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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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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 20:54:5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三十一章 善戰

    面對著死亡,葉紅魚沒有眼瞳微縮,也沒有厲嘯出聲,無論瞳孔的縮小,還是空氣振動聲帶,都需要力量,都需要時間,而且沒有意義。

    她向著水潭對岸跪了下去,而雙膝微彎時,鐵箭已經到了眼前。她是萬法皆通的道癡,然而在那萬千法門中,卻找不出比鐵箭速度更快的手段。

    在這一刻,她的眼睛驟然明亮,眼眸深處,那兩抹寧缺曾經見過的神之星輝燃燒起來,似乎把靈魂都當作木柴燃燒。

    那兩團燃燒的神之星輝,從她的眼中射中,變成兩面明亮至極的光鏡。

    黝黑的鐵箭射在光鏡上,光鏡驟然破裂,變成無數飄浮的亮片。

    華美的神冕破裂,十三顆璀璨的寶石被震成齏粉,黃金冕身就像是秋天的菊花一般綻開,變成無數重密的絲瓣,然後散開。

    葉紅魚跪在岸邊的濕地上,鮮血從鬢間淌出,順著粉腮流下,嗒嗒滴在身前,看著很是狼狽,甚至顯得有些可憐。

    她表面的傷勢只是看著可怕,真正嚴重的傷勢卻是在【體】內。為了在鐵箭之下覓一絲生機,她眼眸裡的神之星輝盡數燃燒殆盡——成為大神官後的天賜之輝就這樣消耗一空,她付出的代價堪稱慘重,道心更是嚴重受損。

    第一次出手,便讓西陵神殿的裁決大神官身受重傷,無論怎麼看這都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即便是二師兄君隕,也會對此表示滿意。

    但寧缺不滿意,看著水潭對岸渾身是血的葉紅魚,甚至非常失望遺憾,因為他知道自已再也沒有辦法象第一次出手那樣出手。

    惺惺相惜,心意相通,不止可以用來形容愛人之間,也可以用來形容兩個非常相似的敵人,比如他和葉紅魚。

    寧缺很清楚,想要戰勝葉紅魚,自已很擅長的那些戰鬥手段不會有什麼效果,似示弱或親近之類的心理攻勢更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他沒有示弱也沒有真的求饒,平靜尋常地用葉紅魚很習慣的他的無恥姿態認真地說著道理,講著可能,進行著平等地說服。

    那些言語不是心理攻勢,又是心理攻勢,就是要讓葉紅魚把他看著同類人,有資格與她進行討論的人,然後才能讓她生出同感,當他真誠惘然疲憊感傷、抱著桑桑抬頭望天時,能夠讓葉紅魚的心神短暫出現一個漏洞。

    那個漏洞真的出現了,但要抓住依然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在朝陽城內,他隔著院門暗射羅克敵,那人都能生出警兆,更何況是葉紅魚?

    所以當葉紅魚抬頭望向天空那片烏雲時,寧缺用禪念靜心,用在爛柯寺裡悟的佛宗真言手印挽弓,動作極為隨意自如,就像替桑桑洗腳、又或是提筆寫字一般,尋常至極,本沒有殺意,自然沒有一絲殺意外洩。

    鐵弓與鐵箭,則是桑桑早就替他準備好了。

    耗費無數心神,做了這麼多的準備,沒有出現任何問題,寧缺的這一箭極為精采,換作是誰,都會被他瞞過,然後被他射死。

    然而葉紅魚只是重傷,卻沒有死。

    所以他很遺憾,然後再次挽弓搭箭,準備再射。

    微黑的鮮血,從葉紅魚的唇角流出。

    她站起身來,望向水潭對岸的寧缺,雖然眼眸深處的神之星輝已經熄滅,但她的眼睛依然極為明亮,看不到什麼憤怒的情緒,只是一片漠然。

    染著血的黑髮和血色的神袍,無風舞動。

    寧缺挽弓對準她的身體,卻發現根本無法瞄準,因為那些舞動的黑髮,那件單薄飄拂的神袍,在空中振出了無數道殘影,不知道哪道殘影才是真的。

    葉紅魚輕踩水面掠了過來,黑髮與神袍飄舞的愈發狂肆,拖出道道殘影,身法顯得極為清幽飄渺,仿似神仙中人。

    此時潭面霧氣早散,視野開闊而清晰,但當她出現在水面上後,整個天地的光彩彷彿都被她吸收,頓時變得灰暗模糊起來。

    或許是因為寧缺手中鐵弓的威力太恐怖,她沒有選擇直接進攻,而是在潭面上飛舞,藉著殘影與天地氣息,藏匿著自已的【真】實行蹤。

    寧缺看著箭簇前端,雙臂穩定如山,不停地轉變著方向,盯著那道在潭面上時進時退、時折時回的清魅身影,不敢有絲毫放鬆。

    場間的局勢似乎陷入僵滯,但他知道自已處於非常不利的位置,因為他始終無法鎖定她的方位,瞄準的時間長了,竟是覺得自已的識海被葉紅魚黑髮血袍的殘影拖著流動起來,胸腹間一片難受,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晉入知命境,便能真正瞭解與掌握天地元氣流轉的規律。

    他清晰地感知到,葉紅魚的身體似乎已經融進了潭面上的天地氣息之中,如魚兒入水得】由,根本無法鎖死,於是便無法發箭。

    能夠一招不發便破了自已的元十三箭,葉紅魚你果然很強大。

    寧缺瞄準著水面上那道身影,默默想著。

    局面已經非常清楚,那就不用再作徒勞無功的事情,他毫不猶豫鬆開手中的鐵弓,仲手握住刀柄,把沉重的朴刀拔了出來。

    葉紅魚一直在等著他棄弓拔刀的那瞬間,清魅的身影顯現,水面上出現幾朵漣漪,無數道細小的水劍由潭而生,如雨點般刺向寧缺的身體。

    桑桑撐開大黑傘。

    寧缺卻沒有站在大黑傘裡,他也一直在等葉紅魚出劍的這瞬間,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身體劇烈的顫抖,左手在身前空中畫出兩道筆直的線條。

    然而他拖著朴刀,如閃電一般向水潭裡沖雲,浪花四濺。

    細密如針的水劍,落在寧缺的身上,絕大多數化作水珠,濕了他的衣衫,偶有十幾枝極細的水劍,無視他堅硬的肌膚刺進他的身體,帶出一道道的血痕,只是那些血痕馬上便被後面的水所沖洗掉。

    只要足夠細,便能產生足夠的穿透力,很明顯葉紅魚對寧缺修行浩然氣之後的強悍身軀早有準備,寧缺清晰地感覺到那些細密的水劍在自已肌肉裡所產生的痛苦與刺傷,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依然快速前衝。

    潭面水花四濺,白色的浪花與黑色的潭泥相雜而起,像是一條雜色的巨蛟,他便是巨蛟前方最危險的那個角,直接撞向葉紅魚。

    而在他的身前,潭上空中已經出現兩道極為凌厲、鋒不可擋的無形符意,把葉紅魚鎖死在一個極小的範圍內,正是他最強大的二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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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 20:57:1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三十二章 擅戰

    站在地面望去,那兩道若隱若無的符線是絕對平直的線條,但如果從天空中的烏雲往地面便,便能看到那兩道符線已經彎曲,漸要變成兩個上下重疊的圓,把滿身是血的葉紅魚套在中間。

    二字符是神符,是寧缺除了元十三箭外最強的手段,在爛柯寺裡第一次出現,即便是葉蘇和七念都不敢輕視,葉紅魚再如何強悍也必須警惕。

    此時她頭頂是天空,身下是潭水淤泥,天空與地面之間則是那兩道凌厲恐怖的符意,似乎已經沒有辦法脫困,也無法避開寧缺如風雷般的刀勢。

    葉紅魚毫不猶豫地潛入潭水,就像先前毫不猶豫選擇對著水潭對岸跪下,她在戰鬥的時候從來不理會什麼風度儀態。

    她會忘記自已是身份尊貴的西陵神座,忘記自已是個女人,甚至忘記自已是誰,根本不在乎什麼狼狽屈辱,只要能夠獲得最終的勝利,

    潛入潭水其實也是冒險,因為潭水已渾,水勢凝滯,對戰鬥會造成很多影響,然而她在潭水裡裡的游動卻是那般靈活,血色的神袍沾水後緊緊貼著她曲致迷人的身軀,彷彿變成了一條真正的紅魚,瞬間便要穿過那兩道符線。

    看著潭水裡那條紅魚,寧缺的臉上沒有任何吃驚的情緒,因為他早已猜到葉紅魚的應對手段,腳步微頓,雙手舉刀將落。

    刀勢未落,潭水裡忽然多了很多血色的絮流。二字符滲透進潭水裡的符意,在她的身上割出了至少數十道細小的血口。

    潭水搖盪,符意凜厲,葉紅魚無法前行,只見水花四濺如白色的牡丹,她的身影從浪花之中探出,並指為劍。遙遙刺向寧缺眉心。

    好凜冽的道劍氣息!寧缺雙手舉刀如燃天之勢,正向著浪花劈下,刀勢沉重而不可抵擋。忽然感受到道劍的氣息,卻依然不停!

    葉紅魚看著那道向著自已砍落的朴刀,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右手二指並成的道劍,依然穩定地向前刺去,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已的生死。

    此時如果兩個人都不肯變招收手,那麼寧缺的刀會把葉紅魚砍成兩截,葉紅魚的指劍則會刺穿寧缺的氣海,他或者死或者變成傻子。

    刀依然在落,指依然向前,帶著玉石俱焚的凜然勁,有著同歸於盡的狠意。

    寧缺和葉紅魚這時候都在賭。

    在賭自已的命,賭對方的命。

    賭對方到底惜不惜命。

    兩個人的神情都極為漠然。

    ……

    ……

    用葉紅魚當年的話來說。修行界真正明白戰鬥是怎麼回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人是她自已,還有一個人就是寧缺。

    他們二人太過擅長戰鬥,他們的生活就是不間斷的生死戰鬥。所以擁有近乎完全相同的心理素質和同樣強大的戰鬥意志。

    此時他們終於戰鬥到了生死立見的關鍵時刻,卻不知道究竟誰更狠一些,對自已也更狠一些,對生死更熟悉更淡漠。

    如果寧缺是一個人,他真的不會退卻。

    他的實力境界不如葉紅魚,今日用鐵箭暗算。又把對方逼入如此狼狽的局面,逼著對方與自已賭命,已經算是非常成功,面對這種極為難得的機會,他非常願意用自已的命去賭葉紅魚的命,哪怕最後極有可能是兩敗俱傷一道死去。

    然而桑桑現在便站在他身後的岸邊,她重病虛弱,整個人間都在追殺她,如果他死了,那麼她也會死,所以他不能死。

    看著刀鋒下葉紅魚平靜冷漠的眼眸,寧缺確認她雖然貴為裁決大神官,但依然可以隨時亡命,因為她是孤家寡人。那麼他只好退讓。

    寧缺刀勢驟斂,反刀擋在小腹之前,葉紅魚的指劍明明隔空襲向他的眉心,不知為何,他卻認為葉紅魚的殺著指向的是自已的小腹。

    這純粹是無數戰鬥所培養出來的直覺,不須思索本能得出的結論。

    葉紅魚自潭水裡破浪而出,身形較低,指劍果然刺向了寧缺的小腹,重重地刺到厚實的刀面上,發出咄的一聲悶響。

    朴刀刀面上綻起一道微弱的光芒,那是天地氣息凝結至極點的外象。

    寧缺手腕重挫,胸口一陣煩悶。

    而就在葉紅魚指劍刺到刀面上時,一道由湖水凝成的透明道劍,悄無聲息地從她身後懸浮而起,嗤的一聲刺進寧缺的左胸!

