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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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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22 19:19: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一章 斷弩斷刀斷念想

    寧缺扶著拐杖,看著華山嶽,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拐上,因為姿式的緣故,顯得他看的非常認真,彷彿要把華山嶽眉間的那抹躁意看透。

    華山嶽的眉心有些隱隱作痛,他覺得寧缺的目光就好像兩把鋒利的小刀,所以他牽著小蠻的手向旁邊側了一步。

    他讓開了露台外的夜色,又把坐在案後的李漁遮在了身後。

    他先前說過,夜色裡有三十具神侯弩,這並不是撒謊,隨著他的側身,安靜的府園裡,驟然響起極淒厲的破空之聲。

    雪花乍破,數十道弩箭從院牆旁的樹間閃電般射出,直指露台上的寧缺。

    園內落下的雪花很稀,此時卻彷彿驟然間密集起來,並且上面被附著了一道很詭異的力量,形成無數道鋒利的線條。

    弩箭鋒利的箭簇,穿過雪花之後,便像被利刃砍掉的頭顱一般,折斷墮落,緊接著弩箭的箭枝也段段破裂,在空中就散開。

    數十道弩箭,根本沒有辦法踰越露外的風雪,變成無數段殘片,隨風雪而散,然後緩緩落下,和樹頭落下的枯枝沒有任何區別。

    弩箭的碎片落在薄雪上,發出啪啪的亂響,露台內外的人們,早已被這幕畫面震驚,直到聽到聲音,才醒過神來。

    鋥鋥兩聲,數名唐軍厲喝聲中,自腰間抽出佩刀,向寧缺的頭頂斬去。

    寧缺倚在拐上,看都沒有看這幾把刀。只是依然靜靜看著華山嶽。

    華山嶽覺得自已眉心的刺痛越發嚴重,身心俱寒。

    數名唐軍抽刀斬落,未至寧缺身前,堅硬的刀身便隨著一聲清脆的鳴響,斷成了兩截,接下來斷裂的是他們握著刀柄的手。

    兩道非常清晰的刀痕,出現在他們的胸腹之上。鮮血緩緩從那兩道刀痕裡滲出來,逐漸蔓延,傷口也漸漸向兩邊分開。變得越來越恐怖。

    寧缺沒有抽刀,便在這些唐軍的身上斬了兩刀,刀傷只在身前。刀意卻浸透至後背,唐軍身後的披風隨風而斷,落在地上。

    半截披風落在地上時捲起,露出鮮紅的那一面,看上去就像是片片血泊,那數名唐軍雙膝跪倒在血泊之中,再也無法站起。

    華山嶽眼瞳微縮,神情卻還算鎮靜,看著寧缺問道:「這就是那個字?」

    寧缺倚著枴杖看著他,依然一言不發。然後他緩緩站直身體。右手鬆開枴杖下方的那根橫木,似乎準備抽刀,又或者準備寫字。

    先前的兩幕畫面,已經說明了雙方之間難以想像的實力差距,看到寧缺的動作。所有人都知道,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便在這時,朝小樹的手落在了寧缺的肩上。

    寧缺想聽解釋。

    朝小樹看著那些唐軍問道:「你們剛從前線回來?」

    露台上很是安靜,沒有人回答他的這個問題,因為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寧缺知道,朝小樹這個問題是說給自已聽的。他看著這些唐軍臉上的風霜,沉默片刻後,右手重新握住枴杖,把身體倚了上去。

    他看著華山嶽說道:「再怎麼想,都是癡心妄想。」

    華山嶽看著身旁那幾名倒在血泊裡的下屬,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收回一直捂著小蠻眼睛的右手,望向寧缺說道:「想,有時候或者會比較可笑,但你可以殺了我,也沒有辦法阻止我想這件事情。」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臉上的神情很複雜,有些遺憾,有些自嘲,有些不甘,為了救李漁離開長安城,他做了很縝密的安排,然而誰能想到,在這個下著微雪的夜裡,冷清了好些日子的公主府,居然迎來了寧缺和朝小樹這樣兩個客人。

    ……

    ……

    冷清了很長時間的公主府,今夜重新變的熱鬧起來,侍衛處和長安府派來了很多人手,府前街上被火把照的一片通明,街道兩頭圍了很多民眾,看著那邊的動靜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基本上沒有什麼好聽的話。

    戰局緊張,大唐子弟還在前線浴血奮戰,結果那些達官貴人還要在長安城裡鬧出這麼多事情,沒有誰會對失敗者投予任何同情。

    華山嶽和五十餘名來自固山郡的唐軍,被繳械上枷帶出公主府,等待他們的是軍部的大牢,至於最終要付出什麼代價,現在還沒有人知道。

    事後看來,這場營救確實顯得太過癡心妄想,被評價為喪心病狂也沒有什麼問題,但事實上,華山嶽不愧為唐軍將領青壯派領袖,他並不像此次計劃所展現出來的這般無能,事先擬定的計劃堪稱完美。

    初回長安便以雷霆之勢動手,各個環節都有準備,只要他能夠帶著李漁走出公主府,那麼無論是巡城司還有侍衛處,都不可能阻止他們離開長安,而如果真讓他帶著李漁回到固山郡,誰知道此後的大唐會變成什麼槆太極拳?

    只可惜他的運氣實在是差的有些厲害,誰都沒有想到,朝小樹要去見李漁,更想不到的是,寧缺也隨他一起到了公主府。

    府外街上的熱鬧與議論,並沒有影響到府裡深處的幽靜。

    寧缺對朝小樹說道:「你現在還想和她談嗎?」

    朝小樹沉默片刻後說道:「看到了,那就不用談了。」

    「那你等我一會兒。」

    寧缺說道:「我忽然有些事情想和她談一下。」

    ……

    ……

    露台幽靜,湖面積雪漸厚,更添幾分淒冷,小蠻被僕婦帶去睡覺,只是今夜見著如此血腥的殺人畫面,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睡著。

    寧缺放下枴杖,有些困難地坐到案邊,伸手拿起李漁身前那盞冷茶,喝了兩口潤了下嗓子,然後說道:「其實我真的不想再罵你白癡了。」

    李漁看著那盞殘茶,說道:「罵的有些膩了?」

    寧缺說道:「安安靜靜呆在這個園子裡,雖然景緻有些單調,但總比死了好,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為什麼卻偏要不死心?」

    「我說過,被幽死和被殺人,我寧肯選擇後者,而且華山嶽不顧身家性命也來救我,我還能做些什麼?難道向你告密?」

    李漁看著他微微嘲弄說道:「在御書房裡那個夜晚,你曾經對我說過,你的冷酷我會慢慢看到,接著你便在殿上殺了琿圓,現在是不是該你接著展示冷酷?如果你要殺我最好直接一些,不要用我白癡來當藉口。」

    寧缺說道:「我想罵你白癡,不是因為今夜這件事情,而是因為今夜發生了這件事情後,你似乎依然很自信不會被我殺死。」

    李漁說道:「如果你真想殺我,這時候就不會留下來和我說這些話。」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殺你是很簡單的事情,不殺你確實是比較麻煩的事情,但這種麻煩不是你所以為的那種麻煩。」

    李漁微微蹙眉,卻沒有說話。

    寧缺看著她清麗的容顏,彷彿看到多年前篝火堆旁,抱著小蠻聽自已講童話故事的那個婢女,說道:「看來這些天你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李漁依然沉默不語。

    寧缺說道:「這世間沒有什麼奇貨可居,無論是小蠻的身世,還是你在草原上的影響力,都不會影響我和皇后娘娘做決定。」

    李漁盯著他的眼睛,收在袖中的雙手微微顫抖。她能夠想到寧缺看明白自已的想法和依靠,卻沒有想到,寧缺在知道這一切後,還顯得如此冷淡。

    如今舉世伐唐,除了西陵神殿,真正能夠威脅到大唐的,便是自北方南侵的金帳王庭騎兵,大唐如果想要徹底解決來自北方的威脅,小蠻的身世還有她在金帳裡的影響力,便顯得非常重要。

    正是因為這些原因,她算準了書院和朝廷一定會留著自已。

    「其實你想的不算錯,但書院和朝廷不見得這樣做,尤其是當我發現你想要把這些當作籌碼的時候。」

    寧缺看著她說道:「死了李屠夫,我一樣可以吃豬,夫子走了,書院依然強大無敵,對於金帳王庭擁有的萬里荒原,我早有計劃安排,如果有你幫助,自然更好,如果沒有你,我一樣會獲得最終的勝利。」

    李漁看著他挑眉說道:「哪怕要多死很多人?」

    寧缺說道:「只要死的不是唐人。」

    李漁想到了某種可能性,神情微變,顯得有些落寞說道:「看來大唐確實不需要我和小蠻了,難道說開戰之前,你就已經做了安排?」

    寧缺沒有想到她通過隻言片語,便猜到了自已對金帳王庭所做的計劃,說道:「看來在這些方面,你確實不是白癡。」

    李漁自嘲說道:「那說明在別的方面我依然是白癡。」

    寧缺說道:「不錯。」

    ……

    ……

    軍馬撤走,公主府前的街上漸漸回覆安靜,街面上被踩成污水的積雪,卻一時半會兒無法回覆到整潔柔白的模樣。

    寧缺和朝小樹走在街上,靴底踩著雪水,發出啪啪的聲音。

    「殺還是不殺,這個問題你最終還是要解決。」朝小樹說道:「畢竟是陛下最疼愛的女兒,如果能夠不殺,最好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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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二章 想生想死想殺人

    安靜的街巷裡迴蕩著靴底踩雪水的聲音,顯得很單調,就像是有人用手掌拍打皇宮裡那口舊鐘,發不出來嗡沉的低鳴,令人肉痛。寧缺腋下的枴杖隨著腳步,有節奏地落在雪地上,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聽到朝小樹說的話,他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說道:「書院不干政,殺不殺她最終還是由皇后娘娘說了辦。」

    如果書院不幹朝政,大唐只怕在數月之前便已經亡國,書院不幹朝政,自然早已變成一句空話,那麼第二句自然也是空話。

    朝小樹說道:「華山嶽殺不殺?」

    寧缺說道:「我想殺。」

    朝小樹說道:「華家乃是河北望族,和清河郡諸姓不同,對大唐向來忠心,在軍中朝中頗有根基,尤其是固山郡五大營,向來由他們打理,此番在北疆和東疆,華家一直在拚命,事實上現在還在拚命。」

    寧缺說道:「你給我講這些事情,就是要告訴我華山嶽不好殺?」

    朝小樹說道:「你也清楚這一點,不然先前就算我阻止你,你也一樣會動手。」

    寧缺說道:「我是在想,如果要殺華山嶽,是不是應該把華家滿門抄斬。」

    「雖說這個答案有些冷狠,但並沒有出乎我的意料。」

    朝小樹說道:「只是朝野間那麼多人你是殺不光的,你不可能把所有支持李漁的大臣都滿門抄斬,因為那樣大唐便等於自取滅亡。然而戰事一旦平息。這些人肯定會擔心皇后或者書院會對他們進行清洗,所以矛盾會一直持續下去,就算今夜沒有華山嶽這件事,以後也會出類似的事情。」

