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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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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神來之筆 第十三章 前事如塵

    寧缺用符在破廟裡設了道結界,不擔心殿前的聲音傳殿後,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很注意話的聲音,不想讓那名盲僧聽見。

    觀海僧嘆息道:「當年他被逐出長安城,一直在世間顛沛流離,雖然境界仍在,只是雙眼不能視物,自然過的有些辛苦。前年時,他流浪瓦山,被寺中僧人發現,從那之後便一直在爛柯寺裡隨我清修。」

    寧缺看著殿後,心想那名淫僧的生父在西荒被自已殺死,懸空寺早已把他逐出,自然再不會理會他的死活,這些年在人間流浪,想必過的很是慘淡,但他只是想想,卻生不出沒有任何同情心。

    「辛苦師兄了。」他看著觀海僧道,「要你那些故事真是不好意思。」

    觀海僧嘆息道:「雖他當年犯下不少罪行,但雙眼已瞎,在寺中與世無爭,何必還要把他拖進紅塵裡受折磨?」

    寧缺道:「如果他真的心無塵埃,又怎會隨你離開瓦山?」

    觀海僧看著他道:「我能明白唐人的感受,只是既然想要做些什麼,何必假托他人?真是何苦來哉?」

    寧缺道:「不錯,辛苦師兄帶他過來,確實沒有什麼意義,只是藉口。書院不想給道門發難的藉口,而我需要一個藉口服自已做些事情。」

    觀海僧感慨道:「當年老師也看不出你將來究竟會走哪條道路上,如今看來,我不免有些擔憂。」

    寧缺道:「大師入的是歧山,又怎會想不我會走上歧路?」

    趁著夜se,寧缺走進陽州城。他來城守府外,看著伸出院牆的叢叢青竹沉默稍許,雙膝微屈再起,便躍了牆頭,閃電般伸出右手,握住並不光滑的竹子,像塊薄布般輕幽無聲地滑落府內。

    王景略此時已經離開,大概正在富春江畔做著準備,進入城守府的只有他一個人,他沒有施符也沒有握刀,只是憑著不可思議的身體力量和強度,便輕而易舉地進入城守府的最深處,沒有任何人能夠發現

    以修行境界論,他現在已經是知命境的強者,但他真正的強大之處,最主要的還是修行浩然氣之後的入魔之軀以及神符師的身份。

    在清河郡裡除了那兩名世家知命強者,沒有任何人能夠對他形成威脅,這也意味著,在陽州城裡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他做事情。

    沒有過多長時間,他提著鐘大俊從後園裡走了出來。鐘大俊沒有昏迷,卻不出話來蒼白的臉上滿是驚恐的神情。

    寧缺像提著一袋垃圾,很隨意地走院牆處,振臂把他扔出牆外,只聽著啪的一聲悶響,然後他才躍了出去。

    院牆外的街道上灑落了一些血水,鐘大俊臉se更加蒼白,五官痛苦地抽搐起來身上大概有些骨頭被摔碎但他依然不出話來,甚至直此時,他還不知道究竟是誰悄無聲息潛入府內製住了自已。

    來陽州城外那座破廟,寧缺把鐘大俊扔地面上然後倒了碗涼茶緩緩飲了。鐘大俊發現自已的手腳能動,第一時間不是試圖逃跑,而是捂著痛苦不堪的胸口,把憋在咽喉半晌的那些血沫咳將出來。

    因為痛苦和驚恐他的額頭上佈滿了黃豆大的汗珠,他手臂顫抖擦著汗強行平靜下來,才敢去那看人長什麼模樣。

    鐘大俊是清河大姓子弟,自幼便是含著金鑰出生,一輩子順利無比,去年裡在叛亂裡立下大功,更是權高位重,如果他這一生裡有什麼遺憾,自然是那個叫寧缺的人,那個曾經的書院同窗。

    所以他當然記得寧缺,算寧缺變成灰他也能認出來,他怎麼可能會忘記這個當年帶給自已無盡羞辱的人?

    令他感覺更加羞辱的是,時隔很久再次看寧缺,他卻發現自已無法去恨對方,和此時身體上的傷痛無關,只與恐懼有關,而且很絕望。

    算他現在在陽州城裡風光無限,又哪裡有資格和書院的十三先生相提並論?隆慶皇子與寧缺之間的對抗,換個角度看或者能是一番美談,可如果讓世人知道他暗中嫉恨寧缺多年,絕對只會對他發出無盡的嘲笑。

    正如鐘大俊這幾年無數個夜晚裡帶著不甘帶著自嘲帶著無奈帶著絕望想的那樣,寧缺基本上已經忘記了當年書院裡的那些故事,他也不知道鐘大俊是這樣的嫉恨自已,不過他確實很討厭鐘大俊。

    鐘大俊艱難地坐起身來,看著破佛像前的寧缺後背,張了張嘴,想要些什麼,卻不知道應該些什麼,這時候求饒有沒有用?

    寧缺轉過身來。

    鐘大俊顫著聲音問道:「你要做什麼?」

    寧缺看著他沒有話,眼神冷靜的沒有任何情緒。

    看寧缺的眼神,鐘大俊便知道今天自已肯定會受很多罪,甚至有可能死亡。只是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他問道。

    寧缺依然沒有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

    鐘大俊在他的眼睛裡看了殺意,看了那天城守府裡的血,看了那些死在刀斧之下的唐朝官員不甘的眼睛。

    他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求生的渴望壓倒了恐懼,緊緊地握著雙拳護在胸前,聲音沙啞喊道:「書院在和約上籤了字,你不能殺我!」

    寧缺還是不話。

    鐘大俊跪倒在他身前,攤開雙手,拚命辯解道:「我是奉命行事,而且在清河郡我也只是個人物,如果你要殺人立威,選我沒有任何意義。更何況如果讓人知道你離開了長安城,道門強者都會來殺你,你何必為了我這種比鼻涕蟲還可憐的人物冒這種風險?」

    寧缺靜靜看著他,始終不發一語。

    鐘大俊絕望了驚恐地叫喊道:「你殺會館裡的人時,還沒有簽和約,但你現在殺我,是對神殿的挑釁!神殿要天下歸心,怎麼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難道你想要戰火重起?你究竟想做什麼?

    破廟裡安靜異常,只有鐘大俊的嘶喊聲不停響起,在破佛像和髒髒的舊幔布之間迴蕩,這種詭異的感覺讓他快要發瘋。他拚命地拍打著滿是灰塵的地面,用嘶啞的聲音講述著寧缺不能殺自已的原因,貶低著自已的身份,做最沉痛的懺悔和最瘋顛的辱罵,只想要保住自已的性命。

    「你是在嚇我對不對?」

    鐘大俊看著寧缺,臉上滿是鼻涕和淚水,像瘋子一樣吃吃笑著,道:「你不能殺我,所以你想把我嚇瘋!」

    他彷彿抓了這件事情的重點,興奮地揮舞著手臂,大聲道:「我明白了!你是在嚇我!我鐘大俊可不是被人嚇大的!」

    聽這句話,寧缺笑了笑,離開了破廟。

    看著緊閉的廟門,鐘大俊的臉上滿是愕然的神情,他的手臂還停留在空中,完全不明白現在這是怎樣的情況,對方怎麼這樣走了?

    便在這時,殿後傳來一道聲音:「閣下便是鐘大俊?」

    話音落處,一名僧人拄著竹棍,從殿後走了出來,只見他穿著布制的袈裟,微微偏著頭,雙眼深陷,裡面幽黝如洞。

    鐘大俊看著這名瞎眼僧人,下意識應道:「不錯。」

    聽他的回答,瞎眼僧人笑了起來,笑聲沙啞而宏亮,撞擊著破廟四壁,把那些灰塵都震了下來,卻又顯得是那般怨毒。

    鐘大俊感覺有些古怪,問道:「你是何人?」

    瞎眼僧人沉默片刻,緩聲道:「貧僧悟道。」

    鐘大俊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卻忘了在哪裡聽過。

    悟道走鐘大俊身前,瞇著瞎了的眼睛,看著自已並不看見的對方,神情漠然問道:「你在長安城裡呆過?」

    鐘大俊愈發覺得警惕,謹慎回答道:「只呆了兩年時間。」

    這位瞎眼僧人,乃是懸空寺某位大德的私生子,因為品行不端被逐出荒原,踏足紅塵之後,不知惹下多少情債,糟蹋了多少良家婦人,曾經參加過書院二層樓的登山試,也正是那日,他遇了寧缺,又遇了桑桑。

    他對桑桑一見鍾情,便想親近,不料先是被顏瑟大師所逐,其後更是被光明大神官燒瞎了雙眼,從此成了一個廢人。

    他乃紅塵裡一淫僧,與修行界沒有任何來往,不知道修行界發生的那些大事,瞎眼之後,他心如槁灰,在世間流浪,去爛柯寺後閉關不出,漸漸把那些過往都忘了,把觀海師兄講的那些故事都快要忘了,甚至快要忘記那個姑娘長什麼模樣,但他始終沒有忘記,那人在山道上自報的姓名。

    書院,鐘大俊。

    他沒有聽寧缺和鐘大俊全部的對話,只聽鐘大俊的最後一句話。他本以為自已已經遠離紅塵,無愛亦無恨,不料今日在這間破廟裡,驟然聽那個名字,才發現原來自已依然在恨。

    他恨自已瞎了眼,恨自已瞎了眼看中那個姑娘,恨那姑娘瞎了眼要跟著那個叫寧缺的人,恨自已失去了所有,那人卻擁有了所有。

    「難怪師兄要帶我這裡來,想來他是想讓我看清楚自已的內心,能夠尋覓真正的平靜,然而我只能讓師兄失望了,因為只有殺死你,我才能夠獲得真正的平靜,從仇恨的深淵裡獲得解脫。」

    悟道看著鐘大俊認真道。

    鐘大俊看著這名僧人瞎了的雙眼,覺得身體寒冷了極點。

    悟道平靜道:「請放心,我會用非常端正的態度,認真地殺死你。」

    鐘大俊想要些什麼,卻只能發出一聲慘呼。

    任何事情要做的認真,必然要專注,專注便會緩慢,想來在這個夜晚,在這個早已沒有香火的破廟裡,他會死的非常慢。

    悽慘不可聞的嘶喊和求饒聲,不停從破廟裡傳出,那兩扇有些老舊的門,彷彿都不忍再看廟裡的畫面,輕輕顫抖著。

    寧缺站在廟前,聽著身後傳來的聲音,想起當年跟著老獵戶第一次打獵時的場景,陷坑底部那只被十幾枝竹籤插穿、卻一時無法死去的野獸,似乎和此時鐘大俊發出的慘呼聲很像,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觀海僧看著他臉上的神情,默宣一聲佛號,神情苦澀道:「你果然已經入魔,我隨你行此惡事,想來此生也難再見佛國。

    寧缺看著他道:「既然鐘大俊該死,此事自然算不得惡。」

    觀海僧搖頭道:「善惡在心,欺騙便是惡,悟道師弟雖前半生行惡無數,但在寺中本已懺悔改過,我卻騙他來殺人,我之罪惡更甚。」

    寧缺道:「先前便過,他既然願意跟著你離開瓦山,明他對紅塵仍有眷念,此時看來,那份眷戀便是仇恨。怎樣才能化解仇恨?佛法不行,教典也不行。復仇復仇,不以痛苦復還,如何能夠解開痛苦所帶來的仇恨?今夜之後,悟道的仇恨便能解開,對紅塵再無貪念,日後不得還能參悟大道,無論怎麼看,師兄你行的都是善事,哪裡來得惡?」

    「我不過你。」

    觀海僧愧疚道:「但我知道我的行為必然不為佛祖所喜。」

    寧缺道:「佛祖也不過是個修行者,豈能以他的是非來定我們的是非,如果你擔心此生不能再見佛國,我替你在人間建一真實佛國又如何?」

    觀海僧不知該如何接話。

    便在這時,破廟裡的慘呼聲終於慢慢低弱,然後再未響起。

    悟道推開寺門,踉踉蹌蹌走出來,攤著滿是鮮血的雙手,對著四周,帶著哭腔喊道:「師兄,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啊?」