    寧缺悶哼一聲,體內浩然氣磅礡而出,佈滿胸腹,把湖水凝成的道劍震成滿天雨水,身形驟然後掠,在空中連吐數口鮮血。

    他重重摔落在地,左胸出現一道極深的血洞,如果不是身體被浩然氣錘煉的異常強悍,他的心臟肯定都會被這一劍刺穿。

    葉紅魚站在潭中一株水草上,身上數十道傷口,不停滲著血,瞬間把已經濕透的血色神袍再次浸濕,然後滴落在她腳下的潭水裡。

    清光從她的身後斜斜照來,穿透薄濕的神袍,沒有什麼魅惑的感覺,格外威嚴肅殺,她已經是裁決神座,不再是當年住在雁鳴湖畔的道癡。

    寧缺用手按著胸上的血洞,看著湖面上的女子,身體覺得有些寒冷。

    他知命不過半年,境界本就不穩,如果正面交手,根本不可能是懸空寺七枚大師的對手,甚至沒有可能戰勝羅克敵,只不過他擁有元十三箭和神符這兩樣可以越境殺的強大手段,而且他很擅長戰鬥,慣於偷襲,所以才能擁有前面那些戰績。

    今天面對同樣擅長戰鬥、不以偷襲為恥,比他更不擇手段、實力境界又在他之上的葉紅魚,那麼他賴以制勝的那些手段。便沒有任何意義。

    看著向岸邊走來的葉紅魚,他忽然大聲喊道:「住手!」

    葉紅魚依言負手於後,但在水裡的腳步卻沒有停下。

    寧缺問道:「在雁鳴湖畔,你答應過我什麼?」

    葉紅魚停下腳步。

    寧缺說道:「你說過,將來在戰場上相遇,你饒我兩次。」

    葉紅魚搖頭說道:「在齊國道殿便用了一次,現在只剩下一次。」

    寧缺說道:「一次總比沒有好。我現在就要用。」

    「好。」葉紅魚簡潔應道,然後望向他身後的桑桑,說道:「那我殺她。」

    寧缺臉色微變。看著她認真說道:「你要殺她和殺我有什麼區別?」

    葉紅魚想了想,說道:「確實有道理。」

    她不再出手,開始冥想。恢念消耗嚴重的念力。

    寧缺心情微鬆。

    葉紅魚說道:「你現在確實比以前強大很多,但我還是不明白,你怎麼能逃出朝陽城,就算最開始的時候,你可以用元十三箭偷襲懸空寺裡那些和尚,當他們開始注意之後,至少七枚便是你勝不了的。」

    寧缺說道:「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和一個小男孩有關,相信你不會感興趣。」

    「我確實沒有什麼興趣。」

    葉紅魚伸出右手,掌心對準漸漸平靜的潭水。

    片刻間。一道由湖水凝成的道劍,從潭裡緩緩升起,然後被她握在手中。

    她望向寧缺說道:「我還是對殺你更感興趣一些。」

    寧缺說道:「你不是說同意饒我一次?」

    葉紅魚說道:「先前我已經饒了你一命,現在這是新的戰鬥。」

    寧缺面色微寒,說道:「你什麼時候變的這般無恥?」

    葉紅魚說道:「我本以為自已在戰鬥中沒有短板。直到認識你,我才發現原來我依然有弱項,所以一直在向你學習​​。」

    寧缺說道:「難道你向我學的就是無恥?你為什麼不學學我的寬仁與慈悲?或者學一下我的書法也不錯。」

    葉紅魚沒有理他,看了一眼桑桑,接著說道:「稍後你們一道上路,免得孤單。」

    寧缺想到死在自已手中的曲妮瑪娣一家。沉默想著,那樣慘淡的結局,從來不在自已的計劃裡,那再繼續戰鬥吧。

    他右手一直捂著不停滲血的左胸,不知何時指間卻多了無數張黃色的符紙,那些符紙已經被血水打濕,斑駁有如命案的證物。

    嘩嘩聲響中,寧缺把所有的符紙都扔向了水潭之上,識海裡的雄渾念力釋出,極為精確地聯繫上每一張符紙,然後同時施放!

    ……

    ……

    擅長戰鬥的人都很擅長從戰鬥中、從對手身上學習,葉紅魚如此,寧缺也是如此,葉紅魚從寧缺身上學會了無恥,寧缺的修行生涯裡也從很多敵人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此時在水潭上空飄舞的無數張符紙。

    這是當年在土陽城裡,他刺殺夏侯麾下第一高手軍師谷溪時學到的手段,後來在雁鳴湖畔的宅院裡,他用這種手段對付過夏侯。

    在極短的時間內,無數道符被激發施發,看似是同時發生的事情,實際上每一道符的施放順序都經過精心的計算,從而讓那些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符意,並沒有因為在極小區域裡施發而湮滅無蹤,反而是如花開數十瓣,浪起數十道,愈發艷麗愈發狂暴,直到變成花的海洋,海上的風暴。

    沼澤四周的天地氣息,盡數被這些符紙召引到水潭上空,無數道湍流相依相偎相衝,不停地糾纏擠壓著,直接切斷了葉紅魚與天地氣息的聯繫。

    這是非常高妙神奇的符道手段,但對於境界深厚的葉紅魚來說,只能困住她片刻,卻並不能致她於死地,所以她警惕卻並沒有什麼懼意。

    然而就在這時,一直安安靜靜站在潭邊,看著寧缺和葉紅魚說話聊天吵架打架陰險互殺、始終沒有說話彷彿是局外人的桑桑忽然動了。

    大黑傘已經撐開,她握著傘柄,把傘面轉到對著葉紅魚的方向。

    然後,她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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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 21:00:4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三十三章 這才是戰鬥

  聖潔的昊天神輝,從桑桑身上噴湧而出,然後經由大黑傘的傘面,向著水潭上空射去,瞬間把昏暗的世界照耀的一片光明。
 
  葉紅魚震驚無語,她怎樣都想不到,桑桑如今已經成為冥王的女兒,體內居然還有如此純淨的昊天神輝,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是裁決大神官,西陵神術的造詣非常深厚,按道理來說,昊天神輝對她的殺傷力應該最弱,然而大黑傘噴出的昊天神輝,並不是直接落在她的身上,而是進入水潭上空的符意風暴海後,便開始不斷折射。
 
  幽暗的水潭上,彷彿多了無數面鏡子,每面鏡子都是一道符意,反射著無數的光線,漸濃漸盛,當最終來到葉紅魚眼前時,威力已經變成極為恐怖。
 
  如果葉紅魚此時眼眸深處的神之星輝還在,那麼她可以很輕易地用同源的神力,承受來自桑桑的昊天神輝,然而她眼中的星之神輝,已經在硬抗元十三箭的時候消耗一空,所以她只有眼睜睜地看著神輝擊打在自已的身上。
 
  一聲清嘯,迸出雙唇,無數團火焰,從她身上神袍下方滲透出來,那些火焰沒有溫度,焰色竟是黑的,正是傳說中裁決之火!
 
  昊天神輝與裁決之火正面相撞,一聲雷般的巨響,在水潭上空炸開,葉紅魚的身體被震的向水潭對岸墜去,血色的神袍在空中獵獵作響如旗,在穿過符意風暴海的過程中,瞬間被撕出無數道口子,灑出無數鮮血!
 
  潭邊岸上,桑桑握著大黑傘的傘柄,緊緊閉著眼睛,臉色非常蒼白,待確認葉紅魚被擊退後,心神一鬆,噗的一聲,噴出一道黑稠的血水。
 
  寧缺來不及擔心她,甚至來不及拾起岸上的鐵弓,雙腳重重一踏潭底的淤泥,身體破水而起,向著正在墜落的葉紅魚虎撲而去!
 
  葉紅魚摔進水潭後方的沼澤裡,濺起一片微腥的水花,身體順著苔蘚滑出數丈才停下來,鮮血頓時染紅了地面。
 
  不等她站起,寧缺的身影便落了下來,就像老虎撲食般,冷靜專注卻顯得極為殘暴地壓住她的身體,沒有給她任何反應的機會。
 
  寧缺雙臂摟住她的背,雙腿從沼澤泥地裡穿過,勾住她的膝蓋,以一種非常親密地姿式,把她緊緊抱在懷裡,然後渾身驟然用力!
 
  無論道法還是境界,他都不是葉紅魚的對手,只在身體強度和力量上佔據優勢,所以他決定憑藉力量,直接把她全身的骨頭盡數碾碎!
 
  這種手法非常血腥,在修行界裡卻並不少見,比如武道修行者對付劍師時,面臨死亡時也會採用這種方式,當年魔宗勢盛時,更不知道有多少道門的強者,就是以這種淒慘的方式死在魔宗強者的懷中。
 
  寧缺選擇的手法沒有任何問題,只是他今天的對手是葉紅魚。
 
  葉紅魚離開知守觀,在天諭院讀了很短一段時間,便直接進入了西陵神殿裁決司,她人生大部分的歲月,都是裁決司裡度過。
 
  裁決司,專司裁決人間罪惡,追殺魔宗餘孽,她先任裁決司大司座,如今更是裁決大神官,對魔宗功法無比熟悉,哪裡會沒有應對的手段。
 
  寧缺忽然覺得懷中的女子變成了一條魚,一條連鱗片都沒有的魚,非常光滑,無論自已的手還是腿落在何處,都險些滑開,而且她的身體驟然變得非常彈嫩緊實,無論自己如何用力碾壓,那些力道都被她彈開或是卸掉。
 
  知不可行,他瞬間變招,左手緊緊抓住神袍的衣領,左膝下提,陰狠地踹向她雙腿間的私處,然而葉紅魚的反應更是如閃電一般,在沼澤裡一滾,身上神袍頓時鬆開,脫離寧缺的控制,又恰好避開他的膝擊,雙指疾探,隔空便是兩道淩厲的劍意,直刺寧缺最脆弱的眼睛。

寧缺低頭,用額頭硬扛,雙腳插進泥濘的沼澤地面,向前一蹬,一直用草繩懸在右手腕間的朴刀,隨勢而蕩,狠狠斬向葉紅魚的咽喉。
 
  葉紅魚雙手插進泥地,藉著左手用力再次翻滾,神袍全部散開,閃電般一提,把刀勢捲入其中,右手摳出一團稀泥,蘊著道息便向寧缺臉上砸去。
 
  寧缺避開泥團,刀勢再進。
 
  葉紅魚召來道劍,直刺他的後腦。
 
  電光火石間,二人在沼澤裡不知交手多少個回合。
 
  沼澤裡儘是稀軟的淤泥,對兩個人都造成了很嚴重的影響,寧缺依靠身體強度,拚命近攻,而葉紅魚則是完美地發揮著自已的戰鬥意識,沒有錯過任何機會,道門萬法綿綿而出,每道法門都要制他於死地。
 
  葉紅魚身上神袍脫落,早已變成了碎絮,寧缺上半身的衣裳也已經被道劍斬成碎片,兩個赤裸的身體糾纏著,扭曲著,時而分離時而靠近,似乎香豔。然而兩個人的身上都在不停流血,又被汙黑腥臭的濕泥糊住,刀風劍意淩厲相雜,隨時都可能有人死去,和香豔哪裡扯得上半分關係。
 
  「你帶著桑桑,你不敢和我一起死所以今天你肯定先死!」
 
  「連內褲都不穿,卻不忘帶著梳子!你還是在意自已這身軀殼,所以你還不夠強大,至少不夠強大到讓我絕望!」
 
  沼澤深處,有霧悄然而至,然後驚恐而散,積著淺水的泥濘苔蘚間,兩個渾身是泥的人不停地戰鬥,不停地喊叫,就像是兩隻細水脈在血腥的搏鬥。
 
  一道水鏡忽然出現在寧缺的面前,水鏡的材質來自地面,污水裡混著碎蘚,混濁一片,落在他的臉上,頓時斷了他的五識。
 
  藉著這瞬間時機,葉紅魚兩根纖細的手指,極為冷酷地深深插進寧缺的左胸,正是插進先前道劍刺出的圓形血洞裡,劍意大作!
 
  寧缺胸口處一陣劇痛傳來,覺得自已的心臟彷彿下一刻便會裂開,一聲痛嚎,把覆在臉上的水鏡震破,右拳挾著浩然氣狠狠向對面砸了過去。
 
  葉紅魚左手看似隨意一擺,卻隱含著宋國清雲觀雲手的秘意。
 
  經歷了如此漫長的戰鬥,如此兇險艱難才找到殺死寧缺的機會,她怎麼可能沒有預備著防範寧缺臨死前的暴擊。
 
  然而她在這樣關鍵的時刻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宋國清雲觀的雲手道法,最強大的威力應該是蘊藏在衣袖中,是為雲袖。
 
  她此時渾身赤裸,絲縷皆無,又到哪裡去找袖子?
 
  按道理來說,葉紅魚的戰鬥經驗如此豐富,不應該犯這種低級錯誤,只是她卻從來沒有過不穿衣服戰鬥、像孩子般在泥塘裡打架的經驗。
 
  沒有袖風,清雲觀雲手的威力,頓時弱了一大半。
 
  寧缺挾著浩然氣的右拳,摧枯拉朽一般突破她的左手雲勢,威力稍弱,卻依然有去無回地重重擊在她的左胸上。
 
  拳頭落在她的胸上,濕泥震飛,露出白皙的膚色,彈嫩豐盈的乳肉,驟然被壓扁如紙邊緣滲出血絲數根肋骨喀喇斷裂!
 