    寧缺說道:「我會尋找到一個合適的方法進行處理。」

    二人不再繼續討論這件事情,畢竟那些事情或者說處理方法裡,透著難以抹去的陰森意味,和今夜的白雪淨街。這些天的熱血,並不是太和諧。

    朝小樹不喜歡,寧缺也不願意在這種時刻說這些。二人沉默前行,沒有用多長時間,便來到了東城的春風亭橫二街。

    走進朝宅。寧缺見過朝老太爺,然後便被上官揚羽拉到了側院。他看著這位府尹大人如當年一般猥瑣的容顏,微微挑眉說道:「那邊反應怎麼快?」

    上官揚羽撫著山羊鬍,看似鎮定,實際上手顫抖地險些把本就不多的鬍鬚拔下來,說道:「好不容易才安靜兩天,這事處理不好,會惹出大麻煩。」

    「怎麼處理才是好?」寧缺看著他問道。

    上官揚羽被他看的很是心慌,說道:「您說好那就是真好」

    寧缺笑了笑,說道:「誰找到你的頭上?」

    上官揚羽說道:「這種事情。無論是大學士還是尚書大人們都不敢出面,還能有誰?大理寺卿這時候就在我家等著。」

    通過府尹大人的解說,寧缺才知道,這位大理寺卿是華家的姻親,他想了想後問道:「皇后娘娘是什麼意思?」

    上官揚羽說道:「娘娘請十三先生全權處理。」

    然後他看了看四周。確認沒有人窺視,低聲說道:「華家老少這時候正在宮門前跪著,看情形只怕要跑到明天清晨去。」

    「這時候跪著又有什麼意義?」寧缺說道。

    他明白了朝廷的意思,華山嶽的行為明顯沒有得到家族的同意,而在這種時刻,所有人都想保持平靜和團結。

    有資格處置此事。平息風波的地方,只能是書院。

    換句話來說,就是他。

    寧缺想起在北大營伏襲皇后車隊的那些鎮北軍官兵,說道:「把那些涉案的血披風都送到徐遲大將軍麾下,就說是我送過去的,照前例辦理,以十首級贖罪,你回府告訴那位大理寺卿,如果戰事稍歇,讓華家準備好交兵權。」

    「明白。」

    上官揚羽被皇后娘娘扔出來做中間人,卻也不願意把公主殿下那派的大人們得罪的太慘,聽著寧缺的意見終於鬆了口氣,問道:「那華山嶽?」

    寧缺說道:「一樣扔過去。」

    上官揚羽終於完全放心,他最擔心的便是寧缺堅持要殺死華山嶽,要知道就連皇后娘娘都覺得,華山嶽不能這時候死。

    上官揚羽出了朝宅,寧缺一個人站在偏院裡,手掌輕輕撫摩著枴杖有些粗糙的表面,想著今夜這件事情,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

    臘梅叢後響起咳嗽起,朝老太爺走了出來。

    寧缺準備上前去扶。

    朝老太爺揮揮手,說道:「你現在就是個死瘸子,還想著扶我?」

    寧缺笑了笑,忽然問道:「二掰,您對這件事情怎麼看?」

    朝老太爺說道:「朝堂大事,怎麼來問我這個老頭兒?」

    寧缺說道:「便是觀主,也要向您發問,更何況是我。」

    朝老太爺說道:「說來聽聽。」

    寧缺說道:「我總覺得這麼處理,有些不對勁。」

    朝老太爺說道:「因為你在退。」

    寧缺若有所思道:「不錯,我已經不習慣在世事面前後退。」

    朝老太爺看著他說道:「若要問天道,便不應理世事。」

    寧缺問道:「世事總來擾你又如何?」

    朝老太爺說道:「觀主在你面前時,你是怎麼做的?」

    ……

    ……

    朝宅花廳裡擱著很多火盆,溫暖如春。

    魚龍幫弟子前些天死傷慘重,幫中的氣氛自然有些黯淡,今日朝小樹和劉五歸來,諸人在朝宅相聚,也沒有飲太多酒。

    寧缺和齊四說完了雁鳴湖畔宅院整修的事情,向桌對面看了一眼。

    陳六正在喝熱茶,他不喜歡喝酒,因為他認為酒水對思考無益。

    寧缺說湯喝的有些多,出了花廳去解手。

    不多時,陳六也出來了。

    「你們和軍方熟,和鎮北軍那邊關係怎麼樣?」

    寧缺看著陳六問道。

    明黃的燈光透過窗紙,落在陳六身上,留下大片陰影,看不清楚臉。

    春風亭一夜後,魚龍幫和軍方的關係非常緊密,陳六知道在這方面不可能隱瞞什麼,輕聲說道:「能說上話。」

    寧缺說道:「告訴那邊,我要華山嶽死。」

    陳六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點了點頭。

    他點頭的動作很小,如果不是寧缺盯著在看,根本都看不清楚。

    二人先後回到花廳。

    朝小樹看了二人一眼,說道:「快吃吧,肉都快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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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天上人間

    吃了羊雜湯,接著宵夜,酒卻喝的不多,寧缺走出朝宅,被寒風微拂,便沒了酒意,又覺著有些不盡性,或者說煩悶。

    馬車去了禮賓館,他讓車伕離開,自已扶著拐杖,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園中,透過雪窗,看到莫山山正在提筆寫字。

    燭火如當年,女子的眉眼還是那般秀麗,他在窗外靜靜站了很長時間,然後才叩門而入,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寧缺此時想飲酒,想和莫山山飲酒,進得閨捨才發現此時已是深夜,不知如何開口,便說道:「天貓女那丫頭現在怎麼樣?」

    「說了門親事……」莫山山準備給他斟茶,看著他的神情,忍不住微微一笑,說道:「我這時候有些想飲酒,你陪不陪?」

    幾碟小菜,兩碗青菜粥,一壺大河國老酒,二人對飲。

    莫山山問道:「你的眉間有鬱結。」

    寧缺放下酒杯,揉了揉眉心,說道:「這麼明顯?」

    莫山山微笑說道:「若非如此,你怎麼會如此夜來找我?」

    寧缺沉默片刻,把今夜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至於最後交待陳七的那些陰穢事,自然沒有提,感慨說道:「五年前送李漁回長安,在北山道口第一次看見華山嶽,當時我就不喜歡這個人,現在依然不喜歡,但我怎麼也想不到,他居然捨了命也要救李漁,情之一物,著實令人猜不透。」

    「情之一物……」

    莫山山輕轉酒杯,靜靜看著寧缺說道:「本就是極難明白的事。」

    寧缺被她看的有些亂,伸筷子去夾油炸小尾魚,魚卻從筷子裡滑了下來。

    他把筷子擱到桌上,轉而言道:「我有些鬱結的原因,還在於世間之事。想那日雪街之上,無數人死去,但死的清爽,今夜這事,絕大多數人都能活著,卻活的令我極不舒暢,朝二掰對我說,要問天道便莫理世事。若世事來擾你我。便像砍觀主那般一刀砍落,只是說的簡單,做起來何其困難。」

    莫山山把鬢畔的細發理至耳後,說道:「修道途中,每個人都會被這些選擇所困擾,我也曾經有過相同的困擾。只是後來發現,我是一個很貪心的人,天道要問。世事我要理,情之一物,我也要琢磨。」

    她抬起頭來。看著寧缺說道:「那年在瓦山,我曾經想問歧山大師一句話,最終卻沒有問出口,當其時,我以為自已已經想明白了。然而回大河後,坐在墨池畔看水面倒影,看青天裡流雲,卻發現所謂想明白依然只是逃避,我始終有些不甘,這便是貪心,因為紅牆白雪你曾說過喜歡,我依然喜歡。」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我也是喜歡的。」

    然後他望向雪窗外的那些竹子,想起那個漫長的夜,自已在雪湖畔呵天罵地,說道:「那天她跑掉,但跑的不遠,所以我能抓回來,這一次她跑到天上去了,跑的太遠,回不來了,所以我沒有任何辦法。」

    這段話前後似乎沒有什麼關係,但莫山山聽懂了,疏長的睫毛微微眨著,白皙的臉上沒有任何黯然情傷,只是平靜。

    「我喜歡你,你喜歡我,這就很好。」

    她看著寧缺說道:「至於其餘的貪心,以前或者有可能,現在大概沒可能,我也不會因此而感到傷心,因為這大概便是天意。」

    她斟了杯酒,緩緩推到寧缺身前。

    然後她望向雪窗外的夜穹,微笑說道:「誰讓她就是天。」

    寧缺看著她那令人心顫的美麗容顏,飲盡杯中酒,以為敬。

    ……

    ……

    長安城越來越寒冷,冬天變得越來越冷酷,日子緩慢而不可阻擋地前行,悄無聲息間,天啟十八年便走到了盡頭。

    小皇帝還沒有正式登基,大唐朝事盡掌於皇后之手,改年號的事情,大概還要等一段時間,戰爭並沒有完全停止,唐國依然承受著極大的壓力,不知有多少人死去,但新年總是要過的,並且還要過的更熱鬧。

    寧缺的新年是在書院裡過的,後山的師兄師姐們傷的傷、殘的殘,養病的養病,年夜飯便落在莫山山和唐小棠的身上,再加上小書僮在旁協助,雖然直到月亮爬上山巔,飯菜才做好,總算是有口熱乎飯菜吃。

    這一夜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對著夜穹裡那輪明月敬了好幾輪,如果夫子這時候有空閒喝下弟子們敬的酒,只怕會醉的一塌糊塗。

    很平靜很溫馨,彷彿一切如昨,但事實上眾人都覺得,現在的書院後山少了些什麼,而且缺少的那些很重要,也許是最喜歡當美食品鑒家的老師,也許是前些年一直在負責做飯的桑桑。

    新舊兩年相交之時,世間的局勢也發生了很多重大的變化,因為天氣嚴寒的緣故,金帳王庭的騎兵終止了瘋狂的進攻勢頭,與唐軍暫時進入了休戰狀態。金帳王庭以七城寨的開平為大營,唐軍則是堅守在向晚原一帶,寸步不退。

    月輪國的國主以及大軍的主帥等重要人物,都死在大師兄手中,大軍主力在蔥嶺前被大唐西軍殲滅,西軍趁勢突破蔥嶺,直襲朝陽城,意欲滅其國本,一路連破十七城,到了朝陽城北才接到長安十萬火急發來的飛信。

    舒成將軍看過這封由朝廷和書院聯署的書信後,思考了一段時間,然後不顧麾下眾將領的震驚不解和反對,強行命令大軍回撤。

    大唐西軍撤離朝陽城之時,煙塵衝天,月輪國人完全無法相信自已的眼睛,待他們確定唐軍不再攻城之後,整個朝陽城變成了一片歡迎的海洋,無數的月輪國人痛哭流涕,然後開始潑灑清水以為慶賀。

    在此後的撤軍途中,大唐西軍甚至受到了月輪國國民的夾道歡送,不時有月輪國士紳百姓或是僧侶,給大軍送來糧草清水還有染紅的雞蛋,最開始堅決反對撤軍的西軍將領們,在看到這一幕幕畫面後,終於確認這個常年溫暖的國度實在是不能以常理論,征服他們確實沒有什麼意思。

    真正最令人震驚的變化,發生在青峽處,號稱數十萬之眾的西陵神殿聯軍,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竟開始收兵南撤,不再試圖打通青峽,也沒有繞道北伐的意圖,而是撤回了清河郡,沉默地等待著什麼。

    大唐鎮南軍千里奔援青峽,一路丟棄了無數輜重,甚至大部分士兵連盔甲皮甲都扔進了深山裡,疲憊不堪、完全靠意志力在苦撐,因為西陵神殿聯軍的南撤,他們終於迎來了珍貴的喘息機會,只是幸福降臨的如此突然,無論是鎮南軍的將領們還是長安城,都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最強大的神殿聯軍,在這場舉世伐唐之戰裡,等於什麼事情都沒有做,或者更準確來說,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便這樣退了回去,這究竟是為什麼?

