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07131002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91
發表於 2013-3-6 19:14:4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一章 罪惡之城(上)

    雪花落在少年們的臉上,有些寒冷,就像他們最開始的心情。但隨著奔跑,他們的身體開始發熱,於是心中的恐懼也漸漸退散。

    他們看著街道上那個青衣道人,覺得對方也不過是個普通人。

    他們的呼吸變得急促,血開始變得滾燙,覺得無所畏懼。

    張念祖心想,我要一刀砍死你,不行我就兩刀砍死你。

    李光地心想,我要像扎猹一樣扎死你。

    柴刀與菜刀來到了身前。

    瓜叉也舉到了空中。

    然後他們的人到了天空之上。

    看著雪街在腳下變得越來越遙遠,看著那個青衣道人的身影越來越小,兩名少年很惶恐,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朱雀大道上殘留著觀主與書院戰鬥的天地元氣湍流,看似平緩的風雪裡,不知蘊藏著多少力量,普通人根本無法靠近。

    張念祖和李光地想要衝過去,唯一的結局,便是像兩條破布袋一樣被震飛。

    寒風呼嘯,擦著面頰而過,他們從數丈高的空中墜下,重重地摔在雪街上。

    啪啪兩聲,積雪四濺,兩名少年噴出鮮血。

    此時再望向街中那名青衣道人,他們眼中的恐懼神情愈發濃郁。

    他們渾身劇痛,不知有沒有摔斷骨頭。他們互相攙扶著站起身來,感覺彼此的身體都在顫抖。他們真的哭了起來,因為真的很痛,他們真的很害怕。

    他們想擦掉眼淚,卻發現怎麼也擦不乾淨。這讓他們覺得這很丟人,所以哭的愈發厲害,愈發覺得丟人。

    於是他們舉起刀拿起叉,哭喊著再次衝到街上。

    ……

    ……

    沒有官員會長時間看鞋邊爬過的螞蟻。沒有車伕會注意到官道畔揮舞著爪子的螳螂,最開始看了一眼那兩名唐人少年後,觀主便沒有再憐憫地施予絲毫注意力。他在雪街上平靜前行,翩然若仙亦如鶴,不染雪花不染塵。

    寧缺看著那兩名不要命奔跑的少年,心跳莫名加速,彷彿看到了一隻螳螂苦苦擋著車輪,看到一隻螞蟻正撐著巨人的鞋底。

    他知道那兩名少年什麼都改變不了。更不要說長安城的命運。就如同此時的他也什麼都改變不了,包括那兩名少年的命運。

    對於這場風雪裡的一切,他疲憊無奈,非常的不甘心,這種不甘心就像猛獸的利爪撕扯著他的精神,讓他緊張並且痛苦。

    稍一用力。他的身體便開始溢血,但他忍著痛苦,顫抖著雙腿慢慢站起。因為他知道這兩個少年馬上就要死去。

    他想看著這兩名少年死去,站著看著這兩名少年死去。

    ……

    ……

    張念祖和李光地沒有死,因為他們一瘸一拐。奔跑的速度有些慢,於是有一樣事物在他們之前,來到了觀主的身前。

    那是一塊青磚。一塊斑駁雜色、表面帶著青苔,不知道在牆裡塞了多少年、承受了多少年長安風雨的普通青磚。

    那塊青磚來自朱雀大道旁一個普通的院子,呼嘯破空而至。飛出院牆,砸向觀主的身體,最終卻只是頹然落在觀主身前。

    啪的一聲悶響,青磚摔碎成了四截。

    張念祖和李光地停下腳步,看著那塊青磚,心想難道朝廷的修行者終於出手了?難道這塊青磚就是傳說中的法器?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冷酷地摧毀了兩名少年對故事峰迴路轉的企盼,因為隨著青磚摔破,一個滿臉絡腮鬍的男人,不知何時出現在院牆上,那人在寒冷的冬天裡依然敞著衣裳,渾身油污,怎麼看都不像是個正經人。

    張念祖認識此人是三元裡一帶著名的潑皮,這輩子只擅長五樣事情,那就是坑蒙拐騙偷,雖然談不上無惡不作,但絕對不能說是好人。

    他對魚龍幫和其餘幫派的漢子有些敬畏嚮往之心,對這潑皮則是沒有任何好感,不知為何,今天看到對方出現,在失望之餘又有些溫暖。大概是潑皮的出現,讓他和李光地兩人不再感覺像先前那般孤單無助。

    潑皮沒敢下院牆,姿式難看地分腿坐在牆上,懷裡抱著十幾塊磚頭,對著街道中央的觀主不停地砸去,隨之而去的還有一連串髒話。

    「老子砸死你!……你個狗日的!……你媽賣爛逼!你娃賣屁眼!」

    張念祖醒過神來,和牆上的潑皮一道破口大罵,聲音頓時嘶啞,把手裡的那把柴刀,向觀主砸了過去,李光地把手裡的瓜叉也擲了過去。

    帶著殘雪綠痕的青磚,不停從牆頭飛落,兩把刀與叉破雪而去,自然沒有一樣能夠挨著觀主片角衣袂,紛紛摔落在地面上。

    物不近身,話不入耳,觀主平靜前行。

    ……

    ……

    然而又有一把菜刀從空中飛了過來。

    有一個黑鍋從院牆那頭飛了過來。

    有晾衣的竹竿從樓上砸了下來。

    有滾燙的茶水連著價值不菲的茶壺被扔了過來。

    街邊的院牆上,茶樓上,出現了無數唐人。

    有茶博士,有豆腐攤的女老闆,有頑童,有潑皮。

    他們拿著手裡最沉重的東西,向街中那個道士的身上砸去。

    他們用最污穢的髒話,問候著那名身份最尊貴的道士以及他的雙親。

    前一刻還寂靜無聲的朱雀大街,忽然間人聲鼎沸。

    前一刻還彷彿是死城的長安,忽然間活了過來。

    前一刻不知道藏在哪裡的唐人,忽然間來到了此間。

    他們曾經恐懼,所以沉默地留在家裡等待著道門與書院戰鬥的結局,他們甚至現在還處於恐懼之中,因為他們是凡人。

    但當他們發現書院敗了的時候,他們就像那兩名三元裡的少年和那名潑皮一樣,壓制住心頭的恐懼,來到了需要他們的地方。

    他們想要保護書院的先生,想要保護長安,因為書院是唐人的書院,家國是唐人的家國,身為唐人當然要為之而出力,哪怕出命。

    魚龍幫的青衣漢子們從街巷裡湧了出來。

    數十名最後的羽林軍從朱雀大道那頭縱馬而至,

    天樞處的修行者們從風雪裡暗中藏匿而至。

    老婦帶著家裡的老少走到朱雀大道上。

    一個拄著拐棍的老者走在人群後方。

    離老者不遠有一名瘦道士。

    瘦道士帶著觀裡的小道士,手裡拿著祭天用的香爐,滿臉兇狠,好似歹徒。

    所有人都滿臉凶神惡煞。

    慈眉善目的唐人,急公好義的唐人,虔誠奉天的唐人,在這一刻都變成了歹徒,長安城變成了一座罪惡的城。

    因為這座城裡的所有人都要拚命,都要殺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92
發表於 2013-3-7 19:21: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二章 罪惡之城(下)

    稍早前,寧缺離開春風亭朝宅,向朱雀大街走去,留下神情憂慮的曾靜夫婦還有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朝老太爺。

    朝小樹帶著劉五還有驍騎營的騎兵離開了長安,朝宅卻始終熱鬧,因為無數道政令便是通過這座宅子,頒佈到城裡的各座坊市,加上收留了數十名難民,這些天的朝宅就基本上沒有安靜過。

    今天朝宅很安靜,因為從清晨開始,宅院裡的僕人和難民們便聽到了很多震耳欲聾的聲音,聽到了城裡傳來的那些大動靜。

    人們先是聽到了滿城的鐘聲,接著聽到風聲與刀聲,緊跟著又是雷聲雪聲雨聲爆炸聲,直至看到那滿天燃燒的雪雲。

    恐懼漸生,因為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當寧缺來了又走,他們知道了這場戰鬥已經不屬於人間,於是愈發惘然生寒。

    朝宅裡有朝廷官員,有避戰的難民,有驍勇的魚龍幫眾,但他們都是普通人,他們沒有資格加入到這場戰鬥裡。

    庭院被籠罩在長時間的安靜中,難民們緊張地抱著孩子,生怕不懂事的他們發生一點聲音,朝老太爺和曾靜夫婦坐在桌畔,神情各異。

    終究有人會忍不住,最先站出來的那個人,也沒有超出朝老太爺的意料,他看著對方說道:「你應該很清楚,去了就是送死。」

    齊四爺回應道:「二掰,你什麼時候見過我怕死?」

    一直安安靜靜站在花窗畔的陳七回過頭來,看著自家四哥,眉頭微微蹙起,顯得並不贊同,正準備說話阻止,老太爺卻揮了揮手。

    「想去就去,送死這種事情,難道還要我這個糟老頭子同意?」

    齊四爺笑了笑。轉身帶著數十名青衣幫眾,走出了朝宅。

    陳七沉默片刻後說道:「沒有意義。」

    朝老太爺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此時在朱雀大街上發生的戰鬥,早已超出五境的範疇,非俗世力量能夠影響,書院無法戰勝那個強大的敵人,那麼就算魚龍幫甚至整座長安城的人都死光,也沒有辦法阻止對方。

    「人總是需要被幫助。或者說希望被幫助。」

    朝老太爺說道:「十三先生雖然不是我們這些普通人,但我想他也是希望能夠看到我們這些長安人能夠來幫他一把。」

    陳七說道:「如果幫助沒有效果,那便沒有意義。」

    「觀主就算真的是神仙,只需要看一眼,我們這些凡人就會死去,但只要能夠讓讓他在人群裡多看一眼。誰又能說這完全沒有意義?」

    朝老太爺臉上的皺紋裡寫滿了平靜與灑脫,說道:「就算如你所說,我們的出現沒有意義,但只要我們出現在那裡,其實也就有了意義。」

    桌旁的曾靜大學士最先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贊同地點了點頭。

    「書院是大唐的書院,大唐是書院的大唐,大唐朝野對書院尊敬有加,全力供奉。但你何時見過哪個唐人對書院低聲下氣,自視為僕?同樣是受庇護,但與週遭那些被神殿欺凌的國度卻是截然不同,為什麼會這樣?自然是書院和夫子立下的規矩,但更重要的則是我們這些唐人自身的態度。」

    朝老太爺說道:「我們不是燕國南晉宋國那些被道門圈養起來的豬狗,我們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所以我們需要出現在那裡,哪怕死去。」

