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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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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一章 神符,針眼,殘荷

    觀主看著身前街上那兩道風雪凝成的痕跡,神情微凝。

    寒風微拂,那兩道痕跡上附著的雪絮剝落飛走,只留下痕跡本體,這兩道痕跡透明無形,卻自有鋒芒,就像是兩把刀。

    兩道刀痕向街畔蔓延,覆蓋了整條朱雀大道,沒有留下一絲空隙,街畔的草甸冬林有所感知,紛紛偃倒,似表示臣服與畏懼。

    寧缺在雪湖畔寫字,長安城裡的天地氣息凝成兩條無形的痕跡,以最絕對的鋒利,像刀一般把天地分割,像柵欄一般把雪街堵塞。

    兩道痕跡沒有靜止不動,緩慢向南移去,街旁的行樹喀然倒塌,積雪簌簌震飛,露出黑色的地面,地面上隨之出現深刻的溝壑。

    這是神符的力量,更是驚神陣的力量,這兩道刀痕出現在朱雀大道上,恰好把驚神陣的缺口堵住,把鐵幕上的那道裂痕修補完善。

    面對雪中緩緩飄來的那個字,觀主也無法應對,哪怕他進入無距也不行,因為那兩道痕跡可以切割天地,便可以斬開天地元氣裡的夾層。

    所以觀主選擇暫退。他一退便是數百丈,須臾之間,便從城北飄掠而回朱雀大道中段,退回到朱雀繪像之前。

    朱雀繪像猛然睜開雙眼,眼眸明亮,刻在石製地面上的羽翅線條劇烈顫抖,似乎將要飛起來,就像是躍躍欲試的雛鳥。

    「蠢蠢欲動,終究是蠢。」

    觀主的右腳落在朱雀的翅膀上。

    街面氣息亂噴,雪塵四散。

    一聲哀鳴,朱雀欲起之勢頓時平息。

    觀主抬頭望向長街那頭,微微瞇眼。

    長街上靜寂一片,不見一人。

    風雪中只見那個簡單的字緩緩而至。

    ……

    ……

    一片雪飄落在寧缺的虎口上。融化成清水。向下流淌,濕了衣袖,不是因為他的體溫很高。而是因他手中握著的陣眼杵正在微微發熱。

    他握著陣眼杵,看著身前的雪湖,便看見了長安城。能夠清晰地感知這座城裡的每條街巷,每道天地氣息的變化。

    那個字已然飄然遁去,卻還在他深深的腦海裡。他清楚地看到那個字出現在朱雀大道上,令冬林臣服,然後逼退了不可一世的觀主。

    莫山山不知何時下了城牆,來到了雁鳴湖畔,安安靜靜站在他的身後,白色棉裙上染著斑斑血跡,先前觀主破塊壘時她受了傷。

    她沒有看到那兩記刀痕。做為一名天賦異稟的神符師,卻能感覺到雪湖上的符意殘留,在這一刻。她想起了當年和寧缺在大明湖底那些滿是青苔的石頭上看到的那兩道劍痕。因為激動而睫毛輕眨。

    魔宗山門前的塊壘陣,被軻先生用兩記劍痕斬破。寧缺先前斬出的兩刀,與那兩記劍痕擁有非常接近的氣質,但事實上卻是截然不同。

    寧缺斬向雪空,不是用刀斬開身前一應障礙,而是在用刀寫字——他和莫山山現在是神符師,他寫的字便是神符。

    過往他只會一道神符,那就是「二」字元。

    書院在長安城嚴陣以待觀主七日,他便冥思苦想七日,昨夜初雪,他在雪地上寫了無數個字,最終於晨光熹微時,學會了另一個字。

    那個字也很簡單,就像是二字的一種變形——兩橫離析而散,又像柴木般隨意一搭,便成了一個嶄新的字——這個字的形狀和小師叔在大明湖底石頭上留下的劍痕並不相同,相形之下更為直接,更為強硬。

    寧缺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已尋找的那個字,是不是師傅顏瑟尋覓了一生的那個字,但他很喜歡這個字。

    因為那個字叫乂,有治理安定的意思,還有割草的意思。

    更因為那個字看上去就是一個叉,出現在書院的試捲上,便代表錯誤,如果出現在某處道路的牌上,便代表禁止通過。

    這個字很適合出現在此時的長安城,仙人般御風而行的觀主身前。因為寧缺要讓這座城安定,要禁止觀主通過,他甚至很想像割草般割掉對頭的頭顱。

    最合適的就是最好的,當乂字元從寧缺腦海最深處的黑色海洋底部浮起時,他甚至認為自已受到了老師在天上施下的賜福。

    一道神符並不足以抵抗天下無敵的觀主,不然朱雀也不會哀鳴。但此時的寧缺擁有整座長安城,他可以調動近乎無窮的天地元氣。這意味著,他揮刀便是一記神符,只要手臂不會酸麻,他可以斬出無數道神符。

    那些神符就像是無數道針線,把驚神陣的裂縫重新縫好,把觀主攔在雪街上,甚至有可能把他困死在萬道神符之中。

    ……

    ……

    寧缺忽然向雪湖裡走去——在他的感知世界裡,觀主是最奪目的一團光明,此時那團光明卻消失無蹤,不知去了何處。

    他擁有驚神陣,可以對長安城裡的一切做最細微準確的觀察,通過晨時的戰鬥,他確定觀主可以在長安城裡進入無距,在一個特定的範圍內瞬間移動,但卻沒有辦法直接用無距的手段穿越整座長安城。

    夫子留給人間的長安城,雖然被道門用千年的時間撕開了一道口子,對天地元氣的運用之妙依然遠遠超出人間的範疇,觀主要在陣內進行長距離的無距瞬移,便要承受隨時可能被天地元氣湍流撕碎的風險。

    寧缺相信老師,相信這座城,所以他確信觀主不可能真的消失不見——觀主此時應該還在朱雀大道週遭,尋找驚神陣的漏洞。

    他想到了一種可能。

    如果說他的乂字元是針線,可以縫補長安城,那麼便會留下針眼,普通的修行者,不可能看到這些針眼,更不要說利用。

    但觀主不是普通人。

    觀主是能在針眼裡做畫的畫師。

    所以他向雪湖裡走去,要離朱雀大道更近一些。他要繼續揮刀寫符,繼續落針,密密縫之,才能把觀主留在原地。

    只是有一個問題。

    寧缺停下腳步,轉身望向莫山山,問道:「我們的下一刀應該砍在哪裡?或者說下個字應該寫在哪裡?」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在這樣關鍵的時刻,他連這個問題都沒有弄明白,不免顯得有些可笑。

    莫山山沒有笑,她伸出手握住寧缺遞過來的陣眼杵另一端,感受著掌心傳來的溫熱感覺,眼前出現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是驚神陣,也是長安城。

    不是真實的長安城,或者說,這才是真實的長安城。

    莫山山取出眼鏡戴在鼻樑上,看著眼前的雪湖,看著這座長安城,思考片刻後試著說道:「我覺得應該是這裡。」

    她指著雪湖上的一蓬殘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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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二章 隨行隨斬

