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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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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4 19:26:2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一章 請受千刀萬剮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夫子會收你做關門弟子。雖然你連逢奇遇,很早便進了知命境,對於世間普通修行者來說,確實不凡,但莫要說李慢慢和君陌、林霧這三人,你連我兒皮皮都不如,有什麼資格成為夫子在人間留下的最後痕跡?」

    觀主說道:「直到你此時寫出了這個字,我才明白夫子終究就是夫子,除了與昊天為敵,他就沒有做過錯誤的選擇。」

    此時街上雪屑如牽鉛球,緩慢飄拂,時間依然行走的非常緩慢,寧缺聽著識海裡的聲音,自然想起了如今依然在天上戰鬥的老師。

    觀主看著寧缺,起始時他準備殺他,當他發現寧缺抽出那把刀時,他決定一定要殺死他,至少不能讓他抽出那把刀來,當寧缺抽出刀來,他生出了退意,卻被長安裡的無數把刀困住,而當朱雀附在鐵刀之上,寧缺用這把刀在青天之上開始書寫那個大字,他決定選擇另外一條退路。

    他和寧缺的境界差距實在是太大,即便寧缺能夠寫出那個字,也不見得是他的對手,真正讓他決意不惜一切代價退走的原因,還是因為他看到的那些畫面。

    先前他看到了一片深沉的黑夜。

    「可惜你這個字的筆畫順序錯了,而且你來不及寫完,那麼在我想要離開的時候,便沒有人能夠把我留下來。」

    觀主說道,然後神情肅穆張開雙臂,彷彿要迎接什麼。

    隨著他的動作,雪街上時間的流逝速度回覆了正常。

    觀主的手指在寒風中微微顫動,左手被余簾用蟬翼斬落了三根手指,此時張開雙臂抱天,便只有七指出現在天穹之下。

    便是七道天啟。

    磅礡的力量與寧靜的清光落在雪街上,落在觀主的身上。更準確的說是落在他的手指上,七道清澈的光線。

    清光落指,陡然發生變化,落在觀主右手拇指上的清光變成了紅色,食指上的清光則變成了橙色,其餘幾根手指上的清光也同時變幻了顏色。

    紅橙黃綠青藍紫。

    七色的天光合在一起,便是彩虹。

    長安城裡出現了一道彩虹。

    彩虹的一端在雪街之上,拔地而起。直通極高遠的天空。然後畫了一道渾圓的弧線,落在城外不知何處。

    這道彩虹蘊藏著難以想像的威力,街面震動不安,青石板寸寸碎裂,站著的人們紛紛跌坐於地,殘雪污水都被震成了粉末。

    觀主的身影從雪街上消失。御風而飛,順著這道彩虹來到天空裡。

    天空很大,寧缺用朱雀刀寫出來的那個字雖然也很大。卻沒有辦法佔據全部,給那道彩虹留下了足夠多的空間。

    他的刀還沒有斬落,在青天上寫的那個字還沒有收筆。

    他的刀承載著千萬人的渴望。這種渴望極為沉重。

    或許正是因為這種沉重,所以有些慢。

    而觀主便要踏虹而去,去千里之外。

    此乃大神通。

    ……

    ……

    天空很大,真的很大。再了不起的禽鳥,也不可能飛越整片天空。再遠的眼光,也不可能看到天空的盡頭。

    城裡有無數道刀痕,有無數的符意,天地元氣已然紊亂,觀主想要離開比較困難,所以他來到了天空裡,想來再也沒有誰能夠阻止他。

    但天空也很小,真的很小,小到禽鳥有時候會發生互相撞擊的慘劇,小到生活在天空下的人有時候會覺得呼吸都難以暢快。

    一隻手出現在天空裡,握住觀主的腳。

    那隻手很乾淨,指甲剪的也很乾淨,沒有血,沒有泥垢。那隻手很穩定,很堅定,就像彈琴時那樣,沒有絲毫顫抖。

    大師兄的手。

    在荒原上,桑桑被昊天神國召引,漸漸飄向天空,寧缺抱著她的腰,隨她離開人間的時候,夫子站在地面,伸手握住了他的腳。

    伸手相握,是因為不想你離開。

    大師兄也不想觀主離開。

    他和觀主在人間追逐七天七夜,眼看著便要到了最後,怎麼能讓你離開?

    他是書院的大師兄,看似溫和木訥,卻擁有真正的智慧。

    他有一顆不染塵埃的心,比寧缺更清楚觀主的真實境界,更明白觀主的道心通明,知道寧缺寫出那個字後,對方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離開。

    所以他提前就做好了準備,吸了一口氣。

    其時枯葉不顫,只有腰間的衣帶拂出殘影。

    那是進入無距的跡象。

    當觀主腳踏彩虹,飛上青天的時候,他便追了上去。

    他從未距離青天如此近過,從未距離大地如此遙遠。

    以無距登青天,卻不見得能夠安然回到地面。

    他拿自已的生命去追,一追再追。

    ……

    ……

    提前做好準備的,不止大師兄一個人,還有餘簾。

    她站在皇宮的角樓裡,看著青天上那個漸漸完成的字,深吸了一口氣。

    呼吸間,雪飄冰裂,無數寒冽的空氣灌進了她的身體。

    然後這些空氣,盡數從她的雙唇間噴了出來。

    高速磨擦的空氣,發出極人心悸的尖嘯聲。

    她雙膝微屈,把身軀裡所有的力量,都送到腳下。

    轟隆聲中,堅固的角樓垮塌,煙塵瀰漫。

    一道嬌小的身影像被投石機擲出的石頭般,破煙塵而出,直上青天。

    她來到了青天之上。

    在遼闊的天穹背景下,她的身軀顯得格外嬌小。

    她手中握著的血色彎刀,卻還是那般誇張巨大。

    血色彎刀向著那道彩虹砍了下去。

    刀鋒與彩虹相觸,砍出如金似玉的碎屑。

    血色彎刀雖然是魔宗聖物,但與精純的天啟清光相抗衡,依然疾速燒蝕。

    一聲清脆的破紙聲。

    血色彎刀變成了一根鐵棍。

    那道貫通長安城內外的彩虹橋,從中斷裂,然後開始崩塌。

    觀主從青天上跌落。

    大師兄依然握著觀主的腳。

    余簾也開始下墜。

    如三顆隕石一般。

    ……

    ……

    轟隆一聲巨響。

    三人落在了雪街之上。

    殘雪驟散。煙塵大作。

    隱約可以看到,余簾把大師兄抱在懷裡,如果不是如此,大師兄境界再高,從如此高的天空中摔落,只怕會被活生生地震死。

    然而即便她是當代魔宗宗主,擁有難以想像的力量與身體強度,如此恐怖的撞擊。加上要護著師兄。她依然是受了極重的傷。

    鮮血從她的腳踝處流了出來,只怕已經骨折。

    觀主不愧是千年道門第一人,自青天墜落,竟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他伸手便又是一道天啟,一股磅礡的力量自天穹落下。

    余簾玉手輕翻。兩道透明的蟬翼,便出現在雪街之上。

    天啟的力量,轟擊在蟬翼之上。

    喀的一聲脆響。余簾的手腕盡碎。

    這是極難承受的痛楚,但她依然面無表情,繼續保持著單掌托天的姿式。

    大師兄已經不行了。

    她必須要把這片天空托住。

    在長安城裡殺死觀主。這是書院想做而且必須做到的事情,在最早大師兄和她擬定的計劃中,應該是由寧缺修復驚神陣,至少要把觀主困在一個具體的位置,然後由她和師兄進行燃燒生命的最強攻擊。

    然而世事向來不如人料。

    寧缺沒能及時修復驚神陣。觀主比書院想像的更加強大。

    幸運的是,寧缺現在可以寫出那個字。那麼大師兄和余簾要做的事情,便是把觀主困住,然後把絕殺的機會留給寧缺。

    ……

    ……

    一道彩虹落下。

    觀主直上青天。

    然後跌落塵埃。

    寧缺的刀,也終於到了。

    這把鐵刀很黝黑,朱雀圖案殷紅無比。

    朱雀是知命巔峰全力一擊的威力。

    而此時長安城裡無數天地元氣,經由陣眼杵進入寧缺的身體,再輸送到鐵刀之上,這一刀的威力,早已越過了五境!

    雪街之上颶風驟起。

    都是刀風。

    街上所有的雜物,都被這陣刀風捲起,向著觀主砍了過去。

    街上的視線變得一片昏暗。

    觀主的身影驟然淡渺,竟就這樣消失不見。

    只能聽到風聲,撞擊聲。

    無數鋒利的刀鋒破空聲。

    天地元氣生出無數危險的湍流,有些地方甚至發生了大尺度的扭曲。

    每一處扭曲,都像是一面鏡子。

    有的鏡子裡能夠看見刀。

    有的鏡子裡能夠看見一道極淡的身影。

    有的鏡子裡能夠看到一襲青色道衣。

    一片青衣碎布落到了街面上。

    觀主落在街上。

    他渾身是血,不知被多少刀砍中。

    鮮血淌流,無數刀口。

    那些刀口有的深,有的淺,形狀也不一樣。

    他身上有些地方的肉,幾乎被割光了,露出森森的白骨,看上去極為悽慘。

    寧缺的這一刀貫通了所有的天地元氣。

    無論觀主藏身於何處,都會被他砍出來。

    當刀鋒及體之時,觀主動用了佛宗的無量境界,就如先前兩次那樣。

    然而這一次與前兩次不同。

    因為寧缺的刀不只一把。

    他向長安城裡每個人都借了一把刀。

    長安城裡的所有刀,都落在了觀主的身上。

    大海無量,刀數無算。

    觀主在這條街上殺了千萬人。

    所以他在這條街上被千刀萬剮。

    他喊出一聲極為尖厲的淒嘯,痛苦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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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5 19:35:0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二章 為人間所破(上)

    厲嘯聲中,觀主來到寧缺身前,雪街上步步皆血。

    余簾砍斷了彩虹橋,大師兄握住他的腳,他無法從空中離開長安城,便只能硬接寧缺這把千萬人的刀。

    他此時悽慘的就像是受了一半凌遲之刑的罪人,渾身是血,白骨森森,但他依然認為自已能夠接住這把刀。

    觀主飄掠之勢,依然如仙,白骨仙。

    他出指點中刀鋒。

    他的神情莊嚴肅穆,似行走在人間的神國君主。

    他身上的氣息驟變,變得極為凜然。

    一道比深淵還要寒冷、比死亡還要寂寞的氣息,從他的指尖傳到了鐵刀的刀鋒之上,瞬息間,刀鋒蒙上了一層寒霜。

    好強大的寂滅氣息。

    朱雀發出一聲憤怒地鳴嘯,噴湧出無盡的火焰,與寂滅相對抗。

    鐵刀前端寒冷勝冰,散發出令人心悸的寂滅意,覆著雪霜,與寧缺右手相近的那一端則是熾熱無比,向外界散發出火焰。

    兩道極端的氣息,便在這樣一把樸實無華的刀上,做著最凶險的抵抗,誰也不知道下一刻這把鐵刀會被凍成廢鐵,還是會焚盡世間一切寂滅。

    便在這時,鐵刀在雪街上捲起的颶風裡響起一道很清脆的聲音,那是金屬物體撞擊的聲音,然後越來越多的撞擊聲響起。

    刀風拂過街道,鼓蕩於街巷坊市之間,不知捲起了多少物事。有人們落在街面上的鐵鍋,也有幾張破鑼,還有些簫管之類的樂器。

    銅鑼被石塊擊中,厚實的鐵鍋撞在牆上,風灌進簫管開始嗚咽,昏暗的風裡響著熱鬧的聲音,不知誰家上演著喜事或是喪事。

    隨著這些聲音的響起。鐵刀前端覆著的雪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而朱雀噴出的火焰則是順著刀鋒向觀主斬去。

    寂滅,被人間的熱鬧所破。

    ……

    ……

    鐵刀掀起的狂風。讓朱雀大道變成了宋國東面的風暴海。

    觀主的寂滅氣息被破,青衣隨風而動。

    他招搖而起,身軀彷彿瞬間變大了無數倍。

    一道宏大如海。無邊無量的氣息,出現在雪街上。

    觀主再一次動用佛宗的大海無量。

    前一刻的凌遲之苦,讓他非常清楚,如果只使用佛宗的無量境界,並不足以抵抗寧缺手中的那把刀,因為那是千萬把刀。

    所以他同時施出了天魔境——天魔境乃是魔宗不世功法,如今世間除了余簾,便只有觀主會。這種功法除了能夠讓修行者的身軀強逾鋼鐵,更重要的是可以創造一個新的世界,或者說虛假的世界。

    佛宗的無量和魔宗的天魔境。同時施展出來,會有怎樣的效果?

