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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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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16 19:51: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二十三章 相看兩厭(下)

    平淡的曲詞,說的是村舍男女尋常情事,沒有什麼摧心裂肺的悲劇成分,但不知為何,那些清美畫面舊時來往,在最後竟讓人有些惘然。

    寧缺一直以為感傷是很奢侈的情緒,尤其現在身在西陵神殿,隨時可能被人發現身份,所以他沒有讓自己在這種情緒中沉浸太長時間,揉了揉被絕壁陣法刺痛的眼睛,從門檻上站起身來向小鎮外走去,

    桑桑靜靜坐在車廂裡,聽著老人唱的曲詞,沒有任何觸動,意識裡卻掀起萬丈狂瀾,彷彿海洋掀起將要撲向大地!

    那片狂瀾裡的每一滴海水都代表著極端的厭憎——她很厭憎馬車外那個年輕男人,甚至要比對何明池的厭憎強烈無數倍!

    她蹙眉抿唇,柳葉眼明亮的像是鋒利的細刀,這是她來到人間後,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情緒起伏,於是她愈發厭憎。

    厭憎會帶來憤怒,她的憤怒便是天怒,一怒便滄海桑田,大河氾濫,萬民流離失所,根本沒有任何人能夠抵抗。

    基於某種原因,她不想殺死這個年輕男人,更準確地說,她不想現在就殺死這個年輕男人,所以這些天的夜晚,看著那輪明月時,她一直在用難以想像的意志力,壓抑著心頭的厭憎與憤怒。

    只有天心才能控制天怒。

    她厭憎他,她厭憎厭憎他的她,所以她一直不想見他,她很清楚,一朝相見必然生厭,到那時她再也無法壓制自己毀滅他的意志。

    然而即便是她也沒有推算出,今日自己離開光明神殿來到這座小鎮,居然會遇見他、聽到他的聲音,在這間紅薯鋪前隔簾相見。

    看著他的臉,聽著他的聲音,她再也無法壓抑自己對他的厭憎與憤怒,恐怖的氣息從豐腴高大的身軀裡噴湧而出,直衝天穹。

    深夏的天空本來極為晴朗,忽然間有無數萬朵黑雲自萬里之外飄來,瞬間籠罩整片西陵神國,天光頓時變得黯淡無比。

    寒冷的狂風在山林間和闐野裡颳起,吹拂的牌幌搖動,街道上雜物四處翻滾,宅屋裡不停傳來關窗的喊聲。

    西陵神殿的畫面更是令人震撼,無數道閃電,像金線般在黑雲間生成,然後落下,綻無數道沉悶的雷鳴。

    轟的一聲,一道悶雷自黑雲深處劈落,二十餘里外的桃山上隱隱可以看到一道火光,甚至傳來了桃花燃燒時劈劈啪啪的聲音。

    好在隨後便有一場暴雨降落,燃燒的桃花被澆熄。西陵神殿三道崖坪上,無數神官和執事跪在雨水裡驚恐看著蒼穹,不停地祈禱。

    她隔簾看著寧缺,毫無情緒以至於冷酷無比的眼眸深處,有星辰毀滅,有世界重生,有根本無法想像的磅礡力量。

    從寧缺來到小鎮開始,她始終沒有真正地看他,直到此時毀滅的意志將要降臨小鎮的時候,她決定最後看一眼他。

    於是她看到了他的眼。

    那雙紅腫如桃花、彷彿剛剛哭泣過的眼。

    ……

    ……

    在夏天裡顯得格外詭異的寒風漸漸停止,磅礡的暴雨也漸漸變小,然後消失無蹤,籠罩著西陵神國的萬里黑雲向世界的角落散去。

    剛剛落雨的時候,寧缺便跑回了紅薯鋪子。夏天的雷暴雨總是這樣突如其來,對此他沒有產生任何懷疑。

    他根本沒有察覺到,那輛馬車裡曾經有道氣息直衝天穹——夫子離開人間之後,再也沒有人能夠感受到這種層級的氣息。

    「脆弱而無能的人類。」

    桑桑隔著布簾,看著他紅著的眼圈,毫無情緒說道,然後繼續吃手裡的紅薯,再也沒有向他看上一眼,彷彿不曾相識。

    寧缺看著最後那抹飄雨裡漸行漸遠的馬車,不知為何心情覺得有些低落。他看著被雨淋濕的車廂後壁,隱隱約約看到一個高胖的女子背影,蹙眉厭惡說道:「車裡的姑娘怎麼胖的跟頭豬似的?」

    ……

    ……

    老人說道:「背後道人是非,也不知道你老師是怎麼教的你。」

    寧缺沒有接話,直到馬車消失在視野裡,才說道:「這樣都沒反應,看來是真沒聽到,應該是普通人。」

    老人放下酒杯,感慨說道:「原來竟是存的這個心思,書院出來的人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奸詐狡滑了?」

    寧缺走進鋪子,取出自己進神殿前放在這裡的鐵刀鐵箭,對老人笑著說道:「我可沒老師和師叔那種本事,當然得小心些。」

    老人說道:「那是自然,當年夫子上桃山的時候,家父和我在這裡給他烤紅薯,還沒烤熟他老人家就回來了,你怎麼比?」

    ……

    ……

    西陵神國是昊天眷顧之地,四季分明而偏於溫暖,從來沒有什麼自然災害。神殿所在的桃山更是如此,即便沒有那幾座神殿裡的避雷道陣,千萬年來也沒有雷電會落下,所以今日的雷雨著實震駭了不少人的心神。除了隱約猜到事情真相的神殿掌教,其餘的神官和執事都跪在了濕漉的崖坪上,對著天空不停地禱告,請求昊天寬恕自己的罪孽。

    三道崖坪上跪滿了人,卻依然沒有人能夠看到那輛緩緩駛上桃山的普通馬車,更沒有人能夠看到桑桑和那兩名白衣女童走進了光明神殿。

    她站在神殿後方的崖壁前,面無表情看著腳下已經變成霧氣的那些最細碎的雨滴,想著先前在小鎮上看到的他,默然無語。

    昊天神國的門毀了,她暫時無法回去,只能停留在人間,厭憎人類尤其是那個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而只有她自己清楚,昊天與人類之間不應該有任何情緒之上的關聯,喜愛或者厭憎都不應該存在,一旦開始厭憎,便意味著她開始有了人類的情緒,就像在宋國都城對著滿桌飯菜,看著那對不般朽的夫婦。

    她厭憎這種厭憎。

    她能算世間一切事,卻算不明白自己的將來,就如今日的小鎮,她不知道自己會遇見他,可如果她若不想見,又怎會遇見?

    ……

    ……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寧缺的眼睛被絕壁陣法刺傷,在小鎮紅薯鋪前救了他一命,只是他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從小鎮回到天諭院後,他繼續開始查找資料,試圖找到破解絕壁陣法的可能性。

    他現在已經基本確定,絕壁雲霧之間時隱時現的石窗,便是傳說中的幽閣重地,是西陵神殿用來關押重犯和叛徒的地方,無數年來,除了桑桑的老師衛光明,便再也沒有人能夠從哪裡逃出來。

    根據他在一本書查到的資料,幽閣絕壁上被神殿前代強者們設下了無數道陣法,其中一道便是他曾經感受過的「觸目」。

    他關心那道絕壁和幽閣沒有關係,幽閣裡沒有誰值得他冒險去救,他要去的地方在絕壁上方。

    他要去桃山峰頂的裁決神殿,當然這只是他最後的備用計劃,他首先要去的地方是西陵神殿的馬廄,那裡在第三道崖坪上。

    想要上桃山,便需要經山道過三道崖坪,寧缺不認為以現在自己的境界,能夠直闖西陵神殿,畢竟他不是小師叔也不是老師,如果他真的敢這樣做,相信用不了兩柱香時間,他便會死的很透徹。

    所以他不能走尋常路,只能走絕路。

    ……

    ……

    深夜時分,寧缺走進了那片桃花,縱使在漆黑的夜裡,山間的萬千桃樹還在綻著粉白的顏色,很是美麗。

    前些天被雷電劈燃的桃樹,早已被神殿執事們移走,已經回覆如初,他行走在桃花之間,心情有些異樣。

    滿山桃花也是一道極恐怖的陣法,甚至比絕壁上的那些陣法更強大,哪怕是破五境的真正強者,想要通過這片桃花也非常困難,所以神殿在這裡,根本不需要佈置任何防禦力量。但對他來說,想要走過去卻是如此的輕鬆,因為這片桃花是她種的,每每想到這一點,他便覺得命運這種事情真的是很難形容。

    來到崖畔,他沒有看絕壁一眼,毫不猶豫地向對面跳去。。

    兩道崖壁間隔著數十丈距離,再強大的修行者也會視為天塹,但對於魔宗強者和武道巔峰修行者來說,這只是一道淺淺的水溝。

    寧缺的浩然氣已近大成,除了三師姐余簾和唐,或者沒有受傷前的觀主,再也找不到誰比他的身體更強,力量更大。

    根本不需要助跑,也不見如何發力,他雙膝微屈,腹內如塘般的浩然氣猛然送至身體四處,便向對面的絕壁疾掠而去。

    夜風呼嘯拍打著他的身體,就像拍打著一塊石頭,眨眼間,他便來到了對面的絕壁間,雙手驟然柔軟,便像棉花般貼到了絕壁上。

    他的腳下是萬丈深淵,雲霧繚繞,顯得愈發幽暗恐怖。

    絕壁上的觸目陣,不止可以隔絕窺視的目光,還能感知到修行者最細微的念力波動,對於魔宗藏於身軀內的天地元氣,更是敏銳到了極點。

    寧缺在落到絕壁前的片刻時間裡,便把大部分的浩然氣收回腹內的那片池塘,同時把剩下的那部分浩然氣用來遮蔽自己的雪山氣海。

    為避免觸動絕壁上的陣法,他也不敢用符,等於說,現在他在絕壁上攀爬,完全靠的是身體本身的力量。

    他現在就是一個普通人。

    然而就算是這樣,依然還是不夠,他雖然閉著眼睛,但絕壁似乎依然認為他在看。他的雙眼一陣劇痛,摳著崖石的雙手頓時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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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17 19:19:06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3-4-17 19:23 編輯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二十四章 去念

  多年前,夫子結束遊歷回到長安城後,把寧缺關進了後山絕壁的崖洞裡。在那段漫長的囚禁生涯中,為了破關寧缺領悟到了很多東西,其中便包括斂沒浩然氣。所以他本以為這道絕壁對自己來說算不得什麼。

  但他忘記了絕壁上的觸目陣,除了感知修行者念力波動和天地元氣變化,還能感受到窺視的目光,只要有人去看絕壁,絕壁便會進入那人的眼眸,更為神奇的是,即便你閉著眼睛不去看,但只要你想著去看,沒有在意識裡完全斂沒去看絕壁的想法,這道絕壁依然會認為你在看它,便會像座垮塌的山峰一般,直接撞進眼睛裡,然後再撞進腦海,掀起無數巨浪。

  寧缺的眼睛瞬間被數萬柄鋒利的道劍刺中,劇痛無比,臉色變得極為蒼白,緊接著意識的海洋被絕壁拍中,掀起驚濤駭浪,痛苦不堪。

  這種痛苦實在是太過劇烈,即便意志堅強如他,也完全承受不住,眼前一黑便鬆開了手指,向絕壁向下方墜落。

  絕壁下方有夜霧繚繞,雲霧之下是萬丈深淵,終年不見天光的陰森地面誰也不知道有什麼,最關鍵的是這裡實在是太高了。

  魔宗修行者的身體再如何強大,也不可能完全無視大地的威力,皇后娘娘從長安城頭跳了下去,便離開了人世,即便余簾身為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蟬,從青天落下後也腿骨盡碎,寧缺此時所在的絕壁高度,與天空並沒有太多差異,如果他就這樣落進深淵之中,也必然會被大地生生震死。

  他的身體與崖壁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微涼的夜風在耳畔呼嘯而過,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局勢危險至極,死亡便在身下。

  在下落的過程裡,寧缺想起了很多事情——不是那些或甜或酸的回憶,而是學過的那些修行本領——他想找到辦法遠離死亡。

  然而書院和魔宗的功法都需要動心動念,一旦動念而為,絕壁上的觸目陣便會繼續對他進行攻擊,他根本不可能忍受著那種痛苦攀住崖石。

  怎樣才能不動心不動念卻又能做出相應的行為?無論怎麼看,這似乎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沒有思想又如何去控制身體?