    莫山山的雙唇很紅很薄,抿在一處就像是女孩閨中的胭脂紙,疏長的睫毛,在寒冷的雪湖風中微微顫抖,表面凝著淺淺的霜。

    當她戴好眼鏡,鏡片遮到眼前後,那些霜漸漸融化,就像眼眸裡的光影,圓圓的鏡框與她微圓柔潤的臉部線條一襯,顯得很是可愛有趣。

    她的目光落在雪湖上,看到了一枝殘荷,便指了過去。

    那枝殘荷是城中某道小巷,那道小巷後方有片小池,還有座坊市,坊市販賣各式雜貨,以池為名,叫做荷花池。

    她在陣法上的天賦造詣非凡,這些天隨寧缺瞭解驚神陣,此時握著陣眼杵的另一端,便把這座長安城看的清清楚楚。

    那枝殘荷,或者是猜測。

    但寧缺也願意相信。

    他看著她清麗的容顏和那副可愛的眼鏡,想起這是自已在爛柯寺送給她的,卻又想起當時車廂裡坐的是桑桑。

    他握著朴刀向身前斬去——兩道鋒利的刀光斬斷鏡片裡的反光,斬斷不可追的回憶,斬斷風雪,斬斷了那枝殘荷。

    ……

    ……

    荷花池坊市賣的是雜貨,或者說是便宜貨,距離朱雀大道不遠,往日裡人聲鼎沸,小商販呦喝的聲音從清晨便開始。

    今天因為朝廷的嚴令,因為有神仙進了長安城,所有人都留在了自已的家中,所以此間變得異常安靜,一個人都看不到。

    忽然間,坊市某處房簷出現了一道豁口,喀喇聲響中,破碎的瓦片紛紛落下,砸的地面積雪一片狼籍。但那座房卻沒有垮塌。

    對面約二十丈外的庫房牆體上。也出現了一道非常平直的豁口,裡面存放的羊皮像內臟般流了出來,堆在地面上。

    坊市空中什麼都沒有。落下的雪片卻向四周避去,彷彿那裡有某種無形的存在,讓所有的事物都不能進入那片區域。

    覆著雪的地面上出現兩個漆黑無底的洞口。似通往深淵的路徑。

    兩記刀痕來自雁鳴湖上,借驚神陣之力,須臾而至荷花池。刀痕無形,肉眼無法看到,但刀痕的威力,卻通過坊市的毀壞展露無遺。

    坊市裡看不到那個字,那道符。

    雪花飄落然後避散,屋簷垮塌,地面有洞。如果有人從遠處望去,便能看清楚那兩道縱橫其間的誇張刀痕,看清楚那個字。

    「乂」。

    風雪中響起一聲很微小卻又清晰的聲音。那是衣料撕碎的聲音。

    有一片青布緩緩從空中飄落。落在地面上。

    觀主現出身形,神情漠然望向遠方。不知在想些什麼,青色道衣在雪風裡不停擺動,前襟已然缺了一片。

    下一刻,他再次踏入風雪中,消失無蹤。

    ……

    ……

    寧缺和莫山山已經走過雪湖,來到了湖的北岸。

    兩個人握著陣眼杵的兩端,看上去就像不想分開的玩伴。

    莫山山白皙的臉上現出不健康的紅暈,然後咳了起來,指向湖畔的垂柳。

    冬時天寒,夏日青青如衣帶的柳絮早已枯幹,無力垂在寒風裡,顯得格外衰敗,有些像被凍至僵硬的細蛇。

    寧缺再出刀,兩道刀痕把岸畔的垂柳切成數道碎片,然後破風撕雪而去,遁入天地之間,去往長安城的另一處地方。

    ……

    ……

    這裡是朱雀大道旁的某道偏巷。

    這道巷很普通,與裡數千條窄巷沒有任何區別,巷口有一座常見的井,井沿積著茸茸的雪,很像一種雪圈的甜點。

    兩道刀痕來到了巷口。

    乂字元在整座雄城的幫助下,向四周延伸。

    井沿上積著的雪,忽然離開青石,懸浮到了空中,看上去很詭異,但在天真爛漫的孩子眼中,只怕越發像那道甜點。

    啪的一聲輕響,雪圈忽然從中斷裂,變成了一道筆直的雪繩。

    雪凝成的繩索,攔在了巷口。

    窄巷幽靜,落雪無聲,只有當風從巷中出來時,偶有嗚咽。

    風雪裡出現了一隻腳。

    那隻腳穿著青色的布鞋。

    那隻腳踩在雪繩上,然後踢出。

    只是很簡單的一踢,卻彷彿要踢倒岷山,倒掛易鬥。

    雪繩崩散而碎。

    觀主借反震之力飄然而退,避開那兩道刀痕。

    風雪輕落,他的雙腳落在小巷深處。

    他的眉頭終於挑起。

    ……

    ……

    莫山山隨寧缺走入雁鳴湖北岸的院落。

    這是她第一次走進寧缺這個家。

    寧缺的情緒有些變化,變得更加沉默。

    順著梅園舊徑,走過花廳,來到前室,他看到很多舊物,想起很多舊事,然後抬頭望向那根微微變形的房梁,神情莫名。

    當年便在此間,陳皮皮看到葉紅魚,跳到空中,狠狠地撞上房梁。後來夏侯來到這裡,這根房梁又受了極大的折磨。

    但這根房梁終究還是撐著這個家沒有倒下去。

    「別說要砍在這裡,我真捨不得。」他看著那根梁木說道。

    莫山山望向廳外,那裡有盆臘梅,因為無人修剪而格外茂盛放肆,看上去顯得野意十足,問道:「砍在這裡怎麼樣?」

    寧缺笑著說道:「葉紅魚喜歡這些梅花,我和桑桑並不在乎。」

    說完這句話,他揮刀便把這盆野了的梅花斬成了無數碎末。

    片刻後,長安城某處府邸後院裡的柴堆,變成了堅不可摧的柵欄。

    一襲青衣險些被柵欄困住,然後像梅花般被切碎。

    ……

    ……

    寧缺和莫山山一路行來,一路落刀。

    落刀便是寫字,便是書符。

    他用朴刀斬出無數道神符,替代了朱雀大道沿線被損害的陣意,又借用了長安城別處的無竭天地氣息,硬生生把觀主攔在了皇宮之外。

    書院三人坐在朱雀大道南段的廢墟旁,他們感知著長安城的變化,在坊市側巷裡時隱時現的犀利符意,臉上的情緒有些複雜。

    小師弟還沒有把驚神陣修好,但現在這種替代手法已經足夠了,問題在於,這種足夠對於書院和大唐的要求來說並不足夠。

    「無論今日結局,我都會回道門。」陳皮皮低著頭說道。

    大師兄和余簾明白他的意思,沒有就此表達什麼意見。二人站起身來,平靜對視一眼,然後並肩向某處走去。

    既然並不足夠,那他們便必須去。

    寧缺就算能夠借助驚神陣把觀主攔住,甚至把觀主逼出長安城,都沒有任何意義,如果今天不能殺死或者重傷觀主,書院便是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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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1 19:20:0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三章 斬過往

    長安城這座大陣,與世間別的陣法都不同,與天地相通,縱使受到再嚴重看似不可逆的損害,只要有足夠的時間,便能自行修復。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書院想要把天下無敵的觀主困死在長安城裡,觀主入長安的目的也非常清楚,他就是要毀了這座城。

    想要毀掉長安城,觀主只能走一條路。

    他只能沿著道門在驚神陣裡撕開的那道縫隙,明面上順著朱雀大道,實際上踏著驚神陣裡的那些黯淡處,直入皇宮入小樓。

    然而這條路上出現了無數道刀痕,驚神陣調動長安城裡的天地元氣磅礡而出,依自然之力而循,把他不停從無距境界裡逼將出來。

    那些刀痕是文字,告訴觀主此路不通。

    從坊市到偏巷,風雪如怒,觀主的心意如身上的青衫一般漸趨寒冷,確認在解決掉攔在路前的這些神符之前,無法進入皇宮。

    要解決眼前的困局,有一個最直接最簡單的方法,那就是殺死施出神符的寧缺,於是觀主御風而去,向雁鳴湖而去。

    ……

    ……

    大師兄感知到那抹青衣在窄巷之間飄拂不安,時隱時現,以無距境界前行,知道他要去哪裡,心情變得像傷後的腳步一樣沉重。

    在如此小的區域內施出無距境界,就像是在針眼裡繡花,在一粒沙的世界裡飛翔,即便他沒有受傷,也無法再次追上觀主。

    即便如此,他依然要追,因為他不可能讓小師弟一個人面對觀主,所以他一腳踩在積雪上,留下一窪血水,棉襖顫抖起來——然而他沒能進入無距境界,因為余簾的手再次落在他的腰間,抓住了他的衣帶。

    「觀主要去殺小師弟。」

    大師兄看著她的眼睛。

    「是的。這是他現在必須做的事情。」

    余簾平靜回答道,沒有別的任何表示。

    ……

    ……

    觀主出現在雁鳴湖畔的雪橋上。

    此間已經離開朱雀大道頗遠,驚神陣威力恐怖,風雪看似尋常,實際上蘊藏著無窮威力,根本沒有一片平靜的天地元氣層流。

    沒有人能在這種環境下進入無距。

    觀主走下雪橋,穿過冬葦,步行至雪湖南岸的雁鳴山。於積雪裡尋徑登山。來到崖畔,然而卻沒有看到一個人影。

    雪地上有很多雜亂的痕跡,腳印和坐痕。最多的還是潦草的筆跡,有的字是用手指寫的,有的字是用枯樹枝寫的。

    觀主看著雪地上的那些字跡。明白了昨天夜裡這裡發生了什麼。只是昨夜寫下這些字,然後悟出那個字的寧缺,現在去了哪裡?

