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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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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28 19:20:5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百零一章 那人說了一句話

    「既然如此,當年老師在時,你們為何不出手?二師兄說的對,和夫子與小師叔相比,你們真的就是懦夫,不過懦夫總比狗要好一些。」

    寧缺看著酒徒說道,這簡單的一句話裡其實是三個問題,不停遞進,就像是三把刀又像是三記熱辣的耳光。

    酒徒的神情沒有變化,說道:「若你修行到了某種境界,便能明白,所謂榮辱之類的情緒其實沒有任何意義。」

    「那什麼才有意義?」

    「永恆,是生命存在唯一的意義,或者說唯一應該追求的目標。」

    酒徒看著青天說道:「為了抵達彼岸,實現這個目標,完成生命的意義,我們願意為之付出任何代價,何懼做狗?你應該慶幸今天出現在長安城外的是我而不是屠夫,不然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寧缺說道:「既然是做狗,當年你們就應該去西陵當看門狗。」

    這句話很刻薄,酒徒的神情依然沒有任何變化,平靜說道:「永恆的前提是存在,存在的前提是自我,而這是我們的堅持。」

    通過這番談話,寧缺明白了些事情,問道:「這就是你們得到的承諾?」

    酒徒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指著城門洞前的車廂,說道:「這是還給你的東西,同時有人還有句話要我轉述給你聽。」

    寧缺說道:「什麼話?」

    酒徒說了一句話,神情平靜甚至有些木訥,明顯這句話是背下來的,沒有混入一絲他自已的理解或感情。

    然後他轉身離開,酒壺在春風裡輕輕搖擺,讓寧缺想起大師兄腰間以前那只木瓢,甚至就連走路的姿式都和大師兄很像。

    某年在書院後山。大師兄在前面的山道間行走,看似極慢,寧缺在後面加快腳步跟著,卻怎麼追也追不上。

    他看著酒徒離去的背影,臉色有些蒼白,心情震盪,沒有留意此人離開之前代人轉述的那句話。

    數月戰火連綿,唐國和書院付出極大代價才終於穩定住局勢。甚至隱隱已經看到明亮的前路。然而就在這時,隱世無數年的酒徒和屠夫出現了。

    世間的局勢必然會因此發生極劇烈的變化,明亮的前路驟然黯淡。

    晴朗的天空裡下起了雨,春雨寒冷刺骨。

    寧缺抬頭望向灰濛濛的天空,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走進黑色馬車,在車廂角落裡看到了一個黑匣子。

    黑匣子很眼熟。就算現在有些變形,他依然不可能忘記,因為匣子裡的事物。曾經伴他走過千山萬水,擊敗無數強敵。

    他伸出手指輕輕撫摩黑匣的邊緣,讓灰塵堆出皺紋。然後輕輕掀開——鐵弓依然在,鋒利的箭簇泛著寒光,彷彿一直在等著他。

    ……

    ……

    黑色馬車來到雁鳴湖畔,被緊急調來拉車的數匹駿馬神情委頓至極。

    春雨把車廂壁上的灰塵洗去不少,符陣卻始終沒有開啟。

    柳亦青一直抱劍守在院門處。聽著車輪碾地的聲音,緩緩站起身來。

    寧缺提著黑匣走下馬車,向院裡走去。

    柳亦青忽然感受到一股懾人的殺意。他蒙在眼睛上的白布帶已經被春雨打濕,此時卻驟然乾燥,不由心神劇震,右手猛然握住劍柄。

    寧缺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就這樣從他的身前走過,根本不在意這名劍閣知命境強者隨時可能拔劍,神情平靜的令人心悸。

    柳亦青沒能拔出劍來,因為他的手腕上出現道道裂痕,如龜裂的土地一般滲出鮮血,蒙著眼睛的白布隨雨中的寒風撕裂飄落!

    寧缺走進了雁鳴湖畔的小院。

    柳亦青握著劍柄,低著頭,鮮血從他的手腕間不停滴落,與簷上落下的雨水一道,不停發出輕微的啪啪聲。

    「好可怕的殺意與憤怒。」

    ……

    ……

    沒有人能用肉眼看出來寧缺在憤怒,在他的眉眼間更看不到什麼殺意。他此時就像是一口廢井,始終無人問津,靜的看不到有多深。

    葉紅魚在廊下看雨中的梅花,手裡捧著碗清茶。

    寧缺走到她身前,問道:「你知道這件事情?」

    葉紅魚把茶碗擱到石窗上,說道:「我和你一樣,也是剛剛知道。」

    寧缺說道:「你曾經對我說過,書院一定會改變主意。」

    葉紅魚說道:「這句話是有人告訴我的。」

    寧缺問道:「誰?」

    葉紅魚說道:「能讓我代表神殿來長安與書院談判的人,自然是掌教。」

    寧缺說道:「掌教大人已經是個廢人。」

    「或者你說的是真相。」

    葉紅魚看著他說道:「但掌教回神殿後,便再也沒有人見過,所以就算他已經是個廢人,他的話依然有效用。」

    「他說的有道理,書院的態度會有所變化。」寧缺走到石窗畔,看著那叢在料峭春雨裡愈發靈動的梅花,說道:「但神殿應該知道分寸。」

    葉紅魚看著他的後背說道:「和唐人的罪孽相比,神殿的要求並不過分。」

    寧缺沒有轉身,說道:「去神殿請罪,這沒有任何可能。」

    「唐人好顏面,這條可以去掉。」

    葉紅魚說道:「除了上次說的那些,神殿還要求你們的小皇帝退位,那位皇后娘娘必須離開長安城,你明白這是什麼原因。」

    寧缺沉默片刻,眼前那株梅花在雨水的澆打下,漸從靈動變得疲憊,說道:「你應該很清楚,沒有退路的時候便只好拚命。」

    葉紅魚說道:「你們還有退路,李家還有位親王殿下。」

    寧缺看著那株梅花,說道:「我操你媽。」

    他的聲音很平靜,語氣很溫和,卻流露出來非常堅定的決心。

    葉紅魚神情不變,說道:「我媽已經死了。」

    寧缺轉過身來,看著她說道:「那我就操你。」

    葉紅魚說道:「昊天沒有給書院留下太多時間考慮,我想你這時候最需要做的事情不是發洩憤怒與恐懼,而是去與人商議。」

    寧缺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很長時間,然後轉身離開。

    葉紅魚站在石窗畔沉默片刻,然後拿起殘茶,碗中金色的茶水輕起漣漪,不是因為有春雨誤落,而是因為她的手有些不穩。

    這是她見過的最危險的寧缺,雖然他似乎什麼都沒有做,神情平靜,語氣沉穩,但事實上他已經憤怒到了暴發的邊緣。

    如果她沒有辦法讓他冷靜下來,那麼先前,寧缺真的有可能會不顧一切,調動驚神陣的力量把她殺了,或是真地把她強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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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百零二章 關於憤怒和勇氣的抉擇

    寧缺離開雁鳴湖後,沒有直接進宮,而是先去松鶴樓喝了一頓酒,喝的不多,然後他沿著朱雀大街散了散步,走的不遠,任由春雨灑在他的頭上臉上和身上,好在春雨溫柔,身上的衣衫不是很濕。

    以酒活血,以步散氣,以雨清心,他漸漸平靜,接受了對於唐國和書院來說極為令人憤怒的現實局勢變化,來到了三元裡。

    街坊四鄰都在準備晚飯,菜油爆鍋的味道和微濕柴木燃燒的味道混在一起,有些好聞,他的心情愈發平靜。

    他站在院前的石階下等待,不多時院門伴著一聲吱呀打開,二師兄走了出來,隨後夜色裡響起吱呀吱呀的聲音。

    寧缺對著夜色和石階上行禮,說道:「酒徒和昊天應該是得到了昊天的承諾,他們可以得到保持自我意識的永生,所以他們選擇了服從。」

    君陌說道:「他們撐不過第二次永夜,這是他們最大的恐懼。」

    院內有人挑起高燈,街巷被照亮,夜色退去,露出兩張輪椅。

    余簾說道:「昊天神國,不可能允許自我的意識存在。」

    君陌說道:「懦夫的智慧,比不上勇者的愚蠢。」

    大師兄沒有參與到師弟師妹們的討論中,他靜靜看著夜空,看著雨雲後那輪明月,又像是看著那個有去無回的昊天神國。

    君陌看著寧缺說道:「憤怒有時候會帶來勇氣,更多的時候沒有意義。」

    余簾看著寧缺說道:「既然你已經冷靜下來,那麼便接著談。」

    寧缺聽明白了師兄和師姐的意思,問道:「怎麼談?」

    余簾說道:「你想怎麼談就怎麼談。」

    寧缺想起自已和皇后曾經說過類似的話,神情有些苦澀。

    大師兄收回望向夜空的目光,看著他微笑說道:「小師弟,加油好嗎?」

    ……

    ……

    大殿裡非常安靜。就連燭火散發的光線,都顯得有些冷清。所有的太監宮女都被遠遠地隔離在遠處,案前只有皇后和寧缺二人。

    皇后看著案上那封黃封皮的書信,沉默不語。寧缺看著案上西陵神殿使團的條件彙總卷宗,沉默不語,但終究不可能一直不說話。

    「世間真有度過永夜的修行者?」

    皇后看著寧缺問道,依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寧缺想了想,說道:「千年有聖人出。酒徒和屠夫二人在世間不知修行了多少個千年。雖然在城外他始終沒有顯聖,但他的境界肯定要超過絕大多數普通人的想像,換句話來說,俗世武力對他沒有任何意義。」

    皇后微微蹙眉,說道:「那個酒徒與觀主相比,誰更強?」

    寧缺想說道:「酒徒境界或者更高。但實力卻不見得能超過觀主。」

    皇后有些不解,問道:「為何會如此?」

    「他和屠夫無數年來只能行走在黑暗裡,無論身心皆已委頓腐朽。觀主則始終行走在光明中,隨著夫子的離去,恰至巔峰。」

    寧缺說道:「如果酒徒或屠夫中的一人敢走進長安城。我有七分的把握殺死他們,即便他們一起進長安,我依然有一分的把握。」

    皇后說道:「一分把握,和沒有把握基本相同。」

    寧缺說道:「如果是別的修行者,這種說法正確。但既然面對的是酒徒的屠夫,那麼一分把握便是十分把握,因為他們很怕死。」

    皇后說道:「如此境界高深不可測的大修行者,難道還沒有勘破生死?」

    「「老師曾經說過,修行修的就是時間,活的越長能力越強,但活的越長,也就越怕死,永生是最大的誘惑,死亡便是最大的恐懼。」

    寧缺說道:「酒徒和屠夫便是這樣的兩個人,所以他們才會向昊天投降,也正是因為這點,他們兩個人都不敢踏進長安城一步。」

    皇后的眼眸多了些明麗光澤,說道:「那在城外?」

    「如果兩位師兄和師姐都處於巔峰狀態,或者可以試一試。」

    寧缺想起那只在春風裡搖擺的酒壺,搖了搖頭說道:「現在的問題在於,或者沒有人能夠找到或者說追到那兩個人。」

    皇后眼眸裡的光澤漸漸斂去,說道:「這就等於說,酒徒和屠夫兩人便是懸在我大唐子民頭頂的兩把大刀,隨時可能落下。」

    寧缺說道:「西陵神殿敢提出這些條件,正是憑恃的此點。」

    皇后看著案上的談判簡報卷宗,沉默片刻後說道:「酒徒和屠夫的存在,必須是個秘密,不能任何人知道。」

    寧缺明白皇后的意思。

    大唐剛剛走出絕境,民眾的信心漸漸恢復,軍隊士氣正盛,鎮南軍打的如此辛苦,卻始終不肯把青峽完全阻斷,就是因為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反擊的那一天。

    如果讓唐人知曉酒徒和屠夫的存在,士氣必然會受到嚴重的影響,沒有反擊可能的戰爭,對所有人來說都將是綿綿無絕期的折磨。

    寧缺看著皇后的眼睛,說道:「朝廷和書院怎麼解釋和西陵神殿簽下的這份和約?大唐割讓的土地和戰爭賠款,必然會被人們知曉。」

    皇后微笑說道:「恥辱會帶來勇氣和憤怒兩種情緒,如果有途徑能夠把憤怒的情緒釋放,那麼剩下的便是最純粹的勇氣。」

    寧缺覺得皇后的笑容很美麗,卻不知為何覺得有些寒冷——怎樣才能讓大唐軍民,把這份恥辱和約所帶來的憤怒完全釋放?