  葉紅魚發出一聲憤怒痛苦的嘯聲,插在寧缺胸口血洞裡的手指劍意更盛,不停向著更深處插去鮮血從她的手指邊緣擠了出來。
 
  寧缺心臟如遭雷擊,臉色驟然蒼白,身體裡的力量快要消失殆盡,抬起左手死死握住葉紅魚的右手腕,右拳鬆開變擊為握,狠狠抓著她的胸部,把她往自已的懷里拉,然後一低頭咬到她滿是泥水的脖頸上!
 
  微顯腥臭的沼澤積水味道之後,是微腥卻有些甜的血的味道。
 
  此時葉紅魚的左手隨風而落,快要落到他的頭頂。
 
  一旦落下,他便會死去。
 
  葉紅魚頸間傳來清晰地被撕咬的感覺,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已的血水正在被吸走,她想起了數年前在魔宗山門裡的遭遇,臉色驟然間變得極度蒼白,被壓抑了很多年的恐懼,從眼眸最深處生出,然後佔據了她的身心。
 
  伴隨著頸間的痛苦,是識海的渙散以及身體的虛弱,她終於確信寧缺不是用這種方式在嚇自已,而是真的會這種邪惡的魔宗功法。
 
  然而她眸裡的恐懼,忽然變成了絕對的寧靜,明亮有如寶石。
 
  此時葉紅魚的右手手指插在寧缺胸間,距離他的心臟只有半寸的距離,右手落在他的頭頂,似在撫摸,寧缺的右手死死抓著她的左胸,似動情無比,頭貼著她的脖頸,似在親吻,畫面很親密,與冥王很親密。
 
  寧缺能夠感受到她身上氣息的變化,以為這個可怕的女人,又像當年那樣,毫不猶豫決定強行墮境,也要換來自已的生機和對方的死亡。
 
  所以他停止吸血,聲音微啞含混不清說道:「我不是蓮生,以墮境為代價殺死我,沒有必要,不要再打了好不好?」
 
  葉紅魚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漠然說道:「你居然學會了饕餮,我更沒有讓你活下去的道理。」
 
  寧缺想起紅蓮寺前那場秋葉,想起自已學會饕餮的過程,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喃喃說道:「但我從來沒用過。」
 
  然後他的嘴唇緩緩離開她的頸,直起身體。
 
  葉紅魚的手指緩緩離開他的心臟。
 
  寧缺疲憊地向後倒在沼澤裡,向後挪了半丈的距離,看著她說道:「我承認自已確實不是你的對手,等我休息會再來打過。」
 
  他的唇間有泥水,有血水,還有一絲極細的金線。
 
  葉紅魚看著他說道:「如果你先前繼續咬下去,你已經死了。
 
  她手指微動,寧缺唇上那根金線飛落地面,嗤的一聲深入地面不見。
 
  寧缺這時候才注意到,葉紅魚身上的那些傷口裡,有很多處都能隱隱看到金線,不由震驚無比,問道:「這是什麼?」
 
  葉紅魚說道:「當年從荒原回來之後,我在身體裡埋了七十二根金線,每根金線都是一道劍,如果還有誰想在我的身上啃塊肉走,他一定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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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2 20:19: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三十四章 橫行沼澤的嘎嘎

   金線很細,很韌,要埋進人的身體裡,只有一種方法,那便是用針生生縫進去,那個過程想必非常痛苦,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誰會這般自虐?

    寧缺看著葉紅魚,說道:「看來西陵神殿果然真的重新接納了隆慶。」

    葉紅魚說道:「這和隆慶又有什麼關係?」

    寧缺說道:「只有隆慶知道我會饕餮,你才會在自已身上埋金錢。」

    「隆慶知道你會饕餮?他沒有告訴神殿。」

    葉紅魚微微皺眉說道:「我說過,埋金錢是幾年前從荒原回來後便做的事情。」

    寧缺有些吃驚,說道:「那時候蓮生已經死了,你為什麼還要承受這麼多痛苦,把金錢埋在身體裡?」

    葉紅魚說道:「因為我時刻準備著有人想要吃掉我。」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你真是個瘋子。」

    他向後方又挪了一段距離,確認胸口的血水漸凝,鬆開手掌,重新握住刀柄。葉紅魚用泥糊住肩頸處的血口,然後平靜抬起頭來。

    二人的目光在昏暗的沼澤裡再次相遇,都讀懂了對方眼神裡的意思。

    哪怕是再強悍無畏的戰士,像他們二人先前那般距離死亡如此之近後,必然會沉浸在強烈的恐懼和對活著的眷戀中,本能裡產生避開對方避開死亡的念頭,至少也需要休息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再次提起勇氣戰鬥。

    但寧缺和葉紅魚並不如此,他知道葉紅魚不會讓自已和桑桑活著離開,葉紅魚知道他肯定不會束手就擒,所以愈發血腥激烈的戰鬥馬上便要打響。

    葉紅魚忽然望向自已身前。

    她60xs的雙腳,踩在泥濘的水澤裡,潔白如玉的腳指上塗著紅紅的色,此時被泥水泡著有些發白,而此時那些泥水正在輕顫,不停地洗著紅指甲。

    她腳下踩著一片濕滑的苔蘚。苔蘚此時也在震動,磨的她的掌心有些發癢,有些發酥,感覺就像是被人用羽毛在輕輕撓動。

    寧缺也感覺到了大地的輕微震動,微感疑惑,望向沼澤西方,那邊依然被水霧籠罩,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任何事物。

    大地的震動漸漸加劇。沼澤裡的淺水開始生出圈圈漣漪,然後開始跳躍起舞,渾濁的泥水。似穿著灰衣的舞女,不停躍起,然後落下。

    沼澤表面的苔蘚下。忽然出現一道拱起,從西方的水霧邊緣,一直延伸到他們身前,嗖嗖黑影亂竄,原來是只光滑的細水豚。

    緊接著,苔鮮濕原下出現了數十道甚至更多的拱起,無數隻細水豚緊緊地貼著沼澤地面,驚恐地向東方逃竄,似乎它們的身後有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然而奇怪的是,沒有一隻細水豚嘗試著向沼澤深處的爛泥底鑽去。

    任何東西多了都會顯得很可怕,更何況是覆著油毛爛泥、極為難看的傢伙成群結隊而來,更是令人心裡發毛。寧缺和葉紅魚雖然不會怕這些有毒的水豚,卻是下意識裡向後退了數步,給它們讓開了一條通道。

    沼澤地表的震動越來越厲害,苔蘚不停地翻捲。泥水不停地跳躍,爛泥漿子如鼓上的雨水一般,就沒有安歇的時候。

    當數百條細水豚驚恐地穿過之後,又有更多的野獸從西方的大霧裡狂奔而出,向著東方逃去。最恐怖的畫面,當屬那至少有數萬隻的泥鼠。吱吱叫著漫野而去的場景,寧缺甚至還在逃亡的獸群裡,看到了兩隻雪原巨狼!

    雪原巨狼生活在極北寒域,乃是寒地的霸王,隨著熱海漸凍,荒人南下,它們也跟著南下,這兩年成為荒原深處最恐怖的凶獸,威名甚至已經傳到了中原。

    然而此時這兩頭巨狼的雪色毛皮上儘是泥點,背上還有數道極恐怖的撕咬傷痕,神情顯得異常疲憊膽怯,哪裡還有傳聞中的可怕感覺?

    逃亡的獸群數量越來越多,把沒有被霧遮掩住的這片沼澤地表全部覆蓋。

    葉紅魚是裁決大神官,寧缺也是強者,但面對著如此數量的逃亡獸群,面對著自然之怒,亦是不敢輕舉妄動。

    最開始數百隻細水豚出現,他們二人便分別向後退了數步,然後便被迫著一直不停地後退,於是二人之間的距離變得越來越遠。

    他們同時望向西方被大霧籠罩的沼澤,神情漸趨凝重,默然想著,沼澤裡怎麼會出現這麼多野獸,而能把這麼多野獸嚇的集隊逃亡的又是什麼東西,那片深重的大霧裡,究竟隱藏著怎樣的凶險,難道是傳說上的上古荒獸?

    大地震動,蹄聲如雷,沼澤西方的大霧驟然一亂,一道灰影從霧中縱躍而出,然後重重落在地面上,蹄下濺起一蓬爛泥。

    出乎寧缺和葉紅魚意料,從霧裡躍出來的,不是什麼上古荒獸,也不是哪位隱居沼澤的前輩修行者,而是一匹灰色的馬。

    那匹灰馬身姿矯捷,神駿異常,長長的鬢毛的頸間飛舞,奔跑在酥軟泥濘的沼澤地面上,直如一道灰影,瀟灑至極,明顯是野馬。

    然而即便是再神駿的野馬,也不可能把數百隻細水豚、數萬隻泥鼠,還有那麼多的凶獸,嚇得驚慌失措,四處逃亡才對。

    就在這時,一道白影又從霧中縱躍而出,那是一匹同樣神駿的白色母馬,然後緊接著,數十隻數百隻甚至成千上萬隻野馬從霧中奔湧而出!

    蹄聲如雷,在無數隻馬蹄的踩踏下,整片沼澤彷彿都在震動搖晃,馬嘶如吼,地上的苔蘚彷彿被巨風吹過,偃地不敢起,馬影密集如荒原上的風沙,瞬息間把西方的大霧沖成絲縷,甚至把厚霧挾捲著,向這邊衝了過來!

    大唐盛產騎兵,然而寧缺這輩子都沒有看見過這麼多馬,葉紅魚更是沒有見過,如此聲勢的馬群衝刺,讓他們都感到了驚恐,終於明白為什麼先前那些獸群逃的那般悽惶慘淡,急忙向後退去,替馬群讓道。

    寧缺退而轉身。拚命地向著後方奔跑,躍進水潭,快速跑到岸邊,扶著桑桑進了馬車,然後重重一掌,把正處於極度惘然狀態下的大黑馬拍醒,催促它拖著車廂,跟著野馬群向著東方逃去。此時正是離開的大好機會。他怎能錯過?

    ……

    ……

    野馬群暴烈過境,霧卷雲動大地不安,葉紅魚找到沼澤邊一株枯死多年的樹。站在梢頭,看著身前霧中不停閃掠而過的馬影。

    大霧被野馬群帶著來到這裡,她的視線被阻。只能看到樹前一片地帶,各色野馬就在她眼前高速奔過,竟沒有絲毫中斷,霧中馬嘶連連。

    葉紅魚的臉色有些蒼白,這個野馬群何止成千上萬,只怕人間所有國度的騎兵加起來,也沒有這個野馬群的數量多。

    如此多的野馬,怎樣在沼澤裡生存下來的?它們從哪裡尋找食物?為什麼它們可以在凶險的沼澤裡奔馳,而不擔心被吞噬?

