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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神來之筆 第十三章 前事如塵
寧缺用符在破廟裡設了道結界,不擔心殿前的聲音傳殿後,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很注意話的聲音,不想讓那名盲僧聽見。
觀海僧嘆息道:「當年他被逐出長安城,一直在世間顛沛流離,雖然境界仍在,只是雙眼不能視物,自然過的有些辛苦。前年時,他流浪瓦山,被寺中僧人發現,從那之後便一直在爛柯寺裡隨我清修。」
寧缺看著殿後,心想那名淫僧的生父在西荒被自已殺死,懸空寺早已把他逐出,自然再不會理會他的死活,這些年在人間流浪,想必過的很是慘淡,但他只是想想,卻生不出沒有任何同情心。
「辛苦師兄了。」他看著觀海僧道,「要你那些故事真是不好意思。」
觀海僧嘆息道:「雖他當年犯下不少罪行,但雙眼已瞎,在寺中與世無爭,何必還要把他拖進紅塵裡受折磨?」
寧缺道:「如果他真的心無塵埃,又怎會隨你離開瓦山?」
觀海僧看著他道:「我能明白唐人的感受,只是既然想要做些什麼,何必假托他人?真是何苦來哉?」
寧缺道:「不錯,辛苦師兄帶他過來,確實沒有什麼意義,只是藉口。書院不想給道門發難的藉口,而我需要一個藉口服自已做些事情。」
觀海僧感慨道:「當年老師也看不出你將來究竟會走哪條道路上,如今看來,我不免有些擔憂。」
寧缺道:「大師入的是歧山,又怎會想不我會走上歧路?」
趁著夜se,寧缺走進陽州城。他來城守府外,看著伸出院牆的叢叢青竹沉默稍許,雙膝微屈再起,便躍了牆頭,閃電般伸出右手,握住並不光滑的竹子,像塊薄布般輕幽無聲地滑落府內。
王景略此時已經離開,大概正在富春江畔做著準備,進入城守府的只有他一個人,他沒有施符也沒有握刀,只是憑著不可思議的身體力量和強度,便輕而易舉地進入城守府的最深處,沒有任何人能夠發現
以修行境界論,他現在已經是知命境的強者,但他真正的強大之處,最主要的還是修行浩然氣之後的入魔之軀以及神符師的身份。
在清河郡裡除了那兩名世家知命強者,沒有任何人能夠對他形成威脅,這也意味著,在陽州城裡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他做事情。
沒有過多長時間,他提著鐘大俊從後園裡走了出來。鐘大俊沒有昏迷,卻不出話來蒼白的臉上滿是驚恐的神情。
寧缺像提著一袋垃圾,很隨意地走院牆處,振臂把他扔出牆外,只聽著啪的一聲悶響,然後他才躍了出去。
院牆外的街道上灑落了一些血水,鐘大俊臉se更加蒼白,五官痛苦地抽搐起來身上大概有些骨頭被摔碎但他依然不出話來,甚至直此時,他還不知道究竟是誰悄無聲息潛入府內製住了自已。
來陽州城外那座破廟,寧缺把鐘大俊扔地面上然後倒了碗涼茶緩緩飲了。鐘大俊發現自已的手腳能動,第一時間不是試圖逃跑,而是捂著痛苦不堪的胸口,把憋在咽喉半晌的那些血沫咳將出來。
因為痛苦和驚恐他的額頭上佈滿了黃豆大的汗珠,他手臂顫抖擦著汗強行平靜下來,才敢去那看人長什麼模樣。
鐘大俊是清河大姓子弟,自幼便是含著金鑰出生,一輩子順利無比,去年裡在叛亂裡立下大功,更是權高位重,如果他這一生裡有什麼遺憾,自然是那個叫寧缺的人,那個曾經的書院同窗。
所以他當然記得寧缺,算寧缺變成灰他也能認出來,他怎麼可能會忘記這個當年帶給自已無盡羞辱的人?
