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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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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27 19:11:4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十一章 大師兄與小師弟

  時間緩慢地流逝,因為安靜,彷彿沒有流逝,白塔上的清光緩慢變幻,湖畔的柳枝似正在抽出新芽,場間依然沒有人說話。
 
  寧缺看著講經首座,握著刀柄的右手微微顫抖,不是恐懼,也不是在蓄積戰意殺氣,而是不安地等待著對方的回答——如果講經首座同意夫子的看法,佛宗便不會繼續追殺桑桑,甚至反過來,他們要負責保護桑桑的安全。
 
  無數個日夜的逃亡,此時終於看到了一線光明,他的情緒有些不寧,卻充滿信心,因為他相信夫子的推論是正確的,在他心中老師永遠正確,不可能犯錯。
 
  然而很遺憾的是,寧缺忘記了一件事情,夫子在書院弟子心中,擁有比昊天和佛祖還要崇高的地位,但在佛宗弟子尤其是講經首座這種大人物的眼中,夫子雖然很高,但不可能高過佛祖和昊天。
 
  講經首座沉思了很長時間,然後輕搖手中錫杖,杖頭清脆而鳴,看著大師兄說道:「佛祖不見得是對的,夫子也不見得是對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身為佛門弟子,要學會聆聽佛祖的聲音,有是非時,不擇是非。」
 
  大師兄聽懂了講經首座的意思,神情變得有些黯然,嘆息說道:「老師果然沒有說錯,要改變他人的觀念永遠是最困難的事情。」
 
  講經首座銀眉微飄,忽然說道:「不過……」
 
  大師兄神情微怔,然後面露喜色,寧缺正在失望聽到不過二字本來有些黯淡的眼眸驟然一亮,問道:「不過什麼?」
 
  講經首座抬起左臂,指向湖心那座白塔,緩聲說道:「這座白塔亦是佛祖遺物,能鎮一切邪祟能隔絕世界。我佛門弟子傳承無數代苦研佛經,未讓棋盤淨鈴等諸法器失傳,卻始終不明佛祖在人間留下這座塔是何意,此時聽到夫子的說法,本座忽然想到佛祖留下這塔莫不是已經想見今日之事?」
 
  大師兄說道:「您的意思是要讓桑桑在白塔裡生活?」
 
  講經首座頷首說道:「正是如此。」
 
  大師兄微微皺眉,說道:「我想佛祖留下的白塔應該沒有這麼簡單。」

  講經首座看著他平靜說道:「白塔鎮妖,萬年才能開啟一次。」
 
  大師兄回頭望向寧缺背上的桑桑,他看著小姑娘蒼白​​憔悴的臉,沉默銀長時間後輕聲說道:「那和殺死她又有什麼分別?」
 
  他看著桑桑的眼神很複雜,有些憐惜卻又顯得很是警惕不安,寧缺看到了大師兄的眼神,微覺苦澀,心想即便是老師,對於桑桑變成冥王之女這件事情,也很難接受吧?然而書院待他如此,他已經很滿足了。
 
  大師兄又望向寧缺,看著他臉上的血水,看著他眼睛裡的黯然,看出他的疲憊,沉默片刻後,對講經首座說道:「老師的意思,是把她帶回書院。」
 
  講經首座平靜地搖了搖頭。
 
  大師兄再次咳嗽,身體微佝顫抖,顯得很是痛苦,過了很長時間,才漸漸平靜下來,說道:「既然如此,那便看看我們能否離開。」
 
  七枚大師聞言身體一震,寧缺微怔,桑桑的臉上流露出難過的神情,她真的不願意因為自已的緣故,而讓這些事情發生。
 
  書院和佛宗的談判正式破裂。
 
  大師兄回頭望向寧缺,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要擔心什麼,我會帶著你們離開,我們一起回書院。」
 
  寧缺此時的情緒卻有些異樣,低頭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明白,如果我請求師兄的幫助,師兄你一定會幫助我和桑桑殺出去,哪怕最終失敗,我們都會死去,你也會死在我的前面。」
 
  「我很確信這一點,哪怕有時候我自已無法理解這種確信--師兄你一直都很警惕桑桑,你甚至可能是最早發現桑桑是冥王之女的人,但現在桑桑的身世已經被揭穿,為什麼你還要這樣做?」
 
  大師兄展顏一笑,理所當然說道:「因為我是你師兄啊。」
 
  寧缺看著白塔寺裡的人潮人海,說道:「但這些人不會讓我們離開。」
 
  大師兄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後說道:「若要被迫行惡,我身為師兄,也應該是我的事情,而不是你的事情。」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就算今天我們殺死成千上萬人,回到書院,然後怎麼辦?世間諸國進攻大唐怎麼辦?長安百姓也像朝陽城百姓一樣,湧進書院讓老師交出桑桑怎麼辦?難道我們還能把他們全都殺了?」
 
  大師兄微怔,他沒有想過這些問題,或者說他不想去想這些問題。
 
  寧缺看著人群裡那些神情各異的面孔,想著先前倒在自已刀鋒下的那些面孔,然後他看到了那名拿石頭砸桑桑的小男孩,還在人群裡哭泣。
 
  「師兄,你打過架嗎?」他忽然問道。
 
  大師兄搖了搖頭。
 
  寧缺看著他微笑問道:「那師兄你殺過人嗎?」
 
  大師兄繼續搖頭。
 
  寧缺繼續笑著,因為終於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而覺得渾身放鬆,所以笑容顯得愈發明朗。
 
  「這兩個問題我以前問過皮皮,十二師兄他至少是打過架的,這點比師兄你要強,對了師兄,皮皮現在過的怎麼樣?」
 
  大師兄說道:「皮皮回觀裡了。」
 
  寧缺感慨說道:「終於長大成人了,看來愛真的需要勇氣。」

  大師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這些,隱隱覺得有些不安。
 
  寧缺看著他說道:「師兄,我也有勇氣。」
 
  他繼續說道:「我自幼便不知信任二字如何寫,直到進了書院。我相信書院能夠護住我和桑桑--所以無論是在爛柯寺、在荒原、還是剛才我一直都在等著師兄你出現,然而……那究竟是信任還是利用?」
 
  「我相信師兄你會來救我,所以我一直在等你來助我脫困,這看上去似乎就是信任,實際上不過是利用--因為我沒有想過也並不在乎,在救我的過程裡,書院和你會付出什麼代價,而且我明確地知道,就算你知道我不在乎你也不在乎,所以我我一直很確信你會來。」
 
  寧缺不再看大師兄,伸手從桑桑手中接過草繩,繞過刀柄和握著刀柄的右手,說道:「直到剛才看到你的眼神,我才有些後悔。」

  草繩一道道的纏繞把刀柄和右手繫的越來越緊,他看著手掌裡的斑斑血痕,說道:「看見我殺了這麼多無辜的人,師兄你應該很痛苦吧?當然,你還會繼續幫我,因為剛才你說了你是我的師兄。」
 
  最後一道草繩繞過,寧缺舉起右手,遞到桑桑身前,讓她繫死然後看著大師兄說道:「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會繼續心安理得地利用你,就像七念當初做的那樣,正所謂君子可欺之以方,但我現在不想做了。」
 
  大師兄看著他的眼睛,不解問道:「為外麼忽然不想這樣做了?」
 
  「當然不是受了當頭棒喝,所以頓悟,也沒有什麼人性昇華,我依然覺得師兄你做事太溫和善良,不像二師兄那樣乾脆。」
 
  寧缺臉上笑意漸斂,說道:「人世間難得有師兄你這麼一個乾淨的人,我不忍心你的手上沾上腥臭的人血,而如果你要帶我回書院,千里殺伐而去,必然會染上無數鮮血,一旦如此,師兄你此生必將無法心安。」
 
  「我和師兄你不一樣,無論殺多少人我都能心安,別人要殺我老婆,我便殺別人,理所當然,這本來就是書院的道理,但如果讓你無法心安,我便無法心安。」
 
  沉重的朴刀懸在他手腕上,不停擺盪,散發著血腥的味道。
 
  他看著大師兄說道:「我從小到大都在行惡殺人,手上沾滿了無辜者的鮮血,何必還要讓師兄髒手?既然已經有血,那便繼續有。」
 
  一直都是他在說話,大師兄始終沉默,滿是灰塵的臉上,顯得有些惘然,然後漸漸變成不安,說道:「小師弟,你究竟想說什麼?」
 
  「大師兄,我們還是分開走吧。」寧缺說道。
 
  大師兄有些難以理解,眉頭緩緩蹙起,想了想後說道:「既然你一直在等我,我也一直在找你,如今相會,為何又要分開?」
 
  寧缺安靜片刻後說道:「因為我忽然才明白,師兄你一直找我就是為了帶我回書院,而我一直等你,其實只是想等到你。」
 
  「師兄,我很感謝你的出現,因為這對於我來說,很重要。」
 
  說完這句話,他在大師兄身前跪下,大禮參拜。
 
  「因為見到,所以可以分離,原來相見,便是為了分離。」
 
  大師兄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對著他跪下,揖手還禮,感慨說道:「感謝師弟從今日起真正把我當作師兄。」
 
  寧缺再拜,說道:「大師兄,這一年多辛苦你了。」
 
  大師兄還拜,說道:「師兄無能,不能帶你離開,你莫要怨我。」
 
  寧缺無言再拜。
 
  大師兄再拜,說道:「即便要分道而行,師兄總要送你到大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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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28 19:14:0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十二章 佛言

    分道而行,首先得上道——而白塔寺裡的人們不會讓寧缺帶著桑桑離開,先前被他血腥手段震懾、驚懼漸分的人潮人海,隨著講經首座降臨人間,再次獲得了勇氣和力量,講經首座本身卻才是寧缺和桑桑離開的最大障礙。

    大師兄把寧缺扶起,不知從哪裡取出數枝鐵箭,遞到他的手中,說道:「這些是你遺失在瓦山的鐵箭,六師弟進行了修復,你如果能逃出去,把符線再處理一下,這幾個鐵筒也是六師弟做出來的,他托我帶給你。」

    寧缺接過沉甸甸的鐵箭,放進箭匣,把其中一個小鐵筒旋緊在一枝鐵箭的箭簇上,說道:「我和桑桑自已走,師兄你就不要送了。」

    大師兄望向湖畔寺內黑壓壓的人群,還有不遠處的講經首座,說道:「如果你們自已能走得了,先前又何必一直等我來?」

    寧缺看著師兄眉眼間的疲憊,很是不安,在他看來,縱使大師兄已經破五境入無距,面對已經晉入金剛不壞境界的講經首座,依然沒有什麼勝算。

    大師兄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看著他溫和說道:「確實沒有幾個人能勝過首座大師,不過至少我可以攔住他。」

    接著他繼續說道:「大師腳踩厚土,金剛不壞,法門裡唯一的弱點,便是過於緩慢,而且按照當年的承諾,他不能出手。所以我有信心送你離開。」

    他們師兄弟二人說話的時候。並沒有刻意壓低音量,因為再如何小的聲音,想來都無法瞞過講經首座的聽覺。

    講經首座盤膝坐在地面上,右手握著錫杖的中段,神情恬靜自然,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們在說些什麼,又或者聽到了也並不在意。

    寧缺看著這名佛宗至強者的神情,心頭的不安愈發濃重,總覺得如果大師兄出手之後。會遇到很麻煩的事情,伸手便去抓大師兄的棉袖。

    然而當他的指尖應該觸到大師兄的棉袖時,卻發現只抓住了一陣風。

    微風無由而起,大師兄身上的棉衣輕顫,然後身形驟然虛化,平空消失,不知去了何處,只留了一個字在他耳畔迴蕩。

    「走。」

    寧缺知道這時候不是述別情。徒呼喊的時刻。大師兄既然已經出手,他便一定要利用這個機會逃走,不然那便是誤了大師兄的安排。

    就算大師兄能夠把講經首座拖住一段時間,白塔寺裡的人群,尤其是七枚大師和那些佛宗強者,還有那些來自西陵神殿的道門強者,都有可能把他和桑桑留下,所以他背著桑桑。毫不猶豫轉身向白塔下那片靜湖奔去,

    然而在下一刻,他的腳步驟然一沉,重重落到地面上,再難抬起。

    ……

    ……

    剛剛開始的逃亡戛然而止。

    不是因為那些佛道兩宗的強者,攔住了他的去路,也不是人群再次瘋狂地向他們撲來。而是因為他感知到了身周異樣的天地波動,看到了一些人臉上震怖的神情,猜到了身後發生了非常令人震驚的事情。

    寧缺霍然轉身,望向盤膝而坐的講經首座。

    大師兄驟然消失,進入無距,目標自然便是講經首座。

    無距是世間修行法門裡最神奇的一種,是五境之上的驚世神通,如同御風,又如乘雲,須臾便能翻山越嶺,橫穿諸國。

    世間再沒有任何身法,能夠比無距更快,哪怕是劍聖柳白的萬里縱劍。

    按照寧缺的推算,當大師兄消失之後,再次出現在眾生眼前時,必然已經到了講經首座身前,甚至有可能已經去千里之外取了某樣強大的武器,然後再越千里回到白塔寺,對著講經首座重重擊落。

    此時大師兄已經再次出現在眾生眼前。

    但他卻不在講經首座身前。

    他距離講經首座還很遠,甚至彷彿只是剛剛踏出一步,便被迫現出了身形!