    ……

    ……

    寧缺來到了東海之濱,站在綿延不知多少裡的海堤上。

    宋國的東海堤非常著名,他沒有看腳下那些奇形怪狀的大石頭,而是沉默看著堤外那片彷彿無邊無際的大海。

    有無數風暴起於海洋深處。近處海水被攪動的彷彿墨汁,透著一股令人心寒的危險味道,遠處的海水則是掀起了十餘層樓般高的巨浪。

    寧缺沒有揮刀砍向那些重樓巨浪。

    因為觀主不是風暴,風暴本就來自他的鐵刀。

    觀主就是大海,無論風暴再如何劇烈恐怖,始終無法摧毀大海本身。

    陰晦的天空裡響起朱雀的清鳴。

    殷紅的小鳥銜著一塊小石頭。頂著海上的暴風雨,奮力向大海深處飛去,無論風雨再如何狂暴,也無法阻止它。

    朱雀變成天穹下的一個小黑點。

    它把銜著的小石頭,扔進了大海裡。

    石塊落入狂暴的海洋裡,瞬間被吞噬,甚至沒有濺起足夠顯眼的浪花。

    朱雀沒有因此而喪氣,它清鳴一聲,振翅向海岸飛回,又銜起一塊石頭,繼續頂著暴風雨,再次向大海深處飛去。

    小鳥穿梭於陰晦的天空與狂暴的海洋之間,不停往複。

    在海堤的後方,有座山已經垮塌了一大半。

    山下有人拿著鐵鎚敲打石頭,把堅硬的岩石砸碎,砸到朱雀能夠銜起。

    砸石頭的人很多,黑壓壓難以計數。

    砸石的人有很多來自瓦山,這幾年他們把崩塌的佛像砸成無數小佛像,賣給遊客來換取利益,很擅長這種事情。

    人類本來就很擅長這種事情。

    人類擅長開山,擅長砸碎世間所有的堅硬。

    海堤之後,沉悶的砸石聲不停響起,不知持續了多少日夜,人們不知疲憊地砸著,朱雀不知疲憊地來回於大海和陸地之間。

    無數的小石頭被朱雀扔進海洋裡。

    這便是填海。

    大海無量,但只要不停地填,相信總有填滿的那一天。

    無量,被人間的無限所破。

    ……

    ……

    觀主變成了荒蕪的原野。

    大雨已經持續下了半年時間,據說這場洪水是來自昊天的懲罰,任何不敬的人都要死在這場恐怖的災難裡。

    如果想要躲過這場大洪水,便必須走過這片荒原,然而這片原野間生長著沒膝的野草,到處都是泥濘的亂沼,有些地方看似安全,卻隱藏著凶險的流沙,即便是兇猛的野獸,也不敢在原野間亂走。

    第一個人來到了原野外圍,他有些猶豫,因為這片原野上沒有道路,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走,怎樣走才是正確的。

    有越來越多的人來到了原野上,他們想要走過這片原野,卻尋找新的世界,然而就像第一個人那樣,他們也不知道道路在哪裡。

    人們商量了很長時間。甚至開始爭吵起來,卻始終沒有得出一個主意。

    「請讓讓。」

    一個少年擠開人群,向荒原裡走去。

    他的行李很簡單,真正有些用的大概便是手中那把帶著鏽跡的柴刀,更令人感到擔心的是,他還背著一個瘦瘦的小女童。

    人們勸說他荒原裡很危險,最關鍵的是沒有道路。

    少年沒有理會他們。繼續向荒原裡走去,只是把手裡的柴刀握的更緊了些。

    看著消失在荒原野草裡的少年背影,人群沉默了很長時間。

    有人緊了緊背上的行囊。跟著走進了荒原。

    有人用樹枝支撐著疲憊的身軀,也走了進去。

    走進荒原的人類越來越多。

    有的人被沼澤裡的毒蛇咬死,有的人沉入泥潭深處。有的人變成流沙下的乾屍,但有更多的人成功地走過了這片原野,去往了嶄新的世界。

    世間本就沒有路,只要走的人多了,便自然有了路。

    天魔境,被人間的執著所破。

    ……

    ……

    觀主同時施出三種境界。

    道門之寂滅、佛宗之無量、魔宗之天魔境。

    這三種境界皆在五境之上。

    寧缺簡單地落刀。

    一刀盡破。

    ……

    ……

    觀主的手指依然抵在刀鋒之上。

    鐵刀上的雪霜早已盡消,刀勢與熾烈的火焰隨風而去。

    觀主的手指上多了道極細的血口。

    然後他的身上多了十餘道極悽慘的刀口。

    被割開的肉,有的被風吹走,有的耷拉外翻,裸露於昏暗的風中。

    血水像瀑布般從他身上淌落。

    他看上去很慘。

    慘到看上去怎麼都不可能再活。

    但觀主還活著。

    千年以降。道門最強的人,不會這般容易死去。

    只是他離死亡,或者說回歸昊天神國,也只剩下一線的距離。

    如果他無法對抗寧缺的千萬刀,那麼一切便將結束。

    觀主一生傲視世間。感受死亡陰影的次數極少。

    敗在軻浩然劍下是一次。

    被夫子木棍擊中是一次。

    但即便是這兩次,他都活了下來,而且在修行路上再進一步。

    唯有生死間的大恐懼,才能讓觀主這等大解脫之人,再有悟道之機。

    今日在寧缺的刀前,他再次看到生死之間的那片深淵。他能否再悟出什麼?

    ……

    ……

    觀主看著寧缺,臉上出現一種很奇怪的表情。

    那種表情不是淡然的悵悔,也不是憤怒,與不甘也沒有任何關聯。

    這種表情不是人類應該擁有,平靜到了極點,便透著份漠然,漠然的最深處不是寒冷,而是虛無,沒有任何情緒

    沒有情緒的表情,似乎不應該稱之為表情。

    但寧缺卻覺得這就是,而且他很警惕。

    觀主的眼睛裡也沒有任何情緒,甚至連眼瞳都逐漸淡去。

    不是施展灰眸功法時的那種淺淡,而是真的淡。

    觀主的眼睛淡至透明,不再似玉,就是無味的清水。

    然後他忽然收指。

    寧缺的鐵刀落了下來。

    刀鋒未至,風提前開始肆虐。

    黑髮在風中飄舞,血水在風中散落。

    他身上剝落的血肉,鮮紅彷彿花瓣。

    那些森森然的白骨,潔淨如藕。

    本應血腥的畫面,此時顯得無比清美。

    他變成一朵蓮花。

    血不能污,垢不能蔽。

    清淨無比。

    清靜無比。

    ……

    ……

    碎裂的的彩虹,從青天之上飄落,此時終於落到了街上。

    有幾片落在了觀主的身上,驟然泛起金玉的光澤,然後滑落。

    這些彩虹碎片,是天啟的殘餘氣息,但此時不知為何,這些昊天賜予的力量,竟無法融入觀主的血肉。

    觀主與昊天的聯繫竟彷彿中斷了,他彷彿從天地間消失,變成了遁走的雪與花,是那樣的獨立,從而是那樣的不可觸摸。

    看著這幕畫面,余簾驟然挑眉。

    大師兄不可置信道:「清靜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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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5 19:36: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三章 為人間所破(下)

    清靜境是傳說中道門最深不可測的一種境界,但從來沒有人見過,在上次永夜之後的修行史上,也沒有出現過。

    對於這個世界裡真正的強者們來說,曾經有一個問題令他們最為好奇——那就是夫子究竟有多高。

    爛柯寺的歧山大師曾經猜測夫子應該是清靜境,由此可以想見,清靜境在人們的眼中是何等樣的高妙。

    夫子在荒原上證明自已的境界,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但即便是他,也沒有在自已漫長的人生中,見過晉入清靜境的人。

    大師兄更沒有見過,他對清靜境的瞭解完全來自書院後山藏書裡的零星記載,此時他喊出清靜境三字,完全是猜測。

    他感覺到自已的猜測與事實的真相應該相差不會太遠——除了傳說中的清靜境,沒有任何辦法解釋觀主此時的變化。

    寧缺寫出了那個字,集長安城裡千萬人的渴望,借了千萬把刀,眼看著便要把觀主斬殺於刀下,觀主居然進了清靜境!

    大師兄不敢相信這個世間真的有人能夠進入這種傳說中的境界。

    但這幕卻如此真切地發生在他的眼前。

    觀主果然不愧是道門千年至強者,昊天之下的那個寡人。

    ……

    和別的五境之上相比,清靜境是更高層次的一種境界,這種境界才能真正被稱為絕世,因為這種境界可以做到與世相絕。

    晉入清靜境。世間一切力量對於修行者來說,便成為了絕對的外物。

    清麗的陽光灑落在山崖間,青鬆在石上映下身影,若有清風拂過,或者撼起幾縷松濤,或能拂去山石上的塵土,卻如何能吹走影子?

    此時的觀主血肉為蓮瓣。白骨為藕節,清稚生在清水間,已然不在天地內。寧缺的鐵刀是人間之刀,尚在天地之內,如何能落得到他的身上?

    那把鐵刀能連破三道五境之上。卻如何來破清靜?

    ……

    鐵刀砍散了寂滅,砍滅了無量,砍破了天魔境,寧缺此時的戰意與精神,正處於最巔峰的時刻,身體裡數量恐怖的天地元氣,彷彿要噴出來一般。

    因為知道,所以思考,所以煩惱,大師兄現在便是如此。他卻是什麼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觀主為什麼會飄起來,為什麼會看著乾淨了很多,所以他沒有思考,他只知道自已要把對方砍死。

    他的鐵刀終於完全砍落。

    鐵刀挾著的的十餘里火焰,終於在湛藍青天上寫完了那個字。

    朱雀大道上的所有事物。都被他的刀風捲起,襲向觀主的身體。

    有衙門庫房裡的銀錠和金條,有書畫舖裡的花鳥,有女子梳妝用的脂粉還有十幾根髮簪,還有小道觀裡的陳年香爐。

    有鐵鍋與破鑼,有茶壺裡的隔夜茶。有夜壺裡的童子尿,有被啃了一半​​的包子,還有帶著蔥味的肉餡,也有下水道裡被掀起的屎與尿。

    無論美好還是醜陋,甜美或是惡臭,令人歡愉或是憎厭,都是人間。

    寧缺的刀把人間的所有氣息都砍了出來,包括污穢。

    所有的事物混雜在一起,便不再有各自不同的屬性,再也聞不到是香是臭,銀錠和夜壺能有什麼區別?幹屎橛和金條又有什麼不同?

    朱雀大道上狂風大作,變得昏暗無比,整座長安城都變得昏暗無比,然後變得逐漸黑沉。彷彿黑夜將要來臨……彷彿被黑夜籠罩的長街上,不停響起沉悶的撞擊聲。

    觀主像一朵潔淨無塵的蓮花,鮮紅的花瓣,潔白的枝莖,於風中飄搖。

    無數來自人間的物事,擊打在他的身體上。

    帶著蔥味的肉餡,落在他的臉上,然後落下,在他的鬍鬚上留下些許凍凝的肉汁,還留下了一小粒蔥段。

    一根金條重重地打在他的胸膛上,打的那處垂落如花瓣的血肉微微一顫,然後留下一道字跡,那是金條上的大唐國庫標識。

    一把夜壺擦著他的右肩飛過,灑下黃色的令人噁心的尿液。一盒脂粉在他的面前散開,撲灑的他滿臉雪白。

    觀主的身上到處都是血,此時則到處都是污穢,腰帶上掛著兩根爛菜葉,斷指的傷口處是幾團糞星。

    他變的很髒,非常髒。

    就算沒有晉入清靜境,他這輩子也沒有這般髒過。

    他這一生居於人間之上,遊於南海這間,雙腳不沾塵埃,然而此時卻被迫被紅塵洗禮,承受著人間所有氣息的薰染。

    來自人間的污垢只在身外,亦在心外。

    觀主依然在清靜境之中,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他只要能保持道心清靜,便能身心皆淨。

    然而身心不二,若身體真的被紅塵薰染久了,他的心可能始終保持清靜?

