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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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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8 18:04:31
第一百三十三章 勢不可擋(一)

    東陽號傳來旗訊,石樑河上已經發現敵船聚集而來,沒有太多時間應變,林縛只能強行將林家眾人從大宅撤到船上去。

    林庭訓淹淹一息,只是用上好的參藥吊著命,但是林縛不能將他丟在林家大宅裡不管不問,他此時還背不起棄家主不顧的罪名。林庭立要是應對得當,很有可能會補東陽知府缺,再說還有在燕京擔任工部郎中的大公子林續文,林縛這時候哪怕是搶出一具屍體,也要將林庭訓救出去。林家大宅裡普通僕役、丫鬟都遣散了使之逃命,但是三夫人、四夫人、五夫人、六夫人與小公子等人及他們身邊的貼身丫鬟與隨扈都要帶上船救走,另外鄉勇裡有多人家就住在附近,他們的家人此次能救走,林縛當然也不能袖手不管,很短的時間裡,林家大宅裡就聚集了近兩百人要一齊救上東陽號。

    這還是上林裡居住的多數人將昨夜的遇襲單純的當成流寇打劫,沒有要求一起上東陽號避難。他們以為只要緊閉家門堅持到官兵來援就能將流寇趕走,也是捨不得丟下諾大家業給流寇糟踏,也無法預見到這次兵禍的慘烈將遠遠出乎常人的想像。

    今日本是趙虎攜妻子回下林裡郭家回門的日子,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甚至都來不及將郭家人及時撤到上林裡來。趙虎新婚妻郭紅英哭哭啼啼的,但是這邊也分不出人手去接,只能托人捎信過去,要郭家人往江寧方向逃難,他們到底能不能及時逃出兵禍,真是不容樂觀。

    這次聚眾舉事的劉安兒、吳世遺等水寨首領都不簡單,雖然給他們秘密籌備的時間很有限,但是也給他們硬生生的將秦家精銳悉數啃下,他們稍作休整就聚眾南下,很可能看中上林裡作為水陸要津聯接南北,他們很可能以上林裡為依托,策動滯留在石樑河兩岸的數十萬流民一起舉事。

    不能簡單的將劉安兒、吳世遺等人當成普通的流寇頭領,他們一旦真的有意聯合併策動石樑河兩岸的流民,將是一件很有戰略遠見的舉動,掀起的兵禍極可能在短時間裡就席捲江淮大地。

    林縛除了率眾逃回江寧,還能做什麼?也不知道林庭立能不能及時趕到石樑縣,也不知道林庭立面對當前的局勢會做什麼決斷,林縛只是派人騎快馬往石樑縣城方向突圍,將最新的情況告之林庭立,要他好自為之。

    林縛穿甲站在巷道裡,皺眉看著從店舖街到碼頭那寬達兩百多步的空曠地帶,這裡平時是作為堆場與露天草市來使用的,這時候卻很致命,劉妙貞率領諸騎兵在稍遠的地方覬覦不去,空曠地帶給劉妙貞所部騎兵提供足夠的衝鋒空間。

    林縛與曹子昂、周普、葛存信、孫敬堂、趙虎還有林濟遠、陳壽巖等人蹲在地上商議,要保證林家眾人順利撤上東陽號,避免給林妙貞率領騎兵將他們滯留在上林裡與趕來的水寨主力苦戰,就要立即在堆場西端組織防禦陣形,將人撤上東陽號。

    上林裡以南石樑河有一段河道只有四十多丈寬,在那處狹窄的河道,東陽號與多艘快漿船,有把握將水寨勢力的戰船擋住。

    劉安兒等水寨頭領要是足夠聰明,只要這邊表現出頑強的戰鬥意志,他們也會避免啃硬骨頭的。拂曉時分的水戰,雖說將秦家船隊悉數圍殲,只有少數人給東陽號救走,勝利不能說不輝煌,但是水寨主力傷亡不下七八百人,他們自然不會再花這麼大的代價將林縛他們留下來,但不符合水寨勢力的戰略利益。

    關鍵要擋住劉妙貞的這一波攻勢,這婆娘凶悍得很,戰術素養也高,手下聚攏了近兩百名騎卒戰鬥力也強,很難對付。

    鄉勇的裝備相對也簡陋,穿甲的人數少,所攜多為短兵器,蒙皮木盾也是小型的腰盾,弓箭也不多,也多是獵弓這種軟弓,這種裝備對巷戰、船隻以及小型規模的剿匪戰頗為有利,但是在空曠地帶與騎兵,特別是戰鬥意志較強的騎兵對抗,吃虧太大,一旦給騎兵殺透,背後就都是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後果不堪想像。

    林縛使孫敬堂率領西河會眾協助或者說驅趕、脅迫老弱婦孺快速撤上船,他們的行動越迅速,這邊的壓力越少。林家諸人也只許攜帶少量隨身細軟財物,一次性撤退完畢,林縛已經讓人轉告下去,他絕不會等待拖延之人。

    林縛讓人將各處院子的大門拆下來,讓三四名鄉勇同時背負一隻堅實的木門、再將少量持長槍、長矛鄉勇共六十餘人由陳壽巖率領組成第一道防線正面對抗騎兵的衝擊,林濟遠率領兩隊鄉勇持弓箭、持短刀、木牌結陣其後;趙虎對鄉勇頗為熟悉,林縛將他留在身邊幫自己約束作預備隊的一隊鄉勇,將防禦陣形的縱深加大。又使周普與葛存信兩人率領四十餘披甲武卒集中在兩翼做好衝擊劉妙貞部的準備,也防備劉妙貞部從兩翼包抄。無論從什麼陣形來說,兩翼總是相對脆弱的,林縛另外又讓曹子昂、林夢得在東陽號上派出兩艘快槳船到上林溪的上游策應。

    一切佈置妥當,林縛先使人將林宅裡二三十頭騾馬驅牽到巷子口,尾巴上綁了浸油的布條子,驅趕著往劉妙貞部進去,趁著劉妙貞部一時混亂,又使將十多輛大車拖到堆場西端形成一個簡易的路障,接著就親自率領鄉勇與披甲武卒魚貫而去,在簡易路障之後結成防禦陣形,將劉妙貞擋在渡口以西。

    劉妙貞驅散驚馬,看著林縛這邊防禦甚嚴,但也毫不猶豫的將趙能殘部分成兩隊派出來衝擊鄉勇陣形的兩翼,她則率領所部五十餘精銳騎兵稍後一些直接衝擊鄉勇防禦陣形的正面——她看出林縛所結的防禦陣形實則是兩翼強中間弱。

    水寨勢力多善水戰,但是也暗中培養了些騎步兵,不過一直不成什麼規模,朝廷大敗於陳塘驛,劉安兒從薊北逃亡,隨他逃回洪澤浦的還有三百多逃亡官兵,這才正式組建了騎步馬。劉安兒充軍薊北時作戰英勇又有頭腦,很快就給提拔當上軍官,在軍中很有威望,在陳塘驛之戰爆發前,他已經積功給提拔當上正七品的武官雲騎尉,這三百多逃亡官兵多是劉安兒部下,小部分是沿途收攏的濠州、淮安以及東陽籍逃兵。從薊北到洪澤浦有數千里之遙,劉安兒約束三百多人迂迴數千里之遙潛回洪澤浦而且械甲齊全甚至還帶了上百匹戰馬回來也絕非一件簡單的事情。劉安兒率眾逃回洪澤浦與其他舅父楊全、妹妹劉妙貞匯合到一處,立時使劉家的勢力大增,也使洪澤浦諸家水寨有了核心從而在漁戶抗捐運動中迅速的聯合起來。

    劉妙貞所部五十多騎兵雖說人數有限,但是甲具齊備,除了少數劉家子弟外,多數是劉安兒的忠勇部下,戰鬥力比趙能的殘部要強悍得多。這五十餘騎在劉妙貞的率領下在三四百步的距離裡就形成梭狀直接衝擊撞擊上鄉勇防禦陣形的中間段。馬背上騎卒揮動斬馬刀將刺來的長矛格開,馬勢不減。馬蹄踏來有如千鈞重錘,三四名鄉勇背頂住木門板給劉妙貞部連馬帶人近五百斤的騎卒高速撞擊上,頓時木裂門碎,門板下鄉勇給撞到撲地吐血不止,門板後有兩支長矛補刺,矛頭從馬脖子下方刺入,矛柄抵在地上,刺中戰馬頸骨,矛柄喀嚓的一聲就壓成圓弧繃斷。戰馬哀嚎著倒下,砸起飛塵無數,馬背上的騎卒滾落下馬,他剛要丟長兵抽腰刀反抗,鄉勇這邊動作也不慢,早有長矛短刀殺來,他滾地躲閃卻給隨後衝刺來的同僚馬蹄踐踏得骨折肉綻。鄉勇這邊也前仆後繼的三四人扛一隻大木門將敵騎的衝擊硬生生的給停頓下來,只有將敵騎遲滯下來,第二線的操獵弓、短兵械、腰牌的鄉勇才能衝上來發揮出作用。

    林縛手頭捏了一把汗,要是前頭不能將敵騎的衝擊給遲滯下來,他手頭就算還有兩隊後備戰力,也很難保證不給三五名敵騎沖透過去直接衝擊家眷隊伍,屆時很可能整個陣形都崩潰掉。

