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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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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 19:28: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三章 他們

    大黑馬想的沒有任何道理。

    她既然是天,那麼所思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理。

    大黑馬先前逃跑的時候速度太快,雖然只是極短暫的時間,也跑出去了數百丈,她背著手,向草原來處走去。

    大黑馬再也不敢嘗試逃走,垂頭喪氣地跟在後面。青衣在她腰間繃的很緊,還是因為有些胖的緣故,大黑馬看著她的背影,眼神恐懼。

    它想起荒原上書癡纖腰間束著的藍緞,不由生出無限悔悵,在心裡痛罵寧缺:我就說那個女人要好些,你偏不聽我。

    回到原地,她看著那輛滿身灰土的黝黑車廂,沉默片刻後走了進去,在車廂角落裡看到了那把破舊的大黑傘,還有那個鐵匣。

    她坐到鐵匣旁,伸出手指緩緩撫摩匣面,把那些被顛的有些散的積灰重新抹平,她的手指很穩定,灰塵被抹的非常均勻。

    然後她望向東南方向隱隱可見的天棄山,依然沉默不語,大黑馬便知道自已應該怎麼做,四蹄踏草便準備前進。

    汗水從黝黑油滑的肌膚裡滲出,瞬間打濕髒髒的鬃毛,它惱火地低嘶,已經使出了渾身的力量,卻依然無法把車廂拉動一步。

    她伸出右手落在車廂壁上,也不知做了些什麼,只見極淡的清光閃現,車廂壁上的符陣瞬間啟動,車輪碾著秋草開始向前。

    ……

    ……

    一輛馬車想要通過天棄山脈,便只能通過賀蘭城。此時唐軍已經撤往南方。賀蘭城只留下了十幾名唐軍,如同空城一般。

    雖然只有十幾名唐軍,看著這輛黑色馬車到來,他們依然開始警戒,準備做戰,就在這個時候,她掀開窗簾。向城頭上看了一眼。

    金帳王庭集合精銳都無法打開的賀蘭城城門,就在她的注視下緩緩開啟。黑色馬車進入賀蘭城,通過那道峽谷。向著東荒而去。

    直到黑色馬車消失在視野中,那十幾名唐軍才醒過神來,眼眸裡流露出惘然和震驚的情緒。他們清楚地記得先前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明白為什麼自已這些人會老老實實地把城門打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

    ……

    黑色馬車經過東荒,穿過邊寨,進入燕國,然後繼續向南。一路走的都是荒山野嶺,人煙罕見,她依然沒有開口說話。

    某日黑色馬車來到燕國與宋國交界處的一座小鎮,小鎮很小很普通,只有一條窄街。街畔的民宅老舊而簡陋。集市裡瀰漫著爛菜葉和雞屎的味道,如果仔細聞去,還能聞到鹹魚特有的臭味,

    此地偏僻,沒有被戰火波及。生活難免還是受到了影響,除了糧食之外的生意明顯比以前難做了很多。街東頭的肉舖是鎮上唯一的一家,逢著大集的時候往往會很熱鬧,今天卻是冷清的蒼蠅都覺得無趣起來。

    黑色馬車停在了肉舖前,她從車廂裡走了出來,看了看自已高聳的嫩胸和緊繃的衣衫。眉頭微微蹙起,對飽實豐滿的身軀依然難掩厭憎。

    生意雖然不好,屠夫的心情卻不錯,他反正也不指望這個肉舖過活,這時候正在斫去年冬天薰好的臘排骨,準備呆會煮了下酒。

    聽見腳步聲,他抬頭望去,看著走進肉舖的青衣少女微微一怔,心想這個胖丫頭是哪家娶的新婦,以前怎麼沒有見過。

    然後他繼續低頭斫肉,鋒利而沉重的肉刀,隨著每一次斫下,刀面上的油膩便會濺飛起很多星沫,厚實無比的砧板不停搖晃著。

    她走到屠夫的身前靜靜看著,似乎對他斫肉很感興趣。

    屠夫最開始沒有什麼反應,只是自顧自地斫著。

    然後他的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起來,就像是生了重病的老人,壯實的胸膛裡不停響起拉風箱的聲音,握著刀柄的手微微顫抖。

    他眼中的恐懼越來越濃,斫肉的速度越來越慢,落刀越來越沉重,然後開始流汗,額頭上溢出黃豆大小的汗珠,卻根本不敢去擦,只好任由那些汗珠落入臘排骨堆裡,再被肉刀斫成無數瓣,再難分開。

    屠夫的手顫抖的更加厲害,終於偏了偏,砍到了自已的手指上。

    一聲悶響,砧板下方濺出無數陣年的油脂和木渣。喀喇一聲,近半人高的砧板上出現一道裂縫,被生生砍開。

    刀勢去而無盡,肉案斷成兩截,緊接著,肉舖滿是血水的地面也出現了一亟亟深的裂縫,這道裂縫幽暗至極,根本看不到有多深,只隱隱能夠聽到有潺潺的流水聲傳來,竟似是了地下的河流!

    這是何其恐怖的一把刀,明明斬在手指上,沒有落在砧板上,卻竟能斷案裂地,直抵幽冥之下的黃泉!

    更加令人感到震撼的是,如此恐怖的一把刀,重重地砍在屠夫的手指上,竟沒有把他的手指砍斷,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白印!

    這個人的身軀究竟是用什麼做的?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是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在她平靜的目光注視下,恐慌地彷彿要發瘋一般。

    屠夫看著散落滿地的臘排內,咧開大嘴,露出滿口黃牙,彷彿要大哭一場,又像是要好好自嘲地笑上一場,忽然,他把手裡那把沉重的肉刀丟到地上,蹲下身子抱著腦袋便痛哭起來,依然不敢抬頭去看她。

    「臘排骨是不是太葷腥了些,呆會兒我去宋國皇宮裡弄點魚腥草來搭,要說那東西去膩增味,真是世間一絕,也就是那些不懂……」

    酒徒從肉舖外走了進來,當他看到鋪子裡的情況,看到那道刀鋒,看到像見了鬼的孩子一樣抱頭大哭的屠夫,聲音戛然而止。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已的咽喉乾啞的發不出來聲音,只有腰間的酒壺在寒冷的冬風裡不停擺盪,呼呼作響。

    他看著那名青衣少女,臉色瞬間變得無比蒼白,眼神裡滿是震驚的神情,因為他無法理解自已看到的一切,不明白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情。

    肉舖裡安靜無聲。

    酒徒漸漸平靜下來,至少神情變得正常了些,聲音沙啞恭敬問道:「敢請教您是誰?您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

    對她來說,後兩個問題不是問題,第一個問題確實是個問題,所以她想了會兒時間,負手望著人間某處,想著某些過往。

    酒壺不再擺盪,寒冷的冬風則開始肆虐。

    瞬息之間,酒徒從肉舖裡消失無蹤。

    ……

    ……

    酒徒去了宋國風暴海畔的大堤,然後他去了爛柯寺,緊接著他去了大澤中間一個水匪的巢穴,他甚至去了長安城,在書院前停留了一段時間,最終他還是選擇去南海深處的某個小島,因為他相信陳某不會犯錯。

    在那個瀰漫著熱霧的小島上,他只停留了很短一段時間,便在那剎那辰光裡,卻有潮起潮落,日降月升,如此重複三次。

    三天的時間,在酒徒一念之間便虛度無蹤,為施出此等神通,他心甘情願付出了很大的代價,要知道為了避開對方,只要不死他什麼都願意。

    晨光微熹,酒徒站在黑色的礁石上,望向遙遠的北方,無論他的目力如此遼遠,依然看不到大陸,但他沒有因此而覺得傷感,反而安心了不少,在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已大概理解了陳某當年的那些感受。

    即便終生不能踏足陸地一步,那又如何?

    在他漫長的生命裡,除了上次永夜,便只有某一次那輛老黃牛拉的破車走進小鎮時,他才有這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即便是那兩次,都沒有這次的感受如此強烈,如此驚心動魄。酒徒覺得很慶幸,替屠夫哀悼之餘,想飲些美酒以為慶賀。

    他從腰間取下酒壺,正準備舉到面前,忽然有只潔白如玉的手,穿過海風,來到他的身前,把酒壺拿走。

    那隻手的動作非常自然隨意,所以無法拒絕。

    她拿起酒壺開始飲酒,有些酒水灑在青色的衣襟上,然後便喝完了。

    她把酒壺扔回酒徒懷裡。

    二人便回到小鎮裡。

    時間確實已經過去了三天,集市裡的雞屎味道濃了幾分,但肉舖裡卻沒有什麼變化,屠夫不再抱頭痛哭,也不敢逃,低著頭站在角落裡。

    酒徒無距亦無量,動念便是三日,境界著實高深莫測,甚至可以說,他已經領悟了昊天世界裡最高級的時間和空間規則。

    然而她是昊天,這是她的世界,她就是規則,酒徒和屠夫無論領悟的再深,依然在規則之內,那麼如何能夠遠離她?

    「好酒。」她看著酒徒說道。

    這她在人間第一次說話,聲音沒有任何波動,自然也很難表達情緒,但聽上去卻並不機械而異常空靈清幽,透明而且空無。

    她明明說的是兩個字,卻像是同時發出了無數的音節,複雜的就像是一首最華美的樂章,更像是大自然的所有聲音。

    聽到這道聲音的人,都會產生敬畏的情緒,境界越高越能體會聲音裡蘊藏的神聖,越想要臣服膜拜如此偉大的存在。

    即便是酒徒和屠夫,他們也同樣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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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四章 我愛世人(上)

    「臘肉,要用松煙薰足一個月才好吃。」

    她望著屠夫說出在人間的第二句話。隨著這句話,肉舖裡變得更加安靜,酒徒和屠夫臉上的神情很複雜,有些震驚有些惘然——先讚好酒再道臘肉,在他們的想像裡,這種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話,怎麼可能從此人嘴裡聽到?

    她微微蹙眉,大概也沒有想到自已會說出這樣一句話,更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已的意識裡還記得那些很沒有意義的事情,而且還說了出來。

    隨著這兩句話,她身體裡發出的充滿神聖意味的自然之音,漸漸變得尋常,依然空靈清幽,卻不再那般複雜難明。

    酒徒問了她三個問題,那是他漫長生命裡始終沒有想明白的三個問題,也是人類歷史上很多哲人教士到臨死還在苦苦追索的答案,他之所以問她,是希望她也沒有想明白這三個因為出現次數太多從而顯得有些世俗、實際上依然高妙的問題,讓她稍微分些心神,以方便他能夠再次逃走。

    然而就像後來他在長安城前默自喟嘆的那般,既然昊天已經來到人間,那麼他和屠夫又如何能夠不被她找到?

