎樣打都不打不壞。
 
  那這場戰鬥還怎麼打?
 
  寧缺從來都不知道絕望二字怎麼寫,但今天他似乎終於看懂了這兩個字的筆劃。
 
  講經首座換了一件新的袈裟,然後抬起頭來,神情寧靜望向數十丈外的寧缺,緩緩放下手中的錫杖。
 
  先前他手中的錫杖一直在下落,只不過寧缺的動作太快,而他的動作太慢,所以寧缺連斬十八刀後,錫杖還沒有落到地面上。
 
  直到此時,杖尖終於與地再接觸。
 
  錫枝杖頭響起清脆如鈴的聲音。
 
  杖尖輕而易舉地刺進地面,悄然無聲。
 
  沒有震耳欲襲的聲音,也沒有天地震動的氣勢。
 
  數萬名俯首於地的月輪國民,什麼都沒有感覺到。
 
  無比狂暴的聲音,於是悄然無聲。
 
  無比劇烈的震動,所以無法感知。
 
  只有寧缺一個人感覺到了震動。
 
  大地的震動。
 
  寧缺的雙腳顫抖起來,殘破的靴子盡數成屑。
 
  那道顫抖傳到他的腿上,褲子瞬間撕破。
 
  然後他的身體也顫抖起來,緊接著,他背上的桑桑也顫抖起來。
 
  噗的兩聲。
 
  寧缺一口鮮血吐到身前地上。
 
  桑桑一口鮮血噴到他的肩上。
 
  講經首座再次提起錫杖,緩步向寧缺走去。
 
  寧缺心寒至極,唯一的念頭便是背著桑桑跳進後寺的湖裡,然而此時他覺得身上所有的骨頭都已經碎了,哪裡還有力氣逃走。
 
  講經首座走的非常緩慢,每一步,都需要以錫杖撐地,暫作休息。
 
  每當錫杖落到地面上,杖首便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而數十丈外的寧缺便會再次受到劇烈的衝擊,那根錫杖彷彿是落在他的心上。
 
  講經首座一步步向著寧缺走去。
 
  寧缺和桑桑不停吐著血,看著對方向自已走來,此時,他寧肯講經首座的速度更快一些,因為對方到來的越慢,對他和桑桑來說,便越痛苦。
 
  逾百名佛宗僧侶,佔據了佛寺四周,數百名月輪軍方的箭手,從先前的震驚狂熱中醒來,挽弓搭箭,瞄準了場間的寧缺。
 
  只有七枚大師不知為何,依然站在人群外圍。
 
  寧缺試圖拉開鐵弓,卻發現在講經首座的佛威之前,在那把錫杖的聲音範圍之內,自已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動作。
 
  講經首座緩步而來,看著他淡然問道:「佛祖留下的棋盤在哪裡?」
 
  寧缺痛苦一笑,牙上儘是被震出來的血水,說道:「在我的深深的腦海裡,你可以殺了我,看看藏在我腦子裡的哪個部位。」
 
  講經首座嘆息一聲,又望向桑桑蒼白的小臉,憐惜說道:「可憐的孩子,枉在人間走這一遭,多年來你受盡苦楚,今日便解脫吧。」
 
  寧缺咳了兩口血艱難地擠出一絲嘲諷的表情,說道:「佛祖說普度眾生,原來是這個解脫法,你為何不先解脫了自已。」
 
  此時的情況危急而絕望,他還有心情嘲弄對方是想著死之前,能嘲笑講經首座這樣的大人物,也算值,而且他還沒有絕望。

  之所以沒有絕望,自然是因為他還有最後一線希望。
 
  那希望不在於他自已的身上。
 
  在他等的那個人身上。
 
  在爛柯寺的時候,他等那個人等了很長時間。
 
  離開爛柯寺後他在朝陽城裡等那個人等了整整一個冬天。
 
  他一直在等那個人,是因為他始終堅定地相信,那個人會來。
 
  爛柯寺那天,那個人來了,那麼今天他應該會出現在白塔寺。
 
  只是,那個人真的會來嗎?
 