    他不想繼續往深處想,也覺得自已有些想的太多。

    「民眾或者可以暫時瞞著,但朝堂上的大臣們必須知曉事情的真相,書院不希望因為這件事情,朝堂再次陷入動亂,既然是民眾供養著他們,他們在這種時候,便應該替民眾承擔精神上的壓力。」

    皇后想了想後,同意他的看法,敲響了案上的小金鐘。

    沒有過多長時間,十餘名最重要的大臣,都來到了夜殿之中。

    連夜入宮,大臣們的精神都有些疲憊,只是想著宮裡催的如此之急,怕是北疆戰事再起,或是與西陵神殿的談判出了問題,哪裡敢有半點怠慢。

    縱是他們已經把情況想的很糟糕,卻依然沒有想到,在皇宮裡等待著他們的消息,竟然糟糕到了這種程度,一時間夜殿幽靜無聲。

    「別的任何條件都可以答應……」

    殿內響起一道疲憊聲音,來自剛剛趕回長安城的舒成大將軍。

    大將軍的神情很沉痛,因為他知道這份和約將是大唐帝國難以抹去的恥辱,那些條件裡面的每一條,都像是棘條一樣抽打在他的心上。

    但那些條件都可以答應,在這樣嚴峻的局勢下,大唐沒有別的選擇,然而西陵神殿提出的條件裡,有一條則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他看著皇后和寧缺,一字一句說道:「向晚原,不能讓。」

    ……

    ……

    大唐征西軍自蔥嶺撤回,大部併入鎮北軍,由徐遲大將軍統轄,準備春深時分與金帳騎兵之間可能再次暴發的戰爭。舒成大將軍回到長安城,以便徐遲統領兩軍,同時也是長安城軍部需要一個有份量的將領坐鎮。他反對割讓向晚原,不是因為軍方無法承受這種羞辱,而是因為向晚原的重要性。

    向晚原位於大唐北疆七城寨之南,是一片綿延千里的天然草場,無論雨水還是地貌都是最合適的養馬地,也是大唐戰馬的主要來源地。

    大唐鐵騎縱橫世間,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因為千年以來向晚原一直在源源不絕提供最神駿的戰馬。

    在西陵神殿的議和條件中,最重要的一條,便是代表金帳王庭提出割讓向晚原,而這也正是大唐朝野絕對無法接受的條件。

    去年秋天金帳王庭騎兵如狼群一般南侵,大唐朝廷內部紛爭未歇,隨陛下出征荒原的騎兵困守賀蘭城,鎮北軍準備嚴重不足,七城寨接連被破,然而就是在這樣絕對嚴峻的局勢下,徐遲大將軍根本就沒有想過後撤,鎮北軍付出了難以想像的慘烈代價,最終把金帳騎兵擋在了七城寨以南百里一線。

    為什麼?因為大唐必須保住向晚原,這片馬場是大唐強盛千年的根基,是唐軍縱橫世間的根本,甚至可以說向晚原就是大唐。

    金帳王庭的騎兵,本就是唐國強大的敵人,如果向晚原被割讓出去,金帳王庭必然會變得更加可怕,而唐國則會不停孱弱下去。

    殿內響起一位文臣有些不解的聲音:「和割讓東山郡相比,這片草場算不得什麼,就算少了些戰馬,日後再從金帳處搶回來便是。」

    即便在這等時刻,大唐的官員們依然擁有強悍的樂觀精神和信心。

    舒成寒聲說道:「西陵神殿要我們賠付戰馬,再把向晚原讓出去,日後的大唐即便盔甲軍械優良,卻再無座騎可用,怎麼去搶?對方既然提出這等絕戶計,怎麼可能留下漏洞,他們就是要斷我們大唐的根基。」

    他最擔心的便是皇后和書院不瞭解向晚原的重要性,看著寧缺厲聲說道:「如果把向晚原割給金帳王庭,大唐離滅國便不遠了!」

    皇后看著寧缺說道:「若割讓向晚原,大唐百年之內都休想恢復元氣,西陵神殿必然是清楚這一點,才會提出這樣的條件。」

    寧缺看著案上那些卷宗,很長時間都沒有做出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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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百零三章 向月而歌,等待著

    寧缺在渭城多年,自然清楚向晚原的重要性。

    這場人間的戰爭必然要分成兩個層面,書院對上酒徒和屠夫,劍聖柳白以及道門的隱世高人,其餘的敵人則需要大唐鐵騎去掃平。

    大唐鐵騎乃世間最強騎兵,只要適應戰場的情況,可以直接推死所有五境內的修行者,青峽之前的情況不可能發生第二次,因為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出第二個書院,找不出來書院後山的那些人。

    如果大唐真的答應西陵神殿的條件,把向晚原割讓給金帳王庭,便等於自斷雙臂,放棄了自已最強大的武器。

    無論如何寧缺都不應該答應這個條件,但他清楚西陵神殿此番談判的重點,甚至酒徒出現在長安城的真實目的,就是向晚原。

    夜殿安靜無聲,包括皇后娘娘在內,所有人都在等著他表明態度,因為在這種時候,書院的態度便等於是大唐的態度。

    寧缺站起身來,看著群臣說道:「先和對方談著,我再想想。」

    事涉國祚,沒有誰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做出決定。

    當天夜裡,寧缺回了雁鳴湖畔的宅院,卻沒有去找葉紅魚。

    清晨來臨,有雞犬之聲起於街巷,包子舖開門之前,便有熱霧從門縫裡溢出,被晨風吹冷落在街面上,濕了青石板。

    新的一天來臨。

    朝廷繼續與西陵神殿使團談判,據宮裡傳來的消息,神殿方面顯得異常強硬,和前些天有些不一樣,尤其是在割讓向晚原一事上更是寸步不讓。

    寧缺明白神殿方面的底氣從何而來,他揮手讓那名天樞處官員離去,起床喝了碗清粥。來到梅園,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葉紅魚喜歡晨時洗浴,因為她喜歡清爽地過每一天。

    寧缺走進她房間的時候,她剛剛出浴。

    濕漉的黑髮散落在她赤裸的雙肩上,髮端滴著水,恰遮在胸前。

    葉紅魚看了他一眼,走到銅鏡前開始梳頭,問道:「決定了?」

    隨著她梳頭的動作。黑髮從身前被梳到身後。鏡中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寧缺問道:「決定什麼?」

    葉紅魚說道:「簽字。」

    寧缺搖了搖頭。

    葉紅魚從鏡中看到他搖頭的動作,握著梳子的手微僵,說道:「我以為你已經做出了決定,所以有些不愉快,便要來強姦我。」

    寧缺說道:「雖然你生的很美。」

    葉紅魚說道:「即便想想,也不是什麼美事。」

    寧缺說道:「至少我沒有想過。」

    葉紅魚說道:「我沒穿衣服。你卻盯著我看,那是在想什麼?」

    寧缺說道:「這是我家。另外在荒原沼澤裡,我已經看過你沒穿衣服。」

    葉紅魚平靜問道:「一直沒有問過你。好看嗎?」

    寧缺想了想,說道:「你的身體確實很迷人,但想著你那件裁決神袍還有你皮膚下那些金錢。我便沒了任何興趣。」

    葉紅魚起身取過血色的裁決神袍穿到身上,開始對鏡畫眉。

    集合了神聖與冷酷氣息的裁決神袍,覆在白玉般的嬌嫩身軀上,尤其是寧缺知道神袍下什麼都沒有,於是愈發顯得誘人。

    她沒有穿那些婢女衣裙。因為她這時候是裁決大神官。

    「唐國不可能留住向晚原。神殿可以在任何方面讓步,向晚原不能讓,不然這場伐唐之戰便沒有任何意義。」

    她一面畫眉一面說道。

    寧缺看著在她眉間輕描的細炭筆,說道:「活著不是為了……」

    沒有等他說完,葉紅魚說道:「書院裡的人活著是為了意思,但更多人活著是為了意義,神殿總需要給世間諸國一個交待。」

    寧缺說道:「我覺得別的條件已經足夠交待。」

    葉紅魚放下眉筆,從妝匣裡取出一張殷紅的胭脂紙,看著鏡中寧缺說道:「那神殿怎麼向自已交待向昊天交待呢?」

    她輕輕抿唇​​,鮮豔似紅梅。

    然後她轉過身來,看著寧缺,將手中的胭脂紙撕成兩半。

    「我們都明白,待唐國和書院回復元氣,任何和約都只是一張廢紙,我們不能讓唐國繼續強大下去,所以向晚原必須是我們的。」

    ……

    ……

    西陵神殿使團,依然強硬,參加談判的唐國官員,處於極為被動的境地中,不知道是不是某位熱血的年輕官員走漏了風聲,雙方談判的細節,神殿方面那些帶著羞辱意味的條件,漸漸被唐國民眾所知曉。尤其割讓向晚原和東山郡這兩個條件,更是讓唐人憤怒到了極點,大唐千年何曾受過這等羞辱?

    從北疆到成京,從蔥嶺到朱雀大街,大唐軍民在這場戰爭裡不知死了多少人,才最終扭轉了局勢,明明沒有打輸,怎麼卻要簽這樣一個喪權辱國的和約?