    相隔無數年的漫長歲月,甚至可能經過了數次永夜,傳說中的清靜境,才終於再一次出現在人間,這是何等樣令人震撼的畫面。

    然而更加令人震撼的是,清靜境剛剛重現人間,便遇到了在天地間能夠遇到的最強大的對手——這個對手就是人間本身。

    蓮花在黑風中搖搖欲墜,似乎隨時可能凋落,也有可能逝去。

    觀主繼續與寧缺抗衡。

    道門絕世境界與人間的戰鬥,沒有誰知道結局。

    即便是昊天,也不知道。

    ……

    姜睿是三元裡最著名的潑皮,最擅長坑蒙拐騙,膽子卻是極小,連最不成器的市井混子都不如,於是連少年們都瞧不起他。

    他居無定所。到處流竄,自然也沒有收到朝廷的通知,清晨時分,他被滿城鐘聲驚醒,然後聽到了風中傳來的很多雜聲。

    姜睿不知道那是觀主在和書院戰鬥,他甚至不知道現在長安城是什麼情況,只是當他發現。街巷坊市裡居然空無一人,平日裡在街上巡邏甚嚴的長安府衙役也不知去了何處,僅存的那些疑慮頓時被狂喜所沖淡。

    他去荷花池偷了幾匹來自南晉的繡布。當發現一處衙門庫房垮塌後,準備揀幾錠銀子,卻又因為膽怯而最終訥訥罷手。

    雖然是個潑皮。但他也像別的唐人一樣,覺得尊嚴感是個很重要的東西,所以當他回到那間小雜院後,想著先前的膽怯,覺得好生羞愧。

    為了不再羞愧,他決定做一件想做很久的事情,他從懷裡摸出一把尖刀,偷偷溜進裡正家的院子,準備捅死了小時候咬過他的那隻大黃狗。

    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幾年,當初的大黃狗早已成了垂垂老矣的老黃狗。根本沒有什麼反抗的力量,在他把尖刀剛捅進去時便嚥了氣。

    姜睿甚至懷疑老黃狗究竟是被自已捅死的,還是老死的。

    總之,他完成了自已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他提著老黃狗回了小雜院。開始剝皮剁塊,然後點燃爐子準備做鍋狗肉吃。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街上傳來了對話。

    他聽不懂那些對話,但緊接著,他聽到了兩個少年哭喊的聲音,他聽出來其中有一個應該是張家那個冷眉冷眼的小子。

    姜睿用雙手攀住牆頭。向街上望了一眼,然後大概明白了長安城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他很害怕,趕緊走回院中。

    他看著鍋裡沒有開的水,看著案板上的狗肉,發了會兒呆。

    他把尖刀插進案板裡,把狗肉帶著血水倒進水鍋裡。

    他推倒年久失修鬆動的老牆,揀了十幾塊磚頭捧在懷裡,然後很吃力地再次爬上牆頭,取出一塊磚頭對著街上那個青衣道士砸了過去。

    他覺得這樣比較安全,想著那鍋狗肉,他有些憤怒,對老黃狗又覺得有些抱歉,所以他對著那個道士破口大罵。

    「老子砸死個!」

    姜睿就這樣死了,再也沒有人知道他今天完成了這輩子最大的心願,也不會有人知道小雜院裡垮了半面牆,鍋裡煮著狗肉。

    觀主的寂滅意籠罩整座長安城,爐子裡的柴火被凍熄,鍋裡的水不再升溫,水裡泡著的狗肉,繼續就這樣泡著,泡出了很多血水。

    寧缺從雪街上拔出朴刀,小雜院裡案板上的小尖刀隨之跳了起來,刀上的血跡依然新鮮,不遠處的鍋裡冒著柴微的蒸汽。

    青天上出現了一個字,朱雀大道上起了一陣風,世界變得昏暗無比,長安城彷彿提前進入黑夜,小雜院也在夜色之中。

    那陣黑風很暴烈,到處亂吹,把坊市裡的屋簷吹破,把小雜院裡剩下的半堵牆也吹倒,甚至把爐上的狗肉鍋都吹了起來。

    狗肉鍋被風捲著飛過院牆,飛到街上,然後落在一個人的身上。

    落在了觀主的身上。

    這鍋帶著血水的狗肉,從觀主的頭頂淋下。

    血水和湯水,打濕了他的全身。

    狗肉落在觀主殘破的身軀間。

    如果是朵蓮花,冒著溫氣的狗肉,就掛在花瓣上。

    花瓣上淌著血水。

    觀主身污,然後心污。

    道門的清靜,最終被人間的世俗所破。

    觀主眼中生起一道惘然的神思。

    「我殺死你了。」

    寧缺說道。

    他的鐵刀砍在觀主的左肩上,真正的身體上。

    縱使清靜境被破,觀主的天魔境深厚至極,已近不朽。

    所以他砍的很用力。

    他左膝微屈,浩然氣如風暴大作,無數的天地元氣灌進鐵刀,斜斜向下拖去,在觀主的身上斬開一道極恐怖的刀口。

    那朵潔靜的蓮花被黑風捲起,漸漸凋零,然後有花瓣落下。

    寧缺的這一刀,蘊藏著長安城千年的滄桑,帶著千萬人的渴望。

    觀主直接被斬落塵埃,向長街南方頹然飄去。

    一路鮮血灑落。

    長安城街巷裡的數百道乂字符,再次落在他的身上。

    長安城裡千萬把刀,同時斬在他的身上。

    黑夜之下,刀風之中。

    觀主的七根手指,像藕節般落下。

    然後他的雙腿離開了身體。

    他的腹部裂開,肝腸寸斷。

    狗血屎尿進入他的身體最深處,再難洗淨。

    南城門上轟的一聲,出現一個人形的洞口。

    觀主震飛出了長安城。

    從寧缺拔刀開始,他就想離開長安城,但絕對不是以這種方式。

    黑風捲起觀主的身體繼續狂舞。

    南城門外的那些巨大的湖石,被吹的凌亂不堪。

    殘缺的塊壘陣,竟都無法讓寧缺的刀風稍作停留。

    城南四里外,有片湖。

    颶風掃過,湖水捲起如雨。

    觀主的身體,重重地摔落在湖畔。

    乾淨的湖水,隨之落下,把他身上的污穢洗去了些。

    有幾尾魚落在他身旁的地面上,不停地彈尾掙扎。

    寧缺那把刀斬出的颶風繼續向南。

    湖畔漸漸回復安靜,天光清明。

    觀主睜著眼睛,看著湛藍的天空,雙唇微微翕動,想要說些什麼,卻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

    他轉頭望向那幾尾在水泊裡掙扎的魚。

    湖魚掙扎片刻,最終認命死去。

    觀主看著這幾尾死魚,若有所悟。

    湖畔響起腳步聲。

    陳皮皮對著他雙膝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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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四章 放聲而笑(上)

舉世伐唐,戰火連綿數月,隨著觀主被寧缺一刀斬落塵埃,卻發生了很多變化,這種變化也許只是偶然,但有些卻是必然。
 
北方的向晚原上,拚死堅守不退的千餘唐軍,在以為必死的那一刻,終於看到了南方飄來的塵土,等到了來援的騎兵。
 
戰局的走勢頓時發生變化,數千鎮北軍唐騎,如雪崩一般衝向金帳王庭的騎兵大隊,寒冷的刀鋒在清寂的陽光下帶走無數頭顱。
 
戰事終歇,染血的草甸把天穹投下的光線都變成了紅色,司徒依蘭手中的朴刀早已斷成了兩截,她擦掉臉上的血水,向戰場四周望去,發現平日裡的下屬,大部分都已經死去,但是她和他們最終還是獲得了勝利。
 
南方的青峽外,也已到了最危險的時刻,君陌手握鐵劍,神情疲憊,有如深秋的青山,靜美依然,奈何黃葉將落。
 
書院後山弟子都站在他的身後,看著原野上再次掀起的煙塵,聽著鐵蹄的聲音,沉默不語,等待著最後那一刻的來臨。
 
木柚伸出手,握住君陌空蕩蕩的右袖。
 
四師兄範悅,在用河山盤接住觀主那道虛劍之後,一直用全身修為在與之對抗,而此時即便是他,也艱難地走出鐵篷。
 
既然同門,自然應該同生,而且共死。
 
西陵神殿聯軍的騎兵,再次來到青峽前。
 
七日時間,書院諸弟子不知打退了西陵神殿聯軍多少次衝鋒,無論是他們還是神殿聯軍方面,對這種畫面都已經熟悉到有些厭煩。
 
這一次想必會有些不一樣。
 
這一次大概會是最後一次。
 
便在這時,四師兄忽然感覺到手中的河山盤變得輕了很多,他稍一感知,震驚發現沙盤河山裡竟再也找不到那道虛劍的蹤影!
 
青峽前的人們,並不知道長安城究竟發生了什麼,但觀主的虛劍消失,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觀主死了,或者廢了。
 
四師兄很清楚書院在長安城的準備,知道師兄師姐和小師弟,正在想盡一切辦法殺死觀主,但他其實對此並沒有抱太大希望。
 
因為他擅長算,事前無論他怎樣算,都算不明白書院怎樣才能殺死觀主。
 
然而此時,河山盤裡的虛劍消失無蹤,那麼無論他相信或是不相信,都表明長安城裡肯定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聲音微啞說道:「觀主敗了。」
 
他的聲音之所以沙啞,除了在那道虛劍下苦苦支撐數日所產生的疲憊,更多是因為難以抑止的激動和不可置信所帶來的惘然。
 
書院諸人都聽到了這白話。
 
一片安靜。
 
忽然,君陌舉起鐵劍指向原野,放聲大笑起來。
 
北宮未央放聲大笑,亂拔琴弦。
 
西門不惑放聲大笑,用蕭管拍打著手掌。
 
六師兄憨厚一笑,把手裡的鐵鎚握的更緊了些。
 
王持微微一笑,鬢畔早已烏黑的花朵,彷彿多了分顏巴
 
柚木是女子,不用識豪邁之氣,所以她沒有笑,而是濕了眼睛。
 
西陵神殿聯軍的騎兵已經近在眼前。
 
書院弟子們卻視若無物,放聲大笑,快意至極。
 
爽朗笑聲,迴盪在青峽前,順著青山傳向很遠的地方。
 
今日無論是死是活,是否還能守得住青峽,只要觀主敗了,長安城安然無恙,那麼書院和大唐便能保有最後的希望。
 
他們用生命守了青峽整整七天時間,守的不就是希望?
 
而且希望並不渺茫,就在他們的手裡。
 
更準確地說,是在四師兄的手裡。
 
在同門們不解的目光中,四師兄走到了最前方,看著像鐵流般湧來的騎兵,看著那些隱現於空中的劍光,舉起了河山盤。
 
四師兄的臉色變得極度蒼白,臉頰瞬間瘦削了不少。
 
他把自已的念力盡數灌注進河山盤中。
 
河山盤是沙盤,裡面是最精細的黃沙。

盤中有河山,每粒沙便是大好河山裡的一座山峰,一座石橋。
 
黃沙狂舞於青峽之前,天空被遮掩,原野間變得昏暗無比。
 
西陵神殿騎兵,殺進了黃沙之中,便迷了眼,誤了道。
 
黃沙之中,不時傳來淒厲的慘叫,還有重物撞擊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黃沙漸漸飄落。
 
青峽之斬回復平靜,原野間多了很多騎兵和戰馬的屍體。
 
河山盤並不能改變書院弟子們的命運。
 
因為神殿聯軍,在稍一整隊之後,準備再次發起衝鋒。
 
便在這時,莽莽群山間,忽然走出來了一個唐兵。
 
這名唐兵看上去非常狼狽,蓬頭垢面,渾身泥土,盔甲早已不知何時被扔到山澗裡,衣服也被山中的荊棘割成了布條。
 
這名唐兵向書院諸人跑來,一路哴蹌,幾次險些摔倒,可見疲憊到了極點,但他依然奔跑著,然後大聲喊出一句話。
 
他的聲音沙啞至極,像很多天都沒有喝過水,但落在書院諸人的耳中,卻像最清澈的泉水那樣清脆動人。
 
「鎮南軍斥侯營乙組王五,奉命來援!」
 
說完這句話後,這名最早抵達青峽的鎮南軍士兵,再也無法支撐,重重地摔倒在原野上,不停地喘息,再也無法站起。
 
王持走到這名唐兵的身旁,趕緊替他把脈。
 
君陌對著這名最普通的唐兵鄭重行禮,說道:「辛苦了。」
 
一名普通的唐軍斥侯,對青峽前的局面,起不到任何作用。對書院諸人來說,這名唐兵的到來,卻意味著很多事情。
 
書院是大唐的書院。
 
大唐是書院的大唐。
 
沒有誰孤軍奮戰。
 
緊接著,又有一名唐乓從莽莽群山裡走了出來。
 
然後有更多的唐兵走出了青山,來到了原野上。
 
他們互相攙扶著,替同伴們打著氣。
 
他們早已疲憊不堪,走出青峽便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無法站起,就算讓他們拿起兵器,也不可能迎敵。
 