    有很多無法解釋的問題。沼澤裡的大霧,就像是問題上的層層外衣,讓她完全無法觸摸到真相,心情變得有些沉重。

    過了很久,大霧逐漸安寧,馬蹄聲逐漸遠去,霧深處。傳來零亂蹄聲,可能是落單的馬,又響起幾聲難聽嘎嘎嘎嘎,像是黑色烏鴉。

    葉紅魚神情驟凜,從震撼的情緒中清醒過來。跳下死樹,向著水潭方向疾掠。然而當她穿過水潭,來到岸邊時,黑色馬車早已不見。

    潭畔的地面上,擱著一套衣裙。

    葉紅魚看著那套衣裙,沉默不語,知道這是寧缺和桑桑留給自已的。

    ……

    ……

    黑色馬車混在野馬群裡,衝進濃重的厚霧,向著東方狂奔。

    車廂外馬嘶聲聲,蹄聲密集,甚至令人的耳朵有些刺痛。

    雖然藉由野馬群的掩護,擺脫了葉紅魚,但寧缺的心情依然十分緊張,甚至更為緊張,因為他知道野馬的性情都很暴戾,尤其是這樣規模的野馬群,在荒原上都可以稱王稱霸,先前趕得那些巨狼水豚狼狽不堪,如果野馬群不肯接納大黑馬,尤其是不肯接納馬車,那麼情況便會變得非常危險。

    幸運的是,野馬群確認大黑馬是同類,並且有資格與它們一道前進後,並沒有向他們發起攻擊,只是近處的十幾隻野馬,一面奔跑,一面打量著車廂,甚至有只年輕公馬好奇地把頭湊到窗口,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馬車。

    當野馬群出現的時候,大黑馬非常不安,因為就連它也沒有看見過這麼多強大的同類,尤其是在沼澤這種地理環境裡,所以當匯入野馬群後,它表現的極為老實低調,然而當它發現自已的速度依然要比野馬群更快,自信心與驕傲得瑟的情緒,重新回到了它的身體裡,馬首昂的越來越高,噴鼻打的越來越響,當那只年輕公馬試圖把頭探進車窗裡,它極為不悅地嘶鳴了一聲。

    那只年輕公馬有些不滿地回了一聲嘶鳴,寧缺心驚膽跳,恨不得一腳把大黑馬給踹飛,好在那只年輕公馬除了對吼之外,沒有別的舉動。

    黑色馬車混在野馬群裡,向著沼澤東面奔馳,這一跑便跑了整整一天一夜,中途馬群只休息了兩次,寧缺本想離開,但車廂四周儘是黑壓壓的馬群,根本不可能擠出去,而且他還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野馬群在沼澤裡奔行,竟似能夠找到傳說中的那條實道,所以不會遇到任何危險。

    既然野馬群沒有敵意,還能更快穿過沼澤,寧缺當然願意隨它們一道走。

    第二天清晨時分,野馬群終於奔出了沼澤,來到了荒原之上。

    晨光之下,青草漸生。

    黑色馬車出霧,便看見如斯美景。

    寧缺心情驟然輕鬆,忽聽著身後霧裡傳來嘎嘎的叫聲,心想這些黑色烏鴉真是陰魂不散,惱火斥道:「閉嘴!」

    嘎嘎聲依然在霧裡響起,而且顯得極為不滿。

    寧缺回頭望去。

    霧氣漸分,走出來了八匹神駿異常的馬。

    這八匹馬拖著一道輦。

    輦上坐著一隻黑驢。

    先前不是烏鴉在叫,是它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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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三十五章 黑驢,無人敢騎

    八匹馬都很神駿,其中隨便一匹出現在人間,至少也是當年左帳王庭單于贈給花癡那匹白馬的水準,這樣八匹馬拉一道輦,可以想見那輦該是怎樣的華貴。

    然而事實上那輦很破爛,兩側的破洞不知道被誰弄了幾根枯木擋著,便算是修補成功,輦上的繡墊早已腐爛,怎麼看都像是從垃圾堆裡揀出來的。

    不過這並不是重點,輦上的那隻驢才是重點。那驢身量不大,通體黑色,只有嘴週一片雪白,懶洋洋地躺在輦上,四蹄像木棒般傻乎乎地對著天空杵著。

    輦上一筐澄黃色的果子,認不出來是什麼來歷,黑驢嘴裡正嚼著一個,聽清脆迸漿的聲音,應該富含漿汁。

    荒無人煙的沼澤裡,居然有成千上萬、甚至更多野馬組成的馬群,這本來就已經是件非常令人震驚的事情,然而號令這個野馬群的竟然是隻驢子,而且這驢子像人一樣坐在輦上,懶散地吃著水果,任誰來看,都會覺得它是只妖怪。

    寧缺知道這只黑驢不是妖怪,因為他在書院後山裡見慣了這種作派,無論是老黃牛、大白鵝還是自家的大黑馬,都是這般,假設說輦上的黑驢真是嬌怪,那麼他也算是和妖怪們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在看到輦上那只黑驢第一眼時,他便猜到了這只黑驢的來歷。

    在書院後山,在紅袖招頂樓,在大明湖底,從二師兄處,從簡姨處。從很多人處,每當他聽到小師叔的故事時,總能聽人提起那隻小黑驢。

    聽的多了自然便熟了,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小黑驢,心裡卻一直有它的位置,哪裡會有什麼害怕,只有抑之不住的激動,跳下馬車衝向那道破輦。

    來到輦前。寧缺才注意到黑驢身上的皮毛並不如何光滑,有些地方已經脫落,看著斑禿有些難看,不禁怔住,然後無由生出感傷。

    數十年前,小師叔騎著小黑驢離開書院,進入長安,然後騎著黑驢行走世間。上爛柯寺,入荒原赴魔宗山門,那隻小黑驢不知看到了修行界多少傳奇故事的發生,然而數十年後,小黑驢雖然不可思議地還活著,終究竟還是老了。

    現在它已經不是小黑驢,是頭老黑驢。

    數隻強壯的野馬,從輦後繞了過來,攔在寧缺身前,遮住了他的視線。

    寧缺跳了起來。對著輦上揮手喊道:「我是書院的!我是書院的!」

    老黑驢靠著輦背,美滋滋地嚼著果子,神態懶散,根本不予理會。

    寧缺心想即便它能聽得懂人話,也不可能相信隨便喊兩句,便讓它相信自已是書院中人,不由覺得自已很是愚蠢。

    心意微動,他體內深處那顆懸浮著的晶瑩液體緩緩旋轉,純正至極的浩然氣,緩緩灌注到他手臂內。然後順著手指向空中散去。

    一道極堅定強大的氣息,頓時出現在破輦旁。

    黑驢繼續嚼食果子,依然沒有理會寧缺,微諷想著,如果不是早就發現你是書院弟子,我費這功夫救你做甚?連這都想不明白,居然像個白癡一樣拿浩然氣來作表演。真是丟人,看來書院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寧缺不明白黑驢為什麼沒有反應,但看懂了它臉上的嘲弄神情。感慨想著,果然不愧是小師叔的驢,居然驕傲得瑟到了這種境界。

    大黑馬瞪圓眼睛看著破輦的方向。

    它在書院後山裡與老黃牛等廝混了很長一段時間,哪有不知道黑驢的道理,此時看著寧缺的神情,便猜到了此驢便是彼驢,不由很是震驚,又無來由地不安害怕,思來想去,終究還是鼓足勇氣,走了過來。

    那八匹神駿異常的野馬,看見它低頭走來的模樣,覺得這傢伙實在是太過鬼鬼祟祟,莊肅嘶鳴數聲,極為嚴肅地發出警告。

    大黑馬被這嚴肅的嘶鳴嚇的前腿一軟,險些跪了下去。

    黑驢不願意搭理寧缺,卻明顯對大黑馬有些興緻,嘎嘎叫了兩聲,示意八匹馬這是自已的子侄輩,讓它過來。

    大黑馬顫著腿,艱難無比地挪到輦前,謙恭至極又小心翼翼地把馬頭伸進輦中,在黑驢滾圓的肚皮上輕輕蹭了蹭,又伸出舌頭舔了舔。

    在書院後山,它被那頭叫木魚的大白鵝欺負的不善,心想白鵝只不過是師兄,這驢要算是師叔,指不定要怎麼收拾自已,得趕緊討好。

    黑驢哼了兩聲,顯得很滿意,很舒服,然後用前蹄有些笨拙地拍了拍身旁的筐子,示意大黑馬自已拿了吃,就像長輩給小孩兒零食。

    大黑馬懂了意思,一陣狂喜,卻不敢多拿,極小意地用嘴叼了一個,然後連連低首表示最誠摯的敬意與感謝,又對那八匹馬搖臀擺尾討好一番,才屁顛屁顛地離開,回到車廂前美美地開始嚼食。

    黑驢看著它那憨蠢無恥的模樣,忍不住搖了搖頭,輕喚一聲有若嘆息,然後又望向寧缺,想著昨日此人在沼澤裡和那個不要臉的道姑打架時的憨蠢無恥模樣,又搖了搖頭,輕喚一聲,顯得很是失望。

    寧缺有些尷尬,心想自已和大黑馬的搭配,比起當年小師叔和小黑驢的搭配來,確實無論從氣質還是實力來說,都顯得有些丟人。

    黑驢嘎嘎叫喚了兩聲,輦前的八匹駿馬抬起頭來,準備離開。

    就在寧缺想要說話的時候,那些停在黑色馬車上的黑色烏鴉,終於忍不住,也跟著嘎嘎叫了起來,顯得很是快活。

    黑驢大怒,心想管你是冥王還是昊天化出來的破鴉,居然敢學我叫喚,實在太不恭敬,憤怒地嘎嘎再叫了兩聲。

    那些黑色烏鴉,本就不是實質存在,寧缺無論用箭還是用符,都無法把它們殺死,但此時聽著黑驢叫,它們頓時覺得昏昏沉沉,驚恐地再也不敢出聲。

    看著漸漸移動的破輦,寧缺跟在輦旁追了兩步,喊道:「難得見面,總得多說兩句吧,我可要算是小師叔的嫡傳弟子,浩然氣現在就我一個人會,按道理,他的遺產都是我的,你要再這樣,我可對你不客氣了。」

    黑驢袒著肚皮,迎著昊天,意態閒適,根本不予理會。

    無視便是最大的羞辱。

    寧缺愈發窘迫,說道:「那以後怎麼找你?」

    黑驢依然還是沒有反應。

    寧缺又道:「難道你不想回書院看看?夫子還活著,老黃牛也還活著,大師兄和二師兄現在可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了,他們應該都很想你。」

    黑驢微顯猶豫,轉頭望向寧缺,沉默片刻後咧唇,露出滿口白牙,就像是在笑一般,然後厲聲一喚,縮回左前腿,用右前腿指向北方。

    正在草甸上休息的野馬群,聽著驢叫,毫不猶豫地抬起頭來,捨棄掉十餘天來吃到的第一口嫩草,集結成群,開始奔跑。

    一時間,煙塵大作,蹄聲如雷,無數匹野馬,覆蓋了整片荒原,開始高速移動,竟是沒有任何混亂,顯得極有紀律,竟如軍隊一般。

    先前寧缺看黑驢收一蹄伸一蹄的模樣,覺得很是滑稽可笑,此時再看著萬馬奔騰的震撼人心的畫面,忽然覺得黑驢就像是一個威嚴不可侵犯的名將,正伸出右手,替麾下的千軍萬馬指引征伐的目標。

    野馬群奔騰而去,煙塵漸漸落下,寧缺站在草甸上,看著遠方天穹下漫山遍野的黑點,看著其間若隱若現的那道破輦,沉默無語。

    過了很久之後,他自言自語說道:「以後再也不吃驢肉火燒了。」

    寧缺隱約想明白,黑驢便是野馬群的首領,這些年來帶領著無數萬匹駿馬,穿行在沼澤的兩端,以及北部的寒原,追逐水草而居。

    任何牧民不能去,騎兵不能抵的地方,便是他們的自由世界,牧民傳說中的實道,或許便這幾十年間,野馬群生生在水草叢生的泥塘裡奇踩踏而成的。

    至於先前他與葉紅魚一場血戰,正在要分出生死,而且極有可能是自已去死的時候,黑驢帶著野馬群恰好通過那處……世間沒有這麼巧和幸運的事情,那自然是黑驢想要救自已,並且帶著自已離開沼澤。

    「只是為什麼是八匹馬拖輦?這有什麼講究?」

    他看著遠處如陰影般移動的野馬群,下意識裡問道。

    桑桑把小臉擱在車窗間,望著遠處掀起衝天煙塵的馬群,說道:「是不是小師叔當年和夫子喝酒行令的時候,最喜歡出八匹馬?」

    「也許吧?」

    寧缺走上馬車,再次回頭望向越來越遠的野馬群,心想小師叔一生都在追尋自由,黑驢現在過的便是這種生活,自已又何必打擾它替它感傷?