    陳七是魚龍幫的軍師,長於謀略。卻極少真的上戰場。判斷局勢,往往以行動的效果為先。此時聽著老太爺這番話,若有所觸。

    「既然要死,當然是老弱婦殘先死,我已經活了七十多歲,也該死了。」

    朝老太爺顫顫巍巍扶著桌子站起身來,從身旁的暖床大丫頭手裡接過枴杖,在一名老僕的攙扶下向外走去。

    曾靜大學士說道:「我也老了,當與二掰隨行。」

    曾靜夫人說道:「我是個無用的婦人,我最應該去那裡。」

    朝老太爺示意陳七帶人把曾靜夫婦二人看住,微笑說道:「如果讓寧缺看到自已的岳父岳母被我騙去送死,我還真怕他一怒之下撂了挑子。」

    春風亭今日無春風,只有寒冷的雪花飄舞,朝宅正門大開,朝老太爺帶著家中老弱僕人還有難民裡的一些老者,走到了街上。

    朝老太爺手裡拿著拐棍,一路行走一路敲門,呼朋喚友,招人引伴,把這幾十年裡熟悉的街坊鄰居全部喊了出來。

    「只要老不死的,不要年輕的。」

    朝老太爺說道,神情並不嚴肅,也沒有什麼風蕭蕭兮的悲壯感,反而帶著笑容,就像是喊這些老傢伙們去西湖喝茶下棋。

    街坊裡的那些老傢伙,也沒有覺得如何,唐人尚武,他們當年都是當過兵的人,此行往朱雀大街,對他們來說就像是當年出發去戰場。

    這是很尋常的事情。

    他們甚至彷彿感覺自已回到了當年的軍營,很是舉奮。

    陳七處理完曾靜夫婦,疾步邁出朝宅去追老太爺,看到的便是數十名皓首老人和他們的子侄輩們滿是剽悍意味的身影。

    看著這幕畫面,他露出一絲苦澀微嘲的笑容,心想人流如此浩浩蕩蕩,卻只是為了讓那個神仙多看一眼,真是愚蠢而白癡的行為。

    想雖然這般想著,他腳下的速度並沒有變慢,不多時便趕到了人群的最前方,替下那名老僕,攙住朝老太爺的身軀。

    沒有辦法,誰叫他也是唐人,唐人有時候就是這麼愚蠢而白癡。

    ……

    ……

    某條街上有座道觀,主持道觀事務的是位瘦道人,瘦道人最喜歡吃麵條,這輩子做的最多的事情,除了煮麵條便是替街坊修被暴風雨掀壞的屋簷,因為他只會做這個活計,如果不想這麼幹,便需要存很長時間的錢,才可以買些美酒。誘惑街坊鄰居過來聽他宣講一次西陵教諭。

    這座道觀很不起眼,但這裡發生過很多將來會寫在歷史上的事情,比如道門行走葉蘇,曾經在這裡當過宣教道人,書院大師兄和葉蘇曾在石階前進行了一場辯難,葉蘇曾在這裡悟道,他把道觀弄垮瞭然後又修了個新的。

    瘦道人是個普通道人,他只知道葉蘇道髻所代表的地位。卻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他也不知道自已的小道觀裡曾經發生過這些事情,不然或者他不會像現在這樣煩惱,又或者他可能比現在更加煩惱。

    「我很煩惱。」

    瘦道人看著身前的弟子們,滿臉愁苦不堪,說道:「我是真不知道該怎麼做了。你們有沒有什麼主意?」

    小道士們每天背頌教典,哪裡能出什麼主意。

    瘦道人抬頭看著天上燃燒的雪雲,說道:「我確實聽說過知守觀,那可是咱們道門的不可知之地,那觀主就等於是我們的祖師爺。」

    一個小道士說道:「但聽街坊說,祖師爺準備把長安城給拆了。」

    「所以我很煩惱……你說我們是應該去幫祖師爺,還是應該去阻止他?」

    瘦道人唉聲嘆氣。

    忽然間,他洩恨似地重重一跺腳,對著天上燃燒的雪雲大聲嚷嚷道:「我管他是祖師爺還是什麼。我這輩子都在打理這座道觀,就算是昊天要拆了我這座道觀,我也要跟他拼到底!」

    瘦道人帶著小道士們離開了小道觀,他們抱著沉重的香爐,扛著一直堆在牆角沒有用上的舊木頭,準備去對抗自已的祖師爺。

    和春風亭橫二街的那些百姓不同,他們心裡的掙扎更為劇烈,但一旦做了決定,他們便再沒有任何猶豫。一心一意要去做些什麼。

    因為他們都是有信仰的人。

    與道門為敵。這似乎嚴重違背了信仰,但無論是瘦道人還是那些小道士。他們早已說不清楚自已究竟信仰的是什麼。

    他們是唐人,在長安城裡生活了一輩子,他們曾經以為自已信仰的是昊天,但當他們端起香爐扛起木棍走出道觀時,才發現自已信仰的就是信仰本身。

    總之,他們都是有信仰的人。

    ……

    ……

    在西陵神殿的教義中,自殺是一種嚴重的罪行,身為道士卻與道門為敵更是大罪,都必將受到昊天最殘酷的的懲罰。

    朝老太爺帶著他的同伴出現在朱雀大道上,是送死也是自殺。

    瘦道人帶著小道士們攔在觀主的身前,是叛教也是褻瀆。

    換句話說,他們的身上都有洗不淨的罪惡。

    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

    ……

    三名南門觀的道人在佈置著陣法。

    他們是天樞處的高手,是昊天最虔誠的信徒。

    他們的臉色蒼白,內心痛苦萬分。

    但他們的動作沒有任何遲疑。

    ……

    ……

    楚老太君,帶著滿府婦孺,橫刀於長街之上。

    老太君是十六衛大將軍楚雄圖的遺孀,滿頭銀髮在風雪中飄拂。

    她這輩子生了七個兒子,三十七個孫子。

    數十年來,有兩個兒子,三個孫子,死在大唐的邊境中,這一年在燕京,在七城寨,在蔥嶺,她又有十一子孫戰死。

    如今楚府的所有男丁,都在大唐四野的戰場與侵略者廝殺,她身邊只有十幾個老弱婦孺,只有幾把刀。

    明知前來便是送死,但她神情漠然,毫不在乎。

    楚家滿門忠烈,都死光了,還是滿門忠烈!

    ……

    ……

    如果昊天真的有眼。

    那麼這條風雪長街上,每個人都罪,犯著不同的罪。

    今日的長安城就是一座罪惡之城。

    好一座罪惡之城。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93
發表於 2013-3-9 19:14: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三章 赴死

    寂滅散出觀主的眼,被寧缺的饕餮吞噬,經由陣眼杵,籠罩了整座長安城,於是風雪愈發狂暴,寒意無處不在。

    朱雀大道也很寒冷,但隨著出現在牆頭以及街上的唐人越來越多——他們並肩站在一起,肩與肩相磨,他們擁擠在街道上,鞋後跟不時互踩——街道上的溫度漸漸升高,冰雪踐融,甚至令人覺得有些熱。

    唐人的心很熱,所以他們的血變熱,直至身體都滾燙起來,他們握緊拳頭,揮舞手臂,不停地喧洩著自已的憤怒。

    朱雀大道四周不停響起喊殺聲和髒話,人們不停地砸著磚塊,還有人把夜壺、殘茶、剩飯、童子尿砸向觀主。

    唐人信奉昊天,卻很奇妙地相信人定勝天,這是因為夫子雖然不理世事多年,但他那股與天鬥其樂無窮的悍勁兒,卻通過書院、通過皇族、通過朝廷以及軍隊散播到唐國的每個鄉鎮,融進每個唐人的血液。

    所以明知道街中的青衣道人,是普通人難以想像的強者,是真正的天下無敵,在此人面前,普通人就像是螞蟻一般弱小,但兩個三元裡的少年拿著刀叉就敢來殺,就算觀主是吃人的妖怪,人們也要試著整一下。

    我們這些多人打不過你難道我們這麼多張嘴還罵不過你?就算這個傢伙厚顏無恥罵不痛,我拿屎尿潑你,難道你不會狼狽?

    先前的雪街看上去就像是聖潔無比的瓊宮,有了一分非人間的美麗,風雪同樣潔淨,沒有一絲塵埃,就如同昊天的臉。

    此時隨著人群的進攻,長街頓時變得污穢不堪,褻瀆的喊殺聲和髒話。還有那些來自人間的臭味,隨著風雪漸起,飄入高遠的天空,把昊天的臉塗抹的極為難堪。

    觀主看著那些飄向天空的污穢的屬於人間的氣息,微微挑眉,那些屎尿穢物自然染不得他一絲衣袂,卻令他有些微怒。

    在他的視野範圍之內,雪街上便至少有數千名唐人。他還能感知到有更多的唐人正朝著朱雀大道趕來。前來赴死。

    看到這麼多唐人出現在長街上,觀主略微有些意外,但他並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執行昊天的意志,終結夫子留在人間的千年歷史。

    此時的長安城裡滿是風雪,風雪裡隱藏著無數道寧缺先前寫的乂字元。那些符成功地填補了驚神陣的很多缺口,只有一條路。

    和先前的局面沒有任何改變,觀主必須殺死寧缺。寧缺在朱雀大道之上,而此時他與觀主之間,是浩浩如汪洋的人群。

    於是觀主向人群裡走去。

    觀主叫陳某。擁有一個最普通的名字,看上去是最普通的人,當他走進人群,就像是一滴水,融化在人民的海洋裡。

    然後便有風暴起於海洋之中。無數道人影被震飛,就像是拍打在礁石上的海浪,帶著白色的雪,消散於凶險的自然環境裡。

    那些拿著刀衝殺過來的青衣漢子,紛紛倒在血泊之中,縱馬衝鋒的十餘名羽林軍,距離觀主還有數十丈遠,便墮馬不起。

    觀主的身影,漸漸在人群的海洋裡顯現出來,在他的身後是一片狼籍,恐怖的氣息壓迫之下,人海漸漸分開一條通道。

    便在這時,唐國的修行者終於出手了。

    天樞處已悄然潛伏至四周的坊市裡,數名陣師啟動了天羅陣,朱雀大道間天地元氣驟然劇烈變化,無數道元氣湍流,變成無數道無解的元氣鎖,出現在觀主四周的空氣裡,鎖死了他的所有去路。

    幾乎同時,十餘名隱匿在普通民眾間的軍方劍師,暴起出手,只聞嗆啷清鳴,明亮的飛劍破空而起,直刺觀主的面門。

    觀主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輕輕地拂了拂衣袖,然後繼續前行。

    隨著衣袖一拂,縱橫長街的劍意,頓時變成被雨水打濕的稻草,綿軟頹敗無力消散,而那無數凶險的元氣鎖,在這一拂間,就像是秋日熟透的蘋果摔在了地面上,破碎成泥,濺出無數汁液。

    隱藏在坊市裡的大唐陣師,受到元氣反震,當場流血身死,而那十餘名軍方劍師的本命劍被觀主一拂毀之,亦是身受重傷,生死不知。

    觀主繼續前行,尋找著人群後方的寧缺。

    人群一陣擾動,飛舞的磚頭稍一停歇,然後繼續如暴雨般落下。

    只是修行者的飛劍都不能及觀主其身,何況磚頭?黃楊大師的念珠,都無法困住觀主一瞬,更何況污水?