    寧缺悄然無聲走一旁。

    觀海僧上前扶住悟道。

    悟道跌坐在地,抱著他的腿放聲痛哭,顫聲道:「師弟對不住師兄教誨。」

    觀海僧也濕了眼眶,情緒複雜地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寧缺以為告別,然後攙扶著悟道,走進漆黑的夜色中。

    寧缺看著昏暗的破廟內血腥的畫面,安靜地站著,待遠處官道上傳來聲音,看那些星星點點的火把,便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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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8 19:58: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十四章 難以入眠

  城守府裡的人們,沒有用多長時間便發現鐘大俊被人擄走,開始在陽州城裡四處搜查,諸閥的武裝顯示出很強的控制能力,在很短的時間裡,便查到了一些線索,然後舉著火把來到城外的這座破廟。

  在破廟裡,他們看到了滿地鮮血和血泊中慘不忍睹的鐘大俊,確認這位貴人已經沒有呼吸後,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緊張和不安。

  富春江畔的那些名園,因為鐘大俊的離奇死亡,也變得緊張起來,尤其是隨著後續的線索被查到,氣氛更顯壓抑。

  「半個時辰前,那兩名僧人上了南晉的官船,這時候應該已經到了湖上,就算用快艇去追,只怕也要到對岸才能追上。」

  崔湜看著老父親臉上的皺紋,沉默片刻後說道:「鐘家的反應很強烈,要求馬上派人登船去追,暫時被我壓了下來。」

  這位崔閥的閥主,看上去就是一名普通的富翁,然而和他的父親——清河郡真正的主宰者相比,依然顯得還是不夠沉穩。

  老太爺曾經做過一任大唐宰相,在清河郡擁有無上的威望,翻手便是雲雨,讓清河郡重新獲得了千年難覓的良機然而他是如此強大的老人,看上去和普通的老奴沒有任何區別,事實上他便曾經以老奴身份見過寧缺。

  「鐘家就這麼一個成材的子弟,死的這麼慘,反應強烈一些是自然之事你的處置很得當,不能讓他們的憤怒,破壞了清河難得的安寧。」

  崔老太爺把手伸進銅盆,緩慢地搓揉著被滾水泡燙的毛巾,有些疲憊的聲音也漸漸被燙的舒展開來,說道:「但那兩名僧人的身份一定要查出來。」

  清河郡諸閥對今夜的血案反應如此低調,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最大的嫌疑對象是兩名僧人。當今世間佛宗如往年一般低調,然而隨著書院和道門拼的兩敗俱傷,人們漸漸開始警惕那些僧人的力量。

  老太爺把滾燙的毛巾覆到臉上,沉默了很長時間。他覺得鐘大俊的死應該另有隱情,卻沒有任何辦法。

  「安靜些,再安靜些。」他蒼老的聲音穿過濕毛巾,混著熱霧在安靜的書房裡不停迴蕩,「在這種時候清河必須安靜。」

  崔湜清楚父親的擔憂或者說恐懼來自何處,只是西陵神殿一日不能把唐國滅了,清河便要恐懼一日,再安靜又有什麼用處?

  崔老太爺把毛巾揉成一團扔進銅盆裡,看著他說道:「明天的壽宴你也低調一些,至於紅袖招……把她們禮送出境。」

  崔湜看著父親臉上的白布忽然帶著惡意想到,這真的很像那些老人死去時的畫面,然後平靜應下便走出了書房。

  書房裡安靜無聲,老太爺顫顫巍巍走到案旁,端起溫度正好的茶杯,擱至唇邊淺淺飲著,滿臉的皺紋裡寫滿了憂慮。

  手裡的茶杯在輕輕顫抖,澄黃的茶水漾成波浪便如他此時的真實心情。知道鐘大俊死訊後,他像過去的那些年裡一樣表現的極為平靜,然而誰能知道,他已經開始恐懼,開始不安。

  從在族學啟蒙開始,他便立下了一個宏大的願望,要帶領清河郡重新回復千年之前的獨立和榮光,和那些野蠻而不知教化的唐人切割開來,然而他一直什麼事情都不敢做,只能老老實實地等待著。

  他調養著身體,嚴格控制著飲食,活了一百多歲,依然身體健康,甚至還能再活很多年,才終於讓他等到那一天。

  夫子離開了人間。

  崔老太爺開始在青史上留名。但他依然恐懼,尤其是每個夜晚,看著那輪明月照在富春江上時,他甚至恐懼地無法入眠。

  觀海僧和悟道乘舟破夜而去,他們將會直接去西陵參加神殿召開的光明祭,也許路上悟道會從那夜的血腥裡得到某種契機,從而離開。

  王景略帶著草帽消失在陽州城裡,除了寧缺沒有人知道他曾經來過,更沒有人知道他現在藏身何處,在準備做什麼。

  鐘大俊死了,清河郡開始不安,富春江畔的那些名園開始恐懼,寧缺做完自已想做的事情,便離開了清河,來到了大澤上。

  這是一艘很普通的客船,和在大澤上四周巡遊的南晉水師船艦相比小到可憐,甚至稍大些的風浪,便會讓船蕩的非常厲害。

  這種客船的速度很慢,要橫穿大澤需要兩天的時間,坐這種船的人,自然都是沒有錢的普通百姓。看似茫茫無垠的大澤、迅速枯燥起來的湖景,加上氣味難聞卻無處躲避的船艙,讓這些本就有些神情麻木的人變得愈發麻木,只有時不時響起的嘔吐聲,才能讓人知道這是一活人。

  寧缺坐在船的尾部,沒有去艙內和那些人擠出一個睡的位置,兩天的旅程對他來說談不上艱苦,如果不是怕引人注意,他甚至不需要進食。

  湖上的風很大,裡面蘊藏著很多濕意,他坐在船尾,看著湖面上的那些白色泡沫,沒有任何詩意,只是在默默想著別的事情。

  他的念力正在天地之間感受,不想驚動南晉水師裡的修行者,被精確地控制在小船後方的湖面上,一部分則是落在了湖水裡。

  那個風雪天,他在雪街上寫出了那個字,斬出了千萬刀,從那一刻開始,便是酒徒和屠夫,也不敢踏進長安一步。

  然而他終究不可能永世困坐愁城,他不想成為長安的囚徒,尤其是在桃山上傳回那些消息後,他便知道自已要離開了。

  若讓世人知曉他離開了長安城,迎接他的將是無休無止的暗殺,甚至有可能下一刻,他便會在船上看到那個酒壺在湖風裡搖擺。

  他需要在長安城外,也能寫出那個字。

  然而如今世間的人們,就像這艘客船裡的旅客一樣神情麻木,面對著無法逃避的事情,便用沉默來承受,有誰能與他同道?

  無人同道,又如何寫得出那個人字?

  寧缺看著湖上的沙鷗,右手在鐵刀的刀柄上握著,默默思考著這個問題,從白天直到夜深,再到晨光把湖面照成魚腹。

  依然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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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十五章 破屋裡的男子

    對修行者來說,危險往往便是契機,越大的危險,越有可能幫助他們破境,黃楊大師當年在西荒遇著馬賊,生死存亡之際開悟,觀主在長安城千萬把刀前晉入傳說中的清靜境界,這些都是明證

    離開長安城,對寧缺來說,自然是一場冒險,但他不得不來,而且也很想通過這趟旅程,真正地掌握人字元。

    湖光水色與自然的薰陶,客艙裡的人間百態,廢寢忘食的思索,讓他有些隱約的觸動,卻始終無法落實在修行之上。

    兩天一夜之後,客船停泊在南晉的碼頭上,船艙裡的人們帶著滿身的臭味,扛著行李登岸,穿過南晉小販尖銳的呦喝聲,匯入人流消失不見。

    王景略不在身旁,寧缺背著鐵刀,提著鐵箭的匣子,自然不便入城,他離開官道,爬上罕有人至的山峰,尋到一片山澗洗了個澡,抓了只黃羊烤來吃了,然後在樹上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

    多年前還是名少年的時候,他就能背著桑桑在岷山裡自如的生活,更何況現在浩然氣在身,隨便扔塊石頭都能打死一頭老虎,對普通人來說很艱難的山野生活,對他來說沒有任何難度,可以過的非常舒服。

    在南晉的山野間行走,沒有用多長時間,便看到了遠方那座城市的輪廓,雖然不如長安雄偉,但在世間也是能排進前幾位的大城。

    寧缺變得謹慎了很多,對自已的外貌做了些修飾,收斂念力,用浩然氣完美地掩住雪山氣海,才走上官道。

    他在官道上等了半天,尋了家王府的車隊,悄無聲息把刀箭放進貨車裡,然後才遠遠跟著這個車隊進了那座城市。

    之所以如此謹慎,不是因為這裡是南晉都城臨康,城內有很多高手,城牆上還附著陣法,而是因為南晉都城不遠有座孤傲的山。

    劍閣便在那座山裡——寧缺對自已現在的境界實力很自信,但他不認為自已能在柳白劍下撐住一瞬。

    跟著車隊走進臨康城,待到僻靜處,他把鐵刀鐵箭從那輛貨車上取回,整個過程很簡單,沒有任何人發現

    按照原來的計劃,他準備在臨康城裡呆兩天,感受一下此間的人情風物,看看對自已的修行有沒有什麼幫助,然後便要離開。

    既然是重赴紅塵覓機緣,要感受人間的氣息和力量,自然要與普通人接觸,所以他直接去了東城,和長安相同,臨康的東城也住著最窮困的人,而最窮困就是最普通的,因為窮困始終是人間的常態。

    進入臨康東城之前,他做了些思想準備,然而當他穿過那條筆直而富貴的御街,進入那片矮小的坊巷後,卻依然發現自已做的思想準備不夠充分——他本以為自已在長安東城裡住了好些年,早就看慣了窮困,臨康又是南晉都城,卻沒有想到這裡的窮困依然超出了自已的想像。

    街道本就極為狹窄,又被居民亂搭的篷子佔去了大部分的面積,顯得極為擁擠,行走在其間需要不停躲閃著突出的鐵皮,還要防備著不被篷子裡人們潑出來的尿水灑到身上,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困難的事情。

    寧缺踩著污水裡墊著的舊磚塊,在污濁的空氣和嘈雜的斥罵聲裡艱難前行,忽然聞到旁邊傳來一股有些油膩的味道,轉頭望去,只見一名衣衫襤褸的婦人手裡拿著塊肉皮,正在用力地擦拭燒熱的鐵鍋。

    幾名打著赤膊滿身泥的小男孩兒,站在鐵鍋旁等著,小手緊緊攥著破碗,眼裡放著光。

    旁邊一道舊布隔成的廁所裡有尿聲傳出,過了會兒後,舊布被掀起,一個女孩提著褲子走了出來,臉上看不到什麼羞澀只有惱怒,對著那些小男孩大聲嚷道:「這是你們吃的嗎?不准饞!!」

    寧缺看著這幕畫面,沉默片刻後,繼續向破落的街巷深處走去。他見過要遠比眼前悲傷更黑暗的畫面,只是從到渭城開始,其實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生活,至少在長安城他永遠看不到這些。

    他走的速度很慢,因為街巷狹窄,也因為他想多看,他蹲在街角一處水井旁不遠處,看著那些婦人洗衣,發現她們基本上沒用皂粉,便是連擱在旁邊的洗衣槌都很少用,只是用泡白的雙手不停地搓著。嘰嘰喳喳的吵鬧聲在他身後響起,他起身相讓,先前見過的那名女孩端著一個飯碗走了過來,這個碗相對比較完整,瓷還帶著顏色,裡面盛著大白米飯,飯上蓋著青菜,甚至還能看到兩塊油渣