    唐人想不明白,南晉人更想不明白,尤其是因為喪子始終沉浸在極端悲痛中的南晉皇帝陛下,更是不可能想明白,所以他非常憤怒。

    然後他便氣死了。

    新年之後,南晉皇帝的死訊傳遍天下。

    按照南晉朝廷的官方說法,這位偉大的南晉皇帝是因為操勞國事過甚,連續批閱奏章,三天兩夜未眠,突發疾病而亡。

    大唐天樞處在南方則查到了一些別的說法,雖然最終能夠確定的只是一些片段,卻足夠長安城裡的人們推斷出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南晉皇帝死前的那天,因為西陵神殿聯軍南撤而雷霆大怒,把南晉軍方的將領召進宮裡一頓亂罵,甚至就連已經死了的白海昕主帥都沒有放過,然後這位陛下依然沒法高興起來,命令劍閣派人進宮交待為什麼青峽一戰打成了這副模樣。

    劍聖柳白正在養傷,而且以他的地位,自然不會去皇宮做什麼交待,劍閣隨意派了名弟子進宮,那名弟子叫柳亦青。

    然後……就沒有什麼然後了。

    ……

    ……

    南晉皇帝的死,在史書上大概只是簡單的一句記錄,和歷史上無數座皇宮裡的陰森血污相比,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但在有心人的眼中,這位皇帝陛下的死亡卻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因為這代表著人間權力結構的根本性改變。

    修行者並沒有足夠的力量,能夠影響世俗的皇權,這場舉世伐唐戰爭裡的很多細節,早已證明了這一點,無論是燕國的修行者,還是唐軍裡的陣師劍師,或者是金帳王庭裡的祭司,在千騎衝鋒和滿天箭雨之前,和普通人沒有太大差別。

    同樣是這場戰爭,卻證明了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知命巔峰的真正強者,一旦發威足以改變河山的顏色,比如青峽之戰裡出手的那三人。

    肅穆的南晉皇宮,在一個瞎子的劍前,都顯得那般孱弱、不堪一擊,這與劍閣的強大有關,事實上卻說明了一個事實。

    夫子離開人間,去了天上。從那一天開始,人間便不再是當年的人間,這便是所謂天上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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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世內事外

    像柳白君陌葉蘇這樣強大的修行者一直存在,千年前的世界,本就是修行強者的世界,無論王族還是普通人,都只是在縫隙裡苟延殘喘的可憐人。

    只不過千年有聖人出,隨著夫子建唐,西陵神殿做出相應的改變,這種局面便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有書院和西陵神殿這兩座大山,再強大的修行者,都必須服從於世俗的規矩——除非他們能夠越過五境——然而越過五境,他們會發現自已的頭頂,原來始終籠罩著一片青天,讓己不得出。

    如今夫子登天,蒼天也似乎無心再理人間,西陵神殿在戰爭中損耗極大,兩座大山和一片青天的震懾力,都在減弱。

    在這種情況下,強大的修行者自然可以呼吸更多新鮮的空氣,更何況像劍聖柳白這種只要願意、隨時可以跨過五境門檻的人。於是南晉皇帝悄然死去,便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因為他根本沒有看明白世界的變化。

    越強的人擁有越多的自由,一旦他們有能力把這種自由凌駕在人間之上,人間必然陷入混亂之中,如同大唐出現之前的那些蠻荒歲月。

    現在就看像柳白這樣的神殿客卿,對昊天道門是否還保有足夠的尊敬,同時看書院裡的人們,能否像夫子那樣替人間百姓撐開一把傘。

    如果只從眼下看來,西陵神殿在這場戰爭中受到的削弱最多,但昊天道門統馭世間無數年,底蘊之深厚難以想像,誰都不知道在哪座山的簡陋道觀裡,是不是還藏著知命境的隱者。

    除了七枚大師重傷,佛宗的實力基本上沒有受到太大影響,無論是佛宗行走七念還是懸空寺的僧兵。都沒有加入到這場戰爭中來,只是因為佛宗本身的理念所限,他們應該不會做出太主動的事情。

    除了道佛兩宗,世間諸勢力最強的還要數金帳王庭,除卻那些狼群一般的騎兵,王庭的國師和那十餘位大祭司,便足以震懾絕大多數修行者。

    南晉劍閣已經開始展露鋒芒,相信各地的門閥世家低調多年的供奉。也敢在這風雨飄搖之時出來見天日了。被三大不可知之地控制無數年的世俗世界,必將變得紛亂起來,誰也看清楚最終會走到哪一步。

    如果想要看清楚人間的將來,所有修行門派都必須盯著長安城南的書院,無論書院現在如何沉默,但那裡畢竟是書院。

    ……

    ……

    「今後是修行強者的世界。除非夫子回到人間。或者西陵神殿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實力,不然至少會亂上一段時間。」

    寧缺隔著青簾,看著車廂裡說道:「你現在應該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那些大臣也應該認識到這一點,然後學會接受現實。」

    來到新的一年的長安城,局勢也有些紛亂複雜。當西陵神殿聯軍和金帳王庭騎兵施加給大唐的強大的外部壓力暫時消失之後,原先看似鐵板一塊的大唐朝野內部,有些隱藏著的問題漸漸浮出水面。

    尤其是前些天,華山嶽的死亡從前線傳來後,整個長安城都震動了。

    華山嶽是世家子弟。數年前便成為固山郡三州鎮軍主管,在軍中權勢頗重,地位極高,很被看好成為將來的大唐王將。

    在大唐軍中,馬革裹屍從來都不是只屬於普通士兵的悲傷,將軍死於沙場是很常見的事情,比華山嶽級別更高的將領,死於敵人流矢的事情,在大唐千年的歷史上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按道理來說,華山嶽戰死的消息,肯定會引起朝野間的悲痛與遺憾,卻不至於引發如此劇烈的震動。

    但事實並非如此。因為華山嶽身為三州鎮軍主管,不需要身先士卒,至少不需要在戰事漸平的時期,還要帶著下屬衝殺於凶險的戰場之上。最關鍵的是,所有人都知道,華山嶽是因為什麼原因才被書院送到了鎮北軍中。

    於是華山嶽的死訊,在很短的時間內,便點燃了公主一派官員的怒火。前日朝會結束之後,白髮蒼蒼的禮部尚書對著宮牆淚流滿面,厲聲喝道:「即便有罪,豈能不審而死?娘娘,你可對得起陛下?」

    禮部尚書乃是公主派的大人物。像他這樣的人,在朝中還有很多,更何況華家本就是大唐世家,不知有多少親近的門生故舊。

    如果皇后和書院選擇在這時候,對朝野間的勢力進行清洗,必然會傷透人心,但如果不傷人心,人心卻難免亂起來。

    皇后娘娘是魔宗聖女這件事情,直到如今依然無法被大唐朝野很多人接受,最危險的是,如果人心之亂和道門對大唐皇室的指責聯繫到了一起,必然會給大唐帶來極大的麻煩。西陵神殿方面,現在還沒有進行這方面的輿論攻勢,但誰都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平靜。

    紅袖招前停著很多輛馬車,樓內卻非常安靜,聽不到絲竹之聲,聽不到曲聲,聽不到一曲舞罷,喝采鼓掌之聲。

    大廳裡擺著十餘張桌案,案後坐著的人,都是公主一派的重要人物,這些人或面有怒色,或面帶思忖之色,或沉穩不語。

    無論心裡是何等情緒,但他們看著正前方那張桌案的眼光都很冷漠。

    那張桌案擺在正前方,和這十餘張桌案隔著一段距離,寧缺坐在案後,靜靜看著面前這十餘位神情各異的大臣。

    他是書院十三先生,整個唐國無人敢有絲毫不敬,但此時卻沒有人理他,所以他顯得很孤單。

    寧缺很適應這種孤單,無論是在岷山還是在荒原,他過慣了這種日子。

    他舉起酒壺,把自已面前的酒杯斟滿,看著身前這十餘位大臣,說道:「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你們不甘心,或者說不服氣,或者對皇后娘娘有所懷疑,或者認為我做了些很不妥當的事。」

    大臣們微微挑眉,心想難道你真地敢自承其事?

    寧缺舉起酒杯說道:「但我不會對你們解釋,因為我不需要解釋,唐律在上,規矩總是要守的,等什麼時候我大唐軍隊能夠南出青峽,收復清河,或是深入荒原,把金帳一把火燒了,到時候我們再來說今日這些事。」

    一位大臣說道:「那十三先生今日讓我們來又是何意?」

    寧缺說道:「我要你們閉嘴。」

    那位大臣怒意難遏,斥道:「你憑什麼讓我們閉嘴?」

    寧缺說道:「沒有證據,到處傳流言,是為誣陷,而且在這種時刻,做這種事情,跡同叛國,你們應該知道輕重,如果不閉嘴,那你們想做什麼?」

    「我們要見公主殿下。」

    「不行。」寧缺說道:「殿下是待罪之身,沒有人能見,如果你們堅持要見,那明日便開審公主殿下篡改先皇遺詔一案。」

    「那便開審吧。」

    沉默的禮部尚書終於開口說話,聲音有些疲憊,也有些黯然,說道:「至少我不能眼看著殿下像華將軍一樣悄悄地死去。」

    寧缺看著手中的酒杯,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那便見吧。」

    隨著這句話,他身後的珠簾輕動,發出清脆悅耳的鳴響,穿著宮裙的李漁,在兩名侍女的陪伴下,緩步走進廳中。

    樓內頓時響起一陣碗碟撞擊之聲,十餘名大臣紛紛站起,看著李漁面露震驚激動之色,半晌後才醒過神來,紛紛行禮相見。

    這是事變以來,李漁第一次離開公主府,也是朝中這些人第一次看到她,此時看著殿下雖然有些清減,但精神不錯,諸大臣的心情終於安定了些。

    李漁看著這些大臣,想著已經到了如今境況,這些人依然對自已不離不棄,心中難免感動,拜謝道:「多謝諸君。」

    大臣們齊聲道:「不敢。」

    寧缺端著酒杯,看著酒杯,彷彿事外之人。

    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那些大臣們,說道:「如果這樣你們還不能冷靜下來,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公主殿下絕對不會像華山嶽那樣悄悄死去,我會讓她死在你們面前,讓世間所有人都看到她死亡時的畫面。」