    他望向湖面,看著湖面上那兩道清晰的腳印,那枝被刀斬破的殘荷,那枝被斬斷的柳枝,那盆被斬碎的臘梅,眉頭緩緩挑起。

    他的視野與識海裡,都不再有寧缺的蹤跡。這是違反常理的事情,因為那個小子就算有驚神陣的幫助,也不可能完全避開昊天的眼光。

    有人在幫助他隱藏氣息。

    大概便是雪湖上的另一道腳印的主人。

    ……

    ……

    幾顆渾圓的小石頭落在了街面上,把積雪砸出坑洞,骨碌碌一路前行,撞到街畔的石階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才緩緩停下。

    那些石頭只有指甲大小,一個鹿皮袋子裡便能盛放很多,如果節省些去灑,或許可以鋪滿整座長安城,當然這是誇張的形容。

    淡渺的氣息從那些小石頭上溢散而出。與街道週遭的瓦簷石磨合為一體,頓時產生了魔宗山門前那座塊壘大陣的感覺。

    只是那些石頭很圓。沒有什麼稜角,與塊壘陣意有些很有趣的區別,並不一味充天塞地,而是很柔和地遮掩著一切。

    寧缺和莫山山從這些小石頭裡走過。

    他們已經離開雁鳴湖,經過關著門的包子鋪,來到了南城。

    「只怕創出塊壘陣的那位光明大神官,都沒有想到,千年之後有位符道天才少女,竟能另出機杼,把塊壘改造成這等模樣。」

    寧缺笑著說道。

    莫山山的臉上沒有什麼笑意,只有憂慮:「接下來怎麼辦?」

    寧缺說道:「現在的局勢看似複雜,其實很簡單,以觀主的智慧,只怕早已經想明白了破局的方法,他現在已經來殺我了。」

    莫山山說道:「觀主也可以退出長安城。」

    寧缺說道:「我們書院不想他完好無損地退出去,一個天下無敵的強者在長安城外,代表著書院和大唐的失敗,幸運或者說不幸,觀主自已也不想就此退出長安城,因為對於他來說,這也是最好的機會。」

    莫山山望著不時踢出棉裙下襬的鞋尖,欲言又止。

    寧缺知道她在想什麼,說道:「大師兄自然是想來救我的,但三師姐斷然不會讓他過來,因為那沒有任何意義。」

    莫山山抬頭望向他,有些不解。

    「除非我能用驚神陣困住觀主,或者說尋找到一種方法,把觀主從昊天的世界裡擇出來,三師姐才會出手。我不會怪三師姐,因為換作是我,我也會這樣做,書院只有一次機會,必須要好生珍惜。」

    寧缺說道:「我現在首先要藏好自已,然後找到他腳步落下的那些地方,希望能夠困死他,就看我和他誰能更快一些。」

    莫山山沒有再說什麼,伸出食指,把眼鏡向上頂了頂,看著前方一條安靜的巷子,說道:「寫在這裡吧。」

    寧缺看著那條巷子,舉刀再斬,刀痕隨風雪而逝,了無痕跡,就像他臉上一閃即逝的那抹複雜情緒。

    這條街巷裡曾經有兩座府邸對門而鄰,一文一武,一家是通議大夫府,一家是宣威將軍府,一家是他的,一家是她的。

    某座府邸內某座佈滿蛛網灰塵的舊房塌了。

    寧缺聽到了房屋垮塌的聲音,沒有向那邊望一眼,繼續握刀舉步前行。莫山山跟在他的身旁,向街面上灑落石子。

    從雁鳴湖到南城,再到東城,二人一路落刀,一路灑石,躲避著觀主的眼光,尋找著困死觀主的方法,沉默不再言語。

    松鶴樓的二樓垮了,陳錦記的匾斷了。

    寧缺不再需要莫山山指明方位,他握著陣眼杵的一端,感知著現在飄行在長安城裡的青衣,回憶著當年穿行在長安城裡的黑傘,不停斬落。

    終於,他回到了熟悉的臨四十七巷

    他推開老筆齋緊閉的木門,看了看牆上那些久違的書帖,走到了後院,抽出朴刀斬了下去。

    牆上響起一聲淒厲的貓叫,積雪被貓腳蹬的到處亂飛。

    小院裡的井斷了,牆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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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可惜

    隔壁傳來吳嬸的叫喊聲,還有吳老闆壓抑的訓斥聲。

    寧缺看著眼前的斷井頹垣,神情莫名地笑了笑,帶著莫山山轉身離開老筆齋,走回臨四十七巷,向著下一處地方去。

    他和莫山山行走在街巷裡,就像是遠道而來欣賞長安的旅客,神情平靜,但其實很清楚當前的局勢非常危險。

    主動權直到現在,依然完全掌握在觀主手中,當觀主覺得驚神陣能夠威脅到他時,可以輕身退走,寧缺卻只能被動地等待。

    他在長安城裡避著觀主的目光,他感覺到觀主已經越來越近,他需要得到幫助,幸運的是他路過的地方有很多人。

    清晨的長安城很安靜,很少有宅院裡有炊煙,沒有人出門賣酸辣麵片湯,所有人都警惕不安地留在家裡。

    就像是一片平靜的大海。但依然是大海,寧缺便走在這片大海裡,借助大海的氣息,隱匿著自已的位置。

    ……

    ……

    觀主的身形再次顯現,望向風雪中,他身上的青色道衣已經破損嚴重,甚至手臂上多了幾道傷口,只是沒有血流下。

    乂字元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驚神大陣的裂縫,漸漸要被縫補成形,最關鍵在於,那些隱在最深處的地方,先後有刀痕出現。

    看著老筆齋方向,觀主流露出讚賞的神情,說道:「沒想到你身在局中,竟能如此快猜到一切的源起,可惜晚了些。」

    ……

    ……

    寧缺踏雪尋落刀處,施施然而行,神態閒適,眼底深處卻有些黯然,偶爾還會發幾句與舊事相關的感慨。

    莫山山對戰鬥的所有認知,都是寧缺在荒原上教給她的,她知道他在戰鬥時是怎樣冷酷冷靜的人。所以她覺得他此時的表現有些奇怪。

    如此緊張的戰鬥過程裡,任何觸物生情,感慨滄桑,都是很沒有道理的情緒,如果是以往的寧缺,絕對不會允許這種情緒出現在自已身上。

    「老筆齋是我們一起租的,雁鳴湖的院子是我們一起買的,湖上的荷花是我們一起種的。她最喜歡用湖畔那些柳條編小東西,當然那也是我小時候教她的。」

    寧缺說道:「她喜歡去荷花池買衣服,因為那裡的東西都便宜,她只有最開心的時候,才會同意去松鶴樓訂席面,無論開心或是不開心。她都很喜歡去陳錦記買脂粉,這些都是她經常去的地方。」

    莫山山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這些,聯繫到先前一路走來,一路斬斷的殘荷寒柳匾額老井舊牆,隱約明白了一些什麼。

    「現在,我和她在這座城裡留下的大多數痕跡,基本上都沒有了。」寧缺看著前方那座青樓,說道:「只是有些可惜。」

    莫山山問道:「為什麼要這樣?」

    寧缺說道:「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道門究竟用的什麼方法,把驚神陣撕開了一道裂縫?何明池擅於陰謀隱藏。境界太低,就算有觀主的指點也不可能做到,我又曾經猜測道門用了一千年的時間,想出了什麼方法,但看觀主入城之後的舉動,發現他也沒有這種能力。」

    「想不明白源起,自然想不出來修復的方法,直到剛才……你說要砍那殘荷寒柳,我才忽然想到一種可能性。」

    他面無表情說道:「也許她自已都不知道。但總之她在這裡走過。留下的痕跡便是我們現在所面臨的問題。」

    莫山山有些惘然,說道:「我聽不明白。你是說……桑桑?」

    寧缺說道:「是的,桑桑。」

    「她是昊天的一部分,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就是昊天。這座城就是老師用來對付她的,結果我帶著她來到了這座城市,我和她在這座城市裡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有意無意間,她已經做了很多事情。」