    ……

    ……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如今方進春時,青草初生並不高,當風吹過時,青草微微低伏便會瞬間彈起,而草枝站立的時候,也沒有辦法擋住如雲般散在草甸間的羊群。

    黑色馬車離開月輪,穿越泥塘沼澤,終於來到了金帳王庭所在的荒原上。

    金帳王庭是一個被中原諸國都快要遺忘的國度,除了唐人。

    寧缺在渭城從軍,隸屬於大唐北方邊軍,在梳碧湖打柴多年,對金帳王庭,對這片荒原,自然熟悉到了極點。

    黑色馬車都沉默地在人煙稀少的草甸間穿行。

    像朵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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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三十六章 碧湖近了

  金帳王庭所在的荒原,氣候相對較好,水草肥沃牛羊眾多,繁衍生息千年,人口漸密,形成二十幾個大部落,直屬王庭的精銳騎兵便有近十萬之眾,實力十分強大。
 
  除了大唐,沒有任何國家是金帳王庭的對手,也正是因為大唐強硬地把金帳王庭壓在荒原上數百年,中原諸國才會漸漸遺忘金帳王庭的存在,以至於南晉也敢大言不慚自稱天下第二強國。
 
  即便是大唐,對金帳王庭也是打撫結合,並不願意全面開戰,當年大唐公主李漁殿下遠嫁荒原,雖然主要目的是為了避開欽天監那道批諭引發的混亂,也從側面證明在唐人眼中金帳王庭的重要性。
 
  甯缺和金帳王庭的騎兵以及那些騎兵假扮的馬賊,打了很多年交道,他很清楚這片荒原上的蠻人的實力一一除了那些兇悍至極、騎術驚人的騎兵,王庭供養的十餘位大祭司,都有接近甚至達到知命境的修為。
 
  所以雖然知道金帳王庭並不信奉昊天,也沒有冥界入侵的傳說,但當黑色馬車行走在這片荒原上時,他依然保持著極高的警惕。
 
  在沼澤裡與葉紅魚一戰,寧缺受了很重的傷,正在慢慢調養,桑桑動用了神術,吳天神輝損耗不少,體堊內那道陰寒氣息愈發蠢蠢欲動,甚至就連佛法都快要鎮堊壓不住,咳嗽的非常厲害,身體也變得越來越涼。
 
  他很擔心桑桑的身體,也很擔心那些追殺桑桑的人,觀察痕跡與車轍,他確認,已經有很多佛道兩宗的修行者,已經來到了荒原上。
 
  幸運的是,離開沼澤之後的連續數日內,荒原的天空都是烏雲密佈,一直跟隨著桑桑的那片烏雲融入其間,很難被人分辯出來。而荒原初春時,有很多鳥兒自岷山裡和大唐北方數郡裡飛來,黑色烏鴉也不再顯得那般刺眼。
 
  寧缺結了草籐,密密掛在馬車四周,稍作偽裝,又用灰粉巖融水為泥,把大黑馬塗的亂七八糟,藉著上天的恩賜藏匿行蹤,繼續向東潛行。
 
  某日,桑桑感知到後方十餘里外,有修行者追來。
 
  寧缺看前方一片莽莽平野,無法藏身,便把馬車駕到近旁南向一片亂石堆裡,繼續藏匿,如果被人發現,這裡也算是一個很好的伏擊地點。
 
  最先來到這片原野間的,卻不是那些追殺桑桑的修行者,而是一百餘名草原騎兵,看那些騎兵身上穿著的軟甲,隊伍後方的一道輕輦,寧缺的神情微凜,判斷出這隊騎兵應該是直屬王庭的精銳,輕輦上的人極有可能坐是祭司。
 
  片刻後,三名修行者騎馬而至,便在那片亂石堆的北面原野間,與金帳王庭的直屬精銳騎兵相遇,那三名修行者身負道劍,應該是出自道門,只是不知是西陵神殿的神官,還是世間某座道觀裡的客卿。
 
  寧缺聽不見他們說了些什麼,但看三名修行者的姿態神情和那些草原騎兵提韁的姿式,便知道這三名修行者完美地展現出了修行者對普通人的風度,那便是驕傲冷漠與輕蔑,不由沉默無言,心知馬上便是一場戰鬥。
 
  荒原蠻人有三座王庭,其中右帳王庭崇信佛法,侵略性不強,左帳王庭面臨著荒人南下的威脅,所以被迫與中原諸國聯軍多次並肩作戰,唯有金帳王庭本身最強,而且從來不吝於展示自已對中原人的敵意。

  如果說普通人對修行者會產生某種天然的敬畏,這些金帳王庭的騎兵明顯沒有,只聽得一聲嗯哨,數十名騎兵猛蹬馬腹,離開本營,如閃電般向著那三名修行者衝殺而雲,手裡的黃楊硬木弓早已繃緊待射。
 
  那三名道門修行者常年在中原道觀裡修行,深受普通民眾敬畏愛戴,哪裡想過普通人敢向自已出手,頓時白然大怒,一捏劍訣,身後鞘中的道劍倏然而起,隨著荒原上的風淩厲而去,瞬間便刺落一騎。
 
  寧缺看著劍光縱橫,這才知道,這三名修行者竟然都是洞玄境的高手,其中一人甚至已經到了洞玄巔峰,難怪身在荒原,態度依然如此強硬。
 
  看著騎兵隊伍後方那道輕輦,他依然不認為這三名道門強者能夠佔勝這支百騎精銳,要知道這裡是金帳王庭,可不是修行者可以隨意驕傲的中原。
 
  停留在原地的數十名騎兵,首先發箭,羽箭如雨般向那三名修行者襲去,一名修行者召回道劍,在身前布下一道劍幕,擋住絕大多數羽箭,然而緊接著,那些騎兵從馬鞍旁抽出短矛,沉喝發力,再次擲出。
 
  短矛的重量遠遠超過羽箭,數十枝短予破空而至,聲勢顯得頗為驚人。
 
  那名修行者連捏劍決,道劍在空中不停劈砍,卻再也無法像先前抵擋羽箭那樣,輕而易舉地把這些短矛砍落,甚至道劍被擊打的顫抖不安。
 
  十餘聲悶響,堅硬地短矛插進荒原地面。
 
  其中有一根插進一名修行者騎著的馬腹間,那馬一聲慘嘶,痛苦地亂跳,頓時把那名修行者掀了下來。
 
  騎兵首領一聲厲喝,留在原地的數十名騎兵也加入到了衝鋒的隊伍,最開始衝鋒而去的數十名騎兵速度奇快,已經到了三名修行者的身前。
 
  那三名道門強者神情驟凜,念力疾出,一時間只見劍光縱橫,不停有騎兵墮馬,或是戰馬慘嘶倒下,但道劍的威力終究有限,甚至有時只能在皮甲上切開一道小口,而且很多騎兵藏身馬腹,便是飛劍也難刺中。
 
  數十丈的距離看似極長,對金帳王庭的騎兵來說卻很短,數次呼吸的時間,百餘騎兵像數道浪花一般湧了過來,瞬間把那三名修行者淹沒。
 
  只聽得唰唰數聲乾淨俐落的刀聲,鮮血橫飛,王庭騎兵提韁散開,場中央那三名道門強者倒在地上,已經變成了屍體。
 
  那名洞玄巔峰強者,渾身是血躺在新草之間,雙手各握著一樣物事,右手握著的是他保命的手段,左手握著的是個煙花傳訊裝置。按照約定,如果他看到寧缺和冥王之女,便要把這個裝置打開,通知大部隊。
 
  然而無論是保命的手段還是煙花傳訊,他都來不及打開,便被這些像狼群般的王庭騎兵殺死可以想像這一切發生的多麼快。
 
  王庭騎兵打掃戰場,然後快速離開,看馬背上馱著的屍體數量,大概只有十餘人死在那三名修行者的飛劍之下。
 
  荒原上的一場偶遇,變成了突如其來的戰鬥,三名洞玄境修行者,面對百餘名王庭騎兵,竟顯得沒有任何抵抗能力,便被乾淨利落地殺死。
 
  黑色馬車出了亂石堆,折向南行,寧缺想著先前那場突然開始突然結束的血腥戰鬥,沉默思考片刻後,再次確認了一個觀點。
 
  非武道修行者,如果沒有入魔,或是晉入知命,永遠不是軍隊的對手。
 
  這個結論與世間大多數普通百姓的印象截然不同,卻是事實,因為修行者都有一個無法解決的弱點,那便是他們的身體。
 
  修行者的身體和普通人的身體一樣弱小,晉入知命境也是如此,無論是羽箭還是彎刀,都能輕易地收割他們的生命,更不要說兩軍對陣時的萬箭齊發,或是攻城找時那些恐怖的投石車和弩車。
 
  更重要的是,修行者用天地元氣操控本命飛劍,飛劍的殺傷範圍受到念力程度的限制,絕大多數飛劍,都無法超出羽箭的射程。
 
  而且飛劍想要破開各種盔甲,便需要打磨的極為鋒利,又偏偏不能太薄以免破甲之後自身損傷,所以鑄造起來極為困難。

  這正是為什麼普通的修行者根本不敢與國家對抗,還要替各國朝廷服務,這也正是為什麼傳統觀念裡,劍師的身邊總要有一位武者近侍。
 
  寧缺在渭城從軍的時候,基本上沒有見過修行者,更沒有與修行者戰鬥過,只是記得馬將軍喝多後講當年沙場之上的故事時的神情。
 
  馬將軍的態度很輕蔑,他認為修行者單獨很強,但在戰場上沒什麼大用,所以對於今天這場修行者與軍隊的戰鬥的結果,他並不覺得意外。
 
  但戰鬥的過程讓他有些意外--那輛輕輦裡的王庭祭司,始終沒有出手,騎兵們便簡單俐落地完成了戰鬥,把那三名修行者變成了死屍。
 
  金帳王庭的精銳騎兵果然還是那麼強大,甚至顯得比前些年更加強大。他看著車窗外漸漸變得有些眼熟的風景,神情略顯沉重。
 
  英武神勇的前任金帳單于——李漁的男人,小蠻的父親——英年早逝並不見得是件好事,他的弟弟接任了單于之位,如今看來於擁有不下於其兄長的智慧與才幹,而傳聞說此人擁有更多的野心。
 
  寧缺是唐人,更是一位駐守邊疆多年的大唐軍人,此時雖然是在帶著桑桑逃亡,依然難以自抑地開始擔心大唐北疆的局勢。
 
  桑桑看著窗外的荒原風景,小臉被吹的微紅,說道:「看著有些眼熟,以前我們是不是來過這裡?」
 
  寧缺向窗外看了一眼,說道:「我以前帶你來過一次,再往南走,就是梳碧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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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三十七章 回到梳碧湖的砍柴人

    梳碧湖近了,渭城還會遠嗎?

    馬車裡很安靜,桑桑看了寧缺一眼。寧缺沒有做出回應,在白塔寺裡做了決定,他如今連書院都不回,去渭城做什麼?

    梳碧湖在大唐邊境七城寨和金帳王庭之間,是荒原上比較少見的淡水湖,岩石材質的湖底,經過無數年的蝕化後,向著西向延伸出幾道口子,和長形的湖身相連,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梳子,所以才得了此名。

    商隊經常在湖畔停留,於是馬賊也經常在此出現,鮮血與金錢的戰鬥持續了很多年,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商隊漸漸被迫選擇更偏遠難行的路線,而梳碧湖則變成了馬賊群的聚集地和藏匿所。

    傍晚時分,黑色馬車來到梳碧湖外圍,被雲層覆蓋的天空,遮住了絕大多數陽光,天色早已晦暗如夜,遠遠能夠看到湖畔已經燃起火堆,隱隱能夠聽到歌聲,甚至還能聞到烤肉和烈酒的香味。

    車輪碾壓著湖畔巖山密林裡的土質簡易道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非常順利地避過馬賊留下的暗哨,來到湖邊,對於無數次來到這裡、對梳碧湖像家一樣熟悉的寧缺來說,輕車熟路四個字是非常準確的形容。

    湖畔有十餘處篝火堆,篝火堆依著遠近距離不同分作三處,數百名馬賊圍著火堆正在吃肉喝酒,應該屬於三方的勢力。

    荒原上的馬賊是最冷血狡詐的生物,極度貪婪,從來不會相信任何外人,尤其是同行,如果這些馬賊們在荒原上相遇,說不定早就已經互相廝殺起來。但在梳碧湖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因為這是規矩。

    每堆篝火底部都有一根極粗的木柴,發著劈啪的輕響,火苗像巨人的舌頭不停地舔噬著翻滾中的烤羊。烤羊滴下的油脂就像是那個無形巨人的口水。

    歌聲酒令還有女人的嬌媚輕呼,迴蕩在梳碧湖畔,馬賊們喝酒玩著女人。顯得極為快活,但刀箭離自已的身邊都很近,隨時可以拿起。

    馬賊的彎刀一般都沒有插在鞘裡,火光的映照下,可以看到斑駁的血痕,有的還很鮮艷,想來不久之前有商隊或是落單的巡騎,慘死在刀下。

    這幾年馬賊們過的很幸福,金帳王庭和大唐之間對峙日久。雙方都很小心謹慎,所以很少會有大部隊進入荒原清剿,馬賊面臨的壓力頓時小了很多。尤其是那廝走後。馬賊們更是覺得生活無比美好,盼望著一直這樣美好下去。

    越是幸福越要珍惜。馬賊也懂這個道理,所以馬賊群之間的自相殘殺少了,警惕性沒有任何降低,所以當黑色馬車出現在湖畔,頓時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輛孤伶伶的馬車,出現在梳碧湖,出現在三百名最殘忍的馬賊面前,就像是一隻小白兔走進餓了無數天的狼群。

    然而馬賊們沒有怪叫著衝上去,反而顯得有些警惕,三名馬賊群的首領隔著火堆互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不安。

    梳碧湖早已出名,所以無論商隊還是旅客,都不會選擇在這裡留宿,這輛黑色馬車自荒原裡來,敢於單獨上路,甚至敢來這裡,是件很詭異的事情。

    一名馬賊首領看著黑色馬車,聲音微啞說道:「不知是何方貴客,居然會來我們這些窮苦人的破家陋捨,還請出來相見。」

    回答這名首領的是一枝羽箭,只聽得嗖的一聲,一枝羽箭準確地射進他的眉心,鑽出一道血洞,首領瞪圓雙眼,就這樣倒地而死。

    篝火旁的馬賊們一片嘩然,紛紛推開懷裡的女人,握著刀站了起來,尤其是那名首領麾下的數十名馬賊,更是厲聲呼喊著,向馬車衝了過去。

    嗖嗖嗖嗖,箭聲不絕,在極短的時間內,七八名衝在最前方的馬賊,眉心都多了一根羽箭,就像被砍倒的樹般,不停倒下,重重砸到地面上。

    寧缺背著箭匣走下馬車,手裡拿著黃楊硬木弓,看著那些被震懾住的馬賊,說道:「梳碧湖什麼時候又變成你們的地方?」

    夜色暗淡,篝火在風中飄搖,昏黃的光線,落在他的黑色院服上,也落在他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把他的眉眼照的非常清楚。

    梳碧湖是荒原馬賊的老窩,就算是大唐邊軍,也必須要編組大隊才敢前來,然而這個人居然說梳碧湖是他的家?