甚至有幾名唐軍,在走出群山的那一刻,精神驟然放鬆,就此倒地不起。
 
對訓練有素的唐軍來說,這是很難想像的事情。
 
越來越多的唐兵繼續走出青山,來到青峽之前。
 
他們走了數日數夜,不眠不休,終於走到了這裡。
 
鎮南軍到了,這就夠了。
 
出現在青峽之前的是一隻疲敝之師。
 
但沒有任何人敢否認,他們是一隻威武之師。
 
便在這時,南方的原野間,傳來鳴金的聲音。
 
西陵神殿聯軍的騎兵們,看著青峽前那些唐軍,神情極為複雜,有些不甘,有些敬畏,最終牽起疆繩,向營地裡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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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8 20:21:4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五章 放聲而笑(下)

    那場起於寧缺刀鋒的黑髮,吹過十里長街,把觀主斬的遍體鱗傷、肝腸寸斷,讓他如條死魚般落於湖畔,卻未就此停歇,而是繼續南行。

    有兩千精銳騎兵在在城南數十里外,此時的他們並不知道長安城裡發生了什麼事情,還在做著殺進城後四處燒殺劫掠的美夢。

    西陵神殿裡知道觀主全盤計劃的人非常少,隆慶卻是其中一人,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觀主在南海畔收的最後一名弟子。

    隆慶以為自已知道長安城裡正在發生什麼——他不惜代價,千里突襲來到此間,就是為了要配合觀主。

    觀主應該已經敗了書院,破了驚神陣,沒有任何正式軍隊保護的長安城,在他的兩千騎兵面前,就是名束手待斃的罪人。

    想到這一點,隆慶的心情便禁不住地美好起來,他的騎兵將成為歷史上第一支攻進長安城的軍隊,也必將成為毀掉長安城的最後一支軍隊。

    他是燕國皇子,又是西陵神子,毀掉長安城,滅掉唐國,本就是他畢生所願,為了達成這個願望,他付出了太多的努力艱難,甚至靈魂都遭受了無數次冰與火的考驗,早已遍體鱗傷,苦不堪言。

    對於他來說,毀掉長安城的同時,還有一件事情他必須完成——殺死寧缺個在他生命中留下太多殘酷回憶的對手。

    在知守觀後面的青山裡,用灰眸吞噬了半截道人的畢生修為。在荒原上又吞噬了好些王庭祭司的精神力,他如今的境界早已強行提升到知命境巔峰,雖然他知道寧缺如今也已晉入知命,但他堅信這一次勝利的絕對會是自已。

    從長安城裡的酒宴,到書院後山的石徑,再到荒原雪崖上的那一箭,再到紅蓮寺外的秋雨。他敗給寧缺次數實在是太多,最令他憤怒的是,寧缺明明諸方面都不如他。但他卻偏偏一敗再敗。

    如果世間真有命運,如果昊天真的平靜而慈愛地俯視著這個人間,那麼莫名其妙敗了這麼多次。總該輪到自已勝利了。

    付出的越多,擷取的果實便越甜美——隆慶看著北方那座若隱若現的雄城,想到稍後入城時的畫面,想到寧缺痛苦地倒在自已劍下的畫面,忽然覺得這幾年受得那些苦痛,都變成了一種令人陶醉的香味。

    道旁的村舍在熊熊大火中不停倒塌,火焰在銀色面具上不停舞動,他露在面具外的雙眼平靜如常,持韁的手卻微微顫抖起來。

    便在這時,村莊裡的熊熊大火忽然間熄滅了!

    隆慶看著忽然間變得極為幽靜的村莊。看著那些冒著黑煙的焦土與廢墟,看著寂清的原野,雙眉微挑,心中生起一道極為怪異的感覺。

    就算是最狂暴的大雨,也沒有辦法在如此的一瞬間內。燒熄如此大的火勢,就算再狂暴的大風,也沒有辦法把村莊裡的火焰全部吹熄。

    而且天上的陰雲散去,露出湛藍青天,哪裡有落雨的痕跡,官道兩側的原野間安靜異常。焦柳靜垂,連絲清風都沒有。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四周的騎兵也注意到了這幕詭異的畫面,有些惘然地向四處望去。

    隆慶沒有看別的方向,只是盯著官道的那頭。

    這條筆直寬敞的官道,直通長安城,便是朱雀門。

    他隱隱見到,有黑色的風沙,從遠處呼嘯而來。

    隆慶不知道那場黑風是什麼,但他的心臟卻下意識裡加快了跳動,道心微搖,生出無窮恐懼,直想遠遠避開。

    「散開!避風!」

    隆慶臉色微白,向散佈在四周的兩千名騎兵厲聲喝道,然後一提馬韁,便想馳下官道,向已經變成焦土的村莊廢墟奔去。

    這兩千名騎兵,由神殿護教騎兵和左帳王庭直屬騎兵混編而成,是隆慶最忠心也是最精銳的部屬,訓練極為有素,軍紀森嚴。騎兵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沒有看到遠處的黑風,但聽著隆慶厲聲發令,所有人都毫不猶豫提韁踢馬,拚命向著官道兩側的原野間散去。

    做為一名知命巔峰的強者,隆慶對危險的感應,非常準確而且及時,兩千名騎兵也完美地展現了自已的行動力,做出了最迅速的反應。

    然而這場來自長安城的黑風,早已超越了人間的範疇,甚至不能用速度來形容,瞬息間便突進十餘里,來到隆慶和騎兵們的身前。

    風是空氣的流動,空氣本身沒有顏色,所以人間的風向來也是沒有顏色的,這場肆虐在天地間的風之所以是黑的,是因為裡面夾雜著很多事物。

    泥土污雪、茶壺剩飯,鐵鍋青磚,都在這場狂暴的風裡,讓天穹散下的清光無法落到地面,所以顯得那般昏沉。

    真正恐怖的是,這場黑風裡除了那些堅硬的事物,還隱藏著無數刀意,那些刀意是如此的鋒利,甚至就連呼嘯的風聲,彷彿都被它切成了無數片段!

    有些騎兵,還沒有來得及奔進原野,還停留在官道上,便最先遇到這場黑風,他們驚恐地叫喊著,然後喊聲驟然停止,身體被切割成了無數碎塊,他們身上的座騎也被同時切割成了無數碎塊,然後被風捲起。

    那些散至原野的騎兵,也沒有避開黑風的鋒芒,即便他們下馬藏在斷牆之後,斷牆被切開,然後他們的人被切開,他們藏在土丘之後,土丘被風掀翻,然後他們的人也被風捲起,不知去了何處。

    黑風來臨,彷彿最深最沉的夜。

    濃重的夜色裡,只能聽到無數刀鋒破空之聲,卻看不到揮刀的人。

    騎兵們發出絕望的喊叫。然後紛紛死去。

    隆慶看著身前被風切成無數碎粒的民宅,面色微白。

    此時黑風已經來到他的面前,他終於看清楚了風裡的一些細節。他看到了那些長安城裡普通人家的用器,然後他看到了那些刀痕。

    他知道是誰揮出的這些刀。

    他一聲清嘯,自胸間取出那朵黑暗幽靜的蓮花,迎向黑風。

    這是他的本命蓮花,他毫不猶豫用上了畢生修為。

    然而即便是觀主於生死之間悟清靜境。將白骨血肉變成白莖紅蓮,最終也被這場黑風砍的生死不知,生不如死。更何況是他?

    黑色的蓮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然後瓣瓣脫落。

    隆慶的身上出現無數道細微的血口。

    他臉上的銀色面具,如乾旱的田野般裂開。然後剝落。

    ……

    ……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黑風終於停了,誰也不知道黑風去了哪裡,是就此消失,還是破碎虛空,進入了另外的空間。

    城南的原野間回覆了平靜,首先落下的卻不是清湛的光線,而一場恐怖的血雨,更準確地說,是一場血肉形成的暴雨。

    被刀意切割成肉塊的騎兵和戰馬。隨黑風而起,捲至不知多少丈的空中,直到此時黑風消失,先後落在了地面上。

    數萬塊血肉,不停地落在官道上。田野裡,發出沉悶的啪啪悶響,濺出無數蓬血花和令人恐懼的汁液。

    突襲長安城的兩千名騎兵,全部死在黑風裡,大多數被變成了灑遍田野的血肉塊,還有一些則是被直接捲至高空。然後生生摔死。

    官道東南側的樹枝上,掛滿了肉塊與殘屍,有十餘隻黑色的烏鴉飛來,繞樹不去,發著歡快的叫聲,準備迎接這場盛大的餐會。

    這些黑色烏鴉,不可能把所有的血肉塊都吃完,必然還會有很多殘留。先前這些騎兵把村舍焚燒一空,道柳也變成了焦黑的枯枝,想來得到了他們的血肉滋潤,到數年後,這裡的柳樹一定會長的非常美麗。

    隆慶還活著。

    他看著遠方的長安城。

    銀色面具已碎,舊傷未去,臉上又多了很多道新的傷口,曾經完美的容顏,如今十分恐怖,就像是傳說中冥界的鬼屍。

    他忽然笑了起來,然後痛聲大哭。

    為了那座城,為了殺死城裡的那個人,他付出了無比慘痛的代價,甚至甘願出場靈魂,然而眼看著便要成功,他卻發現那依然只是癡心妄想。

    那座城看上去這麼近,原來……還是那麼遠。

    他連寧缺都還沒有見到,就這樣敗了,敗到血肉塗地。

    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寧缺的這一刀不是砍的他,相信寧缺甚至都不知道他曾經來過長安城,曾經離長安城是這般的近。

    而他還是就這樣敗了。

    他看著遠方的長安城,發出一聲絕望的喊叫。

    「寧缺!」

    ……

    ……

    從進入書院二層樓開始,世間便有好事之徒,把寧缺和隆慶皇子形容成為一生之敵,但寧缺真的不知道隆慶此時就在長安城南。

    他更不知道隆慶被那場黑風吹成了個瘋子,本來會給長安城帶來滅頂之災的兩千名精銳騎兵被風裡的刀意砍成了一場血肉雨。

    他砍的是觀主。

    長安城裡的千萬唐人,要砍的也是觀主。

    他一刀砍出,黑風令黑夜來到人間,觀主便飛了出去。

    朱雀大道一片安靜,無論受傷還是沒有受傷,所有人都看著寧缺的背影,最終打破沉默的,還是朝老太爺。

    朝老太爺顫著聲音問道:「死了吧?」

    大街上的人們都有勇氣,但沒有誰想再次面對觀主這樣恐怖的人物。

    寧缺搖了搖頭。

    所有人沉默不語。

    寧缺說道:「不過就算不死也廢了。」

    聽到他的這句話,一時沒有人反應過來。

    張念祖和李光地靠著濕漉的牆壁,有些惘然地對視一眼。

    朝老太爺怔了怔,笑罵道:「這種時候還來逗你二掰。」

    他拄著枴杖向東城方向走去,喊道:「事情都完了,還愣著幹什麼,該回家的回家,該找媽的找媽,來個誰,趕緊去太醫署叫人。」

    楚老太君發出豪邁的笑聲,把舊刀交給身後的小兒媳婦兒。

    直到此時,人們才最終確認了這場戰鬥的結局。

    張念祖和李光地對視一笑。

    茶博士呵呵一笑。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放聲大笑。

    歡快的笑聲,漸漸傳播開來。

    長安城裡每條街巷,都有笑聲響起。

    ……

    ……

    余簾橫抱著大師兄向街邊走去。

    大師兄與觀主追逐七日,念力早已耗竭將盡,今日在長安城由晨時戰至此時,由街道直上青天,更是連受重傷,身上的骨頭不知斷了多少根。

    「師兄,平時在後山沒有覺得你有這麼高大。」

    余簾看著大師兄快要垂到殘雪裡的腳尖,微微蹙眉說道。

    蹙眉是因為不解,也是因為疼痛。

    她跳上青天,再從青天落下,還要抱著大師兄,雖然她是魔宗宗主,也受了極重的傷,也無法忍受這種疼能。

    鮮血從她纖細的腳踝處冒了出來,血肉裡的骨頭不知碎成了多少塊,每行一步便有骨茬刺進肉中,帶來無盡痛苦。

    余簾停在街中,額上冒出細細的汗珠。

    大師兄落地,把她橫抱在懷裡,向街邊走去,不停咳著血。

    終於艱難地走到街邊,大師兄把她放下,看著她用緩慢的語速認真解釋道:「師妹,不是我變高了,而是你變矮了。」

    余簾嗯了一聲。

    二人併排坐在殘破的門檻上。

    大師兄望向街對面,伸手相召。

    莫山山沒有看到,因為她在看著街上。

    在街上,寧缺抬頭望向青天,說道:「老師,你看到了嗎?」

    片刻後,他又說道:「桑桑,你看到了嗎?」

    寧缺緩緩坐倒。

    長安城裡響起無數刀聲,那是歸鞘的聲音。

    他的身上響起無數嗤嗤破空聲,那是歸陣的聲音。

    無數道天地元氣,從他的身軀裡狂湧而出,回到長安城的大街小巷中。

    他開始流血,血水被瞬間震成霧氣,霧中有無數的雷電。

    一時幻滅,一時重生。

    莫山山走到他身邊,把他扶起。

    他們也坐到了那道殘缺的門檻上。

    坐在門檻上的四個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天空。

    彷彿天空上有一幅美麗的圖畫。

    青天上沒有圖畫。

    只有先前鐵刀噴射的火焰,在上面留下的兩道水蒸氣痕跡。

    水蒸氣就是雲。

    那是雲寫的一個字。

    一個大大的「人」字。

    過了很長時間,那個字漸漸散去。

    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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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3-3-18 20:28 編輯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六章 歸來(上)