    一時間滿城嘩然,群情激憤。小販沒了心情,酸辣面片湯都好像少了些味道,做什麼事情都沒了心情,誰還能安坐在家裡?不知有多少市民和學生,從前線退下來的傷殘士兵,自發地來到皇宮前的廣場。

    沒有人鬧事,甚至沒有人喧嘩,成千上萬人就這樣沉默地站在皇宮外,站在微寒的春雨裡,一直站在深夜時分,依然沒有散去。

    千萬人聚集到一起,卻是鴉雀無聲,皇宮外的安靜,對於宮裡的人們來說,便是難以形容的壓力,知道內情的官員們瞬間蒼老了很多。

    這個夜晚很多人在等待,也有些人在做別的事情,他們不是沒有那些普通唐人的憤怒,而是因為他們必須要開始思考以後的事情。

    書院後山,木柚背著木筐,在山腰的雲霧間行走,隔一陣便從筐中取出一面小旗,插在泥土裡或是山石縫隙間。

    雲門陣法是夫子傳授給她的大陣,是後山的重要屏障。她在青峽時,大陣無人主持,被西陵神殿掌教強行闖破,受了極嚴重的破壞。

    如今雖然觀主重傷難復,但酒徒和屠夫兩個人卻像是新生的陰雲,籠罩在書院諸弟子的心間,她必須抓緊時間修復,如此方能心安。

    溪畔的打鐵房依然安靜,六師兄枕著鐵鎚看著夜裡的山林發呆,他身後的房裡不時傳出一道溫和的聲音。

    「一人無距亦無量,另一人可能近乎不朽,似乎只要不進長安城,便沒有人能殺死他們,但我始終記得老師說過的一句話。」

    大師兄的手指在河山盤的黃沙裡輕輕划動,神情溫和說道:「除了昊天,世間沒有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人,既然如此,他們便一定能被殺死,所以我們現在就應該開始計算,想來這是件很繁浩的工作。」

    四師兄說道:「願與師兄共參詳。」

    余簾坐在崖畔沉思,手指不時在風中寫字,唐小棠在陡峭的山道上拓寬石階,手裡的血色巨刀,越來越像一根大鐵棒。

    小白狼無趣地趴在更上方的石階上。

    山崖間忽然起風,直上夜穹把雲層吹散,露出那輪明月。

    小白狼對著那輪明月開始嚎叫,聲音卻依然清嫩,沒有一點氣勢。

    君陌站在潭畔,張三和李四在迎接瀑布的沖洗。

    他在悟劍,大白鵝在他身旁,用潭水洗腳掌。

    山崖那邊傳來小白狼的狼嚎。

    大白鵝抬起頭,有些輕蔑地看了那邊一眼,曲頸向月而歌。

    「嘎嘎!」

    ……

    ……

    此時寧缺正站在皇城角樓上。

    他看著夜空裡的明月,看著城下黑壓壓卻安靜無比的人群,彷彿聽到了什麼,然後想起了一些事情,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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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百零四章 春雨中的白幡

    夜殿安靜無聲,燭台如金樹招搖,寧缺看著皇后的眼睛說道:「恥辱帶來勇氣和憤怒,如果能夠憤怒釋放,剩下的便是勇氣,這是娘娘您的原話,現在我們需要考慮的便是由誰來承受唐人的憤怒。」

    皇后娘娘沒有回答。

    寧缺繼續說道:「割讓向晚原後,戰馬的問題由書院解決。」

    皇后搖頭說道:「書院再強,也不可能無中生有。」

    寧缺說道:「所有從我手中輸掉的,將來必然都會拿回來。」

    皇后娘娘不明白他的信心來自於何處,最終還是被他堅定的語氣說服,思忖片刻後神情凝重說道:「既然如此,我簽了便是。」

    寧缺說道:「你不能簽,因為不能讓你和陛下來承受民眾的憤怒。」

    皇后說道:「但你曾經說過,書院不能簽字,因為這份和約終將反悔。」

    寧缺說道:「西陵神殿準備充分,肯定會要求我甚至是師兄簽字,至於朝廷方面,葉紅魚說的不錯,我們還有一條退路。」

    皇后聰慧至極,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贊同說道:「坐在皇位上的是我的兒子,我便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和義務,李家別的任何人簽字和我簽字,都沒有區別。」

    「至少能夠形成一定的緩衝。」寧缺說道:「做為李氏皇族的成員,在這樣一份喪權辱國的和約上籤上自已的名字,便只有一死謝天下。才能稍微緩解民眾的憤怒,而在當前這種情況下,皇后你不能死。」

    「書院已然入世,大先生答應教育小兒,朝堂不再紛爭,其實此時仔細想來,有沒有我。對大唐來說已經不再重要。」

    皇后微笑說道:「而且對於如今的我來說,死,真的不可怕。」

    ……

    ……

    寧缺自然不可能把皇后推上前台。他連夜出宮去了親王府。

    書房裡燭火昏暗,李沛言的容顏依舊俊朗,笑容可親。只是眼角的皺紋多了很多,曾經如劍的雙眉,也變得很柔和。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什麼大的野心,我只是想替皇兄拾遺補缺,代表皇族緩和一下與道門之間的關係,最多就想做位青史留名的賢王。」

    李沛言看著對面的寧缺,自嘲一笑說道:「現在想來,如果我沒有生在天子家,外放某郡做個太守,相信都比現在更有用些。」

    「這就是殿下的問題之所在。」

    寧缺說道:「在大時代裡。你想的事情太過瑣碎細小,而且這些年,你對神殿讓的太多,陛下不喜歡,書院不喜歡。百姓也不喜歡。」

    李沛言說道:「看來我果然是一無是處。」

    寧缺說道:「這些形象,正符合殿下將要扮演的那個角色,所以我想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你還是可以為大唐為皇族做出一些貢獻。」

    李沛言看著桌上的燭台,看著那些淌落的燭淚,感嘆說道:「你殺死夏侯之後便一直沒有理會我的存在。我一直以為那是書院看在皇兄面子上對你施加了壓力,又或是你殺了足夠多的人,當年的怨氣已經消退,又或者你就是想讓我陷在死而未死的恐懼中,卻沒想到原來你是在這裡等著我。」

    「沒有人能夠像昊天一樣計算出數年甚至數十年之後的事情,我也不可能想到這麼遠,只是就像三師姐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有些人活著比死了更有用。」

    「用處在於……合適的時候死去?」

    「是的。」

    「寧缺,你果然是世間最冷血的人。」李沛言感慨讚道:「如今大唐風雨飄搖,正需要你這樣冷血現實的人物來守護。」

    寧缺說道:「所有人都有資格說我冷血,殿下你沒有。」

    ……

    ……

    一夜無眠,不是輾轉反側,而是周遊於長安城內。

    寧缺離開親王府,便回到了雁鳴湖的宅院裡,去見葉紅魚,直接說道:「書院和皇族,都不可能去西陵神殿向昊天謝罪。」

    葉紅魚說道:「可以,你們可以派個使團。「

    寧缺說道:「不行。」

    葉紅魚想了想後說道:「仿南晉舊事,讓紅袖招去神殿獻舞。」

    寧缺說道:「或者可行,但必須沒有官方身份,而且我要先徵求她們的意見。」

    葉紅魚說道:「繼續。」

    寧缺說道:「其餘的所有條件都可以答應,但神殿必須保證大河國的絕對安全,無論月輪還是南晉,只要越過大河一步,便視同毀約。」

    葉紅魚說道:「沒有問題,做為對等,唐國也要保證清河郡的安全。」

    寧缺說道:「這本來便在你們神殿的條件裡。」

    葉紅魚搖了搖頭,說道:「是清河郡所有人的安全,包括戰亂時滯留在長安城裡的那些清河人,唐國必須釋放他們。」

    寧缺說道:「看來這是清河諸閥向神殿投誠時就提出的條件。」

    葉紅魚說道:「如果神殿連這都做不到,如何取信世間億萬信徒?」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答應你,一旦簽署和約,只要西陵神殿聯軍退出清河郡,我就把清河會館裡的那些人送回去。」

    ……

    ……

    清晨時分,春雨再降,塵埃落地。

    唐國答應了西陵神殿方面提出來的絕大部分要求,親王李沛言鄭重地在和約上籤下自已的名字,同時也把自已的名字寫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消息傳出,朝野嘩然,誰也不知道這個漫長的夜晚裡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皇宮裡的大人物們,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真的簽了這份和約。

    聚集在皇城前的唐人們再也無法控制自已的情緒,憤怒地罵著髒話,對著硃紅色的宮牆吐著口水,然後有些舊年的傳聞在人群中流傳開來。

    那些舊年傳聞其實不是傳聞,而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比如燕境的屠村血案,親王與西陵神殿掌教關係親密。曾經涉及某椿道門在長安城裡掀起的血案,因而才被先帝貶為庶民,直至李琿圓登基才恢復爵位……

    宮門緩緩開啟。李沛言向人群走去,他穿著件黑紅綴金的深色長袍,在清晨時落下的微淡春雨裡。顯得格外醒目。

    無數人看著他,目光裡充滿了鄙夷與憤怒,甚至有人試圖衝過來揍他。

    一名衙門裡的下級吏員痛聲質問著為什麼,為什麼朝廷要割讓東山郡,要割讓向晚原,這名吏員的聲音真的極痛,彷彿在流血。

    無數人在質問在痛斥在罵著,難道朝廷不想收回清河郡?為什麼還要把清河會館裡那些叛國賊送回去?

    皇宮前滿是帶著血腥味的聲音。

    如果不是羽林軍重重保護,李沛言此時大概已經被撕成了碎片。

    李沛言忽然停下腳步,望向四周憤怒的人海。

    他臉上的神情很平靜。眼眸深處的神情很複雜。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為什麼?世間沒有那麼多的道理可講,大唐需要時間,本王便替你們爭取時間,大唐需要和平,本王便替你們爭取和平。舉世伐唐,大唐如何自處?難道還真能與天下為敵?如果你們認為本王錯了,日後你們證明給本王看。」

    他的神情很漠然,袖中的手卻不停顫抖著。

    ……

    ……

    李沛言回到了王府。

    憤怒的民眾包圍了王府。

    書院前院的學生和國子監的學生,正在城裡協助工部修葺戰爭中受損的民宅,聽著消息後。抬了無數碎磚和石塊來到了這裡。

    羽林軍士兵和侍衛嚴陣以待,但他們的人數太少,根本不足以震懾憤怒的人群,王府四周迴響著憤怒的口號聲。

    甚至有人抬出了桐油,點燃了火把。

    便在最緊張的時刻,王府牆內忽然響起一片淒涼的哭聲。

    王府門後伸出一隻白幡。

    大唐親王李沛言死了。

    街上變得安靜無比,看著那張在春雨裡格外淒涼的白幡,人們放下了手裡的磚塊和石頭,剛點燃的火把也漸漸熄了。

    寧缺站在遠處的巷口,靜靜看著這幕畫面。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

    ……

    李沛言代表大唐在和約簽字,對西陵神殿方面來說,並不意味著談判的結束和最終的勝利,因為神殿還需要書院的簽字。

    如果可以的話,他們當然更願意以仁聞名的大先生或是守禮不欺的二先生簽字,只是書院裡只有一個入世之人,那就是寧缺。

    此時的雁鳴湖被煙般的春雨籠罩著,卻並不淒清,西陵神殿使團所有人以及唐國諸位大學士都在廳內,沒有人說話,心情各有不同,西陵神殿方面自不必提,曾靜大學士等大唐官員的臉色則是非常沉重。

    所有人都在等著寧缺回來簽字,葉紅魚也在梅園裡等著,但寧缺卻遲遲沒有出現,因為他在回雁鳴湖之前,先去了一個地方。

    ……

    ……

    清河郡會館前是直街,後是湖山,此時亦是春雨迷濛,景色很是美麗。

    數名侍衛和二十餘名魚龍幫眾警惕地注視著會館四周的動靜。

    長安城那夜動亂時,會館裡的清河郡諸閥子弟趁亂逃出。事後把這些人抓回來,費了很大的力氣,他們不想這種事情再次重演。如果讓他們知道,會館裡的這些傢伙馬上便要被送回清河郡,不知道會憤怒成什麼模樣。