    一名馬賊首領看著他的面容,眉頭漸漸皺起,皺的越來越緊,似乎在回憶什麼往整個,忽然間,他的臉色驟然蒼白,想起幾年前那片黯淡無光、風雨飄搖、慘不忍憶的時光,轉身便向自已的座騎跑去。

    一路奔跑,一路拚命地踢打那些仍然在發呆的下屬,他顫著聲音吼道:「都他媽瞎了,趕緊起來,都跟著我滾!」

    篝火堆畔的馬賊們,不明白首領為什麼忽然變成這樣,心想那人雖然箭術精妙,但畢竟只有一個人,難道還能把三百多名馬賊全部殺光?大哥平日裡最是勇敢狠辣,今天怎麼卻變的比娘們還要膽小?

    另外一名馬賊首領此時也想了起來,看著那輛黑色馬車旁的年輕男子,臉色蒼白,厲聲喊道:「快走,砍柴人回來了!」

    梳碧湖畔陷入一片死寂,馬賊們臉上的神情變得極為怪異,世界彷彿凝結,然後下一刻,隨著一聲淒厲到極點的尖叫,馬賊們醒過神來,四散而逃。

    「打柴人!是渭城那個打柴人!」

    「砍柴人!」

    ……

    ……

    在梳碧湖沒有文字的歷史裡,最出名的人物,不是傳說中把萬兩黃金藏在湖底的前代馬賊大首領,而是渭城的一名唐軍少年。

    唐軍把清剿馬賊,或是冒充馬賊搶劫馬賊的活動,稱為打柴,執行此項活動的,必然是最優秀的精銳騎兵。一般都叫做打柴人。或砍柴人。

    而自從渭城那名唐軍少年加入打柴隊伍之後,荒原馬賊們口中的打柴人,便成了單指那名少年。這便是馬賊們口口相傳的梳碧湖砍柴人。

    那名唐軍少年搶的銀子不是最多,殺的馬賊也不是最多,但絕對是梳碧湖馬賊們最恐懼的對象。那些慘淡的時光,直到今天仍然是他們回憶裡的傷痛。

    直到那名唐軍少年離開渭城,去往長安城,梳碧湖的馬賊們才回覆了勇氣,重新收穫了迎風揮刀的快感和幸福的生活。

    梳碧湖砍柴人,是所有馬賊的惡夢,沒有馬賊不害怕他。

    當長安城的消息傳到荒原,馬賊們知道他居然成為了書院二層樓的學生,成了大唐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下屬。那份恐懼甚至是有些畸形的仰慕情結,頓時攀升到了頂峰,但同時他們以為那人已經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不可能再回到梳碧湖與自已這些相對低賤的馬賊打交道。所以也放心了不少。

    然而今夜,砍柴人重新回到了梳碧湖。

    ……

    ……

    梳碧湖畔響起無數聲尖叫。女人在尖叫,平日裡冷血殘忍的馬賊們也像女人一樣在尖叫,篝火堆旁一片混亂,馬蹄急促,極短的時間之內,數百名馬賊便帶著他們的女人像風一般離開,湖畔變得無比安靜。

    在這個過程裡,沒有一名馬賊敢於嘗試攻擊寧缺,甚至沒有人敢向他所在的位置看一眼,顯得驚恐無比,甚至感覺有些荒唐可笑。

    寧缺把黃楊硬木弓背到肩上,拉著韁繩,把黑色馬車牽到湖畔一處篝火堆旁,然後把桑桑從車上扶了下來,讓她在馬賊遺落的毛氈上坐好。

    篝火上的烤羊還在滴著油脂,散著誘人的香味。

    寧缺不會與馬賊客氣,拿出鋒利的小刀,挑著最好的部位,割了三大盤肉,又去旁邊的篝火堆旁拎了兩皮囊未開封的烈酒,遞給桑桑。

    桑桑小口吃肉,大口喝酒,寧缺大口吃肉,小口喝酒,不一會時間,便把盤子裡的烤肉吃完,囊中的酒飲酒。

    寧缺轉頭望向多年未見的梳碧湖。

    桑桑看著他的側臉,說道:「不怕馬賊把我們的行蹤洩露出去?」

    「梳碧湖南便是大唐的勢力範圍,無論是金帳還是佛道兩宗,都不敢隨意入境,就算要殺我們,也應該是唐人來殺。」

    寧缺忽然注意到,湖畔有堆焦木,焦木四周圍著一圈石頭,上方擱著一整隻羊腿,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祭臺,卻不知道是拜祭什麼神。

    在他的記憶裡,無論是金帳王庭的蠻人還是馬賊,都沒有這種祭拜儀式。

    遠處一卒篝火堆旁,有名馬賊醉到不省人事,被同伴無情地拋棄,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寧缺走過去把他扔進冰冷的湖水。

    ……

    ……

    被冰冷湖水一激,那名馬賊頓時清醒過來。寧缺沒有費什麼功夫,便打聽到自已想要知道的一些事情,比如渭城如今的情形,比如金帳王庭的近況,也知道了湖邊那座簡易祭臺是最近幾年在荒原上興起的一種宗教。

    那個宗教祭拜的神,叫做長生天。

    寧缺沒有聽過長生天這個名字,也沒有聽過這個宗教,沉默思考片刻後,決定不再去想,抽出朴刀砍下這名馬賊的腦袋。

    他揮刀斬首的動作很流暢,就像是重複過無數遍,事實上,這個動作他確實做過太多次,所以更像是一種習慣。

    在砍掉那名馬賊腦袋後,寧缺才醒過神來,自已現在已經不是大唐軍人,也不是梳碧湖的砍柴人,沒有必要把這個人殺死。

    不過殺便殺了,他不會有任何負疚的情緒。

    所有馬賊的手上都有無辜者的鮮血,都該死,先前他放那三百名馬賊離開,是歷為他現在很疲憊,沒有心情,而且確實很難把對方全部殺死。

    這名馬賊既然敢在梳碧湖喝到爛醉,那麼便死吧。

    就當作是砍柴人對梳碧湖的祭拜,或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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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三十八章 渭城醉

    寧缺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梳碧湖畔一片漆黑,他把剩的羊肉倒進身前篝火的灰燼裡,抱著桑桑走回車廂,然後讓大黑馬啟動向南行去。

    黑色馬車的速度不再像前些天那般快,凌晨未至時出發,快要近正午的時候,才來到梳碧湖南方的那座土城外圍。

    桑桑早已醒來,一直靠著車窗,看著那些越來越熟悉的風景,沒有說話,直到看到遠方那座黃土圍成的邊城,神情才微有變化。

    寧缺看著遠處那座小城,說道:「多看兩眼,以後我們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二人自幼在岷山裡的生活充滿了冷酷血腥背叛,直到來到渭城從軍,才終於擁有了相對安寧的生活,第一次品嚐到人間原來也有溫暖,在這座邊城裡,他們生活了很多年,擁有自已的家還有很多債。

    渭城才是他們真正的故鄉。

    ……

    ……

    馬士襄在渭城任裨將已有多年,因為沒有家世背景,大唐與金帳之間又沒有什麼大的戰爭,軍功積攢極難,所以始終沒能陞官。

    再過一年,他便要離開邊軍榮休,回到瑯玡郡的家鄉,對此他很滿意,因為這些年積攢了不少銀兩,唯一遺憾的便是近幾年打柴的錢少了很多。

    自從那個傢伙帶著他的侍女離開渭城之後,渭城的氣運似乎也變差了,荒原上金帳王庭對大唐邊境的壓力漸漸增大,雖然金帳王庭依然不敢犯境,但那些大部落的騎兵,經常冒充馬賊,襲擊去往賀蘭城的後勤馬隊,令包括渭城在內的七城寨甚至是整個北方邊軍都感到不勝其煩。

    現在令馬士襄更加煩惱的是另一件事情,他看著漸漸向渭城上空飄來的那片烏雲,花白的頭髮微微微顫抖,心想怎麼才能應付城裡那些大人物?

    如今的渭城裡,除了數百名經驗豐富的騎兵。前些天還來了很多大人物,帝國軍部的兩名真正的將軍帶著數十名弩手、天樞處的十餘名官員,還有欽天監的三位大人,都因為某個原因,來到了這座不起眼的邊城。

    據說七城寨裡別的幾座邊塞情況也差不多,只不過渭城明顯是長安城裡大人物們監視的重點,那十餘名天樞處官員裡竟有好幾位南門觀強者。

    長安城裡的強力衙門,似乎把所有的力量都抽調到了過來。極為直接地接管了邊境的管轄權。令人吃驚的是,北大營對此竟是沒有做出任何激烈的反應。

    世間沒有能夠絕對保守的秘密,這些人來到渭城的原因。前兩天便已經流傳開來,渭城裡的人們很是震驚,然而也不得不接受。因為他們都看到了西陵神殿頒下的誥令,知道那件事情是真的。

    隨著那片烏雲越來越近,馬士襄的心情越來越沉重,他不知道自已應該做些什麼,又能做些什麼,當那名軍部大員發佈軍令時,竟惘然地沒有聽到。

    「馬將軍,你有沒有聽到我的話?馬上帶領騎兵出城,趕至那片雲層。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那輛黑色馬車給我攔在外面!」

    軍部大員沉聲喝道。

    馬士襄心情微安,請示道:「只需要驅趕?」

    一名神情陰沉的南門觀道人說道:「如果有機會能夠誅殺冥王之女,當然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到時候讓你的下屬見機行事,配合我們。」

    ……

    ……

    數百邊騎出渭城,有數輛馬車夾雜其間。最前方馬上的馬士襄很沉默,渭城的騎兵們也很沉默,隊伍便在沉默而壓抑的氣氛中,來到一片地勢稍高的草甸上。

    那片烏黑的雲層已經越過了草甸,極為寬廣。前端已經要進入渭城,但最後方似乎還停留在梳碧湖附近。綿延遮天不知多少里。

    騎兵們抬頭望著頭頂的雲層,依然沉默,臉上的神情卻極為複雜,當他們低頭時,便看到了雲下緩緩行走的那輛黑色馬車,發出陣陣驚呼。

    數名副官和數百名騎兵,同時望向他們的長官。馬士襄手拉韁繩,青筋微現而隱,臉上卻是面無表情,更沒有什麼命令。

    一名天樞處官員走下馬車,看著遠處荒原上那輛黑色馬車,神情驟然一凜,發現身周的騎兵沒有什麼動作,憤怒喊道:「你們還在等什麼?」

    馬士襄說道:「我接到的軍令是不讓那輛黑色馬車入境,現在它還沒有入境,那我們自然只有等著。」

    先前那名南門觀道人厲聲喝道:「這正是誅殺冥女的大好機會,你在猶豫什麼?難道你想放那輛馬車離開?」

    馬士襄依舊面無表情,說道:「我是大唐軍人,只執行軍令。」

    天樞處官員匆匆走到後面一輛馬車前,看著那名軍部大員憤怒地揮舞著手臂,大聲喊道:「軍方必須配合我們的行動,你馬上下令讓騎兵出擊!」

    那名軍部大員沉默不語。

    欽天監官員地位最低,在旁訥訥勸解道:「朝廷雖然頒下文書,要求我們監視驅趕,但陛下的旨意裡可沒有說要主動出擊。」

    寧缺和桑桑重現人世,並且正在逃亡,這件事情在長安城裡引起了一場大風波,只不過帝國內部諸勢力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並不相同。

    天樞處主官諸葛無仁是皇后娘娘的親信,一心想著集帝國之力,毀掉那輛黑色馬車,順便殺死寧缺,替皇后娘娘去除一塊心病,南門觀的道門修行者雖然對寧缺沒有什麼意見,但信奉昊天的他們,當然一心一意想著要殺死桑桑。

    公主殿下李漁,與寧缺和桑桑交好,然而面對著整個人間可能到來的浩劫,越是如此,她越要保持沉默,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實力最強也是最重要的軍方,對這件事情也不是很積極,比如此時那名軍部大員便一直沒有說話。

    大唐軍方地位極高,只聽從陛下的旨意和上級的軍令,所以那名軍部大員不說話,天樞處官員和南門觀的道人再如何焦急憤怒。也沒有辦法強行命令馬士襄帶著渭城騎兵出擊,而沒有唐騎的保護配合,他們又哪裡敢靠近那輛黑色馬車?