    事實上她根本就沒有想過酒徒為什麼會問那三個問題,她早就已經找到了那三個問題的答案,或者說那三個問題對以前的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在此時卻有了意義,所以她才會負手望遠方若有所思。

    最後她做出了決定,看著酒徒和屠夫,沒有任何情緒波動,說道:「如果第一個問題指的是關係之間的代稱,你們可以叫我桑桑。」

    她叫桑桑,她就是桑桑,只不過她在做出用這個名字的決定之後。忽然生出極大厭憎,就像厭憎先前說出與酒肉相關的兩句話。

    聽到這個名字,酒徒和屠夫完成了最後的確認,不甘與驚恐漸漸平息,變成臉上數萬年的皺紋堆出的苦澀笑容。

    酒徒恭敬說道:「聽聞您已回到神國,沒想到還在人間。」

    桑桑說道:「有些事情需要做完。」

    屠夫看了酒徒一眼,酒徒就像是沒有察覺,不肯按照他的意思接話。

    桑桑說道:「你二人可願替我行事?」

    酒徒聲音微澀說道:「替天行事自是莫大的榮耀。只是我二人在您眼下藏匿了數萬年時間。早已疲憊不堪。」

    她負手看著肉舖的擺設,說道:「你們二人算是螻蟻之中的異類,已經可以飛的很高,卻還要住在這種破爛的蟻窟裡,實在愚蠢。」

    酒徒說道:「昊天神國是您的居所,我們不敢去打擾。」

    桑桑說道:「我賜你們永生。」

    酒徒和屠夫沉默不語。如果信仰能夠得到永生,早在上次永夜之前,他們便已經投身道門的懷抱。成為最虔誠的昊天信徒。

    桑桑看著他們,漠然說道:「真正的永生。」

    酒徒和屠夫看到了她的眼睛,便再也無法離開。

    那雙眼睛透明而美麗。沒有任何雜質,最深處有真正的星輝,而每粒星輝都是一個獨立的神國,在那些神國裡由令人心醉的世界本原構成,有一種被時間賦予的永恆美感。無論世界如何變化,都是那般肅穆。

    最令他們震撼的是,他們在那個神國裡看到了自我意識的存在,隨著自我意識的波動,由規則構成的完美線條,變幻出無數的光影。

    酒徒和屠夫雙膝漸曲,跪倒在她的身前,

    他們躲避了昊天數萬年時間,最終還是被昊天找到,他們看到了昊天賜予他們的神國,並且確信那是真實的存在,那他們還要求什麼?

    ……

    ……

    桑桑走出肉舖,酒徒和屠夫謙卑地跟在她的身後。她揮了揮手,大黑馬頸間繫著的韁繩就像花瓣一樣飄落,與車廂分開。

    她從車廂裡取出大黑傘握著手裡,回身望向酒徒,毫無情緒說道:「告訴他,世間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別重逢。」

    說完這句話,她牽著大黑馬離開了小鎮。酒徒和屠夫站在肉舖門口,看著漸漸遠去的一人一馬,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因為他們此時的情緒依然處於極度震撼之中,甚至有些懷疑今天所看到的一切是假的。

    昊天降臨人間,是所有宗教典籍、哪怕是神話傳說裡都沒有記載過的事情。在道門的描述裡,昊天乃世間萬物之始,無形無狀,能有無數形狀,能大若宇宙能小若沙礫,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化作白胖姑娘落凡塵似乎也不是那麼太難以想像的事情,但酒徒和屠夫依然難以接受這個現實,因為無法想像昊天居然能有人的形狀,因為無法想像自已真的與昊天進行了一番對話。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酒徒和屠夫才從震驚中醒過來。屠夫看著那輛沉重的車廂,說道:「此去長安路途遙遠,這車太重,昊天又不允我助你,便要辛苦你了。」

    酒徒說道:「沒有反抗也沒有躲避,所以便沒有懲罰,我雖然不敢反抗卻試過逃避,這便是懲罰,懲罰我曾經最引以為傲的無距。」

    要帶著一輛重若小山的精鋼馬車行走,誰能無距?

    屠夫沉默片刻後說道:「你去長安看看書院,看看那個叫寧缺的人,昊天既然看重他,想來必有緣由,若不行便殺了他。」

    ……

    ……

    白胖且高大的少女,牽著有些瘦的黑馬,在人間的山林湖河間行走,沒有人知道她是誰,沒有人知道她來自何方,要去向何處。

    她穿著一身青色花衣裳,因為有些小,或者說身體比設計中要豐滿很多,所以衣裳總是被繃的很緊,柔軟而不失彈嫩的曲線非常清楚。

    她牽著黑馬去了一些地方,小鎮大城還有鄉間的村莊,有些男人偶爾會向她的身體投來異樣的目光,她毫不在意,有些婦人看著她便厭惡地扭過頭去,她依然毫不在意,沒有人會在意螻蟻們的評價。

    路經宋國某個縣城時,她忽然覺得有些餓,想要吃碗麵。

    對於她的身體來說,飢餓這種感覺並不陌生,但對她來說,這種感覺依然不熟悉,而且充滿了一種低賤的生物性,這讓她覺得很厭憎。

    更重要的是,按照不可能出錯的天算,她現在的身軀就算胖一些,需要補充更多的物質,但在荒原上喝了十幾袋馬奶酒,在小鎮上便酒徒那只酒壺裡的數千桶酒全部喝完了,她至少應該在半年之內不需要補充物質。

    那為什麼會餓呢?她沉默地思考著這個問題,卻沒有留意到,自已牽著黑馬,已經來到了一家麵攤的前面。

    此時已是深冬,縣城的街道上覆著薄薄的雪,然後被行人踐踏成黑泥,她從斷峰裡出來後,一直沒有穿鞋,赤裸如蓮的雙足,在黑水裡格外醒目。

    麵攤後擱著兩個爐子,鍋裡的水已經開了,正散發著麵食煮熟後令人愉悅的淡淡味道,麵攤上的香菜末味道則是更加濃郁。

    桑桑在麵攤前站了會兒,決定吃碗麵。

    沒有人理會她,攤主也沒有接待她,就像沒有人注意到她那雙赤裸的玉足踩在黑色的雪泥裡,卻沒有流露出絲毫怕冷的意思。

    麵攤這時候很熱鬧,很嘈雜,不是生意太好,而是有人在這裡鬧事。

    攤主有個十二歲的小姑娘負責拉麵,有青皮地痞要她下面,調戲說小姑娘下面最好吃了,於是便有了現在這番吵鬧爭執,那攤主父親雖然氣的渾身發抖,卻沒有勇氣拿起菜刀講道理,幾個地痞的聲音越來越大。

    「我要吃麵。」

    桑桑看著攤主說道,語調有些彆扭,因為她覺得要吃麵這件事情,本身就很彆扭,而攤主這時候比她還彆扭,自然沒有理她。

    桑桑有些不悅,神情威嚴說道:「我要吃麵。」

    依然沒有人理她,那幾個地痞嚷嚷著開始掀攤子,場間一片混亂,鍋碗瓢盆被扔的到處都是,滿滿一盆香菜末就這樣倒在了地面。

    桑桑低頭,看著香菜末混進黑雪泥裡,覺得有些可惜,然後她又開始厭憎自已的反應,因為可惜這種情緒同樣很低賤。

    打砸的聲音越來越響,攤主頭破血流,癱坐在地上,小女孩蹲在父親身旁不停地哭泣著,而那幾名流氓似乎還沒有罷手的意思。

    桑桑原諒麵攤老闆的不敬,覺得街對面的燒餅似乎也很香。然而就在她準備離開的時候,聽到了攤主痛苦的祈禱聲。

    「老天爺,如果你有眼睛,你怎麼不把這些雜碎給收了呢!」

    桑桑停下腳步,微微低頭。

    大黑馬看著她,隱約察覺到自已即將親眼目睹宗教歷史上最著名的畫面,難以自禁地興奮起來,不停噴著白霧。

    攤主的咒罵聲和祈禱依然在繼續,桑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轉身望向那幾名地痞。

    那幾名地痞流氓正在砸東西,其中有個人拿著把菜刀,正在那裡揮舞著亂砍,嘴裡不停地罵著髒話,神情非常興奮。

    「我操你媽的,今天就算昊天也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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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 19:30: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五章 我愛世人(下)

    因為過於興奮,那名地痞沒有注意腳下,踩到一塊冰上,滋溜一聲滑倒,手裡的菜刀在一名同伴的大腿根上滑過,然後砍在支著麵攤篷子的粗毛竹上。

    可能倒下的太猛,或者是刀太快,那名同伴的大腿根處出現了一個大口子,鮮血狂噴,粗毛竹從中斷開,刺進另外一名地痞的胸口。

    場間一片混亂,待人們清醒過來時,發現那三名地痞都死了。

    一名地痞渾身都是自已噴出來的血,一名地痞的胸窩被戳穿,拿著刀的那名地痞則是在混亂中誤傷了自已的腹部,腸子流了一地。

    很血腥的畫面,很令人震撼的變化,無論是看熱鬧的民眾,還是麵攤父女二人,都臉色蒼白至極,無法醒過神來。

    「給我煮麵。」

    桑桑看著攤主說道,然後微微皺眉,發現不止香菜末沒有,便連辣椒油也已經打翻,頓時沒了吃麵的興趣,牽著大黑馬離開了麵攤。

    她走到街對面賣燒餅的漢子身前,想要買兩塊燒餅,不知為何又改了主意。便在這時,她聽到麵攤傳來的議論聲。

    人們讚美蒼天有眼,說要替那對父女作證,這是昊天的神蹟,又有人提到了縣城外的道觀,要父女去道觀還願,說那裡的牛道人是真正的仁善好人,然後便有婦人嘆息道好人沒好命,牛道人就快死了。

    桑桑牽著大黑馬出了縣城,找到那間並不破落、但明顯有些簡陋的道觀。漠然的目光隔著院牆,看到了那名垂死的老道。

    老道很乾瘦,身上長滿了膿瘡,準備接掌道觀的一名中年道人有些厭惡地站在門外,平日裡受過道觀救濟的人,則是忍著惡臭在旁邊侍奉著。

    她靜靜看了會兒,然後轉身離開。

    就在她離開後不久。簡陋的道觀裡忽然生出一陣異香,緊接著有金花從陳舊的房樑上垂落,灑在了老道的身上。

    老道臉上的膿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然後消失,滿頭枯槁的白髮竟瞬間變得烏黑無比,他的病不但好了。而且年輕了十幾歲的樣子。

    那名中年道人驚愕無比。房間裡的昊天信徒們,則早已跪到了地面上,對著天空不停地叩拜禱告,用哭一般的聲音感謝昊天的恩賜。

    老道在人們的攙扶下艱難坐起身,想著這一生虔誠奉道,艱難救濟世人,終於有了回報,雙手向天老淚縱橫道:「神愛世人啊!」

    在道觀西南數里外,桑桑牽著大黑馬行走在林間。

    大黑馬看著她的背影,眼裡全是疑惑的神情。它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做這兩件事情,記得寧缺以前說過,天道無形更無情,人間的子民信徒,在她眼中應如螻蟻一般。那麼她為什麼要管這些事?

    ……

    ……

    在某座深山里外,桑桑遇到了一戶人家。這家人有老有少,一共十四口,以燒炭為生,日子過的有些辛苦,卻自有一份平靜的幸福。

    沒有誰知道。這家的老太爺當年是魔宗的一名低級執事,在魔宗覆滅之後便逃進了深山,娶了當地的女子開枝散葉,然而他終究沒法忘記自已的出身,在子女稍大些之後,便開始傳授他們魔宗功法,那些功法自然談不上高級,而且在深山老林裡也沒有什麼用處,只不過老太爺想求個心安罷了。

    在桑桑離開之後,炭窯忽然崩坍,引燃了院子裡堆的乾柴,兇猛的大火把一家十四口人焚成了雪白的灰燼,是為淨化。

    大黑馬跟在她的身後,看著她那雙赤裸潔白的腳,默然想著,如果說無邪就是天真,那麼寧缺說的很對,天真就是殘忍。

    神愛世人,只愛她想愛的世人。

    昊天依然無情。

    ……

    ……

    隆冬時節,桑桑牽著大黑馬來到宋國都城,穿過繁華的街巷,來到一家不起眼的小酒樓前,她忽然感覺到很餓。

    那些酒足夠她在人間行走更長時間,這種飢餓的感覺與身體無關,而是心理上的感受。她厭憎並且逐漸開始警惕這種感受。

    但她還是走進了這家小酒樓,走上安靜的三層樓,沒要菜單便點了十八個菜,同時要了一盆冰鎮的甜芋泥。

    這家酒樓她來過,那些菜名沒有記錯,餐前的甜點也沒有忘記,所有的一切,都和上次來時一模一樣。

    沒有過多長時間,冰鎮芋泥便送了上來,然後十八盤冷熱葷素搭配得宜的菜,也流水般送了上來,在她身前滿滿排了一桌子。

    桑桑沒有拿筷子。她看著桌上的這些菜餚,看了很長時間,然後想起上次在酒樓上,那人對她說過這樣一段話。

    「這道菜你得試試,這可憐孩子,跟著寧缺這些年就沒過過好日子,要知道人間不知有多少好吃的東西,有多少好玩的東西,這些天你就跟著我享享福吧。」

    她緩緩閉上眼睛,想起那人在泗水畔對她說過另外一些話。

    「我帶你吃人間最好吃的烤羊腿,帶你吃宋國最考究精緻的十八碟,我帶你吃草原最鮮美的涮羊肉,我帶你吃了牡丹魚,生蠔湯,我帶你去看了雪峰,泛舟海上,苔原鏡湖,還讓你和寧缺成親洞房。」