    那幾個應該是她弟弟的小男孩兒,興奮地跟著她身後,不時抬起手臂擦一擦鼻涕,應該是正在想著呆會兒應該能從那個飯碗裡搶幾口。

    寧缺想了想,跟了上去。

    在這片破落坊市的最深處,有一間最破落的房子,女孩帶著弟弟們來到房前,才發現房前已經圍滿了像他們一樣的孩子,手上都端著飯碗。

    弟弟踮起腳尖,看著別家孩子手裡端著的飯碗,轉身對她喊道:「姐,鄭麗麗家居然做的紅燒肉!做的紅燒肉啊!」

    小男孩的表情異常誇張,手舞足蹈,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震驚神情,完全就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荒謬的事情。

    女孩聽著弟弟的回報,臉色變得異常難看,推開人群擠了進去,看著一名衣著相對稍好些的同齡女孩,大聲說道:「今天輪到我家做飯!」

    然後她望向破屋前那些端著飯碗的孩子,瞪圓眼睛說道:「輪到我家就是我家,誰要敢和我搶,我夜裡就去把他家房子給燒了!」

    端著飯碗來送飯的孩子有十幾名,有些年齡明顯要比她大,聽著這話,卻是面露懼色,下意識裡往後退了退。

    那名和她同齡的女孩卻不怕她,還往前迎了兩步。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她的飯碗裡擱著五塊厚厚油油的紅燒肉,所以她臉上泛著驕傲光澤,就像紅燒肉一樣,說道:「就你家這幾根爛菜葉子,怎麼能讓老師吃飽?老師不吃飽了,怎麼有精神教我們?」

    女孩的弟弟在旁邊輕聲說道:「是哩,姐姐,不如就讓老師吃紅燒肉,咱們把這碗白米飯分了好不好?」

    女孩一拐肘把小男孩擠開,走到那名端著紅燒肉的女孩身前。

    她平素最看不慣這個仗著七姐嫁給米舖夥計便驕傲無比的同伴,此時看著她頭上紮著的廉價花帶,更是好生惱怒,說道:「鄭麗麗你這個不要臉的狐媚子,你這是給老師送飯還是要勾引男人?」

    鄭麗麗被氣的小臉通紅,又不擅長對罵,手都開始顫抖起來,卻害怕碗裡的紅燒肉落到地上,不敢出手去撕女孩的嘴。

    女孩看著她冷哼一聲,仰起頭挺起明顯還沒發育完全的小胸脯,就像得勝的母雞那般,端著青菜飯向破屋走去。走到破屋前,她的神情頓時變得無比恭順,輕聲說道:「老師,飯來了。」

    只聽得吱呀一聲響,破屋的破門被人從裡面推開,那聲音給人一種感覺,門板隨時都可能會掉下來。

    一名男子從破屋裡走了出來。

    男子眉眼清晰至極,穿著件無領的薄布衫,烏黑的頭髮隨意地梳了個道髻,上面插了根筷子,神情寧靜而自然。

    他看著屋外那些端著飯碗的孩子,看著孩子們臉上盼望的神情,忍不住微澀一笑,說道:「回去告訴你們父母,事先便說好一家家輪著吃,如果你們還是要堅持如此,那我只好離開這裡。」

    聽男子說要離開這裡,那些孩子們像是聽到了最可怕的事情,趕緊把先前高高舉著的飯碗收回懷中,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很自然地,所有孩子都望向了鄭麗麗,因為她家送來的飯上面……有紅燒肉。

    那男子微微一笑,從門前女孩手中接過青菜飯,在廢磚隔出來的窗邊拿起筷子,蹲在門口便開始吃飯。

    女孩得意地站在他身旁,小手背在身後,模樣驕傲極了。

    那名男子看著孩子們還不肯回家,苦笑說道:「還愣著幹什麼?把自已碗裡的飯菜趕緊吃了,再過會兒就要開始上課了。」

    聽著這話,孩子們面面相覷,然後發出一陣歡呼,要知道他們手裡的飯要比平時吃的好太多,他們早就饞了半天。

    只有鄭麗麗沒有吃自已碗裡的飯,她走到那男子身前,淚眼婆娑看著他,說道:「老師,你就吃塊肉吧,你就吃塊吧。」

    那男子無奈一笑,伸筷在她碗裡夾了塊紅燒肉。

    鄭麗麗頓時破涕為笑,端著飯碗向家裡跑,她家還有一個弟弟,像紅燒肉這麼好的吃食,她可不敢自已偷偷吃了。

    男子微笑說道:「還有一會兒就要上課了。」

    「可不會忘哩。」鄭麗麗笑著說道,蹦蹦跳跳地走了,發間紮著的紅色髮帶,一甩一甩地好生可愛。

    站在男子身後那名女孩攥著衣角,撅著嘴,有些羨慕,但她去集市上逛的時候見過,那條紅色髮帶要兩文錢,可不是她能買得起的。

    那男子看了她一眼,輕聲說道:「老師偷偷給你買。」

    女孩開心地笑了笑,點頭嗯了一聲。

    ……

    ……

    寧缺站在人群外。

    他看著那間破屋,看著這些來送飯的孩子,看著從破屋裡走出的那個男子,心中生出無比震驚的情緒。

    他見過這名男子,其時呼蘭海寒風呼嘯,無數強者雲集,即便是大師兄,都不能完全掩去這名男子的光彩。

    這名男子無論是出現在西陵神殿或是魔宗山門,俗世皇宮或是爛柯古寺,都是那樣的驕傲,因為他是道門天下行走葉蘇。

    然而現在藏身於臨康東城破落屋宅裡的他,卻是那樣的平靜,那樣的普通,彷彿他在這裡已經生活了很多個年頭。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便在這時,人群外忽然傳來暴戾的喝罵聲和鞭聲。

    一名神官在十餘名護衛的保護下,走到了舊屋前。神官看著捧著飯碗的葉蘇,寒聲質問道:「誰準你在這裡授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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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十六章 市井之中,自有聖人(上)

  那名神官肥頭大耳,穿著絲綢製成的神袍,說話的時候,手指微翹掩在鼻前,明顯很不適應街巷裡的污水臭味。

  葉蘇說道:「臨康城裡授課需要批准嗎?」

  神官寒聲說道:「你要教這些孩子勞作,沒有人會理會你,但據說,你每天授課的最後,都會講一段昊天教義?」

  葉蘇說道:「不錯。」

  神官看著他厲聲斥道:「非神官妄解教義,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葉蘇想了想,把手裡的飯碗擱到窗檯上,說道:「您若要問我的罪,我隨您去。」

  神官看著他臉上的寧靜神情,便覺得受到了極大的羞辱,因為他想要看到的是一個痛哭流涕的悔罪者,他習慣從那種救贖者的角色裡獲得快感,所以他覺得很憤怒,從護衛手裡接過鞭子,便向葉蘇的臉上抽了下去。

  沒有人敢阻攔他,即便是那些抱著飯碗的孩子對老師非常敬愛,此時也只敢瑟瑟地站在一旁,因為他是代表昊天意志的神官。

  寧缺站在人群外,看著這名低級神官因為這樣的原因,便要教訓葉蘇,自然覺得有些可笑,心想這真是在找死。

  然而當皮鞭破風抽出,葉蘇卻依然沒有什麼反應,他低著頭站在破屋前,似乎正在等待皮鞭在自已臉上留下血印。

  寧缺這才想起,在青峽之戰裡,葉蘇敗在二師兄劍下,雪山氣海盡毀,現在只是一個普通人,甚至可以說是廢人,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背著木劍、驕傲行走於世間的道門強者。

  現在的他,沒有辦法躲過這記皮鞭,那麼自然也無法躲過稍後可能落下的很多記皮鞭,一代道門奇才,或許便要悄無聲息死在那個庸人的手中。

  寧缺不準備出手,因為他沒有出手的道理。

  雖然像葉蘇這樣的人物以這樣卑微的方式死去,便是他也覺得有些遺憾,但他不願意因為對方而暴露自已的行蹤。而當他看到人群那個抱著劍的瞎子,便知道憾事應該不會發生了。

  皮鞭在污濁的空氣中寸寸斷裂,落在破屋前的污水裡,那名神官有些惘然地看著自已右手裡的鞭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然後他右手的五根手指也斷了,鞭柄落下,鮮血淌流,白森森的骨頭截面,就像五個白漆塗成的句號宣告了他的結局。

  神官臉色蒼白,看著自已的右手,看著手間淌下的血,痛的渾身顫抖,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肯發出呼痛的聲音。

  他不是那種虔心向道,道心堅毅的人,之所以能夠忍住斷指的痛苦,是因為他像寧缺一樣,也看到了人群外那名抱著劍的瞎子。

  從看到瞎子的那一眼起,神官便知道皮鞭為何會斷裂,自已的手指為何會離開身體,也知道如果自已不想腦袋也掉下來,那便必須忍著。

  西陵神殿在唐國之外的任何國度,都擁有無比尊崇的地位,一般的王公貴族都不敢得罪低級的神官,然而在南晉這個國家卻有一個地方,西陵神殿都必須保持尊重,低級神官在那些人的眼裡和豬狗也差不多。

  那裡是劍閣。

  神官不敢在皮屋前再做片刻停留,帶著十幾名護衛,低著頭向街巷外走去,當他走過那名抱劍瞎子身前時,更是恨不得把頭藏進褲襠裡。

  傳聞中,南晉皇帝陛下就是死在這個瞎子的劍下,他不認為自已和這些護衛的命加在一起有陛下的生命貴重。

  柳亦青走到破屋前,以晚輩的身份,對著葉蘇行禮。他如今已經是知命境的強者,葉蘇只是個雪山氣海被廢的普通人,但他的禮數依然是那樣恭謹。

  「家師再請您入閣靜修。」柳亦青溫和說道:「您乃明珠,何必蒙塵?家師以為,世間總有那些愚昧狂妄之輩,想要做些可笑的事情。」

  葉蘇看著身前這名盲劍客微微一笑,這已經是劍閣第三次派人來請自已,他也知道柳白傳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道門和書院兩敗俱傷,局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隱藏了無數年的知守觀,不再是所有人都膜拜敬畏的不可知之地。無論修行界還是西陵神殿內部,都有不少人想要通過殺死或欺凌他,來獲得某種精神上的力量或者說自我認可。

  他看著柳亦青說道:「我只是個普通人,現在還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的那些人,不可能走的太遠,既然如此,便不需要理會。」

  柳亦青說道:「先生居陋巷,安全如何保證?」

  葉蘇說道:「這片街巷裡生活著很多普通人,我希望能夠像他們一樣活著,如果不能那大概便是昊天的意思,代我感謝令師好意。」

  柳亦青知道不可能輕易說服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心想即便境界盡毀,辭鋒不似往年傲然,但葉蘇終究還是葉蘇。

  柳亦劍以劍為杖離開,破屋前回覆清靜,那些孩子們望向葉蘇的眼神變得越來熱烈。他們在這片街巷見慣了流血衝突,所以對落在污水裡的那五根手指能夠做到視而不見,但卻明白老師果然不是普通人。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這句話終究是有道理的,不然桑桑怎會成為現在的桑桑,破屋前的孩子們用市井裡的智慧,看出了葉蘇的不凡,沒有被嚇走,反而拿出了稚拙的小市民的可愛,纏在他的身旁。

  對於身旁的熱鬧,葉蘇不以為意,待孩子們吃完飯後,他從破屋裡取出一塊小黑板,開始給孩子們上課,場間頓時變得安靜了很多。

  寧缺站在外圍,聽著葉蘇平靜而溫和的聲音,看著他很有耐心地對孩子們講解問題,忽然覺得在此人的身上看到了大師兄的影子。

  葉蘇授課的內容讓他有些意外,和修行沒有任何關係,最開始的時候,是在講一種頭花的編織方式,接下來又開始畫圖,教那些男孩子做木工活,直到上課快要結束的時候,他才講了一段簡單的教義。