    劉妙貞見無法沖透鄉勇防禦,在她跨下坐騎即將撞上門板上之時,提勒韁繩,戰馬擦著從中間刺來的矛頭旋側過來,後蹄如錘的踢在木門板上,劉妙貞反手一刀,將刺來的兩支長矛連矛帶手一齊砍斷,她身後兩騎甚至衝著劉妙貞側擊出來的空擋衝進去砍殺了兩名鄉勇,才隨之貼著鄉勇防禦陣前掃過去。劉妙貞收刀取弓,在馬背上回頭「嗖嗖」射箭,立時就有兩人給她射中,鄉勇射箭還擊,只是她穿著合層皮甲不畏普通獵弓,她跨下戰馬膘肥肌壯,馬臀、側背掛上幾支箭卻不影響奔蹄如飛,轉眼間的工夫就給劉妙貞部掃過去。

    趙能殘部在趙能死後只能追隨劉妙貞,但是這麼短的時間劉妙貞也不可能將他們完全收編。他們打著騎牆觀望的主意,沒有死戰的決心。鄉勇防禦陣兩翼的披甲武卒十分彪勇,射來的箭又快又沉,這些馬賊出身的騎卒看著披甲武卒所持陌刀皆有戰馬的脖子高,寒光閃閃,北翼最先衝到陣前的騎卒戰馬脖子給周普從側面一刀斬斷、馬首與馬身瞬間肉血分離,給斬斷的馬頸骨也白森森可見,馬背上的騎士收勢不住飛撲出去,在半空中給周普身後兩人拿陌刀破甲斬殺,其他人自然是心寒不敢再衝擊披甲武卒的陣列,貼著前陣就紛紛勒馬側躲過去。

    兩翼騎兵躲開,周普與葛存信當機立斷率領甲士從兩翼側擊劉妙貞部,此時林縛與他們都看明白,劉妙貞親自所率領的五十餘精騎才是最大的威脅。鄉勇獵弓不足以對劉妙貞部形成威脅,但是林縛給東陽號上的人手所配備的步弓都是八斗弓力以上的強弓,雖說只有十幾張弓,但在四五十步範圍能夠射透皮甲,劉妙貞部從陣前掃過退回到安全距離,雖說也就幾個呼吸的時間,卻足以讓周普他們射出兩輪箭去,使劉妙貞部最後五六騎背肩都插滿箭回去。

    這次算是林縛率領鄉勇在岸上與水寨騎步兵初步正面交鋒,時間雖短,鄉勇這邊戰死四人,受傷八九人,劉妙貞也有八九人傷亡,算起來還是鄉勇以步兵對抗騎兵略勝一籌。林縛立即讓組織人手將死者屍體與傷者抬上船去,整飭陣形繼續嚴陣以待,他看到穿紅襖的劉妙貞剛才的表現,真的堪稱一員女悍將,劉安兒能當上水寨勢力的總頭領,與其舅父、其妹支持密不可分。雖說劉妙貞在遠處收攏部下,沒有再衝鋒的意思,林縛也不敢馬虎,直到林家眾人都撤上船後,他這邊才徐徐收兵先上快槳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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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勢不可擋(二)

    林縛他們撤上船不多久,大批水寨船就從北面蜂擁而來,三艘蒙沖戰船居首,其後是三十多艘改裝過的扒河船、鰍子船,再其後則是大量給諸家水寨唆使、鼓動而出的漁船。

    林縛站在甲板上,眉頭深蹙。昨夜的水寨健勇幾乎無人穿甲,絕大多數人都是赤膊赤腳拿著一把刀就衝鋒陷阱,此時鼓浪而來的三艘蒙沖戰船甲板上列站的兩百多健勇都穿上鎧甲,手裡也都換上精鋼所製的槍矛、陌刀等利器,船頭健勇手持虎牌,船舷兩側還有數十人手持步弓,陣列比昨夜要森嚴威武,乍看去還以為是哪來的精銳水營。

    秦家隨扈武衛與秦家從武鋒鏢行僱傭的武衛近七百人都戰死駱陽湖中,除去激戰損毀的兵甲弓弩,諸家水寨戰後所繳獲的精良兵甲弓弩也不在少數,換裝後的水寨健勇更有精銳武卒的規模,再想到昨夜廝殺時這些健勇的奮不顧身與無畏生死,江東郡境內還真找不到一支能與之匹敵的精銳軍隊來。

    所幸諸家水寨如此精銳的健勇人數也相當有限,除三艘蒙戰船外,改裝過的扒河船、鰍子船上的六七百人裝備兵器則要簡陋許多,後面大量給鼓動而來的漁船上多為洪澤浦裡的漁戶,都穿著草鞋、袒胸露乳,手裡所持不過魚叉、竹槍等自製簡陋兵器。

    一艘蒙沖戰船稍突前些,距東陽號有三四百步遠,船頭站著一人,相貌也看不出真切,但是他穿了一身黑甲,給周邊的水寨將卒襯托得十分的耀眼。

    曹子昂站在林縛身邊,低聲說道:「這人就是二十一家水寨總頭領劉安兒,喜歡穿一身黑甲,十分好認……」昨夜他與葛存信扮成洪澤浦漁戶在駱陽湖裡渾水摸魚,也從其他洪澤浦漁戶那裡知道了更多水寨勢力的情況。

    「昨夜洪澤浦水寨應該將壓箱底的兵力都用上,減去傷亡這時候應該還能再湊出三千健勇來,劉安兒帶來健勇不足千人,其他人馬是不是給其他首領統率調頭去攻泗州了?」林縛問道。

    「攻下泗州城,諸家水寨在洪澤浦形勢之地能得穩固後方;佔據上林裡,能銜接南北,聯合策動流民勢力一起舉事,」曹子昂微微歎道,「泗州城駐兵不多,給水寨勢力驟然襲擊,能保住的可能性甚微!這劉安兒頗有大志心裡也有奇略啊,我們要避他的鋒頭。」

    「我現在只是求他不要來攻打我。」林縛聳肩低聲說道,他這時候都不會主動去觸兵鋒正盛的水寨勢力的霉頭,但是也不會畏懼退縮。

    這時北風偏西,風勢有助帆船南行,林縛使西河會的六艘烏蓬船揚帆先行進入上林渡以南的石樑河,沿岸收攏逃難的民眾,東陽號則半降風帆與五艘快槳船守在河汊子口與水寨船隻對峙。

    拂曉時分受馬賊襲擾,上林裡的民眾雖說驚惶,但還幻想著府縣裡會派官兵來救,當大量的湖盜與洪澤浦漁戶蜂擁南下,才如夢初醒。

    林縛率眾逃上船後,劉妙貞待上林裡形勢稍定,就立即派人在上林裡張貼告示。告示宣告官府與鄉紳豪族勾結,倒行逆施,使洪澤浦數以萬計漁民、船戶無以為計,與諸家水寨共同推舉劉安兒為順天將軍,自順天將軍下,計有二十七將,今日一起舉義旗起事替天行道、殺富濟貧。

    林縛此時已經與北岸斷了聯繫,暫時還不知道劉妙貞在上林裡張貼告示宣告水寨勢力正式豎起「順天將軍」旗號一事。

    貧窮人家與破落戶還好一些,家裡也沒有什麼好給打劫的,再一個水寨勢力也打出殺富濟貧的旗號。另外,劉妙貞也張貼告示邀上林裡窮苦民眾一起參加舉事,但是上林裡市集繁榮,無地無產的貧民與破落戶也能靠在碼頭做苦力討生活,受忠君守法的思想影響也重,對舉旗造反不感興趣,特別是形勢不明之時,多數人都是關門閉戶。只有少數膽大妄為的潑賴戶先跳出來跑到劉妙貞馬前要打先鋒,領頭去打劫上林裡的鄉紳富戶。

    除了給林縛接上船的,上林裡的其他鄉紳富戶以及小產業戶頓時就慌了手腳,賊勢甚眾,關門閉戶固守也不是辦法,想到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拖家帶口帶上金銀細軟之物想要離開上林裡逃難去,才發現上林渡北岸已經無路可逃。

    雖說西河會六艘烏蓬漕船擠擠挨挨的還能接走七八百人去江寧避難,但是劉妙貞率部守在北岸,數以千計的水寨健勇與洪澤浦漁戶也能快速的在北岸登陸,林縛只敢使西河會六艘烏蓬船在上林渡以南接收逃難的民眾。

    上林裡因河興市數十家,除林族外,因商賈而富者還有七八十家,這七八十人家在上林渡北岸形成一大片的深宅大院,即使是石樑縣裡都沒有如此的繁榮。佔領上林裡除了在戰略上能夠策動石樑河兩岸的流民外,光打劫這七八十家富戶,就能讓諸家水寨又獲得一大筆招兵買馬的財源。

    林縛掩護林家眾人撤出林家大宅裡,僅用獨輪車從林家銀窖運上船的黃金就有五千餘兩、私籌打加林記印記的銀餅子就有九萬餘兩。林家在上林裡還有幾處宅院,每座宅院都建得銀窖,雖然藏銀都不如大宅,但總數也相當可觀,林縛當時也分不出人手去搬其他宅院裡的藏銀,只能便宜了洪澤浦水寨。