    觀主平靜前行,攔在他身前的人們就像螞蟻一般被碾死,被震飛。

    勇敢的唐人們,繼續向他撲去,然後繼續死去。

    雪街變成了一條血街,到處都有鮮血噴灑。

    勇氣在人間是一個值得尊敬的詞彙,但在代表昊天的絕對力量面前,卻顯得那般弱小可笑,甚至很難形容為壯烈。

    面對無法抗衡的差距,長安城裡的人們,本應該像仰首望向青天的螞蟻那樣,感到絕望,然後放棄。

    但難以想像的是,此時在唐人們的臉上,可以看到悲痛,可以看到憤怒,可以看到不甘,但卻看不到一絲絕望的情緒。

    人們沒有絕望,沒有哭泣,甚至連髒話都不罵了,他們只是沉默地繼續戰鬥,哪怕是無望的戰鬥,但也要戰鬥到底。

    一名苦力挑夫拿起扁擔砸向觀主的,然後死了。

    一名從外郡來的商販,拿起在深山裡保命的匕首,然後死了。

    一個看不出什麼身份的男人撲向觀主,然後死了。

    人們拿著磚頭砸,拿著菜刀砍,拿著家傳的弓箭不停射著,然後死去。

    這就是在送死。

    送死是一個不怎麼好聽的詞,顯得有些愚蠢。

    但人就是這樣一個很奇妙的生物,明知道有很多事情無法改變結局,卻依然有很多人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堅持去做。

    人們甚至為此還專門創造了一個意思相近的詞。

    赴死。

    唐人今日在赴死。

    紛紛赴死。

    他們想要攔住觀主。

    長安城高聳入雲的城牆沒能攔住敵人。

    於是他們用自已的血肉之軀,築起了一座新的城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94
發表於 2013-3-9 19:15:1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君子國的不甘(上)

    街上的人,攔在觀主身前的人,倒在血泊裡的人,組成這片新城牆的所有人,其實都很清楚,他們的死亡不見得能改變什麼。

    但他們依然這樣做了,因為千年之前,夫子和他們的先輩在渭泗水畔創建了唐國,擁有了書院,從那一天起他們至少改變了自已。

    寧缺先前對觀主說過這樣一句話,明知守不住還是要守,這便是他的知守,此時正在死去的唐人,彷彿就是在證明他的這句話。

    然而看著被血染紅的長街,看著不停倒下的人,寧缺的心卻開始顫抖起來,睫毛上殘留的冰霜發出細碎的聲音。

    遠處傳來一聲清嘯,他知道大師兄終於趕來,並且出手——這並不是書院尋找的時機,書院的時機在寧缺在身上,然而面對著喋血的長街,大師兄無法再等待沉默下去,就像此時的他也快要忍不住一樣。

    來到這個世界已有二十餘年,他依然堅信自已是非典型唐人,遇見過太多黑暗的他,向來信奉冷血的生存法則,只要能夠活著,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可以,他的心就像先前被觀主寂滅意冰封的身體一樣冷酷。

    冰雪剝落大半,寧缺的身體依然寒冷,此時他卻覺得自已的身體漸漸變得滾燙,血管裡的血液開始蒸騰,體會到一種久違的感受。

    那種感受叫做熱血。

    他不喜歡悲壯之類的詞彙,更是忌諱熱血這種感受,但看著無數人死在觀主身前,從傷口裡流出的血怎能不冒出熱霧?

    只是熱血代表著希望與渴望,寧缺渴望活著,希望能夠戰勝觀主,面對著這個尋找不到一絲希望的故事結局。熱血又有何用?

    不時有人從他的身邊跑過,向著不遠處的觀主衝去,他從雪地裡揀起先前落下的朴刀,艱難地撐住自已的身體。

    朴刀的刀鋒刺破積雪,刺進在堅硬的青石街面。

    ……

    ……

    大師兄再次敗了,鮮血從棉襖的破口裡向外汩汩冒著。

    他站在朱雀大道的南方,佝著身子不停咳嗽,痛苦而且落寞。

    余簾不知道去了哪裡。

    觀主繼續向前行走。殺死了很多人。震飛了很多人,越過了很多人,無視很多人,步步行來,身後儘是鮮血。

    朱雀大道上到處都是死傷的人群。

    觀主走到了寧缺身前不遠外。

    此時在二人之間,只剩下了最後的數百名老弱婦孺。

    瘦道人這輩子都生活在長安城裡。從最普通的小道士變成現在的道人,卻依然只是在那個小道觀裡生活。他沒有見過西陵神殿的紅衣神官,數年前天諭大神官出使長安城。他跪拜了整整一夜也沒有機會聆聽神座的教誨。

    此時此刻,他終於見到了昊天道門真正至高無上的那位,他的身體難以控制的顫抖起來。他想跪倒在青衣道人的身前,虔誠地親吻對方的腳背。

    他忽然大喊一聲,從小道士手中接過香爐,朝觀主砸了過去。

    香爐是小道觀用來祭奉昊天的,真材實料。青銅打鑄,非常沉重,瘦道人心情很沉重,而且很瘦弱,哪裡能夠擲遠。

    只聽啪的一聲悶響,香爐砸到了瘦道人的腳上,腳上頓時冒出血來,他連聲痛喚,在小道士的攙扶下才沒有摔倒。

    楚老太君從三媳婦兒的手中接過馬刀,攔在觀主身前。

    朝老太爺拄著枴杖,從後方走到人群最前面。

    觀主神情平靜,眼神極為淡然。

    他的眼睛裡彷彿有億萬顆星辰湮滅,然後只餘空寂。

    令人心悸,令人敬畏。

    在這道空寂目光的注視下,一切都將結束。

    赴死的唐人,不屈的長安,偉大的唐國,千年的書院,所有的榮耀與血腥,壯烈或罪惡,光明或黑時間,都將在這裡結束。

    長街淒冷。

    寧缺看著觀主那張普通的臉和那雙眼睛,忽然想起了自已的生命裡曾經遇到或者感受過的那些了不起的人。

    無論是夫子還是小師叔,或者是蓮生,都是真正大徹大悟,自我解脫然後明白自已究竟想要什麼的人,所以他們強大的難以想像。

    觀主也是這樣的人。

    今日書院敗在觀主手中,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書院信奉理所當然,那麼便應該長街上死去的那些人們一樣平靜而從容。

    但他做不到這點。

    因為他,不甘心。

    ……

    ……

    向晚原是一片水草極佳的牧場,在大唐的北方。

    如今這片牧場早已變成最慘烈的戰場。

    金帳王庭的騎兵與鎮北軍的精銳騎兵,為了爭奪牧場邊緣的一處要害騎道,在這裡連續廝殺了三日三夜。

    騎兵數量佔優的金帳騎兵,在付出極慘重代價後,終於把唐軍壓制到了騎道北方的數座丘陵之間,正在發起最後的攻勢。

    戰馬撞擊發出沉悶而令人恐懼的聲音,彎刀與直刀的摩擦發出令人耳酸的聲音,嘶殺聲和戰鼓聲卻相對低沉了很多,因為雙方都疲累到了極點。

    騎戰已經變成了步戰,最後的近千名唐軍,用最後的力氣與生命,抵擋著金帳騎兵的攻擊,只是眼看著已經快要支撐不住。

    一名大唐軍官帶著十餘名下屬,被金帳勇士們團團包圍。

    這名軍官有些矮小,不像一般的唐軍那般強壯有力,但在這樣危急的時刻,他卻暴發出來難以想像的戰鬥力,連續砍倒了三名敵人。

    數柄彎刀破空而至。

    矮小的軍官舉刀相格,被壓的單膝跪下,苦力支撐。

    他聽到丘陵四周傳來的痛呼聲,越過眼前飄拂的髮絲,他看到很多同伴戰死倒下,看著那些蠻人在同伴的遺體上殘忍地補著刀。

    真的撐不住了嗎?

    他這樣想著,真的撐不到主力騎兵回援了嗎?

    他蒼白而秀氣的臉頰上,看不到絕望的情緒。

    他想不到自已應該絕望。

    因為他,不甘心。

    ……

    ……

    一支隊伍在東疆的原野上狂奔。

    他們是驍騎營的騎兵,他們離開長安城,去東疆廝殺。

    這時候,他們要急著趕回長安城。

    騎兵和座騎早已疲憊不堪,但沒有任何人要求休息。

    因為他們終於確認了隆慶皇子和那兩千草原精騎的去向。

    隆慶正在向長安城進發。

    這意味著伐唐聯軍,確認長安城能夠被攻破。

    朝小樹的臉,瘦削的像是被切開的硬石,黝黑而憔悴。

    寒風吹拂在他的臉上。

    晚了很多天,他和他的騎兵才去追,應該追不上了。

    就算追上,又能如何?

    但他依然要求部屬繼續向著長安城狂奔。

    因為他,不甘心。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95
發表於 2013-3-12 19:03: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君子國的不甘(中)