  寧缺有些想不明白。

  暮色漸至,街巷深處傳來家長們喊孩子的聲音,窮困人家一天只吃兩頓飯,晚飯的時間總是會稍早些,如果餓了好上床直接睡覺忍著。

  葉蘇揮揮手,示意今天的授課到此結束,夾著小黑板走進了破屋。孩子們恭敬地向破屋行,然後嘰嘰喳喳吵鬧著散去。

  寧缺走到破屋前,看著那扇連風都攔不住的木門,沉默不語。

  按道理來說,他本不應該走進去,然而此番重蹈紅塵,覓的便是機緣,在這臨康城污水橫流的街巷裡,忽然見到葉蘇,這便是機緣。他本是往西陵赴死而去,在死前見到他,更是大機緣,而且他相信自已現在可以隨時殺死對方。

  他向前走了兩步,舉手敲了敲門。

  「請進。」葉蘇在破屋裡說道。

  寧缺推門走了進去,只見破屋裡家徒四壁,只有一張小床,一個水缸,屋頂的氈皮破了很多洞,暮光漏下,倒是很明亮。

  葉蘇看見是他,有些意外,笑著說道:「你怎麼在這裡?」

  寧缺說道:「隨意逛逛,卻沒想到能遇見你。」

  葉蘇請他在床上坐下,說道:「遇見這種事情,向來都是隨意發生的。」

  寧缺說道:「誰能想到你現在藏身陋巷做教書先生。」

  葉蘇從缸裡盛了一碗水,遞給他,說道:「青峽一戰後,我先去了宋國,然後來到這裡,很多年前我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

  寧缺接過水碗,道了聲謝,問道:「傳聞中勘破生死關的那次遊歷?」

  葉蘇微笑說道:「生死這種事情,只要你去看,便無法看破,當年的那些驕傲,現在看起來,其實真的有些可笑。」

  寧缺現在的境界,並不足以完全理解這句話,但他隱約感覺到,葉蘇雖然境界盡毀,但在某些方面卻似乎已經超越了當年。

  葉蘇問道:「你來南晉何事?」

  寧缺說道:「只是過路,我準備去西陵神殿一趟。」

  青峽一戰後,葉蘇成了廢人,不再是修行者,自然也不關心修行界的事情,他不知道西陵神殿要開光明祭,也不怎麼關心。

  寧缺想著先前見到他授課時的畫面,不解問道:「以您的境界學識,只要願意,最多花上數年時間,無論想教出南晉科舉狀元還是修行強者,都不是什麼難事,為什麼先前卻講的是那些內容?」

  葉蘇說道:「想要修道,需要天資,臨康城裡有這種天份的學生並不多,即便有,想必早就進了劍閣,至於我為何會教那些孩子編頭花做木工,那是因為這些技能可以幫助他們在最短的時間裡掙到錢,然後可以多吃幾碗飯。」

  寧缺想了很長時間,最後說了兩個字:「佩服。」

  葉蘇說道:「如果要說佩服,不如佩服你大師兄,他多年前便在市井裡教過書,我現在做的事情,並不新鮮。」

  寧缺說道:「師兄本就是那樣的人,您卻是半途上路,所以更值得佩服。」

  葉蘇說道:「我在長安城小道觀裡住過一段時間,很喜歡那種市井之中自有真義的感受,現在也是在尋求自我的平靜,哪裡值得佩服?」

  聽著市井之中自有真義這句話,寧缺端著水碗的手微微一僵,他看著葉蘇的眼睛,非常認真地問道:「您能教我這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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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十七章 市井之中,自有聖人(下)

  破屋內暮色愈濃,葉蘇看著他微笑說道:「我當年在你師兄處學了些,教還給你也是應該,只是要收學費。你想學些什麼?」

  寧缺看著手裡的水碗,看著碗中像酒一樣的水,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開始講述從去年秋天起發生的那些故事。

  長安城牆上的薄雪落下如幕,觀主入城遇著千萬刀,天空裡的雪開始燃燒,燒出一片湛湛青天,他在那片青天上寫了一個字。

  葉蘇現在是普通人,不在修行界裡行走,不知道很多事情,但觀主入長安一事,劍閣方面早就已經通傳了他。

  「既然你能寫出那個字,在城內你便無敵,即便是老師也敗在你的刀下,可如果來到城外,老師看你一眼,你就死了。」

  寧缺承認,說道:「我想知道怎樣在長安城外也同樣強大。」

  葉蘇說道:「你是第一個寫出那個字的神符師,顏瑟沒有做到,無數前輩都沒有做到,所以沒有任何人能夠教你,我更沒有資格。」

  寧缺說道:「怎樣能夠集合更多人的意志?」
  
  葉蘇說道:「最常見的手段或者說表現方式,自然是信仰二字。」

  寧缺說道:「我也是這般想的,但我不想走道門的舊路。」

  葉蘇說道:「所以你冒著極大風險出了長安,重蹈紅塵,在人間遊歷,這依然走的是我當年想勘破生死時的舊路。」

  寧缺不是很明白他這句話。

  「當日你師兄坐在潭邊看書,根本就沒看我的劍,我才明白看破仍然需要去看,有個看字便落了下乘。後來我在小道觀裡靜修,看觀塌簷破,我才明白破而復立的道理最終明白生死循環是為自然。」

  葉蘇回想著荒原雪峰上的那一劍,潭畔的那名書生,看著他微笑說道:「如此我才能在青峽前接下君陌的那一劍。」

  寧缺問道:「這些和我現在的困惑有什麼關聯?」

  葉蘇說道:「你寫的是沒有人寫出過的字,你走的是沒前行者的路,我說過沒有人能夠教你,我所能做的,便是把自已修行感悟的歷程,攤開來給你看,揉碎了你讓觸摸你能從中體悟到什麼,不由我決定。」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請繼續。」

  葉蘇說道:「當年周遊諸國勘破生死的那場試煉,我依然是以旁觀者的心態看人間的百態,然而如今變成廢人,重新回到人間,來到臨康城的這片破爛街巷裡我才從旁觀者變成了參與者。」

  寧缺想著自已在長安城牆上看街巷如線,百姓如蟻,在大澤客船上看艙內麻木的旅客時的心情,才發現原來自已還是沒有擺脫旁觀者的立場。

  葉蘇看著他繼續說道:「你不想走道門的舊路,是因為你本能裡厭惡宗教這種存在,然而你忘了宗教確實是信仰但信仰並不見得全部是宗教,至少不會都是像昊天道門這樣的宗教。」

  寧缺想了想,說道:「我認可這種說法。」

  「你應該很清楚,除了道門裡的那些神術強者,境界越高的修行者,越難保證自已的心意澄靜,換句話說越強大的人越難有信仰。信仰這種事情並不在天穹之上,只在塵埃卑微處,說的更簡單一些,信仰就是普通人最不可動搖的想法和渴望你如果要用信仰來集合人們的意志,便首先需要弄清楚他們想要什麼。」

  葉蘇說道:「我如今雪山氣海俱廢,變成了真正的普通人,沒有能力再去思考高妙-的道理卻反而有機會過普通人的生活,瞭解普通人的想法比如這片街區裡孩子們的信仰,不過便是吃飯二字。」

  寧缺想著先前看到的那些畫面,點了點頭。

  葉蘇看著他問道:「你還沒吃飯吧?」

  寧缺先前見著他吃了一大碗青菜飯,說道:「一頓不吃無所謂。

  葉蘇說道:「看,這就是你與普通人不一樣的地方。」

  寧缺明白了他的意思,問道:「家裡有麵條沒有?」

  破屋裡真正的家徒四壁,雖有舊鍋老灶,但想找些米面,卻極困難,好在葉蘇如今在街巷裡很受人尊敬,不多時便有人端了碗素麵。

  寧缺連湯帶面全部吃完,把碗筷擱到窗沿上,忽然想著一事,問道:「既然要過普通人的生活,為何你要那些孩子送飯?」

  葉蘇的回答很簡單,很有說服力:「我不會做飯。」

  寧缺無法反對這個解釋,又問道:「先前在前面那條巷子口,看見那些婦人洗衣服沒用皂粉,想來是生活拮据,為何連洗衣棰都不怎麼用。」

  葉蘇的解釋依然很有說服力:「洗衣棰確實能把衣服洗的更乾淨些,但她們家裡的衣裳用的布料並不好,這般洗幾次便有可能壞了。」

  寧缺說道:「這裡的人們活的果然很艱難,難道非要在這樣艱難的環境裡,才能體會到你想要體會的那些感受?會不會太自虐了些?」

  「我在這方面的感悟學習,也是剛剛開始,無法給你直接的答案或者明確的指向,只能說出自已的一些隱約判斷,供你參詳。」

  葉蘇說道:「我們先前說過,信仰可以用來凝聚人群的意志,這句話其實反過來說也沒有問題,人類最強烈最統一的意志,必然會變成信仰,那麼我們其實只需要知道人們究竟最想要什麼。」

  「人類很擅於隱藏自已真實情感,因為袒露有時候就像卸甲一般,意味著危險。在尋常的日子裡,溫暖而舒適的環境中,你很難發現他們真實的渴望與想法,你問他們想要什麼,很難得到答案。只有在絕望的生命時間段裡,在極致的事情背景前,那些答案才會自已跳出來,顯得無比清晰,無論此前他們是麻木還是市儈,他們的行為總是那樣的誠實。」

  寧缺想著長安城裡民眾在那個風雪天裡的勇敢,若有所思。

  葉蘇繼續說道:「你先前那句話錯了,不是非要在艱難的環境裡才能感悟到這些,而是艱難本就是人間的常態。我不去長安卻來到臨康,便是因為唐人活的太過自由美好,這並不是所有人都能享有的待遇。」

  「在臨康城裡,我看到過最豪奢的貴族,見過最貧賤的市民,見過最囂張的神官,也見過最卑苦的奴隸。富貴與貧窮彷彿與生俱來,無法改變,這讓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麼這些事情無法改變?」

  暮光順著破屋篷頂的洞灑進屋內,彷彿在葉蘇身上鍍上了一層紅暖的光澤,沒有神聖的感覺,卻是那樣的令人親近。

  他靜靜看著寧缺說道:「昊天教義裡說每個人都有罪,需要懺悔,才能得到昊天的拯救,死後進入光明的神國。可在進入神國之前的數十年漫漫人生路裡,難道信徒就要承受無望的貧窮折磨?」

  「我沒有去過昊天神國,不知道那裡是不是如教典中描述的那樣美好,但我知道神國之下的人間並不美好。那麼如果昊天悲憫的目光暫時沒有落在人間的時候,或者說它在考驗人間的時候,昊天信徒應該做些什麼?像過去無數年間那樣,對著西陵神殿叩拜敬奉,然後麻木悲苦地等待最後的拯救?每個人都有罪,信徒們的罪究竟是什麼?對物慾的貪婪?對財富的渴望?對自由的嚮往?因為這些而無法獲得安寧的心?」

  「這些都是人類難以擺脫的慾望,如果這些都是罪,那麼便是無法徹底抹滅的原罪。對於這些罪,佛宗要求靜心冥想,走的是遏止慾望的道路,道門則是以信徒對昊天的信仰為根基,要求信徒把這些慾望轉換成奉獻,中間的橋樑便是信仰,只有書院對這些罪從來不予束縛。」

  葉蘇說道:「這些都有道理,又都有缺憾。佛宗不看現世,只把希望寄在來世,道門不看現實,只把希望寄在神國,書院定下唐律,卻依然是引領者的角色,對個人自身的素養要求太高。我這些天始終在想,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別的方法能讓這個充滿原罪的人間變得更好一些。」

  寧缺看著他,問道:「什麼方法?」

  葉蘇說道:「昊天將拯救我們於生命結束的時刻,那在生命延續的階段,誰來拯救我們?我們必須自已拯救自已。」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所以你教那些孩子。」

  葉蘇說道:「這只是開始。」

  寧缺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按照教義,只有昊天才有資格拯救世人,你現在的想法和行為,已經可以被昊天認為是褻瀆。」

  葉蘇說道:「昊天愛世人,怎能不允世人自救?」

  寧缺看著暮光裡的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隨著時間流逝,如果此人真的傳道成功,或許這片充滿污水垃圾的街區,將來會成為昊天道教裡的一處聖地,因為他必將成為聖人。

  當然更大的可能是,這位曾經的道門行走,可能會被西陵神殿裡的那些紅衣神官綁上木架,然後燒成一具焦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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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11 19:21:17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3-4-11 19:24 編輯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十八章 月缺