    「我帶你吃遍人間美食,帶你賞遍人間美景,我讓你體會到做為人最大的快樂,我甚至還順手讓你體會了一下更深的情感。」

    「在你眼裡,人類都是螻蟻,如今你卻與螻蟻成了親,並且感受到了其中的美好,你感受到了充分的人間的美好,那麼你會不會有那麼一絲想要留在人間的念頭?這些年來,你想盡一切辦法要找到我。邀我上天一戰,但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也很想邀你來人間做客?」

    她睜開眼睛,眼眸裡沒有一絲情緒。

    天空裡忽然落下好大一場暴雪,把宋國都城籠罩其中,街道上傳來驚呼聲和走避聲,酒樓欄上瞬間積上了雪。很是寒冷。

    她憤怒,所以天降暴雪。

    她在斷峰間醒來,走到雪海上時。看了一眼牡丹魚。

    她最開始時,一步便是千里,然後便開始變慢。

    酒徒這所以無法避開她。不是因為她夠快,而是因為她是規則,酒徒無論利用什麼手段,那些手段都是她的。

    之所以變慢,是因為她的氣息隨著行走開始變得濁重起來。

    她在人間行走,便開始融入這個人間。

    她望向自已豐滿的身軀,明白自已的身體裡多了些什麼。

    是那人留在她身體裡的人間之力。

    是那人帶她體會過的人間的美好,那些……低級但很頑固的氣息。

    她看著桌上的十八盤菜緩緩拿起筷子,開始進食。

    她吃的速度很快,比那人還要快。

    片刻後。十八盤菜全部進入她的腹中,那盆冰鎮芋泥也被吃的乾乾淨淨。

    宋國都城的雪停了。

    她走出酒樓,牽著大黑馬來到街道上。

    街道上重新變得熱鬧起來,孩子們在堆雪人,有的則是準備打雪仗。有攤販趁機大聲呦喝:「冰糖葫蘆!」

    她看到了不遠處街邊的陳錦記,想起來那人曾經給自已買過一匣脂粉,後來在那座叫長安的城市裡又買了一匣。

    她的神情變得愈發凝重,眼眸裡的情緒愈來愈淡。

    人來人往,她在街道中央,負手牽韁。高傲而且孤獨。

    她不看天,因為她就是天。

    她看著人間,不能退,卻也不能向前。

    她不允許自已再向人間踏入一步。

    這是那人登天之前給她設下的局,或者說向她提出的問題。

    怎樣破局,怎樣解題?

    她即便無所不能,在這樣一道大題目前,也需要時間。

    她的神情變得越來越漠然,眼眸淡的彷彿透明。

    不遠處傳來呦喝燒餅的聲音。

    她發現自已又餓了。

    在那個縣城裡,她就沒有吃到燒餅。

    她憤怒於這種情況,決定把這座都城裡的人全部殺死。

    忽然間,她覺得有什麼濕軟的事物觸到了自已的手背。

    她回首望去,黑髮飄起,一片殘雪被髮絲擊碎成最細微的粒子。

    大黑馬前蹄屈起,似在謙卑地行跪,在嚴寒的天氣裡,鬃毛裡的汗水不停冒著熱霧,明顯緊張到了極點。

    當桑桑的目光落在它身上後,它愈發緊張。

    它猶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在她手背上又舔了一下。

    桑桑靜靜看著它。

    大黑馬拚命地搖著尾巴,露出乞憐討好的神情。

    挑著燒餅擔子的小販,個子生的非常矮,從旁邊經過,還在不停呦喝著,渾然不知自已剛剛與死亡擦肩而過。

    桑桑看著大黑馬,說道:「不怕死?」

    大黑馬恨不得把頭埋進雪裡去,生出無限悔意。

    她轉身望向長街,重新看著人間。

    只不過此時她眉眼間的寒意稍逝。

    大黑馬抬起頭來,看著她的背影,心情愉悅了很多。

    賣燒餅的矮子,挑著擔子顛顛地向街那頭跑去。

    那處有個美麗的少婦正在等著他。

    二人說著話,往家裡走,賣燒餅的矮子有些驕傲,又有些自卑,不怎麼敢看行人的眼睛,那少婦則是與四鄰不停打著招呼。

    桑桑看著那邊說道:「人類的愛恨是如此卑賤可笑的存在,卻被他們虛偽地視作信仰,這樣的世人有什麼值得你去愛的?」

    大黑馬低著頭,不敢表示反對意見,但並不贊同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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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3-4-3 19:23 編輯

第五卷神來之筆  第六章父子

  「那女人生的美貌,卻不甘做婢妾,攢了多年的銀錢,賣了貼身的首飾給自已贖了身,便嫁給了這個做燒餅的男人,還用積蓄在街上買了了宅子。婚後男人天天出去賣燒餅,她便在家裡做女紅,收拾家務,日子雖然過的清苦但還算平靜,可以稱得上同甘共苦不離不棄,夜裡想到這些事情,那女人都有些佩服自已。」   

 桑桑知道大黑馬在想些什麼,看著街頭那對夫婦說道。大黑馬輕擺馬尾,心想這難道不是很美好的事情嗎?
  
 她繼續說道:「人類總是貪心的,總有慾求不滿的時候,總想向這個世界索取更多,認為自已應該得到更多,總有一天,那女人會嫌棄自已的男人矮而無趣,於是便開始冷嘲熱諷,那男人心裡有愧所以不敢反駁,反而變得更為謙卑,在女人看來則是更加無趣,她那顆心便有些煩躁和不悅,將來某日她收簾時,手裡的竿子落到街上,砸著一俊俏多金的公子哥,那公子哥看見她裙下的肉,便開始心癢,那女人也開始癢,便癢到了一處,待日後被撞破姦情,那女人又愧又懼又羞,自有惡意上心頭,哪還記得當年的海誓山盟,平靜時光,只想著用盡一切法子把那賣燒餅的矮子殺死,好與自已的情郎去快活廝混。」   

 風雪已停,民宅簷上的積雪開始融​化,隨著日頭西移,溫度降低,簷角滴下的水又被凍成寒冷的冰稜。 

 她這時候說的話,就像是這些冰稜,看似透明沒有任何情緒,實際上卻寒冷至極,撕破了生活美麗的外衣,露出虛偽下的那些殘酷。

  大黑馬不再搖尾巴,低頭看著街上的殘雪,覺得好生寒冷,心知她能看到一切,那麼這些冷酷大概便是人間的真實吧。  

 桑桑背著雙手,牽著韁繩,向街頭走去。 

 走過某戶宅院時,忽然被喚住。那個賣燒餅的矮漢,手裡拿著一個布包的事物,看著她囁囁嚅嚅,想要說些什麼,卻緊張的半天說不出話來。  

 桑桑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準備離開。
  
 美貌婦人從門檻裡擠出來,劈手拿過矮漢手裡的布包,看著她開朗笑著說道:「姑娘莫要害怕,我們不是歹人,只是我家相公先前看著你赤足在雪裡走著,覺得有些不忍,所以打算送你一雙。普通布鞋,我自個兒做的,針線功夫自然上不得檯面,但也算是結實,你可別客氣。」   

 送完這番話,美貌婦人把手裡的布包塞到桑桑手裡,然後拉著矮漢回到了屋中,也不知她做了些什麼,傳來矮漢帶著笑意的求饒聲。  

 桑桑看著手中的布包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把布包扔到了街旁的雪地裡,負手繼續前行,大黑馬覺得好生可惜。 
 
 隔壁一個姑婆,看著街對面走來的一名年輕公子,眉開眼笑打著招呼:「大官人,您這是要往哪兒去?要不要來喝碗茶?」

 那公子容顏俊朗,神采不凡,尤其是一雙眼睛,彷彿會說話,最令人心喜的是性情可親,便是與這姑婆說話也是極為溫柔。

 桑桑不會理會這些市井間的故事,向都城外走去。  

 那公子與那姑婆搭了幾句話,便準備去飲碗熱茶,不料當他走上石階的時候,簷上垂著的數根冰稜,忽然間斷了,向著地面落下,只聽得噗噗幾聲響,他的胸腹直接被冰稜刺穿,竟就這樣死了,街道上頓時響起無數驚呼。  

 走出宋國都城,桑桑牽著大黑馬望向西南方向某處,豐白若月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眼眸深處卻有無數道細碎的光線生出,然後毀滅。  

 就像是風雪裡出現了無數把刀。

 風雪如刀,落在人們的臉上,便會留下極深刻的痕跡。陳皮皮用一塊舊佈蒙著臉,低著頭在風雪裡艱難前行,不時回頭看一眼身後的板車,確認躺在車廂裡的父親可還安好,蓋在他身上的那床棉被有沒有被風掀開。  

 離開長安城已經有幾天時間,那場暴烈的黑風不知去了何處,又一頭闖進風雪之中,因為戰爭的緣故,這片鄉村堅壁清野,找不到一點糧食,至於馬車更是不可能找到,他只找到了一架有些破的板車。  

 走到一片山林時,風雪漸小,陳皮皮把板車停在一棵大樹下,他沒有時間歇熄,挖土圍灶,開始煮粥熬藥。待藥好後,他走到車廂旁,把父親臉上的皮褥子掀開,開始給他餵藥。  

 天下無敵的知守觀觀主,如今只是一個重傷將死的老人,但他眼眸裡的神情依然是那樣的平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在長安城驚世一戰中,他最終不敵寧缺寫出來的那個字,身中萬刀,最恐怖的是,那些刀意裡夾雜著的人間氣息,如同污穢的墨汁一般,混進他的傷口,無論怎樣清洗都洗不乾淨,即便是西陵神術都沒有辦法淨化。

 陳皮皮把最後一顆通天丸讓他服下,也只能幫他暫時續命,沒辦法讓傷勢好轉。  

 一路行來都很沉默,哪怕是餵藥的時候也很沉默,因為陳某傷重虛弱無力說話,也是因為他們多年未見,本就是很奇特的父子關係。  

 替父親餵完藥後,陳皮皮把褥角掖了掖,然後一屁股坐到車輪旁的雪堆裡,捧著一大碗熱粥,開始呼啦呼啦吃起來。

 雪雖然停了,寒風還在肆虐,大樹上的積雪不時被風拂落,落在板車上,也落在他的碗裡,他看著空中灑落的雪花,忽然有了說話的念頭  

 「你明知道老師是正確的,為什麼還要堅持走這條道路?」   

 陳某聽見他終於開口說話,微笑說道:「我走的又是哪條道路?」   

 陳皮皮用筷子敲了敲碗沿,說道:「你是有大智慧的人,應該很清楚人類和昊天終將勢不兩立,無論是永夜還是別的,最終人間都會面臨滅世,那為何你還要站在昊天的陣營裡?信仰並不是合理的解釋。」  