    火舌在銀色的面具上和黑色的眼眸裡狂舞,就像是夏雨裡的電芒。

    現在是寒冬時節,雪片片落著,又不是天地元氣震動不安的長安城,自然沒有什麼閃電,那是真的火焰。

    白雪覆蓋的田野,官道畔美麗安靜的村莊,本應是極美的畫面,被兇猛的火焰燒過,頓時變成焦黑淒涼的廢土。

    隆慶皇子靜靜看著眼前的畫面,神情淡漠,看不出有任何興奮,只有緊握著韁繩的手才暴露了他此時的幾分真實情緒。

    帶領東荒蠻騎殺入唐境後,他只命令下屬放了兩把火,一把遙遠的東疆,另一把火便發生在此時的村莊裡。

    他帶著兩千名最精銳的騎兵下屬,不惜一切代價奔襲長安,無論唐國的義勇軍,還是那些難纏的驍騎營騎兵,都已經無法追上他。

    離長安城已經很近。

    當年他在書院登山試裡輸給寧缺,帶著西陵神殿使團和護教騎兵,黯然離開長安時,走的便是這條道路。

    在當年的官道上,他想起當年看到的那些畫面,回憶起當年的那些感受,然後再次想起當年自已曾經發過的宏願。

    「我要把這些難看的唐人民居全部推倒,把田間的油菜花全部剷除,然後一把火全部燒掉,燒掉那些罪惡與骯髒,讓這裡的天地只剩下一片光明。」

    他即將回到留給他無盡羞辱和痛苦、從某種意義上改變了他生命的長安城,他的修行境界和實力遠勝當年。他的眼眸卻已然不再純然光明。

    道旁的田野,油菜花還沒有生長出來,被唐國農夫漆成各色的民宅,卻還像當年那般美麗或者說難看,那麼,便一把火全部燒掉吧。

    順便告訴長安城裡的人,我來了。

    ……

    ……

    長安城在落雪。崤山北在落雨,卻是同樣的寒冷,雨水浸泡著盔甲皮襖。滲進棉衣,直抵身體,顯得更加難熬。

    在寒雨中。全體鎮南軍在向北行軍,崤山的山林間,到處都是唐軍的身影,密密麻麻,就像是林子裡落了幾千年的樹葉。

    行軍非常艱苦,嚴寒的天氣和雨水,腐爛的落葉和被踩踏凌亂的山道,都是他們的敵人,沿途有很多人已經掉隊。

    更多的人還在繼續前進,哪怕臉色蒼白。身心俱疲,依然咬著牙,低著頭,跟著前面的人在泥濘的山野間爬行。

    只有咬著牙才能繼續支撐下去,只有沉默才能節約最後一絲體力。只有低著頭,疲憊的人們才能看清楚行軍的方向在哪裡。

    十餘萬唐軍行走在山野間,竟是沒有發出太多聲音,只有軍靴踩著泥土的啪啪聲響,偶爾還會聽到重物墜落的聲響。

    這種沉默令人心悸,也正是他們最令敵人害怕的地方。

    從唐軍將領到普通士卒都堅信。哪怕西陵神殿聯軍真是傳聞中的百萬大軍,只要他們能夠趕到,就一定能夠把攔住對方。

    他們要趕到青峽北方,西陵神殿聯軍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他們沒有時間睡覺,沒有時間吃熱飯,他們所有的時間都在路上。

    他們在白天行走,在夜晚行走,他們在雪裡行走,在雨裡行走,在充滿瘴氣的密林裡冒險尋找捷徑,他們一直行走在路上。

    然而路途畢竟太過遙遠,鎮南軍拼盡了全力,此時距離青峽北依然有一段距離,離軍部要求的抵達日期已經過去了幾天時間。

    按道理來說青峽應該已經失守,鎮南軍再趕過去沒有任何意義,反而危險,他們這時候最應該做的事情是打探敵情,然後回撤待援。

    但鎮軍依然在拚命地趕路,因為他們沒有接到新的軍令,他們的任務依然是趕到青峽,就地防禦,因為他們近乎盲目地相信書院諸位先生的能力。

    因為他們,不甘心。

    ……

    ……

    在崤山的那一面,則是雲薄雨稀。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灑在平靜的原野上,瞬間被土壤吸收,根本沒有可能洗掉這七天積累的血污,只是添了幾分濕意。

    青峽前的地面,因為連續禁受了三場絕世強者者天地元氣的碾壓,相對較硬,雨水滲的比較慢,在雜亂的馬蹄印裡積了起來。

    原野南方遠處傳來轟隆聲,大地開始震動,蹄印裡的淺水開始晃動。

    「南晉的投石機終於運到了。」

    六師兄看著遠方顯現身影的事物,感受著腳底傳來的震動。他如生鐵打鑄的身軀上面血痕無數,鐵鎚上面都被砍出了深刻的印子。

    四師兄坐在鐵篷下,舉著河山盤,與數日前觀主留下的那道虛劍苦苦抗衡,除他之外,其餘的書院弟子都已經身受重傷。

    王持鬢角插著一朵花,染的血早已烏黑。

    西門不惑前襟染血,臉色蒼白的像紙。

    北宮未央的雙手落在滿是斑駁血痕的琴上,抽搐著就像鳥的爪。

    君陌換了一身新衣衫,素色無血,左邊的袖子在寒風在輕拂,承接著天上落下的微雨,低著頭,很是疲憊。

    他看著身前的蹄印裡的水,沉默不語。

    青峽前到處是殘肢與屍體,只有他身周比較空曠。

    柳白退走後,青峽前又是連番大戰,神殿聯軍每每眼看著便要吞噬這些書院弟子時,卻總有劍光琴聲起於血泊之間。

    葉紅魚站在對面遠處,裁決神袍被血染成了真的血色。

    七日後,她終於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書院終究不是昊天,不能無所不能。

    君陌緩緩躬身,拾起落在地面上的高冠。

    自與柳白一戰落冠後,他便一直沒有理會過,因為沒有時間。

    冠上染著血與灰。

    他緩緩蹙眉,想要拂掉這些血與灰。

    但他右手執冠,已經沒了左手。

    木柚走到他身邊,接過冠帽,用手中的繡帕很仔細地擦拭了一遍。

    君陌身體前傾,似對她行禮。

    木柚眼睛微濕,微笑回禮。

    這便是對拜。

    木柚說道:「我同意嫁給你了。」

    君陌平靜說道:「如此甚好。」

    木柚把冠帽戴到他頭頂,認真地理正。

    這便是正冠。

    君陌說道:「正冠而死,合禮。」

    木柚說道:「一起死,也很合理。」

    青峽前響起哭喊聲,哭的嘶心裂肺。

    北宮未央拍斷琴絃,鮮血四濺,縱淚喊道:「不甘心啊!」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96
發表於 2013-3-12 19:04: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六章 君子國的不甘(下)

    寧缺低著頭站在雪街上,血水從指洞裡不停向外流淌,被嚴寒凍凝的血塊,不時被新的血水衝開,看著很是悽慘。

    他一手握著陣眼杵,一把握著刀柄,卻寫不出符來,也沒有力氣揮刀,如果不是朴刀支撐著他的身軀,也許他隨時可能再次倒下。

    他沒有看觀主的眼睛,因為只要與觀主的目光相觸,便有可能死去,他只能看著觀主的腳,目光卑賤到積雪下的塵埃裡。

    他渾身鮮血,除了自已的,絕大多數都是先前死在觀主手下的普通人的鮮血,他覺得這些新染的血要比自已的血更加滾燙。

    被普通人的鮮血一激,他的血也早已發熱,然而令他感到悲哀的是,他的身體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

    即便有再多的不甘心,也被寂滅的寒冷,冰凍的沒有任何生氣,自然也尋找不到任何力量,只剩下疲憊與無奈。

    無數道乂字元,依然飄拂在長安城的大街小巷裡,隱匿在風雪中,借助著驚神陣補給的力量,始終沒有散去。

    這是寧缺最強大的手段,但此時已經證明,並不能戰勝觀主。

    他看著觀主的腳,彷彿在觀主的鞋底下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螞蟻的屍體,這些螞蟻都是最勇敢也是最無畏的,只是現在都已經死了。

    令人驚嘆的勇氣都不能改變天與人之間的差距,那麼人間的萬姓,除了對昊天表示臣服還能做什麼?不甘心又有什麼意義?

    ……

    ……

    觀主一生修道。修的便是昊天無情,而且他妙算無礙,最善隱忍,能忍之人,慣能忍人,絕對沒有什麼不忍之心。

    今日在雪街上爭先赴死的唐人,雖然沒有改變這場戰鬥的結局。但一幕幕不可思議的畫面,卻讓他感到有些意外吃驚。

    不是不忍,而是不解。

    觀主曾經見過很多能夠平靜面對最後終結的人。但那些人無一例外都是超凡脫俗的大修行者,普通人卻是極少。

    在長安這座城裡,居然同時出現了這麼多平靜迎接死亡的普通人。這一點出乎了他的意料,或者說超出了他對普通人的評價。

    「唐人……或許真的有些特殊。」

    觀主負手看著面前這些老弱婦孺,看著風雪中那一張張沒有任何恐懼神情的臉,忽然問道:「像螞蟻一樣的死去,能甘心嗎?」

    回答他這個問題的是朝老太爺。

    朝老太爺拄著枴杖,顫巍巍走到人群之前,說道:「甘是甜,甘心就是舒服,怎麼能讓自已感到舒服?我不知道外面的人會說出怎樣的答案,但對於我們這些老長安人來說。只要死的時候不感到羞愧,就會感到舒服。」

    「原來甘心可以如此解釋。」

    觀主看著朝老太爺說道:「老丈不凡,怎麼稱呼?」

    朝老太爺說道:「我姓朝,一般晚輩都稱呼我為二掰。我覺著我的年齡要比你大,那你就叫我朝二掰好了。也不算我佔你便宜。」

    「我沒有什麼不凡,我們只是些普通人,只不過無論是最普通的人,還是像您這樣最不普通的人,歸根結底都是人,只要是人都會死。」

    老太爺這句話的意思很清楚。不管你是知守觀觀主還是昊天的信徒待死之後,終將變成一抔黃土或一捧骨灰,那麼我們便是平等的。

    「所以才會有這麼多人爭著來送死。」

    觀主看著朱雀大道上到處都是的唐人屍體,若有所思道。

    「我唐人向來有赴死的傳統。」

    朝老太爺神情漸漸變得嚴肅,說道:「與諸國首戰,風雨飄搖之際,唐人無降者,與荒人戰,唐人無降者,自渭泗水畔揭竿,我大唐開國至今已有一千餘年,慷慨赴死之輩數不勝數,唐之所以強,強在敢死。」

    「當年太祖皇帝為一使者,不惜冒滅國之災,耗盡國力,使大軍遠征北荒,直至屠盡敵酋才肯歸師,書院為一孤苦幼女,敢與佛道兩宗相爭,二先生斬破爛柯佛祖石像,才稍渲惡氣,唐之所以強,強在敢恨。」

    「唐之所以強,在於唐人。」朝老太爺看著觀主,用蒼老的聲音說道:「我大唐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面對不公與欺凌,有人敢拍案而起,面對侵略,有人慷慨赴死……」

    ……

    ……

    鎮南軍在崤山的山林間,艱難地向著青峽進發。

    寒冷的雨水,順著衣領鑽了進去,帶走了溫度,帶來了病患。不時有士兵摔落山崖,同伴們站在崖畔沉默站立片刻,然後繼續前進。

    他們疲憊地低著頭,哪怕明知道已經晚了,卻依然不肯停下自已的腳步,冒著生命危險,蠻不講理地奔跑著,拚命地趕著路。

    ……

    ……

    楊二喜砍翻了一名東荒蠻人。

    他很珍惜這把從戰場上得來的彎刀,把刀收回鞘中,從肩上取下草叉,然後重重地砸了下去,確認那名蠻人死透。

    田野裡的廝殺聲漸漸平息。

    他擦掉額頭上的汗水,喘著粗氣向四周望去,然後看到了幾個相熟的同伴,倒在了覆著薄雪的冬田里。

    戰事結束,他站在那幾個淺淺的新土堆前,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望向家鄉的方向,他很懷念妻子燉的臘豬蹄。

    家鄉學堂裡的那面牆還沒有漆完。

    當年因為覺得衙門給的工錢不地道,他堅持不肯接這個活,和裡正吵了一架,甚至險些掀了酒桌,還時刻準備著去縣衙打官司,直到實在熬不過女兒的惱怒和妻子的嘀咕,他才萬般不樂意地接了下來。