  反正閉著眼睛,眼睛依然是痛,他乾脆睜開了眼睛,如果真的要死,也要看著這個世界去死才是。他盯著眼前快速上掠的絕壁崖面心裡沒有生出什麼絕望的情緒,反而因為死亡的到來有些自嘲。

  絕壁的崖面談不上光滑,卻也沒有太多石縫,在他的眼前高速掠過,那些線條漸漸變成了模糊的色塊,竟似要在夜風裡飄拂起來。

  寧缺覺得自己彷彿在哪裡看見過這樣的畫面那些在微風中搖擺的衣袂,那些柔潤的線條,也是刻在石頭上的。

  他想起來,那是長安城萬雁塔下佛堂裡的那些石尊者像。

  還有爛柯寺偏殿裡的那幾尊石尊者像。

  他的眼睛微微明亮,一直貼著崖壁的雙手,驟然間變得更加溫柔,不是先前如綿般的溫柔而是近似於虛無的溫柔。

  在墜落之中在呼嘯的夜風裡,他忽然合起雙手,右手食指在空中微屈,左手食指落在右掌背面結了一個手印。

  如此溫柔的一雙手,看手形根本無法抓住崖壁的手印,卻生出極為神奇的效果。他的下墜之勢驟止,忽然停在了絕壁之間。

  時間彷彿過去了很久其實只是瞬間,他順著絕壁滑落了十餘丈雙腳彷彿踩著那些覆蓋石窗的雲霧之上。

  當年在爛柯古寺,他在秋雨中觀石尊者像一夜,參悟了佛門「無畏」、「禪定」、「降魔」、「去念」四大真手印。

  其後與佛宗強者們對戰時用過數次,他便再也沒有用過,因為和浩然氣還有元十三箭相比,佛門真手印顯得並不是那般強大。

  直到今夜絕壁之上面臨著生死存亡的危險,他才想了起來。

  他的身體懸停在絕壁之間,感覺到身下的雲霧中,有些很詭異的氣息正在緩慢游動,他的識海裡依然不停掀動著狂暴的巨浪。

  他沒有任何猶豫,再次閉上了眼睛,同時散開了合什的雙手,斂神靜意,右手結「禪定」,右手結「去念」,輕輕落在絕壁之上,不再看世間萬物,不去想世間萬物,完全忘我忘天地,只憑最初時映入腦中的那個念頭,開始向上攀爬。

  他進入了絕對的空明,連自己和絕壁的存在都已經忘記,自然更不知道自己正在絕壁上攀行,便如一片無知無識的樹葉般,緩慢向上挪動。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終於爬到了絕壁上方。

  結著手印的雙手落在變平的地面上,自行渙散,他睜開眼睛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已經站到了崖坪之上,回頭望向幽暗的絕壁深淵,本來澄靜的面容漸漸變得蒼白起來,衣衫頓時被冷汗打濕。

  他這一生遇到過無數次危險和生死的考驗,但今天桃山絕壁間的遭遇,依然令他感到極為恐懼,攀上絕壁的過程看似簡單,甚至他的意識裡沒有任何記憶,然而如果不是他學貫佛魔兩宗,只怕早就會摔死了,甚至可以說,如果換成別的知命境強者,肯定會摔死在這片絕壁之下。

  他對西陵神殿足夠重視,自以為做了足夠充分的準備,直到真正進入桃山,才知道自己依然低估了道門的萬年底蘊。

  這裡是桃山最低的一道崖坪,居住著普通神官和執事還有西陵神殿騎兵,戰馬的馬廄也在這裡。寧缺藉著夜色的遮掩,來到馬廄旁,沒有釋放念力震懾那些醒來的戰馬,而是像當年鎮壓大黑馬那樣,毫不掩飾用殺死無數馬匹的血腥氣息,直接讓那些戰馬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他站在馬廄東面,因為朝廷在西陵神殿的眼線,就是在這裡發現了那小半盆吃剩的大碴子粥,想要找到那頭憨貨,便只能在這裡等待。

  過去了很長時間,始終沒有聲音響起,醒來的戰馬們一面嚼著夜草,一面不解地打量著他,心想這傢伙究竟在等誰?

  寧缺沒有焦慮,站在馬廄裡靜靜地等著,一直等到夜雲漸散,月光落下,再等到天邊將要出現晨光,才確定今夜大概是等不到了。

  他伸手在頸間搓了些泥垢,灑到馬廄東頭的稻草裡,然後在那些戰馬們厭棄噁心的目光注視下,走到崖坪處,趁著第一道天光灑落神殿之前,結起佛門真手印,順著絕壁回到雲霧之上,掠回滿山桃花之中。

  當天夜裡,他繼續自己攀爬絕壁的冒險之旅,同樣在馬廄處等了整整一夜,還是沒有等到那頭憨貨的出現。

  第二夜他再去,還是失望。

  第三夜依然失望。

  到了第四夜時,他對絕壁上的觸目陣已經非常熟悉,對佛門真手印的掌握也愈發精湛,曾經顯得無比凶險的夜旅,現在已經變成了很尋常的過程。所以他走到馬廄東頭時,甚至還有心情輕輕哼兩聲曲子。

  那是小鎮紅薯鋪老人哼的那首曲子。

  然後他看見馬廄東頭堆的稻草上,有一頭大黑馬正四蹄朝天,用背不停地蹭著稻草,模樣顯得滑稽至極,於是他笑了出來。

  大黑馬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就地一個打滾便站了起來,警惕望過去,眼睛頓時瞪的極大,僵硬地彷彿忘了該先邁哪個蹄。

  寧缺走過去,抱著它的脖頸,摸著鬃毛,用力地拍了拍。

  大黑馬咧開嘴,翻著厚厚的唇-皮兒,撞了撞他的頭。

  寧缺鬆開手,把它背上的那些稻草拂下來,說道:「從哪兒學得這些腌臢習慣,你又不是小師叔那頭驢。」

  大黑馬心想,自己的理想就是成為驢大爺那樣統治荒原的存在,自己本來就想去當二大爺,誰想到變成了西陵神殿的囚馬。

  想著這些日子的悲慘經歷,它想要嘶叫兩聲,卻不敢,只能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寧缺,顯得委屈極了。

  寧缺嘆了口氣,摸著它的腦袋,說道:「我知道她已經變了,不是原來的她了,再忍忍,我看能不能把她再變回來。」

  聽著這話,大黑馬的情緒稍好了些,然後不知想起什麼,拚命地眨著眼睛,彷彿是要寧缺到時候下手更狠一些。

  寧缺湊到它耳邊,把自己的計劃說了出來。

  大黑馬聽的眼睛明亮,連連點頭,心想果然不愧是自己的真正主人,居然能想出如此無恥下賤的方法,雖然女主人現在實在是太強大,寧缺你就算再無恥,最終也只能失敗,但在腦子裡這樣想想,也是很爽的事情。

  商量完畢,寧缺和大黑馬約好下次相見的時間,便暫時分別。

  他走回崖畔,順著絕壁向下行去,現如今他佛宗真手印已然大成,攀行在絕壁之上,禪定之餘可以稍微分心,隨意向桃山峰頂看了一眼。

  這一眼帶著去念的禪意,所以他不擔心會引發絕壁陣法。然而他忘了去念裡的去字,還能做第二種解釋——不是除去的那種解釋。

  所以當他的目光落在峰頂漆黑的光明神殿上時,他再難以抑止對某人的想念,明明那裡什麼都沒有,但他覺得看到了她。

  同時,他覺得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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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17 19:20:5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二十五章 海雨天風,往來不獨

    夜深人靜,大黑馬跑迴光明神殿,不敢嘶鳴,卻是不停地搖頭晃腦,蹄聲顯得格外輕快,被露水打濕的鬃毛舞動不停。

    忽然間,它感覺到有人正在看自己,愕然迴首望去,便看到了神殿深處那個高胖的身影,瞬時間汗出如漿,把身上的露水沖的乾乾淨淨。

    桑桑沒有懲罰它的不忠,負手走到殿後露台的欄旁,看著在絕壁間像片樹葉般緩緩飄落的年輕男人,沉默不語,

    這幾夜都有雲遮月,西陵神國裡莽莽群山的顏色都變得有些深,而且非常安靜,只有神殿下方的絕壁間,偶爾會有些極微小的聲音。

    除了她沒有人能夠聽到那些聲響。

    從第一個夜晚開始,她就站在欄邊靜靜地看著這幕畫面,她看著他從桃花裡躍至絕壁,看著他危險下墜,看著他艱難向上攀爬,看著他夜夜等待在馬廄東邊,看著他趕在晨光來臨之前悄無聲息回到崖下。

    她沒有做任何事情,只是這樣沉默地看著,直到今夜此時,她看到絕壁上那個男人抬起頭來,望向自己所在的神殿。

    她知道他在看自己,她知道他看不到自己,她能看到他眼神裡的東西。那個男人眼中的東西名為去念。不是去除一切意念,而是把自己的思念送往彼處去,換句話來說,他正把他的思念送到光明神殿的露台上。

    她便是被思念的對象,她是昊天。像螻蟻一般的人類沒有任何資格思念她,所以她認為這是對自己的大不恭,甚至應該稱之為褻瀆。

    她意識裡的厭憎與憤怒再次難以抑止地暴發出來。

    正如那個男人眼神裡的思念難以抑止地暴發出來。

    狂風起於千里之外的宋國海上,經高遠夜穹呼嘯而至,吹的神國上空的夜雲震撼不安,如繩下的棉花一般彈動,似隨時可能被扯開。

    山野間的桃花瑟瑟發抖,不知多少萬片花瓣被風颳落,桃山上數座神殿金玉製成的殿頂,開始發出鬼哭狼嚎的嗚咽哭泣聲。

    ……

    ……

    光明神殿遠在峰頂。寧缺的視力再好也看不清楚,就算能看清楚,他也不可能看到站在露台欄邊的那個高胖女子。而且在他的想像中,如果他姓羅,絕壁便是陽台下,那麼欄邊的女孩自然應該是瘦且黑小的。

    他看著那處笑了笑,把那些思念與對未知命運的惘然盡數收回識海深處,斂神靜意,順著絕壁繼續向下方行去。

    便在這時。一陣極為狂暴的山風從高空呼嘯而至,帶著海水的腥味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臉上感受到了一股濃郁的濕冷寒意,與先前隱隱約約感受到的那道目光融在一起,頓時擊潰了他保持的禪定境界!

    禪定境界不復,寧缺結的手印自然散開,更恐怖的是,無論他在危險時刻怎樣的冷靜,甚至重新晉入禪定境界,雙手卻無法再次結出手印。

    這場夜風實在是太過寒冷,太過猛烈。圍著他的身體四周狂暴地呼嘯颳著,每當他要結出手印的時候,便會把他的手印吹散!

    佛宗真手印再無法發揮作用,寧缺與絕壁之間再無任何聯繫,被強風吹拂著向深淵裡墜去,此時不像片落葉,更像是塊石頭。

    這一次的墜落之勢要比第一夜的滑落更加恐怖。只是呼吸之間,他便在絕壁間墜落了數百丈距離,速度變得越來越快!