    就是在這樣一個時刻,寧缺走進了清河會館。他接過毛巾擦了擦被春雨打濕的頭髮,撣掉衣服上的水珠,自然的像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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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百零五章 不借春雨洗我血

    這場舉世伐唐的戰爭,起始於燕國成京城的一場陰謀,但真正的轉折則是發生在清河郡,清河郡諸閥掀起的叛亂令大唐水師覆滅,大澤的湖水被染紅。其後西陵神殿聯軍借道北侵,鎮南軍馳援不及,若不是書院弟子付出重傷乃至斷臂的慘烈代價守住青峽,唐國或者真的就要滅國。

    這是大唐開國以來境內的第一次叛亂,而且據事後傳回的消息,當時的場景極為血腥,慘不忍睹。所以相對於強大西陵神殿和金帳王庭來說,清河郡諸閥才是大唐軍民最憤怒的對象。

    清河郡諸閥依舊年規矩,尤其是為了取信於李漁,保證叛亂的突然性,在長安城裡留下了數百族人為質,這些族人裡並不缺少諸閥裡的重要人物,當叛亂的消息傳回長安城後,這些人自然成為唐國監視的重中之重。會館裡的人們,曾經嘗試過逃跑,險些成功,最終卻在其貌不揚的長安府尹上官揚羽的狠辣手段下,被捉了回來,從那以後便再無法踏出會館一步。

    如何處置這些清河郡諸閥子弟,唐國朝野有兩種不同的意見,一派認為應該用最快的速度、最殘酷的刑罰把這些人全部殺死,如此才能震懾清河郡的叛軍,同時告祭大唐水師及數百殉難官員的在天之靈,另一派則認為如果想要震懾清河郡叛軍,同時牽制諸閥,那麼便應該把這些諸閥子弟控制在手中當作籌碼。

    隨著西陵神殿使團的到來,尤其是隨著時局的突然變化。雙方和約即將完成簽署,無論哪一派的意見都不再重要,大唐官員們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些人被接出會館,然後送回清河郡,哪怕再如何不甘心,也只能沉默不語。

    就在這個時刻,寧缺走進了清河會館。迎接他的是一位中年官員。穿著大唐官服,卻沒有戴冠,眉直眼明。儀表堂堂。

    「見過十三先生。」那名中年官員平靜而禮貌地說道。

    寧缺說道:「既然不承認自已是唐人,為何還穿著我朝的官服?」

    這名中年官員姓崔名援,乃是清河郡崔閥老太爺的二子。在長安城裡為官多年,戰前任著禮部的一個清貴閒職。

    清河會館雖然時刻處於最嚴密的監視和看管中,但朝廷並沒有對這些諸閥子弟刻意羞辱,生活起居都照舊供應,只是數百人住在會館裡,哪裡還能有什麼便服常服的說法,所以崔援一直都穿著舊時的官服。

    崔援的笑容有些苦澀,說道:「我本就是大唐官員,族中長輩們無智昏亂,竟敢生出叛心。實在與我等無關。」

    一般人或者會因這番話生出些考量,寧缺卻不會。他不關心崔援此時的態度真假,他只知道此人是崔老太爺的二兒子,是諸閥裡的重要人物。

    他說道:「聽說老太爺有幾個很疼愛的親孫子,也在會館裡?」

    崔援看著他的神情。知道在這位十三先生面前做任何掩飾都沒有必要,長揖及地嘆息說道:「還請先生息怒。」

    寧缺說道:「息怒就像慎獨,是很困難的事情。更何況唐人一直以為清河郡是自已人,諸閥叛亂便是在我們的背上捅了一刀,難道你以為在這種情況下,生活在這座城市裡的人們。還能對你們笑臉相迎?」

    崔援臉上的神情有些難看,說道:「諸姓千世詩書傳家,比長安城的歷史還要久遠,如今也只是想回到千年之前,實在不敢稱叛。」

    寧缺說道:「此言有理。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不然以你諸閥的作派,即便被困此地,我是位惡客,也斷不至於沒有一杯茶。」

    崔援苦笑說道:「誰不懼死?心憂過盛,還請先生體諒。」

    寧缺說道:「雖然我無法息怒,但今日前來不得不很不甘心地告訴你一件事情,西陵神殿要保你們這數百條人命。」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始終注意著崔援臉上的神情,只見此人聽到這個消息後依然平靜,只是眼眸裡泛過一絲喜色。

    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崔援對著他再次長揖及地,顫聲感激說道:「縱知先生多有憤怒,在下依然感激不盡,待回清河之後,一定約束族人,與大唐交好和睦。」

    寧缺很欣賞此人的表現,心想清河郡諸閥果然底蘊深厚,哪怕是入京為質的男丁,在這等情況下依然表現的極為完美,竟是沒有露出絲毫可能令唐人不悅或是憤怒的言語或氣息。

    他說道:「我有些想不明白西陵神殿的用意。」

    崔援心想你怎麼可能不知道,此時發問不過是想聽自已說罷了,苦澀說道:「若保不住清河郡,世間還有誰敢相信神殿?」

    「有理。」

    寧缺若有所思說道:「理不在於聲高,而在於拳頭大,神殿的拳頭現在比較大,所以他們就比較有道理。」

    崔援和聲說道:「書院只是暫攖鋒芒,先生何必自謙?」

    「我向來不喜歡自謙,就算在世間,現在是道門的拳頭比較大,但在長安城裡,肯定是書院的拳頭比較大,所以我決定先講理。」

    寧缺看著他說道:「你先前說如果保不住清河郡,世間還有誰敢相信神殿,這句話就很有道理,那你說我為什麼不把你們殺了?」

    崔援皺眉不解,心想如果要殺我們,你何必說這麼多話?

    寧缺說道:「清河郡諸閥,或者真的可以重現千年之前的風光,遺憾的是,你以及會館裡的人們,大概是沒有機會看到了。」

    聽到這句話,崔援神情劇變,聲音微沉說道:「先生此言何意?莫非先前的話都是虛假?難道西陵神殿沒有這個要求?」

    「西陵神殿確實想讓你們活著,以證明昊天的偉大。」

    寧缺看著他說道:「問題在於,你清河郡殺了我大唐三百多名官員,水師從主將到輔兵死了一千多人,還有一千多人現在還在富春江下游的煤山裡做苦役,相對於昊天的偉大,我認為這些更重要一些。」

    崔援明白了他的意思,身體難以抑止地顫抖起來,憤怒喝道:「十三先生,難道你想破壞和談?你不想神殿簽署和約?」

    「清河郡諸閥在大唐治下,已經有整整一千年沒有做狗了,時間太長,你們似乎已經忘了狗是怎麼做的,忘了做狗就要做狗的覺悟。」

    寧缺說道:「打狗確實要看主人面,主人肯定想要保護自已的狗,但如果我真的把你們這些狗殺了,你們的主人又能如何?頂多讓我賠些銀錢,難道還奢望讓我賠命?狗命終究是賤的,永遠不可能有人命值錢。從清河郡叛變那日起,你們就成了西陵神殿的狗,命也就不值錢了。」

    崔援瞪著他厲聲喝道:「如果你想殺,儘管來便是,我等在會館裡已經等了這麼多天,從未想著能夠活著離開,哪怕是那些孩子都做好了殉難的準備,先生何必要說那些話羞辱我等?難道這是唐人的作派?」

    「我知道你們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先前告訴你神殿的要求,不是為了羞辱你,而是希望你們能夠重新擁有希望,希望是那樣的美好,隨後的絕望那該是多麼的痛苦,就像死在諸閥手裡的那些官兵們一樣。」

    寧缺說道:「這確實不是我大唐軍民的行事風格,只不過我向來都是個*型唐人,為了把痛苦回贈給對手,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我會非常有耐心,你們將是第一批體會到的人,而必然不會是最後一批。」

    崔援的臉色蒼白無比,先前聽到西陵神殿要求唐國把自已在內的數百族人送回清河郡時,他的眼眸深處曾經掠過一絲喜色,此時那些喜色早已消失無蹤,也看不到任何希望,便是平靜也不復存在,只剩下絕望。

    「先前隱約聽到了些壓抑的歡呼聲,想來我們的談話已經傳遍會館,想著那些歡呼聲稍後便會變成慘呼,我就覺得身心愉悅。」

    寧缺說完這句話,抽出朴刀向前送去。

    噗的一聲輕響,鋒利而沉重的刀鋒緩慢地捅穿崔援的腹部。

    寧缺開始拔刀,動作很緩慢,很溫柔,所以崔援非常痛苦。

    崔援捂著流血的腹部,緩慢地坐倒在椅上,臉色蒼白,胸膛不停起伏,顯得痛苦萬分,卻一時無法死去。

    寧缺提著刀走到清河會館門口。

    羽林軍和魚龍幫罰堂的弟子們已經完成了對清河會館的包圍。

    寧缺吩咐道:「穿著我大唐官服的殺慢些,另外收屍的時候不要忘記把官服脫下來,不滿十四歲的動手痛快些。」

    「遵命。」

    羽林軍和魚龍幫眾齊聲應道,滿身殺意從他身旁走過。

    會館裡,一名清河郡少年從樓上跑了下來,抱著椅中崔援奄奄一息的身軀,淚流滿面,哭喊道:「父親!」

    一名魚龍幫漢子,把他砍倒在血泊裡。

    清河會館的屠殺正式開始,到處都在死人,到處都在流血,刀鋒砍入骨肉的聲音,悽慘哭號的聲音,隨著春雨飄到很遠的地方。

    寧缺提著朴刀站在清河會館的門檻外看春雨纏綿。

    他衣裳上的雨水已經幹了,卻新染了很多血。

    無論羽林軍或魚龍幫眾,面對某些特殊對像有些下了不手,寧缺沒有給他們猶豫的時間,選擇讓自已的鐵刀染血。

    他沒有擦血,因為怎麼擦大概都擦不乾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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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百零六章 坐困愁城

    寧缺回到雁鳴湖畔的宅院,衣衫上染著的血,被一路春雨淋灑,此時已被沖淡成暈,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水彩畫。

    很多人在等待他的歸來,等著他簽下自已的名字,完成這份和約。

    無論是唐國的大臣,還是西陵神殿的天諭院院長以及使團裡的重要人物,看到他走進宅院,終於鬆了口氣。

    寧缺從婢女手中接過毛巾,擦乾臉上的雨走,走到案前,把和約裡的詳細條文看了遍,沒有任何猶豫,便提起筆來準備簽字。

    天諭院院長看著他身上的血跡,忽然心裡閃過一絲不妙的念頭,沉聲說道:「且慢,敢問十三先生去了何處?」

    寧缺還沒有回答,便有人冒雨來到雁鳴湖畔,把清河郡會館裡發生的血腥事件告知了房間裡的所有人。

    廳內驟然安靜,西陵神殿使團成員臉色極為難看,柳亦青低頭緊握著劍柄,謝承運震驚無比看著寧缺,怎麼也想像不出這名曾經的同窗竟是如此冷血。

    唐國官員們也很震驚,但他們的情緒發展和西陵神殿方面則是截然相反,曾靜大學士看著寧缺微微點頭,意甚讚許,始終沉默坐在角落裡的舒成大將軍,更是用力一拍桌案,厲聲喝道:「殺的好。」