    大臣們還沉浸在得見殿下的興奮中,忽然聽著寧缺說的這段話,頓時覺得彷彿被冰刀刺了個對穿,寒意直透內腑。

    坐在角落裡的一名青年將領大怒喝道:「誰敢動殿下!」

    寧缺把杯中的酒飲盡,起身離開大廳,向樓上走去。

    他沒有回答這名青年將領的話,廳內諸大臣也沒有誰回答這名青年將領的話,樓內安靜無比,只能聽到人們有些急促的呼吸聲。

    因為憤怒,也是因為緊張,還有恐懼。

    他們此時終於想起來,寧缺連皇帝都敢殺。

    ……

    ……

    紅袖招頂樓房間裡,桌上鋪著百花繡布,一隻青瓷碗裡盛著銀耳羹,瓷碗的碗底正壓在那朵艷麗的牡丹花上。

    寧缺把銀耳羹喝完,擦了擦嘴說道:「就喝了一杯酒,不需要醒。」

    簡大家說道:「問題是案上那些點心你也沒怎麼吃。」

    寧缺這才知道先前樓下的動靜,一直被她看在眼裡,說道:「最近這些天,實在是沒有心情吃東西。」

    簡大家說道:「我讓水珠兒去煮湯圓了,記得你喜歡吃這個。」

    「謝謝簡姨。」

    寧缺略一停頓,繼續說道:「今夜這件事情,書院是給簡姨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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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五章 與春雨一道來臨的女子

    簡大家說道:「這是給娘娘的面子。」

    寧缺說道:「事涉書院,皇后也要喊我一聲小師叔,我不用給她面子。」

    簡大家靜靜看著他,問道:「你真想殺了李漁?」

    寧缺想都沒想,說道:「讓她死是最好的選擇。」

    「為什麼?」簡大家問道。

    寧缺解釋道:「殺了李琿圓,再把李漁殺死,朝中的大臣們就算還有二心,他們能向誰效忠?他們就算再痛苦不甘,也必須服從娘娘的意思。這場戰爭在很多人看來,讓朝廷和書院不方便對這些人下狠手,但如果換個角度去想,殺死李漁後,戰爭的壓力和大義的名份,便會成為這些大臣們的壓力。」

    聽完他的這番話,簡大家嘆息說道:「我以前一直以為你和你小師叔很像,後來你學了他的浩然氣,便以為你們倆更像,現在才想明白你們終究是兩個人。」

    寧缺說道:「我這輩子都沒辦法趕上小師叔,但在有些事情上我相信自已能比他做的更好,比如現在大唐面臨的這些情況。」

    簡大家微澀一笑,說道:「所以他死了。」

    寧缺平靜說道:「我不怕死,但我要大唐和書院活下去。」

    簡大家看著他,眼神裡流露出憐惜的情緒,手撫胸口平靜陣後說道:「但你有沒有想過,親王雖然與夏天關係不錯,但她也姓李?」

    聽到這個名字,寧缺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將軍府裡化不開的稠血,說道:「在我的眼裡他已經死了,只是需要一個正確的時間。」

    簡大家說道:「你的冷靜會讓人們覺得恐懼。」

    寧缺不再討論這件事情,問道:「我還是很想知道,皇后娘娘為什麼反對我殺死李漁,她不應該是那種能被小情小意影響的人。」

    「我真的不知道夏天在想什麼。」

    簡大家望向窗外,此時天色已黑。一輪明月懸在城牆之上,她的臉上露出迷惘和的神情,問道:「夫子真的走了?」

    寧缺站起身來。走到窗畔看著那輪明月,說道:「誰知道呢?」

    稍作停頓,他繼續說道:「除了他和昊天。還能有誰知道呢?」

    ……

    ……

    過年之後,寧缺便一直留在長安城裡,不是因為來回書院不便,而是因為更重要的一些原因,以及準備等待西陵神殿使團的到來。

    時漸入春,神殿使團終於抵達了長安城,在唐人們複雜的目光注視下,使團的車隊駛過朱雀大街,進入禮賓館。

    前來談判的使團人員構成有些複雜,主使是西陵神殿天諭院院長。兩名副手分別是南晉的一位王爺還有燕國的丞相,說起來有些好笑但真的不好笑的是,南晉和燕國的皇位現在都還是空著的。

    戰爭暫時告一段落,兩路大軍依然在唐國南北,局勢緊張難褪。所以雙方的談判隨著使團的到來迅速開始,大唐朝廷裡的博學之士和西陵神殿使團的成員,坐在長桌兩側,開始象意料中的那樣揮舞唇槍與舌劍。

    談判自然需要談,據理力爭卻往往看的不是誰更佔著道理,而是看誰更有力氣。皇宮側殿裡雙方的談判只是一個方面,最重要或者說最關鍵的談判場所在長安城內的另一個地方,那裡有一片碧波蕩漾的湖。

    和觀主一戰前,寧缺執刀行走於街巷中,斬掉桑桑留下的痕跡,雁鳴湖的宅院也自然不能避開,好在破壞並不是太嚴重,沒有用多長時間便修好了,新年後的這段日子,他便一直住在這裡。

    雁鳴湖上的厚雪早就已經融化,冰層變成極薄的鏡面,然後紛紛碎裂,被風吹至湖岸堆成雪酥卷,露出了清澈的湖水。

    寧缺站在湖畔,伸手把尚未抽出青芽的寒柳枝撥開,看著水中那些隱約可見的細青莖,自然想起了那年夏天,他和桑桑划著船兒在湖上種荷花的畫面。

    湖上陰雲漸至,沒有春雷炸響,悄無聲息間便有雨點淅淅瀝瀝落下,這是長安城今年落的第一場春雨,自然帶了些料峭寒意。

    寧缺走回宅院,拿了毛巾擦拭身上的雨水,便在此時聽到了叩門聲。

    他走到院門前,聽著那邊響起的叩門聲,沉默片刻,把門打開。

    雨水不停地落著,把他的衣裳全部打濕,也打濕了門外那個女子。

    寧缺看著她,覺得彷彿又回到了那年夏天。

    她沒有穿青色的道衣,穿著血色的裁決神袍,黑色的髮絲沒有像那年一樣因為濕漉而顯得狼狽,因為她戴著華貴的神冕。

    但她還是那樣的美麗。

    寧缺的眼神很平靜,看到她身後的那兩個人,也依然平靜

    劍閣柳亦青,還有現在是南晉禮部官員的謝承運。

    柳亦青和謝承運對他行禮,也很平靜。

    柳亦青的眼睛是寧缺砍瞎的,謝承運和他相識於書院之中,只是隨著時間流逝,很多事情在此時已經沒有必要還記得。

    院門緩緩關閉,把隨行的那些人都關在了門外。

    葉紅魚隨寧缺走進宅院。

    ……

    ……

    寧缺和葉紅魚坐在梅園的雨廊下,看著自天落下的春雨發呆,南邊的院牆那頭,隱隱傳來雨水落入雁鳴湖裡的聲音。

    「現在想起來,住在這裡的那些日子,確實算是平靜。」

    葉紅魚伸手去接廊沿落下的雨水,說道:「只是世事多變,平靜終不可久。」

    寧缺看著雨水在她白玉般的掌心裡濺開,說道:「當了裁決大神官後,你說的話越來越不像是人說的話了。」

    葉紅魚收回手。看著他說道:「你這是在挑釁本座?」

    「本座你個頭。」寧缺把毛巾遞過去,說道:「在我面前還是說人話的好。」

    他和葉紅魚在荒原上相識,至今已經有很長時間,曾經相殺,不曾相愛,曾經同居,從未同心。從最開始的時候,他們就知道將來的某一日,他們會要殺死對方。並且他們已經做過多次嘗試。

    有意思的是,大概正因為非常清楚這一點,他們兩個人相處時。反而顯得特別平靜,彷彿有清風繚繞其間,令人神清氣爽。

    寧缺問道:「觀主和掌教都還活著,你說的話能算話?」

    葉紅魚說道:「既然我來長安城,說的話自然能算數,問題是書院向來不幹朝政,你對長安城裡的人有多大影響力?」

    寧缺說道:「魔宗宗主牌就在我身上,你知道皇后的身世,所以不用懷疑。」

    葉紅魚說道:「唐國付出的代價會很大,那個魔宗妖女也不可能把朝野裡反對的意見全部壓下來。那麼這份協議有什麼意義?」

    寧缺說道:「首先我不認為我們會在這份協議上吃太多虧,其次至於協議的效力和執行力,這是書院需要考慮的事情,不需要神殿關心。」

    葉紅魚說道:「如果沒有效力,談判就沒有意義。」

    寧缺說道:「談判本身就是意義之所在。」

    葉紅魚說道:「這句話乏味無趣。你如今變得如此死氣沉沉,滿身陳腐氣息,就是因為一個女人,實在是有些可笑。」

    寧缺神情不變,平靜說道:「昊天道門統馭世界,號稱強者無數。最終卻要你這樣一個女子來長安城冒險,難道不更可笑?」

    葉紅魚說道:「長安城對我來說何險之有?」

    寧缺說道:「我現在隨時可以殺死你。」

    葉紅魚說道:「在沼澤裡,如果不是那群野馬,你已經被我殺死了。」

    寧缺說道:「這裡不是荒原裡的爛泥場,這裡是長安城。」

    葉紅魚眼眸微冷,說道:「如何?」

    寧缺平靜說道:「我身在長安便無敵,即便是觀主也要被我一刀斬飛,我不認為你有任何機會勝過我。」

    葉紅魚說道:「但不要忘記,終究沒有人能夠勝過昊天。」

    寧缺很想說自已在極北寒域熱海邊的雪屋裡把昊天欺負的很慘,但他終究還是沒有說,因為這是他和桑桑夫妻間的事,和任何人都無關。

    「與天鬥,其樂無窮。」

    他想起老師的這句話,忽然間有了新的認識,忍不住笑了起來。

    葉紅魚說道:「如果夫子他老人家真的能夠勝過昊天,他就不會變成那輪明月,而是會變成新的昊天。」

    寧缺說道:「這種推測看似正確,其實完全錯誤,因為你們不明白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根本沒有興趣變成一片天穹,蓋在我們每個人的頭地,他更願意化身清光灑向人間,感受此間的悲歡離合。」

    春雨中的這場談話不是試探,是確定談判的基調,不是猜測對方的底線,而是要知道對方最終想要什麼,看雨水最終向何處流去。

    既然春雨有的落進雁鳴湖,有的滲進梅叢下的土壤,看來短時間內是沒有辦法彙集到一處,那麼便需要談一些更具體的事情。

    就在這時,寧缺舉起雙手,伸到她的鬢畔,似要撫她的臉頰。

    葉紅魚像是沒有看到他的手,沒有任何反應

    寧缺問道:「現在不覺得重了?」

    葉紅魚說道:「自然還是重,只不過沒有人幫著拿。」

    寧缺把神冕從她的頭上取下,說道:「趕緊再找個人吧。」

    葉紅魚微濕的黑髮散在神袍之上,更顯美麗。

    她看著寧缺說道:「到哪裡找像你這麼無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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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六章 談判可以不是戰鬥

    談判就是一場戰鬥,先提出條件便等於先出招。

    寧缺和葉紅魚很擅長戰鬥,他們清楚,先提出條件的人必然會在這場戰鬥中取得先手,所以都認為應該由自已先提出條件。

    「這裡是長安城,是我的主場。」寧缺說道。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說道:「現在你們唐國的局勢危險,金帳王庭的騎兵和我神殿聯軍,都還在你們的國土之上。」