    他落進了深沉的夜霧中,昊天不再眷顧他。下一刻他便可能會被絕壁震出去,再無任何著手處,直接破霧而出,生生被摔死。

    在絕境之前,寧缺做出了最強硬和最迅速的反應,悶哼一聲,體內的浩然氣毫不吝惜地狂暴釋出,雙手猛然前探,就像兩把鋒利的刀,狠狠地刺進堅硬的崖壁裡!只聽得兩聲碎響,堅硬如鐵的手臂在崖壁裡割破約兩丈長的破口,終於停住了下墜之勢,讓他在絕壁上停了下來。

    他並沒有擺脫絕境,雖然現在緊緊地抓著絕壁,但再也無法保持佛宗禪定心境,絕壁上的觸目陣,開始對他的眼睛與識海進行攻擊,他只能忍著眼睛裡的劇痛和識海裡的巨浪,拚命緊貼著冰冷的崖壁。

    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絕壁山腰雲霧中那些他曾經察知到的道道力量,像蛇一樣地游了過來,在極短的時間內,密滿了他的身體表面。

    寧缺忍著識海裡的痛苦,釋出念力去感知,卻無法確認那些絲絲縷縷的力量是什麼,用肉眼望去時,發現那些只是絲絲縷縷的霧氣。

    繚繞在桃山絕壁間,負責封鎖幽閣的霧氣,自然不可能是簡單的霧氣,那些絲絲縷縷的霧氣,奇異地滲進他的衣服,然後繼續向他的身體內滲去,沒有鮮血流出,他卻感覺到了清晰地痛苦和清楚的切割感覺,隨著霧絲的侵入,他覺得自己彷彿正在把無數萬把鋒利的小刀不停地割著。

    在這個時刻,寧缺對長安一戰裡的觀主敬畏到了極點,因為他終於明白被千萬刀臨身是怎樣的感覺,那是怎樣的痛苦。

    緊接著發生了更不可思議的事情,隨著他的雙手深入絕壁,這片無數萬年來都不曾動過的絕壁,忽然間動了起來。

    沒有人能夠看到絕壁的震動,便是近在咫尺的寧缺也看不到,沒有人能夠聽到絕壁震動的聲音,寧缺的耳朵也聽不到,但他的心能聽到。

    絕壁以一種舒緩的節奏震動著,這種震動順著他插在壁間的雙手,傳到他的身體,傳到他的識海裡,最後傳到他的心臟處。

    寧缺的身體開始難以控制地震動起來,身上的衣袂被震出道道殘影。他的識海深處彷彿發生了一場地震,海上的波濤變得更加兇猛,最恐怖的是,他的心臟跳動的非常強勁有力,似乎隨時可能破裂成無數瓣。

    桃山絕壁變成了一面巨大的戰鼓,在天地間無聲無息地震動著,鼓面上的寧缺,無論是落葉還是石頭,都將被這面戰鼓震的身心俱碎!

    ……

    ……

    幽閣所在的絕壁上有兩道大陣,一道名為「觸目」。另一道名為「驚心」,合起來便是觸目驚心,能讓所有來犯之敵都死的觸目驚心。

    寧缺這時候感覺,彷彿有一萬把劍正在不停地觸刺著自己的眼睛,正有一萬面鼓在自己的體內敲響,心臟隨時可能被驚破!

    如果不是這幾個夜裡的經驗,他斷然撐不到這個時候,如果不是他的身體內外皆修的如鐵石一般堅硬,只怕早就吐血而亡!

    饒是如此。他的臉色也變得異常蒼白,痛苦地難以形容。而真正令他感到難以承受的,則是那些繚繞在他身體內外的絲絲夜霧。

    那些夜霧竟不是由天地元氣凝成,而是道門以通天手段,把無數萬年來冤死在幽閣裡的囚徒的怨念,生生煉成了看守幽閣的陣法!

    有資格被關押在幽閣裡的囚徒,很多都是擁有大神通的強者,他們生前的念力何其強大,怨恨何其可怕,死後二者相融又被道門陣法修煉。每一縷霧氣都是充滿人世間各種苦厄不甘怨毒等負面情緒的利刃,強大無比,不然怎麼可能把衛光明這等人物關了十幾年時間?

    寧缺的意志力再強,能在觸目驚心的痛楚下苦苦支撐,卻也沒有辦法忍住這些千萬戾氣之刃的切割,他畢竟不是強大無敵的觀主。

    他的心臟跳的越來越快,他眼前的崖壁變得越來越模糊。他唇角淌出的血水越來越多,他的意識越來越渙散,痛苦卻還是那樣的清楚。

    他再也撐不住了。

    就在他準備從絕壁裡抽出雙手,情願以墮崖死亡為代價。也要逃離這片恐怖絕壁和雲霧的時候,忽然間有片光明在他的眼前出現。

    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然而下一刻,卻發現這並不是幻覺,眼前陰冷幽黑的絕壁,真的變的明亮起來!

    桃山上空的夜雲,被來自千里外風暴海的颶風吹散,露出那輪恰是圓滿狀態的月亮,銀色的月光灑落山野,落在絕壁以及他的身上。

    ……

    ……

    光明神殿的露台畔,桑桑負著雙手,看著夜穹裡那輪明月,尋常無奇的臉顯得有些蒼白,不知道是虛弱還是別的原因造成的。

    ……

    ……

    月光沒有熱度,灑落在寧缺身上時,他卻覺得有溫暖從體表滲入體內,便是那顆狂暴跳動的心也變得安靜了很多。

    絕壁間繚繞著的雲霧,被月光驅散開來,他趁著這個稍縱即逝的時機,靜氣凝神,重新晉入禪定境界,右手結出去念手印,便準備離開。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看到身旁絕壁上的那道石窗。

    那日他在對面的崖畔看到過這道石窗,只是絕壁上不時有雲霧繚繞,又有陣法掩蔽,所以他沒有進行仔細地觀察。此時雲霧被月光驅散,他重新晉入禪定境界,便看到了石窗,以及石窗裡的人。

    在現在這種時刻,寧缺本應該抓緊時間離開這片恐怖的絕壁,然而看著那道石窗,他便知道自己不可能離開了。

    因為石窗裡那個人是個年輕的胖子。

    那人本來變得清瘦些了的臉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幽閣裡的飯菜不錯的緣故,重新變得圓了起來。

    他看著石窗外的寧缺,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他的的眼睛還是那樣的乾淨,神情還是那般的可親,吃驚的時候還是像當年那樣,嘴巴大的可以把唐小棠的拳頭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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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18 19:25:0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二十六章 花前月下(上)

    寧缺怎麼都想不到,居然會在絕壁間看到陳皮皮這張欠抽的臉。他和書院裡的師兄師姐們都以為陳皮皮帶著觀主回了知守觀,哪裡能想到他居然被關押在絕壁之內,成為了西陵神殿幽閣裡的一名囚犯。

    陳皮皮也想不到,在景色永遠不變的石窗外,居然能夠藉著燈光的映照,看著寧缺這張可惡的臉。他看似木訥,實則聰慧到了極點,早已推算出寧缺必然會變成長安城的囚徒,哪裡能想到這個傢伙居然膽子如此之大,竟敢來西陵神殿,而且出現在自己眼前。

    這是誰都沒有預料到的久別重逢,師兄弟二人隔著石窗瞪著彼此,愣了很長時間,然後傻傻地笑了起來。

    囚室陳設很簡單,只有一張床和一些用具,寧缺透過石窗看著裡面,發現還算乾燥也沒有血跡,小桌上擺著吃食和清水,心情微鬆。

    緊接著他開始觀察石窗。雖然這次相遇太過突然,書院完全不知道陳皮皮被關在幽閣裡,自然也沒有做什麼計劃,但既然看見了,還有什麼好猶豫的,他想都不想,便準備把陳皮皮從幽閣裡救出來。

    隨著觀察,他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不是被月光驅散的雲霧重新開始切割他的身體,而是他發現這果然是很困難的事情。

    石窗很小,只能看到天空,便是大些的鳥都飛進不去,想要把陳皮皮從囚室裡救出來,便一定要把石窗撬大,然而當他伸手卻被擋回後,有些震撼地發現,這片絕壁竟是渾然一片整體。石窗是被人在絕壁上生生開出的小洞,他如果想要把石窗撬破,便等於要把整片桃山絕壁撬開,而山體裡隱藏著道極厲害的陣法,極有可能是樊籠,這怎麼可能做到?

    西陵神殿的法門如此強大,除了像夫子那樣的人物,誰能把這座不知附著多少陣符的桃山撬動?要知道無數年來第一個成功逃離幽閣的衛光明,也不敢奢想撬開石窗,而是選擇推倒身前的那些木棍。

    寧缺說道:「看來你得多在裡面呆兩天,我要想想辦法。」

    陳皮皮站在石窗邊,有些迷惘,沒有反應。

    寧缺這才想起,先前兩個人相視而笑的時候,他沒有聽到陳皮皮的笑聲,想到一種可能,放慢速度問道:「聽不到?」

    陳皮皮看著他的嘴形,點了點頭,然後說了句什麼。寧缺通過他的嘴形看懂了那句話:「除了光,沒有任何事物能進這扇窗。」

    寧缺想了想,正準備說什麼,陳皮皮的臉上忽然露出焦慮的神情,雙唇微翕不停說著什麼,他看懂了桑桑和唐小棠的名字。

    他明白陳皮皮想說什麼,點點頭示意自己已經知道了桑桑身上發生的事情,然後告訴他唐小棠在書院後山,不用擔心。

    月光從夜穹灑落,落在絕壁間,落在寧缺的身上,有些光線穿過狹小的石窗,落在陳皮皮的臉上,二人無聲地說著話。

    「等我救你出來。」

    寧缺看著陳皮皮的眼睛說道,他說的非常緩慢,發音非常標準,確保陳皮皮能夠看懂自己說的每一個字,感受到自己的決心。

    陳皮皮靜靜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搖了搖頭。

    寧缺看著他臉上的笑容,緩緩伸出一根中指,說道:「你丫現在就是一囚犯,除了被動地等著被我來救,沒有任何選擇權。」

    說完這句話,他望向自己沐浴著月光的中指,有些不解地想到,只剩下左手的禪定真手印,怎麼自己還能在絕壁上如此安好?

    ……

    ……

    在月光絕壁間,寧缺向石窗裡嘗次著伸手,便已經觸動了幽閣的禁制,西陵神殿知道有人曾經靠近幽閣,開始警惕起來,桃山三道崖坪上到處都是裁決司黑衣執事的身影,只是暫時還沒有人查到山下的天諭院。

    寧缺不擔心會查到自己,山腰間那片桃花是他的最好屏障,只要神殿想不到有人能夠通過那片桃花,便不會把懷疑的目光投往山下。

    除了思考怎樣把陳皮皮從戒備森嚴的幽閣裡救出來,真正令他感到有些莫名凜然的還是那天夜裡峰頂落下的那道冷漠的目光。

    他確認那時候峰頂的數座神殿裡都沒有人,但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人一直在觀察著自己,那道冷漠的目光究竟是誰的?

    他承認在戰鬥中勇氣是很重要的東西,但絕對不可能在根本上決定勝負,所以他離開長安城自然不可能單純依靠勇氣,書院事先就做了詳盡的計劃安排,他隱身神殿便是計劃裡的重要一環,如果那道冷漠的目光真如猜測的那樣,那麼對書院的計劃不會有任何影響。

    真正的影響還是在於陳皮皮。

    昊天的世界如此穩定,彷彿永遠不會變化,但在由無數瑣碎細節構成的人間,變化才是常態,書院的計劃,隨著他在絕壁間看到陳皮皮的臉,不得不做出相應的調整,甚至可能需要全部推倒重來。

    寧缺想不明白為什麼西陵神殿會把陳皮皮關在幽閣裡,就算觀主死了,知守觀無法繼續在幕後控制西陵神殿,就算陳皮皮書院弟子的身份,讓道門無法接受,然而把陳皮皮這樣身份的人暗中囚禁,還是顯得那樣不可思議,難道神殿裡的大人物就不怕道門因此分裂?

    深夜時分,寧缺再次順著桃花叢中的小徑來到崖壁前,然而今夜雲層厚實,月光無法灑落人間,絕壁下方的雲霧繚繞不散,想著昨夜承受的千萬刀割切的痛苦和霧絲裡的怨毒意味,他根本不敢下去。

    隨後的幾個夜晚同樣如此,他沒有辦法見到陳皮皮。

    此後的時間,寧缺用浩然氣修復在絕壁上受的內傷,翻出無數舊年典籍閱讀,試圖找到可行的方法,然後開始夜夜觀月。

    那道狹小的石窗既然光能進,那麼畫面也能進,他不想像個傻子一樣和陳皮皮在絕壁間不停上演啞劇,於是他開始寫信。

    蘸墨細毫在雪白的紙上留下清楚而漂亮的筆跡,寧缺坐在案後不停寫著,把書院的計劃和自己的想法不漏絲毫地寫了上去,在信的最後還說了些後山閒事,並且問他幽閣裡的飯菜難道真的如此好吃?