 無數年來,修行到陳某這種境界的大修行者只有八人,到了這種境界,自然難言什麼虔誠的信仰,而這正是陳皮皮想不明白的地方。  

 陳某說道:「選擇和信仰無關,只與道理有關。夫子和軻浩然以為人與昊天是對立的關係,但在道門看來,人類與昊天是相生的關係。」   

 陳皮皮說道:「封閉的世界,難道不會覺得無趣嗎?」

 陳某說道:「道門認為肅穆與衡定是一種永恆的美,佛宗認為循環與輪迴是一種因果,有開始便必然有結束,這樣的一個過程才是完整的過程。夫子想要打破這種完整,便離永恆越來越遠。」

 陳皮皮說道:「哪怕那種永恆沒有自我的意識?」   

 陳某說道: 「寂滅便是永恆,我們來自何處,便要回到何處,在那個世界裡,你我便是昊天,昊天便是你我,為何還要分你我?既然在生之前,這個世界不曾有你我,那麼最終自然也不應該有你我。」   

 「這便是我的道理,或者說我的信仰,無關對錯。你老師或者不是錯的,但在我看來,他是錯的,既然如此,自然不能同道。」   

 便在這時,山林裡傳來緩散的蹄聲。  

 陳皮皮捧著粥碗回首望去,只見林後蕭瑟一片,風雪已停卻還未晴,有個女子牽著匹黑馬穿林打葉而來。

 他自然認得大黑馬,卻不認得牽馬的那個女子。

 他望向大黑馬,大黑馬卻不敢與他的目光相對,畏怯地低下頭顱,前蹄輕踢。  

 陳皮皮望向那女子,覺得那 ​​女子容顏尋常普通,卻隱隱散發著一種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氣息,然後他在女子臉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影子。

 他很震驚,看著她有些圓胖的腰身,說道:「你怎麼長這麼胖了?」   

 桑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他想起桑桑已經不是桑桑,自嘲一笑說道:「我真沒有資格說這種話,不是因為你是誰,而是我本就是個胖子。」

 他本是最虔誠的昊天信徒,然而隨著這些年在書院後山的學習,在夫子身前耳濡目染,生命裡又多了很多像寧缺唐小棠這樣不為道門所容的人,對昊天的信仰或者說態度早已發生了很多變化。  

 如果是五年前的他,此時應該是跪在她的身前,但如今的他,卻如此隨意地站在她的身前,即便是手裡的粥碗都沒有放下。

 昊天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並不見得有一碗粥更重要。  

 他滿懷感傷說道 ​​:「現在想來,我和二師兄真是犯了大錯。」

 當初在書院後山,大師兄始終對桑桑存有某種警惕,而君陌和陳皮皮在看過桑桑捧灰之後,便成為了她最堅定的支持者。  

 人間有桑桑,夫子才會在泗水畔離去。

 要說君陌和他的心中沒有一絲悔意,自然不可能。 

 「雖然犯過的錯,往往都無法彌補,可能也沒有能力彌補,但人生在世,總要嘗試一次,如此方能心安。」

 陳皮皮看著她認真說道,微胖的臉上露出令人心折的微笑。  

 他把筷子擱到粥碗上,遙遙一指點出。  

 以書院不器意馭天下溪神指,山林間驟然葉落,有積雪捲起成一道雪線,自不可測之處而來,捉摸不定而去,刺向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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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七章 滿山桃花開遍

    桑桑沒有動,整片山林卻彷彿動了起來,整個世界都動了起來,或者準確來說,是空間動了,於是那道雪線擦著她的身體飛了過去,然後落在綿軟的雪地上,卻像是落在鏡面上,折射而回,沒入陳皮皮的身體。

    陳皮皮臉色微白,肩頭多了一道血洞,那是他自已的天下溪指意,再看向桑桑的眼神裡,便多了一抹苦澀和感慨。

    這抹苦澀感慨與境界差距無關,他根本就沒有奢望過自已能夠戰勝她,這是她的世界,傷不到她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如果能夠傷到她,那才是難以理解的事情,他此時的情緒有些感傷,是因為他想起數年前的新年第一日,當時桑桑還是個乾瘦的黑丫頭,抱著厚厚的被褥有,沉默而倔強地站在長安府裡,顯得那樣的可憐,而當時他第一次施展天下溪神指,便是為了保護她。

    桑桑靜靜看著陳皮皮,來到人間後,陳皮皮是第一個敢向她出手的人,即便是酒徒也只敢逃,屠夫只敢蹲在角落裡哭。

    奇怪的是,她並沒有懲罰陳皮皮對昊天的不敬,而是轉身望向長安城的方向,沒有任何情緒說道:「在那裡你拒絕了我。」

    她看著長安城,這句話卻是對板車裡的陳某說的,說的是前幾日觀主單身入長安,最後用了清靜境的事情。

    陳某沒有解釋,很奇異地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裡有很多情緒,有終於得見彼岸的大愉悅,有看穿所有的大解脫,有揮袖看雲的大平靜,就是沒有敬畏。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見昊天,她是那樣的高傲,那樣的冷漠。絕對沒有一點屬於人類的情緒,但在他眼中卻是那樣的有趣。

    他隱約看明白了她身上發生的變化,他很想讚美已經離開人間的夫子,他知道再也沒有人能夠看清這個世界究竟會走向何方。

    昊天也不能。

    ……

    ……

    雖然西陵神國較諸唐燕諸國要溫暖很多,但剛剛入春,氣溫也沒法太高,在山間吹拂的風還帶著些微寒意,滿山的青樹蒙著冬日積下來的灰。透著股死氣沉沉的感覺。舉目望去,在山野間看不到一朵野花。

    桃山上的氣氛緊張而且壓抑。伐唐戰爭極不順利,即便是天諭大神官和天下行走葉蘇這樣的道門強者都身受重傷,神殿聯軍在青峽之前寸步難進,而掌教大人從長安城回來後,便再也沒有在人前露面。

    留在神殿裡的人本來就不多。因為這些事情噤若寒蟬,也不敢隨意出殿走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當那個高胖的青衣少女和那頭早已被神殿登記在冊的大黑馬來到桃山下時。竟沒有人發現。

    不知為何,桑桑沒有去長安,而是來到了西陵神殿。她牽著大黑馬在青山間行走。神情平靜而自然,就像是巡視自已的領地。

    她牽著大黑馬走進了天諭神殿。神殿內部空曠而幽靜,大黑馬的四蹄踩在如玉般的地板上,發出清脆而悅耳的聲音。

    天諭大神官躺在神殿最深處的床上,幽暗的光線從殿頂灑下。落在他的臉上,讓皺紋顯得愈發深刻,蒼老地彷彿隨時都會死去。

    在青峽之前,他被書院大師兄一棍擊倒,神輦燃燒成灰燼,本就蒼老的身軀也快要變成死灰。他是道門最能看見未來的天諭大神官,自然清楚自已的傷勢如何,被送回神殿之後,他沒有做任何事情,甚至把程立雪等天諭司的執事都趕出了神殿,平靜地等待著回歸昊天神國的那一天。

    這座神殿已經幽暗安靜了很長時間,沒有任何人敢來打擾神座臨終前的平靜,此時忽然響起蹄聲,天諭大神官有些艱難地睜開眼睛,向那邊望去,便看見了那頭大黑馬和牽著韁繩的那名少女。

    看了一眼,他便看明白了很多事情,枯槁的目光重新散發出光澤,蒼老的皺紋裡多了釋然,然後露出最真摯幸福的笑容。

    桑桑走到床邊靜靜看著他,確認這個人類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終點,即便是她也沒有辦法再讓他停留在人間,只能讓他多停留一些時間。

    天諭大神官感覺到了她的想法,謙卑而誠懇地說道:「能夠回歸您的懷抱,是我此生最大的願望,請您成全。」

    桑桑坐到床邊,伸手把枯瘦的老人抱進了懷裡,就像抱著一個嬰兒。她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情緒,卻開始散發一種平靜的氣息。

    天諭大神官的頭無力地靠著她的肩,喃喃說道:「您回來的晚了些。」

    當年在長安城的老筆齋中,他曾經見過她,然後他在三年後的桃山上,看到了光明,於是他和她定下了三年之約。那是大唐天啟十五年,現在是大唐正始元年,時間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過去了四年時間。

    桑桑毫無情緒說道:「時間這種把戲,確實不好玩。」

    天諭大神官蒼老的臉上露出平靜的笑容,然後閉上了眼睛。

    桑桑確認這個人類的靈魂已經回歸了神國,把他的身軀放回床上,然後起身,牽著大黑馬走出了這座神殿。

    她沒有離開桃山。

    她去了桃山最高的那座白色神殿。

    ……

    ……

    掌教大人回到西陵神殿之後,情緒變得異常暴躁,桃山上下經常能夠聽到如雷般的吼聲,那些親信更是如臨深淵,根本不敢踏進神殿一步。

    當桑桑牽著大黑馬來到白色神殿前時,殿前便跪著十餘名神官。那些神官聽到動靜,正準備厲聲訓斥,卻忽然發現自已不會說話了。

    從這一刻開始,這些地位尊崇的西陵神官便再也不會說話了,即便是拿起筆來,都無法寫出符合自已想法的文字,失去了所有的表達能力。

    桑桑牽著大黑馬走進神殿。

    神殿深處有萬重幔紗,萬道光明,映出一個彷彿萬丈高的高大身影。

    那是西陵神殿掌教的身影。

    現在的桑桑雖然也很高大,但和那個身影比起來,卻是那樣的渺小。

    那個高大身影忽然顫抖起來,穿過幔紗的聲音也顫抖起來。

    「你不是林霧,你是誰?」

    桑桑面無表情繼續向前,她每走一步,便高大一分。

    與之相照,幔紗後的那個高大身影變得越來越渺小。

    她走進幔紗裡,走進萬道光線裡,便不再有光線溢出。

    掌教跪在她的腳下,不停親吻著她赤足前的地面,無比謙卑說道:「您在世間最忠誠的僕人,恭迎您的降臨。」

    他重傷難癒,眼盲手斷,較諸書院後山時,更加瘦小淒涼。

    她看著腳下這個枯瘦的矮子,忽然想起了一句話。那是很多年前,在那座被自已遺棄的山脈裡,她聽到的一句話。

    「你看那個人,好像一條狗啊。」

    她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但直到今天,依然想不明白,為什麼那個傢伙在說完這句話後,會笑的那樣開心,開心地直流眼淚。

    她眉頭微蹙,黑瞳深處有聖潔的光焰生出。

    掌教開始痛苦地嘶嚎,被余簾用蟬翼刺傷的眼睛,也開始有光焰燃燒,片刻之後,光焰熄滅,一抹灰從他的眼中飄落。

    他看著眼前清晰的世界,痛哭流涕,連連叩首。

    桑桑不再看他,牽著黑馬走了出去。

    她看了一眼那座黑色肅殺的神殿,向光明神殿走去。

    光明神殿裡點著萬年長燈,不論是前代光明大神官被囚,還是神座空懸無人,那盞燈始終亮著,那便是這座神殿的象徵。

    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年,初春微寒某日。

    天諭大神官回歸昊天神國,光明神殿的萬年長燈熄滅,因為有人走進了神殿,她就是光明,不需要象徵。

    西陵神殿四周山野間的野花驟然怒放,引來無數詫異的目光,要知道西陵雖然溫暖,但此時離花期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更令人震撼的事情也發生了——數十年前夫子登桃山斬遍桃花,從那之後,桃山的桃花便再也沒有開過一次。

    今日卻有無數株桃花盛放,滿山滿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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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4 22:26:3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八章 曾經的同窗

   初夏的長安還談不上酷熱,有錢人的後宅裡卻已經擺上了冰盆,穿堂風帶著冰塊的涼意,在屋裡繚繞不去,竟似回到了冬天。

    褚老爺卻依然敞著衣襟,滿頭大汗,不停揮動著蒲扇,顯得非常熱——聽到那個消息後他無法不緊張,心也開始熱起來。

    「是真的嗎?這事兒是真的嗎?」他盯著褚由賢,壓低聲音問道,顯得格外神秘,「如果你不方便說,你可以不說,眨眨眼睛就成。」

    褚由賢看著父親無奈地嘆息一聲,扶著額頭,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雖然這兩天宅裡都開始傳這件事情,他卻沒法承認。