寒冬漸深,風如刀割。

隨著緊張局勢緩解,前段時間轉移至長安城裡的難民都已返回原籍,居住在城南的人們,正冒著嚴寒整理被敵人燒成焦土的村莊。

官道上走來了百餘名唐軍,看他們的盔甲制式和軍械,應該是某州的普通廂軍,忙著重建家園的人們,看著這些士兵疲憊的神情,放下手中的工具鼓掌替他們打氣,有人喊著:「馬上就到長安了。」

唐軍點頭致意,然後繼續前進。道畔的掌聲也很快平息。目前朝廷不可能加大賑濟的力度,要熬過這個寒冷的冬天,全要依靠自已的雙手,村民們必須抓緊一切時間,至少要把能抗風的住所修好。

在這隊唐軍的後方還有幾輛馬車,忙著幹活的村民,想著這些馬車裡可能是南方某州郡的官員,自然更沒有時間理會。他們哪裡會想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馬車裡的這些人,拯救了大唐。

天光從車窗的縫隙裡透了進來,落在君陌的臉上——重傷未癒的他,瘦削的臉頰本就極為蒼白,被冬日陽光一照,更是如潔淨的雪一般——他看著窗外焦土般村莊,沉默不語,也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

木柚看著他的側臉,眉間寫滿了擔心。

書院後山諸弟子在青峽一役中都受了極重的傷,相對而言她的情況最好,只是因為主持陣法消耗了太多念力,在旅途中歇了這些天,便已經恢復了大半。

四師兄等人的情形則要糟糕不少,接受過診治後還是無法起身,一直在後方幾輛馬車裡養病,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真正痊癒。

但她最擔心的還是君陌,因為君陌受的傷最重。君陌離開青峽之後便已經醒了過來。看似沒有任何問題,卻讓人非常擔心。

因為這些天的旅途中,他沉默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些——他始終安靜地坐在車窗旁,看著大唐南方覆著淺雪的原野,或是被敵人放火燒燬的村莊。

木柚看著他依然堅毅的側臉,看著他散在身後的頭髮,然後目光落在那隻空蕩蕩的衣袖上,在心裡默默嘆息一聲……那幾輛馬車沒有進長安城。而是直接轉道去了書院。

負責護送的唐軍。在草甸下便離開,草甸覆著薄雪,雪裡有無數叢桃花,只是還沒有到開花的時節,今日的書院很安靜,甚至有些冷清。

沒有皇族或大臣們謙卑行禮。沒有民眾夾​​道歡迎,沒有隆重的儀式,聽不到鑼鼓喧天的聲音。甚至連迎接他們的人都不多。

沒有人會在意這一點,因為他們本來就沒有通知長安城裡的那些人,出征然後歸來。回到書院就是回家,哪裡需要隆重的儀式迎接。

在草甸上迎接他們歸來的,只有兩個人——那個可愛的小書僮許家綸,以及拄著拐棍,渾身纏著繃帶的寧缺。

小書僮看著君陌一句話沒說。便流下兩行眼淚。

君陌把他留在書院,他便在書院裡擔驚受怕了這麼多天,今天終於看到少爺活著回來了,哪裡還能控制住情緒。

當他看到君陌的右臂斷了,頓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君陌微微皺眉,說道:「不准哭。」

小書僮聽話,拚命地擦著眼淚,奈何眼淚太多,怎麼擦也擦不乾淨,而當他看到君陌的頭髮時,忍不住哭著喊出聲來。

「少爺,你的頭髮怎麼變白了!」

寧缺看著二師兄空蕩蕩的衣袖,看著他灰白的頭髮,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君陌面無表情說道:「到處都有燃燒的村莊,路上灰太多。」

這是很笨拙甚至有些可愛的解釋,但沒有人笑。

車廂裡一片安靜。

「為什麼書院這般安靜?」二師兄問道。

寧缺說道:「三師姐提前便把書院前院的教習和學生散了,有的教習和學生走了,大部分教習和學生正在長安城裡幫朝廷做事,還有些已經上了前線。」

君陌問道:「師兄和余簾現在如何?」

寧缺說道:「情況還好,就是行動有些不便。」

馬車駛過書院破落的石坊門,向更深處去。

書院的教捨和二層前殿,都已殘破不堪,尤其是通往舊書樓和後山的巷道,更是看不出原先的模樣,這段時間根本找不到人來修。
君陌看著這些畫面,沉默不語……書院後山依然溫暖如春。

還是那間不愁會被秋風所破的草廬,小書僮和唐小棠把諸位師長抬到軟榻上,有的還在昏睡,有的勉強支撐著身子。

暫時聽不到北宮的簫聲,西門的琴聲,溪畔的打鐵聲,宋謙和八師弟為了一顆棋子的爭吵聲,大概永遠也再看不到老師了。

大師兄和余簾坐在輪椅上。

君陌鬆開木柚扶著自已的手,走到大師兄的輪椅之前,行禮相見。然後他望向餘簾,說道:「熊初墨該死,你為何沒有殺死他?」

餘簾平靜說道:「有些人,活著比死了有用。」

二師兄想了想,沒有繼續再問。

大師兄看著他空蕩蕩的袖管,看著他灰白的頭髮,說道:「老師曾經說過,有些事情,既然無法改變,便要學會接受。」

「不是在意,而是遺憾。」

君陌望向草廬外那片灰淡的天空,說道:「我一直想像小師叔那樣,拔劍與天戰上一場,當老師在泗水畔登天而去,我更想著明朝終有一日,我能跟隨老師的步伐而去,如今看來卻是沒有了機會。」

不是所有人都能聽懂他的這番話。

大師兄嘆了口氣,說起另外一件事情:「皮皮走了。」

在後山,君陌和陳皮皮的感情最為深厚,此時聽著這消息,他沉默了片刻,然後問道:「觀主究竟能不能恢復?」

對於書院來說,這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君陌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看著寧缺。

草廬下醒著的所有人,都看著寧缺。

那天在朱雀大道上,寧缺曾經給過長安城裡的人們一個答案,今日他卻依然思考了很長時間,才肯定地說道:「不能。」

聽到這個答案,二師兄始終有些冷冽的神情,終於稍微鬆了些,便是吹進草廬的風。也彷彿變得溫暖了幾分。

觀主曾經展露出來的境界。是後山諸人心上最寒冷的那抹雲,雖然他在長安城敗了,但事實上他並不是敗給寧缺,而是敗給了驚神陣。

換句話來說,他依然是敗在夫子的手裡。

如果不是在長安城,而是在人間別的另一處地方。無論大師兄還是君陌,甚至加上餘簾,都不見得是觀主的對手。

至於寧缺。更沒有任何可能……瀑布的聲音,迴盪在小院裡,很是震耳。

寧缺當年一直想不明白。二師兄怎麼能在這樣的環境下入睡,也想不明白,師兄師姐們每次在小院裡議事的時候,是怎麼能夠聽得見對方的聲音。

他曾經向二師兄提出過這個疑問,當時二師兄的回答是:聽久了自然成習慣。只要心是安靜的,又有什麼聲音能擾耳?

時隔數十日,在青峽前經歷了七天七夜難以想像的廝殺,上演了兩場炫麗奪目的強者戰,君陌再次回到了自已的小院裡。

他第一次覺得瀑布的聲音有些吵。

他知道那是因為自已的心不夠靜。

天色已黑,他站在窗畔看著山上的夜穹,就像旅途中那樣,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望向自已空蕩蕩的袖管,微微皺眉。

與柳白驚世一戰,他斷了右臂。

肉身的殘缺,並不是問題,君陌左手持鐵劍,依然足以橫掃世間——問題在於心靈的殘缺——肉身與心靈,向來是一體兩面。

他很清楚,此生大概再也無法走到修行道的盡頭。

修行道的盡頭便是大道。

河流的​​對岸便是彼岸。

那裡不是五境之上,而是更高遠的地方,是只有小師叔和夫子才能到的地方。

是天空之上。

當今世間以劍道而論,他只比柳白稍遜一籌,但他更年輕,更有潛質,所以他本來更有希望走到那個地方。

如今這些希望,已經斷絕。

對於修道者而言,這便是最沉重的打擊,比死亡還要可怕,直欲令人瘋狂,即便是強如君陌,也漸漸灰了黑髮。

但如果有人問他這一切到底值不值,他依然不屑於回答。

因為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因為青山見他多嫵媚,水落不能複起,山垮亦不能複起,後悔這種情緒,從來與驕傲的二師兄無關。

能與柳白如此盡情盡意地戰上一場,如何不值?

只是……有些遺憾……如果不能與天鬥,與人鬥其實也很有意思。 」

不知何時,寧缺走進了小院,他看著二師兄有些落寞的背影,說道:「觀主雖然廢了,但大師兄和三師姐也受了很重的傷,看不見的傷,短時間內沒有辦法恢復,無論唐國還是書院,現在都很需要師兄你。」

君陌沒有回頭,說道:「不用擔心我。」

寧缺說道:「沒法不擔心。」

君陌轉身,看著他微笑說道:「些許遺憾,不想便是。」

只是一個轉身的距離,寧缺卻忽然覺得自已有些不認識站在身前這個男子,彷彿有些很微妙的變化,發生在他身上。

不是因為二師兄沒有梳髻戴冠,也不是因為他露出了少見的微笑,他依然是世間最驕傲的那個人,卻沒有了令人敬而遠之的氣息。

這種變化讓寧缺有些不適應,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君陌說道:「我只是有些不適應,負手時左​​手再也沒辦法握住右手,而且無法再行禮,最主要是儀姿頗為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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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七章 歸來(中)

    說話間,木柚端著盆熱水,從後院走進屋內。見著寧缺在,有些吃驚,也顧不上多說什麼,便開始服侍二師兄梳洗整理。

    「沒辦法自已梳髻,也沒辦法戴冠。」君陌說道。

    寧缺說道:「有七師姐在,師兄你哪裡還需要自已動手。」

    君陌說道:「男女有別,總有些事情不怎麼方便。」

    寧缺笑了起來,說道:「成親之後,自然一切方便。」

    一片安靜,不遠處瀑布落潭的聲音顯得非常清晰。木柚低著頭,有些微羞,君陌輕輕咳了兩聲,正色問道:「你還有什麼事?」

    寧缺正在感受房間裡的氣氛,聽著這話,強行忍住笑意,說道:「確實還有些事情需要師兄你幫忙定奪一下。」

    君陌說道:「我的問題,除了大師兄和余簾便只有你能看出來,說明你的境界已經頗為不錯,雖然還不穩妥,卻也不用擔心太多。」

    「不是這件事情。」

    寧缺拍了拍手,對著窗外的院門喊道:「進來吧。」

    從小院外走進兩名拄著拐的少年,神情都非常緊張,但如果認真觀察,便能看出其實差異極大,其中一名少年衣著光鮮,明明緊張的要死,卻仍然用餘光四處打量,扮演著鎮定的模樣,眉眼間透著一種渾吝的勁兒,另一名衣著樸素的少年則是始終看著腳下,握著拐架的右手不停地顫抖,相信如果不是被前面那個少年帶著。只怕他連路都不會走。