    除了接收上林渡南岸民眾到江寧避難外,林縛還要盡可能多的將顧家人接到江寧去,一方面照顧顧盈袖的情緒,另一方面,林縛要給顧悟塵一個交待。

    誰也沒有想到兵禍會蔓延如此迅速而慘烈,林縛清晨時在下林裡上岸時就派人迂迴趕往湖塘通知顧家人舉族南逃以避兵禍,此時顧家人還沒有過來匯合,林縛還不能馬上就撤出上林裡。再說林庭立在石樑縣城也沒有傳訊過來,要是林庭立敢率在石樑縣城集結的近千名東陽馬步兵精銳奔襲上林裡,林縛也不想使上林裡落入水寨勢力之手。畢竟切斷水寨勢力與石樑河兩岸流民勢力的聯繫,將可能最大限度的將水寨勢力的影響限制洪澤浦周圍地區,避免整個江淮大地都捲入慘烈的兵禍之中。

    劉妙貞安靜的坐在馬背上,凝望著東陽號方向的水面。

    三艘蒙沖戰船與其他水寨諸船都靠石河梁西岸停泊,一個鬍鬚黑白間染的老將乘一艘小船上了岸,給十餘名甲士簇擁著到渡口來跟劉妙貞匯合,蹙眉看著東陽號,一言不發。

    林縛從西河會借調十多名水手操縱東陽號,此行帶來上林裡的五十餘精銳都穿甲持刃嚴陣以待。除此之外,東陽號還有的戰力就昨夜給趙能偷營擊潰、今日陸續給收攏的五十多名鄉勇由趙虎臨時約束,其他人包括秦家人與林族眾人都藏在船艙裡看不到他們在甲板上的蹤影。

    林濟遠、趙青山、陳壽巖等人所率領的三百名整編五隊鄉勇分乘五艘快槳船上,這五艘快槳船還額外有一百二十餘名槳手划槳控船。

    在東陽號的尾艙頂甲板,燈塔已經撤去,這時固定住了一座的木架子,木架子綁著一束粗繩,一根長木桿子從粗繩中間穿過去,尾端斜指向南邊的天空,彷彿蠍子的毒刺,毒刺的尾端還系有一隻皮兜子懸下來,木架子兩側與粗繩聯接的地方還裝有絞盤。

    老將這一世經歷也多,雖然東陽號船尾艙甲板上這座木架子器械形式古怪跟他以前所見的投石弩有很大的不同,但是木架子旁邊堆放了許多石彈,讓他能肯定這就是一座小型的投石弩。

    老將剛才遠遠看著就覺得奇怪,這才到渡口來看真切一些,沒想林縛此子竟然將投石弩安裝到東陽號上。

    「舅舅,」劉妙貞問道,「林縛一日不退,我們難道要這樣容他一日?」

    老將是劉安兒、劉妙貞兄妹的舅父楊全,在洪澤浦水寨首領中雖然不是勢力最大,卻也是威望最高,他皺著眉頭說道:「你有與他交過鋒,感覺他步戰如何?」

    「防守甚嚴,」劉妙貞說道,「他船上那四五十人穿甲武卒要小心,鄉勇倒也一般……」

    「一般也比水寨的人手強,」楊全說道,「你說他步戰防守甚嚴,凌晨在駱陽湖,我們在水面上也沒有敢強攔他。沈戎志大才疏,想整頓東陽府軍,兩年時間也沒有擺平地方豪族,林縛此子說不定還要比沈戎棘手三分——吳當家帶人去打泗州了,那裡沒有確定消息傳來,這邊不能打硬仗。」

    「林庭立在石樑縣能集結近千東陽馬步兵;這邊堅持太久,林庭立率眾回援上林裡怎麼辦?」劉妙貞問道。

    「東陽馬步兵是沈戎好不容易訓練出來的一支兵馬,平時決不容跟他有矛盾的林庭立插手;沈戎此時生死不知,林庭立想掌握這支兵馬也難,再說你真以為林庭立真有膽子來救上林裡?」楊全笑著問,「就算他有膽,你說他能分多少兵來救上林裡?」

    很多顧族人都以為林縛派人傳訊只是危言聳聽,只有一部分顧族人在接到報信乘車到石樑河西岸等候林縛來接,及時登上西河會的烏蓬漕船。林縛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對顧悟塵也能交代過去,他總不能拿刀架在其他顧家人的脖子上逼著他們上船去江寧避禍,強敵環伺,他也分不出這麼多的人手。

    這邊情勢也實在緊張,水寨兵力要倍於他們,而且多為精銳,此外他們還有大量的洪澤浦漁戶助陣,林縛甚至不得以將私藏的一架蠍子弩安裝到尾艙甲板上。

    蠍子弩也是投石弩的一種。

    當世投石弩多為人力或畜力發射型,即以大量士兵或者戰馬同時向一個方向驟然扯動繫在力臂一端的拉索,拉起力臂另一端的石彈以拋物線射向敵方。力臂即弩背的選材極為重要,不然沒有將石彈投射出去,弩背先要給巨力折斷。
   
    也有一種重物發射型的投石弩,即已重物取代人力,先由士兵利用絞盤將繫在弩背一端的重物升起,待弩背另一端裝上石彈,驟然釋放重物,就能將石彈發射出去。
    重物發射型石弩在當世已經是相當先進跟實用,節約人力與投射石彈所需要的空間,投射的精度也大為提升,但是這種投石弩並不適合安裝在戰船上,戰船得甲板可經不住上千斤甚至數千斤的重物多次自由墜落,也沒有足夠的空間去發射人力型的拋力弩。
   
    此外還有一種就是扭力發射型的投石弩,就是將長桿弩背插在有彈力的弩弦中間,用絞盤反向絞動弩弦到極點,利用扭力將弩背繃緊,驟然放開弩背之時就能將弩背一端皮兜裡的石彈投射出去。

    這種扭力式投石弩由於形狀像蠍子,又稱蠍子弩。

    蠍子弩雖說結構簡單,但是除了弩背材料外,弩弦的材料也很難找到合適的,當世已經很少見到。但是蠍子弩擁有很多優點,特別是小型的蠍子弩可以直接安裝在戰船的頂艙甲板上使用。

    後世水戰習慣用大炮對轟,接舷戰發生的機會反而不多,林縛對水戰的認知自然受到後世水戰戰術的影響,想方設法要給東陽號安裝幾架重型遠程武器當「大炮」用,當前他能選用的也只有蠍子弩與床弩等數種器械。

    在水戰中,床弩對船體的直接破壞威力不能跟蠍子弩相比,而且結構更加複雜,最為關鍵的,本朝嚴禁私人武裝船舶攜帶重型器械中,以三弓床弩為首禁,偏偏沒有將蠍子弩列在其中,也許是沒有考慮到會有人將蠍子弩裝到戰船上吧。

    林縛便私造了兩架蠍子弩,所耗的優質材料都足以製造幾十張好弓。

    局勢如弓弦繃緊了半天,到午時待顧家人撤上船後,林縛便使東陽號與五艘快槳船從上林渡河汊口徐徐南撤,這緊繃的弦算是鬆緩下來,沒有爆發激烈的水戰。畢竟在上林渡兩敗俱傷對雙方都沒有實際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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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8 18:05:12
第一百三十五章 船行河上

    輔國將軍秦城伯在洪澤浦被劫殺、洪澤浦水寨舉旗造反的消息震動石樑河兩岸,滯留石樑河兩岸的流民立時蠢蠢欲動。

    東陽號從上林渡撤出時未動干戈,但是撤退到野人渡的途中卻遇到五撥流寇劫船。

    去上林裡時是南風,揚帆行甚捷;南下時,北風時有時無,有風時揚帆而行,無風或逆風時,就只能搖櫓撐篙而行,船一下子就慢了許多,加上兩岸不斷有流寇擾襲,林縛他們乘船一直到次日午時就才趕到野人渡。

    流寇都不成規模,武器也簡陋,好些人甚至鋌而走險泅水來奪船,打這些流寇都很輕鬆,林縛卻望著碧波蕩漾的石樑河水愁眉難展。兩岸堤上流民雖說未必個個都敢鋌而走險,但是給洪澤浦事件撩撥,聚在河堤上的流民望過來的眼神裡似乎都藏著一把火,已經是一觸即的危急之時。

    在過去數月裡,江寧府、平江府等地方官府為保證當地不受衝擊,封鎖江渡,使淹留在朝天蕩以北的流民數以十萬計。這些流民或為躲官府清匪、或逃饑荒,背井離鄉、拖家帶口而來,絕大多數人都是為掙一口活命的口糧能夠在這糟踐的世道活下去,然而淹留江寧府北部、石樑河兩岸,做工不得、無田可種,最早就忍不住鋌而走險流寇地方的那些流民又加劇了地方與流民的矛盾。

    江東郡諸府縣的官老爺在官場跌爬滾打了十幾、數十年,個個都是人精,都工於心計、長於謀算,然而都眼睛瞎了對朝天蕩北岸的這只巨大而凶險異常的火藥桶都視而不見,江東郡三司與江寧府諸衙門數次商議安置北岸流民之事,數次都因種種借口而隔置,坐看北岸流民餓殍盈野、積屍道旁,倒不知道這些官老爺對此時危急之情勢能拿出什麼決斷來!