    看著他的反應,褚老爺便知道那事兒大概是真的,臉上的皺紋驟然舒展,大笑兩聲,興奮地拍著他的肩頭,說道:「難怪這些日子很難在家裡看見你的人,在紅袖招也沒有撞見過你,心想你不可能就這麼洗心革面,原來竟是去做官了。不錯不錯,當年花那麼多銀子送你去書院,果然沒錯。」

    褚老爺乃是長安城裡有名的富翁,這輩子最希望的便是子弟能夠在官場上混出模樣,按照查到的那消息,褚由賢的職位雖然不高,但位置卻極要害,堪稱朝廷心腹,確認這件事情是真的,他哪有不老懷欣慰的道理。

    他看著褚由賢肅容說道:「「你在書院裡的成績一塌糊塗,辦事能力也不怎麼突出,能做到這位置上,你應該心知肚明,那是十三先生唸著舊日情誼,你可萬萬不能辜負,謹行慎言,不要太過得意。」

    褚由賢忍了多時,聽著這話終於再也沒法忍下去,揮著手臂惱火地嚷道:「到底是誰在得意?到底是誰在得意?我做的是暗侍衛,這事兒就不能讓人知道!你非得花幾千兩銀子請人來查我,現在這下好,讓你查出來了,那你說我還能不能做下去?你是不是還得再花幾萬兩銀子去封大家的嘴?我就不明白了,本來挺好一事兒,怎麼就讓你給弄的這麼麻煩?」

    褚老爺被兒子一頓教訓,偏生卻沒法還嘴,因為這事兒確實是他辦的有欠考慮,臉色青一陣紅一陣,說道:「以後不管你了還不成?」

    褚由賢站起身來,氣乎乎地準備離開。

    褚老爺見自已放低身段,這小子居然不領情,不由真的有些惱怒,喝道:「別以為你現在是朝廷心腹,我就不敢揍你!這等時候,還出去野什麼野?」

    褚由賢說道:「夜裡紅袖招有聚會,必須要去。」

    褚老爺怒道:「我都已經十天沒去了,你憑什麼去?」

    褚由賢惱火說道:「書院同窗聚會,你要不讓我去,我就不去。」

    褚老爺想說不去又如何,忽然想著十三先生好像也應該算是兒子的同窗,哪裡還說得出口,說道:「早去早回。」

    ……

    ……

    初夏的長安城裡綠樹成蔭,即便隔著很遠的距離望過去,映入眼簾也有大片青意,很是令人感覺舒服。

    只是再美麗的風景,如果看的時間長了,總會有些厭煩,就像世界如此之大,夫子看了千年也看膩了,總想著要去別的地方看看,又比如皇后娘娘在這座城市裡生活了數十年時間,因為沒有人陪她看,也生出了厭意。

    寧缺站在城牆上,看著城市裡的山林湖泊,很自然地想起了這兩個人,然後想起了葉紅魚在雁鳴湖畔說的那句話。

    ——你一生都將困在長安城中,你會是一個憤怒的囚徒。

    除了清明時節出城十里祭墳,他很多天都沒有離開過長安,已經開始厭倦,距離憤怒還有一段距離,但他明白自已確實變成了一個囚徒。

    有和暖的風在城牆上輕拂,初夏和深春一樣,都是長安城最溫暖最美好的時節,大師兄卻依然沒有解下身上那件舊棉襖。

    寧缺很確定,從天啟十三年春天初遇大師兄的那天開始,大師兄的棉襖便沒有洗過,無論何時都是滿身灰塵,可為什麼感覺還是那樣乾淨?

    「心淨自然身淨。」大師兄慢條斯理說道。

    寧缺笑了笑,說道:「我只聽說過心靜地自偏,卻沒聽說過心淨身自淨的說法,師兄難道你不覺得這很不講理?」

    大師兄緩步走到他身旁,望向城牆下的街巷,說道:「心靜地自偏……這句話很有意思,可惜的是你的心沒有辦法靜下來。」

    如果心能夠真正平靜,那麼就算身陷囹圄之中,亦可馳騁天地之間,寧缺明白大師兄的意思,只是在當前局勢下,他沒有辦法平靜。

    大師兄看著他憐惜說道:「既然不能靜心,那便動一動。」

    寧缺想了想,說道:「太冒險。」

    大師兄說道:「驚神陣還在,我也能走了,就算有危險,相信也能抵擋一陣,總不能讓你真的在這裡虛耗歲月。」

    寧缺指著街巷裡的行人說道:「他們的生命與將來,都在我的肩上,我有什麼資格帶著他們一起冒險呢?」

    大師兄說道:「現在是你在守護這座城和城裡的人,可如果你始終不能走出這座城,那便是這座城和城裡的人在守護你。」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懂了。」

    大師兄說道:「按照前些日子想好的法子,動一動也無妨,我和君陌並不擔心長安,只擔心你在路上可能會遇到什麼事情。」

    寧缺說道:「如果四師兄計算的沒有錯誤,就算遇到事情也能解決,現在需要確定的是西陵神殿方面的消息。」

    大師兄問道:「什麼時候能夠確認?」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可能永遠也確認不了,我想再拿多些消息,再做定奪,如果真這麼做,到時候還是要辛苦師兄你。」

    大師兄溫和說道:「那你再看看,我先走了。」

    寧缺問道:「師兄你要回宮?」

    大師兄說道:「渭水長堤出了些問題,工部和戶部的大人們正在殿上吵架,陛下和李漁還等著我回去定奪。」

    寧缺很認真地問道:「師兄,你有什麼事情是不會的嗎?」

    大師兄微笑說道:「我不識符道,不然我就是這座城的囚徒,不過如果真是換作我被長安囚禁,想來我不會有什麼意見。」

    師兄回宮後,寧缺在城牆上留了一段時間,他看著日頭逐漸西沉,晚霞把長安城牆照的金碧輝煌,然後看到城下變成一片花的海洋。

    數千名唐軍,在人們熱情的揮手和四處拋灑的鮮花歡迎下走進了長安城。他們隸屬於鎮北軍,在這場戰爭中最慘最苦,而且因為金帳王庭一直施加的壓力,一直延遲到初夏才回長安城受勛嘉獎。

    寧缺走下城牆,向*招走去。

    ……

    ……

    今夜*招被包場,舉辦書院天啟十三年同窗會。

    寧缺站在窗邊,看著樓下那些不停灌著酒的青年將軍,還有那些各部堂裡的新晉官員,看到了滿臉胳腮鬍子、再沒有青稚之感的楚中天,看到了在翰林院裡極風光的臨川王穎,看到了陳思邈、何應欽,還看到了陳子賢等丙捨的同窗。

    司徒依蘭和金無彩牽著手坐在桌旁,正在低聲說著這別後的故事,看著他在窗畔的背影,司徒依蘭問道:「你真的不下去?」

    寧缺搖了搖頭,轉身走到桌旁坐下。

    以他現在的身份,確實不方便下樓,也沒必要刻意地做出那些姿態,這個單間裡只有他和褚由賢再加上這兩個熟悉的姑娘。

    金無彩出了孝期之後便嫁了,嫁的是工部一位年輕官員,看溫婉神情,婚後應該過的很是幸福,卻不知道她有時候還會不會想起有個叫謝承運的人。

    司徒依蘭這些年一直在軍中,尤其是去年開始,她一直在北疆最前線與金帳王庭的騎兵戰鬥,今日剛剛回到長安城,這場書院同窗會之所以此時舉行,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要等著她的歸來。

    褚由賢陪著喝了幾杯酒,看司徒依蘭的神情似乎有話要單獨和寧缺說,便向金無彩使了個眼色,二人便出了房間去樓下。

    司徒依蘭看著寧缺的眼睛,說道:「都說割讓向晚原,是親王殿下的主意,他死了,便是皇后娘娘也死了,就算是鎮北軍裡的將士,都沒辦法生出怨氣,但我清楚,像這種事情必然要經過書院同意。」

    她此時已經換了便裝,雖然在北疆被風吹日曬,黑了些許,但容顏依舊清麗動人,只是頭上裹著的布巾感覺有些怪異。

    寧缺看著她說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不錯,割讓向晚原給金帳,包括割讓東山郡給燕國,都是書院、更準確來說是我同意的。」

    司徒依蘭問道:「為什麼?如果說割讓東山郡只是暫時示弱,為什麼要割讓向晚原?你應該很清楚那片牧場對我大唐的重要性。」

    寧缺說道:「你大概能猜到,出了些事情,書院不得不暫退。」

    司徒依蘭說道:「金帳騎兵真的很強,我們在那裡死了很多人,一想到他們可能變得更強,我便有些不安。」

    寧缺說道:「我會把他們全部殺死,不用擔心。」

    司徒依蘭很相信他的話,雖然明知道再強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把金帳王庭全部毀滅,但她不再擔心,因為這是書院的承諾。

    她注意到寧缺一直盯著自已某處在看,笑著問道:「很好奇?」

    寧缺點點頭。

    她扯下布巾。

    原來當年如瀑般的秀髮,已經變成潦草的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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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九章 青荷漸圓人思見

    「在軍營裡留長髮不方便,主要是染上血之後洗起來不方便,所以乾脆都剪了,說起來黑了不少,還多了很多疤,難看死了。」

    司徒依蘭揉著頭髮,有些無奈說道,雖說在軍營裡她改變了很多,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況她終究是個女人。

    寧缺看著她俏皮小男孩的模樣,心情很溫柔,說道:「在我眼裡,你現在最好看,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好看。」

    司徒依蘭說道:「何必說這種話哄我開心。」

    寧缺笑了笑,也不解釋,說道:「接下來你準備做什麼?」

    司徒依蘭說道:「軍部準備派我去固山郡。」

    此言一出,房間裡變得安靜了很多。寧缺知道朝廷派她去固山郡的用意,便是想借雲麾將軍在軍中的威望,去分割收服華家在軍中的勢力,畢竟華山嶽死了,李漁對華家諸多感恩,也不得不進行這項工作。

    司徒依蘭自北疆歸來,比誰都清楚華山嶽死亡的內幕,知道和身前的寧缺脫不開干係,但她沒有說什麼,而是說道:「我想見殿下。」

    「她不見你?」寧缺有些意外,以雲麾將軍府的地位,再加上司徒依蘭與李漁的關係,她要見宮應該是很容易的事情。

    司徒依蘭點了點頭。

    寧缺沒有想到李漁竟比想像中還要自閉,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給你個腰牌,晚上你自已進宮,多陪她說說話。」

    ……

    ……

    書院同窗聚會,又是現在這種時局,自然沒有喊舞女相陪,但場間還是極為熱鬧,寧缺則是來到頂樓去見簡大家。

    水珠兒做了碗湯圓,擱到他身前的桌上,然後很自然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即便對面的簡大家眉頭微蹙,她也是笑瞇瞇的不肯放手,如今她早已脫籍,只是習慣還在樓裡住著,對簡大家自然也不像當年那般敬畏,只是苦了寧缺只能把溫軟的享受當成考驗。

    小草站在簡大家的身後,有些惱火地哼了聲,隨著時間的流逝,小姑娘也逐漸長大,尤其是隨著簡大家把歌舞行交給她負責後,更是快速成熟起來,眉間雖還殘著稚意,行事則是極為俐落,像此時這等小女兒情態,已是極難在她身上見到,之所以如此,還是因為桑桑的緣故,她就不喜歡看見有別的女子與寧缺親近。

    簡大家說道:「今日要你過來,是商量光明祭的事情,西陵神殿要求*招前去獻舞,不知書院是什麼看法。」

    寧缺說道:「全憑簡姨定奪,如果覺得去去無妨那便去,不想去便不去,既然和約已經簽了,西陵神殿也沒有什麼辦法。」

    簡大家看著他頗有深意說道:「光明祭乃是西陵教典裡記載的最盛大的節日,傳聞裡只有昊天降下神蹟,才會召開,我不明白的是為何西陵神殿要開光明祭,如果是慶賀這場戰爭的勝利,他們只會成為天下的笑柄。」

    寧缺若有所思,問道:「那您的意思是?」

    簡大家說道:「去看看也好,或者也能幫你看看。」

    寧缺說道:「只是擔心路途不太平。」

    簡大家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能不能保證她們的安全?」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就算我不能,想來有人能。」

    水珠兒和小草明明聽到了寧缺和簡大家的這番對話,但鬱悶的是,卻聽不懂他們究竟在說什麼,有人能?會是什麼人?