    ……

    ……

    天諭院前方的園林中,隆慶和花癡陸晨迦也在看月亮。

    陸晨迦還是那樣的美麗,如一朵清麗的花,只是花瓣上不知何時染了些水漬,顯得有些清冷,不復往年的嬌美。

    隆慶的臉上戴著銀色的面具,如今再也沒有人能夠看到面具下那張臉,曾經令世間無數少女癡迷的絕美容顏,早已只剩下回憶。

    「盛夏時節開始吃紅薯,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形成的習慣,聽說這種習慣在神殿已經維繫了千年時間,習慣果然很強大。」

    隆慶看著手裡的半根紅薯,露在銀色面具下的唇角微微揚起,平靜說道:「只是我沒有想到,形成新的習慣原來也這般簡單。」

    陸晨迦看著他唇下的那道傷痕,神色微黯想著習慣失敗並不可怕,忘了曾經的習慣更令人神傷,當年在花前星下你我可曾如此生疏?

    伐唐之戰結束,隆慶回到了西陵神殿,卻發現一切都變了。

    他本是裁決神殿的司座大人,但如今坐在墨玉神座上的人是葉紅魚,怎麼可能讓他重回裁決神殿?而且他曾經被判罰過叛教大罪,雖然憑藉觀主一句話便洗去了罪名,然而隨著觀主在長安城的慘敗,神殿裡很多人望向他的眼光變得重新複雜起來。

    西陵神殿在這場戰爭中受損嚴重,他身為知命上境的強者,本應該受到更多尊重,以他在道門裡的輩份資歷和境界,就算有葉紅魚和那些過往罪名,也無法影響到他的地位,甚至他直接接任天諭大神官,相信都沒有誰能提出反對意見。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長安城南遇到了那場黑風,他的傲然境界被風中的那些刀意砍的零碎慘淡,回到神殿依然重傷難癒。

    誰都不相信他還能像上次被寧缺射廢後那樣,從絕望的深淵裡再次爬起,重回巔峰。正如陸晨迦想的那樣,失敗並不可怕,然而屢戰屢敗,甚至敗成了習慣,道心再堅毅,又如何能夠承受如此沉重的打擊?

    如果不是燕國新任皇帝崇明向神殿輸送了大量利益,並且堅定地表明支持他的態度,如果不是他還遙控著東荒上的數萬精銳騎兵,不要說天諭大神官,他甚至有可能連天諭院供奉這個閒職都無法保住。

    「我說的新習慣的不是習慣敗給寧缺,是說包括神殿在內的所有人,只用了半年的時間,便習慣了頭頂的這輪月亮。」

    隆慶望向夜穹裡那輪掙出厚雲的月亮,說道:「數十年都沒有開過的桃花,今年忽然重新開放,盛放至今仍不凋謝,這樣神奇的事情居然也被人們習慣了,從來沒有人看著滿山桃花問一句為什麼。」

    他的目光落在峰頂的光明神殿上,說道:「我想問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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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18 19:28:3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二十七章 花前月下(下)

    光明神殿裡的燈熄了,滿山桃花開了,掌教大人從書院回來後的那段時間雖然一直沒有見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受了難以復原的重傷,然而桃花開後那日,掌教神輦重新出現,人們看著幔紗後那道光芒萬丈的身影,才發現他的傷竟然全部都好了,威勢更勝從前。

    從春天開始,西陵神殿發生了很多變化,卻彷彿沒有任何人看到,有些人是感知不到這種層級的變化,有些人則是不敢感知。

    「這些事情只能猜測,卻不能猜測,所以過程便變得有趣起來,神殿裡的人們都很聰明,是真正的聰明,所以他們不會死在聰明上。」

    隆慶看著陸晨迦說道:「有些事情可以猜一猜,而且我想證實,我需要進幽閣一趟。現如今裁決神殿始終盯著我,葉紅魚把我的人全部清除,我沒有任何機會,但你不一樣,我想請你幫我這個忙。」

    他現在的神情語氣要比當年溫和的多,不復那般驕傲冷漠,然而落在陸晨迦的耳中卻是那樣的冰冷,因為其中有客氣。

    「我有什麼不一樣?」她問道。

    隆慶看著峰頂的光明神殿說道:「據說天諭神座臨死前,她在旁邊,她去見過掌教,於是掌教瞎了的眼睛便好了,然而滿山桃花已經開了這麼長時間,她一直沒有進過裁決神殿,沒有見過葉紅魚那個女人。」

    陸晨迦說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隆慶說道:「如果我猜的不錯,現在光明神殿裡的人真是她。那麼你曾經和寧缺關係惡劣,現在反而是優勢,只要神殿裡那兩個白衣女童說句話,你便可以幫我,即便是葉紅魚也不敢稍作阻攔。」

    陸晨迦低頭說道:「為什麼。」

    隆慶說道:「因為她知道幫你就是幫我,只要能夠讓書院和寧缺不痛快的事情,她肯定願意做,因為這可能便是她最大的厭憎。」

    陸晨迦說道:「你為什麼不直接去光明神殿?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要在人間找個最恨寧缺的人,那個人肯定就是你。」

    隆慶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不敢冒險。因為她曾經也很厭憎我。」

    陸晨迦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你先前才說聰明人容易死在聰明上,凡人妄自猜忖天意,這同樣是冒險。」

    隆慶說道:「有些事情,即便是死也要去做的。」

    陸晨迦看著身前的花叢,問道:「什麼時候?」

    隆慶說道:「越快越好,因為我的時間並不多。」

    陸晨迦說道:「我很喜歡你對我這般坦誠,所以我會去做,只是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進幽閣。」

    隆慶說道:「我要去見一個人。」

    陸晨迦問道:「為什麼?」

    隆慶說道:「我去過知守觀,門關了。」

    陸晨迦望向他的臉。聲音微顫說道:「你還是沒有放棄?」

    隆慶平靜說道:「如果就這樣輕易放棄,我怎麼對得起自己這些年受過的那些苦,還有那無數次在絕境裡面的不放棄?」

    陸晨迦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氣息,明白他已經獲得了真正的平靜,愈發不明白已然如此平靜的男人,為何還會如此執念。

    「心靜不代表心死。」

    隆慶望向自己的胸口,在黑色的神袍下方。那裡有一個洞,裡面沒有心臟,只有一朵黑色的桃花。當滿山桃花開遍的時候,他胸口裡那朵在長安城南險些凋零的黑桃花神奇地復原,他覺得這便是昊天的諭示。

    他看著光明神殿的方向,平靜說道:「我以往想的太多,道心堅定卻有些斑駁,那些斑駁都是陰影的痕跡,就如同在書院登山時進入的那些夢。我看到光明也看到了黑暗,卻始終看不明白自己應該站在哪裡,而現在我只想把傷治好,然後與寧缺真正公平地戰上一場。看一看昊天究競選擇的是誰,就算昊天選擇的不是我,但我不能不選擇自己。」

    ……

    ……

    明月照著天諭院的花樹,也照著滿山桃花,寧缺站在花前崖畔,看著夜穹裡那輪圓月,確認今夜不會有雲遮蔽,便跳向對面的絕壁。

    雙手以佛宗真手印落在絕壁之上,禪定去念不理絕壁上傳來的陣意,然後他緩緩鬆開右手,握住從絕壁上方垂下的那根繩索。

    繩索很長很結實,一頭在絕壁上方的那道崖坪上,繫在大黑馬的頸間,另一頭垂落絕壁,被寧缺緊緊地繫在自己的腰間。

    他輕輕扯動繩索,向高處的崖坪上發去信號。大黑馬感覺到頸間繩索傳來的震動,緩緩向崖畔走去,寧缺向絕壁下落去。

    有月光照拂,籠罩絕壁幽閣的雲霧低了很多,露出了那些像蟻穴般的石窗,寧缺來到陳皮皮所在的囚室前,又扯了扯繩索。

    大黑馬不再繼續向前行走。

    寧缺擔心被雲霧吞噬,攀不住絕壁直接摔死,現在被大黑馬用繩索繫著,應該放心,但看著腳下不遠的雲霧,依然心有悸意。

    他不敢再看腳下,直接望向石窗裡。

    陳皮皮在石窗裡笑瞇瞇地看著他。

    只有光線能夠穿過石窗,就算有人在絕壁上用那把血色巨刀鑿石,聲音都無法傳入囚室,陳皮皮能在第一時間發現寧缺來到石窗外,不是他和寧缺有什麼心靈感應,也不是他能掐會算,而是他一直看著窗外。

    更準確地來說,這幾天的時間裡,他吃飯洗澡放屁,卻沒有怎麼睡覺,所有的時間,都一直看著石窗外。

    幽閣裡的執事神官,以為他被關瘋了,才會對著那片一成不變的青天發呆。他其實只是在等寧缺。他知道寧缺肯定會來,卻不知道什麼時候來,那麼便只好一直看著石窗外,確認不會錯過。

    寧缺從懷裡取出寫好的那封信,在石窗前攤開放平。

    陳皮皮藉著囚室裡的油燈光線,看著紙上的蠅頭小字微微蹙眉。不愧是書院唯一六科甲上的天才,隨意看了兩眼,便把信紙上寫的內容記得清清楚楚,如果有人這時候要他倒背一遍,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寧缺把紙收回懷中。笑著無聲問道:「牛逼不?」

    陳皮皮這才知道書院的計劃竟是如此,不由覺得好生荒唐,細細想來,卻又覺得很有道理,但最後他還是搖了搖頭。

    和書院的計劃無關,他只是不同意寧缺補充的救他出幽閣的內容,書院的計劃越有道理,他越不能接受自己會打亂那個計劃。

    看見他搖頭,寧缺沒有說什麼。直接豎起了中指。

    陳皮皮依然搖頭,用手指在空中寫了些字。

    寧缺看著這些字。微微皺眉,不明白為什麼要提到她。

    他伸出手指,在窗外的空中寫了一句髒話。

    陳皮皮有些生氣,用手指寫了一句更髒的話。

    寧缺沒有生氣,此時的畫面,讓他想起當年初入書院,在舊書樓上和這個死胖子用信紙傳話的那段往事,不由笑了起來。

    時間行走的如此悄然無聲,不知不覺間便消失無蹤。誰能想到多年之後,他和陳皮皮都來到了桃山,在絕壁內外再次開始通信。

    陳皮皮大概也想起了那段往事,笑著無聲說道:「幽閣裡的飯菜確實挺香的,你要有興趣,不妨可以進來試試。」

    便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然後有人走進了囚室,他臉上的笑容驟斂,對窗外的寧缺挑了挑眉。

    寧缺會意,迅速在絕壁上向側方移了些距離。確保光線角度的關係,囚室裡的人無法看到石窗外的自己後,重新望向囚室,當他看到走進囚室的那個人,不由有些吃驚,不明白此人為什麼會出現。

    陳皮皮沒有見過走進囚室的這個男人——如果他自己沒有記錯的話——但他認得那張銀色面具,所以也有些吃驚和不解。

    「如果我沒有推算錯誤,你如今在西陵神殿裡應該非常低調才是,怎麼會想著犯忌諱來看我?而且你怎麼知道我被關在這裡?不要說什麼你在裁決司裡還有親信,我知道那個女人多冷血強大。」