    船近野人渡。

    上回經過野人渡時是雨後夜間,渡口有酒家、客棧、稅司、哨卡,周邊都是流民聚居的窩棚,看上去破落,卻是石樑縣南部一座頗為繁榮的渡口,每日舟楫不斷,也有車馬往東面維揚府而去,無數流民淹留在此乞討、做工。

    此時放眼望去,在四野漸深的暮色裡,只見無數柱黑煙升起在野人渡的上空與天幕相接,不僅酒家、客棧以及稅司哨卡的官署只剩下殘牆斷壁,便是周邊的流民窩棚也都給一把火燒成灰燼,渡口碼頭上橫七豎八的躺著幾具兵卒與穿著低級官吏袍服的屍體,此外還有一具白花花的女屍赤裸裸的橫在碼頭,是給奸殺而死的,幾艘渡船也給火燒過,給鑿沉在近岸處。

    之前淹留野人渡的大批流民已不知去向,只有少數人在殘垣斷壁間翻找值錢的物件,看到東陽號諸船駛來,往河這邊望了幾眼,就朝東邊的樹林子逃去。

    東陽號午時從上林渡撤出後在途中沒有耽擱,看到沿途中多處渡口、村寨都給流寇搶掠縱火燒燬,林縛推測是有人專程將劉安兒在洪澤浦聚眾舉事的消息迅的散播出來,心想這些水寨領行事還是真是縝密、環環相扣。

    原先還想在野人渡稍作停歇,看到野人渡如此情形,這個想法只能泡湯,林縛讓大鰍爺葛存信給其他船打信號,藉著皎潔的月色繼續航行,總要回到朝天蕩南岸能真正的稍鬆一口氣。

    「再往南就是江寧府境了,秦二公子的旗號讓人做好了,是不是這時候就掛上?」曹子昂問道。

    「掛上。」林縛說道。

    不知道江寧水營的戰船有沒有出動,避免猝然相遇生誤會,林縛讓人將「昭武校尉秦」的旗號升上主桅,壓在他的「江東按察使司金川司獄林」的旗號之上。

    林夢得、周普、葛存信、趙虎等人抬頭看了看主桅上迎風展開的「照武校尉秦」旗,都心照不宣的對視而笑。

    秦城伯長子早夭,次子秦世崢因門蔭入了軍門,一直在他老子秦城伯帳前任職,年紀輕輕已經是正五品的昭武校尉。秦城伯戰死駱陽湖,東陽號撤出時,將秦世崢與其他百餘秦家人一同救下,東陽號上秦家人應以秦世崢為主,只是這怕有兩百斤好肉的秦二公子身上未受寸傷,卻因受驚嚇了高熱,從清晨到現在都躺在船艙裡昏迷不醒。林縛在船上多備跌打金創傷藥,無法對秦世崢對症施藥,只能盡快趕到江寧再延醫救治,秦家人都慌作一團。

    「林大人,」一個穿著綠衣裳的丫鬟從船艙裡出來,喊林縛,「林大人,我家夫人問你為何還不靠岸歇一歇,船艙裡都快悶死人了。」

    算上顧盈袖,林庭訓這個半死人有五個夫人都在這船上,林縛一時認不得這女孩子是哪位夫人的身邊丫鬟,揮手說道:「還要等一會兒……」

    東陽號只有船尾甲板上的兩層艙室可以住人,有明窗,甲板下的十三座艙室都是裝貨的水密隔艙,通風條件差,昏暗無光又禁火,人住在裡面是不好受。

    只是尾部客艙房間有限,當初就按照十六名船員設計的,擠一擠也只能擠進三四十人,林縛將客艙都清出來安置傷員以及照顧傷員的人,他與曹子昂、周普、林夢得、趙虎等人以及諸披甲武卒及鄉勇疲乏了也只是湊合著在甲板上休息,無論是秦家人還是林家人,都給他統統趕下貨艙裡坐著。

    這些人剛開始還跑到甲板上來透氣,但是一路上連續遇到五次流寇劫船,不用林縛驅趕都死活不肯出來,長時間悶在貨艙裡當然不好受。

    那丫鬟有些畏懼林縛,看著他的臉陰沉著煞是難看,猶猶豫豫的說道:「我家夫人說……」

    「紫菱,三夫人她說什麼?」顧盈袖從船艙裡鑽出來,她無法在外人面前跟林縛表現得太親密,大多時間也隨其他女眷悶在一座下艙室裡,這時候到甲板上來透透氣。

    「夫人問能不能清出一間尾艙來?哪些個受傷的擺下艙裡就可以了,天下總沒有僕役享福、主家吃苦的道理。」紫菱丫鬟看著七夫人過來,膽子壯了一些,伶牙俐齒的將一番話說完。

    「哪來這些廢話,要是嫌下艙室裡住不舒服,滾上岸走去江寧,」林縛毫不留情面罵道,見那丫鬟癟著臉要哭,眼看著心煩,又罵道,「滾下去。」

    紫菱丫鬟哪裡想到儀表堂堂的林秀才如此不顧儀態的口出惡語,小臉給嚇得煞白,沒敢喘一口氣,想哭又不敢哭,灰溜溜的下了艙室。

    「三夫人是享福慣了的人,未吃過這樣的苦,你不要為這事生氣,」顧盈袖見林縛為這事動了氣,過來勸他道,「她平時待下人卻是不差的。」

    「我看她是腦袋進水了,沒有我們這些下賤僕役在前面拚命抵擋,她們能毫無傷的逃出上林裡?」林縛蹙著眉頭厲聲反問道。

    林夢得雖然心裡也有主貴僕賤的觀點,但是也知道輕重緩急,這時候也覺得三夫人提出這個要求當真有些過分,不過林縛的訓斥也太不留情面了,他心裡想:不管林縛這番話是不是出自真心,周圍鄉勇與諸武衛聽了心裡肯定都是暖堂堂的。他也看到周邊的鄉勇與武衛這時都更拿緊武器、挺起了胸膛。

    林夢得心想有些人大概生來就是能夠令別人折服的,就如林縛剛才這幾句話,很簡單,誰都會學著說,但是又有幾人能像林縛這麼態姿強勢又自然任性的說出來,叫旁人聽了這時候覺得這時候給他賣命都值?

    關鍵林縛並不是口頭說說而已,撤出上林裡後,林縛不去敷衍秦家人或林家人,對鄉勇、武衛以及上船往江寧避難的普通民眾都是用心的噓寒問暖;行船時,也不顧落水危險,親自跑到快槳船去上查看戒備,將食物與水給船上鄉勇親自送過去。

    船上救治金創外傷無人比林縛更擅長,待局勢稍緩,林縛讓其他人輪換休息,他則不辭辛勞為受傷鄉勇止血敷藥裹傷。

    林縛累了疲了也只是和衣坐在甲板上靠船舷瞇眼歇一會兒。

    林夢得心想此行他們算是倉皇南逃,一路上還不斷受流寇擾襲,但是所有人的士氣都不差,與林縛如此用心不無關係。特別是在上林渡時水寨敵船如蟻群附來,林縛愣著有膽子率領六船在河汊子口跟諸敵船對峙了半天,使西河會漕船在石樑河沿岸接收逃難民眾,其中很多就是鄉勇的家屬,最後林縛還能帶著大家全身而退,這給眾人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從去年冬林縛到江寧來,林夢得就跟他接觸,從大鬧藩樓到林縛在江寧自立門戶,從流民慘案到東市事件,再到這些的駱陽湖水戰、撤出上林裡,林縛身上所表現出來的才幹,林夢得自覺是遠遠不及的。

    特別是流民慘案,換作別人,第一批招募的流民多半會在慘案生的人心惶惶,偏偏林縛能使慘案變成河口流民凝聚力驟然增強的關鍵契機。

    這似乎已經出才幹或者才能的範疇,要讓林夢得準確的去評判,或者說林縛是天生的將帥之才更恰當些。

    顧盈袖心想三夫人此時提這樣的要求的確有些過分,她又勸林縛道:「我去跟她說說,老爺生死不明,二老爺、大公子都不在這邊,二公子又死於斯難,這個家還是要三夫人來主持,要是讓她們心裡生怨,怕是會疑懼你來奪族產。」

    林縛微微一歎,這船上裝有林家金銀財富折現銀約十六萬兩,但是林庭立可能會補東陽知府缺、大公子林續文在燕京擔任正五品工部郎中,他就不能將這筆巨款沒到集雲社名下。

    林縛輕吐了一口氣,語氣緩下來跟盈袖說道:「你去唱紅臉吧。還有到江寧後,她們想要在哪裡安身,你們也先商量商量,這一路上不停歇,明天黃昏前就能趕到江寧了。」

    顧盈袖點點頭,將死不死的林庭訓與諸位夫人都去江寧逃難,她也無法單獨住到顧家或別處,再說林家拖家帶口百十人,江寧這邊也沒有其他人來主事,這個家就要她與林夢得來主事,卻更要跟林縛避嫌,諸多情思都要先埋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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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長驅直入