    看著十餘丈外盤膝而重的講經首座,大師兄身上棉襖微顫,灰塵緩緩飄起,神情顯得得異常凝重,身體顯得異常沉重,似不能再踏出一步。

    如果仔細望去,甚至能夠看到他腳上的草鞋,並沒有踩實地面,與泥土還有半寸左右的距離,然而他卻無法再移動分毫!

    便在此時,一道頌經之聲才緩緩響起。

    講經首座盤膝而坐,手扶錫杖,莊容肅色,聲若佛音。

    「如是我聞:三界皆無常,諸有無有樂,有道本性相,一切皆空無,無風亦無露,無霧亦無電,以此清靜觀,自彼身而起。」

    這段佛經,出自大慈虛卷。

    這段佛經,說的是大師兄。

    隨著佛音響起,四周的環境驟然間發生了奇異的變化,湖水不再波動,岸上的寒柳無力垂下,便是白塔上變幻不停的清光都彷彿凝結,哪裡還有風?

    白塔寺裡一片寂靜,湖塔寺人盡皆安寧,天地萬物隨著佛音回到無數萬年之前的原始狀態,平靜的令人感到心悸。

    在絕對清靜的世界裡,沒有風如何能御風而行?沒有露如何能踩露而飛?沒有霧如何能穿霧而過?沒有電如何能身法如電?

    大師兄的身形便被迫懸停在這個清淨的世界裡,腳未沾地,然後緩緩落下,棉衣漸靜,不再輕顫,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

    都說世間萬法,唯快不破,而最快的無距境,今天居然被人破了!

    ……

    ……

    寧缺只來得及轉身向後踏出一步,便察覺到了異樣。於是他停下腳步。霍然迴首,便聽到那段頌經聲,看到大師兄陷入危局之中。

    他極度震驚,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大師兄的無距境界為什麼能夠被人破解掉,閃電般拉開鐵弓,一箭射向講經首座的面門!

    大師兄出現之前,他已經用元十三箭射過講經首座,面對身心皆金剛不壞的講經首座,威力恐怖的鐵箭變成了枯枝。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但他還是射出了第二枝鐵箭,因為這枝鐵箭的箭簇上有個小鐵筒。

    他不相信人間真有不死不滅的存在,就算講經首座金剛不壞,可以無視任何物理傷害,但他堅信小鐵筒稍後的爆炸,就算燒不死這名佛宗至強者,至少也可以干擾到對方。從而讓大師兄從當前的奇異困境裡擺脫出來。

    然而下一刻。他便看到了一幅極為詭異的畫面。

    鐵箭離開弓弦,箭尾綻起的白色湍流,竟像被狂風吹舞的蒲公英一樣般四散,然後緩緩飄落,寧缺很熟悉元十三箭的擊發過程,知道那道白色湍流,是鐵箭符意與自然裡的風息相融合的展現,卻是第一次看見這種情況!

    本應無視空間距離。悄然無聲而去的鐵箭,離開弓弦之後,竟沒有消失,而是保持著本體,緩慢飛了數丈,便從空中跌落到地面!

    鐵箭根本沒有辦法靠近講經首座,箭簇上的鐵筒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微響,別說沒有想像中威力巨大的爆炸,就連一個火苗都沒有燃起!

    寧缺臉色驟然蒼白,兩頰彷彿瞬間消瘦,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然後他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對準遠處的講經首座橫直一劃,勁如鐵鉤!

    這正是他唯一會的不定神符——二字元!

    帶著桑桑連日逃亡,在小院前危在旦夕,因為擔心念力消耗過劇,寧缺一直強行隱忍著沒有使用,而此時看著大師兄面臨危險,他哪裡還會猶豫!

    然而他再次發現了極為詭異的事情。

    無論他的念力怎樣狂暴地噴湧而出,無論他的指尖在空氣裡的划動怎樣穩定有力,都無法讓手指在空中畫出的符線產生任何符意,而且他還隱隱產生了一種更為警懼的推測,就算神符能畫出來,也沒有辦法調動天地氣息!

    隨著講經首座的經文緩緩道出,白塔寺裡的天地元氣,竟就像湖塔寺人風雨雪等諸自然之物一般,沉寂清靜到無法調動的程度!

    聲聲經文入耳,寧缺的識海都開始漸漸變得寂靜起來,完全不想調動任何念力,身體逐漸放鬆,只想坐下聽經,甚至就連體內的浩然氣都變得平伏很多,那顆在腹內不停旋轉的晶瑩液體,都開始變得緩慢!

    寧缺看著那名盤膝而坐的講經首座,震驚無言,心想這是什麼手段,竟能夠影響到自已的內在,顯得如此強大!

    大師兄看著講經首座,震驚說道:「言出法隨!」

    ……

    ……

    「如是我聞:三界皆無常,諸有無有樂,有道本性相,一切皆空無,無風亦無露,無霧亦無電,以此清靜觀,自彼身而起。」

    講經首座的經文,在白塔寺裡不停迴響,如鐘聲一般悠遠,如木魚聲一般清靜,如焚香聲一般細微,如佛音一般深入人心。

    一切皆空無,風露霧電雨雪露自然沒有,而在人間最初的那些歲月裡,本也沒有什麼天地氣息,那又從何調動操控天地氣息?

    講經首座是懸空寺至高者,他的弟子都要比戒律堂首座之類的大人物地位更高,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懸空寺本就是替佛講經之地。

    而講經首座在五境之上,他有自已的佛界,所以他是人間之佛,他在人間講的經文便是佛經,說的話的便是佛言。

    佛言,便是他這個世界的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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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28 19:17:2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十三章 子曰

    世間無風,舊棉襖無風而動,大師兄看著盤膝而坐的講經首座,臉色蒼白,帶著困惑的神情說道:「老師說過,你不能出手。」

    講經首座看著他平靜說道:「多年之前,我確實向夫子做過承諾,非滅世之大事,不得出手,然則冥王之女降臨人間,這便是滅世之事,而且自那之後,我夜夜讀經不倦,最終煉就佛言,我沒有出手,我只是出言。」

    大師兄聞言一怔,搖頭說道:「君陌說的果然是對的。」

    講經首座不解此言何言,雙手合什,繼續頌經不止。

    場間唯有寧缺和七枚知道那句話:和尚都該死。七枚面色微變,卻沒有流露出什麼怒容,自沉默不語。

    寧缺憤怒之餘,則是無限警懼驚恐。

    講經首座頌經數句,便能影響白塔寺週遭如此大範圍的天地氣息,以佛言在人間自行開闢一個世界,所展現出來的境界實在是太可怕了。

    寧缺不得不再次承認,那個盤膝扶杖而坐的老僧,是他這一生所見過的最強大的修行者,甚至隱隱比當初柳白自天外刺向爛柯寺的那一劍還要更強。

    ……

    ……

    佛經聲聲,湖水靜止,塔光已凝。

    白塔寺似乎變成了一片來自世界初始時的佛國,天地氣息變得極為安寧,隱約與道門五境之上的某種境界相通,然而卻又帶著一股強大的鎮伏意味,在這樣的世界裡,修行者無法操控天地元氣,與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

    數萬月輪國民並不知道場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聽不到也看不到,就算聽到看到也無法理解,他們只是本能裡感受到,有極莊重肅穆高妙的事情正在發生,於是紛紛俯首向著講經首座再次拜倒,敬畏不敢起身。

    天地氣息漸寧。修行者無法馭使飛劍,佛宗苦修僧也無法使出各種手段,但他們能夠行走,尤其是日夜在荒原雪地裡打磨精神肉體的苦修僧,還有那些身為武道修行者的西陵神衛,依然保有著部分力量。

    七枚大師率領著數十名苦行僧向場間行來,十餘名西陵神衛在兩名紅衣神官的帶領下走進人群,看速度應該很快便能來到寧缺身前。

    寧缺手腕微挫。一把緊緊握住朴刀的樸柄。看著這些向場間圍來的人們,沉默地皺起了眉頭,他體內的浩然氣雖然受到了講經首座佛言的鎮壓靜度。但他入魔後身體極為強悍,單憑肉身對戰,他並不怕誰。

    只是七枚大師肉身成佛。也是名極強悍的武者,他沒有信心在這種情況下戰勝對方,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大師兄和桑桑的身體,現在像普通人一樣脆弱,他怎樣才能保護大師兄和桑桑不受到傷害?

    在人間佛的國土裡,佛言如悠遠鐘聲般不停響起,寧缺再如何強大,也無法脫離佛國。再如何堅韌,此時也不禁覺得有些絕望。

    便在此時,大師兄再次開口說話。

    他被佛言逼出無距,臉色蒼白如紙,瘦削的身體如湖畔的柳枝般懸在空中,但他的臉和身體都還是那般乾淨,不染纖塵。

    他看著講經首座。乾淨的眼眸裡忽然出現一抹剛毅的神色,緩聲說道:「夫子曾經說過,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佛而懷世。不足以稱佛。」

    ……

    ……

    大師兄的語速依然很慢,顯得很文雅。他的聲音還是那般溫和,顯得很可親,但他的語氣卻是那般的剛毅,顯得很堅定。

    他說的這句話,是很多年前老師教給他的,他就像書院後山所有學生那樣,從來沒有懷疑過老師的話,所以他認為老師的話一定有道理。

    有理,所以當然有效,這便是書院追求的理所當然!

    寧缺不明白大師兄此時為何忽然要說這樣一句話,七枚大師也不明白,那些向場間逼近的苦修僧和西陵神衛下意識裡停下腳步。

    場間只有講經首座,才有足夠的智慧和經驗,明白大師兄這句話的意圖,他的神情驟然一肅,吃驚望向他,右手離開錫杖。

    士而懷居,不足以稱士,佛而懷世,不足以稱佛!

    當大師兄說出這句話後,原本清靜寂止一片的天地,忽然間發生了一些極微妙的變化,隱隱約約能夠聽到劈劈啪啪細碎的破裂聲。

    白塔寺還是白塔寺,視線所及皆尋常,然而卻似乎有什麼東西破了。

    漸有微風起於湖面,如凍漿子般的湖水開始蕩起小圈的漣漪,湖畔的柳枝彷彿被根無形的線斜斜牽起,然後擺回,開始了第一次擺盪。

    原來是佛國的世界破了。

    ……

    ……

    講經首座臉上的神情顯得極為複雜,他沒有想到大先生隨口一言,便能破了自已的言出法隨,將要毀掉自已的佛國世界。

    雖然書院大先生在修行界裡,已然是最頂尖的人物,但他畢竟只是夫子的弟子,怎麼便能做到這種程度?而且他是何時悟得如此的神通?

    隨著湖風再起,柳枝再擺,湖水上的漣漪漸漸擴大,講經首座的神情愈發凝重,他伸出右手指向大師兄,疾聲道:「如是我聞:有山名般若,其重十萬八千倍天棄山,能填風暴海,能鎮一應妖魔。」

    白塔寺裡先前靜寂一片的天地元氣,瞬間之間狂暴的捲動起來,普通人根本看不到,但修行者能夠感知到,那些像厚重雨雲一般的捲動,能感知到蘊藏在其間的恐怖力量,本能裡產生極濃烈的警畏情緒,甚至想要避開。

    狂暴的天地元氣以難以想像的速度驟然壓縮,然後變成一座有若實體的無限量山峰,破空而出,轟向大師兄漸要擺脫佛言束縛的身體!