    ……

    ……

    寧缺乘著黑色馬車離開了*招。

    走過街口不遠,車簾微動,褚由賢鑽進了車廂。他從懷裡取出幾個大信封,藉著車廂裡的微光排著順序,低聲說道:「到現在為止,天諭神座依然空懸,誰最有可能接任,也沒有絲毫線索。」

    在這場戰爭裡,神殿安插在昊天道南門裡的人以及唐國潛藏在神殿裡的人,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大唐安插在神殿裡的數百名間諜同時發難,以生命為代價暗殺了數名神符師,但在神殿裡依然還有很多眼線。

    從初春和談開始,那些隱藏在桃山裡的人們,便開始陸續不斷通過天樞處和暗侍回傳回各種各樣的消息,長安城知道天諭神座死亡的消息,甚至要比當時身在清河郡的葉紅魚還要更早一些。

    寧缺想著此前情報裡提到的滿山桃花,沉默不語。

    「按照天樞處的分析,程立雪應該是最有可能接任天諭神座的人,但是天諭神座的傳承似乎有些特殊的地方,所以他現在的位置反而很尷尬,如果真讓別人接任了天諭神座,那麼他便極有可能出問題。」

    褚由賢繼承了他父親的商人素養,雖然不會修行,似乎也沒有什麼突出的能力,但卻能從天樞處和暗侍衛的報告裡,找到那些最值錢的信息。

    他看著手裡的卷宗說道:「光明神殿裡的那盞千年燈確實熄了,但想窺探原因的人都莫名死亡,所以沒有人知道原因,前次情報裡提到的那十幾名神官,確認已經瘋了,除了這些之外便再也沒有新的消息。」

    寧缺微微皺眉,顯得有些不滿意。

    褚由賢無奈說道:「神殿的垃圾都已經翻過,只是都已經經過處理,找不到任何標識,也沒辦法通過這些做分析。」

    寧缺問道:「馬廄?」

    褚由賢搖了搖頭,說道:「沒有發現。」

    寧缺想了想,又問道:「酒的用量?」

    如果是一般的情報官員,對這些神殿生活用品的數量變化,可能真的不會加以注意,但褚由賢卻不同,說道:「增加了很多。」

    寧缺的神情變得有些凝重,問道:「有沒有馬懷孕?」

    西陵神殿裡的馬都是護教騎兵的戰馬,的公馬肯定會被閹割,所以他這個問題顯得有些莫名其妙,褚由賢也聽不懂。

    「沒有回報。」

    褚由賢用手指拈著最後一個大信封,說道:「有件事情比較奇怪,我們在神殿的人曾經有一次在馬廄那裡看到一盆沒吃乾淨的大碴子粥,想著你曾經提過一次,所以他把盆裡剩的粥收集了一部分。」

    寧缺接過那個信封,把裡面的剩粥倒出來,酸臭的味道頓時瀰漫整個車廂,褚由賢不由微微皺眉,掩住鼻子。

    寧缺此時的神情卻極為凝重,就像是根本沒有聞到難聞的味道,拿著刀尖在臭剩粥裡細細地撥著,終於看到了一根黑色的鬃毛。

    「憨貨,辛苦你了。」

    他看著那根黑色鬃毛,在心裡默默說道。

    黑色馬車來到雁鳴湖,褚由賢下了馬車,藉著夜色消失在街巷裡。寧缺走下車,站在院門前沉默片刻,對王景略說道:「準備一下,可能要出趟遠門。」

    王景略摘下草帽,把韁繩收好,說道:「你真的做了決定?要知道這一次可就不再是城外十里,而是千里險地。」

    寧缺說道:「終究是要去看的,讓別人去看不如自已去看。」

    ……

    ……

    夜色下的雁鳴湖,反映著宅院裡的十餘處燈火,就像是如今的夜穹,曾經的滿天繁星被那輪明月奪去了太多光彩,很是寂寥。

    寧缺划著船兒在湖面上隨意而行,船舷不時擦過幾莖新生的青枝,荷花還沒有開放,但荷葉已經開始團圓。

    荷葉漸圓,人卻不能團圓,看著這些當年和桑桑親手種下的荷,他再次想起酒徒留給自已的那句話:世間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別重逢。

    他始終想不明白昊天如何能在人間找到酒徒和屠夫,為此他始終在查,獲得了很多線索,那些線索都隱隱指向他曾經以為最不可能的那人。

    他的視線從船畔的青荷轉向湖對岸的雁鳴山,彷彿看到那個死丫頭正撐著黑傘,站在風雪中唱歌給自已聽。

    如果真的是你,為什麼我沒有感覺,難道你不再是我的本命?你把馬車和鐵箭還給我,卻帶走了大黑馬和大黑傘,是真的想分家嗎?

    可問題是,想分家哪有這麼容易?你的名字還在我的戶籍本上,你的住址還是老筆齋,你的銀票還埋在墓裡,我給你送去如何?

    初夏的夜風,輕拂著寧缺的臉,拂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既然世間每次死亡都是久別重逢,那便讓我們重逢吧。

    ……

    ……

    第二天清晨,那輛著名的黑色馬車,穿過包子鋪的熱氣,在很多百姓和羽林軍的目光相送下駛進了皇宮,然後再也沒有出來。

    這種情形持續了數天後,引發了很多猜測,沒有人知道寧缺在皇宮裡做什麼,即便是朝廷大臣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沒有離開長安城。

    西陵神殿在長安城裡的眼線,開始警惕不安,他們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褚宅裡死了兩名婢女,他們終於打聽到了一些消息。

    皇宮裡那幢小樓的地底,不時傳來沉悶的敲擊聲,御書房入夜後,還能看見燈光,各種珍稀的材料,通過戶部的安排,源源不斷從各郡運進長安城,某天傍晚時分,有人看見一名壯漢扛著鐵鎚走進了皇宮。

    當這些情報送回桃山後,西陵神殿得出了一個令他們感到震撼的結論,書院正在試圖改造驚神陣,然而實情真的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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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3-4-6 19:14 編輯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十章 去接她

    寧缺進了皇宮便沒有再出來,即便是朝小樹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所以當他收到來自書院的邀請後,以為可以知道答案。

    在山道雲霧畔,一個模樣清俊可愛的小書僮在等著,見他們到來,禮貌地行禮,然後說道:「朝先生,請這邊請。」

    走進雲霧再出來時,便到了書院後山的崖坪之上,朝小樹看著如畫般的美景,心生感慨,當年如果不是陛下需要他,他肯定會報考書院,說不定有機會成為二層樓的學生,現在便是此間的一人。

    第一次來到書院後山的唐人都會有些緊張,朝小樹稍好些,隨他一同前來的陳七則是很難控制自已的情緒,再也沒有平日智珠在握的感覺。

    聽著瀑布入潭的聲響,小書僮把二人帶到小院,君陌正在院等他們,三人見過禮後,君陌把一封卷宗遞給他們,說道:「書院做了份計劃,我們自已看不出來什麼問題,所以需要你們的眼光。」

    朝小樹接過卷宗打開。陳七在旁有些不解,心想書院諸位先生都是絕頂聰慧之人,哪裡還需要自己這些人來評價。

    君陌知道他的想法,說道:「書院殺人倒是殺過不少,但往往都是遇著便殺了,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陳七聽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頓時感覺肩上的壓力有些沉重,難免也有些驕傲,心想難怪朝二哥會帶著自已隨行。

    朝二哥看完卷宗,遞給陳七,然後望向君陌神情凝重說道:「寧缺現在正在做的事情,也和這個計劃有關?」

    君陌說道:「他要做的事情,沒有寫在卷宗上面,但卻是最關鍵的一點。」

    陳七看著卷宗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起來。做為魚龍幫的智囊,對陰謀詭計並不陌生,他這輩子也設過很多局,比如當年春風亭雨夜那場局便出自他的謀劃,然而他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已居然有機會參與到這樣一項計劃來,要知道那兩個目標對以往的他來說和神仙都沒有任何區別。

    這份卷宗上的計劃,初步構思出自書院四師兄范悅和寧缺,然後由大師兄親自擬定如果單從理論邏輯上進行推敲,看不出任何問題,但此事關係實在是太過重大,書院又缺乏這方面的經驗,所以才會借重魚龍幫。

    陳七緊緊握著卷宗,看了很長時間,強行壓抑著興奮與緊張大腦快速地運轉,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才抬起頭來。

    「這個局布的非常好,只是需要進行一些細節方面的修飾,給我一夜的時間,我便可以補全相信那兩個人就算真是神仙,也看不出來。」

    他看著君陌說道:「只是有個最關鍵的問題,到哪裡去找合適的執行者?敢動手的必然非凡,普通人沒有那個膽量。」

    君陌說道:「聽聞觀主進長安那天,有千萬人熱血沸騰,護在小師弟身前,我想要找到這樣一個人並不困難。實在不行便讓書院新收的兩個弟子去他們都還沒有正式開始修行,正好符合條件。」

    「那天我也在朱雀大道上。」陳七搖頭說道:「當時的普通人憑的是一時之勇,現在則是謀定而後動,完全是兩種概念。」

    朝小樹一直沒有怎麼說話忽然開口說道:「還有一種方法。」

    此言一出,君陌和陳七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陳七毫不猶豫做出了最堅決的反對,君陌則是靜靜地看著他。

    朝小樹微笑說道:「此生沒有能夠進入書院學習,自然是極大的遺憾但這些年在市井裡廝混也還是有些好處,扮人便能像人扮鬼我便是鬼。」

    「你那馬現在還愛喝大碴子粥嗎?」

    楊二喜把盛著臘豬蹄的盆子,推到桌子對面,示意寧缺和王景略不要客氣,然後又提起酒壺把二人身前的酒碗斟滿。

    寧缺想起前些天看到的那些餿粥,笑著說道:「不知道它現在還愛不愛喝,但那頭憨貨倒是沒有忘記這件事情。

    楊二喜啃了口豬蹄,灌下半碗酒,摸著肚子發出一聲滿意的嘆息,然後看著他提醒道:「現在局勢不好,路上還是小心些。」

    寧缺說道:「東疆都已經太平了,南邊應該也沒什麼事兒。」

    楊二喜嗤笑一聲,說道:「東疆的太平是老子們打出來的,南邊清河郡裡那些混帳東西就沒挨過揍,哪裡可能那麼老實?」

    寧缺微微挑眉,說道:「記得大前年你說早就退伍了。」

    楊二喜拍著油乎乎的胸膛,得意說道:「沒瞧出來吧?我去做了義勇軍,刷漆我是縣裡最好的,打仗可也不賴。」

    寧缺看著這個唐國鄉間隨處可見的農夫,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王景略進院之後,一直在埋頭吃肉喝酒。他不明白寧缺怎麼會認識這樣一個農夫,還要在這裡停留,直到聽到這句話……