  在市井裡傳道,這是葉蘇自我的救贖,也將帶領世人展開自我的救贖,對於這個世界已經維繫無數萬年的昊天教義來說,這個改變看似微小,實際上卻是一次革命性的變化,對昊天的崇拜將會被新的教義所取代,對神國的嚮往將被對現世的愛所取代,這便是寧缺感到震撼的原因。

  葉蘇看著寧缺說道:「傳道其實就凝聚民心、統一信仰的過程,具體怎樣做,我也是在嘗試當中,道門典籍裡有更多的先例,如果你對這方面感興趣,不妨去西陵神殿的書殿,那裡有很多書。」

  寧缺在臨康城裡住了下來,和葉蘇互相探討、彼此研習,接觸的越多,他對葉蘇越佩服,他發現這個住在破屋裡的男人,彷彿就像是磨了無數把刀的磨刀石,表面是那樣的溫潤,內在是那樣的堅定,有很多肉眼看不到的粗礪,將教典裡的那些經文磨成細粉,變成屬於他自已的理念。

  在這些日子的討論裡,葉蘇始終沒有對寧缺如何能寫出那個字發表意見,如最開始那樣,只是平靜地講述自已此生的學習所得和這些年遊歷諸國的感悟。葉蘇博覽群書,自幼便研習教典經論,寧缺等於系統地學習了一次道門理論,

  在討論中,葉蘇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假設,如果昊天如夫子所言是這個世界的規則,那麼客觀冰冷的規則是通過什麼方法擁有了生命以及力量?他認為最大的可能性是來自於民眾的信仰,寧缺覺得這種假設很有道理,但想到隔上數萬年便會出現一次的永夜,又覺得有說不通的地方。

  除了討論,葉蘇每天照常給街巷裡的孩子們上課,教木工活、編織活和釀酒方法,也會簡單地講些教典裡的故事。

  漸至盛夏,臨康城大雨頻繁堆滿了臨時建築和年久失修老房子的這片街區,在暴雨的襲擊下,顯得那樣不堪一擊,每天都有房子垮塌。

  葉蘇帶著孩子們到處救人,幫著修理被雨水打壞的屋簷,甚至開始規劃入冬後開始全面整修這片街區的排水系統。

  因為劍閣弟子偶爾會來的緣故寧缺很少走出破屋,自然也沒有幫著做這些事情,他只是安靜地觀察整個過程,漸有所得。

  最後這場暴雨持續了三天時間就在所有人都已經筋疲力盡,快要絕望的時候,雨忽然停上,天空驟然放晴。

  雨水浸泡的街巷裡響起無數歡呼聲,葉蘇背著藥匣子,在各家之間來回,雨後蚊蟲太多疫病這種事情很令他警惕。

  寧缺把床前承接雨水的三個破碗抽空,抬頭看著篷頂破洞裡的那輪太陽,默然想著你怎麼忽然間就不哭了呢?

  葉蘇回到破屋的時候,已經很疲憊,把手裡的那碗青菜飯遞給寧缺說道:「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先吃吧。」

  寧缺看著他蒼白而瘦削的臉病心想他現在的身體連普通人都不如,再這樣堅持下去,只怕還沒有成為聖人,便先變成了死人。

  「不吃了。」他看著破屋頂上那片瓷藍的天空,說道:「我得走了。」

  葉蘇說道:「我沒有什麼可以再教你,你確實應該離開了。」

  寧缺回頭望向他,微微皺眉。

  葉蘇微微一笑,說道:「不用糾結憐憫這種情緒對於現在的你來說,就是美味的毒藥,我也不會因為你要殺我,就對你生出什麼恨意。」

  寧缺想了會兒,說道:「我還是覺得殺了你太可惜。」

  葉蘇說道:「如果你離開長安城的消息讓我傳出去,那麼無論你再如何聰慧好學最終也只能寫出一個死字。」

  寧缺說道:「我希望你能活著,而且我認為你也應該希望我活著。」

  葉蘇問道:「為何?」

  寧缺說道:「你在做的事情以及將要做的事情,非常有意思,當然你以後會面臨很困難的境遇,所以你應該需要我。」

  葉蘇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

  寧缺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你需要大唐和書院。」

  葉蘇依然沒有接他的話,說道:「既然你不殺我,那麼走之前把學費結了吧。」

  寧缺沒有把這句話當成玩笑,從懷裡取出銀票,數了一張遞了過去。

  葉蘇接過來一看,是張一百兩銀子面額的銀票,笑著說道:「傳聞中你和那位嗜財如命,現在看來果然是真的。」

  寧缺說道:「那些學生交的學費就是幾碗青菜飯,我給了一百兩還不夠?」

  葉蘇說道:「一碗加了油渣的青菜飯,對於那些孩子來說,要比一百兩銀子對你重要的多,別忘了那可是白米飯。」

  寧缺想了想,確實是這個道理,說道:「那我再補點。」

  葉蘇說道:「你幫我去買樣東西。」

  寧缺從集市上回到這片街巷,踩著污水間的碎磚頭,像跳舞一樣擠過擁擠的棚戶,來到一戶人家前。

  幾個泥猴兒似的小男孩正抱著碗高梁飯在興高采烈地吃著,母親盯著繫在灶上那塊越來越薄的肉皮發愁,角落裡的布簾被掀起,那名女孩提著褲子走了出來,看著母親說道:「先生說了,要你給我買根腰帶。」

  母親沒好氣說道:「昨夜裡不就給你剪了條布帶子?自已天天在街上野著,再結實的布帶子都要被你崩斷,還去哪兒買去?」

  寧缺喊住那名滿臉不樂意的女孩,把手裡的東西遞了過去。

  那女孩年紀還很小,卻顯得很懂事,接過東西問道:「您是誰?」

  寧缺看著小女孩亂糟糟的頭髮,說道:「我是你老師的朋友,這是他托我買的腰帶,還有以前答應送給你的頭花。」」

  盛夏的臨康城,大雨州停,便有酷熱來襲,空氣裡的濕度太高,地面的污水一時半會兒無法被蒸發散著難聞的臭味。

  葉蘇送寧缺離開,來到街巷外的僻靜處。寧缺轉身看著他說道:「小姑娘很高興,我說你不會是有些什麼別的想法吧?」

  「她叫歡子,是個女孩子。」葉蘇說道。

  寧缺說道:「這麼認真解釋做什麼?只是臨行前開個玩笑。」

  葉蘇說道:「我與你並不是很熟。」

  寧缺說道:「我和她很熟。」

  葉蘇說道:「她是誰?」

  寧缺說道:「你妹。」

  葉蘇覺得好像在哪裡聽到過這兩個字,然後想起來,多年前在長安雪城上他問大先生寧缺是從哪裡學的大河劍也聽到了這兩個字。

  「書院裡的人,有時候真的很討厭。」

  他看著寧缺說道:「所以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肯殺我。」

  「以前的你也挺討厭的,不過現在挺好。雖然我從來都是一個不怕於殺人的人只不過我殺人需要理由或者說情緒。」

  寧缺把自已在清河郡做的事情告訴了他,然後說道:「讓悟道殺死鐘大俊,是想幫觀海解決些問題,司時震懾清河,稍渣我心中之氣,最重要的是則想把佛宗……至少是爛柯寺綁在書院這邊。而在臨康城裡遇見你,則讓我想到另外一種可能或者昊天道門的將來便在你的身上,那麼我為什麼要殺你?」

  寧缺沒有走多遠,聽到街巷裡響起孩童們的讀書聲,更準確來說,那不是在讀書而是在背頌編織頭花的方法。

  他轉身向這片街巷望去,只見暮色中有水霧起稚聲陣陣,隔得遠些,便聞不到臭味,只能看到畫面,有些不一樣的美麗。

  現在的葉蘇,融合了佛宗和書院的某些理念,加上他曾經在小道觀裡的經歷,擁有了自已對這個世界的看法而這便背叛了昊天。

  在青峽之前,他便已經背叛了昊天,在長安城裡,觀主也背叛了昊天,真正強大的人哪怕曾經是最虔誠的昊天信徒,只要他捫真地願意思考那麼總有一天他們會找到自已的道路。

  「所有人都會離你而去。」

  寧缺看著臨康城的天空,對她說著話。

  這些天他並沒有在葉蘇處得到什麼直接的智慧,但他至少明白了一個道理——想要在人間成聖,便不能求諸聖賢。

  離開臨康城後,寧缺便再也沒有進過城市,只在山野裡行走,一路平靜沒有任何異常,直到快要接近西陵神國。

  他用布帶在堅實的樹枝間纏了張床,入夜後,在吊床上側著身子休息,伴著夏夜清風和輕蕩,很快便進入了香甜的夢鄉。

  忽然間,遠處傳來劈哩啪啦的鞭炮聲。他被驚醒,揉著眼睛向山腳下望去,只見那個小村莊裡到處都在放鞭炮。

  他有些不解,現在不是新年,也不是什麼節慶,光明祭還要很多天,為什麼村莊裡的人們都在放鞭炮?難道說有人死了?

  即便死了人,也不可能家家戶戶都放。

  當山樑那邊的遠方,也傳來隱隱約約的鞭炮聲時,寧缺知道,肯定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神情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他忽然注意到,林間的月色有些淡,或者和往常的月色比起來,只是淡了一點,尋常人大概不會注意到,但對於時常看著月亮罵老師的他和書院諸人來說,這點淡卻非常刺眼。

  寧缺抬頭向夜穹望去,然後便再也無法移開眼睛。

  夜空裡的那輪明月,不知何時缺了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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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十九章 一騎紅塵入神國

    去年夫子在泗水畔登天,其後下了一場綿延數十日的大雨,雨歇雲散後的那個夜晚,出現一輪明月照耀人間。

    沒有人見過月亮。只有天書明字卷曾經對此做出過晦澀的預言,佛祖看過明字卷後在筆記裡做出了明確的宣告。

    夜臨月現,指的便是在這一次永夜到來之前,人間將會出現一個叫月亮的事物,有那些銀暉照耀著,永夜如何能稱為夜?

    對於未知的事物,人類自然難免恐慌。然而人類還具有一種很強悍或者說很可悲的特質——當他們發現有些事情無法改變的時候,便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接受,沉默地承受,並且很快便習以為常。

    當人們發現夜空裡的那輪明月似乎不會消失,很快便接受了它的存在,天欽監開始觀察月亮的運行軌跡,試圖從中推斷中禍福,詩人們開始寫出很多新的詩篇,讚美這輪美麗的明月,甚至民間有人開始祭奉月神。

    既然月亮和昊天世界裡的其餘事物一樣,都顯得那般穩定,充滿著肅穆的美感,那麼就讓它繼續存在於夜空裡,自已又需要擔心什麼呢?

    所有這些感受的前提都基於月亮是穩定的,事實上它也是穩定的,從出現的那一天開始便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始終是那般的圓滿明亮,當夜色來臨時,它總會準時出現在固定的那片夜空中,位置沒有改變過。

    一切從今天夜裡開始變得不一樣。

    明月會變暗,彷彿天空有晴也有陰,圓月會變小,彷彿缺了一塊,月亮的臉悄悄地在改變,而且被地面的所有人看見。

    鞭炮聲在此後的十餘個夜晚裡響徹人間。無數城鎮村莊裡火星四濺,人們驚恐地看著夜空,不停地敲鑼打鼓,生怕那輪月亮從天上掉下來,卻不知這些響亮的聲音究竟是在給月亮加油還是在給自已壯膽。

    人們向昊天祈禱,向月神拜祭,只有行走在山林裡的寧缺什麼都沒有做,他每天夜裡看著月亮沉默不語,臉上寫滿了擔憂。

    他曾經見過無數次月亮的陰晴圓缺,所以並不像別的人那般驚慌,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這輪月亮也會有陰晴圓缺,他很擔心是不是在天上戰鬥的老師出了什麼問題——您有沒有受傷?您還撐得住嗎?