    佛寺依然安靜,沒有任何聲音響起,大師兄卻覺得自已的耳畔響起無數道巨石碾壓的身體,覺得彷彿有一座大山已經壓到自已的雙肩之上。

    他的身體本來就極普通,與君陌和寧缺這些師弟相比,雙肩看似擔不起什麼重量,頓時搖搖欲墜。鞋底觸地雙膝漸彎,但卻是始終不肯倒下。

    噗的一聲。

    大師兄噴出一口殷紅的鮮血,盯著講經首座的眼睛,直聲斥道:「子曰:世人皆同車而行,當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

    便是此時此刻,用訓斥的語氣說出,他的聲音依然是那般的溫和,令人欲親近。自有強大的說服意味。而且蘊含著一股極為強大的威力。

    不內顧三字出,講經首座忽然覺得眼眸微酸。

    不疾言三字出,他正在快速念頌的經文戛然而止。

    當不親指三字從大師兄口中道出。講經首座頓時覺得那座名為須彌的巨山來到了自已的指間,手臂下落再難指著對方的身體!

    講經首座的神情愈發凝重嚴肅,銀色的長眉不停飄拂。嘴唇微啟,再頌一段佛經,這一次他的語速非常緩慢,卻字字如雷,嚴厲至極!

    ……

    ……

    「如是我聞:以三昧力故,令刪提嵐界一切山樹草木土地變為七寶,令諸大眾悉得自見,皆於佛前聽受妙法。」

    「隨所思惟,或自見身青色、黃色、白色、紫色、赤色、黑色。或見似風,或見似火,或見似空,或見似熱時之炎,或見似水,或似水沫,或似大山。或似帝釋,或見似華,或似迦樓羅,或似星宿,或見似像。或似野狐!」

    佛言如雷霆般響徹寺廟,不停地空中炸響。湖水驟然驚懼不安,岸畔柳枝斷裂而落,白塔塔身泛起七彩的光澤!

    先前俯首於地跪拜的數萬信徒,此時終於聽到了聲音,聽到了雷鳴般的佛聲,下意識裡抬起頭來,望向天空,卻沒有看到任何閃電的痕跡。

    無數天地氣息,自月輪國的八荒四野遠道而來,一路挾塵起風,斷樹驚獸,風塵僕僕而至朝陽城,往白塔寺而去。

    天上的雲層籠罩朝陽城已經整整一個冬天,在這個冬天裡,除了不斷地有雲集來漸厚,沒有任何變化,然而此時就連這片奇異的雲層似乎都感受到了講經首座這段佛言的恐怖,開始翻動不安。

    灰暗的雲層翻滾絞動的非常厲害,看上雲就像是有數千條黑蛇在裡面不停地絞扯,偶有雲團被撕裂開來,極短暫露出縫隙,陽光便從那些縫隙裡灑落,又被雲絲散射變成成無數種顏色,扭曲成無數種形狀。

    那些天光的顏色落在白塔寺裡,或青或白或黑,人們看著自已身上的顏色,自惘然無措,而在修行者的眼中,那些被扭曲成無數種形狀的天光,則是更加令人恐懼,因為在他們的識海裡,那些天光變成了手持金剛杵的佛門尊者,變成了凶焰赫赫的佛宗異獸,變成了無數的水與火撲面而來!

    寧缺知道這不是幻境,也不是講經首座的精神世界,而是真實的天地氣息,是講經首座以無上佛威,把天地氣息擬成了滿天神佛的模樣!

    鮮血從他的唇角滲出,在這道無上佛威之下,在滿天神佛之前,他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只能緩緩跪倒,痛苦地臉色蒼白,雪山氣海似乎馬上便要毀滅!

    而他背上的桑桑情況更是嚴重,當天光透過雲層裡的縫隙灑到她身上時,她的身體頓時被鍍上了一層黑色,小臉雖然蒼白,但卻隱隱透著極為不吉的黑灰色,不斷向外嘔的血,竟也如爛柯後寺時那樣,全部變成了墨汁一般的事物!

    此時的白塔寺裡,唯一能夠與講經首座佛言抗衡的,便是書院大師兄,他自然也成為了無上佛威最主要的攻擊對象。

    大師兄的眼中沒有諸多色彩,沒有野狐,沒有巨像,也沒有無情的洪水與烈火,他只看到了滿天神佛在星辰的陪伴下,向自已衝來。

    每一位遠古神話之君,都有無上神威,每一座佛宗傳說之佛,都有無上佛威,每一顆星辰,都是無法撼動的天地之威。

    大師兄體內的骨骼開始發出碎裂的聲音,他的眼角開始滲出血絲,他的臉色愈發蒼白,甚至就連境界都已經瀕臨崩潰。

    然而他的神情依然是那般的剛毅。

    大師兄抬起頭來,望向狂暴捲動的烏黑雲層,看著那些自天而降的七色光澤,遠古神佛,如雨星辰,喝道:「子不語怪力亂神。」

    子不語。

    講經首座銀眉垂落,蒼老的面容上忽然閃現過一道血紅之色,佛言驟止!

    」怪!」

    「力!」

    「亂!」

    「神!

    大師兄每道一字,便有一口鮮血吐出,連道四字,便吐了四次血!

    他的臉色變得極為蒼白,就像是從來沒有人看過的潔淨雪地。

    當他說完這句話後,朝陽城上空的雲層驟然靜止,那些撕扯不停的狂暴雲團,驚恐地互相依偎擠壓在一處,散開的那些縫隙頓時合上。

    再無一絲天光能夠穿過雲層灑落地面,七彩的色澤瞬間消失,白塔寺回覆原先的模樣,那些佛威擬成的巨像野狐,發出幾聲類似哀嚎的鳴叫,散作無數光點,消失在天空之中,而那些手持金杵的佛宗傳說尊者,還有那些遠古神話裡的聖君之流人物,還有那些如雨般落下的星辰,瞬間破碎無蹤!

    子不語怪力亂神。

    諸天神佛退散!

    ……

    ……

    來自月輪國八荒四野的天地氣息,漸漸停止,為朝陽城帶來一陣極大的風沙,白塔寺剛剛回覆原來的模樣,頓時變得昏暗無比。

    講經首座沉默看著風沙裡那個隨時可能倒下的身影,看著他身上那件已經被血浸透的棉襖,銀色的眉毛緩緩飄拂,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白塔寺裡數萬名民眾震驚錯愕看著天空,根本不明白先前發生了什麼事情,很多人都開始揉自已的眼睛,以為自已是不是產生了幻覺。

    七枚大師和佛道兩宗的修行強者,看著場間那名書生,臉上寫滿了震驚的神情,即便是七枚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敬畏。

    眾人都知道,那名書生為了對抗首座的佛言,已經受了極重的傷,然而一言出,便能令滿天神佛消散,這已經足以震驚世間。

    書院大先生,果然就是書院大先生。

    大師兄抬起右臂,擦去唇角的血水,看著講經首座,卻對身後的寧缺說道:「老師說過,君子不立險地,此時不走,還待何時?」

    寧缺看了眼師兄的背影,猛地轉身向人群外掠去。

    大師兄痛苦地咳了兩聲,然後再次消失。

    講經首座的身旁捲起一陣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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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十四章 聖火焚我殘軀

    其實那不是風,而是肉眼看不到,普通人永遠感知不到的天地氣息,在圍繞講經首座的身體旋轉,從而帶動空氣的流動。

    五境之上的無距,是很難理解的一種境界,但這種境界真實的存在。

    在肉眼無法看到的天地氣息的通道或是無數扇門之間,大師兄以無法想像的速度,或者以超越速度的方式移動,挾著天地氣息漸捲成絮成湍流,把講經首座與真實的世界完全隔絕開來。

    此時的講經首座看到的世界是無數根單調的線,聽不到任何聲音,他的聲音也無法傳到真實的世界裡,他和真實的世界暫時分離。

    寧缺沒有錯過這個機會,背著桑桑便開始逃亡。

    天地元氣化作的滿天神佛,被大師兄一句子不語盡數碎為虛無,形象驟失,變成了無數泛著光澤的碎絮,他穿掠而過,光屑落在他和桑桑的身上、頭上,被二人身上漸凝的稠血粘住,閃閃發光就像是鑲了無數顆鑽石。

    佛道兩宗的修行強者,已經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寧缺幾個縱身橫掠,剛尋找到一個相對薄弱的突破點,便發現七枚出現在身前不遠處。

    講經首座被大師兄暫時困住,場間境界實力最高的便是這位七枚大師,寧缺最警惕的也是他,而這位懸空寺強者果然沒有給他任何機會。

    面對七枚,面對著白塔寺裡的人潮人海,寧缺沒有帶著桑桑逃離朝陽城的信心。

    人群已經圍了過來,把白塔寺裡的湖岸橋道和殿廊,堵的嚴嚴實實,佛宗的苦修僧開始集結,兩名紅衣神官帶著十餘西陵神衛出現在人群最前方。

    寧缺身體微寒,但就在下一刻,他注意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那兩名來自西陵神殿的紅衣神官,臉上的神情很奇怪。

    那兩名紅衣神官,看著高速奔來的寧缺。並不警惕,更不驚恐,也不憤怒,顯得非常平靜,平靜中還帶著無限的尊敬還有一抹決然。

    寧缺確認自已沒有見過這兩名紅衣神官,然後他注意到,這兩名紅衣神官流露出尊敬與決然神情之時,看的不是自已而是自已背著的桑桑。

    兩名紅衣神官站在七枚身旁。十餘名西陵神衛和數十名佛宗苦修僧。正向著他們集結,意圖就在這裡形成一堵厚牆,攔住寧缺。

    潔白的光焰。從這兩名紅衣神官的手掌裡緩緩燃燒而起,瞬間照亮因為被雲層籠罩而顯得有些清幽的佛寺,正是昊天神輝!

    十餘名西陵神衛的眼眸。被昊天神輝照耀的明亮起來,先前對寧缺的警懼,盡數變成了自信與驕傲,還有殉道者的狂熱。

    看著兩名紅衣神官掌心燃起的昊天神輝,寧缺眼瞳微縮,心中湧出極大警意——曾經是光明之女的桑桑,擁有世間最純淨聖潔的昊天神輝,他對西陵神術也不陌生,知道即便是在擁有無數強者的西陵神殿裡。能夠修行神術的神官也極為稀少,結果今天居然一下便出現了兩個,西陵神殿下的本錢果然不小!

    看著寧缺的身影越來越近,那兩名紅衣神官眼眸裡的決然神情愈來愈濃,神情愈發莊嚴虔誠,手掌裡燃起的昊天神輝越來越猛烈。

    四道聖潔的白色光焰,從他們的掌心向上而起。場間光明一片,七枚大師看著寧缺,嘆息一聲,緩步向旁邊挪移了兩步。

    寧缺明白他這兩步的意思——如果七枚大師和這兩名紅衣神官聯手,他無論如何都衝不過去。而他先前他沒有殺那名小男孩,七枚便給他一個機會。與這兩名強大的紅衣神官先戰一場。

    然而無論是寧缺還是七枚大師,都沒有想到一件事情,那就是,這兩名來自西陵神殿的紅衣神官,此時施出神術的對象,並不是寧缺,而是……他們自已。

    昊天神輝光焰,從兩名紅衣神官的掌心噴湧而出,從他們紅色的神袍下方噴湧而出,順著那些細密的布料間隙鑽出來,從他們的口鼻眼耳裡噴湧而出,從他們的每根頭髮每個毛孔裡噴湧而出,兩名神官的身體彷彿變成了兩盞明燈!

    七枚大師瞬間感知到了極大的危險來臨,卻根本來不及縱身避開,悶哼一聲,盤膝跌坐於地,結了蓮花印,雙手護住自已的雙眼。

    兩名紅衣神官看著遠處的桑桑平靜微笑,笑容被光線耀的非常從容,然後他們的身體大放光明,猛然自焚,然後……自爆!

    轟轟兩聲巨響!

    白塔寺裡的天地氣息驟然一亂,湖水劇烈地震盪,不知多少株垂柳斷裂墮地,無數鮮血與斷肢,在空中飛舞,一瞬間便不知有多少人死去。

    西陵神術是道門救人治病的最高法門,然而誰能想到,一旦決然以光明燃燒自己便能殺人,便能擁有如此恐怖的威力!