    「清河會館的血案,可是十三先生做的?」

    天諭院院長盯著寧缺的眼睛,聲音極為寒冷。

    寧缺說道:「我做事需要向你報備?」

    「那你就是承認了?」天諭院院長臉色極為難看,厲聲喝道:「既然如此,難道你還想在這份和約上籤字?」

    寧缺不以為意,雖然對方是西陵神殿使團團長,把毛筆扔回硯中,便向後園走去,用冷水洗了個澡。讓婢女泡了壺熱茶,直接去了梅園。

    葉紅魚在雨廊下緩緩起身,看著他說道:「為何再生枝節?」

    寧缺走到她身邊,把壺中的熱茶倒了兩杯,自取一杯握在手中,稍微溫暖些被雨水沖涼的掌心,然後在竹椅上躺下。

    他說道:「大唐向來極重承諾,一旦簽字。便不好再動手。所以我當然要趁著還沒有簽字之前,先把我想殺的那些人殺死。」

    葉紅魚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你承諾過我不會動他們。」

    寧缺把茶杯推到她的手邊,說道:「我當時答應你的是把清河會館裡的諸閥子弟送回去,我並沒有說一定會送活人回去,他們的屍首現在都在院外,神殿如果有興趣。隨時可以拉回清河,我沒有替這些人收屍的興趣。」

    葉紅魚說道:「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寧缺說道:「當然有意思,不然我為何要做這件事情?就算你覺得文字遊戲沒意思。但你也要清楚,我還沒有在那張紙上籤字,那麼我便能做任何事情。」

    葉紅魚說道:「難道你不擔心會激怒我?」

    「憤怒不能決定結果。就像你早就已經激怒了我,但我不能殺你,因為我控制不了局勢。同樣,你也不能決定一切,無論是掌教還在隱藏在幕後的那個人。都需要你拿著一份和約回神殿,所以你的憤怒也不能影響什麼。」

    寧缺喝了口茶,說道:「更何況你們最想要的東西,我們已經給了,那麼像清河會館裡的那些人只是附屬品,根本不重要。」

    葉紅魚說道:「重要與否,不由你決定。」

    「清河郡諸閥不過是神殿養的一群狗,這些狗被人殺死了,你們或者會憤怒,但總不至於因為這個緣故,就要和書院撕破臉,相反,難道你不認為讓我稍微發洩一下怨氣,對神殿來說並不是什麼壞事?」

    寧缺微笑說道:「另外我可能確實不能決定這件事情對你們來說是否重要,所以我先做了再來告訴你們,這便是幫你們做決定。」

    簷前的春雨淅淅瀝瀝下著,天色有些晦暗,葉紅魚身上的裁決神袍彷彿就像是面血旗,然而卻掩不住寧缺身上散發出來的血腥味。

    他已經洗過澡,這時候卻依然血腥味十足,真不知道先前在清河會館裡殺了多少人,想來他喝再多的苦茶,也很難把心腸洗淨。

    雨廊下安靜了很長時間。

    葉紅魚說道:「一切都結束了。」

    寧缺說道:「或者,一切才剛剛開始。」

    葉紅魚看著他問道:「日後你還會像今天這樣殺人?」

    寧缺想了想,說道:「我確實還有很多人想殺。」

    葉紅魚微微挑眉,說道:「和約上會有你的名字。」

    寧缺笑著說道:「你知道我無恥的程度。」

    葉紅魚說道:「哪怕以書院的名義?」

    「就算是老師的名譽,我都從來沒有在乎過。」

    寧缺把茶杯放下,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對著簷前的春雨喊了一聲,說道:「如果神殿很在乎,我隨時可以退出書院。」

    葉紅魚說道:「你似乎沒有想過,殺的人多了,神殿也不會遵守約定。」

    寧缺轉身望向她說道:「能讓書院忌憚的人,本來就不在神殿中,在那兩個人眼裡,世間百姓皆如螻蟻,怎麼會因為死幾隻螞蟻就憤怒?當然,我只會殺那些能殺的人,儘量爭取不讓神殿太憤怒。」

    葉紅魚說道:「你想要試探道門的底線?」

    寧缺嘲笑說道:「道門什麼時候有過底線?」

    葉紅魚看著他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在乎清河會館的血案?」

    寧缺說道:「自然不是因為你真把那些人當成狗。」

    「不錯。」

    葉紅魚說道:「那些人已經死了,而且我相信就算你再想殺人,有再多想殺的人,你都沒有辦法再殺下去。」

    「為什麼。」寧缺平靜問道。

    「因為你再也無法走出長安城。」

    她看著寧缺的眼睛,目光裡的情緒很淡漠,說道:「你這一生都將被困在長安城裡,你就是一個憤怒的囚徒。」

    寧缺沒有說話。因為這是事實。

    如果他離開長安城,昊天道門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不惜一切代價殺死他,因為他在城內便無敵,出城則弱。

    他就是長安城的陣眼樞。

    ……

    ……

    西陵神殿使團離開了長安城。

    他們來的時候,其實並沒有抱太大希望,離開的時候,卻收穫了無數的金銀財寶還有從來沒有前人獲得過的勝利。

    神殿使團內部知道此番談判真正秘密的,只有葉紅魚以及天諭院院長。

    正是因為知曉道門擁有了兩名境界高深莫測的隱世大修行者。天諭院院長非但沒有對這份和約感到滿意。反而生出很多的不解,他不明白西陵神殿為什麼不藉此機會,繼續掀起伐唐的高潮,而是選擇了休戰。

    葉紅魚看著窗外柳枝在雨中拖出的道道殘影,在心裡想著:「飲酒可以殺人,描簪花小楷也能殺人。讀書都能殺人,除了當年的蓮生神座,沒人願意看到這樣的一個人間。更何況大先生學會了打架,君陌落冠於地都不去揀,三先生是那只蟬。寧缺居然不再怕死,這樣的書院,誰敢言必勝?」

    ……

    ……

    寧缺站在南城門下,看了眼落下的雨絲,說道:「雨小了。」

    他在送別。送的自然不是西陵神殿的使團,而是莫山山。

    莫山山說道:「那我便該走了。」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其實晚幾天走也挺好。」

    莫山山平靜說道:「再晚,終究也是要走的。」

    寧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所以沒有接話。

    莫山山看著他,認真問道:「將來你會殺很多人?」

    寧缺想了想,說道:「是的,如果能離開長安,我會殺很多人。」

    莫山山望向自已探出裙襬的白鞋,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然後她抬起頭來,嫣然一笑說道:「祝你殺人愉快。」

    寧缺覺得春雨更柔了幾分,說道:「我一定努力爭取。」

    ……

    ……

    西陵神殿使團離開,戰爭正式告一段落,雖然春時將深時,佔據了向晚原的金帳王庭試探著繼續南下,遭到了鎮北軍暴烈而強悍的反擊,又被西陵神殿誥書嚴厲訓斥,不得不退回七城寨,接受了現實。

    各處戰火漸歇,東荒騎兵逃回了燕境,神殿聯軍大部也撤回了南晉和西陵神國,日子漸漸變得平靜起來,只是已經有很多人死去。

    王府門口的白幡並沒有完全渲洩掉唐人的憤怒,朝廷為此做了很多工作,希望能夠把這份怒火引向正確的對象,比如昊天道門。

    寧缺沒有關心這些事情,在和平時期,書院後山依然執行著禁止干涉朝事的律條,最主要是因為他現在根本沒有心情去關心這些。

    他想要出城。

    他已經很多天沒有離開過長安城一步。

    有很多人想進長安城,但進不來,因為他在城裡。

    他想要出城,卻不敢出,因為城外某個小鎮上,有人在喝酒吃肉。

    寧缺發現自已真如葉紅魚所說,成了這座城的囚徒。

    他的心裡還有很多謎團沒有解開。

    是誰找到了酒徒,並且讓他來到長安城?那個人為什麼要把馬車和鐵箭還給自已?那人為什麼要讓酒徒轉述那句話?

    「世間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別重逢。」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曾經設想過某種可能,但理智告訴他,那最不可能。

    所以他,坐困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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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百零七章 生死​​之間有大物

    世間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別重逢。

    這句話有些晦澀,非常文藝,不像此時的春風,更像深春時長安會刮上幾天的夾著沙粒黃土的春風。

    寧缺想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想明白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甚至連一絲頭緒都沒有,於是愁城愈愁。

    不得出長安是他現在最憂愁的事情,這座城便是他的愁城,他坐困愁城,所以每天都坐在高高的城牆發呆。

    環珮輕響,皇后娘娘來到此間,走到他身前,輕輕揉了揉他的頭,憐惜說道:「還沒有想明白那句話的意思?」

    從書院輩份算,皇后應該要喊寧缺小師叔,但她畢竟比寧缺年齡大,從陛下那邊看怎麼都算是長輩,尤其是從去年秋天開始,她和寧缺從荒原南歸長安,同甘共苦,彼此間早已足夠信任親近,所以她很自然地做出了這個動作。

    寧缺輕輕搖頭。

    他沒有想明白那句話,知道這句話的皇后娘娘還有書院後山的師兄師姐們,也沒有人想明白酒徒轉述的這句話究竟有何深意。

    眾人分析良久,發現如果僅從字面意義推論,在西陵教典裡有過類似的闡述:人間所有生命的死亡並不是終結,而是回歸到昊天神國的光輝裡。問題在於,有資格說出這句話的人,只能是昊天本身。

    皇后看著他問道:「你依然認為不是她?」

    寧缺說道:「桑桑死了。」

    皇后說道:「為何你始終如此確定。」

    寧缺看著下方像細線般的街巷,尋找著老筆齋的位置。說道:「她是我的本命,如果她還活著,我不可能不知道。」

    皇后走到城牆邊,緩聲說道:「很多人都死了,但問題卻依然沒有解決。」

    寧缺雖然沒有關心朝野間的那些暗流,但清楚她這句話指的是什麼。

    「雖然現在沒有人敢公開說,我這個魔宗聖女掌管大唐國祚。依然有很多人難以接受,至少在心理上非常牴觸,這並不是一件好事。」

    「和西陵神殿籤的和約。也依然還是唐人們心上的一根刺,李沛言的死只能緩解,卻不能完全解決。因為所有唐人都知道,我才是皇宮裡說話算話的那個人。 」

    「李家統治大唐千載,受萬民供養千載,身為皇族子弟,本就應該先民而死,我是李家的媳婦,也願意做些事情,你那日​​在殿上說的對,李琿圓死了,李漁便只剩下一個弟弟。相信她會明白應該怎樣做。」

    皇后看著自已生活了很多年的這座城市,微笑說著話。

    她每說一句,寧缺的心便會沉一分,不等她把話說完,說道:「娘娘請清醒一些。不要想那些沒有道理的事情。」

    皇后漸漸斂了笑容,目光穿過城牆外的雲霧,望向遠處若隱若現的皇宮,平靜說道:「我本來就沒有打算和十三先生你講道理。」

    寧缺盯著她扶在城牆上的雙手,說道:「為什麼?」

    「因為我很累,我現在真的很累。」

    皇后娘娘細眉微蹙。說不出的柔弱可人,其實她的容顏並不如何美艷動人,但只是神情微變,便自有一番美麗,只有在這種時刻,大概才會讓人想起來,她本就是傳說中最會操控人心的魔宗聖女。