令他感覺更加羞辱的是,時隔很久再次看寧缺,他卻發現自已無法去恨對方,和此時身體上的傷痛無關,只與恐懼有關,而且很絕望。
算他現在在陽州城裡風光無限,又哪裡有資格和書院的十三先生相提並論?隆慶皇子與寧缺之間的對抗,換個角度看或者能是一番美談,可如果讓世人知道他暗中嫉恨寧缺多年,絕對只會對他發出無盡的嘲笑。
正如鐘大俊這幾年無數個夜晚裡帶著不甘帶著自嘲帶著無奈帶著絕望想的那樣,寧缺基本上已經忘記了當年書院裡的那些故事,他也不知道鐘大俊是這樣的嫉恨自已,不過他確實很討厭鐘大俊。
鐘大俊艱難地坐起身來,看著破佛像前的寧缺後背,張了張嘴,想要些什麼,卻不知道應該些什麼,這時候求饒有沒有用?
寧缺轉過身來。
鐘大俊顫著聲音問道:「你要做什麼?」
寧缺看著他沒有話,眼神冷靜的沒有任何情緒。
看寧缺的眼神,鐘大俊便知道今天自已肯定會受很多罪,甚至有可能死亡。只是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他問道。
寧缺依然沒有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
鐘大俊在他的眼睛裡看了殺意,看了那天城守府裡的血,看了那些死在刀斧之下的唐朝官員不甘的眼睛。
他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求生的渴望壓倒了恐懼,緊緊地握著雙拳護在胸前,聲音沙啞喊道:「書院在和約上籤了字,你不能殺我!」
寧缺還是不話。
鐘大俊跪倒在他身前,攤開雙手,拚命辯解道:「我是奉命行事,而且在清河郡我也只是個人物,如果你要殺人立威,選我沒有任何意義。更何況如果讓人知道你離開了長安城,道門強者都會來殺你,你何必為了我這種比鼻涕蟲還可憐的人物冒這種風險?」
寧缺靜靜看著他,始終不發一語。
鐘大俊絕望了驚恐地叫喊道:「你殺會館裡的人時,還沒有簽和約,但你現在殺我,是對神殿的挑釁!神殿要天下歸心,怎麼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難道你想要戰火重起?你究竟想做什麼?
破廟裡安靜異常,只有鐘大俊的嘶喊聲不停響起,在破佛像和髒髒的舊幔布之間迴蕩,這種詭異的感覺讓他快要發瘋。他拚命地拍打著滿是灰塵的地面,用嘶啞的聲音講述著寧缺不能殺自已的原因,貶低著自已的身份,做最沉痛的懺悔和最瘋顛的辱罵,只想要保住自已的性命。
「你是在嚇我對不對?」
鐘大俊看著寧缺,臉上滿是鼻涕和淚水,像瘋子一樣吃吃笑著,道:「你不能殺我,所以你想把我嚇瘋!」
他彷彿抓了這件事情的重點,興奮地揮舞著手臂,大聲道:「我明白了!你是在嚇我!我鐘大俊可不是被人嚇大的!」
聽這句話,寧缺笑了笑,離開了破廟。
看著緊閉的廟門,鐘大俊的臉上滿是愕然的神情,他的手臂還停留在空中,完全不明白現在這是怎樣的情況,對方怎麼這樣走了?