    莫山山很是震驚,聲音微顫說道:「這……只是猜測。」

    寧缺沒有就這個問題繼續探討下去,看著前方那座青樓,說道:「只有把她留在長安城裡的痕跡與氣息完全斬去,才有希望把驚神陣完全修復。」

    「只是早知今日要斬去這些過往,當日我與她何必來長安?」

    說完這句話,他笑了起來,笑的有些酸楚。

    莫山山看著他臉上的神情,不知為何,心頭也覺得酸楚起來,二人的手握著陣眼杵的兩端,看似牽手,其實不然。

    ……

    ……

    紅袖招裡那張刻著雞湯帖的桌子被砍成了一堆廢柴。

    寧缺帶著莫山山來到了春風亭橫二街朝宅。

    朝宅裡戒備森嚴,齊四爺帶著數十名魚龍幫好手於園內各處警惕佈防,霖子抱著孩子在房間裡低聲地哼著森林裡的歌曲,前廳裡卻支著一桌麻將。

    朝老太爺摸了張臭牌,卻帶不住,眼看著便要點了下家,正為難的時候看見寧缺走了進來,極爽快地把身前的牌推倒。

    「來客了,別打了。」

    坐在朝老太爺下家的是長安府尹上官揚羽,他眼睛賊尖,看著混在牌裡那張萬子,心頓時痛的滴下血來,卻無可奈何,隨老太爺起身見禮。

    寧缺說道:「沒別的事兒,只是來告別。」

    他對朝老太爺施禮,說道:「二掰,侄兒可能要先行一步了。」

    朝老太爺沒有什麼反應,坐在桌旁的曾靜大學士夫婦卻是頓時變了臉色,曾靜夫人擔心說道:「一切要小心些。」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請放心。」

    寧缺長揖行禮,便帶著莫山山離了朝宅。

    朝老太爺說道:「看來你們女婿要娶新媳婦兒了。」

    曾靜夫人啐了一口。

    然後是一片安靜,沒有人有心思繼續說笑話。廳內眾人猜到寧缺為什麼要專程來朝宅一趟,他現在在人間唯一的親人就在這裡。

    ……

    ……

    「我本以為自已找到了那個字,可惜現在才知道,還是沒找到。但我已經看到了那個字,可惜我看不懂,所以寫不出來。」

    「可惜我明白過來的時間太晚,不然我可以把驚神陣修好,可惜那個字實在是太騙人寫,不然我這時候可以試著殺死他。」

    「可惜長安城這麼大,還是讓他看到了我。」

    寧缺看著風雪舞動的長街那頭說道。

    觀主的身影從風雪中顯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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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五章 我以長安戰無敵(上)

    昨夜初雪持續至今,長安城變成了一塊黑白相間的大布,上面繡著宮簷觀寺,畫著湖光山色,其中一路霧瘴深重,很是黯淡。

    寧缺在那處落了很多針,密密縫之,想要縫好那些裂口,或是重新繡上一朵嶄新的花,讓那片黯淡重現光華。

    可惜的是,他明白的有些晚,落的針數不夠,觀主始終能夠尋覓到落腳處,然後在他修好驚神陣之前,看到了他。

    寧缺和觀主隔著一條十幾里的、被風雪籠罩的長街,遙遙相見。

    在長安城裡穿行,觀主受了很多傷,道衣染血,但沒有倒下。

    他們並沒有相遇,但已經相見。

    一朝相見,便已經分出了勝負。

    寧缺知道自已輸了。

    莫山山看了他一眼,將鹿皮袋裏的石子灑在街上,然後離開。

    他接過陣眼杵,握緊刀柄。

    如果是從前,一旦確定失敗,他肯定馬上轉身離開,但今天他沒有這樣做。

    這與勇氣無關,只與信心有關。

    因為他相信自已能夠獲得最終的勝利。

    因為這裡是長安城。

    ……

    ……

    隔著十幾里的風與雪,觀主向街那頭看了一眼。

    寧缺手中的陣眼杵,忽然變得滾燙無比,掌面與杵面接觸的地方,發出滋滋的響聲,伴著青煙生起,有焦味刺鼻。

    從晨時到現在,這一眼是寧缺和觀主的第一次真正接觸。只有憑藉驚神陣的力量,他才能不被觀主的目光斂沒心神。

    驚神陣的力量經由陣眼杵散發至街道中,護住他的身與心,陣眼杵是通道,承受了難以想像數量的天地氣息,急劇升溫。

    這種灼燒的痛苦,不止落在他的掌心裡。也落在他的心上。

    但他神情依然平靜,不吭一聲,因為既然滾燙。那麼便可戰。

    「就算在長安城內,你依然太過弱小。」

    十餘里外傳來觀主的聲音,風雪掩之不住。

    寧缺看著風雪那頭說道:「在長安城裡。我無所不知,所以你一直追不上我,我現在想試一下,可不可以做到無所不能。」

    話音落處,他抽刀斬落。

    他識海裡的念力散溢出身,經由手中緊握的陣眼杵,傳到長安城的四面八方,來到東城三百六十五道街巷的宅落裡,來到那些經歷了無數年風雨雪霜的青磚舊石間,來到西城五片湖泊。來到那些亭榭樓台。

    一道滄桑蒼涼的氣息,從那些磚縫石隙間散發出來,從冰雪覆蓋的湖水深處、從亭榭樓台的地基深處緩慢升騰而起。

    陳舊的梁木吱吱作響,青石板碾出積年的灰塵,五片湖泊底湧出的熱泉愈發高溫。無數珍珠般的氣泡汩汩湧出,魚在沸騰的湖水裡拚命逃竄。

    有去便有回。

    驚神陣感應到了陣眼杵散發的念力召喚,回贈以無窮無盡的天地氣息來到朱雀大道上,來到他的身前,來到他的刀鋒前。

    寧缺一刀斬落,便把這座城斬了出去。

    雪街之上。出現了無數道刀痕,嗤嗤亂響,破牆割地而去。

    這些刀痕成雙成對,每對刀痕便是一個乂字,一個威力強大的神符。

    這些刀痕裡凝結著長安城的天地氣息,強大無比,每一記刀痕都在五境之上,把整條朱雀大道封死。

    刀痕如割草,殺人如草。

    簷破牆傾梁斷石礫盡碎,所觸之事物,皆如枯草。

    刀痕攜城而至。

    觀主青衣微顫,便在原地消失。

    一道刀痕落在街面上,喀的一聲脆響,青石板破。

    大街上的空氣也破了。

    觀主落回街上,腳踩殘雪。

    他的左腿上出現一道傷口。

    他一眼望去,鮮血頓止,傷口如玉。

    無數刀痕,從十餘里外的長街那頭破空而至。

    觀主再次消失,在方寸間施展無距手段。

    寧缺斬出的刀痕,帶著長安城的氣息,再次把他從天地元氣的夾層裡斬出來。

    觀主不時消失,不時出現。

    他重新出現時,在巷口,在坊門,在破衙,幻若神像。

    每次他重新出現時,他的身上都會多一道傷口。

    他是千年來道門的至強者,如今的天下第一人,但面對整座長安城的力量,他依然只能被動地防禦。

    寧缺想知道自已能不能在長安城裡無所不能,至少在現在看來,他做到了。

    ……

    ……

    觀主再次被刀痕從虛無裡斬將出來。

    他的額角出現一道極細微的傷口,傷口恰在眉尾,斷眉就像是斷掉的河堤,血像溢出河堤的水般,從那道細線裡緩慢淌出。

    他看著長街那頭,神情漸趨凝重。

    他忽然抬起手掌,緩慢自面前拂下,似古佛拂面自哀,又像是宋國古戲裡那些變臉的戲法,想要把這張臉抹去。

    觀主緩緩落下的手掌,沒有把那些鮮血抹掉,也沒有讓細線般的傷口變成一道金線,只是讓斷眉與睫毛上多了一層寒霜。

    一道寂滅的氣息,籠罩了他的身體。

    長街那頭,又有刀痕破雪而至。

    寒風先至,觀主青袖拂動,身軀迎風便漲,彷彿瞬間變大了無數倍,要衝破天穹。

    事實上,他還是站在街上,還是那個普通道人。

    只是他的身上散發出一道宏大如海、無邊無量的氣息。

    寧缺的刀痕到了。

    長安城到了。

    天地氣息狂暴的變化著,朱雀大道的風雪中,嗚咽似有無數人在哭。

    一瞬間,他中了數十道刀痕。

    寧缺的刀痕,都在五境之上,擁有斬山破河的威力。

    但此時觀主已寂滅,無情無識,無痛無怖亦無懼。

    寧缺的乂字元,擁有五境之上的威力,攜帶著驚神陣的力量,在朱雀大道上,就像是宋國風暴海上的狂瀾。

    但此時觀主已無量,無論氣息還是體量,都有如浩翰的海洋。

    再強大的刀痕,斬不痛不痛之人。

    再恐怖的狂瀾,落在汪洋裡,只是一隅的畫面。

    寂滅以及無量。

    觀主同時施出兩個五境之上,並且讓二者形成完美的統一。

    ……

    ……

    風雪再靜。

    觀主平靜前行。

    寧缺的刀痕,在他的身上,只留下了一些極細微的痕跡。

    有睫毛落下,有衣袂斷,布鞋上多了條小口子。

    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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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6 19:27:1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我以長安戰無敵(下)