    黑壓壓的人群,被兩名自爆的紅衣神官硬生生炸開了一大片空白,在那片空白地帶裡只有死亡,再沒有能夠站著的人。

    至於那兩名紅衣神官的身體,早已在恐怖的自爆中化為飛灰,尋找不到絲毫的痕跡,只有紅衣的碎片在空中緩緩飄落,就像是凝結的血。

    一片紅色的神袍碎片,飄到寧缺的肩頭,桑桑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把這片碎衣拾起,臉上的神情顯得有些惘然。

    她不知道那兩名紅衣神官,為什麼要如此慘烈地自爆,但她看到了兩名神官臨死前望向自已的眼神,所以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已。

    煙塵漸漸散去,白塔寺裡一片狼籍,到處是傷者的痛呼和呻吟之聲,放眼望去,血流成河,殘肢成堆,場面慘不忍睹。

    七枚大師的身體上出現了無數道深刻的血痕,還有很多焦糊的痕跡,雖然他已然肉身成佛,面對兩名西陵紅衣神官以神術自爆,依然受了極重的傷,而如果不是看著寧缺過來時,他向旁邊避了兩步,只怕此時受的傷會更重。

    他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掌,望向場間,臉色變得極為嚴峻,沒有找到寧缺和冥王之女的身影,那十幾隻黑色烏鴉已經飛到了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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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十五章 燃燒的馬車
  
    一枝箭重重地射中寧缺的肩頭,鋒利的箭簇撕破衣衫,沒能深入肌肉,只留下了一道很淺的小傷口,身後撐著黑傘的桑桑身體卻微微一震。

    無數枝箭矢如暴雨一般落下,二人身後的大黑傘就像汪洋裡的一艘小黑船,不停地顫動,似乎隨時便會覆沒,沉到海底。

    離開白塔寺,並不意味著就能離開朝陽城,月輪國從諸郡調來的軍隊,就在前一刻已經控制住整座都城,街巷之間到處都有箭手。

    寧缺的身體很強,在連綿不絕的箭襲中,依然受了一些輕傷,大黑傘替桑桑遮住了絕大部分的羽箭,傘面上的那些破洞卻是極大的危險。

    為了避開列隊密集的弓箭手,他沒有選擇在長街上突襲,而是在街巷裡開始繞圈,黑色烏鴉在頭頂飛舞,發出難聽的嘎嘎叫聲,但真正勇敢無畏的朝陽城居民,此時還在白塔寺裡,所以沒有多少人敢來攔他。

    繞行終究會耽擱一些時間,距離城門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令他感到不安和緊張的是,他終於聽到遠處傳來了如雷般的馬蹄聲。

    月輪國的重騎兵終於到了。

    重騎兵是人間國度對付修行者最強大的手段,雖然月輪國的重騎兵比大唐的玄甲重騎以及西陵神殿的護教騎兵要弱小太多,但只要數量足夠多,依然可以把寧缺和桑桑活生生堆死。

    便在這時,一輛有著神殿徽記的馬車,出現在二人身前的巷口。

    寧缺腳步微頓。

    車簾掀起,露出一張蒼老的面容和一件紅色的神袍。

    看著馬車裡的那名蒼老神官,桑桑下意識裡緊了握拳頭。她的手裡有一塊碎紅布,只是不知道是先前自爆的兩名紅衣神官中哪一位的。

    寧缺加快腳步。衝進了馬車。

    馬車緩緩啟動。然後漸漸加速,向著巷外衝去。

    蒼老的紅衣神官問道:「什麼方向?」

    寧缺應道:「北。」

    先前在白塔寺裡,兩名西陵紅衣神官動用神術自爆。替他和桑桑開道,他才有機會避過七枚大師,成功地逃進朝陽城裡。

    道門神術是仁慈法門。被視為昊天賜予信徒最大的禮物,在西陵教典中,動用神術自爆,被視為對昊天的極大褻瀆,是被嚴禁的行為,據說這樣做的人死亡之後,將永遠無法進入昊天神國,靈魂只能在冥界孤獨飄流萬世。

    對於普通的昊天信徒來說,不能進入昊天神國。都是無法接受的、最殘忍的懲罰,更何況那兩名紅衣神官能修行神術,對昊天的信仰必然堅定無比。那麼究竟因為什麼原因。才能讓那兩名紅衣神官不惜沉淪冥界,也要救自已?

    桑桑隱約有所察覺。寧缺則是沒有時間思考,一直很是困惑不解,直到他看到馬車裡這名蒼老神官,才明白了其中原因。

    他和桑桑都見過這名蒼老神官,在齊國的道殿裡。

    這名蒼老神官姓陳名村,是西陵神殿駐齊國紅衣神官,在齊國地位極為尊崇,最重要的是,這名神官是光明神殿的人。

    桑桑靠在寧缺肩頭,睫毛微眨,傷感說道:「何必這樣?」

    陳村神態謙卑說道:「這是我們自已的選擇,哪怕無法進入昊天神國,我們也不會覺得有任何遺憾,神座大人您不用因此悲傷。」

    寧缺這時候在駕車,但把這句話聽的非常清楚,敏感地注意到,這名蒼老神官沒有像在齊國時那樣,稱呼桑桑為光明之女,而是直接稱她為神座大人,更加確定自已的猜測沒有錯,問道:「那兩位神官是……」

    陳村慼容微顯,淡然說道:「華音是宋國宮廷神官,宋希希一直在大河國,如果他們留戀人間榮華,便不會隨我來月輪。」

    紅衣神官在道門裡的地位非常高,西陵神殿桃山上倒還普通,但只要派駐到人間國度裡的紅衣神官,往往就像陳村在齊國一樣,擁有近乎帝王的尊嚴與權勢,寧缺聽到那兩名紅衣神官的來歷,變得更加沉默。

    西陵神殿的馬車在朝陽城裡狂奔,黑色烏鴉不知何時再次飛來,在馬車上盤旋飛舞,寧缺對朝陽城的街巷非常熟悉,又可能是因為馬車上的神殿徽記,讓月輪國的騎兵有所忌憚,竟有驚無險地連闖數道攔截線。

    朝陽城內密集的馬蹄聲再次響起,竹笛之聲大作,月輪國的騎兵終於醒過神來,開始追擊這輛馬車,佛宗的苦修僧也開始向黑色烏鴉的方向聚集。

    寧缺轉頭望向右手方向遠處的那座白塔,想著大師兄還在那裡,也不知道與講經首座這一戰的最終結果,很是擔心憂慮。

    這時候他忽然看到,桑桑小腿上的褲子不知何時破了,那裡有一道極深的傷口,應該是先前被箭手襲擊時,大黑傘沒有完全遮住,被箭簇撕走了一片血肉,想來應該是極疼,然而她卻一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距北城門近了,只是為了躲避箭手和騎兵,馬車在城中繞了些路,佛宗的苦修僧已經提前提達那處,寧缺甚至感知到了七枚大師的氣息。

    陳村看著北城門的方向,臉上的皺紋變得愈發深刻,眼眸卻是無比平靜,那是連死亡都不在意的真正的平靜,這種平靜顯得極為決然。

    他望向桑桑,看著她腿上那處傷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最近流了太多血的緣故,桑桑小腿上的箭傷沒有什麼血,但在邊緣處,還能隱隱看到一些血跡,那些血是黑色的。

    陳村聲音微啞說道:「神座大人,請您告訴我,我們沒有做錯。」

    桑桑看著這名忠心耿耿的老年下屬,心頭微酸,準備說實話。

    寧缺揮動馬鞭,在車前狠狠抽了一記,鞭聲響亮。

    這一記馬鞭,彷彿是抽在桑桑心上。

    桑桑緊緊攥著掌心裡的碎紅布,指甲彷彿要刺進肉裡,沉默片刻後,看著陳村臉上的皺紋,平靜說道:「光明永遠不會犯錯。」

    聽到她的回答,陳村臉上深刻的皺紋舒展開來,整個人似乎瞬間年輕了數十歲,充滿了鮮活的生命氣息,跪倒在她身前,虔誠地親吻她的腳背。

    ……

    ……

    北城門外,沒有任何閒雜人等,只有數十名佛宗苦修僧。

    七枚大師站在這些苦修僧身前,蒼白的臉上神情非常寧靜,身上那些傷口還在流血,那兩名紅衣神官以神術自爆,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傷害,尤其是傷口裡那些像光屑般的神輝殘燼,非但沒有治療的效果,反而持續切割著他的肉身。

    按道理說,他和這些佛宗苦修僧,應該在城內攔截寧缺勝算更大,但他選擇城外作為戰場,因為先前在白塔寺裡,面對那個小男孩,寧缺終究沒有拔出鞘中的朴刀,那麼作為佛宗高僧的他,憑什麼做不到不傷無辜?

    一輛馬車自朝陽城如同虛設的城門處衝了出來,挾著一道煙塵。

    七枚大師默宣一聲佛號,緩緩舉起右手,食指與拇指對著那輛馬疾點,竟是以殘缺之手施出了完整的佛門真言大手印。

    那輛馬車沒有停下,而是瞬間撞破強大的佛法氣息,繼續向著七枚大師和數十名苦修僧撞去——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輛馬車忽然燃燒起來。

    不是普通的燃燒,是在用昊天神輝燃燒。那些能淨世間一切物的昊天神輝,從車廂裡從車簾處噴湧而出,瞬間破掉真言大手印的籠罩。

    七枚大師驟然一凜。

    白塔寺裡那兩名紅衣神官以神術自爆後,他便知道,西陵神殿內部有人不願意冥王之女死去,他因此極為警惕。

    但他還是沒有想到,居然又出現了一名自甘墮落冥界的神官,而且看馬車上噴湧而出的昊天神輝,那名紅衣神官竟是更加強大!

    熊熊燃燒的馬車,繼續向前。

    七枚大師急聲命令諸僧侶退避,心情愈發沉重。

    西陵神殿究竟怎麼了?昊天道門究竟怎麼了?整個道門能夠修行神術的紅衣神官,最多也不超過十人,今日的朝陽城居然便來了三名,而這三名紅衣神官居然都背叛了西陵神殿,要助冥王之女逃走!

    ……

    ……

    熾烈明亮的光團出現在朝陽城外的原野間。

    燃燒的馬車瞬間粉碎,然後化為虛無,換作無數道威力強大的神輝噴湧,層層疊疊向著四面八方散去,狂風勁吹,石礫亂滾!

    數十名佛宗修行者被震飛,七枚大師首當其衝,再受重傷!

    當紅衣神官陳村開始燃燒自已最後生命的時候,寧缺已經背著桑桑,從後面跳下了馬車,然後藉著光焰的遮掩,向前衝刺。

    燃燒的馬車,是最無畏的衝鋒者,也是最強悍的開道者。

    蒼老神官用生命換來的光團,震動了城外的原野,狂風飛礫間,寧缺背著桑桑,從那些被震倒的佛宗強者們中間狂掠而過。

    桑桑把頭埋在他的肩後,沒有去看原野間四處飄落的神輝餘燼,拳頭緊握。

    寧缺奔跑著,看著北面不遠處的大青山,吹了一聲口哨。

    口哨的聲音並不響亮,也不尖銳,似乎是隨意吹的。

    在天空中飛舞的黑色烏鴉卻聽的非常清楚,發出嘎嘎難聽的聲音回應。

    遠處大青山裡,傳來一聲淒厲的馬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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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十六章 有道,便能上道

   這個冬天,大黑馬一直生活在大青山裡。

    離開寧缺的身邊,它並沒有因此而覺得徬徨失落,更沒有出現生活上的問題,反而得離樊籠復自在,整日裡嚼花尋幽吃肉懶睡曬太陽,過的不知有多開心,便是籠罩朝陽城的那片烏雲,也只讓它煩惱了半天的時間。

    然而最近一段時間,無數強者如天空裡的畫面一般,雲集朝陽城。尤其是從今晨開始,城內天地氣息大亂,它便知道幸福的時光即將結束,只好無奈地找到那片灌木叢,忍著荊棘的尖刺,刨開覆著厚厚落葉的地面。

    它的前蹄很是強勁有力,一旦全力蹬動,要比普通勞役的鋤頭要厲害的多,沒有用多長時間,便踢飛所有落葉,把那個坑刨了出來。

    黑色的車廂,安安靜靜地躺在坑中,除了沾了些塵土,沒有任何損壞,套索和轅木在前方微微豎起,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大黑馬嘆息一聲,認命地低頭鑽進套索,然後渾身用力,四蹄在斜壁上閃電般亂蹬,費了極大的氣力,終於把沉重的車廂拖到地面。