    寧缺說道:「這種事情雖然有些麻煩,但並不是關鍵之所以在,觀主廢了,掌教也廢了,你哥聽說也廢了,我實在不明白你們的底氣在哪裡。」

    葉紅魚說道:「書院情況應該更糟糕,二先生斷了執劍的右臂,聽說大先生和二十三年蟬現在還坐在輪椅裡,至於你其餘那些同門,我在青峽前看著他們受的傷,我知道他們短時間內恢復不了。」

    寧缺看著她很認真地說道:「你忘了我。」

    葉紅魚看著他平靜說道:「問題在於,你不能離開長安,在這裡你或者無敵於世間,但離開長安城,道門有很多人可以殺死你。」

    是的,新年之後寧缺便再也沒有離開過長安城,因為只有在這裡,他才能通過陣眼杵借用驚神陣的力量。離開長安的他,雖然也是知命境的強者,但卻遠遠沒有強大到可以影響整個人間的程度。

    葉紅魚繼續說道:「道門千萬年,有如浩翰大海。雖然如今海浪之上稍顯黯淡,但如果你想看,我隨時能給你找出十個知命境。」

    如果她的言語沒有誇張,這句話確實足夠嚇死世界上絕大多數人,要知道某些小國,連一個知命境的修行者都找不出來。

    但這並不足以嚇倒寧缺,他說道:「就算將來真的有一天。知命滿地走,天啟多如狗,也沒有任何意義。如果他們敢來長安城,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到不了觀主的境界,那就是送死。」

    葉紅魚說道:「你會一生一世守在長安城裡?」

    寧缺聽著這話有些結婚誓詞的感覺,笑著說道:「如果真有那個必要,我也只好如此,好在長安城裡有酒有肉有美人,不至於太過無聊。」

    看似是在爭誰先提條件,實際上彼此把自己的籌碼都已經擺到了桌上,寧缺不等葉紅魚繼續開口,提議道:「或者划拳吧,這個公平簡單。」

    葉紅魚秀眉微蹙。

    寧缺說道:「你是道癡。號稱萬法皆通,難道不會划拳?要知道划拳亦是勝負之學,最講究精神氣魄與算法……」

    未等他說完,葉紅魚問道:「什麼拳?」

    寧缺說道:「淫蕩拳。」

    葉紅魚問道:「這是什麼拳?」

    寧缺說道:「你想學?我可以教你啊。」

    ……

    ……

    沒有任何意外,葉紅魚輸了。她雖然是萬法皆通的道癡,但在賭博這方面,絕對不可能是寧缺的對手。

    要知道寧缺自小賭到大,從渭城賭到長安,歷經艱辛甚至是死裡逃生才終於能夠修行後,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賭鋪贏錢。

    葉紅魚很憤怒。不僅僅因為她不喜歡輸,更主要是因為她終於聽明白了淫蕩拳裡的淫蕩是什麼意思,居然真的就是那個淫蕩二字。

    寧缺解釋道:「這是很有歷史傳承的一種文化,可不是想著要佔你便宜。」

    葉紅魚深吸微寒的空氣,春雨的濕意滋潤著她的肺,讓她終於控制住了情緒,心想世間果然再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無恥的人。

    「神殿聯軍撤出清河郡,清河郡我們必須收回。」

    寧缺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說道:「這件事情沒有任何討論的餘地。」

    葉紅魚神情不變,看不出在想什麼,問道:「諸姓?」

    寧缺說道:「自然都要殺光。」

    葉紅魚依然不置可否,說道:「繼續。」

    寧缺說道:「燕國把東北邊軍將士的遺骸恭敬送回,崇明太子來長安城請罪,於靈前跪拜一夜,我們便不再有更多的要求。」

    「再繼續。」

    「為了表達我大唐的誠意以及和平的姿態,我們願意退出月輪國,但蔥嶺要給我們,再就是大河國要獲得永久中立地位。」

    「還有嗎?」

    「沒有了。」

    「想不想聽一下神殿的條件?」

    「說實話,真不想聽,因為書院和朝廷都不可能答應。」

    「但你最終還是要聽的。」

    「已經中午了,先吃飯吧。」

    ……

    ……

    寧缺讓葉紅魚換掉裁決神袍,說來有些令人感慨的是,梅園裡至今還放著葉紅魚當年的換洗衣裳。

    二人走到雁鳴湖畔,順著西面那片蘆葦裡的木橋,走到了街上,把院門前的柳亦青謝承運眾人扔在了原地。

    在街上隨便買了幾個燒餅充飢,寧缺帶著她繼續向南城行去,路上看到很多扶著拐的百姓,還看到很多傷殘的士兵。

    傷殘士兵大多是從前線抬回來的,斷肢斷腿,看著很是悽慘,百姓則大多數是觀主進長安那日受的傷。

    「滿城儘是扶拐人。」

    葉紅魚說道:「唐國已經慘成這樣,書院何必還要硬撐?」

    寧缺說道:「同樣的畫面,可以做出不同的解讀,在你們神殿看來,這麼多扶拐的傷者,足以證明我們大唐已經快要撐不住,但在我看來,相反這證明了大唐依然很強,因為我們有能力把傷員從前線救回來,最關鍵的是,哪怕面對觀主這樣可怕的敵人,再普通的唐人也敢去和他拚殺。滿城儘是扶拐人?不,在我眼裡這些不是拐,這些都是刀,很鋒利的刀。」

    葉紅魚沒有再說什麼。

    來到南城石獅巷口,寧缺停下腳步。巷口處有兩株大樹,一株不知道是什麼樹,另一株也不知道是什麼樹。正在春風裡漸漸變綠。

    葉紅魚問道:「書癡走了?」

    寧缺說道:「她在書院裡跟著大師兄讀書。」

    葉紅魚說道:「若要問天道,豈能為情所困?」

    「前些天,我剛好思考過這個問題。」

    寧缺走到樹下。在光禿禿的樹枝間尋找著綠色的芽葉,卻發現很困難。

    「先前我們看到這兩株樹在春風裡變綠,但現在走到樹下。卻很難找到青芽。天道就像春意,只能遠觀,無法近看,而情之類的人間小物,則像是青芽。看到天意卻無法捕捉天意,正是因為你不肯把身體低到塵埃裡去,不肯把眼神放在這些光禿禿難看的樹皮間,天道就是小事。」

    他望向葉紅魚,微微皺眉說道:「我沒能看到青峽前二師兄與柳白戰,與葉蘇戰。但你看到了,難道你的想法依然沒有任何改變。」

    葉紅魚想起兄長離開前說的那些話,沉默不語。

    「每個人的道都不同,老師的道是逆天之道,你的道又是什麼?」

    寧缺看著她說道:「你這一生究竟在追求什麼?以前你想著要追上自已的兄長。成為道門裡的強者,讓你哥當觀主,可是當觀主又有什麼意思?還不是一樣流浪南海數十年,連知守觀都回不去,後來你要自已變成最強的,要超過你哥。那又有什麼意思?你我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會打架的兩個人,同等境界裡,沒有人是我們的對手,但你想過沒有,我不可能成為夫子,你也不可能變得像觀主那樣強大,那麼這麼修行下去,又有什麼意思?」

    葉紅魚說道:「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有意思。」

    寧缺說道:「老師說過,我們活著不是為了有意義,就是為了有意思。」

    葉紅魚說道:「我活著就是為更強。」

    寧缺問道:「我也曾經無比渴望變強,因為那時候我要帶著桑桑活下去,而且我想報仇,所以我有執念,但你自幼生活在知守觀,然後去桃山進天諭院,最後進裁決司直至今日,一生順暢,你心中的執念究竟從何而來?」

    葉紅魚平靜說道:「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有原因,變得強大可以理解為某種本能,就像是螞蟻看到兩片青葉,它也想拿那片大的,修道之人,我對權力或者利益這種事情不感興趣,但我始終喜歡站在山巔看風景時的感受。」

    寧缺想起當年,自已登山成功,在峰頂看到過的那片風景,其時星光如銀,崖間流雲盤桓,遠處隱現幾座山峰,美麗至極。

    「那種感受確實很不錯。」

    他同意葉紅魚的說法。

    葉紅魚說道:「你沒有殺李漁,難道不擔心內亂?」

    寧缺看著街上神情平靜的行人,說道:「你在長安城裡有看到亂的可能?神殿在長安城裡有很多探子,你應該清楚我隨時能殺她,我只是暫時不想殺。」

    「究竟是不想殺,還是捨不得殺?」

    葉紅魚說道:「你不殺她,自然是因為她和金帳王庭之間的關係,先前你一直沒有提到金帳王庭,看來你對北面早有安排。」

    寧缺說道:「沒有任何安排。」

    葉紅魚說道:「神殿對金帳王庭有書院想像不到的影響力。」

    寧缺說道:「不就是長生天?去年路過荒原時,就覺得有些怪異,事後讓人查了查,才知道原來這些年神殿一直在金帳王庭傳教,說起來真是有趣,昊天那小樣兒以為換個馬甲,就沒人認識了?」

    葉紅魚沒有想到他已經知曉了這件事情,說道:「對北面沒有任何安排,又拒絕神殿的好意,你們對金帳王庭到底是怎麼想的?」

    寧缺說道:「我對金帳王庭只有一個想法。」

    葉紅魚問道:「什麼想法?」

    寧缺說道:「把他們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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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有人來到長安城

    這句話本身以及話中隱藏著的那些沒有言明的意思,非常血腥殘酷,但寧缺的語氣卻很平靜尋常,理所當然。

    他的神情寧靜,甚至還帶著真摯的笑容,對於他來說,金帳王庭的事情確實沒有什麼好談的,除了被殺光,他不接受任何別的結果。

    即便是葉紅魚,在這一瞬間都感到了一股寒意。

    此時剛剛入春,有的樹上青芽微小到肉眼難以看見,有的樹上則已經生出了嫩嫩的小青葉,街上忽然一陣微寒風起,嫩莖折斷,有青葉飄落。

    青葉從空中來到地上,這場談話也終於落在了實處,葉紅魚提出了西陵神殿方面的要求,和先前寧缺在雁鳴湖畔提的那些條件針鋒相對,神殿要求確保清河郡的獨立地位,要求唐國付出大筆數量的戰爭賠款,並且皇族人員必須親赴桃山謝罪,金帳王庭則是索要向晚原週遭的大片牧場和賀蘭城,至於月輪燕晉齊宋諸國,自然也有他們的訴求,只是相對而言並不重要。

    寧缺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隆慶現在是怎麼情況?」

    「兩千精騎盡滅,他雖然僥倖活了下來,也是身受重傷,現在正在神殿療傷,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恢復。」葉紅魚對隆慶沒有任何好感,提到他時神情不變,只是有些不明白寧缺為什麼會忽然提起此人,說道:「他的境界修為雖然在你之上,但你應該不至於如此警惕才是。」