    從野人渡往南再行二十餘里就是江寧府古棠縣。

    林縛解了衣甲、換上便袍,還特意將他右胳膊的傷口包紮得誇張一些;東陽號上的穿甲武衛也只留下十人,其他人要麼去接管帆棹,要麼鑽進下艙室裡休息。尾艙甲板上的蠍子弩也早就拆掉,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東陽號就是一艘私人武裝船隻,但是表面的工夫也要做好。

    近黃昏時東陽號與五艘快槳船以及西河會六艘烏蓬漕船以及其他石樑河沿岸跟著東陽號船隊往江寧避難的船隻數十艘浩浩蕩蕩的進入江寧府古棠縣境內。

    比起石樑縣境內的混亂與無序,江寧府境戒備森嚴,才黃昏時分,前方兩岸就有數十處營火燒起來。

    在古棠縣境稍進去一里許,石樑河道稍窄,約有四十丈,此時河面上已用舟船、纜繩、鏈鎖搭了一座浮橋將兩岸連接在一起。

    浮橋相接的兩岸空地上,營帳相接,一排排碗口粗細的樹木給伐掉建成寨牆、拒馬,赫然已經建成一座營城,也不知道有多少營將卒開拔過來。

    河道給浮橋封鎖住,浮橋後戰船高桅如林,浮橋這邊有輕舟槳船以及岸上有騎卒高聲通報要從北面逃來舟船都近西岸依次序落錨,待前方依次盤查過後放行。

    「李卓當真是不簡單啊。」曹子昂微微歎道。

    「嗯……」林縛點點頭,古棠縣境就是江寧守備軍的防區,李卓接任江寧守備將軍不過十數日,劉安兒在洪澤浦聚眾劫殺秦城伯舉旗起事的消息最快也要遲於昨夜午前才會傳到江寧,才十四五個時辰,江寧守備軍在古棠縣境就已經嚴陣以待,李卓當然是名不虛傳。

    前方堵了上百艘到江寧逃難的船隻,石樑河西半片的河道都給塞滿,約束得當,東半片的河道保持著通暢。

    這時候這種次序是最緊要的,才能避免給水寨敵船趁亂掩襲。

    林縛不知道江寧守備軍是誰在這裡主事,他安下心等待過境,他已經將秦城伯次子秦世崢的旗號豎了起來,想來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來接他們。

    果然,十數騎快馬在夕陽餘暉下揚鞭奔來,當前兩名騎卒高喊:「昭武校尉秦將軍、金川司獄林大人,人在哪裡?軍帳有令相傳,請速出來相見。」

    四五騎後,楊樸與高宗庭騎兵趕來,另外還有一名高級武官相隨,林縛隔岸朗聲喊道:「高先生、楊典尉,我在這裡,督帥與顧大人都在營中嗎?」

    「果然是你,嚇了大家一身冷汗,安全回來就好,」楊樸大聲說道,「秦二公子在你船上嗎?」

    林縛已經讓人將秦世崢接上甲板來,這時候揚聲說道:「二公子在駱陽湖與敵英勇奮鬥,又率我等從上林裡渡脫險,他雖未受傷,但是激戰後受寒,此時高熱不降,營中可備有醫藥?」

    秦世崢給人攙扶著勉強能站住,他很感激林縛替他替這麼說話,卻沒有想到林縛這是給堵他的嘴。

    「營中有醫藥,」高宗庭喊道,「你們快帶上岸來,督帥與諸位大人要問洪澤浦軍情……」

    林縛不敢耽擱,東陽號無法靠岸,他先與秦世崢下到一艘輕舟上,再行上岸。

    秦世崢有兩百斤肥肉,高宗庭、楊樸都不信他能與敵激戰未受寸傷,但是輔國將軍秦城伯身死駱陽湖,也不便對秦家子弟苛求。

    高宗庭、楊樸還有一人是提督府的昭武校尉,他三人聯袂而來,一是驗明林縛與秦世崢的正身,二是要確認林縛與秦世崢不是被敵人挾迫而來。

    東陽號諸船前來,沿途收攏了持械鄉勇有四百餘人,加上其他隨行到江寧逃難的船隻與民眾,總共有三四千人。

    這邊放出來的游哨偵得東陽號豎起秦世崢與林縛的旗號,就迅速稟報李卓與江東提督左尚榮、顧悟塵等人,他們便立即派人召林縛與秦世崢上岸相見,畢竟他們經歷了洪澤浦巨變,更清楚劉安兒等逆賊的詳細情況。

    待林縛與秦世崢上岸來,楊樸看林縛胳膊裹著傷,關心的問道:「要不要緊?」

    「沒什麼大礙,駱陽湖遇襲時,有人及時將甲衣讓我穿,就胳膊露在外面,給一箭射了個對穿,所幸沒有傷到筋骨,」林縛說道,又低聲問楊樸,「東陽、濠州局勢如何了?我們一路都在逃命,也無從打探消息。」

    林縛在途中已知劉安兒以順天將軍聚眾起義之事,但是此時東陽更多的情況也不清楚。

    「情勢不容樂觀,長淮鎮駐守泗州一營兵卒嘩變,泗州城昨日午前就告失守,昨日入夜,石樑縣城也告失守……」

    「啊!石樑縣怎麼可能失守?」林縛大吃一驚。

    昨日清晨回上林裡,林縛將林庭立諸人與東陽府馬步兵一百五十人在石樑西岸放下,此時石樑縣裡應該還有東陽府馬步兵七百餘人,合兵力一處再加上石樑縣刀弓手與長淮鎮在石樑縣的駐營軍差不多一千二三百人,憑城固守,怎麼也不可能在一日之內就給劉安兒攻克。

    「具體情況這時也沒有探清楚,東陽府發來的信報也語焉不詳,」楊樸說道,「我們先回大營跟大人他們復令吧。」讓護騎讓出兩匹馬來給林縛與秦世崢。

    秦世崢即使不發高熱也騎不了快馬,更何況此時。但是從這裡到營裡要三四里路,諸位大人等急著要見,這時也找不到馬車,高宗庭朝秦世崢作揖說道:「得罪二公子了……」讓人拿來繩子將秦世崢綁在馬背上防止掉下來,快馬往營帳馳去。

    秦世崢在馬背上給顛得吐了兩回,到營帳人反而更清醒了,進去後朝著李卓、左尚榮等人哭訴:「我爹爹死得好慘,諸位叔叔要替我爹爹報仇啊……」

    「賢侄且安心,輔國將軍仍國之柱樑,我等都痛恨輔國將軍星殞洪澤浦,當是要將洪澤浦巨寇剿殺乾淨……」江東宣撫使王添與秦城伯生前關係最近,諸人中他年齡也最大,他出言安慰秦世崢。

    這座廣如殿堂的大帳裡,江寧兵部尚書、江寧守備李卓、江東提督左尚榮、江東宣撫使王添、江寧府尹王學善、江東按察使賈鵬羽、江東按察副使顧悟塵等大員以及江寧守備軍府與江東提督府主要將領濟濟一堂按位序而坐。

    林縛也是首次看到左尚榮、王添二人。

    雖然此處是江寧守備軍的營盤,巨頭都齊聚在這裡,但是在朝廷有新的旨意傳來,劉安兒舉旗造反之事歸江東三司處置,李卓位階最高,但是他與王學善眼下的職責是守住江寧府地面不生亂子。

    林縛進帳來給李卓諸人行過禮後,沒人關心他胳膊上的傷勢,李卓盯著他的眼睛問道:「你二人與洪澤浦巨寇交過鋒,應該些知道洪澤浦巨寇的底細,如今東陽府、濠州府亂成一團,情報傳來有限,你們將駱陽湖遇襲以及從駱陽湖撤出諸事詳盡說來,以資分析敵情……」

    林縛將他在駱陽湖與洪澤浦水寇消極對抗以及他在其中渾水摸魚諸事隱去不提,將駱陽湖遇襲後的種種詳細細節,都說給李卓、左尚榮等人及各軍府諸將聽。當然了,他也沒有提在去上林裡途中就發現了種種異常情況並給顧悟塵寫信匯報了這些事情。

    駱陽湖遇襲時,秦世崢大部分時候都躲在艙室裡,並不清楚遇襲時的詳情,諸多問題都搞不清楚。旁人也不為難他,只找林縛詳細詢問。

    林縛不厭其煩的回答李卓、左尚榮等人的質詢,將細情陳述之後,就離開大帳;大帳裡也沒有他小小正九品儒林郎立腳的地方。

    天色已暗,四周營火正旺,將四野燒得通明如晝,林縛不知道船隊有沒有通過盤查過了封鎖浮橋,想找揚樸送他出軍營,到岸上跟曹子昂他們說一聲;他一個小小的儒林郎可不敢在軍營裡亂逛。

    這時候高宗庭從大帳裡追出來,跟他說道:「林大人,能不能請你暫時留在軍營?畢竟你對洪澤浦的情況知道最細,萬一諸位大人又想要有什麼事情要問,找不到你可是麻煩,你要吃夜飯,我找人給你安排……」