    它拖著車廂行出荊刺地,穿過密林,一路沒有看到什麼遊客,稍微有些放心,緊接著想明白為什麼沒有遊客,又變得很是擔心,來到南麓的草坡前,望向朝陽城方向,微微喘息,緊張地等待著。

    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它終於等到了那聲熟悉的哨聲。

    哨聲很輕,大黑馬卻聽的很清楚——在它的世界觀裡,這哨聲便是催命的繩索。令它感到有些惱火的是,它本來以為自已非常討厭這聲口哨,而在聽到口哨之後,它發現自已竟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不由覺得好生羞恥。

    便是懷著如此複雜的情緒,大黑馬暴嘶一聲,拖著沉重的黑色車廂,順著大青山南麓的草坡。向著朝陽城外的原野上憤怒衝去。

    它衝到原野上時,看到至少有數百騎兵,正從朝陽城裡衝出來,向著那道身影追擊,不由愈發憤怒,發狠地喘息著,再次加愉快速度。

    寬廣的城北原野上,數百騎月輪國騎兵挾風塵而來。蹄落密集如雨。聲勢十分驚人,形成一道極大的扇面。

    在扇面的前方百餘丈外,寧缺背著桑桑不停奔跑。聽著身後清晰響亮如雷的蹄聲,看著那輛越來越近的黑色馬車,心情很是緊張。

    看著局勢危險。大黑馬暴戾地狂嘶一聲,竟是拖著沉重的車廂,再次加快速度,變成一道黑色的煙塵,趕在月輪國騎兵的扇面吞噬那道身影之前到達。

    寧缺身形一低,像閃電般躍進黑色馬車。

    此時數百騎月輪國騎兵,也已經追到,與黑色馬車相向而駛,如果馬車無法停下來。那麼馬上便要被這些騎兵包圍。

    大黑馬再次嘶鳴,厚實的唇皮兒在風中狂暴地顫抖,還殘留著昨夜兔肉絲兒的大白牙在光線裡顯得特別瘮人,馬身向左猛地躍出。

    衝鋒在最前面的幾匹月輪國戰馬,聽著這傢伙的嘶鳴,看著它的模樣,不知為何覺得身體一寒。四腳驟軟,砰砰聲中摔倒在地,濺起一地煙塵。

    大黑馬強行轉彎,沉重的車廂卻依憑著慣性繼續向前,挾著極為強大的力量。索套在它精壯光滑的脖頸間深深勒下,勒出一道血痕。更有幾絡鬢毛掉落。

    又一聲暴烈的長嘶,大黑馬渾身肌肉用力,竟硬生生止住車廂前衝之勢!車廂被它拉的傾斜將倒,深刻進泥土裡的精鋼車輪,在地面上震起無數泥土!

    那些泥土就如同石頭般,劈劈啪啪砸在衝在最前面、卻僥倖沒有倒地的月輪國戰馬的臉上,一時間只聞驚懼的馬嘶聲不停響起。

    數百名騎兵的扇面衝鋒陣形漸亂。

    寧缺背著桑桑剛剛掠進車廂,車廂便傾斜過來,極為危險,他的人也被摔了兩個跟頭,此時終於勉強穩住身體,一掌便拍向車壁某處。

    掌心裡的晶石嵌進車壁裡的符陣,一道紙符在他的指間化為青煙,符意驟然而出,幫助車廂壁上的符陣高速啟動,只聽得一聲極輕微、有若羽毛在空中飄浮的聲音響起,沉重的車廂頓時變得輕了不少。

    精鋼鑄成的車輪,從地麵裡飄浮而出,大黑馬最先察覺到改變,歡快地嘶鳴一聲,四蹄閃電般蹬動,拖著車廂如道輕塵般向北方奔去。

    大黑馬的速度實在是快的沒有任何道理,一旦車廂符陣啟動,除了無距境的修行者,世間再也沒有能夠追上它的人,或者馬。那數百名月輪國的騎兵別說想追上它,看著這道黑色煙塵都已經看傻了。

    大黑馬一面放肆地狂奔,一面扭頭望向身後遠處那些傻呵呵的月輪國戰馬和騎士,放肆地得意嘶鳴起來,心想和爺較量速度,傻逼了吧?

    路過大青山時,它的得意盡數變成了不捨和感慨,心想今朝離去,無論是跟著寧缺逃亡還是回書院後山,都不可能再享有如此的幸福了。

    一念及此,大黑馬不由好生唏噓,長聲一嘶。

    大青山裡,那些被羞辱被損害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飛禽走獸、虎豹狼熊,聽著這聲馬嘶,喜悅地渾身顫抖,心想這位大爺終於走了,您可千萬別再回來了。

    ……

    ……

    黑色馬車離開了朝陽城,籠罩這座城市整整一個冬天的那片烏雲,也緩緩離開了朝陽城,在高遠的天穹裡向著北方移動。

    雲層很高,所以看似緩慢的移動,實際上速度非常驚人。七枚大師收回望天的目光,從身旁接過馬韁,帶著數十名苦修僧,向著北方追去,但他清楚雲層下那輛黑色馬車的速度,知道自已這些人多半是追不上了。

    烏雲離開,睽違很多天的陽光,終於慷慨地灑落在朝陽城內,難得見到湛藍天空的朝陽城百姓,卻沒有什麼喜悅的表現。

    湛藍的天空下,重獲清光的白塔顯得格外美麗,湖上倒映著天光樹影。地面上還殘留著很多血,民眾的屍體已經被搬走。

    湖畔的空地上,大師兄現出身形,他正在咳嗽,拚命地咳嗽,痛苦地咳嗽,咳的腰都彎了起來,似乎要把肺都咳出來。

    肺是咳不出來的。但血可以咳出來。不過片刻時間,他手中那方捂著嘴唇的雪白手絹,已經變得殷紅一片。看上去就像原初便是紅的。

    在修行界裡,書院大師兄是個傳說。

    很少有人見過他出手,然而葉蘇和唐這兩名天下行走。卻一直以他為修行的目標,可以想像他的境界是多麼的高深,但他今天的對手是懸空寺講經首座,是人間之佛,是已經成為神話的人物。

    傳說,終究不是神話。

    大師兄能夠破了講經首座的佛言,把對方強行留在原地,替寧缺創造逃離的機會,已經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

    然而這整整一年時間。他都沒有怎麼休息,運用無距境界在世間各座佛廟、道觀、城市裡尋找寧缺和桑桑的蹤跡,極為疲憊,境界都出現了不穩的徵兆,今日一戰,終究還是受了極為嚴重的傷,甚至極有可能影響日後的修行。

    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依然溫和淡然,眉眼間透著令人直欲親近的乾淨,除了咳嗽時偶爾會蹙蹙眉,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今日這場佛宗領袖與書院大先生的戰鬥,神奇到言語難以形容。完全有資格被載入修行史冊,或繪進佛經神話故事。

    講經首座雖然連番受挫。但身心皆已金剛不壞的他,沒有受任何傷,依然還是神話,是最後的勝利者,但因為寧缺帶著冥王之女成功逃走,所以他也是失敗者。

    如果換成普通人,大概會因此而憤怒,戰意再起,但講經首座臉上的神情,卻像大師兄一樣平靜溫和,沒有任何慍怒的意味。

    他看著大師兄,讚歎道:「剛毅木訥,是為仁。」

    大師兄揖手回禮,道:「慚愧不敢當之。」

    講經首座想著今日一戰裡最關鍵的那幾幅畫面,微笑說道:「子曰子不語,本座早就應該想到,夫子怎會不知言出法隨這等老朽法門。」

    他看著大師兄問道:「卻不知夫子何時授你的法子?」

    大師兄擦掉唇角的鮮血,慢條斯理應道:「老師未曾教過。」

    講經首座靜靜看著他,忽然問道:「難道這法子是你自已悟的?」

    大師兄點了點頭。

    講經首座銀眉微飄,問道:「佛言不聞於世久矣,你何時悟得這法子?」

    大師兄誠實回答道:「便在大師口出佛言之時。」

    聽到回答後,講經首座沉默了很長時間,銀眉緩緩飄落垂下,他看著這名書生嘆息說道:「朝聞道而夕知命,原來那個故事居然是真的。」

    講經首座手扶錫杖,站起身來,緩慢而沉重地向馬車走去。

    走到車前,他轉身望向大師兄說道:「寧缺與冥女一路北去,有黑鴉指引,有烏雲壓頂,你再也幫不了他,回書院休養吧。」

    大師兄沉默片刻後,說道:「還有老師。」

    講經首座緩聲說道:「都說你李慢慢至仁至善,便是連撒謊都不會,想不到如今為了自已的小師弟,竟是學會了騙人。」

    然後他嘆息說道:「你代夫子傳的那些話,其實只是你自已的猜測,根本不是夫子確定的想法,所以我才沒有同意。」

    先前大師兄曾經向講經首座轉述過夫子的看法:桑桑若死,體內的冥王烙印才會釋放,從而把人間的位置暴露給冥王,所以她不能死。

    此時講經首座卻說,那不是夫子的看法,只是他自已的猜測。

    大師兄身體微僵,不明白講經首座是怎麼看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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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第二十七章 血腥歸座之路的開端
  
    大師兄說道:「我不明白大師為何會這樣說。」

    講經首座看著他溫和說道:「你是夫子的學生,應該很清楚他的性情發,如果他真的認為殺死桑桑便會引來冥王入侵,那他早就帶著寧缺和桑桑回了書院,又哪裡會有從秋天到冬天的這些故事?」

    大師兄沉默不語。

    「聽聞在爛柯寺裡,葉蘇曾經說過,道門是做正確的事情,我佛宗則是在做我們認為應該做的事情,只有你們書院,一直是在做讓自已高興的事情。」

    講經首座看著他說道:「你們沒有信仰沒有敬畏,或者可以無限強大,可這樣下去,到最後你們可能會發現自已不明白什麼事情才會讓自已高興。」

    「我不知道夫子現在活的高不高興,但我知道他現在在猶豫,他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怎樣做,才能讓自已變得高興起來。請你回書院後替我向夫子轉達問候,告訴他,人間的未來很大程度上便在他如今的猶豫之中。」

    說完最後這句話,講經首座手持錫杖,艱難地登上馬車,十六匹駿馬痛苦地低嘶數聲,拉動馬車緩緩向寺外行去。

    看著那輛緩緩離開的馬車,大師兄依舊沉默,心想:難道老師也會猶豫嗎?可如果老師不猶豫,確實應該早就出手才對。

    ……

    ……

    冬天已經離開,春天卻還沒有完全到來,月輪國北部的矮山間,植物開始發綠,但隱藏著枯枝霜葉間,總顯得不夠痛快。

    山道兩側的風景略顯荒涼,在車窗上快速倒掠。看上去就像是單調的色塊移動。較諸荒原上的枯燥,也好不到哪裡去。

    車廂裡,桑桑穿著裘衣。擁著厚厚的被褥,小臉蒼白,手裡拿著灌滿烈酒的皮囊。覺得冷時便喝幾大口,稍暖胸腹,卻沒有辦法止住咳嗽。

    寧缺盯著銅盆上面的小藥罐,仔細地計算著時間,不時也輕輕咳兩聲,他在朝陽城裡受的傷基本上已經痊癒,只是肺部還有些小問題。

    桑桑受的箭傷,在他的精心護理下,已經好了。現在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不知道是不是連續奔波逃亡,她體內那道陰寒氣息又有了蠢蠢欲動的徵兆。

    有些刺鼻的藥味。漸漸在車廂裡瀰漫開來。他取下藥罐,放到地板上涼著。然後接過桑桑手中的酒囊,把一卷佛經塞到她的手中。

    「能背了。」桑桑可憐地看著他。

    寧缺心如鐵石,不為所動,說道:「歧山大師說的是讀經學佛,就算你倒背如流,也沒有意義,要的是通過讀經,體會佛法裡的意思。」

    桑桑說道:「讀了這麼多佛經,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用。」

    「在朝陽城裡不是已經確認有用?」

    寧缺走到窗邊,說道:「你想想,講經首座口吐佛言,那是多麼厲害,如果你能學會那招,說不定一聲令下,你體內那道陰寒氣息便會嚇的馬上失蹤。」

    桑桑笑了起來,依言繼續去讀那卷佛經。

    寧缺掀起車窗上的簾布,向山道後方望去。

    一片荒涼,偶見長青之松柏,更多的卻是還沒有生出新葉子的針林,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這些山景上,而是落在更遙遠的南方。