  「坪!」
 
  回答寧缺心頭疑問的是一道琴聲。
 
  琴是以弦作響的一種樂器,常作七弦,其聲中正平和,最是雅緻。
 
  此地是白塔佛寺,滿地屍首,無盡血流,正是佛宗所言修羅境。
 
  琴聲與此地並不和諧。
 
  而且白塔寺裡並沒有琴,場間也沒有人帶著琴。
 
  不過場間有弦,雖然那弦是單獨的一根,但緊繃時,若有人以手指去撥弄,也能發出清脆悅耳的琴聲。
 
  那些弦在弓上,在數百名月輪國箭手所持的弓上。
 
  這道琴聲,便是出自一張弓。
 
  只不過那位撫琴之人明顯有些急迫,所以手指落弦之時,用力過度,竟是把緊繃的弓弦給撥斷了,弓弦驟然白兩邊斷裂,變成灰索。
 
  緊接著,又有琴聲響起。
 
  數百名月輪國箭手,便有數百張弓;數百張弓,便有數百根緊繃的弦,當撫琴之人指落弓弦之時,便會響起一道琴聲,然後弦斷。
 
  清脆的琴聲在白塔寺裡密集連綿而作,如群珠落玉盤,如驟雨入鐵甕,沒有任何斷絕,又竟似乎是同時響起!
 
  「猙! 猙猙! 猙烽猙猙猙!」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其實只不過是極短暫的瞬間,密集清脆的琴聲起,然後同時消失,只剩下一些裊裊的餘音,在白塔寺裡迴盪。
 
  一名穿著舊棉襖的書生,不知何時來到了場間,靜靜站在寧缺身前,看著不遠處的講經首座,腰帶裡繫著的木瓢在輕輕擺盪。
 
  琴聲止,百弦斷。
 
  講經首座手裡的錫杖也不再發出清脆的聲響。
 
  書生出現之後,場間一片安靜。
 
  又有風起,講經首座身上的新袈裟緩緩飄舞。
 
  卻不知這風起於湖上,還是來自於這名書生。
 
  直到此時,那些箭手才發現自已手中的弓成了廢物,而弦上待射的那些箭,早已亂射向空中,不知飛去了何處。
 
  他們震驚地望向場間那名書生,隱約猜到與此人有關,卻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發生的,更疑惑於這個人是誰。
 
  寧缺當然知道他是誰,因為他就是自已一直在等的那個人,他本來以為自已再也等不到他的出現,然而他還是出現了。
 
  看著那名書生,他緊繃了無數日夜的神經,驟然間鬆弛下來,覺得無窮無盡的疲憊湧入體內,從爛柯寺的秋天到荒原的秋天,再到朝陽城的冬天,他一直在孤立無援的逃亡,直到此時,他終於有了可以依靠的人。
 
  這種感覺真好。
 
  大師兄轉過身來,看著寧缺渾身是血,不禁覺得有些負疚,有些慚愧,又很是欣慰,聲音微顫說道:「師弟,我來了。」
 
  寧缺看著大師兄滿身灰塵,憔悴疲憊的模樣,明白這是因為什麼,感動無比,聲音微顫說道:「師兄,你來了?」
 
  這兩句話,幾乎完全同時響起。
 
  師兄弟二人對視一怔,相看一笑,然後開始一起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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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十章 老師讓我給您帶句話

    寧缺咳嗽,是因為受了傷,卻不明白大師兄為何也也在咳嗽,看著大師兄憔悴的模樣,不禁有些擔心他是不是也受了傷。

    只是此時場間局勢依舊緊張,即便大師兄來了,也不見得能夠勝過那名已入金剛不壞境界的講經首座。

    他直接問道:「大師兄,你能帶我們離開嗎?就像你來時那樣。」

    大師兄搖了搖頭。

    「一個也行。」寧缺依然不死心,回頭看了桑桑一眼。

    大師兄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我境界不高,能夠使用的次數有限,確實沒有能力帶著你們離開,而且最近境界一直有些不穩。」

    「謙虛就是驕傲,師兄如果境界都不高,還有誰高?」

    寧缺說道,然後想著大師兄一直在咳嗽,此時又自承境界出現不穩的跡象,不免有些擔心,問道:「師兄,你境界出了什麼問題?」

    大師兄很誠實地回答道:「最近這一年在世間各地穿行,沒有時間修行固本心是一個原因,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有些累。」

    有些累……很簡單的答案,然而怎樣的勞累,才會讓一個五境之上的絕世強者,都出現境界不穩的徵兆?