    「我不餓,我先去看看船隊,有事喊我即來,」林縛說道,顧悟塵還在軍營裡,他當然不能急著去南岸,當下就答應高宗庭他會暫時留在軍營,又問道,「隨我南行到江寧避難的還有上林裡鄉勇四百餘人,都持有甲械,剛才在大帳裡沒有敢說這事,這時候想起來不說又有些麻煩。」

    「身份清白就成,我陪你走一趟……」高宗庭說道,他是李卓最親信的幕僚,才十多日,在江寧守備軍已有威信。

    這時候楊樸聽著這邊林縛跟高宗庭的說話聲,從旁邊營帳裡走出來;高宗庭說道:「鄉勇到江寧也要跟按察使司兵備道報備,岸邊有按擦使司的緝騎在,讓楊典尉陪你過去一樣。」

    顧悟塵兼領兵備道、監軍道,在按察使司內部可以說是跟賈鵬羽分庭抗禮,林縛便朝高宗庭拱了拱手,與楊樸朝河岸走去。

    「看情況,江寧這邊得到消息也早,關於如何平叛,這邊有了決斷沒有?」林縛問楊樸。

    「輔國將軍駱陽湖殞命之事,昨日午前就有信傳來。李卓輕言冒進,要使江寧水營在敵情不明之時就長驅直入,甚至在諸司未議決之前,就調遣江寧守備軍府十營步卒、兩營水軍就在這裡集結,又使十營步卒到朝天蕩北岸震懾流民……諸司都覺得在敵情不明之前要慎重對待,洪澤浦平叛之事也應由提督府總轄,諸府縣分而剿之。」楊樸將這邊的情況介紹給林縛知道。

    林縛微蹙著眉頭,他還不清楚顧悟塵的態度,所以在楊樸面前不能隨便評價。

    李卓的判斷無疑是正確的,使江寧水營戰船長驅直入未必要立時將洪澤浦水寇鎮壓擊潰,關鍵是要震懾石樑河兩岸流民不得輕舉妄動,並牽制住洪澤浦水寨的主力,可使洪澤浦周邊府縣從容應對。如此一來就能將洪澤浦事變的影響與規模限制在一定的範圍之內從容處置,就算給劉安兒所部攻下泗州城、石樑城,總比兵禍席捲江淮大地的好得多。

    不過沒有諸司的議決,李卓沒有從權將江寧守備軍調出江寧府境作戰的權限,李卓動作迅速的將朝天蕩北岸的流民震懾住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

    細思下來,林縛能想到顧悟塵在事情的判斷是站在李卓的對立面的,李卓能否從權調兵出江寧府處置江東境內的叛亂,按察使司監軍道的意見最重要。

    「敵情不明,要是江寧水營有失,洪澤浦水寨船隻就可以長驅直入朝天蕩,那時禍害更烈,李卓是有些輕言冒進了……」林縛違心的說道。

    事實上,洪澤浦直接進入朝天蕩最主要的河道就是石樑河,石樑河最寬不過百步、最窄處才三十餘丈,即使水營全失,用步營封鎖河道也非難事,然而這邊多拖延兩天,集聚到順天將軍劉安兒旗下的流民將有數以萬計之多。

    林縛走石樑河南下,已經看到兩岸流民有北遷的趨勢。

    對於流民來說,幾將餓殍死野,怨氣積累也有數月之久,為了能有口飯吃,只要有人領頭鼓動,舉起鋤頭、鐮刀跟著造反、殺富濟貧都沒有特別難邁過去的坎,更何況劉安兒在駱陽湖劫殺輔國將軍秦城伯、攻克泗州、石樑,在流民中也造成極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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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時局糜爛(一)


    這邊河堤已經改建成臨時的渡口,封鎖河道的浮橋也有一截能夠開闔,方便船隻通過。

    林縛與楊樸趕到岸邊,船隊也剛剛通過盤查過浮橋關卡,東陽號已經進了浮橋關卡靠岸停泊。

    諸司派出的慰問官員將秦城伯的遺孀及家人都接下船來,另外準備了三艘官船送她們先回江寧去。秦家人的去留,要等鍾離秦族派人過來處置,輔國將軍亡故洪澤浦,燕京多半也會有撫慰特詔過來,對秦家子弟也會有特別的撫慰。

    秦家人中女眷居多,擔驚受怕了這麼久,在暗無天日的下艙室裡壓抑了這麼久,上岸來看到朝廷大軍駐紮在此,頓時有了主心骨似乎的,心裡的驚惶、悲慟都盡情宣洩出來,岸邊柿子林前的空地上哭啼聲一片。

    秦城伯也是知道享受之人,妻妾成群、美婢如雲,除了年老色衰的幾人或秦家女兒,其他女眷秀色皆佳。

    秦城伯任江寧守備將軍時,對下面盤剝得厲害,雖說這邊大營將卒十多日都還是他的麾下,但彼此間都沒有什麼香火情在,對秦城伯在洪澤浦被劫殺,許多將卒甚至覺得大快人心。

    此時岸邊聚著許多兵卒對貌美的秦家遺孀嬉皮笑臉的指指點點,更有甚者打著呼哨,負責出面撫慰的官員看不了過去,讓人將嬉鬧圍觀的將卒都趕走。

    到江寧逃難的林家人、顧家人這時候也都到岸上來透風。

    顧盈袖在林縛身邊心裡沒有驚慌,氣色也好,在營火的照耀下,比那些給嚇壞的鶯鶯燕燕更是容光艷麗,自然也吸引這些將卒的目光。

    顧盈袖看見林縛與楊樸走過來,在大庭廣眾之下也不好主動朝他們走過去,目光盈盈看過來。

    「大小姐,」楊樸仍以顧盈袖在顧家時的舊稱喚她,「大人不便出來,讓我問候你一聲,到江寧後,讓你先住進府裡,這邊已經派人回江寧報信給你安排一座院子……」

    顧盈袖看了林縛一眼,跟楊樸說道:「煩楊叔跟我二叔說一聲,盈袖很感激二叔的關心,但是盈袖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老爺還在用湯藥,盈袖怎麼能獨自住到顧府去?」

    楊樸心裡奇怪,此時是大小姐脫離林家的良機,大小姐仍年輕貌美,待林庭訓去逝後,大人就可以做主再替她找一個夫婿嫁了,以後也有個依靠,不至於孤苦零丁到老。但是大小姐堅持不肯脫離林家,楊樸這時候也不便說什麼,想著待日後讓大人親自勸說她就是。

    「林秀才,上林裡的局勢何時才能穩定下來?我們去江寧是先買塊地,還是進城裡租幾棟院子先住下?」六夫人吃力的將十一歲的小公子林續熙抱在懷裡,走過來問林縛話,二公子林續宗已死,大公子在燕京前程無量看來不會回來,在她看來再沒有人跟她兒子爭家主的位子,只是她以前依靠的林宗海不在身邊,她不得不跟林縛來商量。畢竟什麼事情她一個婦道人家都不能拋頭露面來做。她也認清了,在江寧也不得不暫時依賴林縛。

    「鄉勇是不可能給允許進城的,再說隨林家到江寧避難的上林裡鄉民也有上千人,我們不能不聞不問,」林縛說道,「在江寧城外,有臨時安身的地方,條件會艱苦些,就要暫時委屈六夫人了。」

    這時候有許多話都不方便說,林縛將曹子昂、趙虎、周普、林夢得等人找來,讓周普陪他留在軍營。上林裡四百多鄉勇,編製整齊的林濟遠、陳壽巖部兩百餘人都也暫時留下來,趙青山部近百人整編製以及沿途收攏了百多鄉勇都由曹子昂、趙虎、林夢得等人先領去河口暫時安置下來,諸多事他們先商議著,等他回去再做決斷。

    吩咐過,林縛又與楊樸等人去安慰顧家人。

    這時候已得到確信,石樑城縣被劉安兒所部攻陷,石樑河兩岸的流民也多跟著騷亂起來。雖然林縛及時派人傳信過去,但是大部分顧家人都以為林縛在危言聳聽,只有三五十人拖家帶口逃出來,此時都後怕不己、心有餘悸,也擔心留在湖塘的親友。

    石樑縣北境敵情不明,這邊也不可能當為了顧家人派一支軍隊進去接人。

    在浮橋以南的西岸空地滯留到子夜後,宣撫使王添、按察使賈鵬羽等官員才出面來撫慰秦家人,直折騰到拂曉時分,眾人才從古棠縣北境坐船出發繼續前往江寧。周普與十名武衛陪同林縛留在軍營等候諸巨頭隨時召見。

    按察使司在稍裡側的方位也紮了一座營地,賈鵬羽、顧悟塵與按察使司諸官吏將使司所轄千餘緝騎帶了六百人在身邊駐紮在這裡。林縛帶著林濟遠、陳壽巖兩部鄉勇兩百多人到這邊營地暫駐。

    雖說鎮軍戰鬥力低下,但是江寧守備軍的營地頗有規模,按察使司的營地則要簡陋、混亂得多。林縛帶著人過來時,馬朝正在那裡發脾氣教訓人,看見楊樸陪著林縛他們過來,無奈的笑道:「這些龜兒子,要是拉到燕北去打仗,只能讓東胡人的刀變鈍一些……」