    「很多年前,我只是大明湖畔一個很普通的少女,也不知道門中長輩為何看中我,選我為聖女,命我南下誘惑唐國太子,以待亂世到來。」

    她說道:「我當時以為他是個昏庸好色之人,自然心有不甘,而且我並不以為自已擅長誘惑男人,所以我決定用計殺死他。」

    寧缺問道:「陛下就是那時候受的隱傷?」

    皇后說道:「不錯,但當時沒有直接殺死他,所以我以為自已失敗了,卻沒有想到,他沒有責怪我,還替我隱瞞了很多真相。」

    寧缺沉默不語,他雖然知道陛下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但依然無法理解,當年他為什麼會做這樣的選擇。

    「到了這時候,我才發現原來他真的喜歡上了我,於是我開始欲拒還迎,把在明宗裡學到的那些本事,或者說我天生就會的那些本事,全部用在了他的身上,直到他再也離不開我,甚至決定迎我進宮。」

    皇后微笑說道:「當時我以為自已贏了,結果沒有想到,最終是我輸了,因為我在他的身上放了太多心思,所以不知不覺間,原來我也喜歡上了他,就像他無法離開我一樣,我也沒有辦法離開他。」

    「陛下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兩個男人之一。」

    「我幫他處理過一段時間的國事,傳聞中是因為惹了些議論,他才不讓我繼續處理,只有我知道,那是因為他擔心我操勞過度。」

    「我有能力處理國務,但我真的不喜歡,我就喜歡和他在一起說說笑笑,打打鬧鬧,耍些小脾氣,做些吃食,僅此而已。」

    「他離開了,因為很多年前我在他身上種下的傷,所以我必須撐著,一直平靜著,從荒原回到長安,直到把他的身後事處理好。」

    「我想我處理的不錯,見到陛下時,相信他會滿意,那我還有什麼道理留在這裡?我不想讓他等我等太長時間。」

    ……

    ……

    城牆上一片安靜。

    寧缺的目光依然落在皇后扶在城牆的手上,他此時的心情很複雜,震驚而且惘然,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

    他聲音微啞說道:「你難道不覺得這樣很自私?」

    皇后微笑說道:「我是世人眼中的魔宗妖女,自私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寧缺說道:「皇子年幼,還需要你這個做母親的撫養成人。」

    「吾兒有大先生為師,哪裡還需要擔心?我已做了安排,徐遲和曾靜處都有親筆書信,局勢艱難但已經穩定,朝事自有成規,我在或不在沒有區別。不在對大唐反而有好處,至少那些昊天道的神棍再沒辦法用我的來歷說事了。」

    她臉上的笑容彷彿在散發光澤,驕傲無比。

    寧缺說道:「我不會允許這件事情發生。」

    皇后微笑說道:「我記得有人曾經說過,這個世界上只有兩件事情不受任何人控制,即便昊天都不能,那就是生與死。」

    寧缺還想說些什麼。

    皇后看著他平靜說道:「先前我說過,世上最疼我的男人有兩個,除了陛下,還有一個人就是我的哥哥夏侯,而他恰好是死在你的手裡。」

    寧缺沉默不語。

    「桑桑死時,你是什麼樣的感受,陛下閉上眼睛時,我就是什麼樣的感受,當時我從賀蘭城上跳下去,固​​然是局勢所迫,現在想來,或者當時我的心裡早已萌生了死志,只不過賀蘭城究竟還是矮了些。」

    皇后看著城牆下方的雲霧,微笑說道:「長安城我想應該夠高。」

    她在微笑,眉眼間的神情卻是淡漠如雲煙,彷彿早已不在人間。

    然後她離開城牆,落入雲霧之中。

    寧缺有無數種方法可以抓住她,或者把她拉回來,但他什麼都沒有做,因為他的身體很僵硬,因為他看到了她離開時的臉。

    裙擺盪漾如花,她閉著雙眼,臉上的神情是那樣的恬靜,彷彿將要進入最美好的世界,令人感到無比安慰與心安。

    那種平靜,沒有多少人忍心打破。

    寧缺站在城牆上,看著流動的雲霧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離開。

    有很多人在他的生命裡來了又走,走了便不再回來,而且走的是那樣的突然或者說決絕,令他惘然而感傷。

    將軍府裡的家人和朋友,夫子和桑桑,陛下和皇后,都是如此。

    生死之間有大恐懼。寧缺兩世為人,在岷山荒原上見慣生死,但這種高僧大德都很難真正看透的大恐懼,他其實也一直沒有看明白。

    華山嶽想要救李漁出長安的那夜,他曾經對朝小樹說過,如此白癡的行為,實在是很難理解,那是因為他一直沒有看明白情。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寧缺一直記得這句話,他總覺得這句話太過文藝酸腐,很是不喜。

    就如同那句:世間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別重逢。

    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明白了些許。

    ……

    ……

    寧缺走下城牆後,直接去了公主府。

    他掀開露台上的重重幔紗,看著李漁直接說道:「皇后娘娘去了。」

    李漁正在給小蠻講故事,寧缺看的仔細,發現是自已以前講過的那些故事。

    聽到這句話,她有些沒有反應過來,過了很長時間才緩緩抬頭,蒼白的臉上滿是惘然的神情:「為什麼?」

    「如果我說是殉情,不知道你會不會相信。」

    寧缺看著她說道:「做好準備進宮,小蠻我會送到書院學習。」

    ……

    ……

    轉眼間,長安城春意已深,卻依然陰雨綿綿。

    百姓們還沒有完全從皇后娘娘離開的悲痛裡擺脫出來,朱雀大道上等著頒賞令的將士們手臂上還纏著白布。

    羽林軍在皇宮前肅穆列陣,莊嚴雅樂響徹宮庭,朝廷文武百官身著朝服,在太監的指引下魚貫而入,鐘聲漸漸響響。

    這一天,大唐新君正式登基,年號正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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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百零八章 城外春雨如濁淚

    清明時節雨紛紛。

    隨著時間的流逝,長安城真的平靜下來,那些逝去的人們,沒有被忘記,只是被放在了內心深處,看似熱鬧喜樂的街巷間,有一股肉眼看不到的力量,正在平靜地積蓄,隨時準備著暴發出來。

    朝會上官員們激烈地爭論著政事,軍方有些將領不耐煩再提,上前提出一個新的方案,於是又引發新的一輪爭論,月前由長安府尹升任英華殿大學士的上官揚羽大人,瞇著猥瑣的三角眼,揪著稀疏的山羊鬍,與戶部官員再次開始戰鬥。

    一名稚氣十足的男孩,坐在皇位上聽著大臣們的辯論。很明顯,有很多事情他聽不明白,但神情卻很專注沉穩,只有被兩隻小手攥地有些發皺的明黃衣衫,才顯露出他的緊張和惘然。

    新登基的皇帝陛下,如果在民間想必還是個貪玩的孩子,能夠有這樣沉穩的表現,已經讓朝堂上的大臣們非常滿意,每每想及此點,他們望向皇位側方那張輪椅時的目光,便顯得更為敬慕。

    那張輪椅很普通,放在肅穆華美的皇宮大殿裡,便顯得有些刺眼,只不過因為輪椅上坐著的那位書生,卻又不再刺眼。

    那名書生穿著件舊棉襖,手裡拿著卷舊書,並沒有聽朝堂議事,只是像往常那樣安靜地看著書,然而殿上很多人的注意力,實際上一直都放在他的身上,書生哪怕只是看書累了皺皺眉。都會引發很多猜測。

    小皇帝同樣如此,他能夠規規矩矩坐在皇位上,忍受著枯燥的政務,還至少能表現的專注沉穩,自然是因為老師就在他的身旁。

    那名書生便是他的老師。

    書院大師兄。

    ……

    ……

    朝會散後,相關的奏摺和卷宗,沒有被送進御書房。而是被送到皇宮深處的一座偏殿,同時到來的還有小皇帝本人。

    李漁便居住在這座偏殿裡,如今的再也沒有什麼兩派紛爭,所有官員都把自已的精神用在了政務和戰備上,書院對於處理國事沒有興趣也沒有能力。她身為皇姐,自然是最適合的人選。

    現在她每天要批改奏章,查看卷宗,最重要的是要教會陛下如何處理政務。皇后娘娘臨去前說的對,她現在只有這麼一個弟弟了。

    書院對她的行動沒有任何限制,但基於某些原因,李漁搬進皇宮之後,便極少走出自已的宮殿,至於原先那些忠於她的朝臣,更是從來沒有見過。

    春雨灑落在皇宮裡。官員們走出大殿後,有些忍不住望向皇宮深處,露出感慨的神情,更多的人則是向著不遠處的御書房點頭致意,然後才出宮。

    過了很長時間。御書房的門緩緩開啟,寧缺在宮女端著的銅水盆裡淨了淨手,道了聲謝,取起門旁的雨傘,走進了春雨中。

    ……

    ……

    此時的春雨已經不再有星點寒意,只是一味的纏綿。而且今天的雨特別小,不需要撐傘,走在濕漉的街上,別有一番意味。

    寧缺現在無法出城,便習慣用雙腳踏遍這座城,他去了老筆齋,發現院牆修好了,但那隻老貓卻不知去了何處,然後他回到了雁鳴湖畔的宅院,看著湖畔的細柳和承著露珠的荷葉,像往日一樣沉默不語很長時間。

    大師兄在皇宮,二師兄守書院,三師姐飄然離去,黃楊大師被觀主重傷之後一直沒有痊癒,前日離開了長安城,他說想再去懸空寺一趟,只不過這一次不是為了參佛,而是要去問那些佛宗弟子一些問題,解決自已心中的一些疑問。

    很多人死去或者離開,總有人牽掛或是眷戀,然而就像寧缺曾經想到過的那樣,除了老筆齋的貓和雁鳴湖裡的荷花,沒有多少人還記得桑桑。

    黃頭髮的桑桑,黑黑的桑桑,勤快的桑桑,夏天可以抱著的桑桑,其貌不揚​​的桑桑,都是容易被人遺忘的桑桑,她太不起眼,無論她是冥王的女兒還是光明的傳人或者是昊天的分身,消失了便這樣消失了。

    婢女送來一封信,寧缺撕開信封看了看,發現是書信局的回執,裡面夾著一張被打回來的銀票。他看著那張銀票,想起很多事情,閉上眼睛,又想起很多事情,他愈發覺得自已真的很像長安城裡的一個囚徒,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他想了很長時間,終於走出了院子,看著黑色馬車前那名車伕說道:「要你給我當車伕,怎麼看都有些委屈。」