    寧缺怔怔看著師兄憔悴的容顏,感動至極,以至於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在這時,講經首座終於開口說話。

    「大先生真的想救走冥王之女?這場浩劫已經漸漸拉開帷幕,莫非你真忍心見世間百姓,像今日這些人一般慘死?」

    大師兄看著那些躺在血泊裡的百姓屍首,看著那些斷肢殘骸,看著腸流滿地,感覺到鞋底與稠血微粘。臉色微白。眼眸裡流露出黯然的神情。

    他的眼睛就像他的人一樣,無論映入怎樣血腥的畫面,怎樣污濁的世界。都還是那般乾淨,正因為如此,所以黯然的那樣哀傷。

    寧缺知道大師兄是多麼善良溫仁。此時看到他臉上的黯然情思,不知為何竟感到有些心慌,不敢與他的眼睛對視。

    大師兄沒有掩飾自已的情緒,他也不知道如何掩飾自已的情緒,黯然良久之後,才漸漸平靜下來。

    然後他望向首座,緩聲說道:「老師讓我給您帶句話。」

    講經首座沉默片刻,輕拂僧袖,一道若有若無的佛家氣息。從他的指間散溢而出,籠罩在人海裡的通道上,隔絕開了內外。

    「天啟十六年秋天。我去過懸空寺。您避而不見。這個秋天,我也去過懸空寺。您仍然避而不見,今天既然相見,終於能讓您聽見這些話。」

    大師兄看著講經首座平靜說道:「無論永夜還是佛宗所言末法時代,都不是我們想要看到的將來,書院自不會眼睜睜看著冥界入侵,但老師以為,想要避免冥界入侵,並不見得需要把冥王之女殺死。」

    講經首座面無表情說道:「佛祖曾有遺言,這兩年來的諸般事由,亦已確定,冥王之女體內的陰寒氣息,便是冥王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一旦她甦醒過來,冥王便能降臨冥界,如何能不殺?」

    大師兄說道:「老師一直不相信冥界存在,因為他沒有找到冥界,而即便真有冥王,老師也不相信他會在七萬個世界上不停穿梭尋找。」

    講經首座微微皺眉,問道:「夫子為何如此說?」

    大師兄說道:「因為老師以為,生命的進化總是趨向於智慧和認識的提升,相對應的,也就是一個逐漸放棄肉身的過程,用老師的話來說,越高級的生命,越懶惰,這裡的懶惰當然不是指普通的懶惰,而是指,像冥王這種級別的智慧存在,不可能使用如此辛苦的方法來尋找人間。」

    講經首座的銀眉緩緩飄拂,沉聲說道:「但這是佛祖看到的將來。」

    大師兄看著他的臉,平靜說道:「老師說,佛祖說的不見得是對的。」

    講經首座面無表情說道:「佛祖曾經說過,夫子卻什麼都沒有說。」

    此時白塔寺裡有數萬人之眾,然後人海裡的通道被佛門氣息所蔽,除了站在通道裡的數人,沒有任何人能夠聽到這段對話。

    站在講經首座身後的七枚大師聽到了,站在大師兄身後的寧缺和桑桑也聽到了,但聽到了便是聽到了,沒有別的任何意義,因為以他們現在的境界層次,還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理解這段對話。

    但大師兄轉述夫子的下一句話,非常簡單明確,很容易聽懂,所以七枚大師神情微凜,若有所思,寧缺神情不變,內心卻掀起了狂瀾。

    「老師說,假設桑桑體內的那道陰寒氣息,便是冥王留下的烙印,一旦釋放,便能讓冥王感知到人間的座標,那麼從邏輯上分析,冥王沒有道理讓桑桑在人間成長這麼多年,才開始甦醒。」

    大師兄看著首座的眼睛說道:「一種更可能貼近事實的推測是:冥王根本沒有指望桑桑能夠在昊天的世界裡永遠隱藏身份,有機會成長直至成熟甦醒。反而從一開始的時候,冥王便知道桑桑會死,甚至在等著她死。為什麼?因為桑桑只要死去,她身體​​封印的烙印便會自動釋放,從而暴露人間的位置,所以我們要做的不是殺死她,而是保護她。」

    佛寺裡一片安靜,白塔前的湖水輕輕蕩漾,身處人群之中,卻與人群處於兩個世界的五個人,同時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冥王之女的身世被揭開後,桑桑便開始面臨佛道兩宗甚至是整個世界的追殺,所有人都認為,只要能夠把她殺死,冥王留在她身上的烙印便會消失,人間便能永遠避開冥王的目光,卻從來沒有人想過,冥王雖然有七萬個子女之眾,但其中一個女兒死去,他怎麼可能毫無察覺?

    這並不代表佛道兩宗的大人物​​們愚蠢,只是因為根深蒂固的思維慣性,佛宗僧侶對佛祖遺言的無上信奉,道門弟子對昊天諭示的絕對相信,還有對冥界入侵的寒冷恐懼,讓他們根本無法想到別的可能性。

    而在夫子眼中,佛祖乃是同行者,昊天本是世外物,根本影響不到他,他也沒有任何思維慣性,所以他能想到這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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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7 1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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