    渭城騎兵站在草甸上,看著那輛黑色馬車,渭城裡的人們則是站在土城上,看著那輛黑色馬車,城內城外,情緒都是一樣的複雜。

    渭城裡的人們看著寧缺和桑桑長大。他們怎樣也想不到。寧缺離開渭城之後,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而他的小侍女。居然變成了光明之女。

    寧缺和桑桑如今是聲聞於世的名人,更是有渭城以來所出現的最大的名人,是渭城最大的驕傲。是大家津津樂道的對象,是渭城之光。

    賭鋪老闆扶著土箭垛,看著遠處那輛黑色馬車,嘆息說道:「他還欠著我十幾文賭債哩,看樣子這輩子是收不回來了。」

    一名臉色黑紅的大嬸看著他嘲諷說道:「寧缺和桑桑每月從長安城寄來的銀子,可是全城人分的,難道給你的銀子都餵了狗?」

    賭鋪老闆尷尬地笑了笑,然後有些緊張說道:「說說笑話而已……說起來,想著那時節小丫頭天天拎著酒壺來買酒的辛苦模樣。誰能想到她後來會變成光明之女,最後又變成了冥王的女兒。」

    渭城土牆上的人們,情緒本來就很複雜,很多人看著遠處的黑色馬車,很是驚恐畏懼,聽著冥王的女兒,更是臉色微白。

    那名大嬸看著眾人神色。向土牆下吐了口唾沫:「我呸!寧缺滿肚子壞水,全渭城都知道,但桑桑那丫頭心善人好,怎麼可能是什麼冥王的女兒?」

    「西陵神殿的誥令上可是這麼說的。」

    「西陵神殿還說我們唐人都有罪,你咋不跳下去自殺贖罪?」

    ……

    ……

    渭城裡的回憶爭吵甚至是辱罵聲。沒有影響到草甸上的數百騎兵,依舊一片沉默。一名今年才來渭城就職的軍官,有些承受不住場間壓抑的氣氛,還有來自天樞處官員的強大壓力,在馬士襄身邊低聲說道:「將軍,誅殺冥王之女乃是奇功一件,就算冒些險也是值得的。」

    馬士襄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然後又望向那輛黑色馬車,眉頭微微皺起,忽然揮鞭提韁,繞回草甸後方向,準備回城。

    數百名騎兵隨之奔下草甸。

    一名南門觀渞人掠至馬士襄馬前,臉色陰沉的彷彿要滴水,厲聲喝斥道:「馬士襄,你要做什麼!臨陣脫逃,本道人直接斃了你!」

    馬士襄喝道:「陛下有旨意,我就出兵,陛下沒有旨意,你個雜毛老道算個毛?」

    天樞處官員趕了過來,嚴厲斥道:「你散了騎兵陣形,怎麼把馬車攔在城外?」

    馬士襄說道:「馬車不會進渭城。」

    那名官員厲聲喝斥道:「寧缺要回書院,怎麼可能不進渭城!」

    「你懂個毛。」

    馬士襄看著這名天樞處官員輕蔑說道。然後他一夾馬腹,生生把這名官員撞開,帶著數百渭城騎兵,挾煙塵而去,片刻後便進了渭城。

    當天夜裡,馬士襄和數名副官,還有所有曾經參加過梳碧湖砍柴活動的騎兵,把渭城唯一一座酒樓擠了個密不透風。

    眾人說著梳碧湖的故事,破爛的小院,提水的小侍女,以回憶佐酒,很快便把酒樓老闆存的所有酒水喝的一乾二淨。

    馬士襄是渭城軍事長官,沒有人敢和他爭,所以他喝的最多,酒意漸酣時,他望著酒樓裡的人們說道:「當年寧缺離開渭城時,對我說過三句話,就為了那三句話,我也不會對他動刀子。」

    一名副官打了個酒嗝,說道:「當初我就問過您,寧缺那小子那三句話到底是什麼內容,你一直不肯說,現在可以說了吧?」

    馬士襄輕撫鬍鬚,說道:「不可說,不可說。」

    當夜,馬士襄一場大醉,渭城一場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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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三十九章 賀蘭山缺

    渭城是故鄉,離渭城越近,情自然越怯。

    看著遠處那座土城,想著在這裡度過的那段歲月,即便冷漠情淡如寧缺,也不免生出些感慨,他的目光越過渭城,往南繼續望去,知道那邊便是岷山,那邊便是河北郡,那邊便是長安城,那邊便是大唐,那邊便是書院。

    那邊便是他和桑桑的家國,卻歸不得,不能進,或者說不想進,因為他和桑桑都不想把頭頂的這片厚重烏雲帶進大唐,把災難帶進大唐。

    黑色馬車在渭城外停了段時間,然後再次啟程,繞向東方而行,一路兜轉,避開七城寨,不停躲避著北大營的巡境騎兵。

    征北軍常年駐守邊疆、負責監視震懾強大而野心勃勃的金帳王庭,訓練有素,打過無數場硬場,無​​論是從軍械裝備還是軍事素質上來看,都是大唐四大邊軍中最強的部隊,甚至要比夏侯當年麾下的數萬鐵騎還要更強。

    寧缺曾是征北軍一員,當然清楚一旦自已被巡境騎兵發現,會面臨怎樣的困難局面,他沒有信心從北大營漫山遍野的騎兵衝鋒中逃出生天。

    而且他根本不想與同袍廝殺,所以接下來他變得極為謹慎,精確地按照軍事地圖規劃路線,一直行走在唐軍和金帳王庭控制範圍中間的緩衝地帶裡,憑藉著對荒原和征北軍的熟悉,竟是有驚無險地過了。

    隨著逃亡的繼續,春意漸深。黑色馬車裡的二人卻是感覺越來越冷,廂壁再次覆上一層淺淺的霜,這與熱海漸凍黑夜將至沒有任何關係,主要是因為桑桑的身體越來越寒,呼出的氣息完全像冰塊一樣。

    而且黑色馬車一直在向北。

    ……

    ……

    橫亙整片北方大陸的岷山,被一道窄峽分成南北兩段,中原人習慣稱之為岷山北麓以及南麓。荒原上的人們以及道門某些人,則習慣把南麓稱為岷山,而把北麓稱為天棄山脈。意為昊天遺棄的山脈。

    把岷山從中斷開的那道窄峽的西面入口處,有座高達百餘丈的雄奇城寨,名為賀蘭。於是那道窄峽又被稱作賀蘭山缺。

    賀蘭城的位置已經在荒原深處,距離金帳王庭極近,但依然屬於大唐所有,乃是大唐帝國最遠的一片國土,更準確地形容,應該說是一塊飛地。

    此地與長安城的距離早逾千里,若要從大唐本土運送糧草輜重過來,路途遙遠,耗損極大,而且需要很多騎兵護送。才能避免被馬賊或假馬賊們搶劫的威脅,即便如此,金帳王庭的數萬騎兵依然有能力隨時掐斷這條糧道。

    耗費如此多的資源,冒著如此大的風險,大唐帝國依然艱難而執著地維繫著賀蘭城的存在和正常運行。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為帝國從上到下好大喜功的心理弊病在作祟,而是因為賀蘭城對大唐來說很重要。

    這座遠懸荒原的雄奇城寨,是大唐帝國在荒原的力量展示與精神像徵,是唐國諸商團行商荒原的底氣,最關鍵的是。這座雄城鎮守著通往東荒的唯一通道,對大唐商貿極為重要,而且就像一把鋒利而厚實的刀,插在天棄山與岷山之間,把金帳王庭和左帳王庭切割開來,具有極為重要的戰略意義。

    看著遠方兩面山崖間的高聳城牆,桑桑想起了長安城,只是賀蘭城的城牆修築在絕壁陡峰之間,給人視覺上的衝擊更加震撼。

    寒風入窗,她輕咳兩聲,望向寧缺問道:「往北還是往東?」

    由此地往北走,依著天棄山而行,便會更加深入荒原,那片寒地人煙稀少,再往北便能抵達魔宗山門,若再繼續向北走,便是很少有人去過的雪原。

    如果說沒有人的地方才是安全的地方,寧缺應該選擇往北帶著桑桑去雪原,那樣的話,除了西陵神殿的大神官或懸空寺的高僧,沒有任何人能找到他們。

    不知道為什麼,寧缺卻選擇了繼續東進。

    越往東去,便離賀蘭城越近,山也越近,山峰頂的白頭在視野裡漸漸變成清晰的積雪,陡峭的山崖也漸漸露出真容。

    烏雲籠罩賀蘭城,高聳的城牆上飄著白雲,數百名唐軍出現在城牆之上,甚至還能聽到絞索扳動,弩機扣緊的聲音。

    城牆下方有三四十輛沉重的馬車,然而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賀蘭城城門緊閉,沒有允許這支商隊進入,城上城下的氣氛很是緊張。

    寧缺看了一眼頭頂的烏雲,自然知道賀蘭城為什麼會被關閉,心裡默默想著,看來想混進商隊過關,已經不可能實現。

    車輪轆轆作響,碾過之地卻是冰礫不散,賀蘭城下,商團的執事們正縮在馬車裡避寒,想著怎樣才能與城中的將軍聯繫上,趕緊入城,聽著車輪聲,不由好奇向後方望去,當他們看到那輛黑色馬車時,神情不由驟變。

    經由西陵神殿的誥令,還有各國朝廷的畫像註釋,這輛黑色馬車現在已經非常出名,所有人都知道,傳說中的冥王之女便在這輛馬車上。

    賀蘭城下一片慌亂。

    商人和護衛們的喊叫聲此起彼伏,長途勞累的馬兒,被驚的連連嘶鳴,有人見機極快,跑到賀蘭城下,拚命地拍打著城門。

    賀蘭城的城門深楔在山體之中,由鐵木混構而成,沉重厚實無比,商人的手掌落在城門上,就像是蚊子的翅膀扇在石頭上,只能發出極微弱的聲音。

    城寨裡的官兵就算聽到了這聲音,此時也不可能開門。

    從那片烏雲接近賀蘭城時,賀蘭城便關閉了城門,嚴禁任何人出入,他們所防範的便是那輛黑色馬車,怎麼可能給黑色馬車留下衝城的機會。

    黑色馬車從商團車隊裡駛過,嚇的那些車伕連連提韁,把馬車挪到更遠處,給黑色馬車讓開通道,場面稍一混亂後,便是絕對的安靜,甚至是死寂。

    寧缺沒有理會那些如臨大敵的商人和護衛,駕著馬車來到山前,出車走到城門下,抬頭望向那兩扇如山峰一般的城門。

    城牆之上,弩機絞動之聲漸息,數座守城弩艱難地調整角度,瞄準城下的寧缺,數百名箭手弩手瞄準稍遠些的黑色馬車,隨時準備拋射,甚至還能聽到燒油砸石的聲音,城裡的唐軍,竟是把他一個人當成了攻城的部隊來做準備!