    但只刷了一半。便看到了那份公告,他便背著草叉與酒肉,離了家鄉來到了遙遠的東疆,學堂的牆不知何時才能刷完。

    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刷完。

    至少在他的手上。

    楊二喜看著故鄉的方向,想著這些讓他覺得很麻煩的事情,惱火地皺了皺眉,那道新添的傷疤又裂開了口子。

    血水向下淌著。他抬起手臂,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忽然想到學堂裡的先生。如今再不會因此那面沒有漆完的牆生氣才是。

    於是他高興地笑了起來。

    ……

    ……

    向晚原牧場的戰鬥,依然慘烈。

    那名矮小的軍官被蠻人的幾把彎刀壓的單膝跪下,情勢極為危險。

    他在苦苦支撐。

    一道黑影從旁邊飛了起來。重重地砸在那幾名蠻人的身上。

    彎刀雪亮,在彷彿燃燒一般的草甸上劃過。

    那道黑影摔落在地,胸口中了兩刀,鮮血淋漓,眼看著便是不活了。

    軍官認出那是自已的近侍。

    他悲憤地大喊一聲,手裡的朴刀離了頭頂,向著對面斬了過去。

    在這一刻,他根本不去想頭頂的彎刀,會把自已切成兩半。

    他很幸運。

    圍攻的蠻人被他殺死,而他沒有死。

    他的肩頭中了一刀。鮮血像被劃破的酒囊裡的奶酒一樣向外溢著。

    最危險的是,他的頭盔被敵人的刀打落。

    敵人的刀鋒,打落頭盔之後,還切開了他的髮髻。

    黑色的髮絲披散在肩頭,加上那張沒有盔甲遮掩的清秀的面容。此時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原來這名軍官竟是個女子。

    她是司徒依蘭。

    她提著沉重的朴刀,帶著滿身的傷與怒,帶著最後的下屬,重新開始戰鬥,她不知道要戰鬥到何時。但知道要戰鬥到死亡或者勝利時。

    ……

    ……

    「長安有這樣一句話,可托六尺之孤……」

    朝老太爺看著觀主繼續說道。

    此時遠處的皇宮被籠罩在風雪裡。

    唐小棠站在殿前的雪地裡,靜靜看著南方。

    皇后娘娘牽著小皇帝的手,站在檻後,看著宮外越來越疾的雪。

    雪街那頭傳來咳聲,大師兄走了出來。

    他身上的棉襖早已破爛不堪,棉花從裡面探出,白的似雪,有的地方則染的殷紅朵朵,紅的似血。

    清新鮮艷,都很動人。

    寧缺站在街那頭,亦是渾身鮮血。

    他握著陣眼杵,血水把杵與掌面都凝結在了一起。

    這根杵,這座陣,這座城,是老師們和陛下託付給他的。

    那麼直到死,他都不會放下。

    朝老太爺握著枴杖的手微微顫抖,聲音驟然激昂。

    「可寄百里之命……」

    ……

    ……

    青峽前。

    君陌衣衫已正,冠已正。

    他單手執鐵劍,望向原野間如鐵流般的敵騎。

    他面無表情,開始燃燒最後的念力。

    彷彿天地都感受到他生命燃燒所帶來的熾熱,淅微的雨水驟然間停止,原野上方的雨雲漸漸消散,露出一線湛藍的天空。

    陽光從雲縫間灑落,落在他的身上。

    落在書院諸同門的身上。

    ……

    ……

    朝老太爺看著滿街的唐人屍體,忽然間老淚縱橫,然後又笑了起來,看著觀主大聲喝道:「……臨大節而不可奪,君子也!」

    ……

    ……

    蒼老的聲音在朱雀大道、在風雪中迴響,在冬柳雪湖上迴響,在青峽前迴響,在崤山裡迴響,在東疆、在北疆,在唐國的每一寸土地上迴響。

    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君子也!

    「我大唐從來都不缺少這樣的人,大唐就是君子國。」

    朝老太爺盯著觀主的眼睛,厲聲說道:「如此美好的國度卻要被你們這些賊老道從人間毀掉,你還問我是否甘心……」

    他舉起枴杖便準備砸過去。

    「我甘你奶奶!」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97
發表於 2013-3-12 19:05: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七章 如果天不能容我

    慷慨激昂、擲地有聲的熱血宣言,忽然間變成語帶雙關的髒話,朝老太爺大喊一聲要干觀主奶奶,便一杖砸了過去。

    普通人和不普通的人都是人,死後都會化土成灰,但在他們活著的時候,畢竟還是有很大的差別,老人家的枴杖,自然沒有辦法打倒觀主。

    雪街上的人們都以為朝老太爺死了,但事實上老太爺並沒有死,因為觀主什麼都沒有做,平靜地從他身邊走過。

    大師兄隱約猜到觀主的用意,道門要破長安城,也要破長安城裡的人心,觀主殺戮於長街,便是想用最強大的手段,砸碎唐人最堅硬的殼砸碎,把唐人的驕傲踩進泥土,既然殺人不能解決問題,那麼他選擇無視。

    只是觀主依然不是很瞭解唐人,朝老太爺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並沒有因為他的無視而心生惘然困惑,從而開始懷疑,以至恐懼。

    沒打到就是沒打到,以後有機會再打便是,沒死就是沒死,沒死總比死了好,哪裡需要產生什麼自我懷疑?朝老太爺拄著枴杖,罵罵咧咧向街邊走去,罵的話很髒,甚至比雪地裡那些污穢的事物更髒。

    觀主微微挑眉,然後繼續前行,向寧缺走去,稍後便是皇宮。

    大師兄說道:「這樣是不對的。」

    觀主說道:「唐國雖強,天要亡唐,你能奈何?」

    ……

    ……

    青峽前。

    葉紅魚看著對面的君陌,鮮血順著她的衣袖。不停地淌到地面,與這些天來積凝漸臭的血污混在了一起。

    她很平靜,因為知道君陌傷的比自已要重很多,對方此時正在燃燒最後的念力乃至於生命,即便面臨最後的死亡。

    看著君陌依然毫無表情的臉,看著他身後那些渾身浴血的書院弟子,回想著這七日來青峽之前驚心動魄的連番戰鬥。想著就是這樣幾個人便把浩浩蕩蕩的神殿聯軍擋在了唐國的南方無法北進……

    像君陌這樣的人,苦戰將死,即便是她也不禁有些動容。眼眸最深處最了神之星輝,還有幾分憐惜敬佩。

    「天要亡你書院,你能如何?」

    她看著君陌說道。

    君陌抬頭望向天空。此時雨已經停了,雲沒有完全散開,只有幾處青天可見,就像是碎瓷一般。

    而且就算雨消雲散,天空完全放晴,現在是白天,也沒有辦法看到那輪明月,他在戰死前的那刻,只是看一眼老師。

    他沒有直接回答葉紅魚的問題,而是說道:「朝小樹是個極不錯的人。如果當年沒有意外,他本來應該是我的師弟。」

    葉紅魚知道朝小樹是誰,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君陌會在此時提到他。

    君陌看著天空,尋找著那輪明月在前七個夜晚留下的痕跡,繼續說道:「只是他喜歡跟著先帝。所以才沒有進書院。」

    「當年先帝決意清肅朝堂,於是有了春風亭一夜。」

    葉紅魚知道著名的春風亭一夜,朝小樹和寧缺這兩個名字,都是在那個雨夜之後中,才進入西陵神殿的視野。

    君陌收回目光,望向她說道:「在那夜之前。朝小樹在紅袖招與對方談判,曾經說過兩句話,事後在長安城流傳甚廣。」

    「當時他那兩句話是這樣說的。」

    君陌說道:「天若能容,我便能活,人不能容,我便殺人。」

    葉紅魚忽然覺得身體有些寒冷,因為她知道接下來會聽到什麼。

    雖然現在舉世伐唐,昊天道門與唐國已然勢不兩立,但她依然沒有想到,在昊天的世界裡,有人會如此平靜而堅定地提到這個問題。

    果不其然,君陌輕振右臂,寬直方正的鐵劍灑下一道血水。

    他握著鐵劍,看著葉紅魚,又像是看著她頭頂那片天空,說道:「我一直認為這兩句話不妥,因為天不容我,我也要活。」

    「如果這賊老天,真的不能容我活下去,那麼……我也不能它活。」

    他最後說道:「至少不能讓它活的太痛快。」

    ……

    ……

    長安城的雪街上。

    大師兄看著觀主說道:「老師曾經說過一句話,人心所向,天必從之。」

    「天若不從,天若不容,那你又如何?」

    觀主停下腳步,望向不停落著雪的天空,停頓片刻後,若有所思說道:「你們可以抬頭看看,蒼天可曾饒過誰?」

    一片安靜,沒有人說話,因為沒有人能夠回答觀主的問題。

    在絕對強大的實力面前,勇氣值得讚賞,卻沒有力量,在天穹冷漠的眼光裡,人類的意願,似乎從來都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瘦道人沉默,楚老太君沉默,受傷的沉默,死去的人無法再說話,即便是朝二掰的嘴唇翕動片刻,也沒有說出話來。

    最終,有一道聲音打破人間的沉默。

    這道聲音很沙啞,很乾澀,應該是很長時間沒有喝水,而體內的血水又流失太多的緣故,讓人聽著覺得有些刺耳。

    這道聲音顯得很疲憊,甚至有些虛弱,但卻透著股極堅定的意味,所謂刺耳不是類似銳物磨擦鏡面的聲音,更像是打破鏡面的聲音。

    那道聲音說的是:「那便滅了它。」

    ……

    ……

    觀主望向人群後方,看到了寧缺滿是血污的臉。

    然後他看到了寧缺的眼睛。

    他們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對視。

    寧缺看著他說道:「人心所向,天必從之,天若不從,那便滅了他,我想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觀主看著他眼睛裡流露出來的堅定與信心。緩緩挑眉。

    ……

    ……

    天下溪神指,讓寧缺身受重傷,信心遭受極大的挫敗,但那時,他的精神世界依然堅定,而後來,他卻漸漸開始變得有些恍惚。

    他看著那兩名少年一邊哭喊著。一邊去做人間最難以想像的一次嘗試,於是他決定站起,他真的站了起來。

    但他只能依靠著朴刀支撐自已虛弱的身體。

    然後無數的普通人從他的身邊跑過。然後奔向死亡的黑色海洋。

    他看到很多人在自已的眼前死去。

    他覺得這是不對的。

    這些普通人的選擇,完全違背了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與他的規則相牴觸。雖然他在戰場上曾經見過很多類似的畫面,但今天看到的畫面,依然帶給他難以承受的精神衝擊很震撼。