便在這時,殿後傳來一道聲音:「閣下便是鐘大俊?」
話音落處,一名僧人拄著竹棍,從殿後走了出來,只見他穿著布制的袈裟,微微偏著頭,雙眼深陷,裡面幽黝如洞。
鐘大俊看著這名瞎眼僧人,下意識應道:「不錯。」
聽他的回答,瞎眼僧人笑了起來,笑聲沙啞而宏亮,撞擊著破廟四壁,把那些灰塵都震了下來,卻又顯得是那般怨毒。
鐘大俊感覺有些古怪,問道:「你是何人?」
瞎眼僧人沉默片刻,緩聲道:「貧僧悟道。」
鐘大俊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卻忘了在哪裡聽過。
悟道走鐘大俊身前,瞇著瞎了的眼睛,看著自已並不看見的對方,神情漠然問道:「你在長安城裡呆過?」
鐘大俊愈發覺得警惕,謹慎回答道:「只呆了兩年時間。」
這位瞎眼僧人,乃是懸空寺某位大德的私生子,因為品行不端被逐出荒原,踏足紅塵之後,不知惹下多少情債,糟蹋了多少良家婦人,曾經參加過書院二層樓的登山試,也正是那日,他遇了寧缺,又遇了桑桑。
他對桑桑一見鍾情,便想親近,不料先是被顏瑟大師所逐,其後更是被光明大神官燒瞎了雙眼,從此成了一個廢人。
他乃紅塵裡一淫僧,與修行界沒有任何來往,不知道修行界發生的那些大事,瞎眼之後,他心如槁灰,在世間流浪,去爛柯寺後閉關不出,漸漸把那些過往都忘了,把觀海師兄講的那些故事都快要忘了,甚至快要忘記那個姑娘長什麼模樣,但他始終沒有忘記,那人在山道上自報的姓名。
書院,鐘大俊。
他沒有聽寧缺和鐘大俊全部的對話,只聽鐘大俊的最後一句話。他本以為自已已經遠離紅塵,無愛亦無恨,不料今日在這間破廟裡,驟然聽那個名字,才發現原來自已依然在恨。
他恨自已瞎了眼,恨自已瞎了眼看中那個姑娘,恨那姑娘瞎了眼要跟著那個叫寧缺的人,恨自已失去了所有,那人卻擁有了所有。
「難怪師兄要帶我這裡來,想來他是想讓我看清楚自已的內心,能夠尋覓真正的平靜,然而我只能讓師兄失望了,因為只有殺死你,我才能夠獲得真正的平靜,從仇恨的深淵裡獲得解脫。」
悟道看著鐘大俊認真道。
鐘大俊看著這名僧人瞎了的雙眼,覺得身體寒冷了極點。
悟道平靜道:「請放心,我會用非常端正的態度,認真地殺死你。」
鐘大俊想要些什麼,卻只能發出一聲慘呼。
任何事情要做的認真,必然要專注,專注便會緩慢,想來在這個夜晚,在這個早已沒有香火的破廟裡,他會死的非常慢。
悽慘不可聞的嘶喊和求饒聲,不停從破廟裡傳出,那兩扇有些老舊的門,彷彿都不忍再看廟裡的畫面,輕輕顫抖著。
寧缺站在廟前,聽著身後傳來的聲音,想起當年跟著老獵戶第一次打獵時的場景,陷坑底部那只被十幾枝竹籤插穿、卻一時無法死去的野獸,似乎和此時鐘大俊發出的慘呼聲很像,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觀海僧看著他臉上的神情,默宣一聲佛號,神情苦澀道:「你果然已經入魔,我隨你行此惡事,想來此生也難再見佛國。
寧缺看著他道:「既然鐘大俊該死,此事自然算不得惡。」
觀海僧搖頭道:「善惡在心,欺騙便是惡,悟道師弟雖前半生行惡無數,但在寺中本已懺悔改過,我卻騙他來殺人,我之罪惡更甚。」
寧缺道:「先前便過,他既然願意跟著你離開瓦山,明他對紅塵仍有眷念,此時看來,那份眷戀便是仇恨。怎樣才能化解仇恨?佛法不行,教典也不行。復仇復仇,不以痛苦復還,如何能夠解開痛苦所帶來的仇恨?今夜之後,悟道的仇恨便能解開,對紅塵再無貪念,日後不得還能參悟大道,無論怎麼看,師兄你行的都是善事,哪裡來得惡?」
「我不過你。」
觀海僧愧疚道:「但我知道我的行為必然不為佛祖所喜。」
寧缺道:「佛祖也不過是個修行者,豈能以他的是非來定我們的是非,如果你擔心此生不能再見佛國,我替你在人間建一真實佛國又如何?」
觀海僧不知該如何接話。
便在這時,破廟裡的慘呼聲終於慢慢低弱,然後再未響起。
悟道推開寺門,踉踉蹌蹌走出來,攤著滿是鮮血的雙手,對著四周,帶著哭腔喊道:「師兄,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啊?」
寧缺悄然無聲走一旁。
觀海僧上前扶住悟道。
悟道跌坐在地,抱著他的腿放聲痛哭,顫聲道:「師弟對不住師兄教誨。」
觀海僧也濕了眼眶,情緒複雜地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寧缺以為告別,然後攙扶著悟道,走進漆黑的夜色中。
寧缺看著昏暗的破廟內血腥的畫面,安靜地站著,待遠處官道上傳來聲音,看那些星星點點的火把,便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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