    面對如此多訓練有素的唐軍守城,就算是金帳王庭的騎兵和祭司傾巢而出,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攻上城頭,寧缺知道事不可強為。

    「我是寧缺,我想過城。」他抬頭望著上方說道。

    他的聲音並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城頭,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裡。然後他繼續說道:「我曾經是征北軍裡的一員,我曾經立下過無數軍功,這些在軍部的檔案裡都能查到,我不想和你們戰鬥,我只想用那些軍功換一次通過。」

    ……

    ……

    賀蘭城對大唐帝國來說極為重要,最高軍事長官在軍方內部被習慣性稱為賀蘭將軍,地位僅次於四位王將和長安城裡寥寥可數的幾位老將軍。

    這一任的賀蘭將軍姓汗名青,駐守苦寒城寨已逾十年,此人有一半的蠻人血統,然而卻深得皇帝陛下信任,予以如此重任。

    在十餘名盾牌手的護衛下,汗青將軍來到城牆處,望著下方的寧缺說道:「大唐軍人,恥談以功求賞!要帶冥王之女進城,那是休想!」

    「我不是要進城,我是要過城。」

    「此路不通。」

    「為何不通?」

    「我身為唐將,豈能讓你把這妖女帶進我大唐城中?」

    「在將軍看來,我妻子會給人間帶來災難,所以不讓我們過?」

    「不錯。」

    「馬車過城,便出了唐境,即便是災難,也只會給別人帶去災難,有何不可?若到了東荒,是死是活,我都認命,但我可不想在自已的國度裡被人幹掉。」

    汗青將軍似乎被寧缺最後這句話觸動了,沉默不語。

    一名副將在他身旁焦慮說道:「將軍,還猶豫什麼?此人愚妄到敢在城下叫罵,趕緊放箭落石,抓住機會把此人殺死!」

    另一名副將微微皺眉說道:「寧缺哪裡是這般好殺的?」

    「再厲害的修行者,也不可能殺不死。「

    「我說不好殺不是說殺不死,而是在唐境之內,沒有誰願意動手!不要忘記他是書院十三先生,這些天看著烏雲飄來,軍部和北大營都安靜的要命,就沒認真搜尋過這輛黑色馬車,為什麼?就是不想擔這個責任!難道要我們來負!」

    「難道你還真準備讓他帶著冥王之女進城?」

    「進城當然不行,但這是修行者的事情,要殺便等天樞處和南門觀來人。」

    「冥王之女會讓整個世界毀滅,這不是修行者們自已的事情,也是我們所有人的責任!我們身為軍人,怎能如此怯懦退讓!」

    「不要吵了。」

    汗青將軍寒聲斥道:「無論是殺還是放,或者說把他堵在賀蘭城外,等著那些修行者來動手,都不是我們賀蘭城自已能決定的事情。」

    「將軍,您準備怎麼做?」

    「當然是請示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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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四十章 讓他去

    皇帝陛下遠在長安城,想要請示,來回不知要花多長時間,而那輛黑色馬車已臨城下——汗青將軍的這句話,聽上去極像不負責任的胡話,然而房間裡的人們,沒有人流露出這樣的情緒,只是顯得有些吃驚。

    大唐軍方在邊境線上設有三座符文傳送陣,可以隔空傳輸極簡短的信息片段,其中一座便設在賀蘭城中,可以直通長安城裡的皇宮。

    傳送陣能夠傳遞的信息極少,啟動一次消耗的資源則是多的難以想像,尤其是賀蘭城的這座,因為通信距離太過遙遠,代價變得愈發巨大,按照設計者的推算,使用一次竟需要消耗等同於賀蘭城十年的給養。

    依據唐律軍事條例,除非是金帳大舉入侵,或是左帳王庭試圖從東荒突進威脅大唐本土這樣的危險時刻,才能啟動傳送陣。

    自書院某位大賢佈下這座傳送陣後,數百年來,賀蘭城裡的這座傳送陣只啟用了兩次,而今天卻因為一輛孤伶伶的馬車,而再次啟用。

    城樓裡一片安靜,除了天地元氣凝結在符陣上所響起的滋滋輕響,聽不到任何聲音,汗青將軍和那些高級軍官沉默地注視著符陣潔淨無塵的表面,不知道稍後會看到怎樣的回覆,心情都變得非常緊張。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一道淡黃色的光芒閃過,地面上多了一張被裁剪的非常小的紙條,想來皇宮回覆時,也考慮到了傳送陣需要消耗的資源,儘可能地在減輕重量。

    汗青將軍走上前去,拾起紙條,面色嚴肅地行以軍禮,然後展示給眾人看。

    那張小紙條上沒有蓋璽,寫著三個清晰的字,筆跡並不潦草,很認真。但實在稱不上出色,諸將一眼便瞧出,正是陛下的筆跡。

    「讓他去。」

    ……

    ……

    城樓裡安靜片刻後,先前那名強烈建議發起攻擊的副將皺眉說道:「沒有蓋璽,也沒有軍部的印章,這張紙條沒有效力。」

    汗青看了此人一眼,聲音微冷說道:「依賀蘭城軍例,符陣所傳之紙來自皇宮。陛下親筆所書。便等同於聖旨。」

    那名副將有些緊張,卻依然堅持自已的意見,沉聲說道:「寧缺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如今在城下還可以對付,讓他進城,他一旦發難。我們要死多少人才能鎮壓住他?到時候賀蘭城出了問題,誰來承擔這個責任?」

    汗青將軍寒聲斥道:「我大唐軍人以服從軍令為天職,陛下的聖旨便是最高軍令,陛下說可以,那就可以,至於責任,則是帝國全體軍民的責任!」

    ……

    ……

    陣法啟動,巨大的木盤開始轉動,絞索摩擦擠壓桐油。發出細微的聲音,沉重高窄如斷崖的兩扇城門緩緩開啟。

    黑色馬車駛入賀蘭城,順著狹窄山缺底部的騎道,向著東方行走,道路兩旁儘是陡峭的山崖,崖間築著數十座堅固的山堡,每座山堡裡。都有一個小營,裡面不知貯藏著多少輜重武械,令人觀之而心生懼意。

    賀蘭城裡與山崖之間,有無數張硬木弓已經繃緊,數十駕弩車不停緩慢調整著角度。始終瞄準著那輛黑色馬車,十餘台投石器在軍官的指揮下。不斷加緊機簧,確保一旦發起攻擊,那些巨石能夠在第一時間同時擲出,埋葬掉那輛馬車。

    「如果誰敢無視軍令先動,便把他的腦袋砍了。」

    汗青將軍神情嚴肅說道,命令副將帶著親兵看住威力最大的弩機和投石器,然後在盾兵的保護下,來到東城牆上,看著那輛黑色馬車,眼睛微瞇。

    片刻後,那名副將匆匆而回,附到他耳旁低聲說了幾句,汗青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沒有想到居然真的有人敢動手。

    「他人呢?」汗青將軍寒聲問道。

    那名副將低聲回答道:「蕭副將和他的親兵已經被繳械,被關了起來。」

    「把他的腦袋砍了。」汗青將軍面無表情說道。

    那名副將神情微變,心想雖說軍令如山,不得兒戲,但蕭副將想要殺死冥王之女是可以理解的事,而且那可是皇后娘娘的親信。

    汗青將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面色如霜說道:「我不管他是皇后娘娘的人還是公主殿下的人,任何膽敢質疑或者反對陛下旨意的軍人,都沒有資格繼續活下去,而且他很清楚,如果這輛馬車被攻擊,今天賀蘭城要死多少人。」

    ……

    ……

    數千名唐軍站在賀蘭城牆上,站在山崖工事裡,站在坡間的軍營箭垛後,沉默而神情複雜地看著下方那輛黑色馬車,似在夾道歡送。

    那名副將再次回到汗青將軍的身邊,腰畔的佩刀裡隱約散出血腥的味道,他順著將軍的目光望向那輛黑色馬車,心情也變得非常複雜。

    「從渭城的普通軍卒,混到現在這樣的地位,我大唐開國以來又有幾人?這些年,北軍誰不以他為榮?北大營裡誰不把他當成奮鬥的目標和偶像?」

    汗青將軍看著那輛黑色馬車很是感慨。

    副將嘆息說道:「只可惜紅顏禍水,英雄終究難過美人關。寧缺能有今天,離不開陛下和書院的栽培,結果此子卻不顧大唐與天下的安危,非要一意孤行,實在是無情無義,混帳到了極點。」

    便在此時,賀蘭山缺裡起了一陣風,吹得黑色馬車的車窗呼呼作響,簾布飛舞掀起,露出一張少女的臉,那少女臉色微白,模樣尋常,一頭短髮被風吹的糟亂無比,看著就像是一團野草。

    汗青將軍看著那處,說道:「這哪裡是紅顏,又如何談得上美人?」

    副將也看到了那名少女的臉,有些吃驚,沉默片刻後說道:「如此看來,寧缺竟是個重情重義之人,雖說重錯了對象,但也值得佩服。」

    汗青將軍說道:「能令陛下另眼相看,自然不凡。」

    ……

    ……

    剛離開賀蘭城的守禦範圍,寧缺便讓大黑馬加快了速度,一路破雪碾冰,踏破寒地,順著狹窄的賀蘭山缺,向東面狂奔。

    峽谷高處的雪峰在視野裡移動的不快,近處的山崖則已經變成了疾速後掠的灰線,可以想像現在黑色馬車的速度多麼驚人。

    桑桑有些吃驚,不明白為什麼忽然要加快速度,寧缺看到了她的神情,卻沒有回答,沉默專注地駕駛著馬車,把速度催到了極致。

    寧缺現在很需要速度。

    從梳碧湖開始,黑色馬車進入大唐的傳統勢力範圍,佛道兩宗的修行者強者,因為各種忌憚,無法象前面那些天一般追蹤捕殺。

    但沒有人會放棄,不知道有多少勢力一直在注視著他們,猜測黑色馬車的路線,天空上的大片烏雲和那十幾隻黑色烏鴉,隨時都在向人間報告他們的行蹤,當黑色馬車來到賀蘭城時,說不定有很多人就已經猜到了他們的去向。

    出賀蘭山缺,便會進入東荒,離開大唐勢力範圍,那片荒原之上有無數勢力,左帳王庭,西陵神殿聯軍,荒人部落,強者雲集。

    寧缺根本不知道穿過這片山脈之後,會是誰在荒原上等著自已。既然如此,黑色馬車行駛的再快,似乎也沒有任何意義,那麼他為什麼要這麼選擇?

    ……

    ……

    烏雲落在銀色面具上,讓銀色面具顯得更加的灰暗。

    隆慶看著天空中那片厚重的烏雲自西方鋪天蓋地而來,露在面具外的嘴角緩緩揚起,說道:「你這個故事的結局,當然應該由我來寫。」

    然後他低頭繼續寫信,柔軟的筆尖在信紙上不停移動,畫了一張圖紙,似乎是某座大城的城門攻防示意圖,然後又簡單寫了幾行字。

    用漆封好書信,遞到一名前西陵神殿騎兵統領的手中,他平靜說道:「到成京後,親手把這封信交到他手裡,然後告訴他,如果機會出現,我們一定要抓住。」

    那名墮落統領凜然受命,翻身上馬向南疾駛而去。

    身為隆慶皇子的親信,他也是最近這些天,才知道這個秘密,想著當年人世間的那些議論,不由覺得有些寒冷,對隆慶皇子的敬畏更增。

    隆慶皇子看著挾塵遠去的那騎,沉默了很長時間,發現自已對於故國竟然已經有了陌生的感覺,不由搖了搖頭。

    自已的征途是光明與黑暗的領域,又豈在紅塵裡。

    他緩步走到崖畔,看著那道約十餘丈寬的山缺出口,神情漸漸平靜。

    在他的身後,是十餘名洞玄巔峰境界的強者,還有兩名衣著尋常、看上去像普通人的老人,而在不遠處的荒原上,還有三千名左帳王庭的騎兵。

    動用這麼多人,來替那輛黑色馬車書寫故事結尾,隆慶皇子覺得自已對馬車裡的那兩個人已經表達出了足夠的尊重。

    天空上的烏雲已經越過高聳的雪峰,深入到荒原中央。

    蹄聲急促,雲層下方的那輛黑色馬車,也終於駛出了賀蘭山缺,來到了荒原之上,來到了隆慶的眼前,然後緩緩停下。

    隆慶坐在馬上,看著山坡下那輛黑色馬車,伸手摘下臉上的銀色面具,現出被燒傷的臉頰,微微一笑,顯得格外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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