    極西荒原天坑底部,生活著很多農奴,他們侍奉著懸空寺裡的僧侶,維繫著那個社會的存在,在昊天的眼中,生活在地面上的人類其實也就是些農奴,都是類似於螞蟻般的存在,任勞任怨地重複著乏味的人生。

    只是千萬年間,螞蟻群中有總有那麼特立獨行的幾隻出於種種原因或沒有原因,而決定暫時把目光脫離腐葉泥土向湛藍青天望去。

    看見青天,那些螞蟻的生命便會發生極大的變化。有的螞蟻因為看見所以嚮往,有的螞蟻因為天空的遙遠而憤怒,有的螞蟻因為看見所以恐懼,於是顫抖著臣服在泥土裡,因為得到天空的恩賜而感激。

    但無論是哪一種結局,那些螞蟻已經不再是普通的螞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已經離開了螞蟻的範疇,因為他們可以飛。

    夫子和軻浩然,毫無疑問是無數年來最不可思議的兩隻飛螞蟻。寧缺說觀主是飛螞蟻,並不是在嘲笑對方,而是表達自已的尊重,

    「其實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想明白,觀主你早已超凡脫俗,眼光不在人間,那你為何不把眼光再投到青天之上?」

    寧缺看著長街那頭認真請教道。

    「道門與書院的理念,從來無法相通,我與夫子的看法,也不相同。任何開始,都必須有結束,任何循環都必須有終結,這才是真的循環。」

    觀主的聲音從風雪中傳來。

    「就像夫子留在人間的這座長安城,自絕於天,縱使再如何強大,也不過是一潭死水。又像你現在寫的乂字元,猙獰勃發,卻無歸途。所以談不上圓融。也就沒有選擇,那麼又怎麼攔得住我?」

    寧缺看著風雪中說道:「沒有選擇,難道不是自由?」

    觀主說道:「沒有選擇不是不選擇。」

    氣息與陣意不停發生著碰撞。朱雀大道上出現無數道極細而鋒利的線條,街道上不時響起氣泡破滅的輕噗聲,雪殘符破。

    觀主的聲音在風雪中近了幾分。

    「就算有驚神陣加持。弱小如你,也不可能守住這座城。按照你的性情,你應該早在前些天便逃離,結果你依然在街上,這讓我有些意外。」

    「老師把這座城留給我,我只好留在這座城裡。而且如果我明白的更早一些,也許前兩天便已經把驚神陣修復如初。」

    寧缺說道:「而且很遺憾的是,這幾年她在長安城裡呆的時間太長,我自已太懶。什麼事情都讓她去做,結果她走過的地方太多,留下的氣息太多。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長安城現在的危險是我們夫妻的責任。」

    「你說的對,如果是以前。我可能早就已經逃出長安,但既然是她和我的責任,而她現在已經死了,那我只好留下來扛,因為她是我的妻子,這個帳總是要認的。」

    觀主知道他說的是誰,說道:「哪怕明知守不住?」

    「因為知道,所以要守,知道守不住,還是要守。」

    寧缺說道:「這是我的知守。」

    說完這句話,他看著風雪中越來越清晰的那道身影,雙手緊握刀柄,左膝微曲,身體緊繃如弓,揮刀砍落。

    他明白觀主說的是正確的。

    他還沒有找到那個字,他還不能完美地調動驚神陣。

    他以前會的唯一神符是二字元,那代表著切割與絕對的執拗,但那也代表著平行的對立,與週遭的天地很難發生聯繫。

    昨夜他悟出了乂字元,那兩道平行對立的線條相交,開始相通,於是可以借用驚神陣裡的天地之力,擁有了五境之一的威力,但兩條線的四角入天落地,卻是漸行漸遠,無法循環回覆,只能逐漸散溢。

    但他還是想試一試,因為他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夠對抗這座千年雄城。

    兩刀破風雪而去,呼嘯漸厲。

    觀主神情寧靜,再次以掌拂面,青衣飄搖,氣息直衝天穹。

    無量與寂滅的完美結合,讓他把這場戰爭融入另一個尺度裡。

    寧缺手中的陣眼杵,滾燙的像是火山裡的融巖。

    他看著長街那頭觀主飄搖而起的身影,體內的念力不停疾出。

    湖水沸騰,青磚微顫,整座長安城裡的天地元氣,彷彿都被寧缺召集到了朱雀大道之上,向著觀主狂湧而去。

    長安城上方的天穹,驟然放晴,那些從昨夜一直盤桓到現在的雪雲,在極短的時間內消散無蹤,露出湛藍的青天。

    一座城的威壓,轟擊到觀主的身體上。

    幾乎同時,自天穹落下無數道雷,轟擊在這座城裡。

    觀主的身影在風雷中飄渺不安。

    昊天的憤怒與人間的力量,藉由觀主和寧缺的身體,真實地碰撞到了一起。

    沒有落雪,卻有落雪聲,暴雪。

    沒有風起,卻有嘯風聲,狂風。

    整座長安城籠罩在暴烈的天地元氣衝撞裡,無數建築的牆體表面被震出了裂縫,除了恐怖的風雪聲,根本聽不到任何別的聲音。

    ……

    ……

    風雪漸停,散向四野的雲又回來了些,長安城上的那輪日頭有些黯淡。

    朱雀大道安靜無聲,觀主和寧缺相對而立。

    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沒有十餘里,只有十餘丈。

    寧缺能夠清楚地看到觀主的臉。

    他看到了觀主臉上的傷痕,那道斷眉以及斷指。

    觀主向他走來。

    街面上的圓粒小石頭簌簌而動,向兩邊避去。

    寧缺低頭咳嗽起來,顯得很是痛苦,唇角溢出血絲。

    然後他霍然抬頭,看著觀主,毫無預兆地一拳擊出。

    他此時的眼眸很冷靜,所以很殘忍。

    就像是草原上盯著獵物的年輕公虎。

    他站在原地揮拳,拳頭來到十餘丈外,來到觀主的面門之前。

    自修行浩然氣入魔以來,他的身體強度便越來越可怕,他的力量越來越可怕,所以他從來不擔心近戰,他一直等著觀主來到身前。

    蘊藏著磅礡浩然氣的拳頭,就像是夜色裡探出的虎爪。

    鋒利,而且致命。

    ……

    ……

    觀主舉起手掌,握住寧缺的拳頭。

    寧缺現在的拳頭,可以擊垮一幢小樓,但擊在觀主的掌面,卻像是擊中了荒原深處那片大泥沼,又像是落進了一片大海。

    就連余簾的拳頭,都無法威脅到觀主,更何況是寧缺的。

    觀主笑了笑。

    寧缺左手握著的陣眼杵,忽然間大放光明。

    長安城的天地元氣,盡數經由陣眼杵湧入他的身軀,從他的拳頭裡暴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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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7 20:55:4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七 冰封(上)

    朱雀大街上響起一聲雷鳴。

    觀主與寧缺拳掌相交。

    無數道氣息,從他們的身體之間暴散而出,向四周射去,所觸之處,磚石盡毀,梁木折斷,街畔的房屋盡數倒塌。

    難以想像的磅礡力量,從寧缺的拳頭中砸進觀主的掌心。

    他此時就像是一道橋樑,把長安城和觀主連在了一起。狂暴的天地元氣,從他的骨骼血肉裡奔湧而去,讓他承受極大的負荷。

    他承受的很辛苦,關節喀喀作響,睫毛微焦,身體劇烈的顫抖,鮮血從他的唇角不停向外淌湧,落在雪上。

    但他在笑。

    觀主的手掌斷了三根手指,斷處潔瑩如玉,此時驟然迸破,有血絲滲出,然後飆射出三道鮮血,落在雪上。

    他臉上的笑容微凝,但並未褪去。

    有一片雪花在他眼前飄過,掠過睫毛。

    他眼瞳的顏色漸漸變淡。

    或者說,那抹雪花的顏色開始變深。

    是灰色。

    觀主的眼睛變的灰暗起來,彷彿深淵上的霧霾。這是今天他的眼睛第二次變灰,第二次使用道門秘法:灰眸。

    灰眸這種道門秘法,專門吸噬修行者的念力以至精神,很是邪惡恐怖。

    隆慶皇子當初便是從天書沙字捲上學了這種異法,然後吸收了半截道人一身絕世功力,才從一個廢人變成如今縱橫荒原的強者。

    觀主的灰眸,更是不知道要比隆慶強大多少萬倍。面對他如同幽深枯井底的灰色眼眸,強如余簾也覺得憤怒和心悸。

    寧缺能做些什麼?