    因為以往的他,總是把自已放在局外。

    今日的他,在這條街上,便在局內。

    他的身體和靈魂,隨著那些鮮血的噴灑,隨著那些身體的倒下,那些靈魂的離散,終於緩緩降落在這個世界上。

    以前他願意為長安城死去。那是因為責任和情感,對書院對夫子對師傅顏瑟對陛下的責任和情感,他堅持認為不是因為熱血。

    他認為自已的血是冷的,當身體裡的血液開始變熱,甚至沸騰之後。他開始惘然,精神狀態變得有些恍惚。

    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一種力量。

    他曾經見過那種力量,並且不止一次。

    但沒有一次比此時此刻在雪街上所感受到的更真切。

    便在這時,一道蒼老的聲音,開始在他的耳中響起,在他的心裡響起。

    他不知道那是朝二掰在說話。

    那道蒼老的聲音。在唐國各地迴響,他的意識彷彿也隨之而飄到這片大好河山裡,在各處,看到了各種各樣的人。

    那些人在戰鬥,在行軍,在拚命,在赴死,在堅持,或者只是等待,但那種等待也充滿了一種令人感慨的韌度。

    他看到了很多人,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接下來又有很多畫面,在他的眼前快速掠過。

    他看到了柴房裡染血的柴刀、河北郡龜裂的田地,像鬼一樣的饑民,看到了莽莽的岷山,看到了老獵戶,看到了渭城的土,長安城夜裡的華燈,看到了荒原裡那片湖,看到了爛柯寺裡那座滿是青苔的墓。

    他看到了很多人,也許談不上了不起,但那些都是人。

    他彷彿回到爛柯寺石尊像前入定,彷彿還在魔宗山門的白骨山間與蓮生做著最後的談話,他彷彿看到那年夏天入符道時看到的原始部落裡的那名符師。

    最早的人類在荒野間與野獸搏鬥,開始穿獸皮,吃肉,住洞窟,然後開始耕地,飼養家畜,吃更多的肉。人類繼續吃肉,並且想了很多煮肉的方法,確保肉很香,可以吃更多的肉,因為吃肉可以讓人變強。

    他看到人類修築房屋,有了村莊與道路,最後看到了一座雄城,矗立在平原之上,似乎要把天空給捅穿——那是長安城。

    他行走在長安城裡,看到了前些天曾經看過的包子鋪,那些青石板,想起那日曾經感悟到的那道氣息,那道只屬於人間的力量。

    這種力量可以改天換地。

    這種力量可以戰勝時間。

    這種力量最普通也最不普通,最耀眼也最不起眼,是包子鋪的熱霧或城牆裡一塊青磚,但也是智慧的傳承和不屈的反抗。

    寧缺忽然間覺得非常感動。

    這種力量是如此的偉大。

    他卻距離對方如此的近,能夠擁有如此真實的感受。

    他感覺到自已的渺小,卻不像面對昊天時,會因為自已的渺小而憤怒,只會因為自已的渺小而心生敬畏嚮往。

    因為再渺小的他,也是這道力量裡的一部分。

    這道力量再偉大,也來自於無數個渺小的他。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98
發表於 2013-3-13 19:19: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八章 千萬人

    這種力量就是人間之力。

    寧缺不是第一次感知到它的存在。在荒原上夫子伸手自萬里之外的南方劍閣召來古劍斬金龍殺神將,用的就是這種力量,在雁鳴湖對岸的民宅間,他感受到的也是這種力量。

    他的不解在於,這種力量怎樣才能為己所用。

    他曾經向夫子求教過這個問題。夫子說我就是人間,我的力量就是人間之力——這個解答很簡單,對他沒有任何意義。

    他看著夜穹裡的那輪明月,想起老師,看著崖畔那棵青松,想起小師叔,看著血水氾濫的爛柯寺前坪,想起蓮生。

    他想起在泗水畔與老師最後那段對話——原來蓮生才是對的。

    小師叔驕傲而自由,他要以強者的姿態,代表人間想要把天捅穿,夫子則認為自已就是人間,他要帶領人間向昊天發起挑戰。

    然而人間是人的居所,人間的力量來自於居住在裡面的每一個人,這種力量不能被代表,也不需要被帶領,必須所有人在一起,才能真正發揮出這種力量。

    夫子興唐建書院,其實已經走在一個正確的道路上,但夫子依然想的是通過教化和引導,從而帶領所有人來做這件事情。

    因為執念的緣故,蓮生所達到的境界,距離夫子和小師叔還有一段距離,但同樣是因為執念的緣故,他想事情想的更加極端。

    在夜雨中,看著妻子的孤墳,他想要掘開那座墳,卻最終放棄,飄然遠離,從那一刻起,蓮生便已經瘋了。

    其後無論是自毀魔宗。還是血洗爛柯,都是在他發瘋。

    他要毀滅這個世界,在他看來生存與死亡沒有任何意義,包括他自已。

    他這一生都在追求以魔遮天,以道順天,最終以佛法抵達彼岸,跳出三界之外,不在眾生之中。從而在嶄新的世界裡抹去舊世界那層太上無情的天道。尋回一些他想穿越時光尋回的東西。

    換句話說,他想要破除這個世界最根本的規則,他要毀掉昊天,而他選擇的方法,是讓整個人間隨他一起瘋癲,甚至毀滅。

    這種方法很血腥很殘酷。但卻正確。

    如果昊天知道曾經有這樣一個人,只是因為想要復活墓中的妻子,便想出了這樣一個瘋狂的念頭。大概也會顫抖起來吧?

    ……

    ……

    寧缺小時候帶著桑桑在世間流浪,談不上有太多耐心,所以當桑桑稍微能做些事情的時候。他就不停地教她一句話。

    「自已的事情自已做。」

    那麼人間的事情也應該人來做,大家一起來做。

    寧缺睜開眼睛,發現自已還站在風雪長街之上。

    他不知道是已經醒來,還是說依然在夢中。

    他看著街上那些咬牙不肯發出慘呼的傷者,看著那些普通人的屍首。看著那兩名身受重傷卻倔強堅狠的少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長安城不是城,是人,是生活在城裡的每個人。

    人間的力量,來自生活在這裡的每一個人。

    數人,數十人,數百人,數千人,數萬人,千萬人。

    每個人的意願與渴望,都是一種力量。

    千萬人的渴望,在一起便是人間的力量。

    這種力量威力無窮,可以改變天地的容顏,可以對抗時間的流逝。

    這種力量在蓮生處,便是滔天的血浪。

    這種力量在小師叔處,便是劍留下的痕跡。

    這種力量在夫子處,便是破天的渴望。

    但那都還不是這種力量的全部。

    蓮生得不到這種力量的認同,或者說他沒有機會來調動這種力量。

    小師叔千萬人吾往矣,豪邁無雙,所以孤單。

    夫子堪為萬世師,卻忘了墨卷總是需要學生自已來寫的。

    顏瑟大師用一生的時間,在苦苦尋覓那個字。

    那個字便代表著人間的力量。

    但正如觀主曾經說過的那樣,那個字太過沉重。

    千萬人的意願如何能不沉重。

    而且千萬人的意願如何能夠一樣?

    所以沒有人能夠寫出那個字。

    即便是夫子也寫不出來。

    ……

    ……

    此時的寧缺,終於清楚地看到了那個字。

    他看到了朱雀大街上的很多人。

    成千上萬的普通人,為了同一個目的,走到了一起來。

    他們用血肉,築起一座新的城牆。

    眾志,在此時,真的成城。

    此間的千萬人,他們的意願與渴望是那樣的強烈一致。

    此間是人間的一部分。

    對長安城來說,這是最絕望憤怒的時刻。

    卻是寫出那個字最好的時刻。

    ……

    ……

    寧缺現在需要思考的問題是,那個字該怎麼寫?看到那個字,不代表能夠寫出那個字。就像當年他初登舊書樓,看著滿書架的珍貴典籍,看著那些明明見過無數遍的字,不要說寫,連記都無法記住。

    他想起泛舟海上的那三月時光,想起老師的那些談話。

    夫子說昊天並不是這個世界本身,而是這個世界最根本的規則集合。

    夫子說當規則掌控世界時,世界是穩定而乏味的,只有出現新的力量,打破舊的規則,這個世界才能重新擁有活力,並且有趣。

    夫子說人是這個世界的最偉大的產物,因為人有智慧,並且能夠傳承,人有對抗甚至打破這個世界根本規則的本能意願。

    那種意願是那般的頑固而強大,可以稱之為渴望。

    所以人間與昊天必然走向對立,直至分出勝負。

    在這個世界過往的歷史裡,昊天獲得了無數次勝利,人間迎來了無數次漫長的黑夜,那些傳承的智慧凋落在寒冷的永夜裡。

    但人間總會再次復甦,再次發起挑戰。

    ……

    ……

    現在是白天。天自然是白的。

    從空中落下的雪花也是白的。

    風雪中的朱雀大街一片潔白。

    街上積著的血,漸漸變得烏黑。

    倒在血泊裡的唐人,都穿著深色的衣裳。

    散落在街面上的磚頭,鐵鍋,還有夜壺,都是污穢而黑的。

    既然昊天選擇了白色,人間便選擇了黑色。

    這個世界在寧缺的眼裡,變得黑白分明。

    光明與黑暗。聖潔與腌臢。

    黑白的世界。在他的眼中變成極簡的畫面。

    變成了兩條絕對平行的直線,冷漠地遙望,絕不願意接近。

    兩條線縮短,便有了長度。

    這是寧缺很眼熟的圖案,是他學會的第一道神符:二字元。

    緊接著,其中一根直線忽然偏轉。刺進了另一根線條。

    這便是他昨夜在湖畔悟的第二道神符:乂字元。

    當兩根直線相觸,兩個世界便相通,卻不能相融。開始發生劇烈的衝突。

    一股凜冽的切割意,彷彿要把整個空間切開。

    與顏瑟大師的井字元不同,井字元有自已的規則。有自已平靜的區域,乂字元則是向著四周漫無邊際的蔓延,就像野草般狠狠地生長。

    乂字元很強大,切割之餘,兩個世界又能相通。自有一種生生不息之意,代表著人間與昊天的平衡。

    但這不是寧缺想要的,也不是如今的長安城需要的。

    看著雪街上的那道乂字元,他彷彿看到了無數野草,又像是看到了兩根枯柴,更像是看到一把柴刀插在肥沃的原野上。

    兩根柴無法搭的牢固,有一根木柴緩緩垮塌。

    有一把手握著刀柄,想要把那把柴刀從原野間抽出來。

    野草裡忽然出現了一塊帶著青苔的石頭。

    那是魔宗山門前大明湖底的石頭。

    小師叔破塊壘陣時,在每塊石頭上斬出兩道劍痕。

    兩道劍痕,一個字。

    ……

    ……

    寧缺真正的醒了過來。

    對於這種情況,他並不陌生,在魔宗山門裡看著小師叔留下的劍痕,在爛柯寺裡對著石尊者像時,他都有過類似的經驗。

    今日在雪街上他沉思很短,獲得的卻是極多,即便有些現在不能為他所用,但只要他能活下去,必將成為他修行路上最寶貴的財富。

    他知道有一些事情已經發生。

    然後他聽到了朝二掰那句幹你奶奶。

    接著他聽到觀主問大師兄:蒼天可曾饒過誰?