    隆慶看著窗邊的胖子,說道:「不愧是道門天才,被關在幽閣裡卻像能看到外面發生的所有事情,可惜……現在的你只不過是個廢物。」

    陳皮皮說道:「雖然我的脾氣一向挺好,但不是完全沒有脾氣,而且哪怕瞎子也能看出來,你沒有資格說我是廢物。」

    隆慶微笑說道:「你的雪山氣海已毀,不是廢物能是什麼?」

    陳皮皮神情不變,笑瞇瞇說道:「連你這個真廢物,被寧缺一箭射穿,都能重新練回來,難道本天才還做不到?」

    隆慶說道:「即便你練回來,你依然是個廢物。」

    陳皮皮嘆息說道:「看來你真被寧缺欺負成幼稚病了。」

    隆慶說道:「如此幼稚的談話,確實沒有繼續的必要,你馬上就要在光明祭上被聖火燒死,我何必再來羞辱你。」

    「我還是想聽聽你為什麼說我是廢物。」

    陳皮皮神情微變,站到隆慶身前說道。他想擋住此人,不讓窗外的寧缺看到他在說什麼,然而他的動作晚了。

    寧缺把隆慶說的那句話看的清清楚楚。

    光明祭是西陵神殿最盛大的祭天儀式,必然需要最高級別的祭品,到今天為止,依然沒有人知道光明祭的祭品是什麼。

    今夜寧缺才知道,原來陳皮皮就是光明祭的祭品,迎接他的將是最聖潔的昊天神輝無休無止的燃燒,以及最徹底的死亡。

    「這個祭品還真夠貴……重的。」

    看著囚室裡陳皮皮寬厚的背影,寧缺笑著想道,然後在心裡默默把曾靜大學士的夫人罵成了世間最無恥的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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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二十八章 能當祭品的廢物都不是廢物

    「為什麼說你是廢物?」

    隆慶不知道陳皮皮是為了擋住寧缺視線隨意問出的這句話,說道:「當年我被世人視作西陵神子,看似備受器重,事實上我一直很清楚,在西陵神殿裡的老人們眼中,昊天道門的將來始終在你的身上。和你比起來,我什麼都算不上,而我相信在你的眼裡,從來都沒有過我的存在。」

    這句話很真實,在西陵神殿裁決司的那些下屬執事和神官的眼中,在世間普通信徒的眼中,隆慶必然是最光彩奪目的那個人,無數座道觀裡有那麼多昊天信徒,相信沒有幾個人聽說過陳皮皮的名字。

    但在真正瞭解道門的秘辛的那些修行者上層人物眼中,有資格代表道門將來的只能是陳皮皮,因為他來自知守觀,繼承了觀主的道法或是血脈,自幼便被認為是千年難遇的天才,他用來做比較的對象,只可能書院或懸空寺的嫡系傳人,隨著他被夫子收為弟子,便是連這一點也不再需要。

    和陳皮皮這樣抱著昊天恩寵降生的人相比,隆慶再如何天才也顯得太過普通,隆慶的家世血脈再如何尊貴也顯得低賤。

    數年前,隆慶進長安意圖考入書院二層樓,寧缺曾經問過陳皮皮關於他的事情。當時隆慶在世間盛名極盛,陳皮皮卻沒有絲毫關心,二人之間相差的太遠,他的眼裡確實很難有此人的存在。

    「你不是葉紅魚,我沒覺得有必要關注你。」陳皮皮看著隆慶說道。

    隆慶說道:「你是道門絕世天才,我只是紅塵裡一個皇子,你自然沒有必要關注我,而且你確實是修行界最年輕晉入知命境的那個人,然而令我感到有些不解或者是可笑的,從那之後你便停滯不前,不要說葉紅魚已經遠遠超過你,單論境界你現在甚至連我都不如。擁有不可思議的血脈和遭遇,擁有道門公認的天賦,結果最終卻變成如此一個庸人,豈能用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八個字來解釋?這只能證明你的心性有問題,擁有再多天賦的廢物,終究還是個廢物。」

    陳皮皮笑了笑,沒有說話。

    隆慶有些蒼白的臉頰上生出兩抹紅暈,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我很不理解,連我都能看出你的心性有問題,為什麼當年那些道門前輩們看不出來?為什麼觀主看不出來?為什麼夫子看不出來?為什麼你現在已經變成了真的廢物,卻還有資格被如此鄭重其事地關在幽閣裡?為什麼像你這樣無能的人,居然還有資格成為光明祭的祭品,成為昊天想要的犧牲?」

    陳皮皮有些好笑說道:「光明祭的祭品要被燒死,我可不認為這是什麼榮耀,如果你覺得我沒這種資格,麻煩你趕緊找掌教去說說。」

    隆慶忽然醒悟到先前的情緒有些失控,看著此人可親的眉眼,不知為何便說出了內心真實的感受,神情不由微凜。

    「就算我是廢物好了,但我也不想聽太多廢話。」

    陳皮皮看著他攤手說道:「你進幽閣想必也費了很大功夫,難道就是想發洩一下怨恨和嫉妒?我不記得小時候有遇見過你,如果你有什麼童年心理陰影,我可不能負責,你看那女人就從來沒有對我負責過。」

    隆慶這時候已經冷靜下來,看著他說道:「我承認對你確實有些嫉妒,因為你的修行生涯太過順利,像我這樣的人要為之付出很多努力甚至要禁受很多折磨,才能走到現在的境界,而你只是投了個好胎,遇見了一個好老師,便輕輕鬆鬆同樣走到這裡,我沒有辦法不嫉妒。」

    陳皮皮安慰說道:「想開一些,這種事情我也不想的。」

    隆慶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微微挑眉,繼續說道:「除了嫉妒其實更多的是憤怒,我憤怒於老師居然有你這樣不孝的後人。」

    陳皮皮此時才想起他是父親的弟子,沉默片刻後說道:「在長安城我為書院盡心,出城我為父親盡孝,我沒有虧欠過誰。」

    隆慶盯著他的眼睛說道:「老師現在的情況很不好,便是連普通人都不如,需要有人照顧,如果你不能盡孝,那麼希望你能幫助我。」

    陳皮皮不解說道:「你要我怎麼幫助你?」

    隆慶說道:「我回過知守觀,但進不去。」

    陳皮皮無奈說道:「這個世界有時候還是要講道理的,總不能你罵了我這麼多聲廢物,我就真成了廢物,然後白癡到相信你說的話。」

    隆慶說道:「老師現在需要人照顧。」

    陳皮皮說道:「他是知守觀觀主,受人間無數國度奉養,哪裡還需要人照顧。」

    隆慶說道:「你知道我說的照顧是什麼意思。」

    陳皮皮的眼簾微垂,說道:「昊天不語,道門沒有人敢對知守觀不敬。」

    隆慶發現陳皮皮果然極為聰慧,雖然少經世事,卻很清楚自己要說的是什麼,彷彿能夠看到自己內心的最深處,不由有些警惕。

    「任何秩序都依憑於實力,知守觀能夠在幕後控制西陵神殿,影響世界的走向無數年頭,便來自於此。青山蟻窟被夫子一腳踩塌,觀裡最強的力量消散如雲煙,老師身受重傷,如今的知守觀不要說控制神殿,便是想對道門產生一些影響都極為困難。遍佈人間的千萬座道觀和無數昊天信徒們,只知道西陵神殿,哪裡知道知守觀的存在?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昊天不語,你以為被壓制了無數年的西陵神殿不會產生一些想法?你以為掌教大人還願意想起給老師當狗的那段歲月?如果沒有人照顧,湖畔的那幾座草廬可還能禁得起風雨?」

    隆慶看著陳皮皮坦誠說道:「我知道自己現在的境界實力,並不足以讓知守觀回覆從前的榮光,但無論燕國的崇明皇兄還是荒原上的騎兵,都能給我以力量,不然我早就要被迫離開桃山,我想這應該算是某種證明。」

    陳皮皮靜靜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他在長安城裡受了重傷,境界修為全散,就算是昊天垂憐,也無法救贖他。」

    隆慶明白陳皮皮說這句話是在提醒自己,如果自己去知守觀是想要用灰眸功法攫取觀主的一身功力,注定只是徒勞而已。

    淡淡寒意生出,他覺得陳皮皮看似單純的目光忽然間變得極為複雜,然後彷彿落在了自己靈魂的最深處。他只能保持沉默。

    「七進十三出。」陳皮皮忽然說道。

    隆慶微怔,問道:「什麼意思?」

    陳皮皮看著他微笑說道:「是進觀的方法,如果你不能參透這句話,只能說明你永遠趕不上我這個廢物。」

    隆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離開了囚室。

    陳皮皮轉過身來,望向石窗外。

    寧缺的臉出現在窗外,看著陳皮皮無聲問了幾句話。

    陳皮皮笑了笑,搖了搖頭。

    寧缺再次豎起中指。

    陳皮皮不肯再說一個字,轉過身用自己寬厚的後背和屁股對著寧缺,然後把右手高高舉過頭頂,豎起了中指。

    寧缺在絕壁上,看著石窗裡師兄的背影,沉默了很長時間,扯了扯繩索。

    上方崖坪處的大黑馬,感覺到了繩索傳來的動靜,向後退去,寧缺在絕壁間隨之而上,和石窗漸分漸遠。

    ……

    ……

    光明祭是昊天道門最盛大、也是規格最高的祭祀儀式,只有當昊天向人間降下神蹟的時候才能舉行。人間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昊天神蹟,於是光明祭也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舉行過,到如今就連西陵神殿最博聞的天諭司神官,都不是很清楚祭祀儀式的要求和流程,寧缺更是沒有這方面的知識。

    離開絕壁幽閣回到天諭院後,他便一直留在書殿裡查閱典籍,最終在他在一本極厚的教典禮記裡,才查到一些相關的內容,確認光明祭確實需要祭品。那些祭品可以是劍可以是羊可以一株草,但這些祭品都必須蘊有最純淨的信仰,甚至有時候就是昊天神蹟的本物,所以極為珍稀。

    隨著時間的流逝,永夜的陰影緩慢來臨,昊天世界裡的信仰漸有衰敗的跡象,想要尋找這樣的祭品更是極為困難,如果以祭品的要求來看,劍聖柳白的劍或者是最合適的,然而這位世間第一強者對昊天的信仰,卻要被打上一個淺淺的問號,或者書院老黃牛也有這種資格,只是西陵神殿不敢有這種野望。

    寧缺通過各種渠道蒐集了很多信息,最終確認光明祭的祭品確實姓陳名皮皮,在那些隱秘流傳的傳聞裡,西陵神殿之所以用他來當祭品,不僅因為他是道門公認的天才,書院二層樓的弟子。最關鍵的地方在於,他的父親是知守觀觀主,他的母系竟承自六百年前離開桃山遠赴南海失蹤的那位光明大神官!

    書院傳人的身份意味著對昊天的背叛,身上卻流淌著世間道門最尊貴的血液,還有比這樣一個血統純正的叛教者更合適的祭品嗎?

    而且在西陵神殿想來,當桃山燃起熊熊聖火,陳皮皮將要在火中化作飛灰的時候,書院難道能夠視若無睹?寧缺還能繼續安坐長安城?

    想像著那個胖子被燒成油渣的畫面,寧缺便覺得一陣惡寒,看著峰頂的光明神殿,心想你就這麼想他死?你就這麼想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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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二十九章 紅薯易冷

    身在桃山中的寧缺,都能打聽到光明祭的祭品是什麼,擁有無數情報系統的大唐帝國自然也能知道,甚至說不定還在他之前,但現在他只能自己思考怎樣應對光明祭這件事情。

    他已經基本確定,這個消息是西陵神殿故意放出來的。神殿要把書院裡的人,尤其是他逼出長安,因為神殿始終認為他還在長安城裡,而這正是神殿無法解決的問題——之所以對著峰頂的光明神殿憤怒不已,是因為他很確定,選擇陳皮皮肯定是光明神殿裡那個女人的決定——光明祭祭祀昊天,既然如今昊天在人間,那便只能由昊天自己決定祭品。

    寧缺的情緒很複雜。多年前他殺死顏肅卿後在朱雀大道上遭到朱雀神符殛殺,得大黑傘的庇護才沒有當場死亡,可如果不是逃進書院舊書樓後得到陳皮皮的幫助,吃了一顆珍貴至極的通天丸,他依然不可能活下來,而且極為幸運地雪山氣海重築成功,不能修行的廢柴終於踏上了修行的道路。換句話說,陳皮皮真正改變了他的命運,在隨後的相處裡,他雖然沒有表示過什麼,但從來沒有忘記這一點。

    他專門對桑桑說過,要她幫忙記住自己欠陳皮皮一條命,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非常看重這件事情,怕自己忘記,所以讓從來不會忘記重要事情的桑桑幫忙記著,然而如今看來,她早就已經不記得那些了。

    當天夜裡寧缺再次潛入絕壁下,在石窗旁痛罵了一番光明神殿裡那個女人,以表示自己在衣服和手足之間的堅定立場,然後拿出白天重新修改的計劃,對著石窗不停地講解,只是沒有講多長時間便無奈停下。

    因為陳皮皮不肯聽,他甚至沒有轉身,只肯背著對石窗外寧缺被月光映白的臉,既然看不到寧缺的嘴和信上的字,自然便聽不到。

    陳皮皮用沉默表示最堅定的反對——他的雪山氣海已經被鎖死,用隆慶的話來說,已經變成了個廢物,那麼憑什麼還要書院後山的師兄師姐們為自己冒險?憑什麼還要讓寧缺這個師弟為自己出生入死?