    寧缺說道:「詢問不代表警惕。」

    葉紅魚說道:「那為何要問他?」

    「幾年前在長安城裡。我曾經對他說過一句話。」寧缺說道:「我當時對他說,你長的真的很美,既然如此,你就不要想的太美。」

    葉紅魚平靜不語。

    寧缺看著她微笑說道:「誰都知道,道癡是世間最美麗的女子。」

    「所以我也不應該想的太美?」葉紅魚說道:「無論你在言語上如此強勢,再如何不甘,最終你依然不得不接受這些條件。」

    寧缺笑著說道:「我看不出來有任何答應你們的道理。」

    葉紅魚說道:「我也看不出來。但有人告訴我,你會答應的。」

    寧缺微微挑眉,問道:「誰?觀主?」

    葉紅魚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轉身離開青樹。

    寧缺沒有隨她離開,他看著地面上那片青嫩的樹葉,眉頭蹙的越來越緊。因為葉紅魚最後的那兩句話,讓他隱隱有些不安。

    ……

    ……

    西陵神殿使團和唐國的談判,在皇宮偏殿裡繼續進行,雙方在局勢判斷上的分歧太大,根本沒有辦法找到都能接受的方案。

    話不投機半句多,只適用於酒桌上的情景,並不適用於談判,所以雙方仍然繼續在談,寧缺和葉紅魚仍然在雁鳴湖畔的宅院裡看春雨,說著閒事閒話閒題。考較著彼此的耐心,想要確定彼此的底氣和底限。

    就在這段時間,崇明太子終於在成京城正式登基,成為燕國的新一任皇帝,非常順利地收服隆慶派系的實力。開始專心於內政事務。

    南晉也變得平靜起來,在劍閣的強力震懾下,尤其是在劍聖柳白這個名字的鋒芒之下,曾經蠢蠢欲動的皇族和軍方,都變得理智了很多。

    西陵神殿聯軍,並沒有完全撤回各自的國家。而是繼續停留在清河郡裡,由清河諸閥提供糧草後勤,對唐國保持著足夠力度的威懾力。

    大唐西軍撤至蔥嶺之後,無數年來第一次遭遇兵荒之災的月輪國,終於認清楚了自已的位置,低調的彷彿世間已經沒有了這麼一個國家,白塔寺的僧侶開始準備推選新帝,而懸空寺則是始終沒有表達任何態度。

    世界彷彿已經擺脫了戰火的威脅,只是誰都沒有忘記北方,金帳王庭的騎兵在七城寨度過寒冬後,藉著春意又開始蠢蠢欲動。

    大唐軍民都盯著北方,雖然警惕,卻並不像大戰開始之初那般緊張,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唐國的實力也在逐漸恢復。

    東疆的原野間有道道炊煙升起,鎮北軍將士的盔甲嶄新無比,新換的武器十分精良,運送糧食輜重的車隊在唐國四通八達的官道上不停來回,各地的礦山工坊熱火朝天,長安城解除了宵禁,人們的臉上漸漸多了笑容。

    談判雙方比拚的是耐心和對時間的信心,唐國從來不缺少這方面的底氣,而從現在這些肉眼可見的變化看來,似乎勝利正在偏向他們。

    ……

    ……

    莫山山坐在澗旁拿著一卷舊書在看。

    大師兄坐在她身旁,拿著釣魚竿在釣魚,身上的棉襖在微風裡輕輕顫動,很長時間都沒有改變姿式,竟似乎睡著了一般。

    澗是山澗,從山崖裡那道瀑布積成的水潭裡來。

    二師兄站在潭邊,神情嚴肅看著潭後的瀑布。大白鵝浮在水潭裡,紅掌不時拔拔清波,它像二師兄一樣看著瀑布,嚴肅之餘有些嘲弄的神情。

    潭旁有兩副枴杖,瀑佈下有兩個少年。

    張念祖和李光地,在瀑佈下蹲馬步,他們身上的傷本就沒有全好,此時被強勁的寒冷水流衝擊著,更是臉色蒼白,彷彿隨時都要倒下。

    事實上他們已經倒下了很多次,但看到站在潭畔的二先生,尤其是看到那只可惡的大白鵝,他們依然在咬牙堅持。

    順著潭後的石塊往山後走,穿過那道狹窄的峽口,便來到了後山之後的萬丈絕壁,有些小的石坪上停著一輛輪椅。

    余簾坐在輪椅上,手裡拿著筆紙,描著簪花小楷,雖然沒有書案,無處借力,但她寫在紙上的筆跡依然是那樣端正。

    眼睛乏時,她望向絕壁之前的流雲,和遠處的長安城稍作休息,有時候,也會望向絕壁上方那些狹窄的石徑。

    那道石徑通往寧缺曾經閉關的崖洞,非常狹窄,行走在上面很是危險,被強勁的山風一吹,隨時有可能跌入萬丈深淵。

    唐小棠這時候便在石徑上,她要做的事情,是用手裡的那把血色巨刀,把巖壁鑿開,對石徑上的梯面進行拓寬。

    這是很有意義的一項工作,當然也是非常艱難的工作,絕壁間的岩石非常堅硬,即便她自幼修行魔宗功力,擁有很強的力量,也很難鑿動。

    最令她感到惱火的是,長安一戰中余簾跳上青天,斬斷彩虹的後果,便是她手裡這把血色巨刀,已經被毀的不成模樣。

    她已經在絕壁石徑上鑿了十幾天,卻只完成了十分之一不到,抬頭望去,陡峭山道根本都看不到盡頭,崖洞前的瓜棚還是個小黑點。

    小白狼趴在上方的石梯間打瞌睡,聽著下方傳來的鑿石聲,覺得有些煩躁,它並不擔心自已會把石屑崩傷,因為按照前些天的速度,唐小棠要鑿到它現在睡覺的地方,至少還要好幾天的時間。

    宋謙和八師弟纏著繃帶在下棋。

    一隻手輕撥琴絃,那是北宮現在唯一能動的一隻手;

    王持在院子裡熬藥,牆角下堆滿了各種花草藥材,片刻後,老黃牛滿頭野花走了進來;四師兄范悅一面咳嗽,一面和木柚看著驚神陣的圖紙討論,六師兄則是看著熄了多日的打鐵爐連連嘆氣。

    教書的教書,育人的育人,被折磨的注定繼續被折磨,讀書人還在讀書,休養的還在休養,書院後山平靜而溫馨。

    忽然間,大師兄睜開了眼睛。

    他看著石下的山澗,緩緩提起手中的釣魚竿。

    線上沒有鉤,大師兄釣魚從來不用鉤,即便是直鉤都不用。

    但此時當他提起釣魚竿時,線上卻持著三尾草魚。

    那三尾草魚隔空懸在線旁,拚命地掙扎,明明沒有什麼繫著,卻怎樣也掙扎不開,魚尾彈動,甩出的水珠在澗上摺射陽光,很是美麗。

    大師兄手腕輕振,三尾草魚終得解脫,入澗水而去。

    他靜靜看著澗水,忽然對莫山山說道:「你先慢慢看著,有什麼不明白的……也先看著,等我回來再問我。」

    莫山山神情微異,她察覺到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把那卷舊書合好,走到大師兄身前,說道:「我和您一道去。」

    大師兄看著她溫和一笑,說道:「事情不大,只是有些突然。」

    ……

    ……

    大師兄坐著輪椅離開澗邊,走出山腰間的雲霧。

    他臉上的神情很凝重,不像平日那般從容,所以他到的很快。

    余簾比他更快。

    她穿著件素雅的淡黃裙裝,坐在輪椅上,看著長安城的方向。

    有寒風在山道上吹過,拂起秋天到此時的層層黃葉,拂起她的裙角。

    余簾說道:「沒想到,他居然真的來了。」

    大師兄說道:「老師走了,他們自然想來便來,我不明白的是,為何來。」

    余簾說道:「我也不明白,看來只能當面去問一問。」

    大師兄溫和而堅定說道:「我是師兄,自然應該是我去問。」

    余簾說道:」師兄你現在真的很慢,所以只能我去。」

    有人來到了長安城。

    不知道那個是誰。

    大師兄和余簾知道,所以他們要去會會對方。

    他們的神情很凝重,很嚴峻,甚至要超過當初面對觀主時。

    那個人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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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25 19:32:4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八章 那人飲酒

    山道上響起沙沙的聲音。

    女教授走到大師兄和余簾身前,放下手中的掃帚,伸手在青大褂上拍了拍灰,臉上的皺紋裡寫滿了淡然,說道:「你們都這樣了,自然是我去。」

    她多年不問世事,舉世伐唐之時,囿於出身只能沉默旁觀,然而今天那人來到長安城,便是她也無法再安坐教捨之中。

    便在此時,君陌又從山霧裡走出來,說說:「不用再爭,師兄和師妹傷勢未癒,您也老了,自然應該是我去。」

    女教授說道:「這話何其無禮。」

    此時場間四人,便是書院最強的四個人,那人來到了長安城,書院自然是由他們來接待,只是都知道此一去便難測後事,所以相爭。

    君陌沉默不語。

    女教授盯著他的眼睛說道:「就算你全盛之時,也不是他的對手。」

    「我的劍從來不求全。」

    君陌說道:「所以有很多強於我的人,最終還是輸給了我,即便是柳白,也沒有佔到我的便宜。」

    提到柳白,女教授不再言語,滿臉皺紋漸深。

    「出來吧。」君陌說道。

    隨著這句話,張念祖和李光地從雲霧裡走了出來,第一次單獨走出雲門陣,他們有些興奮,只是被潭水冷的有些厲害,臉色青白相加,看著極為狼狽。

    君陌望向輪椅裡的大師兄和余簾說道:「不用再爭,我要帶他二人回長安城。所以去見那人是順路,我有理由,所以我去。」

    余簾說道:「你為何要帶他二人回長安?」

    君陌想了想,說道:「家訪?」

    ……

    ……

    車廂裡的氣氛很壓抑,因為君陌始終沒有說話。

    張念祖和李光地偷偷交換眼光,隱約猜到長安城應該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心情變得緊張起來。哪裡敢交談,緊緊閉著嘴,看著窗外的風景。

    道路旁的樹丫裡只有星點綠意。在窗外高速向後掠去,兩名少年的眼光順著這些整齊的樹望向遠方,看到了長安城的城牆。

    正值午時。平時長安城南門應該非常熱鬧,巡城司的士兵應該在仔細地檢查進出的民眾,排隊的百姓大概會不停地埋怨著進城的速度,還有賣涼茶和雞蛋的小販不停地呦喝著,今天卻是異常安靜。

    白晝時間,兩扇厚重如山的城門緊緊關閉,城門前看不到行人,看不到小販,沒有巡城司的士兵,一個人都沒有。

    只有一輛馬車。

    這輛馬車看上去很普通。車身上覆蓋著泥土和灰塵,毫無光彩可言,偶有一陣微寒的春風吹過,把車廂上的灰塵拂落些許,露出裡面黝黑的顏色。竟似是用鋼鐵鑄成一般,隱約還能看到幾道圓潤的線條。

    黑色馬車沒有馬,只有單獨的車廂,車輪與地面接觸的地方深深陷落,兩旁能夠看到細碎的石礫,順著向後方望去。便能看到官道堅硬的石製道面,被碾壓出兩道極深的痕跡,一直拖向非常遠的地方,根本看不到盡頭。

    這輛馬車究竟有多重?竟把道面毀壞成這樣?

    比馬車更吸引人目光的,是車廂旁站著的那個人——既然沒有馬,如此沉重的車廂,難道說是被他徒手拉了這麼遠的道路?