    他感受著觀主身上如黑色漩渦般的恐怖吸噬力量,感受著頰畔拂起的風,臉上的情緒沒有任何變化,平靜如常。

    他什麼都沒有做,因為觀主的灰眸對他沒有造成任何影響,無論是識海裡的念力還是胸腹裡的浩然氣。都安靜地停留在原處。

    觀主不能從他身上奪走一絲氣息,哪怕是味道。

    觀主的眉毛挑了起來。

    寧缺深吸一口氣,胸膛高高鼓起。就像是被勁風吹拂的戰旗。

    他身前的寒風雪粒被盡數吸入肺中。

    觀主斷指噴出的血水,化作血霧,嗖的一聲被他吸進唇中。

    他的唇角多了些血漬。除了自已的,都是觀主的。

    這個畫面看上去非常詭異。

    ……

    ……

    寧缺知道自已不是觀主的對手,哪怕有一座長安城在他的身後。從最開始他就沒有奢望過戰勝對方,只希望能夠把驚神陣修好。

    所以他在街巷裡行走,卻最終還是被觀主看到,所以他在雪街之上揮刀斬符,遙遙而戰,只想著禦敵於十餘里外。

    如是種種跡象,明確地表露了他的畏懼,更不可能逃過觀主的眼睛。所以觀主平靜微笑著向他走了過來,步步靠近。

    事實上這正是寧缺需要的。

    在以天地城池為戰場的大尺度戰鬥中,他找不到一絲戰勝觀主的機會,相反如果距離足夠近,或者他能在絕望中覓到一絲希望。

    因為他擅長近身戰鬥。他入魔後的身軀堅硬如石,擁有恐怖的力量,最關鍵的是他的手中有陣眼杵,晨時他在雁鳴湖畔看到了觀主與三師姐的那場戰鬥。

    灰眸是道門不傳之秘學,寧缺卻很瞭解這種功法,因為他與隆慶在紅蓮寺外戰鬥過。因為灰眸來源於魔宗的饕餮大法。

    饕餮大法早已失傳,在蓮生死後,這個世界只有一個人會饕餮,那就是寧缺,而知道這件事情的只有葉紅魚和桑桑。

    所以他一直在給觀主近身的機會,他等著對方近身。

    看著觀主平靜走過來,他緊張而且期待。

    看著觀主的眼睛變成灰色,他開始興奮並且喜悅。

    灰眸對他沒有任何效果,他的饕餮則開始釋放,就像傳說中那個貪婪的怪物一樣,拚命地吞噬著身前的一切。

    滿是雪粒的寒風,以及血散作的霧,進入他的唇裡。

    此時的他,彷彿變成一個生吞血肉的野獸,拚命地吸噬著觀主的血,吞噬著觀主的念力與精神,甚至連呼吸都忘了。

    一道淡渺微紅的通道,出現在他與觀主的身體之間,觀主豐沛的念力與精神氣息,從那條通道裡快速消逝,進入他的體內。

    寧缺滿臉紅暈,似醉酒的漢子,似清晨的朝霞。

    他的眼睛明亮的就像是金色的池塘,要把觀主的身影吞噬。

    他清晰地感覺到,一道至純至淨,就像是水一般的氣息,不停地湧入自已的雪山氣海,把自已的身體洗滌的無比乾淨。

    他知道那是觀主最本質的生命氣息。

    饕餮大法遠比灰眸強大,一旦施展,幾乎不可逆轉。

    寧缺看著近在咫尺的觀主,露出一絲笑容。

    看起來,他似乎真地將要迎來一場不可能的勝利。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

    因為觀主還在笑。

    觀主的精神與念力正以恐怖的速度消逝,但他還在笑。

    他的眼神不再灰暗,只是平靜如湖,裡面蕩著微嘲的意味。

    他的笑容依然平靜,彷彿洞悉世間一切變化故事。

    寧缺忽然覺得那道如水般的氣息……變成了寒冰。

    這不僅僅是心理上的變化,而是客觀現實裡真實發生的事情。

    先前像清水般洗滌著他雪山氣海骨髓的那道氣息,驟然寒冷成冰,此時變成了無數冰碴雪屑,佈滿了他身體最細微的每處區域。

    不是他用饕餮大法吸噬的觀主氣息發生了變化。

    而是因為觀主身上另外一道氣息,被他噬進了體內。

    那是一道絕對寂滅的氣息。

    ……

    ……

    熱是一種運動。

    寒冷是運動烈度的降低。

    寂滅會帶來絕對的寒冷。

    ……

    ……

    看著觀主,寧缺知道自已錯了。

    在強大的實力差距之前,任何戰鬥意識都沒有意義。哪怕他利用饕餮反擊灰眸,但只要觀主贈自已一縷五境之上的寂滅,自已便無法應對。

    他的身體驟然僵硬寒冷,無法動彈。

    雪落在他的臉上,似永遠不會融化。

    他的識海開始結冰。

    他的身心變成了一片寒冷死寂的世界。

    他與長安城心意相通,卻依然無法破開這個寂滅的世界。

    甚至,整座長安城都開始冰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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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八章 冰封(下)

    晴空萬里,忽然間有雪飄落,這便是萬里雪飄。

    厚重的雪片,像蘆葦燒後的灰般飛舞不停,佔據了整片天空,遮住了青天的顏色。城市裡溫度急劇降低,寒冷至極,簷邊的冰稜寒意逼人,湖冰被凍的發出咯吱異響,巷口的井水開始結冰。

    寧缺站在風雪中,黑色院服上積著厚厚的雪,就像是一座雪橋,因為承載了太多雪的重量,隨時可能斷掉。

    在這場戰鬥中,他就是一座橋,長安城借他的刀攻擊觀主,此時,來自觀主的寂滅,被饕餮吞噬,進入寧缺的體內,再通過陣眼杵,得到了無數倍的放大或者說具象化,籠罩了長安城。

    雪片帶著的寒意,穿透厚重的院服,直抵皮膚,瞬間把寧缺凍僵,睫毛上的霜和臉上的雪粉極厚,像極了當年第一次化妝的桑桑。

    寒冷到了極點,所有的運動便停止。被寂滅之意佔據身心的寧缺,如同跌入最深的冰窖,他冷的無法顫抖,冷的無法呼吸,甚至就連思維都快要被冰凝。

    他就像巷口的井一般被冰封。

    此時他的身軀裡,只有腹部那滴晶瑩剔透的液體還在緩緩轉動,雖然轉動的速度已經變得極為緩慢,似乎隨時可能停止。那滴液體散發出來的氣息,擁有掙破一切束縛的驕傲,無論是寒冷還是寂滅。