    寧缺看著他寬厚的後背,沉默片刻後再次毫無新意地伸出中指,聲音微啞道:「把你燒成一攤子肥油,難道你覺得那樣很好看?」

    ……

    ……

    寧缺可以用跟隨歧山大師學習的佛宗功法還有老師灑下的月光應對絕壁上的陣法,但以他現在的境界修為,根本沒有任何可能破開絕壁,把陳皮皮從幽閣裡救出來,當陳皮皮轉身,他甚至連讓對方聽自己說話都做不到,所以如果他不想看著陳皮皮去死,便必須選擇別的方法。

    無論在天涯還是海角,書院弟子們一旦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時,總是習慣性地會向師門求援,因為書院對他們來說,就像昊天之於信徒,彷彿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雖然夫子登天後寧缺等人自己已經變成書院的信心來源,但在這種時候,他依然習慣性地想要得到師兄們的意見。

    寧缺離開天諭院,走過溪上的石橋,再次來到小鎮上,把懷裡那封寫給書院的信遞給賣紅薯的老人,希望能夠儘快得到回音。

    「我不知道你們要做什麼事情,反正小心些。」賣紅薯的老人說道。

    寧缺說道:「既然來了桃山,我便沒有想過能活著回去,或者說,我就沒有想過一個人回去,而且我不相信自己會出事。」

    辦完事情後,他捧著兩根紅薯向鎮外走去,紅薯剛剛出爐,滾燙至極,他雖然不怕燙,為避免引人注目,不停地換著手,看上去有些滑稽。

    一輛馬車駛來。他看著車前白衣女童,想起雷暴雨那天,曾經遇到過這輛馬車,擦身而過後,下意識裡回頭望去,只見車廂裡那個女子的背影還是那般高胖,不由生出些惡意的猜測,心情莫名喜悅了起來。

    深夜時分他又潛到絕壁下方,大黑馬依然在崖坪上做著苦力,他吊在石窗前對著囚室裡的陳皮皮不停勸說,只是任由他把唾沫噴干,陳皮皮依然沒有轉身,反正聽不到聲音,陳皮皮完全可以當他不存在。

    「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要信心。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可那有什麼好擔心的?老師正在天上看著我們,你連嘗試都不敢?」

    「難道你就不怕把他老人家氣出個好歹來?萬一他生氣的時候正在和昊天幹架,一分神被昊天打成豬頭了怎麼辦?」

    「老師說你樂天所以能夠輕鬆知命,可你現在的樂天到哪兒去了呢?難道就因為又長回胖子了所以自卑?所以不想見人?」

    「你這就太沒出息了,我這些天看見一個富家小姐,人還沒結婚哩,長的比你都胖!比二師兄還高!看上去就跟未婚先孕似的!可人哪裡有半點自卑?成天帶著婢女滿世界亂逛,烤紅薯這樣高熱量的食物一買就是一堆!那可是一堆啊!你知道那得多少根?」

    「就算是當年河北郡的饑民都能被喂成一頭豬!可人家偏就是一點都不在乎!瞧瞧那叫什麼作派?那才叫自信!」

    幽靜的絕壁間飄著凶險的雲霧,寧缺像採藥人一樣攀著石窗,對著窗內苦口婆心地說著,雖然陳皮皮始終還是不肯轉身,也聽不到說的內容,但他卻是越說越興奮,想著那個胖乎乎的姑娘,更是忍不住壞笑出聲。

    絕壁間萬年都沒有人類的痕跡,西陵神殿在這裡沒有任何監視,所以他可以隨意說話,聲音即便隨風而上,待傳到峰頂的數座神殿時,比樹葉磨擦的聲音都還要小些,哪怕是五境之上的大強者都不可能聽得到,所以寧缺非常放心,卻早已忘了光明神殿裡的那個女人本就不是人類。

    桑桑站在光明神殿後方的露台上,看著下方深淵裡這幅可笑的畫面,聽著那個可笑的男人說著那些可笑的話,微微蹙眉。

    在她身後光滑如玉的地板上,一小堆紅薯被整整齊齊地碼著,不遠處則是吃剩的紅薯皮,她的手裡還握著根冰冷的紅薯。

    神聖莊嚴的光明神殿,現在堆滿了酒甕吃食和紅薯,雖然那些事物甚至包括垃圾都被整理的清清楚楚,充滿冰冷的規則線條,然而這些事物是食物,它們的特性決了再冰冷的整齊,都有一種人間特有的味道。

    這也正是她聽到絕壁上寧缺話語後,變得極度憤怒的原因。

    她的眼眸裡有無數顆星辰毀滅,無數片大海被燒沸,強大至極的意志以怒火的形式席捲整個世界,似乎將要焚燒一切。

    和前兩次不同的是,今夜她的憤怒沒有令天地變色,引來雷霆萬道,那是因為她已經學會了怎樣控制情緒這種事物。

    對於修行者或者人類來說,學會控制情緒毫無疑問是非常好的事情,但對於她來說這卻不見得是件好事,因為換個角度來看,這說明她現在已經開始習慣意識裡那種情緒的事物,而她本不應該習慣才是。

    只有人類才需要情緒這種無用的衍生物,她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客觀所以冰冷,絕不因外物喜,自沒有己之悲,當她開始不停地產生厭憎或憤怒或者別的情緒,甚至開始習慣這種情緒之後,會有怎樣的變化呢?

    她手中的紅薯已經變冷,就像她曾經很習慣的那個世界和那種生活,她舉起手中的紅薯咬了一口,發現從唇舌處傳來的感覺很不舒服,她知道這就叫做不好吃,紅薯終究是要熱的才好吃。

    她望向夜穹裡那輪明月,像往常那樣沉默不語,細長的雙眼微微瞇起,就像柳葉被雁鳴湖畔的風吹得折了起來。

    她是遺落人間的昊天,氣息漸趨渾濁,她想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過自己熟悉的生活,然而神國的門已經毀了,被那輪明月死死地堵住,堵住了她回去的路,而現在的她單靠自己沒有能力打開那條通道。

    西陵神殿召開光明祭,便是要嘗試替她重新打通回到昊天神國的路,之所以選擇陳皮皮,那是因為他的血最為純正,裡面蘊藏了無數代對她最虔誠的信仰,而且他是那輪明月最疼愛的學生。

    她看著明月,想像著回到神國後要做的事情,覺得比較滿意,只是忽然想起神國裡沒有紅薯,無論冷的熱的紅薯都沒有。

    她忽然清醒過來,心中的警惕愈來愈濃,看了一眼手中下意識被神輝重新烘熱的紅薯,厭憎地皺起了眉頭,扔出了露台。

    光明神殿在峰頂,下方是三道崖坪,三道崖坪之下便是絕壁幽閣,那根紅薯沒有落入深淵,而是落在了第三道崖坪上。

    絕壁上的寧缺幸運地逃脫了成為史上第一個被紅薯砸死的人的命運,大黑馬則是被落到身前的紅薯嚇了一跳,它看著皮肉綻開的紅薯,看著上面滲出的熱氣,嗅著薯肉的香味,想著這些夜裡天天給寧缺當苦力,連宵夜都沒得吃的悲慘命運,不由感激涕零,不停感謝昊天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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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三十章 南海少女

    世間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做到永遠保密,反而往往因為加上秘密二字,流傳的更加迅速。正如寧缺所料想的那樣,長安城甚至在他之前便收到了光明祭的相關情報,知道了陳皮皮將要被燒死的消息。

    光明祭太多年沒有舉行過,書院後山藏書洞裡有瀚海般多的書籍,能夠找到的相關記載還是很少,所以人們無法理解為什麼西陵神殿要把陳皮皮當作祭品,但他們很清楚這件事情裡隱藏著的凶險用心——道門這是在用陳皮皮的性命逼迫書院諸人離開長安,最大的目標當然是寧缺。

    來自大唐諸郡的珍稀材料,依然源源不斷送入皇宮,那輛沉重的黑色馬車也始終停在宮內,各方面的消息都證明,寧缺還在宮中,在和大師兄一起主持修復驚神陣的工作,他能眼睜睜看著陳皮皮去死嗎?

    書院後山的人們當然知道寧缺去了哪裡,只是兩地相隔遙遠,他們不知道寧缺會做出怎樣的決定,也不可能一直等著,在寧缺的信抵達長安之前,後山裡便有人做出了自己的決定,甚至沒有思考過。

    大師兄看著殿前那名依然清稚可愛的少女,看著她腳上那雙很舊的小皮靴,看著她手裡那把更像鐵棍的血色巨刀,想了想後後說道:「你老師不在長安,我無法約束你,但我想你要明白這個決定意味著什麼。」

    余簾悄然離開了書院,沒有多少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唐小棠知道。她明白自己不可能等到老師或是兄長前來,恭謹而堅定地說道:「大師伯,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如果不去看看,很難安心。」

    她的皮靴裡有很多小石粒,她的衣裳上有很多灰土,這半年來。她一直在書院後山絕壁上鑿寬石階,無論老師在或不在,她一直蹲在陡峭的石階上,揮灑著汗水,不知疲倦地用手中的鐵棍和堅硬的岩石戰鬥。

    想當年在荒原雪崖間,她與葉紅魚的實力差相彷彿,如今葉紅魚已經是知命巔峰的大修行者,而她卻似乎還停留在當年的水準。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為她缺少天賦,而是因為魔宗的修行和道門修行本來就有很大的差別。

    余簾讓她不停地跳瀑布,不停地吃苦,這是老師給學生佈置的功課,也是魔宗宗主對晚輩的打磨,積年累月勤奮的學習和堪稱殘酷的打磨。讓這名魔宗少女的精魄被夯實到一個難以想像的程度,但她的境界依然沒有發生質的變化,因為她還需要一個把積累釋放出來的契機。

    唐小棠認為現在就是自己境界提升的楔機——她要去桃山,她要見陳皮皮,她必將面臨無數場險惡的戰鬥——對於魔宗修行來說,戰鬥是提升實力的唯一途徑,只有真正慘烈的戰鬥才能培養出真正強大的強者。

    她是要成為天下最強大女人的女孩,所以她從來不會畏懼戰鬥。只是她向書院辭行的時候,似乎沒有想過。就算她現在變得像葉紅魚一樣強大,也不可能直闖桃山救出陳皮皮,就算她能夠在戰鬥中尋找到強者的真諦,緊接著迎接她的也不可能是修行界的震撼目光,而只能是冰冷的死亡。

    那些都無所謂,正如她先前說的那樣,她尋求的是心安,追求的是戰鬥,如果不敢戰鬥。那又如何心安?

    大師兄看著她。彷彿看到很多年前那個跟著老師來到書院的愛穿綠裙子的擁有一對冷靜到可怕的成熟眼神的三師妹……

    「如果遇到事情,全部聽你小師叔的。」他囑咐道。

    「如果小師叔有道理。我會聽他的。」唐小棠說道。

    她把那根鐵棍收好,撣掉身上的塵土,蹬掉靴上的石礫,就這樣離開了長安城,向著遙遠的西陵神國和那個愚蠢的胖子而去。

    ……

    ……

    海上有風起,然後有浪起。碧藍的海水不停地攪動,顯得極為不安,於是映著海水顏色的碧空上便多了很多不安的雲。

    一艘通體黑色的木船,從大海深處破浪而出。岸邊的漁家和碼頭上的苦力們,竟是沒有一個人能夠看清楚,先前這艘黑船在哪裡,不由產生一種異常強烈的感覺,彷彿這艘黑船是從冥界忽然躍出海面一般。

    黑船緩緩靠岸,那些兜售清水和食物的婦人們不停地喊著——詭異的感覺終究沒有生存重要——然而船上沒有回應,片刻後,有十餘人從黑船上走了下來,他們的手裡都提著清水還有糧食,開始給岸上的窮人們分發。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共同的特點是臉上的膚色格外黝黑,帶著常見的寬簷笠帽,和南海上的漁民沒有任何區別,然而格外醒目或者說刺眼的是,他們的身上都穿著紅色的神袍!