    那人穿著身普通布衫,眉眼普通,眼角有幾絲皺紋,皮膚卻是極為細嫩,頭髮有些花白,如果仔細看去,又會發現那些黑髮透著股年輕,竟是讓人看不出來究竟有多大年紀,說不好是蒼老還是年輕。

    一隻酒壺,繫在那人腰間,隨春風輕輕擺盪。

    他似乎在等人,等的有些無聊,便拎起酒壺飲了一口。

    他飲酒時的神情極為豪邁,有若鯨吸海水,很長時間都沒有放下,那只酒壺卻始終不曾見底,永遠有酒水不停倒出。

    城牆間,無數弩箭正對準著這個飲酒的男人,只不過沒有人敢射。

    因為那個男人根本毫不在意自已正被威力強大的守城弩瞄準,他自顧自地飲著酒,在春風裡孤獨寂寞,彷彿根本不在這個世界裡。

    那個男人放下酒壺,擦了擦嘴,眼睛微瞇。

    他微瞇著的眼睛裡,滿是陶醉的情緒,因為此生別無所嗜,就是喜歡酒,然而如果往最深處望去,卻能看到他的眼神是那樣的冷漠滄桑,因為他在漫長的人生裡早已看透所有,對這個人間早已厭煩,故而無情,

    蹄聲漸緩,又有一輛馬車來到了城門前。

    張念祖擠到李光地身旁,兩名少年隔窗看著那個男人,身體難以遏止地顫抖起來,臉色蒼白至極,因為他們彷彿看到了那天街上的青衣道人。

    君陌掀起車廂前簾,下車。

    他走到那個男人身前,緩步停下。

    春風拂著他右臂下方空蕩蕩的袖管,姿態溫柔卻氣息寒冷。

    鐵劍在他腰畔的鞘中,沒有拔出。

    君陌看著黑色車廂旁那個男人,目光落在他腰間的酒壺上,沉默很長時間後,低頭致意,說道:「見過前輩。」

    那男人有些滿意,說道:「不用多禮。」

    很簡單的四個字,卻讓南城門都有些顫抖。

    因為這個男人的聲音很蒼老,蒼老到了極點,空氣經過他的聲帶時,彷彿是蒙著灰塵的青銅器在互相磨擦,就算灰塵泥垢被摩擦掉,緊接著便是牢固附著在銅器上的鏽塊在摩擦,直讓所有人的靈魂都悸動起來。

    張念祖和李光地沒有下車,聽著這道聲音後,臉色變得更加蒼白,身體驟然間寒冷的有若冰塊,彷彿從少年忽然來到了暮年將死之時。

    城牆裡面發出無數聲痛苦的悶哼,用弩箭瞄準那個男人的唐軍們,都被這道聲音震的痛苦萬分,即便是蒙著青苔的城牆青磚,都有些隱隱鬆動的跡象,城牆承受過千年的風雨,在這道蒼老的聲音之前依然太過年輕。

    君陌抬起頭來,神情依舊寧靜,眼中再看不到絲毫敬意。

    他說道:「離開,或者死。」

    春風再起,酒壺在那個男人的腰間再次擺盪起來,他有些意外,然後回覆漠然,看著君陌說道:「聽說你最重禮數。」

    「我已向前輩見過禮,自然不需要再多禮。」

    君陌看著那名男人說道:「禮者,序敬而字。我向你行禮,是因為你的輩份高,老師曾問道於你,但依的是序,卻不是敬你這個人。」

    那男人微微挑眉,神情漠然說道:「我為何不值得敬?」

    君陌說道:「因為你是懦夫。」

    隨著這句話,南城門之前的天地元氣驟然劇變。

    春風變成了寒冷刺骨的寒風。

    君陌於春風飄搖的空袖管,彷彿被漿洗的次數太多,驟然硬挺,衣袖上本極柔軟的道道紋路,變成了銳利至極的線條。

    他右臂已斷,卻還有衣袖。

    他沒有出劍,衣袖依然劍意縱橫。

    驟然寒冷的春風裡,多出了無數道凌厲的劍意。

    車廂裡,張念祖和李光地的臉色更加蒼白,因為他們發現,空氣裡彷彿有很多鋒利的細微線條,每次呼吸都是那樣的痛苦。

    那個男人身前出現了無數道劍痕。

    他腰間的酒壺上,忽然響起無數聲清脆的聲音,然後漸漸斂去。

    他看著君陌說道:「他收弟子的眼光,果然比我們要強很多。」

    君陌說道:「老師任何事情都比你們二人強很多。」

    說完這句話,他把左手伸至腰間,握住劍鞘的中段,橫劍於身前,鐵劍依然齊眉,看似相敬如賓,實際上便是冷漠如冰。

    君陌執的是晚輩禮,橫劍於前,神情凝重。

    鐵劍方直寬大,在風裡便是一道摧不毀的城牆。

    鐵劍與衣袖的影子落在地面上,便是一座凝重而綿延的青山。

    「守青峽七日,先敗葉蘇,再與柳白共傷,果然不凡。」

    那男人看到君陌橫劍,神情變得認真了些。

    但依然只是些許,他瀟灑揮袖,春風應召而來,繚繞於身周盤桓不去,氣息陡然提升,瞬息之間連破五境,不知來到了哪座山峰之上。

    他不在城中,城牆便攔不住他。他不在青山中,青山便看不見他。他不想戰,便是強如君陌,也戰不成,這是什麼境界?

    「老師說過,論起此等境界,即便佛祖也不如你。」君陌的目光透過劍鋒,落在那個男人身上,說道:「既然不戰,你來此何意?」

    男人看著他說道:「我來長安,是替人還件東西給書院。」

    君陌問道:「何物?」

    那男人說道:「便是這輛馬車。」

    君陌說道:「我已到,你便可以離開。」

    那男人問道:「這車是你的?」

    君陌說道:「不是。」

    那男人說道:「既然如此,那我找的就不是你。」

    君陌說道:「既然是小師弟的車,我自然能夠做主。」

    那男人緩緩搖頭,自腰間取下酒壺飲了口,回頭看著斑駁古舊的城牆,說道:「不能,因為這座城,你做不了主。」

    君陌看著他,不再說話。

    他只有一隻手,握著劍鞘,便無法再握住劍柄。

    鐵劍自行從鞘中抽出,隨著輕微的摩擦聲,便將展露鋒芒。

    便在此時,城門處響起摩擦聲,然後緩緩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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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九十九章 請進

    城門緩緩開啟,現出寧缺的身影。

    他背著鐵刀,手裡握著鐵杵,站在城門洞裡看著城外。

    他說道:「師兄,既然是來找我的,我與他談。」

    君陌沉思片刻,雙眉如被柳蔭遮蔽的湖面,趨向平靜。

    寬直的鐵劍緩緩自行收回鞘中。

    他對著車廂畔那個男人再次行禮,然後走回自已的馬車。

    馬車駛入長安城,在寧缺身旁停下。

    君陌看著他說道:「既然談,便要好好談,雖然老師已不在人間,但書院還在,這等懦夫,沒資格讓你我心思稍亂。」

    寧缺行禮,平靜說道:「明白。」

    他望向城外門那輛髒舊的馬車,看到被春風拂落灰塵後的黝黑鋼鐵車壁,還有那些眼熟的符線,然後才望向車旁的那個男人。

    「只有二師兄,才敢說這個男人是懦夫吧。」

    寧缺默默想道,因為他知道這個彷彿無視時間的男人是誰,這個男人曾經出現在老師的談話中,更曾出現在他的夢裡。

    他曾經做過一個夢,他在那個夢裡來到荒原之上,原野間所有人都抬頭看著光明與黑暗分野的天空,他看到了老師高大的身影,也看到了一個酒鬼還有一個屠夫。後來他又做了一個夢,那一次夫子從酒鬼手中搶過酒囊喝了口,又從那個屠夫背上搶了根豬後腿啃了口。

    夫子曾經在書院後山裡的一場談話中提到,有兩名大修行者。曾經經歷過上次的永夜,一個酒徒,一個屠夫,便是他夢裡的這兩個人。

    去年他帶著桑桑,乘著黑色馬車去往荒原,看到了西陵神殿聯軍和荒人戰士們的那場大戰,當時他才明白。原來夢中看到的地方就是這裡。

    在變成現實的夢境中,他看到了光明與黑暗在天空裡的相對,看到了雲後的光明神國和巨大的黃金龍首。夫子的身影果然是那般高大。但他沒有看到那個酒鬼,也沒有看到那個屠夫,直到今天。

    能夠度過漫長的永夜。能夠在昊天的注視下,擁有近乎永生的歲月,說明酒徒和屠夫有對付昊天的手段。用夫子的話來說,修行就是比誰活的時間更長,那麼這兩個人的境界,毫無疑問已經到了人類難以想像的程度。

    依然還是用夫子的話來說,這兩個人大概已經不能算是人了。

    在寧缺知道的人裡,除了夫子沒有人見過酒徒和屠夫,大概也只有夫子能夠找到他們,他們只要活著。便是人間的傳奇。

    那男人帶著酒壺,背上沒有豬腿,自然不是屠夫。

    寧缺不是普通人,看著這個男人卻依然極為震撼與警惕,片刻後才平靜下來。問道:「酒徒前輩找我何事?」

    酒徒看著他啞聲說道:「受人之託,來還你一些東西。」

    他的聲音依然是那麼的難聽,彷彿每個字裡都帶著古老君王墳墓的積土還有那些被屍水泡爛的絲綢味道。

    寧缺微微皺眉。

    二師兄先前問過還什麼東西,他自然沒有再問,看著相伴多年的馬車,看著官道上被碾壓出來的痕跡。自然想起泗水畔的那些事情。

    在泗水畔,桑桑現出真神之軀,身為黑夜,腳化白蓮踩在光明之間,請夫子顯聖登天,同赴昊天神國,天降異彩繁花,蒼穹震動。

    老師和桑桑就是在那裡離開,在泗水與他分別的還有大黑馬,黑色馬車裡還有元十三箭和大黑傘。

    事後寧缺曾經派人去尋找過,泗水畔風蕭蕭兮,根本找不到大黑馬,黑色馬車和車廂裡的那些事物,也都已經消失無蹤。

    今天終於有一樣事物回到了人間,那麼其餘的呢?箭呢?傘呢?大黑馬那頭憨貨呢?老師呢?桑桑呢?

    寧缺的情緒有些不穩,沉默了很長時間才冷靜下來,把思考的重點放回現實當中,是誰要還自已東西,是誰有能力找到酒徒,並且讓他來做這個信使。

    「是誰?」他看著酒徒直接問道。

    酒徒的反應也很直接,他沒有回答。夫子不在人間,那麼只要他不想回答,便沒有誰能讓他開口說話。

    春風拂著寧缺的臉頰,毫無溫暖的意思,寒冷的厲害,又或者只是他自已的身心俱寒,所以才讓繚繞身周的春風降了溫度。

    在泗水畔,他看著夫子帶著桑桑一道登天,然後昊天神國的入口爆炸與滿天的流星,他確定桑桑死了,或者說回到了昊天神國,無論哪一種,反正她現在已經不在人間,如果她還在,他一定能夠有所感覺。

    那麼是誰帶走了大黑馬,是誰拾了鐵箭,現在是誰在人間撐著破舊的大黑傘,又是誰要把馬車還給自已?為何會在酒徒的手裡?