    不知道大師兄現在怎麼樣了。

    這是寧缺離開朝陽城後,除了桑桑的身體之外,最擔心的一件事情,只是想著既然自已帶著桑桑離開,講經首座沒有任何道理,冒著觸怒老師的危險,繼續為難大師兄,那麼大師兄應該是安全的。

    此時他們離開朝陽城已經有數百里,七枚大師和月輪國騎兵,早就被甩得沒有蹤影,寧缺便讓大黑馬選了一處道旁,暫停休息。

    走下馬車,看著道旁一注細細山水,寧缺很是滿意,拍了拍大黑馬的背,把水囊補滿,開始燉肉乾,抽空往它嘴裡塞了一根老參。

    大黑馬吭哧吭哧,兩下便把那根老山參嚼碎嚥下,覺著有些苦,但知道這是大補之物,自然也不好意思向寧缺表示自已的憤怒。

    這根老山參,還有先前車中藥缸裡熬煮的藥材,是寧缺冬天時,在朝陽城幾家特別奢闊的王公府上偷來的,都是極珍貴的東西。

    肉乾在沸水裡漸漸變得飽滿起來,一股混著哈喇味的肉香,溢出鍋沿,大黑馬很是不屑地扭頭,去道旁野地裡尋花嚼食,想要清清嘴裡的老參苦味,卻發現連草都沒有幾根,哪裡來的花,很是惱火。

    「在大青山裡過了個冬,還真把你給養野了,吃花這種事情,那得是十一師兄那樣式的人才好去做,你嚼哪門子嚼?」

    寧缺訓斥了幾句,抬頭向天上望去。

    那片烏雲依然跟隨著桑桑,比在朝陽城的時候,變得更厚了些,也更暗沉了些,就如同濕透了的舊棉絮,感覺很沉重。

    寧缺的心情很沉重,這片雲層壓得他的情緒很是抑鬱,當他聽到嘎嘎叫聲,看見那十幾隻在空中盤旋的黑色烏鴉時,心情愈發壓抑煩躁。

    他很想把這些黑色烏鴉趕走,甚至直接殺死,路上他用黃楊硬木弓射過,卻沒有任何效果,他甚至想要動用元十三箭試一試,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他擔心這些黑色烏鴉是殺不死的,自已反而浪費了珍貴的鐵箭。

    無論是天上的那片雲,還是這些討厭的黑色烏鴉,始終隨著黑色馬車移動,透著股極為詭異的味道,不離不棄,令人厭倦而心生懼意。

    寧缺猜測過這片雲和黑色烏鴉的由來,雲集可能是桑桑體內陰寒氣息外洩、從而影響天地氣息流轉所產生的變化,無法殺死又頗具靈性的黑色烏鴉,則更有可能是桑桑體內陰寒氣息本身凝化出來的外像。

    陰寒氣息是冥王在桑桑體內留下的烙印,這片雲和黑色烏鴉,便等於是冥王的手段,一旦涉及人間之上的存在。那麼再如何詭異神奇。似乎都可以理解。

    ……

    ……

    黑雲和黑色烏鴉不停跟隨著黑色馬車,是非常顯眼的標識,寧缺不知道冥王能不能看到。但在連續遇到月輪國騎兵小隊之後,他確認很多人已經看到了。

    黑色馬車再也無法再藏匿行蹤,寧缺和桑桑的逃亡。等於被無數人一直注視著,被迫變得光明正大起來。

    既然如此,寧缺乾脆不再想那麼多,命令大黑馬把速度提到最快,只希望能夠更快抵達荒原。進入廣漠無垠的荒原,以大黑馬的恐怖速度,佛道兩宗的修行者還有月輪國的騎兵,便很難追上他們,除非他們也有大師兄。

    一路狂奔向北。沒有用多少天,黑色馬車便成功地穿越月輪國的北方疆土,出了國境。來到了人煙稀少的荒原土地上。

    說來只不過是簡單的一句話。實際上黑色馬車在逃亡的旅途上,遇到了很多次攔截。甚至有幾次險些陷入絕境。

    佛道兩宗的強者以及月輪國軍方,在北方佈下了四道攔截線,而其中最危險的一次,發生在黑色馬車改變路線,試圖從東北突圍的時候。

    西陵神殿埋伏在蔥嶺裡的人手,當時正在向北方移動,剛好在月輪國東北邊境與黑色馬車猝然相遇,那支西陵神殿的隊伍裡,有十餘名裁決司的執事,有百餘名護教騎兵,最可怕的是有兩名知命境的道門客卿。

    看到這群西陵神殿強者時,寧缺產生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時候知命境真成了白菜一樣的東西,第二個念頭是道門究竟隱藏著多少實力?

    第三個念頭當然是逃跑。

    如今的桑桑是整個人間的敵人,就算寧缺再強大,也無法做到想逃便能逃。黑色馬車能夠穿越這麼多道封鎖線,遇到那麼多佛道兩宗的強者,還能逃出生天,直至穿越國境線,成功進入荒原,除了大黑馬的速度實在太快,他逃亡的經驗無比豐富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一直有人在暗中幫助他們。

    寧缺不知道是誰在暗中幫助自已,只是隱約猜到,直到他遇到那群西陵神殿的強者,那些人被迫現出身形,他的猜測才得到了證實。

    一直在暗中幫助他們逃亡的,正是西陵神殿的人,有裁決司的執事,普通的神官,還有兩名身份尊貴的紅衣神官。

    在月輪國東北邊境那場突然暴發的遭遇戰中,為了保護桑桑成功逃走,很多人死去,而且死的極為慘烈,其中一名紅衣神官,再次動用神術自爆,重傷那名知命境的道門客卿,寧缺和桑桑能夠突出重圍。

    荒原上的風依舊微寒。

    隨著一名又一名西陵神殿的神官,在逃亡途中,為了掩護黑色馬車的行蹤而暴露,或者死去,桑桑變得越來越沉默。

    寧缺掀起窗簾,看著未曾見過卻熟悉親近的荒原景緻,想著逃亡途中那些慘烈的畫面,說道:「他們都是光明神殿的人。」

    桑桑輕輕嗯了一聲。

    裁決司的黑衣執事,某道觀自願前來的道人,普通的神官,紅衣神官,這些人來自於不同的地方,並不都是西陵神殿光明司的下屬。

    但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都曾經見過一個人,或者跟隨此人學習,或者服侍過此人,甚至可能只是和此人說過幾句話。

    而在擁有這些經歷之後,這些人無論在日後變成什麼樣——裁決司冷酷的黑衣執事、道門客卿、身份尊貴紅衣神官、還是西陵神殿普通騎兵——他們始終都矢志不渝地追隨光明,認為自已是光明神殿的人。

    因為他們見過的那人叫衛光明。

    衛光明是西陵神殿數百年來,最了不起的光明大神官,同時也是西陵神殿數百年來最大的叛徒,是世人眼中曾經離昊天最近的那個人。

    他在世間唯一的傳人,便是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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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十八章 泥塘裡
  
    西陵桃山上,光明神殿顯得非常特殊。

    已經長達十餘年時間沒有主人,依然擁有強大的隱藏實力,光明神殿裡的人們,還擁有世人及別的神殿神官們難以想像的堅定信仰。

    這與光明神殿的性質有關,又與道門的歷史有關。無數年來,光明大神官似乎永遠是道門裡最特殊的那一個,到衛光明時更是如此。

    光明神殿的信條便是光明不會犯錯,所以他們的信仰很堅定,直指神座之上,甚至已經漸漸蓋過了昊天本身的威嚴。

    衛光明被囚禁幽閣,對光明神殿裡的人們來說,是難以承受的羞辱,加上這些年西陵掌教和其餘兩座神殿不遺餘力地打壓弱化光明神殿,更讓他們憤怒到了極點,哪裡會相信光明神座親自挑選的傳人會是冥王之女?

    人們堅信桑桑是光明之女,堅信自爛柯寺之後的滿世風雨,只不過是西陵掌教及道門其餘勢力勾結佛宗打壓光明神殿的陰謀,是極骯髒陰穢的事情。

    既然如此,他們怎麼可能眼睜睜任由光明之女被囚或者被殺,只不過實力相對較弱,於是只好隱忍多時,然後驟然發力,挾著海雨天風自人間各處而來,然不斷地犧牲、不斷地死去,用自已的生命和靈魂,極為慘烈或者更應該稱悲壯地,護送著那輛黑色馬車穿越佛道兩宗的攔截,成功地進入了荒原。

    寧缺沒有信仰,所以他很難理解信仰,光明神殿對衛光明和桑桑這種專注而顯得異常強大的信仰,更是令他無法理解。生出極大震撼。

    黑色馬車行走在荒原上。

    他看著窗外的黑土融冰,說道:「我全家還有小黑子全村,都等於死在你老師手中,但我不得不承認,你那老師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

    「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開創明宗。千年之後你這位光明之女變成冥王之女,在這中間的整整一千年裡,你那老師大概便是西陵神殿最大的異類或者說叛徒,和他比起來,隆慶簡直不足以提。」

    寧缺望向桑桑。說道:「只是我有些不明白,衛光明這一生都在尋找冥王之子,為此不惜殺人滅門,無所不用其極,而他在無名山上和師傅同歸於盡的時候,已經流露出看穿你真實身份的意思,那他為什麼沒有說出來?」

    在爛柯寺裡。桑桑的身世被揭露開,其中自有很多證據,而事後他與桑桑提及此事時,桑桑向他說了當年在長安郊外那座山上的故事,兩相印照。自然可以看出,衛光明死之前其實便已經知道了桑桑是冥王之女。

    桑桑搖了搖頭,惘然說道:「不知道。」

    寧缺不再去想這件事情,想著逃亡途中那四名自爆的紅衣神官,那些慘烈而死的光明神殿下屬,神情微凜。說道:「光明神殿這次肯定會被清洗一遍,我甚至懷疑,這本來就是道門的陰謀。那些大人物想借追殺你的機會,逼著光明神殿把隱藏著的實力全部暴露出來,然後又用清洗他們的藉口。」

    ……

    ……

    故國歸不得,何處安身?

    桑桑曾經問過寧缺這個問題,當時寧缺說道,現在對他們來說。最安全的地方除了書院後山,便是沒有人的地方。

    世上人煙最稀的地方。自然便是荒原。

    從爛柯寺經由佛祖留下的空間通道,來到極西荒原,再然後入月輪,寧缺思考過東面的蔥嶺線路,以及如今的線路,卻從來沒有想過往南方走。

    因為月輪國南方一直顯得太安靜。

    佛道兩宗的強者,始終停留在月輪東境與北境,與大河國及南晉隔著原始森林相接的南境,卻沒有佈置任何人手。

    這種安靜顯得很詭異,在寧缺看來,很可怕。

    所以他堅定地選擇向東向北,就是不向南,因為東北方向雖然有無數佛道兩宗的強者,但那些強者是可以想像的強大,而安靜的南方,他不知道是劍聖柳白的劍還是西教掌教大人在等著自已,如果觀主出現怎麼辦?