    岸上的人們沒有看錯,那些神袍的式樣有些舊,布料看著也有些舊,但那些沒有任何人敢偽造的徽記卻是絕對真實,和普通西陵神殿的神袍相比,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這些人腰間纏著的那根黑色絲帶。

    西陵神殿內神官執事的階層差距非常森嚴,紅衣神官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尤其在俗世國度裡,地位極其尊貴,往往一個小國才會有一名紅衣神官坐鎮,小鎮所屬的大河國,也只有三位紅衣神官。而船上走來的這十幾個漁夫模樣的男女,竟都穿著真正的紅色神袍,難道說他們都是紅衣神官?偏僻的南海上怎麼會有這麼多大人物?小鎮上的人們很難相信,更令他們難以相信的是,這些紅衣神官居然屈尊降貴,親手給窮人們分發糧食!

    神殿裡的神官什麼時候做過這樣的事情?

    十餘名紅衣神官出現在南海小鎮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大河國上下。當大河國君和墨池苑的代表日夜兼程趕到海邊時,卻發現這些紅衣神官早已離開,而且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這些像漁民一樣的紅衣神官們,登岸後便開始沉默地向北行走。他們專門挑選偏僻的小路上行走,有時候直接穿山越林,似是擔心騷擾普通的百姓。

    他們在溪畔留宿,用身邊帶著的小鹹魚下飯,即便是要找百姓拿米也會付錢。,哪怕路上遇到最虔誠的昊天信徒,也不接受對方奉獻的金銀。

    他們雖然穿著神袍,但和西陵神殿那些驕奢的神官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反而更像月輪國裡的那些苦修僧,在沉默的行走裡固守著驕傲。

    某日,這些人來到了離墨池苑不遠的紹明湖畔稍作歇息。一名少女抬起頭來,望向秀麗的莫干山。說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墨池苑?」

    大概是因為常年在南海打漁、被風吹日曬的緣故,這些穿著紅衣神袍的人們,膚色都非常黝黑,而且有些粗糙,這名少女很年輕,膚色相對淺些。也要光滑些,雙眉粗直如刀,透著健康而強悍的味道,

    一名瘦高的中年男子說道:「不錯。」

    少女看著莫干山間隱隱若現的樓閣,說道:「小時候聽姨夫說過,這裡有名很了不起的神符師,前些天聽說他的女弟子也成了神符師,如此看來還算是個不錯的門派,我們要不要順便把墨池苑給滅了?」

    神符師是修行界裡異常強大的存在。即便在西陵神殿的地位也極高,想要戰勝一名神符師談何容易,更何況墨池苑有書聖,現在還有莫山山,那少女看著只不過十七八歲,居然說要順便滅了墨池苑!

    就算她從娘胎裡就開始修行,還沒有出生便能夠初識感知,也沒道理敢發出如此豪言壯語,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是。她說要順便滅了墨池苑時。神情是那樣的尋常自然,彷彿只是在說今夜誰該睡哪間帳篷!

    如果讓別的修行者聽到漁家少女的這番話。或者震撼地說不出話來,更大的可能性是會發出不恥的嘲笑,然而湖畔的人們卻沒有流露出任何異樣的神情,似乎他們要滅了墨池苑是理所當然輕而易舉的事情,有幾人更是看著少女露出寵溺的神情,彷彿只要她願意,那麼便會馬上去墨池苑。

    那名瘦高的中年男子,看著漁家少女搖了搖頭,說道:「小漁不要胡鬧,現如今正事要緊,先回桃山再說。」

    聽到回桃山三字,年輕人黝黑面容上的神情變得喜悅而且驕傲,便是最沉默的老人都露出了微笑。

    ……

    ……

    光明祭是西陵神殿最隆重的祭祀儀式,是昊天世界最盛大的節慶,上一次光明祭已經遙遠到離開了人們的記憶,如今的光明祭毫無疑問吸引了所有信徒的注意力,也將迎來人間最尊貴的那些客人。

    來自諸國的祭品源源不斷地送進西陵神國,那些珍稀的寶物雖然沒有資格成為光明祭的主祭品,但用來讓神殿滿意卻非常足夠。

    有些最虔誠的昊天信徒,聽到光明祭的消息後便來到了西陵神國,從春天開始一直拜山不去,除了這些人,來自長安的紅袖招和其餘的一些樂舞行,便是參加光明祭最早的那批人,他們被神殿安排在一處園林裡,每日除了練舞便是進行禮儀方面的訓練,最關鍵的是他們的歌舞演樂必須經過重重審核。

    一封來自長安城的信被送進了園林,又進入小鎮裡的紅薯鋪,被寧缺帶回天諭院書殿。他看完這封大師兄的親筆信後,再沒有做任何事情,也不再去絕壁看陳皮皮,就像世間所有人一樣安靜等待著光明祭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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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2 19:23:4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三十一章 七進知守觀

    為了參加光明祭這場盛事,無數昊天信徒從各地湧入西陵神國,各國的使團也陸續抵達,被神殿安排在桃山四周的園林道殿裡居住,其中地位尊貴的那些人,被安排住在天諭院裡。

    南晉劍閣的代表是柳亦青,寧缺站在山崖間,看著被莫離神官接進天諭院的盲劍客,想起當年在書院側門外的那一戰,不免有些感慨。

    柳亦青的修行生涯前半段一直籍籍無名,直到被召回劍閣才聲名漸盛,很多人都非常看好此人在劍道方面的天賦,二師兄甚至說過,此人如果能不誤契機,便有可能走到他兄長劍聖柳白的程度。

    柳白也非常看重他,要他赴長安城尋書院入世之人挑戰,以此磨礪心性,不惜以敗求益,卻不想西陵神殿裁決司在其間做了手腳,那場挑戰變成了生死之爭,破關而出的寧缺一刀砍瞎了他的雙眼。

    如果是一般的修行者,遭遇如此慘重的挫敗,只怕便會一蹶不振,然而柳亦青果然沒有辜負柳白的看重和二師兄的點評,眼盲之後於劍閣靜修數年,修為境界以至心性突飛猛進,如劍破竹般直入知命中境。以此觀之,他的雙眼被寧缺砍瞎,說不定正是二師兄曾經說過的所謂契機。

    青峽一戰,柳白斬落二師兄右臂,自己也受了不輕的傷,回劍閣潛修療傷,劍閣如今的事務,皆由柳亦青負責打理,傳聞中,劍閣動怒斬殺南晉皇帝一事,便是由此人單身入宮執行。

    寧缺在爛柯寺裡曾經遇見過一位劍閣知命強者程之清,今日卻沒有在劍閣隊伍裡看到此人的身影,看來柳亦青在劍閣裡的地位已經穩定。

    他依然有些不解,因為劍聖柳白沒有來,雖然傳聞他傷勢未癒,但光明祭是何等大事。柳白身為神殿客卿,怎樣都應該親自到場才是。

    緊接著,寧缺看到了來自金帳王庭的使團。金帳王庭的使團竟然只有一輛車,車廂裡坐著位滿臉皺紋,身著布衫的老人,拉車的也不是馬,而是位渾身肌肉堅硬如石的草原壯漢,看上去顯得異常寒酸。

    然而在知曉這兩人的身份後。再沒有人覺得這個規模很寒酸,因為車裡那位布衫老人便是金帳王庭地位最尊崇的國師寶鼎大師,而那位拉車的草原壯漢正是金帳王庭武道第一高手勒布大將!

    如此尊貴身份的人物,哪怕只來兩個,便足以代表金帳王庭對西陵神殿的尊重,對光明祭的重視。最令神殿方面感到震撼的是,金帳國師和勒布竟是直接通過唐境來到的西陵,而沒有繞行月輪。

    寧缺在荒原上見過金帳王庭的國師,知道這個看上去很尋常的布衫老人境界是多麼深不可測,他甚至不敢向這名老人多看兩眼。

    燕國的使團也到了,年初才繼位的崇明皇帝,竟是扔下了繁重的國事政務,帶著數百名親隨,跋山涉水而至。

    隨後佛宗的代表們也到了。爛柯寺主持觀海僧單身而至,悟道和尚卻不知去了何處,白塔寺的鐵杖苦修僧也到了不少,最令寧缺感到警惕的是,遙遠西荒上的懸空寺竟也派出了代表,正是佛宗天下行走七念!

    人世間最尊貴的皇族,最強大的修行者,都來到了西陵神國,準備參加光明祭盛會。場面之浩大。規制之宏偉,遠遠超過了當年爛柯寺的盂蘭節祭。只有唐國沒有派出正式使團,紅袖招聊為意思,書院也沒有來人。

    戰爭剛歇,唐國和書院不派人參加光明祭,是很多人都能理解的事情,但人們無法理解,就連佛宗不可知之地懸空寺都派出了代表,為什麼始終沒有聽到知守觀的動靜?要知道那座神秘的道觀可是道門的不可知之地。

    ……

    ……

    很多人來到了西陵神殿,有人在西陵神殿裡等待,也有人選擇了離開,因為這裡沒有他想要的東西,那個人便是隆慶皇子。

    隆慶離開桃山,要去的地方是知守觀。做為神秘的不可知之地,即便是西陵神殿裡,也沒有多少人知道那座道觀在何方深山裡,但他曾經在那座道觀裡住過很長一段時間,自然知道回去的道路。

    知守觀就在西陵神國境內,距離神殿所在的桃山不遠,中間隔著數座險峻的山峰,天氣晴好時,甚至在觀裡就能看到在陽光下的神殿。

    隆慶收回望向神殿方向的目光,看向身前這座普通甚至有些簡陋的道門。和上次來時一樣,道觀的木門依然緊閉著,裡面聽不到任何聲音。

    知守觀是道門的不可知之地,自然不可能像外表這般普通簡陋,觀中佈置著一道極強大的道門神陣,當陣法啟動後,不能逾牆,不能翻窗,只能由觀門進出,而當觀門都關閉時,便再也沒有人能夠進出,道觀便會變成一座囚牢,以天為蓋以地為鋪,任何人都休想逃離。

    知守觀在人間出現之後,除了夫子便再也沒有人能夠瀟灑破門而入,去年秋天書院大師兄和觀主無距相戰時,曾經來到這裡,然後瞬間離開,沒有被知守觀裡的大陣囚禁,但那並不代表大師兄的境界已經能夠無視這座大陣,而是因為有個非常瞭解陣法的人提前便在觀中做了手腳。

    那個人便是自幼生活在知守觀裡的陳皮皮。隆慶知道這件事情,所以他才會冒險進幽閣見陳皮皮,想知道進入知守觀的方法。

    陳皮皮告訴他,進知守觀的方法是「七進十三出」。

    隆慶不知道這五個字是什麼意思,經過這些天的思考,他猜測七進應該便是指觀裡湖畔那七間擺放天書的草屋,這代表著陣法的七處通道,而所謂十三出,應該指的是陣法的十三道生死循環之門。

    他對陣法沒有太多研究,但有勇氣和決心,看著觀門前佈滿了青台的石階,他深吸一口氣走了上去,伸手推向觀門。

    他的手掌還沒有落到觀門上,一道威嚴無比的氣息瞬間佔據他的身心,數道黑色的鮮血,從他的鼻眼裡流淌出來,竟是悄無聲息間便受了極重的傷,甚至如果不是他是個無心之人,只怕這時候已經死了!