    他抬起頭來,雙手捧起酒碗送到楊二喜身前,正色說道:「佩服。」

    楊二喜端起酒碗,和他隨意碰了碰,便把剩的半碗酒乾了,說道:「和那些死了的傢伙比起來,我有什麼好佩服的。」

    寧缺這才注意到他眉間多了一道傷痕。楊二喜指著那處,笑著說道:「我運氣真的極好,被那些蠻子砍過幾刀,都沒傷著要害,臉上這口子也藏在眉毛裡,居然沒破相。」

    寧缺沒有多說什麼,端起酒碗再敬。

    楊二喜提起酒壺,發現酒已經空了,朝著窗外喊道:「再去村頭打壺酒回來,對了,把臘豬蹄再砍一個。」

    「在東疆的時候,就想吃家裡的臘豬蹄。」

    楊二喜看著寧缺和王景略,感慨萬分說道:「你說咱們去拚命做什麼?還不是為了家裡的老婆孩子,為了有口香噴噴的肉吃。

    便在這時,院子裡傳來他妻子的埋怨聲:「天天就只曉得吃酒吃肉,見著人便請也不怕把家裡的錢都吃光了。」

    這聲音不高不低,不會讓院子外的人聽見,但絕對會讓坐在桌旁吃肉的兩個人聽見,王景略有些不安,寧缺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

    楊二喜覺得好生窘迫,一怒拍桌,喊道:「叨逼叨逼什麼呢?老子回家了想吃塊肉喝碗酒都不成?你是不是不想我回來?」

    院子裡頓時安靜,然後響起女人的哭泣聲。

    楊二喜愈發覺得丟臉,吼道:「哭哭哭就只曉得哭!不在家你哭,回來了你還哭!老子在東疆玩命,立的是軍功,換了二百兩銀子,還不能吃幾頓肉了?還有,晚上你要再敢把老爹碗裡的肉挑給兒子,仔細我揍你!」

    女人的哭聲停了她開始剁豬蹄,一面剁一面罵那個沒良心的。

    寧缺看著他小心翼翼問道:「真揍啊?」

    楊二喜說道:「女人嘛,不揍哪裡聽話?」

    寧缺問道:「不怕她去縣衙告你?」

    楊二喜神情有些尷尬,說道:「氣勢,這是氣勢懂不懂?」

    寧缺想著此番南去西陵的目的,覺得學到了一些什麼。

    酒足飯飽便要告別。

    楊二喜把他們送到磨坊前,說道:「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但想來不是普通人,也不知道你們要去做什麼事,如果要去殺人替我多殺幾個。」

    如果不是喝了太多酒,楊二喜絕對不會說出這句話。

    寧缺微笑問道:「怎麼看出來的?」

    楊二喜說道:「咱們就大前年見過一面,如果不是記得你那頭喝光我一盆大碴子粥的黑馬我早忘了你這個人普通人咋養得起那樣式的馬?」

    寧缺問道:「又怎麼看出來我們是要去殺人?」

    楊二喜問道:「你們是唐人。」

    寧缺說道:「然後?」

    楊二喜理所當然說道:「這時候咱唐人去清河,不去殺人難道還能做啥?」

    便在這時,一對姐弟從道路那邊跑了過來。

    楊二喜蹲下身子把姐弟抱了起來,看著寧缺炫耀說道:「我女兒我崽兒,咋樣?不錯吧?學堂裡前幾名。」

    寧缺說道:「我沒孩子,你在這兒得意什麼。」

    楊二喜說道:「你娶了媳婦兒沒?」

    寧缺點頭說道:「娶了,你見過的。」

    楊二喜說道:「就是那個愛喝酒的小姑娘?」

    寧缺笑著說道:「現在她應該不愛喝了。」

    楊二喜說道:「都三年了咋還沒動靜呢?」

    寧缺說道:「我可沒問題,估計她有些問題。」

    楊二喜不悅說道:「我就不愛聽這種話大老爺們,咋把什麼事兒都往女人身上推,有問題就想辦法解決問題,少埋怨。」

    寧缺認真說道:「我也是這麼打算的。」

    楊二喜懷裡的女兒,看著這兩個陌生人,好奇問道:「爹,他們是誰?」

    「爹的朋友,長安來的。」

    楊二喜得意說道,意思是爹確實有長安城的朋友,以前可沒騙你。

    女兒看著寧缺,眼睛骨碌碌轉著,問道:「你要去哪兒?」

    寧缺說道:「我要去南邊。」

    女兒好奇問道:「你去南邊做什麼呢?」

    寧缺笑著說道:「去接媳婦兒。」

    女兒高興說道:「新娘子漂亮嗎?」

    寧缺想了想說道:「真談不上漂亮。」

    女兒認真說道:「就算不漂亮,你也不能不要她啊。」

    寧缺看著她認真說道:「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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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十一章 富春江也洗不盡

    大唐南方原野的夏天並不酷熱,就像同樣叫夏天的皇后娘娘一樣溫婉,給人的感覺非常舒服,一路向南,寧缺很自然地想起當年帶著桑桑去爛柯寺的那趟旅程,當時就是在這裡,他愛上了這裡。

    他和王景略乘著一輛普通的馬車,到青峽時便無法再前進,二人棄車步行,在滿山亂石間艱難地尋找著道路。有很多唐軍在陡峭峽谷間加固衛所,朝廷依然沒有完全把青峽封死的打算,自然是想著將來總有一天要收復清河。

    走出青峽,只見原野間荒草亂生,即便是成熟的耕地也已廢棄,田野裡隱隱還能看到褐色的舊時血漬,彷彿隨便一腳踩下去,便能踩出血來。

    寧缺彷彿看到去年深秋,師兄師姐們站在這裡面對數十萬大軍,彷彿看到二師兄手持鐵劍與天下群豪戰,覺得肩上的壓力更加沉重。

    天色已晚,二人在青峽前的原野間露天而歇,夏夜蟲鳴漸密,明月出青山,行於夜雲間,寧缺望月懷念無語。

    第二日清晨醒來,他和王景略繼續向南,一路所見與往年並無兩樣,小橋流水依舊,白牆黑簷如昨,富春江畔處處名園,美不勝收。

    陽州城也看不到戰爭的痕跡,青石街如水洗過一般乾淨,哪裡有曾經的血跡,攤販們用輕柔的鄉音喚著買賣,酒樓裡不時溢出糟鴨的獨特香氣,如果不是街上那些裝備精良的諸閥軍隊巡邏不斷,根本無法想像就在數月之前,這座城市裡死了那麼多人,發生過那麼多血案。

    寧缺和王景略走到城守府後園外。他看著那幾叢伸出圍牆的青竹,沉默不語,那些竹子上面有斑點,像淚痕也像血跡。

    「當日城守府以集軍西陵神殿聯軍為令,召集陽州數級官員聚會於府中,然後陡然翻臉,要求這些官員投誠,遭到拒絕後,便開始血洗,共計有十三名朝廷官員被殺,其中有三人更是諸閥子弟。」

    王景略看著城守府,低聲說道:「主持這件事情的人叫鐘大俊,當時任著城守府司兵,正是陽關城守的兒子。諸閥邀請水師提督於富春江議事,暗中埋伏,一番苦戰後,水師提督並各高級軍官戰死,隨後才有大澤上水師的清洗屠殺,傍晚,崔閥武裝強行攻入清河郡太守府,太守自盡而亡。」

    很簡單的幾句話,便把清河郡叛亂那日的大事件說的清清楚楚,在那個血腥的日子裡,三千名大唐水師官兵或死或傷,更有三百多名忠於大唐的朝廷官員慘被斬首,正如王景略先前所說,這些官員裡其實並不乏諸閥子弟,只是他們並不贊同閥中長輩的意見,於是也成了犧牲品。

    陽州城裡的那些青石街就算洗的再乾淨,洗到看不到一點血跡,聞不到一點血腥味,但那些血終究已經流了出來,滲進青石縫的泥土裡,不是看不到聞不到,便沒有存在過,而既然存在過,便應該被記住。

    寧缺沒有說什麼,帶著王景略離開城守府,沒有去客棧,而是直接出城去了富春江畔,用五兩銀子租了烏篷船,順流而下。

    戰爭結束的時間不長,清河郡暫時的平靜,並不能讓人們感到真正地放鬆,至少遊客很難放鬆,所以美麗的富春江上遊船並不多。

    寧缺和王景略坐在烏篷船兩側,看著江畔的景緻,縱是見多識廣的二人,也不得不承認,若要論精緻清美,世間再無一處能夠勝過此間。

    烏篷船晃晃悠悠,在江畔那些名園之間行過,船伕不時講解著哪座名園有何歷史來歷,臥虎山下那片青竹又是誰家的私產,對這些事情是如數家珍,王景略沒有心情聽這些,寧缺卻是聽的非常認真。

    富春江極美,遺憾的卻是不長,烏篷船行的緩慢,搖啊搖啊搖便搖到了下游,上岸穿林,便來到了清河郡的煤山。

    清河郡諸閥號稱詩書傳家,卻哪裡能夠缺少軍事和經濟上的力量支撐,這片綿延百里的煤山,便是昊天賜予諸閥的寶藏。

    寧缺和王景略站在煤山偏僻處,沉默眺望著此間的動靜,只見諸閥的管事揮舞著皮鞭,那些赤裸著身體的礦工,拖著煤車艱難地爬行,身上滿是煤灰,煤灰裡混著被鞭打出來的血水,看著慘不忍睹。

    王景略最開始的臉色極為難看,觀察了一段時間後稍微好了些,說道:「應該是從原始森林裡抓來的野蠻人,還有西陵發過來的一些罪奴。」

    寧缺說道:「和約既然達成,只要清河郡諸姓沒有狂妄愚蠢到白癡那種程度,就應該知道如果還敢把我們的人困在這裡做苦工,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麼。」

    去年秋天清河郡叛亂,三千名大唐水師官兵死傷慘重,沒有死的唐軍全部被押到了富春江下游的煤山做苦役。大唐與西陵神殿簽署的和約裡,要求清河郡交回這些唐軍,是最重要的條件,前段時間,那些遭受非人折磨的唐軍,便被送回了長安,按照他們的說法,那段日子實在是太過慘痛。

    寧缺此行專程來煤山,是因為唐國朝廷覺得清河郡歸還的人數有問題,叛亂之後,被押到煤山做苦役的唐軍至少有一千多人,但此次送回長安的還不到六百。清河郡方面給出的解釋是,有很多唐軍在戰鬥中受傷嚴重,被押往煤山之後,雖然接受診療也無法治好,就這樣死了。

    這是很合理的解釋,但寧缺不相信。隨著時間緩慢流逝,太陽開始向西,煤山裡的苦役依然在拚命地掙扎著,他向一處廢棄的煤坑走去。

    根據暗侍衛的情報,當西陵神殿的使團離開清河,開始準備和唐國談判之後,這座煤坑便變得安靜下來,再也沒有人進去過。

    寧缺和王景略順著坑道走進那處廢棄的煤坑,隨著坑道向裡延伸,坑頂變得越來越矮,不得不佝起身子,行動也變得困難很多。

    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地底煤坑裡黑暗一片,陰寒刺骨,幽幽的風把那股刺鼻的腐息味道凝在一處,無法向外釋放。

    寧缺停下腳步,伸手握住朴刀,確認坑底沒有危險後,點亮了洞壁旁的一盞油燈。王景略看著被昏暗燈光照亮的坑底,臉色變得異常蒼白。

    寧缺臉上的神情卻沒有什麼變化,他蹲下身體,用手摸了摸一具腐爛遺骸的腿骨,確認是被重物砸斷,然後他向裡面走去,看那些屍首身上的傷勢。

    煤坑底部堆著至少數百具屍首,這些屍首已經腐爛嚴重,找不到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標識,但他知道這些便是自已尋找的那些人。

    這些人不是死於刀傷或是箭傷,而是被餓死、被渴死,或是活活被累死的,這些人生前曾經是英勇的唐軍,在折磨之前當然曾經反抗,所以那些鞭子才會帶走白骨上的肉,腿骨才會被石頭折斷。