    「江寧承平以久,緝盜捕匪諸事又多委託地方,無法苛求啊。」林縛說道。

    他看到營地西邊還有一座獨立的小營地,奇怪的問道:「那邊是哪家的人?」

    「那裡是柳西林率領東城尉的一營兵卒,你這時未必能見到柳校尉,」楊樸說道,「李卓嚴禁守備軍插手地方事務,古棠縣刀弓手與捕快、衙役人手有限,內衛諸務,只能從江寧調一營馬步兵過來。柳西林剛剛接手東城尉才三五天,情形還要混亂。張玉伯也過來了,不過他這時應該跟古棠知縣在朝天驛那邊坐鎮。誰曉得朝天驛一帶的流民竟然很可能超過二十萬眾……」

    林縛沒有多說什麼。

    李卓雖然給縛住手腳,還是盡最大的可能穩定住朝天蕩北部的局勢。

    朝天驛一帶的流民就超過二十萬人,整個古棠縣裡的流民怕有三四十萬之多,一旦騷亂起來,局勢將很難控制。

    正確的處置就是在關卡、要隘派駐重兵戒備,強行割斷與外界的聯繫,然後再加強內衛治安、增加撫慰流民的措施,緩解主客戶之間的矛盾,就能將局勢暫時穩定下來。

    李卓嚴禁鎮軍插手地方事務的原則也是正確的,一方面能保證鎮軍的單純性,另一方面就是不至於使鎮軍為地方事務維穩事務分散了兵力。但是江寧守備軍的根子已經腐爛,也不是李卓能力不夠或者威望不足,任何人要改變現狀絕非一日之功。

    要平定洪澤浦的局勢,說起來也簡單,使李卓總轄全局,將洪澤浦周邊的局勢先穩定下來,限制劉安兒所部勢力與影響往濠州、東陽、淮安諸府腹地滲透,原東閩軍陳芝虎諸部還在淮上、中州等地清匪,調一支數千人規模的精銳戰力過來,大局可定。

    事情要能這麼簡單就好了,顧悟塵直到天濛濛亮才從大帳議事完畢回來,林縛也沒有多嘴多舌去議論平叛大略的事情。

    楚黨要將陳信伯驅出中樞,要千方百計的限制李卓的影響力,哪裡會輕易將洪澤浦平叛大功送給李卓?

    駱陽湖水戰時,曹子昂、葛存信率領所偽裝的四艘漁船混進去,渾水摸魚劫獲得本該屬洪澤浦水寨的戰利品共計精良兵甲八十餘副、一千兩重的私籌金球八隻,一千兩重的私籌銀球四十一隻。

    除去兵甲,金銀折官銀近十萬兩之巨,這筆巨額財富折重也不過三千餘斤。若是計算體積,與四百斤水相當。

    四百斤的水能佔多大的地方?一個稍大一點的水缸都裝不滿,這些金銀私藏到東陽號上,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

    洪澤浦水寨所得恐怕在林縛他們渾水摸魚所得十倍以上,再加上洪澤浦水寨又連續攻克泗州城、石樑城、上林裡,所得更豐。

    上林裡富戶很多,金銀財富還是其次,上林裡是江寧北面最重要的糧市之一。東陽府境內的諸多大田主,每年豐收季,除了留足自家一年所需米糧,會將餘糧運到上林裡來待價而沽。雖說夏收季將至,上林裡諸多糧商都準備清倉收購小麥,但是市面存糧通常不會低於十萬石。

    此時洪澤浦沿岸、特別是石樑縣以及泗州境內數計十萬畝計的良田小麥收割在即,東陽府、濠州府官府與大田主們失去三四十石的稅糧、租子糧,問題不是很嚴重,但是這批稅糧跟租子糧給劉安兒所部征去,問題就嚴重多了。

    泗州位於洪澤浦形勢之中,卻以產鐵器聞名。石樑縣城看似雞肋,但是有助劉安兒所部控制洪澤浦以南的形勢。解決洪澤浦危局,宜速不宜遲,要是給他們時日,周邊又有無數可招攬的流民,誰知道他們的勢力會擴大到什麼地步。

    看到李卓敦促江寧守備軍在古棠縣境內穩紮營盤,可見他對自己總轄平叛之事不抱希望,只求能穩定江寧府的形勢,可見他對朝中黨爭的形勢認識是清醒的。他恐怕也認識到朝廷不可能調他的舊部來江東平叛。

    林縛從上林渡撤回來,看到古棠縣北局勢糜爛,而諸巨頭還在這邊安心商議,就知道速戰速決洪澤浦已不可能,心裡恨恨的罵了一聲:這該死的黨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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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時局糜爛(二)

    顧悟塵看不透林縛心中所想,他進營帳來,讓人將營門簾子掀起來,讓晞微的光亮照進來帳裡,他搓著臉解乏。楊樸泡了兩杯濃茶送進來,他打了個呵欠坐到椅子上,要人給他打盆冰涼的井水來洗臉醒神,又問林縛:「你北上時早就發現石樑河兩岸的異狀,此事可曾與別人說起過?」

    「沒有,」林縛說道,「秦城伯過境時,我就想親自跟去洪澤浦裡看一看,好多探一些情報,沒想到也差點一起栽裡面……」

    「以後要多慎行,此番總算是有驚無險,」顧悟塵對林縛很看重,自然不希望他在洪澤浦裡有什麼意外,又氣惱的說道,「李卓總是輕言冒進,他卻不知道保住江寧府安然無羨比什麼重要,所幸其他大人都知輕重,沒人依他。左尚榮會潛往濠州坐鎮指揮平叛之事,我去東陽府,其他事待請示過朝廷中再議。這些事屬機密,你不要與旁人說。我本來想帶你去東陽,但是想到江寧這邊事情也多,沒個人也不行,你就留在江寧……」

    「東陽通判林庭立可有消息?」林縛問道,也不知道楊樸有沒有跟他說顧盈袖不願住進城的事情,這件事情顧悟塵不提,他也不能問。

    林縛知道顧悟塵是去東陽府坐鎮親自指揮平叛諸事,林庭立若能代替沈戎掌握東陽局勢對形勢更有利。畢竟沈戎為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跟地方上豪族矛盾很深,此時反而不如林庭立更迅速糾集鄉勇穩定東陽府局面。

    洪澤浦地接四府,分別是東陽府、濠州府、淮安府、維揚府,主要是在濠州府與淮安府境內。

    林縛在軍營坐了半夜,從楊樸、馬朝那裡也知道周邊局勢發展與官府佈置。

    維揚府有董原坐鎮,而且在事變後,董原也迅速率府軍與寧海鎮軍所部兩營鎮軍到維揚府西北部的金湖坐鎮,鉗制住從洪澤浦進入樊良湖的水道;淮安府剛將緝盜營主力陳韓三部調入,就鎮守在洪澤浦東北,局勢能穩住。唯有濠州府正當洪澤浦亂局,濠州府所轄泗州又最先陷落,江東提督府所轄的長准鎮主力在濠州府以北,此時平定洪澤浦亂事只能主要依靠長淮鎮兵力,江東提督左尚榮潛去濠州府坐鎮也是當然。

    東陽府只有東北角的石樑縣嵌入到濠州府、淮安府、維揚府、江寧府四府之間,東陽府境內大部的局勢不至於很快糜爛。按察使司對府軍是有節制之權的,東陽知府沈戎受傷不醒,顧悟塵代表三司去東陽府坐鎮節制軍事也是恰當。

    「石樑縣陷落時,林庭立受了輕傷,不過沒有大礙,此時已經回東陽了。」顧悟塵說道。

    「對了,石樑縣因何陷落?」林縛問道,他知道林庭立去石樑縣能掌握一千二三百名兵力,特別是東陽府馬步兵,給沈戎調教兩年多,戰力相當不錯,不應該一天都堅守不下來。

    「三司收到三封信報,分別來自石樑知縣梁左任、東陽通判林庭立與東陽司寇參軍陳恩,三封信報對石樑縣失陷莫衷一是,」顧悟塵歎息說道,「根據你所補述的情況,很可能是林庭立無法約束東陽府馬步兵,敵寇襲來,東陽司寇參軍陳恩保存實力率領東陽馬步兵自行撤回東陽。梁左任有守土之責,東陽府馬步軍與東陽府官員撤出後,梁左任與石樑縣屬員就再沒有消息傳來……信報我這邊有抄件,詳細情況你拿去看了就知道。」

    這三封信報都是密件,楊樸親自去將抄件取來,林縛讀後恨不得將抄件撕得粉碎。

    說起來林庭立雖然位高權勢,關鍵時刻卻沒有掌握大局的能力。

    林庭立先與梁左任等石樑縣官員就要不要救援上林裡而起了爭執,一直拖到昨日午時林庭立才率領東陽府馬步兵離開縣城趕往上林裡,那裡林縛已經等不及先行撤出上林裡了。

    若是林庭立能在午前趕到上林裡,林縛自然會與他兵合一力將劉安兒所部驅逐出上林裡。那時水寨勢力看上去人多勢眾,但是精銳卻很有限,林庭立能將東陽馬步兵帶來,林縛與其兵合一處就有一千三四百精銳可用,將劉安兒所部驅逐出上林裡還是有把握的。