    寧缺對二師兄說道:「前些天和觀主戰,這兩個小子表現不錯,看傷勢恢復情況,身體底子也不錯,就是不知道有沒有潛質。」

    「你想讓他們進書院?」君陌問道。

    寧缺說道:「如果師兄覺得還成,就挑一個當徒弟,剩的那個給我。不過最近這段日子,可能兩個人都需要你先管教著,我沒時間。」

    君陌說道:「師兄都還沒有傳人。」

    寧缺說道:「如果大師兄想要。我讓給他便是。」

    兩名少年自然便是張三和李四,那日雪街血戰之後,他們回家被好生教訓了一通。如果不是受了重傷的緣故,只怕要被長輩們痛打一番,也正因為受傷的原因,李四一家暫時沒有回原籍,還是借住在三元裡張家,直至今日,長安府忽然派人過來,把他們從長安城裡接到了書院。

    兩名少年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渾渾噩噩地走進書院,進入半山的雲霧。然後便來到了真正的書院。

    書院對於唐人來說,是最尊貴的地方,卻並不神秘,然而後山卻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因為所有細節都表明這裡應該是仙境。

    直到伴著瀑布聲進入小院。聽到寧缺和君陌的對話,兩名少年才明白自已遇到了怎樣的機緣,於是他們愈發緊張,即便是張念祖也不敢再四處打量,低頭看著自已的腳尖,在心裡默默地祈禱。

    寧缺說道:「我知道進後山需要考核。不過我瞧這兩個小子實在是有些順眼,我現在主要擔心的是他們像我當年那樣,沒有修行的資質。」

    君陌說道:「既然你都能修行,他們自然也能,只要書院願意教人,就沒有教不會的人,你想把他們留下來,那便留下。」

    寧缺不再多留,對兩名少年說了幾句話,便告辭而去,七師姐送他出院,在院門時不知道碰見是誰,傳來說話的聲音。

    兩名少年此時處於極度的震撼和幸福之中,根本沒有注意寧缺的離開,敬畏地看著身前這名斷臂男子,等著對方的吩咐。

    便在這時,一隻大白鵝搖著屁股走了小院,熟門熟路的來到屋前,有些笨拙地邁過高高的門檻,踱到君陌腳邊一屁股坐下,開始閉目養神。

    掌教闖山時它受了傷,現在還沒有痊癒,精神有些懨懨,不然如果讓它瞧見自家院子裡多了兩個陌生少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饒是如此,兩名少年依然被這只彷彿知道人事的大白鵝嚇的一跳。

    「書院的規矩,日後你們再學,首先要學的便是處變不驚。」

    君陌看著兩名少年,面無表情說道:「去院中站著,不准扶拐,膝不能彎,眼不能閉,如果能看到明天清晨的第一抹陽光,便算你們過關。」

    ……

    ……

    在小院門口與大白鵝相撞,寧缺險些被它啄了一口,如果不是看著它精神不大好,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惱火說道:「師姐,將來你變成這間小院的主人,可不能像師兄那樣,對家綸如此嚴厲,對大白鵝卻寵的不行,你得把那畜生管的緊些,沒見我現在也是個殘疾人,居然還敢對我下嘴。」

    木柚的心情本就有些緊張,聽著他這話,更是不知如何言語,低聲問道:「這件事情難道你們早就看出來了?」

    寧缺笑著說道:「我們又不是瞎子。」

    木柚把手裡的繡帕擰成了一朵花,低聲分辯道:「是他先喜歡的我。」

    寧缺說道:「老師都不在了,誰還敢來管這事?」

    木柚小心翼翼說道:「就算老師還在,也不會不同意吧?」

    寧缺看著夜空裡那輪皎潔的明月,不知怎的便覺得有些惱火,說道:「那個老不修的傢伙,誰知道會弄出什麼扯犢子樣的事兒來?」

    「什麼是扯犢子?」

    「就是……拉小牛崽子。」

    「老師為什麼會做這種事情?」

    「因為……他和老黃牛親。」

    「小師弟,你又在說胡話。」

    「總之就是說老師很不靠譜的意思。」

    「嗯,老師做事情確實向來都不怎麼靠譜。」

    木柚看著山巒間的明月。微微一笑。

    然後她轉向寧缺,行禮說道:「小師弟,多謝。」

    寧缺帶著兩名少年進書院拜師,無論是出於什麼原因,但讓二師兄來負責處理這件事情,自然是存著讓師兄分神的想法。

    她謝的便是這件事。

    寧缺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

    ……

    後山很大。所有人都有自已單獨的小院,而且不是山景便是湖景,便是唐小棠也不例外。宋謙和八師兄成天在松下弈棋,讀書人常年在藏書洞裡起居,他們的小院基本上就沒有人住。也就那般空著。

    以往因為桑桑的緣故,寧缺是書院後山唯一的走讀學生,基本上都住在老筆齋或雁鳴湖,只偶爾會在山間留宿,但房子始終留著的。

    夜色深重霧氣濃,他撐著枴杖,沿著山道慢慢向自已的小院走去。

    桑桑不在長安城,雁鳴湖的宅院被他斬成廢墟,老筆齋的院牆也被斬成了兩斷,他沒有回長安城的理由。以後大概便會以此間為家了。

    他的小院離鏡湖不遠,便在北宮、西門二位師兄平日裡奏琴演曲那方密林的後方,很是偏僻清幽,月光灑落在屋簷上,更添寒意。

    有人在等他。

    唐小棠靠著泥牆。低著頭,看著舊舊的小皮靴,不時踢一下牆。

    寧缺看著她清麗的容顏,眉間那抹淡淡的哀愁,說道:「想問什麼就問吧。」

    唐小棠抬起頭來,看著他問道:「桑桑真的死了?」

    她是桑桑的好朋友。桑桑的好朋友很少。

    想到這個事實,寧缺忽然覺得身體某個地方有些痛。

    「回來之後沒有幾個人會在我面前提起桑桑,有些人大概是覺得不方便提,比如師兄和師姐們,更多的人則是根本已經忘記了她。」

    不等唐小棠說話,他繼續說道:「是的,桑桑死了。」

    他的語氣很平淡,就像在敘述一件很尋常的事情。

    但越是如此,越令人傷感。

    唐小棠說道:「她真的是昊天的女兒。」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或者說,她就是昊天。」

    他想起昊天在驚神陣裡留下的那些痕跡,桑桑在長安裡走過的痕跡,那些被他斬斷的舊居和過往,忽然笑了起來,說道:「我把昊天養大,還把她給睡了,有沒有覺得我是一個很傳奇的人?

    唐小棠忽然覺得他很可憐,但她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

    因為她現在也是一個很可憐的人。

    寧缺看著她說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皮皮背著觀主離開了長安,應該是回知守觀,我想告訴你的事,我欠他很多人情,我還欠他人命,所以將來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事情,我會拚命去做。」

    唐小棠聽懂了他的意思,說道:「……小師叔,多謝。」

    二人在淒冷的月光下擁抱,給予彼此溫暖和勇氣,然後告別。

    ……

    ……

    寧缺曾經以為自已什麼都不欠,只是這個世界虧欠自已,直到他去了渭城,來到長安,進了書院,才發現自已欠的越來越多。

    他欠陳皮皮命,欠莫山山情。

    莫山山沒有接受大師兄的邀請來書院居住,還是住在長安城的禮賓館裡。

    她自大河國千里迢迢而來,破派而出,為的是書院以及朱牆白雪。

    寧缺不知道該怎樣面對。

    有情人,最終不知會如何。

    不是所有的男女,都會像二師兄和七師姐。

    就像他也曾經有過妻子,現在卻是一人在床上輾轉反側。

    他想,睡一覺大概這些事情便會都過去,卻怎樣都睡不著。

    他睜著眼睛,看著窗外的白月光。

    那年離開渭城的時候,星光也是這般的寒冷白淡,如霜。

    觀主在他身上留下的傷口,忽然變得很痛,心也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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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八章 歸來(下)

    城門處很熱鬧。數千名唐軍依次走進城門洞,他們苦戰歸來,衣衫襤褸,神情疲憊,身上帶著或重或輕的傷。

    無數長安城的百姓夾道相迎,迎接著這批自前線歸來的將士,依然沒有喧鬧的鑼鼓,卻有熱情的笑臉和揮手。

    這是大戰開始以來唐軍的第一次輪換,從前線撤回的軍隊,大部分歸各州郡安置,回到長安城的只是一部分。

    唐國朝廷在戰爭中展現出近乎完美的行政能力和令人瞠目結舌的效率,自募兵令發佈,數十萬曾經的退伍軍人,或自發或有組織地補充到了前線,各類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往各處前線,終於讓唐國迎來了喘息的機會。

    慘烈的戰爭還在疆土上繼續,各地迎接將士歸來的儀式莊重但簡樸,長安城裡的儀式也不例外,但皇后娘娘的親自出席,還是吸引了很多民眾。

    一輛普通的馬車,停在城外的官道旁,城門處的熱鬧隨著人們的離去變得安靜,但這輛馬車卻似乎沒有離去的意思,始終停在原地。

    正值戰爭,長安人的警惕性極高,沒有過多長時間,便有人注意到這輛馬車的異狀,報知給了巡城司。巡城司的士兵前去盤問,待看清楚中車中坐著何人後,趕緊連聲請罪退下,卻又是引來了很多好奇的目光。

    一隻手掀起青色的窗簾,寧缺隔窗望向看著被寒冬凍凝的官道遠方,待終於看到有塵土掠起。他撐著拐棍下車相迎。

    數十騎唐軍回到了長安城,從兵器制式和座騎可以看出,應該是驍騎營的騎兵,驍騎營直屬皇宮指揮,是真正的貴兵,單以地位論,甚至還在羽林軍之上。但現在這些驍騎營騎兵,卻比先前入城的普通唐軍更為狼狽。

    寧缺看著馬上那名男子,說道:「看著你穿皮甲。還真有些不習慣。」

    男子滿身灰土,卻依然英氣難掩,聽著寧缺的話。微笑說道:「既然是在軍中,不是在長安城裡收房租,自然不能穿那身舊衣。」

    他自然就是帶著驍騎營千里馳援東疆的朝小樹。

    朝小樹跳下馬,沒有來得及說話,卻先咳了起來。

    寧缺說道:「既然受了傷,就不要騎馬了。」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先上了馬車。

    朝小樹笑了笑,回頭對劉五說了兩句話,也坐進了馬車,說道:「既然是來迎我的。哪有自已先進馬車的道理。」

    寧缺指著自已身上的繃帶,說道:「我被觀主戳了七個洞,血基本上都流光了,可不敢站在道畔吹太長時間的寒風。」

    朝小樹看著他的臉,發現再也找不到當年的那些青稚。想著長安城裡流傳出來的那些消息,說道:「我以為你死了。」

    寧缺說道:「我也以為你死了。」

    兩個對視而笑。

    寧缺說道:「為什麼認為我會死?」

    朝小樹說道:「聽說殺夏侯之前,你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說,你的故事不是書裡的故事,既然如此,那麼遇到觀主。你怎麼都該死才是。」

    寧缺說道:「你放下老婆孩子熱炕頭,帶著幾百騎便要去當大英雄,我以為這種英雄最後總要死去,才能完美地展現悲壯的情緒,所以我以為你死了。」

    朝小樹沉默片刻後說道:「有很多人死了。」

    寧缺掀起青窗向後望去,望向後方那幾輛很沉重的馬車。、

    車廂裡是驍騎營將士的遺體,上面覆著馬皮,被路途上的寒冷冬風吹了這麼多天,那些馬皮的邊緣已經翹起,隱隱發青。

    「你帶著數百騎兵出長安,回來時只剩下數十騎,確實死了太多人。」

    寧缺說道:「東疆那邊,打的太慘了。」

    朝小樹說道:「鎮北軍獨立對抗金帳王庭,和他們相對,我們這些在東疆上的人沒有任何資格喊苦喊慘,只是邊境空虛,東荒騎兵輕身肆虐,那些各郡徵召而來的義勇軍,確實吃了很多苦頭。」