    ……

    ……

    寧缺來到了西陵神國。這是他第二次來到這裡,上次只是隨老師乘馬車隨意行走,沒有留下什麼印象,所以心情還是有些異樣。

    一路行來,除了那些在山道上虔誠叩首拜山的信徒之外,他沒有看到這裡有任何值得稱道的地方,即便是吃食都比長安城和宋國要差很多。

    直到來到離西陵神殿不遠的地方,他看著那座高聳的青山、山間不似人力能夠切削出的三道崖坪,還有坐落在崖間的數座巍峨神殿,才真正感覺到這片以神聖著稱的國度所特有的莊嚴肅穆氣息。

    在昊天的世界裡,道門擁有難以想像的權威和資源,知守觀地位超然不問世事,西陵神殿便是這個世界的政治和權力中心,哪怕這一千年裡出現了唐國,長安城南多了座書院,依然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離光明祭還有很長時間,西陵神殿的戒備已經變得極為森嚴,因為這場戰爭的緣故,對於拿著唐國和大河國路契的信徒,更是搜檢的異常仔細,只有通過三道關卡的檢查,才能走到西陵神殿的山腳下。

    寧缺自然沒有拿唐國路契,他用的是宋國身份——書院後山有四師兄和六師兄,偽造各類文書世間最強——真正讓他有些警惕的是第三道關卡,更準確地說是靠在竹椅上閉著眼睛養神的老神官。

    那名老神官穿著褐色的神袍,在神殿裡的地位應該不高,但即便是主持檢查的紅衣神官,對他也表現的極為尊重。

    這名老神官負責尋找試圖潛入神殿的修行者,如果他沒有某種特別的道法,想要把所有的修行者都查出來,則必然是已晉入知命境。

    寧缺實在很難想像,道門在這場戰爭中損失如此慘重,居然還能隨隨便便就找了個知命境的強者來負責如此普通的事務。

    他看著遠處的巍峨神殿,心想果然不愧是統治世界無數萬年的道門,誰也不知道這座山裡究竟還隱藏著多少了不起的人物。

    一面這樣想著,他就這樣走了過去,躺在椅上的那名褐衣老神官沒有任何反應,依然閉著眼睛,似乎還睡的更香了些。

    在長安城與觀主一戰,驚神陣把無數天地元氣灌注到寧缺的體內,當時他自身的境界在極短時間內提至知命巔峰。戰後那些天地元氣從他身軀內流出,歸於城中街巷,他的境界再次回到知命中境,但現在的真實戰鬥力卻已經不僅於此,已經逼近知命巔峰的真正強者。

    最關鍵的是,長安城的天地元氣沒有全部離開他的身體,終究還是在他體內留下了一絲半縷,對於那座千年雄城來說,絲縷不足為道,對於一名修行者來說,那些元氣則豐沛的難以想像。

    當年在書院後山絕壁閉關時,寧缺便完全掌握著養蓄浩然氣的方法,經過三師姐余簾點撥,更是嫻熟之極,那些殘存在他體內的天地元氣,正在隨著時間流逝,緩慢地轉變成他自已的浩然氣。

    如今寧缺小腹內浩然氣凝成的水滴,早已變成了池塘,在戰鬥中彷彿可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用來覆蓋雪山氣海,偽裝不會修行的普通人,更是輕鬆至極。不要說那名椅上的老神官,就算西陵神殿掌教親至,都不見得能看出問題,他敢單身重蹈紅塵,直闖西陵神國,便是此故。

    ……

    ……

    大唐朝廷和書院為寧缺的西陵之行做了很充足的準備,身份上不可能出現任何問題,他懷裡的那封信更真的是宋國白雲觀觀主親筆寫的。

    天諭院管理後勤的神官,看完那封信後,再望向寧缺時的眼神便變得柔和了幾分,說道:「既然是師兄推薦,自然不便拒絕,你在書殿裡好生做事,尤其是最近這段時間,一定要老實些,不要隨意外出。」

    寧缺道了聲謝,又把準備好的帶有宋國特色的貴重禮物擱到房間角落裡,再對那名神官行了一禮,便拿著批文去書殿報導。

    他現在的身份是天諭院雜役,負責打掃書殿。書殿裡的執事扔給他一大串鑰匙,說了幾句注意事項後,便不再理會。

    雜役身份很難引起任何人注意,書院同門開始商議的時候,他便選擇了這個,而且他想在書殿呆著,因為這是老師當年曾經呆過的地方。

    很多年前,道門書殿在桃山上的地位還極為重要,如今卻早已不是當年,甚至已經由光明神殿直屬,交給了天諭院負責管理。

    寧缺看著冷清的道殿,看著那些書架上密密麻麻的典籍,想著書殿的變化,不由有些感慨,感慨於道門的衰敗。

    藏書殿如此冷清,對書院弟子來說是非常難以想像的事情,不思學習自然便會退步,一個沒有人願意讀書的地方,又怎麼可能不衰敗?

    這座書殿曾經出過無數了不起的大人物,千年之前,夫子和開創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都曾經是這裡灑掃分揀,然而如今呢?

    替道門感慨,就像替古人擔憂,沒有太大意義。他收拾心緒,拿起掃帚和抹布,簡單地做了些清掃,便開始看書。

    葉蘇說過這裡藏著很多道門典籍,可以用些時間看,他喜歡看書,而且從現在的情況看,估計也不會有人來打擾他。

    因為伐唐之戰和光明祭的緣故,天諭院的學生有的在清河,有的在南晉,更多的人則是在桃山上忙碌,寧缺藏在書殿裡看了好幾天的書,竟連一個人都沒有碰到,他不停地翻閱著自已需要的書籍。

    時間緩慢地流逝。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已好像變成了讀書人。但事實並非如此,當他的眼光偶爾離開紙面望向山上那座神殿時,很是複雜。

    ……

    ……

    光明神殿之前,站著兩名女童。

    兩名女童的年齡都還很小。她們穿著白衣,容顏普通,然而看到她們的便很難移開目光,因為她們很白,她們身體上的每寸肌膚都異常白皙,找不到一點瑕疵,如雪一般,神情異常純淨,如水一般。

    崖坪遠處,正在忙碌的神殿執事和神官們,看著這兩名白衣女童,眼神裡寫滿了好奇和敬畏的神情。

    這兩名白衣女童是從西陵神國十餘萬女童裡挑選出來的,據掌教大人頒下的諭令,她們擁有聖女一樣的地位,所以無論神殿裡的人們對她們如何好奇,對光明神殿裡如何好奇,沒有人敢發問。

    神殿裡的人們很少能夠看見這兩名女童,因為她們一直都在光明神殿裡,很少會踏出神殿一步,顯得極為神秘。

    今天她們卻站在神殿外。

    她們在等什麼?

    桃山下方的山道上,忽然有煙塵揚起,數輛馬車正在以難以想像的速度,高速向著神殿駛來,竟彷彿衝鋒一般。

    神殿裡的人們很是震驚,心想發生了什麼大事?

    難道戰爭又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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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二十章 無人知是故人來

    西陵神殿並不是知守觀或懸空寺那樣的不可知之地,卻也難言在紅塵之中,因為在普通信徒看來,這裡便是人間的神國。今日數騎自桃山下高速駛來,似要從紅塵裡帶些信息來到神國,自然無人發笑。

    神殿的神官和執事們開始檢查,不意外地看到級別極高的腰牌,待他們發現這些騎士和數輛馬車是從長安城歸來,心情不由變得愈發沉重,看著對方的眼神裡寫滿了驚疑的神情:難道真的是戰爭要再次開始了?

    那數輛馬車在神殿騎兵的護衛下,繼續向桃山上駛去,一路煙塵滾滾,直到來到崖坪前的光明神殿前才停下。

    兩名白衣女童輕輕拍手。

    光明神殿側方走出數十名執事搬出如小山般的一堆青布,然後向著殿前拉開。這些青布幔帷約有三人高,而且非常長,竟是把把神殿前的廣場全部圍了起來。即便有人從桃山最高處的那座白色神殿向這邊望來,都很難看到這片青布幔帷裡的畫面。

    現在青布幔帷裡只有自長安歸來的騎兵和車隊,那些風塵僕僕的人們顧不得向兩名白衣女童行禮,把一輛馬車打開,從裡面扶出一個人來。

    一名白衣女童看著負責此項使命的神官,稚聲問道:「確認沒有錯?」

    那名神官表情肅然說道:「必然不會出錯,我們動用了南門觀裡的舊人,確定此人這些年確實一直是在臨四十七巷。」

    白衣女童看著車旁那中年男人,滿意地點了點頭。

    那個中年男人身上滿是油污的衣裳還有那雙滿是勞動痕跡的手,表露了他普通平凡的身份,他此時的神情非常緊張——一個沒有見過任何大世面的普通長安百姓,被人騙至城外被擄,然後晝夜不歇趕路,再出馬車時便發現自已已經來到昊天信徒心中的神國:西陵神殿,誰能不心生震撼——事實上,他此時還能夠扶著車廂勉力撐住身體,已是極不容易。

    他也是昊天信徒,按道理來說,發現忽然來到西陵神殿,除了恐懼和茫然之後,也應該有幾分激動興奮才是,然而西陵神殿與唐國之間的戰爭剛剛結束,他身為唐人怎樣都覺得迎接自已的不可能是好事情。

    另一名白衣女童問那名神官:「另外那樣事物可曾帶回來了?」

    這名神官是光明神殿最忠誠的下屬,直到此時,他依然不知道自已執行的是什麼任務,但隱約能猜到必然事涉神殿最大的那椿隱秘。

    他極為謹慎地上前幾步,從懷裡出一塊布裹著的整個物,低聲說道:「那墓離書院太近,實在不敢輕舉妄動,老筆齋那裡也有看守,那院牆數月前也被拆了,幸運的是那事物被亂磚壓在最下面,沒有被人發現,屬下們付出了些代價,終究取了回來。」

    西陵神殿的人潛入長安城,還要從老筆齋裡取回某樣事物,他說的輕描淡寫,實際上誰都知道,那些代價必然極為慘重。

    白衣女童接過布裹著的整個物,手臂向下微頓,那事物似乎有些沉重,和同伴沒有再問什麼,示意這名神官帶著所有的下屬退出青布幔帷,然後走到那名神思不屬的男人面前,說道:「開始吧。」

    那名中年男人茫然問道:「開始做什麼?」

    一名白衣女童說道:「你最擅長做什麼,就做那件事情,不要說做不好,你需要的材料都在車裡,便是鍋灶都搬來了。」

    中年男人這才知曉對方要自已做什麼事情,卻是更加震驚不解,心想千里迢迢把自已擄來神殿,難道就是為了這個?

    這件事情透著太多的詭異,然而正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如今他在神殿前,看著這般浩大的陣勢,哪裡還敢有二話。

    他老老實實從車廂裡搬出鍋碗瓢盆灶以及各式材料,開始做事。

    西陵神殿的人做事沒有任何遺漏,無論那些鍋碗瓢盆灶,還是麵粉大蔥辣油老醋,甚至就連燒的柴火,都是過往十幾年裡他用的那些。

    柴火點燃,老爐生煙,清水入盆,麵粉變稀然後漸稠然後再稀,如果用來做饅頭明顯不妥,如果做麵條更是不妥,菜刀落在並不怎麼乾淨的砧板上,把蔥花與香菜切的極碎,然後開始在碗裡放醬油醋等調料。

    白衣女童說道:「不能有半點差錯,無論份量還是順序。」

    中年男人心想老子這十幾年每天清晨都要做上百碗,難道還會犯錯?然而想是這般想的,哪裡敢真這麼說。

    這時鍋裡的清水終於沸了,盆裡的麵糰,被他用手撕扯成不規則的形狀,一一扔進沸水中,迅速成形,然後開始起浮不停。

    柄已被薰黑的大勺伸進鍋中攪了攪,拿出來時裡面便盛滿了煮好的面片,白彈輕顫就像是魚脂,鍋裡沒有剩下一片,勺裡還恰好沉著三分之的湯水,如此手藝自然是十幾年不停重複的結果。

    湯水面片傾入海碗裡,一股異常濃郁卻又不失清新的酸辣香味,出現在光明神殿前的廣場上,緊接著便是香菜末和蔥花的味道隨之撲鼻。

    兩名白衣女童沒有露出任何表情,眼觀鼻,鼻觀心,一人雙手捧著海碗,一人雙手抱著那樣被布裹住的事物,回身向神殿裡走去。

    中年男人下意識裡說道:「你們兩個人,一碗只怕不夠吧?以前老筆齋那丫頭長那麼瘦,可都是吃一碗帶兩碗回的。」

    兩名白衣女童沒有理他,走進了神殿。

    中年男人看著鍋裡的沸水,舉著手裡的大勺,就這樣愕然站在空曠的廣場上,在莊嚴的神殿前,好生不安緊張。

    沒有過多長時間,一名白衣女童從光明神殿裡走了出來。她把數樣東西交給那名中年男人,說道:「有人送你回長安城。」

    說完這句話,她便再次回到光明神殿裡,再也沒有出來。

    中年男人愣了半天,才想起去看手裡的東西,發現竟是一顆完美至極的夜明珠,還有一顆散著淡淡異香的丹藥!