    他曾經聽過這句話。

    在魔宗山門裡,蓮生曾經問過他同樣的話。

    當時他的回答是:人定勝天,何須天來饒。

    但今日他不想這樣回答。

    他和觀主之間隔著數百名老弱婦孺。

    對他來說,這些老弱婦孺便是千萬人。

    穿過這千萬人,他看著觀主的眼睛,說道:「天若不從,滅了便是。」

    和當年回答蓮生相比,今日他的答案顯得更加平靜肯定。

    不是因為他有信心戰勝觀主,也不是他想表現自已的狂妄,而是因為他真的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所以平靜。

    因為人心所向為自由,天必然不從,那便只有滅天。

    無論會勝利,還是會失敗,這件事情總是要做的。

    因為所以,這就是書院的道理。

    說完這句話,他握住刀柄,準備把朴刀從地面上抽出來。

    隨著這個動作,他腹內那顆緩緩旋轉的液體猛地炸開,噴灑的到處都是,浩然氣象野草般狂肆地生長,搖展著腰肢。

    長安城感應到了雪街上的變化。

    無數的天地元氣,隨著風雪落下,通過陣眼杵,灌進他的身軀。

    他的氣息隨之驟變,開始向著知命境的巔峰不斷攀爬。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99
發表於 2013-3-13 19:25: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千萬刀

整座長安城的天地元氣,磅礡浩蕩,根本無法計算數量,此時通過陣眼杵,順著寧缺的左手,不停灌進他的身體裡。
 
天地元氣沒有實體,沒有質量,比最清的水還要清,比最輕的空氣還要輕,但此時進入他體龘內的數量實在太多,自然帶來難以承受的負荷。
 
如果是普通人,哪怕是知命巔峰的修道者,在如此短的時間裡,接納瞭如此多數量的天地元氣,也只有被瞬間崩死這一個下場。
 
但寧缺修行的是浩然氣,身體強逾鋼鐵,世間除了道佛魔三宗兼修的觀主,還有本身是魔宗宗主的三師姐餘簾,再沒有誰比他更強。
 
他的身體就像是精鋼打鑄的容器,並且是打造元十三箭的那種異種精鋼,承受著不斷湧入的天地元氣,然後將這些元氣壓縮到難以想像的程度。
 
此時的他就像大海深處的海貝,身體和靈魂承受著無比恐怖的壓力,卻不知何時才能凝縮出璀璨奪目的珍珠。
 
這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他的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除了睫毛不停眨動,衣服上的殘雪不停融化。
 
他只是看著觀主。
 
他身上的傷口再次崩開,汩汩向外流著血,那些血水就像是紅色的玉石一般晶瑩,遇著街上的寒風便散化開來,變成極細的微粒。
 
那些微粒離開衣服表面,游離在他身周的空氣中,像極了火焰又像極了霧,他看上去就像燃燒的火人,又像是極寒冷的冰人。
 
他繼續抽刀。
 
鋒利的刀鋒從朱雀大街的青石縫中緩緩上升,帶出黑色的泥屑,眼看著便要離開雪面長安城裡隨之發生了很多事情。
 
清晨,長安城落雪如幕,觀主揮袖玻塊壘,飄然入城,連敗書院大師兄和三師姐,然後有很多道神符出現在他的眼前,告訴他此路不通。
 
從那一刻開始,直到在朱雀大道的風雪中看見觀主,寧缺在長安城裡走了很多地方斬了與桑桑相關的很多過往,抹掉了昊天在在驚神陣裡留下的很多痕跡。
 
雖然最終他沒有完全修復驚神陣,但他留下了足夠多道神符那些神符由兩道刀痕組成,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義字。
 
這些神符讓觀主有些狼狽,讓觀主無法直入皇宮毀掉驚神陣的陣眼,讓觀主必須走進朱雀大道的風雪中,必須選擇先殺死寧缺。
 
寧缺被七道天下溪神指重傷他沒有再繼續寫義字符,因為已經沒有意義,但他寫下的那數百道義字符並沒有就此消散,而是在驚神陣的支持下,繼續飄拖在長安城的大街小巷裡,漸漸隱入風雪中。
 
隨著他拔刀的動作數百道義字符重新現出痕跡。
 
在街頭,在巷尾。
 
在井上,在衙前。
 
在牆後,在園裡。
 
在柳下,在梅邊。數百道義字符重現長安城!
 
不可思議的是,這些神符芳然還在發生變化。
 
準確的說,這些義字符在發生變形。
 
這些義字符由兩道刀痕組成便是兩道筆劃。
 
一撇一捺。
 
隨著寧缺拔刀那一撇緩緩向右升起,彷彿要飄離那一捺。
 
這一撇就像是一枝羽箭,無形的弓弦在向後拉,離弓身越來越遠同時也積蓄著越來越強的力量。
 
又像是一把刀,正在離開地面,將要展露鋒芒。
 
拔刀是一個很簡單的動作,寧缺這輩子不知道重複過多少次他做的很熟練,所以在很短的時間內便完成了。
 
長安城街頭巷尾的變化也是發生在極短暫之間。
 
情勢陡變,最先感覺到寧缺和長安城變化的,不是觀主,也不是大師兄,更不是雪街上的人們,而是眾人頭頂的那片天空。
 
巷口井底的水早已結冰,忽然間多出了兩道刀痕,被雪覆蓋的鐘上出現了兩道刀痕,雁鳴湖上也出現了兩道刀痕。
 
井水重新開始蕩漾,鐘聲開始蕩漾,雁鳴湖畔的柳枝也開始在寒風裡蕩漾,潭拓寺裡的松樹上厚雪簌簌落下,一隻肥碩的松鼠把過冬的糧食坐在屁股下,不停地搓著前肢,不明白先前自已為什麼被凍僵了。
那道籠罩湖山塔寺的寂滅氣息,隨著數百道義字符的重現與變形,瞬間消失不見,即便是飄落的風雪也驟然停止,冰封的長安活了過來。
 
那道不知來自何處的氣息,隨著寧缺的動作,繼續向四周擴散,同時也向天穹衝去,狂野地衝散厚重的雪雲,湛藍的天空重新出現。
 
夫子離開人間,觀主便是天下第一。
 
天空最先感覺到這種變化,他第二個感覺到。
 
他感覺到了危險。
 
他的眼眸忽然變淡,比灰色更淡,直至淡到透明,彷彿水晶,裡面有無數的光影在高速掠動,就像是有很多故事正在幕布上發生。
 
他看到了一些片段, 一些令他無法相信的片段。
 
在長安城裡,觀主無法看清楚未來的事情,正如他從來沒有看清楚過此後的書院會變成怎樣,但他曾經看到過一些他堅信不疑的畫面。但那些畫面改變了。就在寧缺抽出刀的那一刻。
 
雪停,風息。
 
朱雀大道很是安靜。
 
觀主看著寧缺,眼眸回復正常,卻留下了一抹訝異。
 
他信的是道,對於殺戮這種事情,無愛亦無憎。
 
今日觀主殺人無數,自有他的道理,他的需要。
 
他先前要殺寧缺,也是基於需要。
 
但他此時要殺寧缺,卻是基於一種莫名的警惕。
 
這份警惕是那般的強烈,甚至讓他的道心有些微搖。
 
他要殺死寧缺,這種渴望甚至快要變成本能。
 
但他感知到,自已與寧缺之間的空氣裡,隱藏著一些什麼。
 
他不能晉入無距,便不能在最短的時間裡殺死寧缺。
 
那麼他至少不能讓寧缺舉起那把刀。
 
觀主看著寧缺說道:「凡信和……」
 
寧缺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時候要說話。
 
青峽前的書院弟子,聽到這三個字,則一定能夠聯想起,天諭大神官頌讀的那段西陵教典,那種與懸空寺講經首座言出法隨齊名的道門神術。
 
寧缺沒有死。
 
因為觀主只來得及說出這三個孛。
 
因為大師兄同時說了三個字:「子不語。」
 
說完這三個字,他臉色驟白,棉襖上溢出的血越來越多。
 
便是阻了這麼一瞬,寧缺終於拔出了刀。
 
刀鋒完全地離開了雪面。
 
看著他手中的刀,觀主退了一步。
 
退便是走。
 
千年來,只有他殺入長安城。
 
眼看著便能毀掉驚神陣,毀滅唐國和書院,成就不世之功業。
 
只要能夠殺死寧缺,便能做到這一切。
 
對於觀主來說,這是很簡單的事情,自然是極大的誘惑。
 
但他卻要離開。
 
沒有絲毫猶豫,沒有任何不捨。
 
只有真正道心通明,不染塵埃的人,才能如此。
 
街上無風亦無雪。
 
觀主不能前進,便向後退去,右腳退落地面,腳底便有風雪生。
 
風雪中出現了一道無形的門。
 
只有無距境界才能看到的門。
 
觀主的右腳踏進了那扇門,弄衣頓時變得透明起來。
 
下一刻,他便要踏入虛空之中。
 
長安城裡的天地元氣,已被寧缺所亂,卻依然無法阻止他離開。
 
寧缺不準備讓他離開。
 
因為他已經拔出了刀。
 
刀鋒離開雪面,發出一聲很輕微的聲響,就像是蘸著油的毛筆抹過被篝火烤至滾燙的肉塊,又像是蘸著墨的毛筆滑過雪白的紙面。
 
長安城的街頭巷尾,柳下梅邊,同時發出數百聲輕響。
 
像是琴聲,像是弓弦振動的聲音,最像刀鋒出鞘的聲音。
 
那是撇與捺磨擦的聲音。
 
那是數百道義字符所發出的聲音。
 
緊接著,是夾多道刀鋒出鞘的聲音響起。
 
這一次則是真實的聲音。
 
東城豬肉舖牆上掛著的十餘把殺豬刀,已經在皮革製成的刀鞘裡寂寞了整整一天一夜時間,忽然間那些殺豬刀破鞘而出。
 
距離朱雀大道不遠,某家宅院裡的案板裡插著把尖刀,刀上染著新鮮的血,不遠處還有一鍋盹肉冒著些微的蒸汽,忽然間那把菜刀從菜板裡跳了出來。
 
兩名少年躺在朱雀大道旁的血泊裡,身受重傷,無力地靠著被雪水打濕的牆,雖然沒有死卻已經無法再拿著身旁的刀和叉。忽然間,那兩把柴刀和菜刀從雪堆裡蹦了出來,落在了他們的手邊。
 