    寧缺想不明白這些事情。

    「亂我心者,昨日之日。」他舉頭望向天空裡那輪黯淡的春陽,沉默片刻後繼續說道:「棄我去者,何必再想。」

    然後他望向酒徒,說道:「先生請進。」

    南城門前安靜無比,隨著他的這句話,彷彿一股緊張的氣氛,從城牆根的最深處湧出,然後向著高遠的天穹飄去。

    酒徒看著雄偉的長安城牆,說道:「為何要進?」

    寧缺說道:「既然為客,哪有過門不入的道理。」

    酒徒說道:「做惡客,便要有不進家宅的自覺。」

    寧缺說道:「惡客善客都是客,客隨主便。」

    酒徒覺得他很有趣,微笑說道:「那我便不是客。」

    寧缺也笑了起來,真實的心情卻並非如此。

    如果不是客,自然是敵。

    他看著酒徒認真說道:「既然不進城,怎麼把東西還我?」

    酒徒就像看著一個耍賴的孩子,說道:「我已經這麼老了,走了這麼遠的路已經很累,難道最後幾步路還要我自已走?」

    寧缺說道:「就算只差幾步,依然是沒有走到。」

    酒徒說道:「你可以出來。」

    寧缺笑著說道:「你可以進來。」

    酒徒再次望向長安城斑駁的舊城牆,沉默片刻後說道:「改日再說。」

    聽到這句話,寧缺毫不猶豫說道:「改日不如擇日。」

    這是邀請也是賭博,更準確地說是在賭命,賭他自已的命,賭整座長安城的命,賭大唐的命,賭人間的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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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百章 有人來到人間

    酒徒沒有接受寧缺的邀請,說道:「今日不想進。」

    寧缺音調漸高,說道:「還是不敢進?」

    酒徒神情漸淡,白雪與黑土相間的散發隨風而起,說道:「無數年來,我只與酒肉相伴,尤嗜杯中物,唯醺然方能解憂,酒能令人憤怒也能令人釋然,我從中選擇了後者,卻不代表我不能選擇前者。」

    寧缺盯著他的眼睛,繼續說道:「但你還是不敢進。」

    酒徒說道:「你可以出來。」

    寧缺搖頭,說道:「我膽子小。」

    酒徒說道:「敢在雪街上橫刀向觀主,你的膽子哪裡小?」

    寧缺說道:「我不敢出城,自然就是膽子小,您呢?敢進嗎?」

    酒徒說道:「這等言語,實在有些無趣。」

    寧缺說道:「有本事你就進來,有本事你就出來,有本事你就上來,有本事你就下來,這是小孩子吵架才做的事情,確實無趣,甚至可以說丟臉,身為晚輩,我可以丟臉,您也可以丟臉嗎?還是乾脆一些,進來吧。」

    這番對話其實是在各說各話,看上去有些可笑甚至有些可愛,但其間不知隱藏了多少把霜刀雪劍,寒透骨髓。

    寧缺的言語一直在前進。

    他要做的事情,便是請酒徒進長安,無論對方接受或者不接受,在這場太過突然和危險的會麵裡,書院都能尋到自已想要的契機。

    這是書院的定策。

    酒徒只用了一個方法,便破了書院的定策。

    他舉起酒壺,開始飲酒,嘴要用來喝酒,自然沒有辦法說話。

    不說話不代表拒絕,也不是接受。

    南城門前一片安靜,只能聽到酒水不停傾入酒徒胸腹裡的聲音。其聲如瀑布入潭,又似小溪潺潺,最後竟似一條大河將要氾濫。

    正如先前所說,夫子不在人間,那麼便沒有誰能夠讓酒徒開口說話,更沒有誰能夠牽起他的手,請他入城或者回家。

    ……

    ……

    酒徒放下酒壺。

    寧缺看著他前襟上灑脫的酒漬,忽然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有些無奈。有些自嘲。有些黯淡。

    酒徒是曾經熬過永夜的大修行者,是夫子都曾經問道的前輩,他即便有長安城在身後,想要用簡單的言語,便擾亂對方的心境,這是何其狂妄的念頭。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看著酒徒說道:「既然如此,您把馬車放在此處,稍後我自然會派人來取。」

    酒徒看著他微笑說道:「沒有親手交還到你手裡。我怎能離開。」

    隨著這句話,城門前的局勢頓時逆轉,先前是長安城佔著主動或者說先手。現在則是酒徒用這句話挑戰長安城。

    以寧缺的境界,本來應該很難應對,但他是經歷過生死的人,見過不同的世界,他的心境要比所有人想像的更加堅定。無所畏懼。

    「我是懦夫敗類二貨傻逼,我有窺淫癖我猥褻幼女,我殘忍冷酷又膽小怕事,我就是一地人渣,便是用掃帚都沒法攏成一堆。」

    寧缺看著酒徒認真說道:「我從不要臉,不管如何,今天我肯定不會踏出長安城一步,哪怕你把我妻子復活再拉到我面前說要殺了她,我也不會出來。」

    對包括自已在內的很多事物或情感或尊嚴,都能保持無所謂的態度,那麼自然便無所畏,關於這種態度還有另一種說法。

    無愛便無怖,無慾則無求,自然剛健。

    酒徒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明白了無論自已做任何事情,殺再多人,都不可能把寧缺從長安城裡逼出來,於是他不再嘗試。

    此次他離開隱居的小鎮來到長安,除了受人之託,也是想看看夫子離開後的書院,看看寧缺是個怎樣的人。

    他沒有失望——夫子挑選學生的眼光,果然不會令人失望——所以他有些失望,因為這個世界,彷彿還是要在以前的軌跡裡行走下去。

    因為有些失望,所以他輕嘆一聲,拍了拍身旁的馬車。

    他的動作很隨意,手掌落下很輕柔,沒有附加任何力量。

    馬車忽然變矮,那是因為精鋼鑄成的車輪,全部陷進了堅硬的地麵裡,然後受到恐怖的反震力,車廂猛地跳了起來,來到了半空中。

    這輛馬車是顏瑟大師的遺物,通體由精鋼打鑄,沉重到了極點,如果像此時這般沒有開啟符陣,那麼遇路則破——如此沉重的鋼鐵車廂,卻被酒徒輕輕一掌拍到了空中,彷彿就是在拍一隻皮球。

    酒徒揮袖。

    春風微亂。

    沉重的鋼鑄車廂,就像投石機投出的巨石般,向著城門洞呼嘯而去!

    寧缺握緊了陣眼杵。

    無數道雄渾的天地元氣,從城門洞裡湧出來,順著陣眼杵灌入他的身軀,瞬間填滿雪山氣海,為他提供源源不盡的念力和力量。

    鋥的一聲!

    他抽刀斷春風。

    鐵刀斬在了車廂上。

    黑色的車廂驟然靜止,懸在城門洞前的春風中。

    今年的第一道春雷,在長安南城門前炸響。

    數道淡青色的氣流,從鐵刀與車廂相觸的地方,向四面擴散而去。

    轉瞬之間,這數道淡青色氣流,便擴張為數十丈方圓,看上去就像是數個光罩。

    寧缺和黑色車廂,便在淡青色光罩的正中央。

    淡青色光罩其實只維繫了極短暫的時間,便伴著一道輕微聲音破碎。

    無數道天地氣息碎片向四周噴射而去,城門外的樹還沒有來得及抽出青芽,便斷了腰肢,官道上的碎石如箭般射走。

    這片城牆承受了千年風雨,表面已有風化的痕跡,受到如此恐怖的震動,青磚片面剝落無數,如暴雨般落下。嘩嘩之聲不絕於耳。

    風停煙塵斂,城牆青磚愈發斑駁,卻看不到任何明顯的毀壞,相反那些被氣息切割下來的地方,能看到的青磚光滑無比,竟似是新磚一般。

    想要撼動長安城,終究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果然有些意思。」酒徒看著城牆說道。

    然後他望向寧缺,說道:「但你沒什麼意思。要知道有很多事情我已經幾千年都沒有做了。但並不代表我真的不會做。」

    寧缺收刀,黑色車廂終於落到地面上,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

    他看著酒徒說道:「只是開開玩笑,前輩難道當真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在笑,雖然這時候胸腹間煩惡一片。

    因為他必須笑,在某些時刻。只有笑容才能證明自已的強大。

    然後他開始咳嗽,不經意地後退半步,稍微側了側身。握緊手中的刀柄和陣眼杵,一手寒冷如冰,一手滾燙如有岩漿在流淌。

    「之所以說你沒意思。是因為你不行。」

    酒徒看著他說道:「你老師離開之後,便沒有人行了。」

    寧缺知道自已不行,因為自已不能離開長安城,而老師當年可以坐著牛車帶著大師兄,周遊諸國一去便是很多年。

    「最關鍵的是。能不能寫出那個字,現在依然不由你決定。」

    酒徒看上去似乎真的有些失望,眉間有些懨懨。

    寧缺想要挽回一些什麼,說道:「至少我曾經寫出來過,你不敢進城便是明證。」

    酒徒說道:「長安城再大,終究只是一座城,和世界相比還是太小。」

    寧缺說道:「總有一天,我會走出長安。」

    酒徒說道:「即便你有勇氣,但你也沒辦法把整個世界變成長安,我們都是這個世界裡的一部分,那麼如何能夠改變世界呢?你老師沒有做到,我做不到,陳某也做不到,你憑什麼能夠做到?」

    寧缺無法回答。

    ……

    ……

    書院和神殿的談判,正在僵持之中,處於非常微妙的關鍵時刻,在這種時候,像酒徒這樣足以改變世間局勢的隱世強者出現,自然有其目的。

    書院和唐國非常不想看到那種變化。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來長安。」

    寧缺看著酒徒的眼睛說道,即便現在的書院或者說他沒有能力改變無數年來昊天與人間的關係,但酒徒也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他看著酒徒的眼睛,認真說道:「在我的夢裡,你和屠夫都在看著我,說明就像先前那一刻一樣,你們都還有希望。」

    「夢境往往都與真實相反。」酒徒說道。

    寧缺說道:「老師說過,你和屠夫都經歷過上一次永夜,既然如此,證明昊天都拿你們沒有辦法,為什麼你們要現身?為什麼要來長安?」

    「我這些年飲酒過多,基本上都是醉著的,時常不知道自已身處夢境還是真實,但即便在夢中,我都沒有夢見過夜晚的模樣。」

    酒徒看著他說道:「因為那是我最恐懼的畫面。」

    漫長的永夜裡,無數人類死去,沒有人能夠保持如此長時間的記憶,只有酒徒和屠夫擁有那段彷彿永無止盡的寒冷黑暗記憶。

    這種恐懼,非常能夠理解。

    「那天之後,夜晚忽然有了月亮,我和屠夫有些意外,尤其是那輪月亮一直沒有消散。這大概便是你先前所說,我曾有的希望。」

    酒徒說道:「我們也以為可以繼續看下去。雖然藏匿令人生厭,再堅持幾百年應該沒有問題,但奈何天總是不遂人願。」

    寧缺身體有些寒冷,問道:「昊天找到了你們?」

    酒徒說道:「是的。」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喃喃說道:「千萬年來都沒有找到,為什麼……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能找到你們?」

    酒徒沒有回答他,抬頭望向青天,默默想道:「他在天上時,離地面太遠,自然很難找到我們,但他若來了人間,我們還能往何處躲?」

    一切已成定局,寧缺覺得很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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