    那名車伕便是王景略。

    許世大將軍戰死後,他星夜兼程趕回長安報信,然後便一直留在軍部,不知為何,現在卻成了寧缺的車伕。

    王景略漠然說道:「只要你能完成承諾,我做什麼都行。」

    寧缺說道:「一定能。」

    王景略問道:「去哪兒?」

    寧缺說道:「南城門。」

    ……

    ……

    黑色馬車行走在春雨裡的街巷上,悄然無聲。

    不多時,便來到了南城門。

    馬車在城門洞裡停了很長時間,車壁上的雨水漸漸乾了,始終沒有動靜,不知道車裡的人究竟是想進城還是想出城。

    城門司的士兵和四周的攤販,現在都認識這輛黑色馬車,因為最近這些天,這輛馬車經常在城門處停很長時間。

    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這輛黑色馬車上,想看看今天究竟會不會出城。

    時間漸漸地流逝。

    王景略說道:「城裡其實也有很多逛的地方。」

    寧缺在車裡沒有說話,手裡緊緊握著那封信,卻彷彿看到皇后娘娘在自已的眼前跳下去,他再一次真切地體會到了那種心情。

    「走吧。」他說道。

    王景略提起韁繩,準備讓馬車掉頭,問道:「去哪兒?」

    寧缺說道:「出城。」

    王景略握著韁繩的手微微一僵,說道:「你確定?」

    寧缺說道:「如果連城外十里都不敢去,以後我怎麼萬里殺人?」

    ……

    ……

    長安城南十里處,有離亭,有大片荒草,有很多墓地。

    寧缺先去了陛下與皇后的合葬墓,又去了軍部的公墓,這裡埋葬著很多戰死的士兵,然後他撥開荒草,來到了師傅顏瑟和衛光明的墓前。

    「你們離開的時候,應該已經看到了很多將來,只是為什麼人總要到死的時候,才能看到呢?那對我們活著的人又有什麼意義?」

    說完這番話後,他走向左側,來到那座新砌的墳墓前。

    這座石墓很小,就像桑桑那麼小。

    因為墓裡只有幾件婢女衣服,半盒銀票以及兩匣子陳錦記脂粉。

    曾靜夫婦在墓前攙扶而站,曾靜夫人的眼睛很是紅腫,想來在墓前已經哭了很長時間,學士府的僕役們正在清理四周的香燭。

    寧缺上前恭敬說道:「岳父大人,還是帶岳母先回吧。」

    曾靜大學士沒有想到會在城外看見他,先是震驚,然後想明白了其中緣由,頓時老淚縱橫,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學士府的人回城了。

    寧缺一個人孤伶伶地站在桑桑的墓前。

    他從懷中取出那封信,把那張銀票撕成兩半,其中半張和回執一道在墓前燒了,另外半張則仔細地放回懷中。

    然後他離開。

    黑色馬車近了長安城。

    他坐在車廂裡,聽著敲打窗戶的春雨,沉默不語。

    忽然有風自北方來。

    這春深時的風裡,有太多北方的黃土,被雨水一淋,便成了黃色的泥漿。

    雨越下越大,在城牆上不停向地面淌流,就像是一道黃色的幕布垂落。

    他想起了渭城的土牆。

    那張銀票是寄往渭城的。

    來到長安的這些年,桑桑每個月都會給渭城寄銀票。

    這張回執上卻寫著:查無此人。

    是啊,渭城早就沒有人了。

    桑桑也不在了。

    寧缺痛哭。

    他跳下馬車,走進雨裡。

    雨水落在他的臉上,濁了淚水。

    黑色馬車在後面跟著他。

    有匆匆避雨的行人,看著這幕怪異的畫面,不解問道:「為啥不坐車?賞雨也不是這等時候,這多髒啊?」

    寧缺擦掉臉上的水,指著官道畔縱被泥雨敲打,依然青綠喜人的柳樹,說道:「可是,這是春天啊,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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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章 她

    神國的門毀了,天穹震動,然後出現裂痕,無數非金非玉的白石,從那些裂痕裡崩出,劃破青天,呼嘯著向人間灑落。

    數萬拖著火尾的隕石,落在安靜的海洋上,掀起恐怖的巨浪,灼出滔天的熱霧,無數飛鳥與游魚死去,隨著波浪起伏不停。

    滿天隕石裡,有一顆與眾不同的石頭,近乎透明的水晶,在天穹上畫出一道明亮的弧線,落向遙遠北方的寒域雪海,

    這裡已經近乎永夜,黑夜如幕,黯淡的星光下,可以看到一座雄峻恐怖的雪峰,雪峰非常高,峰頂彷彿要刺到夜穹。

    那顆像水晶般的透明石頭,從遠處飛來,在空中擦出一道明亮的線條,把晦暗的夜穹照亮一瞬,然後撞進雪峰裡。

    轟的一聲,厚實的萬年積雪受到衝擊,簌簌落下,露出一片崖石,隱隱可以看到一個丈許方圓的幽暗洞口,只怕已經深入山峰腹部。

    落雪繼續滑落,沒過多長時間,便把那個洞口填滿,先前撞擊的聲音,向著高遠的夜穹和雪峰兩側的冰海黑海散去,世界重新回覆安靜。

    除了寒樹被凍裂的聲音,雪峰週遭的世界絕對的安靜,這種狀態持續了一段時間後,忽然不知何處響起呼嘯的風聲,隨之便有暴雨來襲。

    這裡是世界的最北端,是最嚴寒的地方,也是最黑暗的地方,無數萬年以來,從來沒有下過雨,然而這場雨一下便是數月,似乎永遠不會停歇。

    暴雨不停地下著,把熱海表面上的積雪擊打出無數黑洞,看上去就像是蟻穴的出口,山峰那面的黑海也被暴雨侵襲的撼動不安。墨汁似的海水泛著各種形狀的細泡,看上去有些噁心,又像是裡面有很多魚群。

    與此同時,雪峰上的積雪被不停地沖刷,漸漸露出山峰本體的顏色,那是沉沉的黑色,與殘存的冰雪相映,看上去斑駁一片。

    這場綿延數月的大雨。在某一個時刻忽然停止。非常突然,就像是天穹開始落雨的那一刻,雪峰週遭的世界再次安靜。

    忽然有颶風自夜穹裡來,吹散那些晦暗的流雲,露出滿天星光,還有那輪新生的明月。幽靜的黑海被這場颶風吹的波濤翻滾,熱海表面的雪層被吹的直冒白煙,暴雨留下的痕跡瞬間被抹平。

    風停後的安靜。被一道聲音突兀地打破。

    彷彿有人在天地間推開了一扇門,那門已經有數萬年都沒有開啟過,早已鏽蝕不堪。所以那聲吱呀顯得那般沉重。

    這道聲音愈來愈響,在天地間迴蕩,冰雪的世界顯得非常不安,熱海表面裂開,有牡丹魚從海水深處跳出中。瞬間被嚴寒凍僵成透明的玉魚,又有十餘隻黑色烏鴉自南方飛來,嘎嘎叫著,棲在了覆霜的寒枝上。

    黑色烏鴉望著雪峰,那道聲音便來自雪峰裡。

    這座雪峰是人間最遠、最寒冷最高的山峰,前些天被暴雨洗的斑駁一片,此時看上去就像是立在天地間的一根鏽鐵棍。

    雪峰中間出現了一條幽黑的石鋒,而且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擴大,沉重的山體岩石變形摩擦撕裂,不停發出刺耳的聲音。

    那聲恐怖的吱呀,不是鏽門被推開,而是鏽棍將要折斷。

    隨著時間的流逝,山崖斷裂聲越來越清晰,那道黑色的石縫擴的越來越大,上半截雪峰向後傾倒的速度越來越快。

    終於某日,雪峰從中斷裂,如一座雄城般的上半截山峰,伴著令人耳聾的恐怖摩擦聲撞擊聲,落入了山後的那片黑色海洋。

    天地震動,黑色海洋上掀起了數十丈高的巨浪,沉在海底無數萬年的貝殼與泥沙,都被震出了海面,拋灑地到處都是,然後被巨浪捲走。

    在十餘日後,大河國海岸忽然漲潮,漁夫們很是詫異,他們根本想不明白,明明海面上晴空萬里,只有清風徐徐,為何會有浪來。

    沒有人知道這些海浪來自最遙遠的黑海,黑海和剩下的半截雪峰,也不知道他們給人間帶去了多少震驚和疑惑猜測,此時的雪峰已經再次回覆安靜,皎潔的月光和星光靜靜照著雪峰的斷面。

    雪峰的斷面並不光滑,看上去就像是被強行折斷的柳樹的斷茬,鋒利的岩石在黑色的斷崖上突伸著,像極了危險的石林。

    黑色的崖石間,有個白點。

    那是一名全身*的女子,肌膚白勝新雪,無論是溫暖的月光還是寒冷的星光,灑落在她的身上,都留不下任何顏色,只是純然的潔白。

    她閉著眼睛,彷彿在沉睡,細長微翹的睫毛沒有顫動一絲,她的容顏普通尋常,或者說沒有任何特點,眉眼間有稚意。

    和普通尋常的容顏相比,她的身軀則很特別——肌膚光滑如緞,哪怕最細小的疤痕都沒有,堪稱完美,身體很豐滿,被月光與星光照耀著,又泛著玉一般的質感,在黑色崖石間,就像是黑瓷盤上的雪白饅頭。

    睫毛輕眨,她睜開眼睛醒來,起身望向四周。

    她站起身竟是很高,比普通男子彷彿還要高大些,她的眼眸裡沒有任何雜質,也沒有任何情緒,只有最純淨的黑與白。

    她注意到斷崖間的星光有些明亮,抬頭望去,便看到了夜穹裡的那輪明月——這是她很多年前在夢裡看到過的畫面,也是她最厭憎的那幅畫面,所以她的眉頭微微蹙起,便多了絲靈動,終於有了活著的氣息。

    雪峰是人間最高的地方,縱使斷了小半截,崖面依然離夜穹最近,也就意味著離那輪明月最近,她不喜歡那輪明月,所以她決定離開。

    斷崖面上有很多鋒利的岩石,便是人間最強大的修行者,在其間行走也會覺得有些麻煩,她卻毫不在意,隨意行走著,*玉足踏下時,足底便會生出一朵潔白的蓮花,承托著她豐滿卻彷彿沒有任何重量的身體。

    黑崖雪峰間,朵朵白蓮花盛開,排列成行,形成一條筆直的山道,直接通向雪峰下方,她踏蓮而下,凝脂隨之而漾。

    十餘隻黑鴉飛到雪峰下迎接她的歸來或者說降臨,喙裡銜著不知何處覓的異種野花和青草,繞著她飛舞不停。

    黑鴉把喙裡的野花和青草灑落到她*的身軀上,然後嘎嘎飛向數百丈高的天空裡,而她便多了件繡著繁花的青色衣裳。

    她看著身上的衣裳,覺得有些事情難以理解,把衣襟鬆了鬆,把腰間的衣帶鬆開一段,發現還是有些緊,不由微微蹙眉。

    她走到熱海表面的積雪間,看著那數十尾被凍成玉魚的牡丹魚,不知想起了些什麼事情,沉默片刻後,便往南方走去。

    白蓮生於足底。

    最開始的那瞬間,她便走出了千里。接下來的那個時辰,她走出了三百里地。然後她用了一天時間,才走到雪原邊緣。

    她發現自已的速度越來越慢,身體裡的氣息越來越渾濁,所以她的眉頭蹙的越來越緊,彷彿透明的眼眸裡多了幾抹冷厲的慍色。

    她不習慣這個污穢的人間,不習慣這樣緩慢的速度,而她最不習慣,也不明白的是,為什麼自已的身軀會這麼豐滿。

    ……

    ……

    走的雖然慢,但她不會累,所以最終她還是走到了荒原上,看到了雨後的原野,微黃的秋草,還有那幾個散發著腐臭味的帳篷。

    這裡是金帳王庭的一個小部落,裡面死了很多人,那些屍體身上的腐肉已被草原上的野獸啃食乾淨,看來已經死了很多天。

    她隨意看了一眼,便把當時這些帳篷裡發生的每一件事情看的清清楚楚,殺人者用的是一把沉重的鐵刀,習慣斷人咽喉。

    她的眉再次蹙了起來,因為她記得那把鐵刀,也記得那人最喜歡用鐵刀把人的咽喉砍斷,因為那人說過這樣最省力最肯定。

    她沉默了很短暫的片刻時光,便不再去想那件事情,只要把那人殺了,把人間的這段歷史抹滅了,自然便不會再有那些記憶。

    她覺得有些餓,在帳篷裡找到十幾袋馬奶酒,便站在白骨這間,把這些酒全部喝光,在她眼裡人和青草沒有區別,那麼這些白骨與她身上以青草織成的衣裳也就沒有任何區別,自然不會產生噁心這種低級的生理反應。