    寧缺說道:「我以為你會回來的早些。」

    朝小樹說道:「前些天追隆慶,一直追到陳湯縣還沒有追上,然後發現這問題莫名其妙就被你解決掉了,我便先回了東疆。如果不是書院守住了長安城,又把西陵神殿聯軍在青峽處堵了七日,固山郡和撤回境內的東北邊軍根本無法重新組織起來,那我現在應該還在那邊。」

    寧缺說道:「局勢的變化,總是要慢慢來的。」

    朝小樹看著他身上的繃帶,說道:「你的傷什麼時候能好?」

    這個問題聽上去很簡單,也許只是關心,但寧缺知道朝小樹此時提到自已的傷勢,肯定不會這般簡單。

    「不知道。」他知道朝小樹還想問什麼,繼續說道:「師兄師姐們的傷,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好,這方面你暫時不需要想了。」

    朝小樹微微蹙眉,問道:「為什麼這麼慢?」

    寧缺說道:「不容易受傷,受傷後便不容易好。」

    他想著後山依然傷重難起的師兄們,想著還坐在輪椅裡的三師姐,神情漸趨凝重,如果道門強者潛入唐國心腹,那會帶來很大的麻煩。

    ……

    ……

    由東城門入,自然便要經過東城。

    馬車路過老筆齋時,寧缺掀起窗簾,看著鋪門依舊完好的舊居,想著這些年在這裡發生的故事,難免有所感慨。

    「天啟十三年春天,你和桑桑來到長安城,現在是十八年的深冬,其實只過去了五年,卻好像已經過去了數十年之久。」

    朝小樹看著老筆齋還有旁邊那些鋪子,想著天啟十三年的那場春雨,想著那天夜裡的殺戮和自已那碗沒有蛋的煎蛋面,微微一笑。

    寧缺看著他,忽然說道:「其實現在想起來,我們其實並不怎麼熟。」

    朝小樹說道:「不錯,相見的次數都不是太多。」

    寧缺說道:「你難道不覺得有些怪?」

    「再往前推二十年,那時候先帝還是太子,我與他在紅袖招第一次見面,打了一架,然後喝了頓酒,從此我便成了朝二哥。」

    「一杯酒便是一條命,一碗麵也是一條命。」

    朝小樹說道:「長安是座很有趣的城市,像這種事情發生過很多次,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依然樂此不疲,所以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寧缺想了想後說道:「確實如此。」

    ……

    ……

    朝小樹沒有回春風亭的家,而是直接進了皇宮。

    入宮後,自有太監接應,朝小樹隨之入殿,寧缺卻沒有跟著一起去,而是揮手讓跟著自已的太監離開,自已去了御書房。

    他的一生巔沛流離,發生過很多次關鍵性的轉折,很多地方都有很重要的意義,但大唐皇宮的御書房,無疑是其中很特殊的一個地方。

    在這裡他寫過一幅花開彼岸天,於是和先帝相識,在這裡他和李漁長談一夜,才會第二天在殿前一刀砍下李琿圓的頭。

    他把拐棍擱到書架前,慢慢挪到在案前,磨墨鋪紙,開始寫字。

    他不停地寫,寫了很多張。

    先帝當年就喜歡他的字,他卻偏生不肯寫,就算偶爾給幾張,也像割肉般心疼,現在想來,當時還真不如多寫幾張,讓陛下高興高興。

    現在他願意寫了,陛下卻看不到了。

    御書房裡非常安靜,只能聽到紫毫在紙面上滑過的聲音,忽然間,不知何處傳來幾聲極為威嚴的訓斥聲。

    寧缺微微失神。

    御書房和前殿離的極近,想必聲音是從那裡傳來的。

    先前那一刻,他甚至以為自已聽到了陛下痛罵白癡的聲音。

    就像在車中他說的那樣,他和朝小樹並不熟,但可以共生死。

    他和陛下其實也不熟,但陛下就敢把長安城,把李氏皇族的將來交到他的手裡,他也敢用自已的命去完成這件託付。

    因為這裡是長安城,這種事情很常見。

    他和陛下之間的信任,並不是從那張花開帖開始,而是當時他在御書房裡聽到陛下痛罵白癡,他很喜歡罵人白癡,所以覺得好生痛快。

    寧缺醒過神來,陛下已經死了,再沒有人在皇宮裡大罵白癡。

    他搖了搖頭,繼續落筆行墨。

    忽然間,他握著筆桿的手變得有些僵硬。

    因為他再次聽到殿前傳來的聲音。

    這一次他聽的真真切切。

    那道威嚴的聲音,確實是在罵白癡。

    皇后娘娘在罵人。

    寧缺笑了起來,覺得好生痛快。

    ……

    ……

    宮殿深處,有一張極大的地圖,上面標註著繁複的線條和註釋,被數十枝兒臂粗的明燭照著,才能看清楚所有的細節。

    一名軍部的中年參謀,拿著細而長的木棍,指著地圖,正在為殿內的所有人做著講解,只是很明顯此時能夠聽進去的人不多。

    皇后娘娘有些累了,坐在案後取過一盞茶緩緩飲著。

    將軍和大臣們看著娘娘此時溫婉的模樣,哪裡能聯想到先前戶部因為往征西軍的糧草輸送出了問題,娘娘痛罵十幾句白癡時的畫面。

    朝小樹安安靜靜站在角落處,看著皇后沒有說話,卻像此時御書房裡的某人那樣,想起了曾經在殿內痛罵自已白癡的那位陛下。

    有些人還活著,他們回到了家鄉,有些人已經死了,他們也回到了家鄉,也許他們根本都沒有離開過,這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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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九章 茶敘湯言

    細長的木棍塗著紅漆,在帛制的軍事地圖上不停移動,彷彿就像根火把,要把這張地圖點燃,火苗在大唐的疆域上不斷蔓延。

    大唐征西軍在高原上獲得大勝後,並沒有就地整休,也沒有回援,而是選擇穿越雄峻的蔥嶺,直撲朝陽城。

    舒成大將軍統率的軍隊,孤軍深入異國,如果能夠最終攻克朝陽城,俘獲月輪王族,對於如今緊張的局勢而言,有很重大的戰略意義。

    隆慶和那兩千名騎兵覆滅在長安城下,荒原騎兵震撼之餘生出很多悸意,又缺少有效的軍事指揮,對東北邊軍殘部和義勇軍為主體的唐軍,已經無法構成太大的威脅,東疆的局勢漸趨穩定,已經進入到清剿的階段。

    真正的威脅還是在南北兩方,鎮北軍補充了很多新鮮的兵員,甚至可以讓固山郡騰出手來支援東疆,但金帳王庭準備了數十年時間大舉南侵,其勢如火如雷,戰事依然進行的極為慘烈,唐軍始終處於被動防禦階段,在短時間內,還看不到可以殲滅王庭騎兵主力、繼而大舉反攻的可能性。

    南方青峽處的局勢同樣緊張,西陵神殿聯軍的主力由南晉軍隊構成,真正的實力卻遠不僅此,無論神殿聯軍強攻青峽,還是繞道東疆北伐,都必將給長安帶來極大的壓力,甚至極有可能再次扭轉這場戰爭的走向。

    然而令人極為不解的是,西陵神殿聯軍的攻勢。比想像中要弱很多,看糧草後勤的動向,似乎也沒有繞道北伐的打算。

    宮殿內很是安靜,大臣和將軍們都覺得很困惑。

    「神殿方面究竟在想什麼?」

    曾靜大學士說道:「莫非神殿到了此時還想保存實力,等著我們與金帳王庭兩敗俱傷,才會真正開始進攻?」

    「神殿想要和談。」

    皇后娘娘指著案上的一封書信說道。

    那封信色作明黃,是只有西陵神殿和大唐皇室才有資格用的顏色。

    皇后說出的這句話。讓殿內的人們震驚無語,因為沒有人能夠想明白,在現在這種時刻。西陵神殿方面為什麼想要議和。

    殿內再次變得安靜起來,沒有人說話。

    即便如今是舉世伐唐,唐人也無所畏懼。但殿內的大臣和將軍不是徒有熱血的青年人,他們所擁有的最寶貴的氣質便是冷靜——只要冷靜下來,人們便能清醒地認識到大唐與整個人間之間的實力差距。

    無論人口、物資、戰馬數量或是疆土面積,大唐都是世間最大最強的國家,但要和整個世界相比,則毫無疑問處於絕對的劣勢。

    尤其是隨著東北邊軍在燕國都城覆滅,清河郡水師官兵的鮮血染紅了大澤,大唐軍隊的實力受到了極慘重的損失,雖然在書院和朝廷的搏命努力下,暫時緩解了亡國的危險。可如果要在金帳王庭和西陵神殿聯軍的南北夾擊之下繼續苦戰,誰也不敢說唐國究竟能不能撐下去,還能撐多長時間。

    從理性考慮,西陵神殿提出議和,無疑是大唐現在最想看到的事情。然而在這種情況下的談判,大唐必然要付出極大的代價,甚至現在都可以猜到,聯軍方面必然會要求大唐割土賠款。

    開國千年以來,大唐逢戰必勝,從無降者。更無城下之盟,難道說現在自已這些人真的無法再堅持祖輩們的驕傲?如果真的迫於無奈要談,誰來談?誰敢冒著被唐人痛罵賣國求榮的罪名,在那份文書上籤字?

    殿內的沉默,便是來源於此。

    皇后娘娘說道:「朝臣們商議一番,究竟談不談,怎麼談,總之儘快擬個方徊出來,必須要快,因為慢一天便會多死一天的人。」

    ……

    ……

    御書房內,皇后娘娘看著那些墨汁尚未完全乾透的書帖,不知想起了什麼,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你都聽見了。」

    寧缺把筆扔進清水甕裡,扯過一張紙擦了擦手,說道:「既然神殿要談,那我們就陪他們談,怎麼談都可以,就是不能吃虧。」

    皇后娘娘說道:「既然佔著優勢,如果我們不肯吃虧,神殿方面必然不會同意,所以既然要談,便要做好吃虧的準備。」

    寧缺搖頭說道:「首先我們要明白,神殿方面為什麼忽然想著議和,要知道神殿聯軍的主力到今天為止,連場正經的仗都還沒有打。」

    皇后娘娘問道:「在你看來,神殿方面主動要求議和的原因是什麼?」

    書案上有一壺新沏的巖茶,書架裡有一套精美的茶具,寧缺把茶具取了出來,倒了兩小盅,把其中一盅推至皇后身前,自取一盅飲盡,然後取出茶具盒裡的所有物事,放到曲線微妙而美的茶盤海裡。

    茶盤如海,可盛茶具無數,

    寧缺把最大的茶壺從茶盤裡取了下來,說道:「我們現在可以確認的是觀主廢了。」

    「掌教也廢了。」

    他從茶盤上取下一根細瘦的茶匙,又單手抓住幾個茶杯,繼續說道:「天諭神座、七枚大師,還有葉蘇也都廢了。」

    最後他輕敲盛放茶葉的木筒,說道:「柳白斬了二師兄的右臂,二師兄也刺中了他的胸口,短時間內,柳白不會再次出手。」

    此時回看過去數月間這場波瀾壯闊的戰爭,有唐軍在浴血奮戰,有普通人的雄起,但真正關鍵的,還是那幾場書院與道門之間的強者戰。

    大師兄把觀主牽制了整整七日,在蔥嶺前重傷七枚大師,在青峽前重傷天諭神座,二師兄在青峽前連戰絕世強者,先敗葉蘇。再傷柳白,與同門一道令西陵神殿大軍無法進入青峽一步,三師姐把西陵神殿掌教打成了廢人,其後又在長安城裡與大師兄聯手,和觀主從地面戰至青天。