    黑色馬車繼續向著荒原深處前進。

    沒有過多少日子,一片被霧瘴籠罩的沼澤地,出現在馬車之前,此時天光暗淡,所以霧中的沼澤顯得格外幽靜陰森,寧缺知道,如果視野好時,能看到這片沼澤向著南北兩方蔓延,根本看不到邊緣在哪裡。

    這裡便是泥塘。

    一個很普通甚至小家子氣的名字,卻是世間最大的一片濕地沼澤。

    懸空寺和右帳王庭所在的荒原被稱為西荒,東面便是金帳王庭所在的大荒,而這片沼澤地便在西荒與大荒之間,就像是莽莽岷山一般,天然把兩片荒原割裂開來,如果要去金帳王庭,那麼便必須穿過這片沼澤地。

    黑色烏鴉在馬車上空盤旋飛舞,不時發出幾聲難叫的嘎嘎鳴叫,相伴的時日太長,寧缺早已習慣而且麻木,反正拿這些黑鴉沒有任何辦法,只當自已看不到,黑色烏鴉的膽子越來越大,此時甚至有兩隻落到了車廂上。

    沼澤很危險,霧氣終年不散,非常容易迷路,覆著淺水草蘚的稀泥裡,不知隱藏著多少噬人的暗潭,即便是寧缺沒有十足的信心走出去。

    黑色馬車停在沼澤邊上,暫時休息整理,寧缺做了些簡單而富含熱量的食物,和桑桑大黑馬飽餐一頓,又熬藥喂桑桑喝下,然後站到車頂上探路。

    兩隻黑色烏鴉蹲在他的腳下,抬頭望去,看著他雙手間那個鐵筒般的事物,嘎嘎叫了起來,似乎是想問他那是什麼東西。

    寧缺被鴉聲弄得有些心煩,伸腳把這兩隻黑鴉趕飛,然後跳下車頂,走到窗邊。把望遠鏡遞給桑桑收好,神情顯得有些不安。

    「看不到路?」桑桑問道。

    寧缺點點頭說道:「沼澤裡霧氣太重,沒有看到牧民們以前說的那些碎石小道,車廂有符陣,我倒不擔心。就擔心大黑會不會陷進去。」

    聽到在說自已,大黑馬輕嘶兩聲。

    桑桑拿著大黑傘走了下來,寧缺猜到她要做什麼,不贊同地搖搖頭,說道:「我說過黑傘儘量別用。而且你現在的身體這麼弱。」

    「在朝陽城裡便用了,也沒覺著發生什麼事情,如果冥王真是用黑傘找到我,這麼多年怎麼沒見他出現過?」

    桑桑笑著說道,見他還是不同意,便牽過大黑馬,踩蹬攀鞍踩上馬背。然後再爬到車頂上,雙手一錯,撐開了大黑傘。

    沼澤邊緣,車頂盛開一朵黑花。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桑桑示意寧缺把自已抱下去。

    寧缺注意到她的臉變得更白了些。體溫倒還正常,稍微放下心來。

    「沼澤太深,我看不到多遠,但確實有碎石子路,只是那些路都被淤泥和水草蓋著,很難發現。另外七枚大師他們離我們只有六十里地了。」

    說完這句話,桑桑揉了揉自已有些痛的眉心,忽然間覺得胸腹一片煩惡。連連咳嗽起來,令人無措的是,她咳的不是血,而是一些黑色的沫子。

    寧缺取出手巾,替她把唇角的黑沫擦掉,發現這些黑沫看著很乾淨。而且並不腥臭,甚至還帶著淡淡的甜香。笑著說道:「真像黑芝麻糊。」

    桑桑眉頭微蹙,難受說道:「太噁心了。」

    ……

    ……

    按常理而言,沼澤濕地之類,應該只會出現在南方濕熱多水的地區,此地深在荒原,終日苦寒缺水,根本不應該有任何沼澤才對。

    只不過泥塘真的很奇特,這片荒原的地下有無數地熱源泉,無數萬年間,不停向著荒原地表噴湧著溫泉熱汽,終年都不會結冰,才有了這一大片沼澤。

    便是寒冬都不會冰封,沼澤表面只會有層淺淺的霜,此時已經將要入春,熱泉安靜地淌流蔓延,薄霜盡化,於是沼澤更顯泥濘。

    大黑馬的前蹄全部沒進了沼澤濕泥裡,發出啪的一聲響,它的前胸都貼到了地面,看似極為危險,但它只是無聊地把腦袋擱在泥水間,似在休息。

    寧缺踩著兩塊大鐵皮,走到它身邊,伸手抓住韁繩,浩然氣微運,右臂生出一股大力,硬生生把它從濕泥裡提了出來。

    大黑馬趕緊向旁轉道,終於走到稍堅實一些的地面上,不停甩頭著頭顱,只是沾著的那些泥巴怎麼甩都甩不掉,模樣看著很是狼狽。

    桑桑的身體稍好了些,沼澤裡水霧蒸騰,氣溫不低,所以她一直坐在車轅上吹風散心,看著這幕畫面,忍不住笑了起來。

    此時他們已經抵達這片名為泥塘的大沼澤深處,後方早已沒有任何追兵,他們現在要抵抗的不再是人間,而是自然。

    沼澤地面極軟,富含硫磺和別的東西的水裡,很難生長出植物,只是長著漫無際涯的野苔,行走起來更添濕滑,很容易便陷進暗潭裡。

    對於普通人來說,這片沼澤等若是噬人不見骨的凶地,寧缺一行雖然不會擔心被沼澤吞噬,但行走起來也是極為艱難,經常找不到苔原地下那些牧民們曾經提過的石子路,涉水踏泥而行,速度變得非常緩慢。

    幸虧符陣讓車廂變得輕若羽毛,不然休想在這片沼澤裡走出兩里地去,而有幾次遇著大面積的水面,實在是找不到路過去,寧缺不得已耗費極大念力,給大黑馬貼了數道風符,才度過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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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十九章 霧散現紅衣
  
    像泥塘這種艱難凶險的地方,人跡罕至,也就越安全。寧缺是這樣想的,很多動物也是這樣想的,散發著淡淡硫磺味的水泊,無法養出什麼大植物,但苔蘚將就也能吃,而且熱能避冬,所以很多動物常年在這片沼澤裡生活。

    主要食物是苔蘚或水裡的浮游生物,沼澤裡自然沒有什麼獅子老虎,不過卻有一種形狀似蛇,體外覆著淺密油膩毛髮的凶獸。

    這種凶獸被金帳王庭的牧民們稱為細水豚,遊行速度奇快,唾液裡帶著輕微毒素,食腐肉為生,牧民家裡迷路誤入沼澤的馬羊,大部分都是被這種凶獸殺害。

    寧缺自然不會害怕這種細水豚,細水豚似乎也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危險氣息,每每相遇便遠遠避開,只是前些天,有條細水豚終於忍不住大黑馬的誘惑,想要嘗嘗馬屍肉塊的滋味,偷偷潛在水草下,對大黑馬發起了一次偷襲。

    大黑馬一口便把那只細水豚咬死,極為不屑地用前蹄踩成肉泥,然後低頭舔了兩口,發現味道非常糟糕,便沒有吃。

    泥塘裡的霧氣越來越濃。

    再也看不到那片厚厚的烏雲,雖然明知道那片雲層肯定還是懸浮在馬車上方,但無論寧缺還是桑桑,都覺得舒服了很多。

    繼續向沼澤深處走了一段距離,估摸著離出沼澤大概還有兩三天的時間,黑色馬車來到一處水潭前,寧缺頓時覺得眼前一亮。

    這裡地勢較低,潭中的水足有半人深,相對於沼澤別的地方要清澈很多,而且可能是因為源頭的關係,這裡的水能夠直接飲用,潭裡水草茂盛,有很多細小的銀魚在水草間游動,還有十餘隻白色的水鳥在潭邊飲水。

    「如果大師兄看著這地方,一定特別高興。」

    寧缺走到潭邊。被荒涼和泥沼折磨了很多的天的眼睛,頓時被湖光水色洗了一遍。他伸手到潭水裡,發現溫度正合適,便讓桑桑下來泡澡。

    大黑馬被趕到另一處潭邊,它歡嘶著衝進潭水裡,不停擺動著頭顱,把身上沾著的泥點衝掉,然後開始盯著水裡游動的銀魚流口水。

    桑桑脫下厚重的裘衣。又解下裡面的薄衫。走進水潭裡,被潭面上吹來的微風一激,有些顫抖。雙手抱著身體,有些畏寒。

    「坐到水裡,就暖了。」

    寧缺拿著毛巾走到她身後。準備替她搓背。

    桑桑依言,身體緩緩下沉,直到頭都沒進溫熱的潭水裡,才重新站了起來,濕漉的短髮顯得很順滑,發端滴水落在瘦削的肩上。

    小時候,寧缺經常替桑桑洗澡,大了後,桑桑便堅持自已洗澡。卻又堅持要替他搓背,後來桑桑病情反覆,寧缺再次開始替她洗澡。

    在一起生活了太多年,無論身體還是靈魂,彼此都沒有太多秘密,而且已經是訂了婚的未婚夫妻,所以桑桑不會害羞。寧缺更不會尷尬。

    只是少女的身體尚顯青澀,但線條已然柔美,桑桑終究是長大了,寧缺的雙手在她的背上輕輕搓動,片刻後很自然地伸到前面握住。

    桑桑輕聲說道:「是不是太小了?」

    寧缺說道:「已經不小了。」

    也不知道兩個人說的是不是一件事。

    桑桑忽然咳嗽起來。寧缺收斂心神。開始認真替她搓背,用最短的時間。結束洗澡,然後橫抱著她回到馬車,擦乾她的身體,穿好衣裳。

    他也匆匆洗了洗,換了件新衣裳,然後坐在潭畔的草地上,把她摟在懷裡看風景,看到她微濕的發,想起一些往事,微微一笑。

    桑桑總能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就算不知道,至少也知道他在想,把身體向後挪了挪,全部藏進他的雙臂裡,問道:「在想什麼?」

    「在想山山。」

    寧缺很誠實地說道:「當年在燕北邊塞外第一次看見她時,也是在溫泉的旁邊,她站在一棵樹上,頭髮好像也是濕的。」

    桑桑懶懶地靠在他身上,想到一件事情,擔心說道:「山山姑娘在爛柯寺裡幫了我們,不會給她惹什麼麻煩吧?」

    寧缺搖頭說道:「她老師王書聖是道門客卿,她自已是神符師,佛道兩宗都要給些面子,而且大師兄已經收她為義妹,應該沒事。」

    大黑馬也結束了洗沐,歡天喜地地跑了回來,湊到二人身邊,想要撒個嬌,只是一張嘴,寧缺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魚腥味,不由惱火說道:「你到底是憨貨還是吃貨?洗個澡還不忘叼魚吃,趕緊邊上去。」

    大黑馬悻悻走開,在潭邊屈蹄半臥,曬著並不存在的太陽,吹著暖洋洋的熱風,心情漸漸舒暢,時不時喜悅地噴鼻作響。

    霧氣如煙,清潭像塊極好卻極淡的翡翠,潭邊綠草如茵,潭裡魚驚草不亂,寧缺抱著桑桑看著幽美的景緻,因放鬆而疲憊漸至,就這樣入了夢鄉。

    ……

    ……

    不知道過了多久。

    無風而霧氣漸散,幽靜的水潭對岸,隱隱綽綽出現一個影子,

    寧缺睜眼醒來,望向那處,這才發現原來水潭的面積竟比想像中還要大,對岸離自己這邊的岸,至少有百餘丈的距離。

    他看到了那個影子,不過並沒有警惕,因為那個影子如果是人或者什麼野獸,不可能瞞過他和桑桑的感知,以為是株樹。

    沼澤四周的霧氣越來越淡,水潭處的霧氣更是漸漸消散一空,已經能夠看到上方那片厚厚的烏雲,自然也能看清楚對面的風景。

    水潭對岸那個影子不是一株樹,而是一個人。

    一個寧缺和桑桑都沒有感知到的人。

    那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依然能夠感受到她身上所散發出來嬌媚氣息,只是那些氣息被她身上那件血衣一濾,盡數變成肅殺和恐怖。

    血衣上沒有血,裁決神袍本來就是血紅色的,平日裡纖塵不染的裁決神袍,如今上面多了很多泥點,但神袍下的女子,依然給人出塵之感。

    那女子戴著神冕。

    神冕以黃金為材。以秘銀為線,鑲綴著十三顆璀璨的寶石,彷彿有光幕從冕的邊緣垂下,籠罩在她的臉上,華貴莊美的令人無法逼視。

    ……

    ……

    寧缺知道神冕很貴重,因為在齊國道殿裡,他親手捧過,但他卻不知道。自已會在逃亡途中看到這尊神冕。看到這件血色的神袍。

    但在看到她的瞬間,他便明白這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人間誅殺冥王之女,這是何等樣的大事。佛宗連懸空寺講經首座都請了出來,道門身為昊天的僕人,自不可能毫無動靜。

    埋伏在蔥嶺的道門強者還有羅克敵。看似很強大,實際上完全不夠份量,雖說知守觀觀主遠在南洋,西陵神殿至少還要派出一位大神官才對。

    西陵神殿請出的大神官是她,寧缺覺得很幸運,又覺得很不幸,所以他看著水潭對岸的那個女子,除了沉默,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

    ……

    ……

    長時間的安靜。絕對的沉默,水潭旁的氣氛變得非常沉重壓抑,細小的銀魚成群結隊向水草深處游去,那十幾隻白色的水鳥驚恐飛走,那些霧氣也不知道是不是提前預知到這裡即將發生的事情,所以才提前溜掉。