    他雖然是個普通人,也能感覺這兩樣事物的不凡,愈發惶恐起來,心想自己雖說一向在手藝方面很驕傲,但怎麼也不值這些啊?

    西陵神殿的貴人,千里迢迢把自己從長安城擄來桃山,還給了自己一顆夜明珠和一顆丹藥,就為了吃那麼一碗不值錢的東西?

    世上有這麼好吃的酸辣麵片湯嗎?

    ……

    ……

    青布幔帷撤去,馬車駛下桃山,再次掀起煙塵,重新駛入紅塵之中。

    寧缺手裡提著一袋米,看著這輛馬車微微皺眉。他不知道這輛馬車來自長安,就像神殿裡其餘的人那樣,生出了很多疑惑。

    他轉身從側門裡走回天諭院,沒有向山上那數座神殿望上一眼,不是因為謹慎,而是他不想因為看的次數太多,再難壓抑心中的渴望。

    那裡有他想找的她還有那頭憨貨,然而更多的則是危險,在做好充分準備之前,在那個時間點之前,他不想離神殿更近一步。他離開長安來到此間,帶著赴死的決心,卻沒有送死的打算。

    天諭院裡很安靜,他走回自己的房間,準備做飯,看著米袋卻忽然想吃一碗麵,一碗香噴噴的煎蛋面。

    站在鍋灶前,他沉默了很長時間,開始切蔥,又從米袋裏摸出在山下鎮上買的雞蛋,燒熱菜油,煎了一個雞蛋,煮了碗麵條。

    一碗清水煎蛋面,裡面有四顆花椒,三十粒蔥花。

    他端著麵碗,走到書殿深處,背對桃山後方峽谷的地方,看著那裡的雲霧與絕壁,想著渭城和老筆齋,開始吃麵。

    他吃的很快,最後是連碗底的麵湯都喝的一乾二淨。

    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做飯了,手藝沒有落下,煎蛋面還是那麼好吃,但其實他吃的其實並不香,因為這面不是她煮的。

    他站了很長時間,直到夜至月現。

    夜穹裡那輪美麗的明月,已經回覆最初的盈滿,但他還是很擔心,因為他不知道明天夜裡的月亮,會不會繼續這個盈缺的過程。

    他還擔心別的事情,那種情緒更應該說是恐懼。

    「你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嗎?為什麼你不知道我在這裡?為什麼……我感受不到你在哪裡?難道你真的已經不再是我的本命?還是說我要找的那個你真的已經死了,現在的你並不是你?」

    他看著峰頂那座沒有任何光線漏出的神殿,默默想著。

    ……

    ……

    光明神殿後是山後的絕壁,絕壁下方便是傳說中的幽閣,入夜之後雲霧更深,彷彿有寒冷的陰煞氣息正在溢出。

    她負手站在石柱之間,絕壁之前,神情漠然看著夜穹裡那輪明月,被青布緊緊裹住的豐腴高大身軀,在地上映出一個孤高的身影。

    那輪明月缺了十餘日,又開始回覆圓滿,她的臉色隨之變得越來越白,不是聖潔莊嚴的潔白,而虛弱的蒼白。

    在她身後整齊擺著數百個酒罈,還有碗只吃了一口的酸辣麵片湯,碗旁有個方方的事物,上面布被掀開一角,露出裡面的金磚,還有些磚屑。

    酒是九江雙蒸烈釀,酸辣麵片湯來自長安,那塊金磚這些年一直藏在老筆齋的牆裡,這些都是她最厭憎的無用回憶,所以必須取回來。

    或者,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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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15 19:35:1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二十一章 相看兩厭(上)

    桑桑看著夜空裡的月亮——月缺時,她如以往無數年裡那般強大。月圓時,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虛弱,或者說她感受到神國裡自己的虛弱,那人曾經說過,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那麼她有什麼?

    從落進極北那座雪峰裡的瞬間開始,她就想要離開人間,回到自己的國度,因為她感覺到了危險。無論是神國裡的她還是在人間的她,都很危險。然而那天神國的門便已經毀了,她如何回去?

    今夜桃山上,不同的人看著相同的月亮,想著不同的心事,有的想要離開,有的人想要留下,卻不知是否想要相見。

    她在光明神殿後的露台上站了很長時間,直到明月消失,群山東面的天空泛起魚肚白,晨光灑在身上,依然沒有離開。

    朝雲泛著異彩,被不知何處來的風吹散,露出紅暖的太陽,她沐浴在陽光裡,緩緩瞇起眼睛,神情寧靜而美好。

    她是這個世界的規則,也是這個世界的主宰,落入人間漸為凡人,也不需要修行,只需要曬曬太陽便好。雖說那輪紅日不知真假,但那些光線與熱量卻是真實的,是她的力量來源,至於那些酒水和菜餚,對她來說只是肉身所需要的養分,或者更多的是虛弱意識的需要。

    如今她非常豐滿,或者可以直接說長的很胖,身體把繁花青衣撐的有些漲,她很白很高大,和過往十九年時間裡的模樣截然不同,但眼睛卻沒有發生改變,依然細長有如柳葉,眸子清亮無比。

    她瞇著眼睛,於是變得更細,像極了長安城雁鳴湖畔的那些柳葉,這不代表真的閉上了眼睛,她依然看著眼前的所有景物。

    躍出朝霞的紅日,流風裡的絲狀雲霧,崖間的細細瀑布,在她明亮的眼眸裡一一呈現,她看見飛鳥在絕壁間來回,看見遠處山野裡的幼獸,看見極遠處海水落下有礁石顯現,看見陽光的熱度讓海水變成蒸汽。

    所有這些畫面,都代表規則在發揮作用,這個世界的規則無法撼動,顯得那樣穩定,於是這個世界也顯得那樣穩定,天地元氣和所有物質的分佈顯得那樣均勻,她就是規則,所以她感覺很滿意。

    她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眼眸最深處卻彷彿能夠看到近似於人類陶醉時的神情,她陶醉在世界與自己的和諧之中。

    她繼續站在光明神殿後方的露台上,看著不停改變卻實際上一成不變的景物,始終沒有離開,直到黑夜再次來臨,月光再次灑落。

    今夜的月亮與昨夜相比又有變化,她不喜歡這種變化。

    月有陰晴圓缺,她沒有旦夕禍福,卻感到了生老病死的氣息,這是她非常厭憎的氣息,因為那是只有人類才會感受的氣息。

    因為這抹厭憎的情緒,光明神殿後的風景忽然間變得不那麼穩定起來,她愈發厭憎,那些風拂林梢的聲音,在她耳中如驚雷萬鈞,瀑布落入雲霧看似悄無聲息,在她耳中卻像是有人在不停地敲打著戰鼓,她所喜歡的清靜再也無法清靜,就像她就算把身後那些酒罈全部扔到絕壁下,也已經無法改變,那些罈子裡的烈酒已經被她喝完了這個事實。

    「我打算出去走走。」

    她看著夜空裡那輪明月說道。

    兩名白衣女童跪在她的身後,震驚的無法言語,她們來到桃山後,便沒有看見過聖女離開光明神殿,西陵神殿裡的人們,也從來沒有見過聖女的真面門,為什麼她忽然要離開,她要去哪裡?

    第二日清晨,一輛極為普通的馬車,停在了光明神殿前。

    大黑馬從殿裡探出頭,望向車前那兩匹西陵的戰馬,眼神裡釋放出無數殺意,想要讓那兩匹戰馬知其難而退,從而讓自己營造出某種機會。

    她從神殿深處走了過來,看了它一眼。

    大黑馬趕緊退後數步,屈起前蹄,跪在冰凍的神殿地面上,咧嘴傻樂,顯得格外恭順,甚至有些奴顏媚骨的感覺。

    她坐進馬車開始閉目養神,一名白衣女童在車廂裡伺侯,一名白衣女童揮舞馬鞭,趕車離開光明神殿,向桃山下駛去。

    越普通的馬車,在莊嚴肅穆的神殿裡越顯眼,然而神奇的是,彷彿沒有任何神官和執事看到這輛馬車的存在,也沒有任何人聽到蹄聲以及白衣女童揮鞭的聲音,馬車就像鬼魅一般悄無聲息下了桃山。

    馬車沒有在山腳下停留,而是繼續前行,行過十餘里山道,碾過小河上的石橋上,來到一座小鎮上,然後停在小鎮道殿對面的一家鋪子前。

    ……

    ……

    寧缺清晨醒來的很早,他先練了套刀法熱身,然後在晨霧盤膝坐下,冥想片刻後開始呼吸吐納,將桃山裡豐沛的天地元氣絲絲縷縷借入身體裡,變成自己的浩然氣,整個過程進行的非常小心。

    收功時晨霧依然未散,他順著書殿後的小路向上走去,霧中有淡淡花香襲來,不由神清氣爽。便在此時紅日完全躍出朝霞,山間霧氣驟消,他才發現身畔是千樹萬樹桃花正在盛開,不由有些厭憎地皺了皺眉。

    當年夫子飲酒登山,斬盡滿山桃花,從那之後這裡的桃花便再也沒有開過,然而今年春天,光明神殿裡的萬年長燈忽然熄滅,滿山桃花無由怒放,便再也沒有謝過,哪怕現在已經是深夏時節也是如此。

    他愛書院前的桃花,因為那是夫子從桃山帶回來的樹種,他不愛西陵神殿的桃花,因為那代表著夫子的離去,還有那件事情。

    桃花深處隱約有路,不知通向何處,寧缺向那處走去,忽覺山風驟然寒冷,花瓣在枝頭不停顫抖,彷彿瞬間來到了寒冬。

    萬樹桃花裡隱藏著極了不起的陣法,難怪當年老師登山時會對這些桃花下辣手,寧缺想明白了這件事情,決定立刻退出。

    以他現在的境界和符道上的造詣,此時入陣不深,想退出應該不難,想要繼續前行破陣而出,卻是想也休想。

    然而就在這時,他忽然在滿山桃花裡感應到一股很熟悉的氣息,甚至隱隱約約能夠明白這些桃花的心意,他對陣法沒有任何研究,卻也明白這便是破陣的關鍵之所在,這片桃花對他來說是開放的。

    如果換成別的人,肯定會因為這種突然的變化而震撼惘然,繼而生出暫時退避的念頭,但他卻沒有,因為他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滿山桃花因為她而盛放,又怎會攔他?