    除了夫子留下的驚神陣,以及寧缺最終寫出的那個字,便是大師兄二師兄和三師姐。直接改變了這場戰爭的走向,

    「書院確實打殘了,但道門方面付出的代價更為沉重。他們想要議和並有出乎我的意料,我甚至覺得消息來的還晚了些。」

    寧缺看著皇后說道:「現在雙方都需要時間療傷,所以娘娘不用在意書院的態度。想怎麼談就怎麼談。」

    皇后娘娘說道:「不錯,時間對我們有利。」

    寧缺看著窗外的夜色,那輪有些灰暗的月亮,說道:「也許並不見得。」

    御書房裡安靜無聲,皇后和他看著那輪月亮,心裡都很清楚,也許最終決定人間勝負的關鍵,還是在夜空裡的月亮之上。

    皇后娘娘收回目光,看著他問道:「書院還有什麼意見?」

    「朝政軍事之事,後山裡的師兄師姐都不懂。自然沒有什麼意見要我轉告娘娘,但我確實有件事情,想要提醒一下。」

    「什麼事?」

    「如果有辦法,請儘快傳書蔥嶺,讓舒成將軍回師。」

    皇后娘娘聽著這句話。挑眉說道:「按照時間推算,最多再過半個月,西軍便能攻進朝陽城,滅掉月輪,這種時候讓他們放棄?」

    「朝陽城絕對不能進。」

    寧缺想著在荒原地下那座高峰,峰間那些黃色的寺廟。說道:「書院和道門兩敗俱傷,我可不想講經首座這樣的人來長安城。」

    皇后娘娘是魔宗出身,雖然久居深宮,但對修行界那些傳說中的人物還是很瞭解,聽著這話便明白了寧缺的忌憚,表示了同意。

    她說道:「軍部曾經有個方案,讓西軍不理月輪國,在蔥嶺外北進荒原,爭取能夠趁金帳主力南侵之時,找到單于所在的位置。」

    寧缺想著那片荒原上名為「泥塘」的大沼澤,說道:「這個方案太過冒險,最好放棄,還是讓西軍原回撤出蔥嶺,然後向七城寨機動。」

    皇后娘娘說道:「便如此辦理。只是如果朝廷同意與神殿談判議和,神殿方面肯定要求與書院談,到時候是你還是大先生出面?」

    「書院不能出面,至少我不能出面。」

    寧缺看著桌上那些散亂的茶杯,說道:「如果書院出面談,將來便不好後悔,如果我在上面簽字,將來還怎麼殺人呢?」

    ……

    ……

    朝小樹一直在值房裡等寧缺,待他出宮時便同路而行。

    夜空裡忽然開始下起小雪,不多時,廣場和周邊的街巷上鋪了層薄薄的雪,靴子踩在上面有些滑,朝小樹說道:「路不好走,先喝兩杯。」

    寧缺點點頭。

    巷口有家湯鋪,鋪子裡已經坐滿了人,戰局的緩解很迅速地在百姓生活中得到了體現,只是食客們並不像平日裡那般吵鬧。

    鋪子老闆見又有客來,搬了桌椅擱在店外,詢問是否可以。

    朝小樹和寧缺對此無所謂,便就著微雪,開始吃熱乎的羊雜湯。

    酒杯未舉,朝小樹忽然問道:「你準備怎麼處理李漁?」

    寧缺正在往朝小樹的碗裡撥香菜,聽著這話,動作微微一僵,然後回覆正常,說道:「那是皇后娘娘或者說朝廷的事。」

    朝小樹說道:「我是在問你。」

    寧缺放下筷子,看著他說道:「我記得你和她的關係很普通。」

    「她畢竟是陛下最疼的女兒。」

    說完這句話,朝小樹端起蘸料碟,把腐乳撥進寧缺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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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章 府中燈如豆,扶拐笑披風

    這裡離朱雀大道不遠,受當日戰鬥的波及,有些房屋受損的比較嚴重,微雪夜裡,還能看到有人正在修葺。

    寧缺像是沒有聽到朝小樹的話,靜靜看著那邊,看了很長時間後忽然說道:「那天街上死了很多人。」

    朝小樹不再說什麼,開始從湯鍋裡撈羊雜。

    寧缺給他的碗裡倒滿酒,說道:「議和的事情你怎麼看?」

    朝小樹說道:「朝堂大事,我不便發言。」

    寧缺說道:「戰局漸穩,但談不上有利於大唐,而且流了太多血,需要緩一段時間,但既然我們沒有打輸,談的時候自然不能吃虧。」

    朝小樹說道:「先吃吧。」

    湯鍋香味四溢,酒香則顯得淡了很多,畢竟是戰爭時期,朝小樹和寧缺都很喜歡的雙蒸,沒有辦法從北方運過來。

    這頓酒飯吃的有些沉默,也沒有喝太多酒,直到最後鍋中羊雜將盡,蘸料見底,朝小樹才再一次開口。

    「這場戰爭牽涉太廣,所有唐人都在為之出力,唯有李漁卻像是被人遺忘一樣,但你應該很清楚,無論朝野都還有很多人沒有忘記她。」

    他看著寧缺說道:「書院威望太高,皇后娘娘的手段了得,最關鍵的還是因為外敵入侵,所以朝野能夠一心,便是她最忠誠的下屬,也選擇了蟄伏平靜,但如果戰爭結束或者暫時終止,矛盾終將再次暴發出來。」

    寧缺說道:「朝堂上的大人們並不真的是白癡,皇后娘娘展現出了她的手段和治國能力,他們沒有道理繼續支持李漁。」

    朝小樹說道:「你似乎忘記了一件事情,現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皇后是魔宗餘孽,唐人雖然從來沒服過西陵神殿,但對昊天的信仰卻一時半會兒沒有可能洗清。人們對魔宗依然有一種天然的厭惡感。」

    寧缺說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朝小樹說道:「那要取決於書院和朝廷準備如何處理她。」

    「如果一切平靜,她就會被永遠囚禁在公主府裡。」

    寧缺看著朝小樹的眼睛,說道:「如果哪怕只有那麼很不起眼的騷動跡象,那麼我會在最短的時間裡把她殺死。」

    朝小樹看著他說道:「你和她以前曾經很親近,長安城的人都知道,我沒有想到你對她竟能如此冷漠。」

    寧缺說道:「我說過,這條街上死過很多人。」

    朝小樹說道:「我要去見見她。」

    寧缺微微挑眉,說道:「見她做什麼?」

    朝小樹說道:「看看。或者談一談。」

    「雖然我不認為還有什麼談的必要。但……」

    寧缺說道:「我也很長時間沒有看見小蠻了,那就去吧。」

    夜街安靜無聲,曾經賓客如雲的公主府,顯得格外冷清寂寞,即便是偶爾走過的百姓,也沒有誰願意向那扇緊張的大門看上一眼。

    寧缺知道夜色籠罩的周邊坊市裡隱藏著不少侍衛。他始終認為李漁是個白癡。但這並不代表皇宮裡的那對母子,會對她稍微放鬆警惕。

    他和朝小樹向著公主府走去。微雪落在緊張的大門上,院牆內幽靜無聲。也沒有燈火,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墳墓。

    宣威將軍府被滿門抄斬後,也很像一座墳墓。剛入長安時,寧缺去憑弔過幾次,知道這是敗落府邸應有的模樣,並不覺得奇怪。

    他忽然停下腳步,腋下的枴杖落在雪裡。

    朝小樹也停下了腳步。

    在看似正常的夜色裡。他們同時感覺到了不正常,因為他們聽到牆後的古樹間隱隱傳來呼吸的聲音,從呼吸的頻率上來看,那幾個人有些緊張。

    寧缺抬頭望向夜空裡落下的雪,雪花緩緩地飄落,看著確實有些美麗,但他其實不是在看雪,目光在牆頭樹枝間輕拂而過。

    在樹枝間,他看到了鋒利寒冷的箭簇。

    「是弩箭。」

    他看著朝小樹笑著說道:「好像還是神侯弩。」

    聽著神侯弩三字,朝小樹也笑了起來。數年前他和寧缺走進春風亭,在夜雨裡殺人無數,推開朝宅大門時,看到的便是神侯弩。

    今夜無雨,但是有雪。

    時隔多年,再一次被神侯弩瞄準,兩個人的神情不像當年那般凝重,而是笑了起來,因為他們早已不是當年。

    朝小樹不再是江湖裡的君王,在皇宮湖畔便已入了知命,在柳白劍下也能逃出生天,人間修行強者的行列裡,早已有了他的位置。

    寧缺的改變最大,老筆齋雖然還是他的,但他早已不再賣字為生,曾經的落魄邊城少年,如今已經是書院入世之人。

    不要說幾具神侯弩,就算此時有數百重騎從街那頭奔殺而至,無論朝小樹還是寧缺,都不會因之而動容。

    他們很強,站在一起便更強,數年前春風亭的那場夜雨見過,或者數年後公主府前的這場夜雪,也會有幸運親眼目睹。

    「我現在只想知道是哪裡的人。」寧缺說道。

    朝小樹說道:「應該是固山郡的血披風,華家在軍中最精銳的部屬,你可能還不知道,華山嶽已經從前線回到了長安城。」

    寧缺說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都變成白癡。」

    走進公主府,依然漆黑一片,只有牆外別家府中的燈光,藉著微雪的映照,落在園中,勉強能夠看到殘花之間的舊徑。

    寧缺來過公主府很多次,帶著朝小樹直接向裡走,經過石門,穿過已經被凍實的湖面,便看到了湖畔露台上那盞如豆的燈光。

    露台上有很多重幔紗,燈光很暗淡,坐在那裡的女子顯得很寂寞,時值寒冬。沒有人能明白,她為什麼要坐在那裡受冷風吹。

    寧缺掀開幔紗,看著李漁說道:「看起來最近你情緒還算可以,想來也是,只要心裡有念頭,再苦的日子也總能熬下去。」

    李漁明顯有些清減,但容顏依舊清麗,她沒有理寧缺。是對著他身旁的朝小樹行禮。說道:「多謝朝二叔還記得我。」

    朝小樹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寧缺扶拐走到她身前,手指輕搓燈芯,讓油燈變得明亮一些。

    他看著李漁說道:「以前我經常在背後罵你白癡,那是因為我對你的要求太高,其實你沒有那麼白癡。那麼你應該很清楚,在現在這種局面下,你或者留在府裡或者死去。大唐沒有給你選擇第三條道路的權利。」

    李漁一言不發,只是靜靜看著他。

    寧缺說道:「為什麼要做如此愚蠢的事情?」

    聽著這句話,李漁笑了起來。笑的有些淒涼。

    「被幽禁而死,或者被直接殺死,對現在的我來說其實並沒有太大差別,我寧肯選擇後者,而且我總不能讓小蠻跟著我在這座墓裡活一輩子。」

    「都是藉口。」

    寧缺的語氣很平靜。這種平靜裡透著比湖上的雪還要低的溫度。

    「如果是擔心小蠻,你可以直接派人對我說,看在舊日情份上,無論如何我也不會看著他在這裡虛度年華,但你沒有說,因為你還是想著自已要出去,而你知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離開這座公主府。」

    寒冷的夜風拂起幔紗,落在李漁的身上,她有些寒冷。

    朝小樹站在一旁沉默不語。

    李漁看著寧缺,忽然說道:「你就這麼恨我?」

    寧缺說道:「與愛恨無關,你知道我向來只考慮利益問題。」

    說完這句話,他望向露台四周,說道:「都出來吧。」

    一片安靜。

    過了會兒,露台四周包括下方都傳來聲音,十餘名穿著披風的男子走了出來,華山嶽走在最前方,手裡牽著小蠻。

    這些人面有風霜之色,氣質肅然,明顯都是軍人,令寧缺有些意外的是,這些人身上的披風都是白色的,不像朝小樹說的血披風。

    直到一陣風起,捲起這些軍人的披風,露出裡襯血紅的顏色。

    小蠻當然認識寧缺,看見他站在母親身前,下意識裡便要喊人,但忽然發現露台上的氣氛有些怪異,強行抿緊了嘴。

    寧缺看著他笑了笑。

    然後他望向華山嶽,笑容漸斂。

    他不知道此人和這些唐軍精銳血披風是用了什麼手段進的公主府,但他知道這些人想做什麼,而那絕對是他不能允許的事情。

    「居然相信一個被情感沖昏頭腦的白癡能把你帶出長安城,我真不知道是應該對你失望,還是對我當年的判斷表示自豪。」

    寧缺看著華山嶽,這句話卻是對李漁說的。

    李漁說道:「我並不相信他能帶我離開長安,但既然他來了,我總不能把他趕走,要知道他是這些日子以來,府裡來的第一個客人。」

    寧缺對華山嶽說道:「你現在的軍職是三州總管,距離大將軍只差三級,聽聞在北線立下不少戰功,今夜卻要盡數變成煙雲,會不會後悔?」

    華山嶽看著他腋下的枴杖,說道:「有些事情,總要嘗試一次才知道會不會後悔,聽說你受了很重的傷,在這種時候遇見我,或者後悔的人是你。」

    寧缺指了指朝小樹。

    華山嶽說道:「聽聞朝幫主也受了重傷,你們修行者受了傷,普通人也看不出來,但按照軍中的說法,此時的你們就像兔子一樣弱。」

    寧缺看著他和十幾名血披風,說道:「癡心妄想多了,果然容易喪心病狂。」

    華山嶽說道:「夜色裡有三十具神侯弩對著你,我當然可以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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