    隆慶退回石階下方,看著那扇平常木門,臉色變得異常蒼白,他沒有指望一下便能進知守觀,只是沒想到這道陣法如此恐怖。

    他沉默片刻後離開了觀門,繞到道觀後方,看著那些並不高的灰色石牆,卻沒有任何攀爬的勇氣,然後他看到了觀後那座青山。

    隆慶對這座青山很熟悉,他曾經無數次往返於道觀和青山之間,山崖裡那些像蟻穴般的洞窟他走了無數次,他知道這座山之所以看著是青的,那是因為山崖表面覆蓋著密密的青籐,他知道裡面住著很多可怕的人。

    如今的青山已經垮塌,變成一個十餘丈高的土丘,生著茵茵的綠草,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多年無人打理的舊墳墓。

    隆慶看著這座青丘,留意到最上面很平,給人感覺就像是巨人從天空伸出一隻腳,直接把原先的青山踩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青山裡那些蟻穴般的洞窟早已不見,曾經生活在那些洞窟裡的道門絕世強者們,也盡數變成了大墓裡的灰燼。

    回憶著曾經在那些洞窟裡受的折磨,感受過的那些威勢,半截道人那樣強大到難以形容的強者,隆慶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震撼的無法言語,他再痛恨那些老道,但那些老道始終代表著道門的強大,那段經歷一直是他驕傲自信的來源,然而在這幅宛若神蹟的畫面前,他的驕傲和自信何其可笑?

    回到知守觀前,隆慶盤膝而坐,用了很長時間才消除心頭的震撼,讓有些頹然的心重新回覆寧靜,開始繼續思考陳皮皮的那句話。

    七進十三出,究竟是什麼意思?他苦苦思考了一夜時間,待晨光降臨才重新睜開眼睛,佈滿青苔的石階重新映入他的眼簾。

    他忽然注意到,觀前的石階一共是六級。

    十三減七正是六?

    隆慶沉默片刻後站起身來,走到石階前,轉身倒退而上六級石階,再下六級石階,又重新倒退再上七級石階。

    觀前的石階只有六級,倒退七步後,他的後背應該撞到木門上,然而他卻是什麼都沒有撞到,因為他已經進了知守觀。

    進是退進。

    知其雄,守其雌,便是知守觀。

    知其進,守其退,以退為進,才能進知守觀。

    七進十三出,或者便是這個意思。

    ……

    ……

    走進知守觀,順著熟悉的湖行走,來到熟悉的屋前,還未叩門,門便開了,一名中年道人看著隆慶說道:「你比我想的來的更快些。」

    隆慶對著中年道人行禮,說道:「見過師叔。」

    中年道人擺擺手,說道:「你進吧。」

    隆慶依言走進屋內,便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腥臭味道,這股難聞的味道正是來自榻上的那個人。

    他曾經聞過這種味道,在長安城南的那場黑風裡。

    看著榻上那人,他的心情有些複雜,臉上的神情卻沒有任何變化,走到榻畔,雙膝跪下以額觸地,說道:「徒兒無能,請師父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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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2 19:27: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三十二章 清靜的廢人

    榻上的人是觀主。

    他曾經天下無敵,如今卻百惡纏身,看上去就像是將要死亡的普通老人,但他的目光還是那般寧靜,彷彿能夠看穿一切。

    隆慶跪在塌前不敢抬頭,卻覺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無從遁形。

    「我不如夫子,你不如寧缺,這是自然之事。」觀主看著他說道,聲音顯得很虛弱,只是幾個字便有很多次停頓。

    隆慶抬起頭來,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也不敢去看他臉上那些或深或淺的刀痕,目光便落到靜室裡的佈置上。

    這是很簡單的一間靜室,和桃山幽閣裡的囚房都差不多,令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他在知守觀裡沒有感受到任何禁制。

    觀主看著他臉上的神情,知道他在想什麼,微笑說道:「在長安城我悟了清靜二字,在那一瞬婉拒了昊天的意志,這自然是極大不的敬,所以昊天沒有讓我死,而是讓我用生命來體會這種痛楚,你感受的不錯,觀裡沒有什麼樣禁制,只有昊天的意志,我現在等若是自囚,如果我無法反省到自己的錯誤,那麼我可能會出去,但我並不清楚出去後會有怎樣的結局。」

    知守觀裡的大陣,能夠拒絕外人的進出,卻不可能拒絕陳某的進出,昊天沒有對他做任何限制,他的限制來源於內心對昊天的敬畏,對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的悔意,這種沒有限制便是最大的折磨。

    隆慶忍著榻上散發的惡臭,謙恭說道:「徒兒會隨師叔一道服侍您老人家,待您養好傷後,至少可以去湖畔走走。」

    觀主說道:「我本以為你進房間後,眼睛馬上就會變灰,沒有想到你現在的耐心比當初要強了很多。」

    世間只有一種功法,能讓修行者的眼睛變成灰色,那就是天書沙字捲上記載的、源自於魔宗饕餮大法的灰眸道法。

    隆慶再次拜倒,顫聲說道:「徒弟怎敢有此大逆不道的念頭?」

    觀主看著他微笑說道:「當初半截道人也算是你半個師父。你不一樣把他吸的乾乾淨淨?大逆不道這四個字用來形容你再合適不過。」

    隆慶明明知道觀主現在已經是個廢人,自己只要伸根手指頭就能殺死他,然而他依然恐懼地不敢抬頭,不是因為陳皮皮在幽閣裡對他說過觀主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念力,用灰眸沒有意義,而是因為他真的很害怕。

    當年在南海畔,他已經決意做一個普通的商人,過普通人的生活。卻在海面上看到了那艘木船,才最終看清楚自己的不甘。

    那艘木船的船舷上生出一朵黑色的桃花,在微腥的海風裡輕輕顫抖,他隨著觀主學習,又被送回知守觀,連逢奇遇。最終恢復了功力,他胸口終於也生出一朵黑色的桃花,遮住了被寧缺射穿的那個洞。

    對於他來說,在南海畔遇見觀主是此生最大的機緣,然而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他胸口那朵黑色桃花,便只能在南海的風裡輕顫。

    他確實想過用灰眸直接吞噬觀主的境界修為,哪怕被陳皮皮看穿點破,今日進入知守觀後依然想試一試。然而跪在榻前,他才發現那些想法都是妄想,他有勇氣把半截道人吸成枯屍,卻沒有勇氣看觀主一眼。

    「你令我有些失望。」觀主看著他嘆息道。

    隆慶把頭壓的更低,顫慄不敢應話。

    「你可知道當年我為什麼要收你為徒?不是因為你的天賦,雖然在俗世裡,你以修道天賦著稱,但現如今你應該很清楚,一觀一寺一門二層樓裡。比你天賦更好的人有很多。也不是因為你的意志和決心。被寧缺一箭射成廢人,你便自暴自棄。可曾想過寧缺當年不能修行時又是怎樣的心境?」

    觀主看著他蒼白的臉頰,惋惜說道:「我選擇你是因為我以為自己看到了你骨子裡的毀滅與瘋狂,我以為你為了達到目的可以做任何事情,無論殘忍還是大逆不道,因為你沒有心所以沒有愛,無愛故能無畏,亦能無敬,才能最終做到無視任何規則,從而得以窺見無矩境界的門檻。」

    「當你用灰眸吸了半截老道,四處殺戮,在荒原上無惡不作時,我其實很欣慰,因為那時候的你看上去依然擁有無數可能性,然而今日你卻不敢抬頭看我。我對你的失望不是因為你曾經想過要欺師滅祖殺死我,而是失望於你已然無心卻依然有畏,遇著如此良機卻是沒有把握。」

    聽完這番話,隆慶渾身被冷汗打濕,然後聲音微啞說道:「那是因為我還想向老師您學習,我以為這樣也能變得足夠強大。」

    觀主面無表情說道:「我現在已經是個廢人,你還能跟我學什麼?」

    隆慶艱難地抬起頭來,說道:「您還擁有浩翰如滄海的智慧。」

    觀主想起長安裡的千萬把刀,淡然說道:「智慧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般玄妙,只是做事的方法,和絕對的力量比起來,有時候會顯得非常弱小。」

    隆慶說道:「我現在還有力量,而且……我會擁有越來越多的力量,所以我想獲得您的智慧,學會使用這些力量的方法。」

    觀主靜靜看著他,說道:「學會這些力量之後,去做什麼呢?」

    隆慶看著觀主臉上的刀痕,說道:「我要挑戰寧缺。」

    觀主說道:「就為了這樣一個無趣的理由?」

    他被寧缺在長安城裡砍成廢人,按道理來說,他應該很痛恨寧缺才是,然而聽著隆慶說的話,他卻是情緒冷漠,甚至認為很無趣。

    隆慶不是很能理解觀主的心思,想了想後說道:「這是我最想做的事情,或許有些可悲,但我現在似乎就是因為那個人而活著。」

    「這確實很可悲。」觀主說道。

    隆慶說道:「生命總需要一些理由。」

    觀主說道:「人類拚命為自己的行為尋找理由的時候,會讓昊天發笑,她既然認為我不敬,又怎會讓你跟著我學習?」

    隆慶沉默片刻後說道:「她知道我的忠誠和怯懦,而且或許……她需要我的這個理由,所以她就算會笑,也不會阻攔我。」

    觀主說道:「如果她不再需要殺死寧缺的理由,你怎麼辦?」

    隆慶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不知該如何應答。

    觀主靜靜看著他,忽然說道:「讓我來告訴你怎麼辦。為自己的行為尋找的理由,只能是自己的理由。你已經背棄過昊天,何妨再背棄一次,你要忠誠的對象只能是自己,你怯懦的來源也只能是自己的私心,所謂大逆不道,連天都不敢逆如何能稱得上是大逆?連道門都放不下又如何能稱不道?」

    隆慶眼中流露出恐懼的神情,下意識裡往窗外望去,彷彿覺得有人在偷聽。

    在荒原上被寧缺射成廢人後,他痛苦而怨毒地決定放棄自己的信仰,當他用灰眸吞噬半截道人跳下懸崖後,也決定站到黑夜的那面,不再追隨光明的腳步,然而最終他發現,他選擇的黑夜依然是昊天的黑夜,在那個時刻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同時對昊天的敬畏變得更加不可撼動。

    「不要擔心她能聽到我們的說話。」

    觀主說道:「昊天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那是因為站在人間之上足夠高遠的地方,她來到人間後,只不過比我們高一些而已。」

    隆慶若有所明,但依然懼色難掩。

    觀主緩慢伸出左手,伸到隆慶的身前,說道:「回自己房間吧。」

    隆慶聽到這句話,確認觀主是肯讓自己在知守觀裡修行,大喜過望,趕緊從懷中取出自己偷走的那本天書沙字卷。

    觀主沒有接過那卷天書,說道:「七卷天書是昊天賜予道門的武器。所謂武器便是知識與智慧,你既然要學習我的智慧,這卷天書便放你手中,其餘五卷也盡可自行取閱,我要的是別的東西。」

    隆慶隱約明白觀主要的是什麼,卻不明白為什麼要,從懷裡取出那朵漆黑的桃花,恭恭敬敬地放在觀主的手中。

    觀主拈著黑桃花的葉柄輕輕轉動,問道:「這是什麼?」

    隆慶不解,卻老老實實回答道:「這是徒兒的本命桃花。」

    觀主說道:「如果你死了,這朵本命桃花會如何?」

    只要修行者必然明白本命物的意義,這是修道之初便必須掌握的知識,所以隆慶依然不解,不明白觀主為什麼會問如此簡單的問題,說道:「我死後這朵本命桃花便會枯萎,再不會復生。」

    觀主看著指間的黑色桃花,問道:「若是別的本命物呢?」

    隆慶說道:「若是本命劍,還可以重煉,但那也等於是死過一次。」

    觀主示意他離開靜室,其後,靜室內再次回覆安靜,有風自窗外來,卻吹不散從榻上瀰漫開來的惡臭味道。

    他艱難起身,把隆慶的本命桃花插進窗前的沙盤中,看著風中輕顫的黑色桃花,想著桃山上的滿山桃花,露出微笑。

    昊天來到人間,知守觀成了廢棄的囚牢,人間最強大的修行者已經變成廢人,然而真正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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