    衣袂與桃花相擦,落英陣陣,粉香片片,不需要尋找方向,也不用理會桃花裡強大的陣法,只是憑藉桃花傳與他的感受信步而行,沒有過多長時間,他便走過了這片對修行者來說異常凶險的桃花。

    桃花外便是絕壁。

    他站在崖畔,看著上方那數座巍峨的神殿,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山腰,然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對面,發現那裡還是一道絕壁。

    他所站著的崖壁是桃山裡的一部分,對面的那道絕壁也是桃山的一部分,明明便在數座神殿之下,卻不知為何獨立於桃山。

    兩道絕壁間隔著數十丈的距離,中間除了山風沒有任何橋樑之類的事物,其下雲霧繚繞,隱有幽冷氣息傳來,不知有多深。

    數十丈的距離對修行者來說並不遙遠,尤其是對於魔宗修行者來說,然而看崖畔的地面和對面絕壁上的青苔,大概從來沒有人來過這裡,也從來沒有人在對面的絕壁上出現過,兩道絕壁從未相通。

    兩道絕壁就這般沉默相看無數萬年,不知可曾相厭。

    有陰風自絕壁下方拂來,雲霧微散,對面那道絕壁上隱隱出現了一些什麼,寧缺的眼力極好,看到彷彿是數排石窗。他有些不確定,繼續看著,待下一陣山風來時,雲霧再散,發現絕壁上果然有石窗。

    難道那裡就是傳說中西陵神殿用來關押叛教重犯的幽閣?

    他看著對面的絕壁,微微皺眉。

    他又看了段時間,忽然閉上眼睛,有淚水從眼角流出,

    不是同情千萬年來死在幽閣裡的那些魔宗前人,也不是想起了曾經在幽閣裡被囚十餘里的光明大神官從而想起先師顏瑟,也不是因為那道絕壁石窗裡隱隱散發出來的血腥味道和陰森氣息令人心生悲憫。

    而是因為他的眼睛很痛。

    明明眼前除了絕壁山風什麼都沒有,但在先前那刻,卻彷彿有根無形的手指,輕輕地在他的眼睛裡摸了摸。

    那道力量很輕柔,但眼睛是人最嬌嫩的部位,他雖然浩然氣已近大成,也覺得刺痛無比,難以抑止地流下眼淚。

    過了片刻,他睜開眼睛再次向絕壁望去,然後閉上眼睛,再次開始流淚,這一次流的淚更多,因為那只落在眼睛裡的力量更為強大。

    他確認摸自己眼睛的的那道氣息,正是來自絕壁。他知道如果自己堅持看下去,那麼那道絕壁的反擊力度便會越來強。

    絕壁之間有大陣,可以防止任何人對幽閣的窺探,無論像寧缺一樣站在數十丈外,還是站在數千里之外,只要你看這片絕壁,便會眼睛被觸。沒有人能避開,因為當你看時,不是你的目光落在絕壁上,而是絕壁的畫面進入你的眼眸裡,這道陣法的力量便會隨之一道來臨。

    此陣名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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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16 19:49: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二十二章 相看兩厭(中)

  那片絕壁不讓寧缺看,寧缺偏要看。他盯著絕壁間的雲霧,看著聚散間若隱若現的那些石窗,眼睛越來越痠痛,最後彷彿中了萬劍,再難支撐,閉著眼睛開始流淚,顯得極為傷心,睜開眼時已經紅腫如桃。

  他不知道絕壁間陣法的名字,但真切地體會到了這道陣法的神奇,心想道門果然不傀是當世第一門派,底蘊深厚至極,雖說這些年來略有衰敗之跡,但至少在西陵神殿週遭看不到分毫。

  絕壁間的陣法,是防止被人窺視幽閣重地,只要保持足夠的距離,或者不堅持看穿那片雲霧,便不會產生太可怕的殺傷力。

  寧缺並不畏懼,只是想著西陵神殿的陣法便如此強大,知守觀裡的陣法想來更為驚人。去年深秋大師兄去知守觀,如果不是陳皮皮事先在知守觀裡做了手腳,只怕他想進觀也難,更不用說以知守觀裡的天書,把觀主牽絆了那麼長時間。

  不知道陳皮皮現在怎麼樣,他看著桃山崖間的流雲艷陽,有些想念自己在世間最好的朋友。然後他想起陳皮皮的父親,被他用千萬刀砍出長安城的觀主,如今觀主生死不知,無論是唐國還是西陵神殿,都沒有他的消息,他不知道那個了不起的人物是回了知守觀,還是已經死在回家的旅程中,成了草蓆裡的冰冷屍體。

  寧缺沒有見過小師叔,觀主是他在老師之後所見的最強大的人類,此時回想起長安雪街上的那場戰鬥,仍然心存敬畏,若這般強大的人類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歷史的長河裡,他歡迎這樣的結局,也會遺憾。

  離開崖畔,穿過萬樹桃花回到天諭院書殿,他到處翻揀舊年的神殿維修卷宗,想要找到一些關於那片絕壁上的陣法的線索,卻沒有什麼收穫。待他從書海裡醒過神來時,天時尚早,腹中卻傳來飢餓之意,他這才想起今天沒有吃早飯,走到廚房裡看著米菜卻有些不想動手。

  自從桑桑長大後,他衡艮少親自下廚,尤其是現在身在西陵神殿,每每站在灶台前,看著窗外的煌煌神殿,他便覺得很惱火。

  然而人總是要吃飯的,即便以他現在的境界,十餘日粒米不進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但心理和精神上的需求總得被滿足。便在此時他想起去年夏天,夫子帶他和桑桑游經西陵時,曾經帶自己去吃過一樣好東西。

  小鎮外有流水石橋,風景清美,抬頭便能看見二十餘里外的桃山,只是這裡並非正道,所以前來拜山的信徒並不多。

  道殿對面的鋪子裡有一位滿臉皺紋的老人,鋪子門擺著幾個用黃泥封好的鐵皮桶,有些殘破的桶沿裡向外散發著絲絲甜膩的香味。老人在喝酒,滿是黃繭的手指不時捏一撮花生米送入唇中咀嚼,臉上的皺紋裡滿是黑灰,鐵皮桶裡飄出來的灰在其間積了幾十年,早已洗不乾淨了。

  一輛普通的馬車停在鋪前。白衣女童盯著那些鐵皮桶,有些好奇,心想裡面烤的究竟是什麼紅薯,怎麼能這麼甜這麼香,大熱的夏天居然也有人吃,便連聖女也要專程離開桃山來買?

  她們來的晚了些,前面烤熟了的紅薯被兩名天諭神殿的執事買走了,所以只好在鋪外等著,這等待的過程著實有些無聊。

  桑桑坐在車廂裡,她沒有覺得無聊,在她看來無聊這種情緒是只有人類才會擁有的無聊情緒,時間對於她來說只是事物發生的順序,並不涉及意義,而且她的時間向來都是有用的。比如她隔著窗簾看著烤紅薯桶裡冒出的熱氣和香味,其實是在感受那些熱學方面的規則,也就是說在感受她自己。如果讓某人知道她此時在做的事情,一定會認為她非常自戀,可事實上,現在的她連自戀這種情緒也沒有。

  十餘名西陵神殿護教騎兵護送著一名神官,從小鎮外走過,看他們的方向,應該是要越過小溪,直接回桃山。

  那名神官是何明池。

  他師從大唐國師李青山,是西陵神殿在唐國最重要的人,長安血火一夜便是他的手段,最關鍵的是,他破壞了長安城裡的驚神陣,按照事後掌教賞賜時的說法,他一個人便比西陵神殿騎兵加起來都更加重要。

  西陵神殿知道何明池必然是唐國和書院最想殺死的對象,便是神殿和唐國談判時,都很自覺地沒有把他的安全列入條件裡,因為他們明白,唐國尤其是書院根本不可能接受這個條件,所以戰後為了安全起見,神殿把何明池送到南方暫避了一段時間的風頭,直到現在才讓他回到桃山。

  桑桑隔著車簾望向遠處的何明池,臉上沒有情緒,身體裡卻不知為何湧出一股極為厭憎的情緒,她知道這個人對自己無比忠誠,而且是掌教那條忠犬的親信,回到神殿後必將被予以重任,但她就是很厭憎此人。

  其實沒有不知為何,她清楚自己為什麼厭憎那個身披紅袍的螞蟻,只是她不接受這種理由,所以她認為自己不知道,那麼便不知道。

  紅薯終於烤好了,老人瞇著眼睛徒手從裡面取出三根滾燙的紅薯,似乎根本感覺不到手指傳來的燙意,用紙包好後遞給站在鋪前的白衣女童。

  白衣女童從腰間取出錢放下,捧著滾燙的紅薯回到馬車旁,掀起車簾遞了一個進去,然後把剩下的兩個遞給同伴。

  鞭聲清脆,輪聲漸響,然後又忽然停止。

  白衣女童停下馬車,因為感受到了車廂裡傳來的不容抗拒的意志,她和同伴靜靜地坐在車前,等待著可能將要發生的事情。

  片刻後,一名穿著神殿雜役服飾的年輕男人,走到了鋪子前,看著老人問道:「您這家店真開了一千年?」

  寧缺看到了鋪子外的這輛普通馬車,卻並不如何在意,只是在看到那兩名如雪砌成的女童時,不免想起自己曾經的小黑侍女,默然想著,既然是給主人家做活兒的,黑要比白好,無論怎麼打掃衛生也不會顯髒不是?

  老人瞇著眼睛,說道:「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

  寧缺不準備聽他把祖譜背完,掏出銅板說道:「給我來三個。」

  老人說道:「我家紅薯個頭大,你一個人吃不完三個。」

  寧缺買三根紅薯,純椏是下意識裡的行為老師一個,自己一個,還有桑桑一個,聽著這話才明白過來,說道:「那兩個便好。」

  老人徒手取出兩根紅薯遞給他,把銅板收好,又開始喝酒。

  夫子曾經說過,大熱的夏天吃紅著,更必須趁熱吃,就像冬天吃冰一般,尋求的便是極致中的極致,刺激中的刺激。

  寧缺不是一個純孝的徒兒,老師說的很多話他都忘記了,但老師說過的所有關於吃食的話,他一句都沒有忘記,因為他堅持認為,與世間最偉大的人這個稱呼相比,世間最偉大的美食家這個稱呼更適合老師。

  他捧著紅薯坐到門檻上,手指微捏撕開薯皮,紅黃的綿軟著肉冒著熱氣,便露在了深夏的空中,香甜的氣息向四周瀰漫開來。

  他忍著燙意,開始吃薯肉,燙的不停伸舌頭。

  車廂裡,桑桑隔著車簾看著門檻上的男人,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絕對的冷漠然而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她手裡的紅薯被捏爛了。

  她有些厭憎地皺了皺眉,看著冒著熱氣的薯肉,舉手吃了一口,然後開始不停地吃著,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任何熱度。

  深夏的小鎮,悶熱卻又幽靜,房宅後的樹上,忽然響起蟬鳴,午睡完畢的蟬兒們開始慶祝與同伴分別半個時辰後的相遇。

  他坐在門檻上吃紅薯。

  她坐在車廂裡吃紅薯。

  中間就隔著一道薄薄的布簾。

  紅薯鋪前很安靜,老人飲了數杯酒,嚼了三撮花生米,正是微醺之時,用滿是灰的手指敲打著桶沿,開始哼唱起來。

  寧缺坐在門檻上,聽著那曲子雖然簡單,卻有些動聽,尤其是那詞雖然尋常,但細細品來卻有幾分意思,漸漸入神。

  「拾柴刀行,又恐驚著動人的山鬼。雨打蕉葉,鞋上落了只去年的蟬蛻。結籐而上,雲端上的嘲笑聲來自猴兒的嘴。經閒多年,腐葉下的陶范積著舊舊的灰。鴻落冬原,白雪把爪印視作累贅。望天一眼,雲煙消散如雲煙。」

  寧缺捧著紅薯,怔怔說道:「有些意思。」

  得客人讚了聲,老人愈發得意,唱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但音調卻是陡然變得更加平靜,彷彿鄉野間的人在對話一般。

  「砍柴為籬,種三株桃樹。擷禾為米,再釀兩甕清酒淡如水。摘花捻汁,把新婦的眉心染醉。爆竹聲聲,舊屋新啼不曾覺累。小鹿呦呦,喚小丫剪幾枝梅熱兩壺酒。記當年青梅竹馬,誰人能忍棄杯?」

  寧缺想起去年夏天,便在這座小鎮這家鋪子前,老師和她還在身旁,如今卻只剩下自己形單影隻,不由好生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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