    此時他的識海已經變成冰雪覆蓋的海洋,只有海底最深處的淤泥底,有塊碎片還在散發著光澤,面對著自天降落的寒冷,不甘而且暴戾。

    寧缺的浩然氣繼承自小師叔,意識碎片繼承自蓮生,這兩個人都是那個年代最巔峰的存在。都能與觀主分庭抗禮不落下風。

    此時他陷入了有生以來最大的危險,在距離死亡最接近的時刻,已經無數次拯救他的浩然氣和意識碎片,再次暴發。

    寧缺忽然開始顫抖起來,睫毛上的霜和臉上的雪片片碎裂,然後如利箭一般激射而走,露出真實的容顏。

    一口鮮血從他的唇間噴出來,向下灑落。

    血水很渾濁。因為裡面有很多被低溫凝結的碎血冰粒。

    渾濁的血水淌落在衣襟上。落在他的左手上,陣眼杵被鮮血一澆,驟然發燙,血水被蒸發成霧汽,拂面而過。

    寧缺發出一聲喊叫,顯得極為痛苦。黑色院服上的冰甲被震碎,就像是石橋上的雪被拂落,露出了真實的模樣。

    他霍然睜開眼睛。雙手微微顫抖。發力握破冰雪,然後棄刀。

    他必須抓住醒來的這一瞬間。

    他雙手分執陣眼杵兩端,在身前的風雪中橫直掃出。

    一掃便是兩道線。兩道絕對平行筆直的線條。

    凜厲的符意在風雪中驟然迸發。

    二字元。

    藉著符意遮掩,寧缺腳踩冰雪,縱身後掠,暴趨數十丈外。

    觀主已經證明他天下無敵,他哪怕擁有一座城。依然不是對方的對手,甚至險些一眼身死,所以他此時只想離開。

    離對方越遠越好。

    朱雀大道上,出現兩道凌厲的符意,就像兩條精綱煉成的鋒刃。

    觀主舉起右臂,手指輕點。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

    知其黑,守其白,為天下式。

    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

    觀主用的是天下指。

    指意完全無視雪街之上的二字元,遁空而去。

    寧缺還在後掠,膝上出現一道血洞。

    他向後挫倒,肩上出現一道血洞。

    噗噗數聲輕響,他的身上出現七道血洞。

    觀主用了七指,暗合天意,便斷人道。

    斷了人的求生之道。

    ……

    ……

    鮮血汩汩流出,染紅了寧缺身下的白雪。

    他此時只能以一種極難看的姿式勉力坐著,再沒有什麼力量揮刀。

    觀主說道:「機巧乃小道。」

    寧缺明白觀主是在評述先前那場戰鬥,他承認觀主說的很對。

    無論是示敵以弱,還是誘敵近身,對於真正的戰鬥來說都不入大道。

    「你現在的境界,距離真正的大道還有很遙遠的一段距離,你的渴望再如何強烈也無法彌補,更何況你還走上了一條歧路。」

    觀主緩步走來,風雪闢易。

    「我曾看過你的書帖,與世人不同,我並不喜歡,因為你不會拙筆,而那個字的一撇一捺太沉重,必須用拙筆。」

    寧缺有些困難地抬起手臂,擦掉下頜上的血,說道:「以後若還有機會,我一定會記住您的教誨,學習如何行拙。」

    「沒有以後了。」

    觀主感知到身後的風雪裡,有兩道身影正在高速前來。

    他知道那是書院那對強大的師兄妹。

    他並不在意。

    這座城都已經被他冰封。

    城裡的人又能如何?

    ……

    ……

    朱雀大道西側不遠,有一片樸素甚至可以說簡陋的宅落,在長安城裡,這是很常見的畫面,往往某處官衙旁邊,便有數百年失修的老房子,繁華與破舊總是相偎相依,倒也說不出是好是壞。

    這片街巷叫三元裡,住著長安最普通的百姓,其中一家後院的柴房裡,忽然響起一個少年惱火的聲音,還伴著拍打桌子的聲音。

    「憑什麼只給一壺熱水?憑什麼只給一壺熱水?喝都不夠,娘的腳凍著了,也沒辦法泡一泡,那個傢伙還天天黑著張臉,給誰看呢?」

    婦人坐在被褥堆裡,抱著一個三四歲大的丫頭,看著憤憤不平的兒子,臉上滿是擔憂的神情,說道:「有住的有吃的,挺好了。」

    少年穿著破舊的棉襖,看打扮神情,應該是個鄉下孩子。

    他坐在柴房漏風最嚴重的門口,青稚的面容已經被寒風吹的有些發青,惱怒說道:「就多要一壺熱水,又有多難?」

    今天特別寒冷,屋簷上掛著冰稜,就連灶房的熱氣都飄不了多遠。少年擔心母親的老寒腿,向前院討要熱水,結果只端回來了一壺,還被前院那個少年說了幾句,想著如今的遭遇,他的情緒非常糟糕。

    便在這時,柴房門被咯吱一聲推開。一個少年出現在門口,只見他穿著一件緊實的棉襖,神情有些閒散傲氣,看來沒少在街巷裡廝混。

    寒風從門外湧入,婦人受激開始咳嗽,她卻顧不得自已,趕緊把懷裡的小女孩氣抱緊了些,又把被褥扯到小女孩身上。

    鄉下孩子看著那個城裡孩子,憤怒不已,卻緊握著拳頭不敢動手。

    因為城裡孩子手裡提著兩把刀。

    一把柴刀,一把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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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4 19:19: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三元裡的少年(上)

    戰爭開始以來,唐國處處烽煙。

    最慘烈是北疆,自荒原南下的金帳王庭騎兵與鎮北軍廝殺不停,為了每片牧場每座塢鎮灑下無窮鮮血。

    最悲壯是東疆,大唐東北邊軍在成京城遭到燕軍和東荒騎兵的伏擊,雖然以難以想像的壯烈氣勢讓敵人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經此一役再無可用之兵,國境大開,任由入侵者的馬蹄在肥沃的土壤上踐踏。

    最危險則是南疆,清河郡叛變,許世大將軍戰死,鎮南軍千里迢迢馳援而回,時間上卻已經來不及,書院諸弟子以一敵千,均已身受重傷,西陵神殿的主力部隊隨時可能突破青峽,進入中腹地帶。

    大唐最富庶最核心的渭泗流域,暫時還沒有被戰火波及,以效率著稱的唐國朝廷,卻早在數日之前便開始準備迎接最惡劣的局面,各郡的存糧被車隊源源不絕送入長安城,同時開始疏散百姓,京郊的百姓早已撤入城內。

    雖然疏散進行的很有秩序,被疏散的百姓並不是那般悽慘,但終究是戰爭的難民,也不可能擁有太好的生活享受。

    進入長安城的數十萬難民,有親友的都選擇投靠親友,在城中沒有親友的則是被府尹衙門強制安排進城中百姓的家中。

    天寶郡海川縣與長安城極近,鄉下少年和他的母親幼妹便是海川人,在城中卻沒有什麼親友,便被官府安排到三元裡的一戶人家裡。此間鄰近朱雀大道,住戶一般都有空閒的房間,這種安排應該說是比較妥當。

    鄉下少年在這戶人家已經住了數日時間,每天有兩頓熱飯吃,住的雖然是柴房,主人家也拿了好幾床被褥,但畢竟是寄居他人屋簷之下。總有諸多不便,逃難在外,誰不思念家中的熱炕酸菜與肥肉?

    這是朝廷的安排。而且府衙承諾一應花費事後都有補給,在當前這種危難關頭,這戶長安城裡的人家也不會有任何異議。只是家裡忽然多了三個難民,也不免覺得不便,尤其是那個年輕的長安少年更是多有不滿。

    對那城中少年的態度,鄉下少年早已感到憤懣,心想若不是自已這些莊戶人家省吃儉用,把糧食送到長安城裡來,你們早就餓死了。

    婦人很理解兒子的心情,卻還是勸說他,住在長安城裡,至少有口熱飯吃。有地方住,不用擔心被那些蠻子傷害,還能指望過怎樣的日子呢?

    鄉下孩子本已被勸服,不料昨夜一場突如其來的雪,從晨時長安城便開始降溫。直到此時已經是冷的難以禁受。他去前院找主人家討要熱水,不料那少年竟吝嗇地只給了一壺,便再不肯多給,他想著母親的老寒腿,便再難壓抑怒意。

    沒想到他還沒去找那個傢伙麻煩,那個傢伙便闖進了柴房。

    「張三。你要做甚!」

    鄉下孩子看著拿著兩把刀的那個傢伙,神情有些緊張,以為對方真的生出什麼歹念,不敢出手反抗,腳卻悄悄向後挪動,右手伸向火盆旁的板凳,在心裡默默發狠:如果對方真想欺負自已,那便拼了!

    那板凳是他從海川鄉下帶過來的,實在的硬木,而且塗著清漆,很是沉重結實,他小時候被人嘲笑有很多個爹的時候,曾經試過用這塊板凳幹架,並且用三個村裡孩子開瓢的腦袋,證明了這個板凳很好用。

    那名提著兩把刀闖進柴房的城裡孩子,確實姓張,但自然不可能叫什麼張三,他的大名叫做張念祖,便是排行也不是第三。

    「李四,我有事情找你。」張三看著那名鄉下孩子說道。

    鄉下孩子姓李,叫李光地,排行也不是第四,兩個少年之間的稱呼,其實只不過是延續著前些天的互相嘲弄與鬥嘴。

    李光地警惕地看著張念祖握著刀的手,但下一刻,他發現情形並不是自已想像的那樣,因為張念祖的手在顫抖,臉有些慘白。

    李光地很瞧不起懦弱沒用的城裡孩子,但這些天鬥了這麼多場,他知道張念祖並不是那種人,不管是行兇還是恐嚇自已,他都不至於臉白。

    因為那明顯是被嚇的。

    張念祖看著李光地說道:「我看見了一個妖怪。」

    他臉色蒼白,菜刀和柴刀在手裡顫抖的很厲害,甚至有些風聲。

    張念祖有些艱難地嚥了口口水,看著李光地繼續說道:「家裡人很害怕,也沒有人敢上街去打那個妖怪,但……我想去試試。」

    李光地有些糊塗,問道:「什麼妖怪?」

    張念祖說道:「一個穿著青衣的傢伙,左手只有兩根指頭,但他一步能走半條街,而且能呼風喚雨,怎麼看都是個妖怪。」

    聽著這句話,李光地知道他在說什麼,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

    從前些天開始,長安府衙及各坊裡正還有魚龍幫的漢子,往各家各院裡發警告,他雖然和母親幼妹住在柴房裡,也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麼。