    寧缺和王景略站在這些唐軍的屍首前,沉默了很長時間。

    對於為國奮戰的將士,大唐始終投以最高的敬意,即便是一具遺骸都不會任由流落在外,更何況當時是活著的唐軍。從知道大唐水師有千餘人被清河郡諸閥送往煤山勞役,大唐朝廷便沒有停止過拯救他們的努力,即便是在觀主入長安那樣的危急關頭,朝廷依然沒有忘記發文警告清河,並暗中承諾可以給予相應的利益,只要他們能把這些人放回來。

    相信清河郡諸姓在此之後,應該很清楚長安城的態度,不敢再對這些唐軍諸多折磨,然而在此之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這些唐軍便在煤山死了數百人之多,可以想像當時他們承受了怎樣的折磨與苦痛。

    王景略以前是親王府的供奉,過著瀟灑如意的日子,後來被陛下送往許世將軍麾下,數年打磨早已是真正的軍人。

    看著坑底的數百具遺骸,說道:「得想辦法把他們送回去。」

    寧缺在渭城從軍多年,清楚軍中慣例,但並不同意王景略的話,說道:「葬在此處也沒有問題,只是需要修座好些的大墓。」

    王景略明白了他的意思,將來總有一天,大唐鐵騎會衝出青峽,橫掃人間的南方,清河郡以前是、將來也必然是大唐的國土。

    寧缺說道:「我在長安城裡血洗清河會館,有些人總覺得我下手太狠,擔心影響清河民心所向,如果讓他們看到這幅畫面,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堅持自已的看法,民心這種事情可以慢慢來,但死去的人會催促我們的腳步更快一些。」

    王景略說道:「清河郡百姓還有很多依然心向大唐,即便是諸閥子弟也有很多依然以唐人自居,不然叛亂日時,不會有那麼多諸閥子弟官員也殉難而死,只擔心如果殺的太多,會不會把他們推向對面。」

    「諸閥叛亂時,那些百姓沒有站出來表明他們的態度,三百多名大唐官員被斬首時,他們依然沉默旁觀,我不知道他們的心究竟向著哪裡,我只知道他們曾經沉默,那便是幫兇,那就有死的道理。」

    寧缺說道:「我手上染了很多血,再怎麼洗都洗不乾淨了,有些人的手上看似沒有染血,但就算他們跳進富春江也別想洗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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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3-4-7 19:26 編輯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十二章 陽州城外一破廟

陽州城外以富春江風景最美,城內則以瘦湖風光最佳,此時已然入夏,湖面上蓮葉如田,湖畔柳樹成蔭,說不出的清幽怡人。

前往西陵神殿參加光明祭的紅袖招歌舞團,如前些年一樣,還是住在瘦湖畔的宋閥別院裡,氣氛也如前些年那次一樣壓抑低沉。

前來發請柬的,還是那年那位崔閥的四管事,這位管事並沒有把手收在身後,隱藏自已的斷指,而是平靜地放在身前,彷彿是要這些來自長安的姑娘們看清楚,自已當年曾經因為她們受過怎樣的傷害。

三年前,紅袖招前往爛柯寺參加盂蘭節祭,恰逢崔老太爺百歲壽誕,崔閥要紅袖招獻一曲已然失傳的霓裳。寧缺寫了一封信,這位傲氣凌人的四管事便斷了數根手指,挨了很多記板子。

隨著時間流逝,很多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今日崔閥的請柬,是邀請紅袖招往富春江畔崔園,為族長崔湜賀壽,並且​​依然指明要她們獻上一曲霓裳。上次還能靜而微傲相迎的小草,現在變得愈發低調,如今的清河郡已經不再是大唐的一屬,書院的威名並不足以確保姑娘們的安全。

小草望向身旁那名西陵神殿神官,神官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雖然他接到的命令是把紅袖招好好帶回西陵神國,但這並不代表他不願意看到這些驕傲的唐女,在清河郡受到一些羞辱。

看著這位年輕的紅袖招主事姑娘收了請柬,崔家四管事滿意地笑了笑,輕輕撫摩有些發癢的斷指,仰首走出了宋氏別院。

來到陽州城街上,一陣擾嚷聲進入青簾小轎,四管事微微蹙眉,掀起轎簾一看,沉聲說道:「堂少爺在那裡做什麼?」

  ……
  ……

寧缺和王景略回到了陽州城,他們戴著草帽,看上去就像普通的百姓,沒有任何起眼處,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在街上走著,寧缺忽然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匾額上寫著的清河郵所四個字,不由想起當年這裡還叫大唐郵所,桑桑在這裡給渭城寄了張銀票。

還沒有來得及感慨,他的注意力便被街頭的喧鬧聲吸引了過去。他和王景略走過去一看,只見人群圍著數名書生模樣打扮的年輕人,其中一人正在大聲地說著什麼,其餘數人則是和維持秩序的諸閥武裝怒目相向。站在人群裡聽了會兒,寧缺才知道那名正在大聲說話的年輕人,原來是崔閥某旁支子弟。

那名崔公子揮舞著手臂,看著街上那些面露驕橫神色的燕人或南晉人,大聲憤怒說道:「我們唐人憑什麼要讓異國人在自已的土地上囂張?昨天夜裡打傷那小姑娘的神殿執事,為什麼今天被送出了陽州城?」

那些握著佩刀的諸閥子弟,臉色有些不豫,人群裡也有人惱怒地駁斥他的意見,最後爭論自然而然地來到清河人究竟是不是唐人這個方面。

「什麼褻瀆昊天?這都是西陵神殿的一面之辭!誰能證明?我崔華生從出生起就是唐人,驕傲了二十餘年,現在卻要說我不是唐人,要我像那些南晉人,燕人一樣去卑賤地做狗,我憑什麼要同意!」

人群漸漸變得安靜下來,寧缺冷眼旁觀,發現這個叫崔華生的還有他身旁那幾名年輕人居然都是諸閥子弟,確認清河郡裡確實還有很多人心向大唐,尤其是那些沒有被青苔院牆蒙蔽眼睛的年輕人。

便在這時,人群漸分,一輛青簾小轎走了進來。崔族四管事掀簾下轎,看著崔華生寒聲說道:「堂少爺,你的堂兄叔父,還有我清河諸姓數百條人命,就葬送在長安城的會館裡,難道你還要以唐人自居?」

崔華生見是此人,先是微怔,然後面色蒼白悲愴說道:「我妻家秋氏去年秋天被你們滅族,一家四十餘口死不見屍,便是我那外甥不過四歲,都被你們殺了,我兄乃太守府知書,被你們用棍棒活活打死,按照管事您的意見,我如果還以清河諸姓子弟自居,如何有面目去見他們?」

四管事的臉色愈發陰沉,說道:「堂少爺你應該清楚,此乃我清河千年大願,事至已此再便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你何必如此執念?」

崔華生厲聲喝道:「我便是如此執念,你又能拿我如何?今日之清河乃無國之地,無律之土,難道你還能治我的罪?」

四管事寒聲說道:「沒有律法,還有族規,來人啊,把堂少爺給我綁了,送到祠堂去交族裡處置!」

話音落處,人群裡衝出好些人,把那幾名年輕人踹倒在地,用麻繩緊緊縛住,綁在木棍上挑起,向著城外的族祠走去。

  ……
  ……

依然是美麗的富春江畔。

寧缺直到此時才發現,江邊放著好些竹子編成的籠,大概便是浸豬籠的用具,無數年來,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男女,被活活淹死在美麗的富春江中,江水裡那些柔順美麗的水草裡不知有多少冤魂。

他站在江畔看著水草,聽著後方崔閥祠堂處傳來的棍棒聲和民眾的叫好聲,臉上的情緒沒有任何變化,過了很久才轉過身去。

祠堂外圍著近千名民眾。崔華生穿著一身白衣,臉色蒼白,渾身是血,掛在祠堂外的竿上奄奄一息,似乎隨時都會死去。

王景略走回他身旁。

寧缺說道:「叫好並不見得大家都同意崔閥的處置,只是因為崔華生平日裡是位高高在上的公子哥,今天卻被除了外衣打成這副慘樣,圍觀的人們自然高興。」

王景略怔了怔,說道:「打聽到了些消息,崔華生確實是正經崔閥子弟,娶妻秋氏,乃是汝陽知州秋仿吾**,叛亂當日秋家被諸姓叛軍滅門,其時秋氏正在娘家,也當場死亡。」

寧缺說道:「所謂民心,必須先穩定下來,才能爭取,崔閥不惜讓自家子弟去死,便是要用血來令清河郡的百姓沉默。」

王景略輕聲問道:「既然如此,我們救不救?」

寧缺說道:「此人很愛他的妻子,現在活著也是痛苦。」

王景略說道:「至少他活著的時候不應該承受痛苦。」

寧缺說道:「富春江畔還有兩個知命境,我不會為此人冒險,當然……如果他這次能夠活下來,或者以後能夠有些用處。」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祠堂。

他看著富春江對岸,感知著那些莊園裡隱隱傳來的陣意波動,心想果然不愧是比書院歷史還要悠久的地方,底蘊不容小覷。

富春江畔有二人知命,這並不會讓他感到畏懼,只是如果要動手,必然動靜很大,那麼所有人都會知道他已經離開了長安。

至少在進入西陵神國之前,他不能讓人知道自已已經離開長安,不然滿天下的修行強者,都​​會來嘗試殺死他。

而且畢竟與西陵神殿簽過和約,保證清河郡的安全,如果他在這裡殺太多人,神殿不可能一直忍下去。在書院解決酒徒和屠夫——這兩把始終懸在大唐頭頂的刀之前,他有很多事情不能做。

不過也有些事情他可以做,也應該做。

正如楊二喜說的那樣,唐人現在去清河郡,除了殺人還能做什麼?
  
……

……

寧缺這次沒有進陽州城。

他站在道外的樹林裡,看著那名騎著白馬的官員,沉默不語。

那名官員很年輕,神態文雅寧靜,身旁有數十名下屬和軍士護衛,在馬上依然不忘向道上的清河郡百姓揮手,惹來陣陣喝彩。

在寧缺眼中,這名年輕官員卻很可笑,因為此人身上穿著的官服,明明還是大唐制式,只是改了些細節,顯得有些滑稽。

更是因為,寧缺一直認為此人很滑稽可笑,因為他叫鐘大俊。

「叛亂那日,他立下的功勞最大,又是陽州城守的兒子,所以事後得了很多好處,如果清河郡宣佈建國,估計會封爵。」

王景略看著鐘大俊說道。

在叛亂時立功越大,自然便是指殺的唐人越多,陽州城諸級官員,都是被此人騙至城守府,然後用埋伏的刀斧手砍死。

寧缺看著鐘大俊牽著韁繩的手,說道:「殺死他,我再離開,你在陽州城裡把準備做好,最多一個月,我就會回來。」

陽城州外有座破廟,也是唯一的一座廟。

這座破廟裡忽然來了兩名僧人,其中一名僧人膚色黝黑,氣度寧靜而不凡,另一名僧人則是雙眼已盲,神態頹喪而沉默。

寧缺隨著暮色一道進入破廟。

他看著那名膚色黝黑的僧人微微一笑,說道:「師兄,好久不見。」

這僧人正是如今的爛柯寺住持觀海僧。

觀海僧看著他嘆息說道:「世間所有人都在等著你從長安城裡出來,如此才能殺死你,誰能想到,你居然真的出來了。」

寧缺說道:「師兄這幾年都在清修,不也破關出寺?」

觀海僧說道:「西陵神殿要召開光明祭,瓦山總要去一人。」

寧缺說道:「我也想去看看熱鬧。」

觀海僧這才知道,他竟準備去西陵,震驚地不知如何言語。

寧缺看著殿後方向,問道:「他最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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