    寧缺忽然笑了起來,看著對面揮手說道:「好巧。居然在這裡遇上了。」

    葉紅魚說道:「我在泥塘裡等了幾十天時間,才終於等到你和她,你說巧不巧?」

    寧缺笑了笑,說道:「何必一見面,便把氣氛弄的這麼嚴肅。說起來幾個月前在齊國見面那次,我們不是聊的很開心?」

    葉紅魚說道:「首先那時候她還不是冥王的兒女。其次上次相見距離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年多時間,而不是短短數月。」

    稍一停頓後,她繼續說道:「看來果然是佛祖棋盤救了你。」

    寧缺說道:「等了我們幾十天,就是想聽我們從爛柯寺脫困的故事?」

    葉紅魚說道:「等人,自然是為了殺人。」

    說完這句話,她向對岸走去,血袍微飄。

    寧缺喊道:「不想聽脫困的故事,我還可以講懸空寺的故事,那可是相當精采。」

    葉紅魚就像沒有聽到他的話,腳步緩慢而穩定。

    寧缺佯怒說道:「我最不喜歡你的就是這一點,動不動就要喊打喊殺。」

    葉紅魚微微蹙眉,停下說道:「我不需要你的喜歡。」

    寧缺真怒說道:「我這麼優秀的男人,哪裡不好了?」

    葉紅魚說道:「連冥王之女都敢娶回家當老婆,你這種男人的膽子太大,大到我都有些吃驚,所以最好還是用來殺,不要用來喜歡。」

    寧缺說道:「這說明你還是可能喜歡我的。」

    葉紅魚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不再理會,繼續向前。

    寧缺神情平靜,身體卻是愈發寒冷,說道:「在這種爛泥塘裡,居然等了我們這麼多天,真是深情厚意,無以為報,想請你洗個澡。」

    葉紅魚腳步未停,說道:「殺死你不是容易的事情,所以稍後肯定會沾著泥土,還會染上你的鮮血,要洗稍後再洗。」

    寧缺搖頭說道:「我不和渾身是泥的女人打架,不管是哪種打架,一手摸一把泥,聞著沒香氣,打的也不痛快。」

    葉紅魚面色微寒,說道:「喜歡殺乾淨女人,那很變態。」

    寧缺站起身來,看著她平靜說道:「你應該很清楚,我們都是變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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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30 19:28:2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三十章 最精采的一次

    深情厚意,無以為報,請你洗澡。

    這句話不管是從誰的口裡說出來、對誰說,都會顯得特別怪異,更何況是對一個美人,一個穿著裁決神袍的美人說。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包括寧缺在內,沒有任何人能夠想得到。

    「變態便是非常態,這確實應該是讚美。」

    葉紅魚臉上的寒霜漸漸消散,換作淺淺微笑,她把手伸到領間,開始解下神袍,纖指微弄,單薄的血色神袍迎風而去,露出潔白如玉的身體。

    水潭對岸,寧缺和桑桑呆住。

    葉紅魚毫不在意他們的目光,沒有任何遮掩,在雲層下,沼澤裡,渾身赤裸著走入清澈的潭水裡,然後從烏黑的長髮開始洗起。

    寧缺和桑桑看著水潭裡那具堪稱完美的身軀,看著那曼妙迷人的曲線,神情更加呆滯,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是不是要阻止對方。

    片刻後,桑桑看著水裡的女子,感慨道:「真好看啊。」

    寧缺目不轉睛,點頭說道:「真的很好看。」

    ……

    ……

    葉紅魚出現在黑色馬車之前,自然不像寧缺所說是巧遇。那片烏雲和十幾隻黑色烏鴉一直跟著他們,只不過沒有多少人敢進泥塘搜索,而葉紅魚在沼澤裡孤自一人等候了數十日,哪裡找不到他們的道理。

    她毫不在意自已的身體讓桑桑尤其是寧缺看到,自然也不是為了誘惑對方。寧缺想起在齊國道殿石階上,看到她眼眸裡的那兩抹神輝,隱約明白了其中道理。

    坐上神座的人,更注重精神的修行,追求道心無礙的境界,在如今的葉紅魚看來,自已的身體再如何完美誘人,也不過是具惱人的軀殼,她恨不得把這軀殼扔進垃圾堆。又哪裡會在意讓人看見。

    寧缺忽然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從這邊走?」

    葉紅魚不知從何處摸了個梳子,站在水中輕輕梳著頭髮,潭水漫在她的腰間,黑髮濕漉,自裸著的胸前垂落,畫面很是美麗。

    「你先前才說,我們都是變態,我很瞭解你。以你的性格。不管你是要回唐國,還是像隆慶那個白癡一樣去荒原,都會選擇過泥塘。」

    寧缺說道:「泥塘不是真的塘。這片沼澤很大,你就不怕錯過?」

    葉紅魚繼續梳著頭髮,看著對岸那輛黑色馬車頂上的黑色烏鴉。平靜說道:「昊天的意志不會讓我錯過你們。」

    寧缺沉默片刻後,神情凝重問道:「一定要?」

    「一定要。」

    葉紅魚用梳子把濕髮櫳到頭頂,結了個很簡單的髮髻,髮絲滴著水,落在潭中發出單調的聲音,就如她此時的聲音。

    「身為裁決,我的使命便是代替昊天裁決人間的罪與惡。」

    寧缺說道:「但我們無罪。」

    葉紅魚說道:「你能逃出朝陽城,已經出乎我的意料,不難想像。在這個過程裡,你殺了很多人。」

    寧缺說道:「別人要殺我,我就殺別人。」

    葉紅魚說道:「你要不管她,別人誰敢來殺你?」

    寧缺說道:「白癡,她是我老婆。」

    葉紅魚眉尖微皺,問道:「哪怕你妻子是冥王的女兒?」

    寧缺說道:「就算她是冥王之女,她也沒有做過惡。」

    葉紅魚說道:「聽聞在爛柯寺裡。大先生也是這般說法,看來書院二層樓的人都是這副德性,難道你們不覺得這樣很虛偽?」

    寧缺說道:「好吧,我不是大師兄,這種話我說出來確實沒有什麼說服力。但她還是我的妻子,就算她惡貫滿盈。難道我就能不管她?」

    「有道理,但這是你身為男人的道理,不是人間世的道理。」

    「犧牲一個人,拯救整個世界,這就是人間世的道理?我相信無論講經首座,還是七枚大師,都願意陪桑桑去死,但你不是這種人。」

    葉紅魚說道:「不錯,我之存在,本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妻子會不會死,不足以讓我付出殉葬的代價,若將來冥界真的入侵,我與冥王打一仗再死,也算不枉此生,但這不影響我嘗試殺死她。」

    「為什麼?」

    「她是冥王之女,這是原罪。」

    「哪裡有什麼原罪,不過是利益,涉及到絕大多數人的利益,人間整體的利益,所以在你們看來,這是不可饒恕的罪。」

    「難道你現在才明白什麼是善與惡,什麼是功與罪?這本來便無關德道,只關乎利益,對世人有好處的便是善,沒好處的便是惡,對越多人好的便是大善,對越多人沒好處的便是大惡,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處的,那便是不可饒恕之惡。」

    「然而你現在已經貴為西陵大神官,自然不用服從這個規則。」

    「不錯,我們是制定規則的人,我們是牧羊者,只是當有人威脅到羊群,甚至整片草原的時候,我們也會按照這個規則來行事。」

    「既然如此,道門哪有資格說書院虛偽。」

    葉紅魚看著他平靜說道:「道門本就是虛偽的,我從不否認,但你們書院總認為自已不是虛偽的,這便是為什麼我說你們虛偽。」

    寧缺看著她忽然說道:「放羊放一萬年,換成各種方式吃羊肉,吃到最後總是會膩,你有沒有想過換一種生活方式?比如去山裡打獵。」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

    寧缺又道:「冥界入侵,肯定是很壯觀的畫面,無數年來,只有我們這一代人有機會看到,永夜降臨人間,你難道不想看?」

    葉紅魚說道:「我想看,但我不能違背昊天的意志。」

    寧缺說道:「拜託,你又沒有聽過昊天說話。說不定他老人家在天上寂寞了無數萬年,一直盼望著冥王找到這邊,好與對方打上一架,如果你把我和桑桑殺死,冥王永遠找不到人間,昊天會孤單至死,苦過苦瓜。」

    他知道潭裡那個女人很可怕。

    最可怕的地方。便在於他和她是同一類人,但葉紅魚的境界修為卻始終壓制著他,換句話說,寧缺只能和她硬拚,卻沒有辦法拼過對方。

    他寧肯和七枚大師再戰三場,甚至再次面對講經首座,也不願意與她作戰,於是他一直在試圖說服對方放過自已和桑桑。

    二人之間對話很快。似乎沒有經過深層的思考。實際上卻很耗心神,是他這輩子所做的最複雜、也是最精采的一次說服,其中有兩次。葉紅魚的態度明顯有所改變,險些被他說服。

    然而最終還是沒有成功。

    葉紅魚向岸邊走去,水珠從光滑的身體上滑落。

    「既然你確定就是不想讓冥王找到人間。那你更不能殺桑桑。」

    寧缺盯著她赤裸的背影,眼睛微亮,沒有任何挫敗的情緒,繼續說道:「老師說了,如果桑桑出事,她體內的烙印便會釋放,冥王便能知道人間的位置。」

    葉紅魚輕輕擦拭身體,沒有轉身,直接說道:「夫子不會這樣說。」

    寧缺說道:「這是老師讓大師兄轉述給講經首座的話。」

    葉紅魚開始穿衣。尋常美女容易被弄至狼狽的穿衣過程,在她身上依然顯得那般賞心悅目:「如果這真是夫子的想法,他早就把你和桑桑接回書院,或者帶去天邊,哪裡還需要大先生如此勞累地四處奔波?」

    寧缺並不知道就在他離開朝陽城後,大師兄和懸空寺講經首座在白塔寺裡也有過一番類似的對話,講經首座的看法和葉紅魚的如出一轍。

    此時聽到葉紅魚的推論。他不由身體微震——他一直以為這真是老師的看法,他一直把這看成桑桑最後的希望。

    滿是泥點的血色神袍重新回到葉紅魚的身上,沉重的神冕緩緩落下,在野外水潭裡嬉水入浴的美麗少女,頓時變回了恐怖的裁決大神官。

    黑色烏鴉在馬車頂上嘎嘎叫著。難聽,而且不吉。

    寧缺臉色難看至極。喝道:「閉嘴。」

    黑色烏鴉安靜片刻,然後再次繼續開始鳴叫。

    寧缺自嘲一笑,搖了搖頭,不再理會,把桑桑摟進懷裡,抬頭望向空中那片厚厚的烏雲,臉上流露出一絲感傷。

    這絲感傷的情緒很淡,所以很真實,絕對不是偽裝出來的。

    葉紅魚靜靜看著對岸,感受到了他真實的疲憊、感傷、惘然,下意識裡生出些同感,抬頭望向空中那片烏雲。

    然而就在她抬頭的那瞬間,她忽然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不是警兆。

    她的道心沒有發出任何警兆,說明一切如常。

    然而還是有些地方不對勁。

    她忽然想到,寧缺這種人可能會感傷,但不應該在大戰將臨之前感傷,因為任何多餘的情緒,對戰鬥都沒有好處,他應該很明白這一點。

    最關鍵的是他那自嘲一笑。

    就算他這兩年經歷了太多事,心有所感,難以壓抑,也不應該自嘲一笑,因為自嘲一笑和感傷加在一起,那便有了放棄的意味。

    葉紅魚堅信自已無論面對任何情況都不會鬱鬱,無論面對怎樣強大的敵人,在戰鬥結束之前,都不會放棄,那麼他也不會放棄。

    這便是不對勁的地方。

    葉紅魚收回目光。

    她的目光落在對岸。

    寧缺一直空著的雙手裡,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鐵弓。

    弓弦已然緊繃,正在驟鬆。

    那根黝黑的鐵箭,剛剛離弦,箭尾處的白色湍流正在形成。

    鐵弓之後,寧缺平靜的面容顯得格外冷漠。

    葉紅魚知道死亡片刻之後便要到來,甚至已經注定將要到來。

    此時她終於明白,寧缺一直在做的,並不是他這一生最耗心神、最複雜也是最精采的一次說服……

    而是他這一生最耗心神、最複雜也是最精采的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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