    晨雪落下,並沒有炊煙,今天長安城看似空無一人,但事實上所有人都在家中緊張而不安地等待著這場戰爭的結果。

    李光地醒的很早,他站在後院的風雪裡,看到了很多他以往只在故事和傳說裡聽說過的畫面,他看到了雪雲撕開的縫,他看到天穹落下的無數道雷,他看到了深冬裡降下的那場雨,也看到了燃燒的雲。

    他很害怕,所以沒有繼續看,開始向母親抱怨沒有熱水,想用自已對前院城裡少年的痛恨,來壓制住自已的恐懼。

    雖然只是一個少年,但他是唐人,他覺得那種恐懼很丟臉。

    李光地沒有想到張念祖的膽子這麼大,居然敢偷窺街上的那場戰鬥,想到自已先前的恐懼,他覺得自已的臉有些發燒。

    「你對我說這個做甚?」

    為了掩飾羞愧,他惡狠狠地望著張念祖說道。

    張念祖很不喜歡聽他的海川口音,但想著自已接下來要做的那件事情,壓抑住取笑對方的衝動,嚥下因為緊張而不停湧出的唾液。

    「那個青衣妖怪很可怕,書院的先生好像都打不過他。」

    他說道:「我準備過去,但前院那些老男人膽子太小,不敢跟我去,也不讓我去……我覺得你至少還是有些膽量,你敢不敢跟我去。」

    李光地問道:「去做什麼?」

    張念祖說道:「去幫忙。」

    李光地問道:「怎麼幫忙?」

    張念祖舉起手中兩把刀,說道:「柴刀和菜刀,你先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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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19:26:0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章 三元裡的少年(下)

    李光地愣住了,看著對方手裡那兩把刀,不知道該做何表示。張念祖焦急說道:「我們就要輸了,你還愣在這裡做什麼?」

    婦人這時候才明白過來,嚇的不輕,說道:「你們年紀這麼小,能幫什麼?」

    張念祖揮動手中的刀,說道:「有刀就能砍人,這些年我在長安城裡見過好多場決鬥,見過血,知道怎麼砍人。」

    李光地有些猶豫,回頭望向母親。他自幼便沒有父親,事母極孝,哪怕母親莫名生出一個幼妹,也沒有讓他改變對母親的態度。

    張念祖有些惱怒,說道:「鄉下人果然沒膽。」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便往院外走去。

    李光地喊住他,從柴房角落裡摸出一把鋼叉,走出門外,說道:「我在瓜田用叉打猹的時候,你連西瓜都不敢殺。」

    張念祖看著他喜悅說道:「李四,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

    ……

    風雪如怒,極度嚴寒,街面上積著厚厚的雪。

    長安城已然被冰封,朱雀大道上靜寂的彷彿是雪湖最底,沒有任何聲音,只有雪片深處隱隱傳來幾聲咳嗽。

    大師兄在風雪那頭咳嗽。

    當寧缺挾城而擊卻依然失敗,眼看著便要被觀主殺死,他沒有辦法再繼續等待,於是和三師姐余簾來到了這片風雪裡。

    寧缺還沒有能夠用長安城把觀主從昊天的世界裡隔絕出來,這絕對不是余簾等待的那個機會,所以他們再次失敗。

    觀主向街道那頭的寧缺走去,他身上的傷勢更重,開始咳嗽,但腳步還是那樣的穩定,踩在街道如綿的厚雪上。只留下極淺淡的腳印。

    街道旁的鋪門緊閉,不遠處的坊市幽靜的有若墳塋。

    寧缺坐在雪街上,渾身鮮血,身下的雪都被染紅,已難站起。

    ……

    ……

    張念祖和李光地藏在一座宅子裡,他們隔著門縫,看著街上的情形,這時候的天氣太過嚴寒。雪花落在他們的臉上身上。彷彿把他們凍僵了。

    兩名少年已經偷窺了一段時間,卻始終沒有什麼動作,並不是真的被凍僵了,而是因為他們覺得很孤單,而且很害怕。

    街巷裡沒有一個人,整個世界是這樣的安靜。

    他們沒有幫手。沒有看到平日裡橫行市井的流氓,沒有看到平日裡無比艷羨的遊俠兒,沒有看到所有唐人少年視為偶像的羽林軍。也沒有看到傳說中南門觀的那些修行者,他們只能看到彼此蒼白的臉,和寫滿緊張恐懼的眼神。

    他們很勇敢。但畢竟只是普通的少年,當他們看到書院的先生被那個青衣妖怪接連擊敗後,被熱血沖淡的恐懼再次佔據了他們的身心。

    「怎麼辦?」

    張念祖的聲音有些顫抖,聽上去下一刻就會哭出聲來,只是想著這是自已的提議。而且他不想讓鄉下孩子看低,所以強自忍著。

    李光地相對平靜,但蒼白的臉也暴露了此時真實的心情,他隔著門縫,看著那個像神仙一樣走在雪街上的青衣道士,顫聲說道:「我聽你的。」

    張念祖想嚥口唾沫平靜一下,卻發現因為太過緊張和害怕,唇舌乾澀至極,根本沒有什麼口水,不由覺得好生羞愧。

    羞愧是勇氣最真實的來源,尤其對於唐人來說。

    張念祖抓起一把雪塞進嘴裡,胡亂嚼了兩下,說道:「我先去。」

    因為嘴裡有冰雪,因為他的聲音有些含混,李光地沒有聽清。

    下一刻,他忽然發現張念祖踹開木門,提著刀往雪街上跑去,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麼,趕緊抓起瓜叉跟了過去。

    來到雪街上,看到那名青衣妖怪,張念祖憑藉冰雪刺激提起的勇氣,忽然間消失了大半,雙臂綿軟無力,手裡握著的菜刀和柴刀,拖在了身體後方,姿式顯得非常滑稽可笑,但他依然在奔跑。

    「妖怪,納命來!」他喊道。

    李光地提著瓜叉,跟在他身後衝了過去,他的臉色比街上的雪還要慘白,他的雙臂不停地顫抖,看上去叉子隨時可能落到地上。

    「我操你媽!」他喊道。

    他們並不知道青衣道士是誰,更不知道他母親是誰,但他們知道對方是書院先生都打不過的妖怪,所以他們知道對方很可怕。

    他們很害怕,但依然衝了過去。

    因為他們的胸腹間有一股氣。

    他們自已大概都不知道那股氣是什麼,因為他們已經沒有力氣,但他們知道如果自已這時候不衝過去,他們會瞧不起自已。

    風雪中的長安城,靜寂無聲,觀主無敵。

    在這時,有兩名來自三元裡的少年,提著菜刀與柴刀,拿著守瓜田的鋼叉,一路罵著髒話衝了出來。

    他們的聲音很顫抖,聽著就像是在哭一般。

    他們大哭著衝向難以想像的敵人。

    這個畫面看著很可笑。

    但並不可笑。

    ……

    ……

    長安城很安靜,但當然有人。

    晨雪之下的街巷,有無數雙眼睛在關注著朱雀大道上的動靜。

    觀主很清楚,一路踏雪行來,更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門縫後的敵意。

    他並不在意,因為這場戰爭雖然發生在人間,但早已超越人間的範疇,沒有任何普通人有資格參與到這場戰爭中。

    今日之戰,書院和唐國朝廷沒有動用任何軍事力量,便是明證。

    所以當他看到兩名少年拿著刀叉向自已衝來時,他有些意外。

    觀主神情微凜,然後明悟,像冰雪融化一般回覆平靜。

    他看著那兩名少年,微微一笑。

    不是嘲弄,而是憐憫,但也沒有什麼敬意,因為那是俗世的價值。

    他是昊天的代言人。

    他看著那兩名少年,就像是高高在上昊天,看著地面上的螻蟻。

    螻蟻的抗爭,不會讓昊天生出太多感慨,只會覺得有些趣致。

    雪街上還有一個人。

    坐在血雪中的寧缺,神情微變。

    他的神情發生了很微妙的變化。

    不是微小的變化。

    這種變化突如其來。

    看著那兩名少年,他覺得原來世間還有意義這種事物。

    他為長安城做的這些事情,是有意義的。

    換句話來說,這座長安城以及生活在城裡的人們,值得為之而努力,比如這兩名臉色蒼白,腳步踉蹌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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