寧缺拔刀。
 
長安城裡所有的刀都拔了出來。數百把,數千把,數萬把刀開始展露鋒芒。
 
雁鳴湖畔的冬柳在飄。
 
潭拓寺裡的寒松躬著身。
 
磨刀石上積著著的雪飄了起來。數百道神符裡的其中一根線條,很輕微地動了動。
 
長街上殘雪迷離,無數道凌厲的氣息,陡現其間。
 
無形的門被瞬間斬成碎片。
 
觀主身上的青衣出現無數道細微的裂口。
 
他以天魔境擬成的強大肉身上,同樣出現了很多道裂口。
 
觀主開始流血,開始流很多血。
 
寧缺舉刀,說道:「我想殺你。」
 
說話間,有絕對凝結的天地元氣從他的唇間噴出,變成半尺長的白霧,霧中有極小的雷電閃爍,還有他極為強烈的渴望。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800
發表於 2013-3-14 19:25:4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章 在青天上寫字

寧缺沒有說我要殺死你,說的是我想殺殺你,顯得非常小意,但這種謹慎與平靜,卻代表了他真的很想做成這件事。
 
因為這是長安城裡所有人的渴望,他想要完成這種渴望,所以他很認真地說出那句話,同時發出自已的召喚或者說請求。
 
彷彿聽到了他的召喚,長街南方忽然響起一聲極為清亮的鳴嘯。
 
朱雀大道上風孕已消,積雪猶在。
 
當年在春雨裡曾經讓寧缺和桑桑喋若寒蟬的朱雀繪像,此時便被埋在深雪之中,彷彿已經凍僵了般,沒有任何生氣。
 
朱雀繪像是驚神陣的殺符,擁有某種難以想像的靈性,當它自行運轉時,都能擁有近乎知命巔峰強者最強一擊的威力。
 
千年之前,它被夫子親手雕刻在朱雀大道的南方,鎮守著​​這座偉大的都城,無數妖邪陰祟,在漆黑的深夜裡被它悄然焚成灰燼。
 
觀主進入長安城,朱雀繪像有所感應,將要顯形戰鬥之時,卻被觀主一腳踩在了它的翅膀上,只是簡單的一腳,它便不敢動彈。
 
因為朱雀感知到了境興之間的差距,它感到了恐懼,所以它畏懼地低下曾經高傲的頭,把自已埋在了寒雪之中,無顏見人。
 
直到此時,一道聲音忽然傳進了它的靈魂最深處,那道聲音說他想殺殺觀主,所以他需要它的幫助。
 
朱雀知道這聲音來自何人,但它想不出來,在夫子離開人間之後,有誰能夠殺死像觀主這樣的人,所以它依然怯懦。
 
但那道聲音不停地在它的靈魂最深處迴盪,磨擦如激盪的岩漿燒灼它極為煩躁,直至它的血液都燃燒了起來。
 
前一刻的怯懦,變成了此時的羞愧,一種叫做勇氣的東西重新回到了朱雀的體龘內,積雪被風吹散,露出它的眼睛。
 
街面上生起一道磅礡的氣息。
 
朱雀繪像的雙翼掙破冰雪與青石,顯形於空中。
 
只聞得一聲極清亮的鳴嘯,朱雀的身體盡數離開街面,騰空而起!
 
朱雀千年未鳴。
 
今日一鳴能驚神否?
 
朱雀展開十餘丈的羽翼,破空而飛,瞬間來到長安南門。
 
城牆高聳入雲,青磚蒼老。
 
朱雀便飛翔在這片城牆之間。
 
它揮動殷紅的雙翼,彷彿拖著兩道火焰,緊緊依著城牆,高速飛翔只用了極短的時間,便來到北方。
 
朱雀飛到了皇宮之上。
 
皇后娘娘牽著小皇帝的手,看著天空微微躬身。
 
皇城角樓裡,餘簾挑了挑眉。
 
朱雀飛越皇宮,降低高度,順著朱雀大道向南方撲去。
 
這條世間最筆直寬闊的道路,是它的道路。
 
朱雀在這條道路上,飛的無比迅疾,十餘丈的火紅羽翼,彷彿要把長安城給點著,所觸之處,殘雪驟然化為青煙。
 
雪街上根本沒有人能夠反應過來。
 
他們只聽得一聲清鳴緊接著便看到一片火影來到。
 
人們來不及思考,即便是觀主也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待他看清楚飛臨長街的是朱雀,不由露出嘲弄的神情。
 
觀主很少露出普通人的情緒,唯有對這只傳說中的朱雀他卻從來無法壓抑自已的嘲弄和輕蔑,即便是他自已都想不明白原因。
 
大概是因為,這隻朱雀是夫子留在人間唯一的東西。
 
朱雀飛臨雪街,雙翼招展熾熱的火焰把空氣都燒的僻啪作響。
 
整個世界彷彿都變成了火紅的顏色。
 
就當唐人們滿懷期望,看到朱雀撲殺觀主就在觀主準備伸手把朱雀的​​火翼撕下來時,朱雀卻再次發出一聲清鳴。
 
一道火光閃過。
 
朱雀悄然無聲斂去聲威,化作一道火焰,落在了寧缺手中的刀上。
 
一聲輕微的灼燒聲,就像是烙鐵在某處印下。
 
寧缺的刀上多了些焦黑的灼痕,還有一個非常鮮明的圖案。

那隻是一隻渾體通紅的火鳥。
 
寧缺的鐵刀是曾經陪伴過他很多年的三把刀合而為一,就像元十三箭一樣,是書院集體智慧的結晶,擁有難以想像的強度和重量。
 
只有如此強的刀,才能承受他身體裡強大的力量。但隨著修為境界的提高,這把刀與當年的三把刀,還有如今的元十三箭以及用之不竭的符紙相比,對他的作用顯得併不是那麼大,甚至有時候反而成為他的弱項。
 
寧缺很擅長戰鬥,很清楚手中的武器與自身實力無法平衡,是多麼麻煩的一件事情,但他始終沒有放棄這把刀。因為冥冥中,他總覺得這把刀應該就是屬於自已的,並且必將在某一天展露真正的鋒芒。
 
在此刀出爐時,他甚至拒絕了四師兄和六師兄建議他像以前那樣,像世間絕大多數修行強者那樣在刀上刻上用以增加威力的符文。
 
因為他覺得自已那時候寫的符還不夠強大,用在鐵刀上等於是毀了這把刀,哪怕如今他已經能夠寫出神符,他依然覺得不夠。
 
沒有什麼理由,沒有什麼原因,他就是覺得有資格刻在這把刀上的,必然是一道非同一般的符文。
 
於是這把鐵刀便一直黯淡著,上面始終沒有刻上任何符線,厚重的刀身顯得那般樸實無華,只是任由無數鮮血不停地浸洗。
 
直到今日,長安城南一聲清鳴,朱雀破空而至,化為一道火落在了刀上,然後黝黑的刀身上,多了一道鮮紅的圖案。
 
寧缺這才明白,原來自已一直等的就是它。他這才明白,夫子離開人間前,讓朱雀與自已相見的原因。
 
能夠與這把鐵刀相配的,確實必須是一道不凡的符。
 
這道符,就是朱雀。就是驚神陣裡的殺符。
 
刀已經從雪中拔出。
 
寧缺舉刀雪粉驟散。
 
黝黑刀身上的朱雀神符,驟然間明亮。
 
一道鮮紅的火焰,從刀鋒處噴射而出,直刺天穹。
 
此時風雪早消,青天展露在人間無數雙眼睛之前。鐵刀噴出的那道鮮紅的火焰,竟有十餘里長,隨著寧缺舉刀的動作,在碧藍如瓷的青天上,由東北向西南拖動。
 
火焰拖動碧藍的天穹上竟被燒出了一道痕跡,就像是有人拿了根像山峰般的巨筆,在天空上重重寫下一筆。
 
這一筆便橫跨了半個天空,不知幾萬里。
 
寧缺落刀,刀鋒噴出的火焰隨之下移,開始寫第二道筆劃。
 
皇城角樓裡。
 
餘簾靜靜看著天空,看著那道在天地之間移動的火焰。
 
然後她看了一眼自已手裡的那把刀。
 
這是一把巨大的血色彎刀甚至有她嬌小的身軀兩個長,兩個寬。
 
這把血色彎刀,正是魔宗的聖物,在荒人南遷之後,便一直由唐小棠保管。
 
餘簾身為魔宗宗主,拿到這把刀是很自然的事情。
 
觀主在雪街上前行時她來到皇宮,為的便是這把刀。如果只從外觀上來看,她手裡這把血色巨刀,絕對要比寧缺現在手裡的那把刀更加恐怖,給人更強硬的震懾感但她知道和寧缺手中的刀相比,自已的血刀差了些東西。
 
寧缺的刀能夠在天空上寫字。
 
「你終於寫出那個字了。」
 
餘簾看著碧藍天空上那個漸漸成形的字,忽然深吸了一口氣。
 
皇城四周的積雪隨著她的呼吸從地面上飄了起來。
 
護城河裡的冰面,喀喀作響,碎成無數塊。
 
無數的空氣,在她的呼吸之間灌進她嬌小的身軀。她的胸脯微微起伏。她的眼睛漸漸明亮。
 
雪街上所有人都在看著天。
 
長安城裡所有人都在看天。
 
人們看著那道火焰形成的巨筆,在湛藍的青天上寫字。
 
大師兄也在看天。
 
沒有雪落下,他的眼睛卻有些微濕。他看著天空默默說道:「老師,小師弟終於把那個字寫出來了。」
 
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
 
雪街上沒有任何變化。呼吸之間就連落在積雪上的枯葉都沒有顫動一絲。他的眼睛漸漸明亮。他身上的棉襖繼續滲血。木瓢碎在蔥嶺之前。木棍被他握在手中。
 
那卷舊書不知被他放在何處。
 
棉襖上的腰帶,再不用系那麼多東西那麼多憂思。
 
於是開始飄拂起來,畫出道道殘影。
 
寧缺看著觀主,落刀。
 
因為他手中的刀,必然要落在觀主的身上。
 
所以他要砍的準一些。他的眼神與觀主的眼神,在街中相遇。他沒有在觀主的眼中看到別的任何情緒,只看到了平靜。
 
空中飄著的雪屑,也變得平靜起來。
 
雪堆擠壓所發出的極微小的聲音開始變得低沉。
 
時間流逝的速度,開始變慢。
 
然後他的識海裡響起觀主的聲音。
 
「你的筆劃寫錯了。」
 
寧缺並不擔心。
 
因為除了佛祖之外,沒有誰能夠真正地操控時間規則。
 
觀主也不能,他縱使用大神通讓時間變慢,但他也在變慢的時間之中,這也就意味著,無論鐵刀落的再慢,總有到達的那一刻。他對觀主說道:「筆劃寫錯了,不代表字也是錯的。」
 
觀主的聲音消失了片刻,然後再次響起。他的聲音很感慨,情緒很複雜。
 
「好字。」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11-17 05:58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