    而且她本來就很能喝酒,很喜歡喝酒。

    十幾囊馬奶酒,頃刻便飲盡,她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卻在望向自已豐滿的身體時,再次流露厭憎的神情。

    便在這時,帳外響起急促的馬蹄聲,還能聽到呼哨聲,顯得有些雜亂。她靜靜聽了會兒,便向帳篷外走去。

    十餘騎金帳王庭騎兵疾馳而至,看裝備應該是擔任大軍前哨的遊騎。

    這些遊騎聞到了帳篷裡傳來的腐臭味,神情驟變,抽出腰間的彎刀,指著她厲聲喝問起來,卻不知道說的是什麼。

    這是她在人間真正意義看見的第一群子民,所以她決定原諒對方的不敬,不將神罰的怒火降臨在對方的身上,而是直接讓他們去死。

    她向這些騎兵走去,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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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二章 它

    看著向自已走來的青衣少女,金帳騎兵們的情緒很複雜,有些不解有些震驚有些警惕,因為他們想不明白,為什麼她不怕自已手中鋒利的彎刀,為什麼她能如此平靜,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看見。

    一名騎兵大聲叫了兩聲,然後高高舉起手中的彎刀,然而看著她神情漠然的容顏,卻怎麼都無法把刀砍下去,因為他很恐懼。

    除了有些高大豐滿,她是那樣普通尋常,手裡沒有武器,更沒有什麼強者的氣息,但不知道為什麼,那名騎兵看著她的臉,就是莫名地恐懼,只想把手裡的彎刀遠遠擲出,然後跪到她的身前,尋求她的原諒。

    騎兵小隊長厲喝一聲,應該是妖女的意思,從鞘中抽出彎刀,毫不猶豫向著她的頭頂斬落,如果仔細看,能看到他落刀時緊緊閉著眼睛,因為他也沒有自信,看到她那張普通尋常的臉,還能不能再鼓起勇氣。

    鋒利的彎刀落在她的頭頂,沒有青絲被斬落,沒有流出一絲血,更沒有血腥殘酷的畫面,甚至就連撞擊的聲音都沒有,就像是斬在了浩翰的大海裡,然後刀身上驟然現出無數道光線,瞬間融化成空無!

    她身上青衣間繡著的繁花開始招展,重重花瓣裡有無數道最純淨的光明釋出,瞬間擴散開來,把帳篷四周的草甸全部籠罩。

    片刻後,她從光明裡走了出來,繼續向南方去。

    草原上的光線漸漸斂滅,十餘騎金帳王庭遊騎都已經倒在了地上,沒有了呼吸,那些戰馬也同樣如此,但無論是人還是戰馬的身上,都找不到一點傷痕。也沒有一絲血跡,帳篷裡的那些腐臭味道也已消失無蹤,腐屍上的爛肉盡數被融蝕,只剩下森然而乾淨的白骨,這便是淨化。

    第二天,她又遇到了人類。這一次出現在草原上的人數比較多,由數輛馬車和數百騎組成,蹄聲密集如雷。但在她的眼中。這些人類和腳畔的青草沒有什麼區別。所以她依然像是什麼都沒有看見,繼續前進。

    一名穿著普通草原衣飾的老人坐在馬車裡,看著窗外的草原風景,沉默不語。他是金帳王庭最受尊崇的國師大人,離開賀蘭城後,便一直在草原深處緩慢巡遊。除了要思考一些事情,更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他不想隨雄心壯志的單于去南方,在他看來這場伐唐的戰爭金帳根本就不應該插手。中原打的越慘烈,草原便越平靜,而且賀蘭城前那兩名唐國的魔宗強者。讓他有些警惕。

    有數百名金帳精銳騎兵隨侍在國師左右,因為國師在草原人心中的無上地位,這些騎兵都很警惕,尤其是昨日放出去的前哨遊騎始終沒有消息傳回,值此大戰時節。難免讓他們有些不安。

    便在這時,騎兵們看到了那名少女,她是那般的高大,青色的衣衫緊緊裹在豐滿的身軀上,是那樣的醒目,想看不見多都很困難。

    一聲警哨,騎兵迅速列隊準備衝鋒或者防守,雖然草甸間緩緩走來的只是一名少女,但正因為如此,這個畫面便透著份詭異。

    就像昨天死去的那些騎兵一樣,所有看到她那張普通尋常容顏的人,都莫名生出極大的恐懼,握著刀柄的手都開始顫抖起來。

    他們是金帳最精銳的騎兵,國師大人更是擁有無上神威,隊伍裡還有兩名大祭司隨行,如此實力恐怖的隊伍,如果在南方可以直接滅掉那些小國,即便是唐國和西陵神殿都不敢小覷,然而此時看著緩緩走來少女,他們卻感到了恐懼,這種恐懼令他們惘然,然而更加恐懼。

    國師看著草甸裡那名少女,臉上的皺紋忽然深了幾分,眼窩更加深陷幾分,他的臉上漸漸露出震驚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不屬於人間的存在。

    騎兵們不明白,為什麼看到少女那張普通尋常的臉,自已便會莫名生出極大恐懼,那是因為他們是普通人,國師不是普通人。

    她的臉確實很普通,平凡到了極點,隨意走進人群裡,便休想再有人能把她找出來,甚至沒有人還能再記住她究竟長什麼模樣。

    她的眉便是千萬人的眉裡最常見的眉,她的眼是千萬人裡最常見的眼,她的鼻便是千萬里人最常見的鼻,她的唇便是隨處可見的唇。

    這種普通,最不普通。

    這般平凡,所以不凡。

    人間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平凡,也不應該出現,所以國師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便明白了她究竟來自何處,她是誰。

    國師在秋草間跪倒,他以額觸地,平攤雙手掌心向上,顯得敬畏虔誠無比,老淚縱流,顫聲說道:「長生天啊……」

    ……

    ……

    夫子登天,是在泗水之畔。

    他先把寧缺扔到了遙遠的北方荒原,然後隨光明直上青天,其後天降萬道流火,然後人間下了好大一場雨。

    雨落下的時候,泗水畔已經沒有人了,但還有一匹黑馬。

    大黑馬瞪著眼睛看著天上,直到此時此刻,它依然沒有想明白先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那個小黑丫頭忽然變的那麼漂亮,怎麼那個死老頭兒忽然就變成了神仙,還有寧缺這個二貨怎麼飛了起來?

    暴雨不停地下著,漸漸變得寒冷起來,大黑馬有些惘然地踢了踢蹄,踢起好多濕泥,然後低著頭打了兩個有氣無力的響鼻。

    大黑馬沒有離開,在泗水畔等著,它要等到寧缺回來,它擔心如果自已走了,寧缺再找不到自已,那他該會多著急啊。

    當然更最重要的原因是它想到,寧缺如果不回來,這輛精鋼打鑄的車廂實在是太重,它不可願意拖回長安城去。好吧,如果寧缺真的回來了,就算辛苦些,它也願意把車拖回長安城去,只要那個傢伙真的回來……

    在雨中等雨停,雨一直沒有停,大黑馬在泗水畔的雨中等了一天一夜,狂野的鬃毛被暴雨淋成爛抹布一般,掛在它的頸上,看上去異常悽慘可憐。

    它很不滿意泗水畔為什麼要種柳樹,柳樹不夠密,根本沒有辦法遮雨,它很嫉妒車廂,沒知沒覺不怕冷,被暴雨洗的這樣乾淨。

    大黑馬接著又等了三天時間,渴的時候喝些雨水,餓的時候在河邊找些草隨意嚼嚼,有路人想把它牽走,被它一頭拱到了泗水裡,縣衙得了報告,派衙役過來牽它,被它噴了滿身的口水,然後踢出去三個凌空翻。

    但寧缺始終沒回來,黑丫頭沒回來,死老頭子也沒回來。

    鬃毛吸滿了雨水,變得又濕又重,把它平時很驕傲的頭壓的越來越低,彷彿強健的頸背已經快要承受不住這種重量。

    第五天凌晨,天邊光透過暴雨響起一小抹,大黑馬昂起首來,對著青天和泗水憤怒地嘶鳴數聲,拖著沉重的車廂開始了自已的旅程。

    它不打算回長安,也不準備回書院,因為那些傢伙都沒回來,而且它已經隱隱察覺到,那些傢伙大概是真的回不來了。

    大黑馬決定去荒原,它還記得那時候過泥塘的時候,曾經在那裡遇過一個書院的前輩,那前輩不拉車,只坐車,活的特別瀟灑,特別隨性,而且手下有成千上萬個小弟,所以它決去投靠那名前輩。

    沒有寧缺啟動符陣,精鋼鑄成的車廂沉重到難以想像的地步,世間只有大黑馬能夠拉動,但從泗水到荒原,漫漫旅程不知要吃多少苦頭。

    只要能夠找到那位前輩,你就是荒原的二大爺了——在艱難的旅程中,大黑馬用美好的將來來安慰自已、激勵自已,它咬著牙,低著頭,在暴風雨中拼了命地不停走著,居然真的讓它從泗水走到了荒原!

    大雨終於停了,大黑馬渾身泥土,瘦了一大圈,看上去很是憔悴,但看著眼前肥美的草原,它的眼神卻是極為明亮精神。

    夾雜著斷草清香味道的風,拂過它的鼻,它深深地嗅了一口,神情好生陶醉,心想難道這就是所謂自由的味道?

    忽然間,它回頭看著沉重的黑色車廂,覺得自已真的是頭憨貨,既然是要去投奔自由當二大爺,為什麼自已要拖著這個該死的重東西走這幾千里路?

    萬一寧缺還活著,將來找自已要怎麼辦?大黑馬自我安慰道,然後繼續向荒原西方的那片沼澤去,事實上它就是這樣想的。

    投奔自由的旅程,結束在一個平常無奇的秋日。

    那天,草原深處走出來一名少女。少女的容顏尋常無奇,沒有任何特點,穿著一身青色的衣服,衣服上繡著繁美的花朵。

    大黑馬想說服自已不認識她,她哪兒有這麼胖這麼高,胸哪有這麼軟這麼大?但它知道她就是她,所以它淒嘯兩聲,甩掉車廂轉身便逃。

    大黑馬這一生從來沒有跑的這樣快過,就算是當年在荒原大會上追那頭雪白母馬的時候,都跑的沒有這樣快,跑的比寧缺的箭還要快!

    風聲呼嘯而過,大黑馬恐懼異常。

    然後它重重地摔倒在秋草裡,塵土四濺。

    她不知什麼時候坐到了大黑馬的背上。

    大黑馬很恐慌,小黑瘦丫頭真的變成大白胖姑娘了……

    這世界還有天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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