    但是林縛承擔巨大的壓力,在上林渡河汊子口跟劉安兒所部對峙也只堅持到午時就撤出,如此想來也真叫人惋惜。

    林縛午時撤出後,東陽府步馬兵趕到上林裡,與劉妙貞部試探性的接觸了兩次,傷亡極微,但是到午後,千餘馬步兵突然就給東陽司寇參軍掌握折返東陽府而去。林庭立獨木難支,給脅裹而走。

    其時,石樑縣只剩三百餘守軍,劉安兒、劉妙貞率部趁勢奔襲,沒堅持多久就告失陷。

    林縛將三封抄件細讀了一遍,覺得甚是疑惑,東陽司寇參軍陳恩當真是膽大妄為,林庭立要有魄力,甚至可以將他抓起來就地正法,他皺眉問道:「信報裡都說東陽知府沈戎中箭後一直昏迷不醒,但是他的傷勢到石樑縣後是否有轉機,我們畢竟不清楚。」

    「這事不要亂猜測。」顧悟塵說道。

    「呃。」林縛應了一聲,看顧悟塵的臉色,看來他也看到這個疑點。

    輔國將軍殞命駱陽湖,駱陽湖是在東陽府境內,其時沈戎又在場,失察之罪不少。要是沈戎一直都昏迷不醒,朝廷自然也不能對也太苛求下詔問罪。另外,沈戎一直昏迷不醒,東陽府的形勢再糜爛一些,跟他也沒有多大的關係。

    林縛相信擅使陰謀的沈戎絕對做得出這樣的事情來,不過他也知道顧悟塵此時是有意拉攏沈戎的,沈戎在朝庭歷次黨爭中都是騎牆派。

    林縛沒有再多說其他的,他說道:「大人要去東陽府坐鎮,身邊沒人不行,我不能隨大人前往,總究是放心不下。此次隨我到江寧避難的還有上林裡四百名鄉勇,其中兩百人是沿途收攏的散勇需整頓,另兩百人都是整編製。他們經歷過駱陽湖水戰,可堪用,兩名指揮一人是林族子弟、另一人也是上林裡本鄉子弟,也能信任,他們就在營裡休息,大人可將他們一起帶去東陽府,我留在江寧也稍放心。這兩百餘鄉勇銀餉之事,也不用大人操心,我都有安排。」

    「好,你快將他們兩人請過來……」顧悟塵聞之心喜,忙讓林縛去將人請來,林縛剛要低頭出去,他又喊住林縛,說道,「我陪你一起去,從上林裡撤過來,大家也都疲憊,我應該去看望大家的……」

    東陽知府沈戎一直有整頓地方鄉勇的心思,只是給地方豪族強烈抵制,成就不大,但手裡也有三營馬步兵可堪一用。顧悟塵此去東陽府坐鎮,能否有效節制地方,調動府縣資源用來平定洪澤浦亂事,他手裡有可用之人、有用之兵,諸事就能抓住主動。

    按察使司也只有千餘緝騎,用處甚多,顧悟塵只能帶百多騎當護衛去東陽,林縛此時將兩百餘訓練有加的上林裡鄉勇交給他,當真是替他解決了一個頭疼的問題。

    顧悟塵當然也不吝嗇親自走一趟去籠絡一下上林裡鄉營的將領。

    「諸鄉勇們也休息了好些時候,那就索性讓他們出來列陣,請大人檢閱,有什麼吩咐也可以一起訓示。」林縛說道。

    在當朝冗雜的官僚體系裡,顧悟塵要算一員能吏,學問、見識都要強過常人,性格也堅毅,做事也能事必親躬,只是他心中派系鬥爭的觀念太深,一是與當前朝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黨爭形勢有關,二是與顧悟塵的個人經歷有關。當年顧悟塵給罷官流軍也是西秦黨所害,此時又怎麼對西秦黨官員手軟?

    不管怎麼說,林縛在江寧的根基很淺,借顧悟塵這棵大樹好乘涼,林縛不能吝嗇的將鄉勇都抓在自己手裡,首先還是要助顧悟塵將根基打堅實了,更不能讓顧悟塵在東陽府有什麼閃失。

    另一方面,林縛身上始終打著林族子弟的標籤,林族要是一蹶不振,對他也沒有什麼好處。

    林縛與林庭立一直都沒有直接的衝突。在諸多事上,特別是林縛在江寧自立門戶一事,林庭立都是默許的態度。從駱陽湖逃脫之時,林庭立也頗為信任的將鄉勇交給林縛指揮,甚至將林宗海這個絆腳石帶走。林縛不能不投桃報李。

    林縛知道顧悟塵有拉攏沈戎的意思,那他去東陽府很可能就會壓制林庭立。

    有些話,林縛不能明說,但是他交給顧悟塵帶去東陽府的這兩百餘鄉勇,都是林家花心思與重金在上林裡整編出來的。這兩百餘鄉勇此時仍是效忠林族的,林縛是要顧悟塵在東陽府辦事依重這兩百鄉勇,從而影響到他對林庭立的態度。

    再一個,林縛將四百多鄉勇都留在江寧,萬一林庭立使林宗海前來江寧,林縛自然不便跟林宗海爭鄉勇的指揮權。他在江寧已經自立門戶,除了林夢得跟盈袖,林族其他人也不會支持他掌握這支鄉勇。

    由林濟遠、陳壽巖率領兩隊鄉勇跟顧悟塵去東陽府。林庭立不是蠢人,即使猜不到林縛的初衷,也應該知道此事對他在東陽府的處境極為有利,多半不會讓林宗海來江寧跟林縛搗亂。另外,留在江寧的近兩百鄉勇,其中還一隊百餘人編製未散,由趙青山統領。趙青山與趙虎是遠堂兄弟,關係較為親近,易於掌握。還有百餘人是給趙能偷襲潰逃出去、給林縛沿途收攏來的鄉勇。這部分鄉勇,林縛可以名正言順的進行整頓,掌握在自己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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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民生誰來計(一)

    按例鄉勇禁用強弓、弩器以及陌刀類的兵器,按察使司有一個好處就是監察地方武備,顧悟塵以按察副使身份以兩百鄉勇為護衛前往東陽府總領其境平叛剿匪之事,許多事都可以從權。

    顧悟塵次日午時從北棠縣北境動身前往東陽時,林濟遠與陳壽巖所率領鄉勇從武庫支領蹶張弩十件、臂張弩二十件、步弓六十件、陌刀二十件、合甲六十件、騾馬車二十輛,頓時使鄉勇武備煥然一新、很有模樣。此外,林縛給林濟遠、陳壽巖各帶五百兩官銀去東陽府以備萬一。

    東陽只有石樑縣陷入敵手,府境大部還算平靜,除了兩百鄉勇外,楊樸與馬朝還率兩百緝騎護衛顧悟塵,倒不用擔心境內小股流寇的襲擾。

    提督左尚榮昨天夜間就出發前往濠州府;顧悟塵用過午餐就從古棠縣北的大營出發。林縛也沒有在大營滯留,將顧悟塵等人送上西行道路後,他與周普及諸武衛也騎馬從石樑河西岸的泥路直接前往朝天驛坐船回河口。

    已經是初夏天氣,沿岸古柳垂蔭,野草已有沒脛高,河水清漾,剛下過一陣雨,道路泥濘,林縛與周普策馬緩行。

    「林大人……」

    聽著高宗庭的聲音在後面相喚,林縛勒住馬回頭看過,就看見十數名騎卒簇擁著一輛敞壁帶柱蓬的馬車而來,高宗庭坐在馬車裡喚他。

    「高先生也回江寧?」林縛勒住馬等高宗庭坐馬車靠近,他要跟李卓一系保持距離,也沒有必要在路上遇到不說話。

    「我去朝天驛,沒想到能跟林大人同行。朝天蕩北岸掩留流民最多,督帥始終放心不下,怕出亂子,要我再過去看看。」高宗庭說道。

    「哦。」林縛冷淡的應了一聲,在李卓與顧悟塵,他只能選擇顧悟塵。

    「林大人對洪澤浦平叛一事,有何看法?」高宗庭對林縛的冷淡視而不見。

    「林某位卑言輕,林某有什麼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督帥跟諸位大人的看法。」林縛說道。

    「林大人也覺得任局勢拖延下去,對社稷有利、對洪澤浦沿岸兩百餘萬民眾有利?」高宗庭不肯輕易放過林縛。

    林縛輕輕的一歎,看著遠處的清漾河水,說道:「我林族地被水寇侵佔,我當真希望能早收復失地,但是當今聖上跟朝中大人自有定計,我等皆微末。說起社稷、民生,我上回經過朝天蕩北岸是七八天前,看到多數流民都還滯留在夏季汛期水位線以往的河灘區,春後漲水以來,這些流民自發的在河灘外圍築堤。這是很凶險的一件事,想來督帥與高先生有所覺察,林縛在這裡只是多一句嘴……」

    「哦!」高宗庭脊背陡然坐直,下意識的問道,「有何凶險?」

    「那是林縛多慮了……」林縛不肯再說,只拿眼睛看著高宗庭。

    高宗庭不是蠢人,他轉念就想到林縛是在提醒什麼凶險,陡然間嚇了一身冷汗。

    滯留河灘的流民自發築堤自然是簡陋之極的泥堤。

    春季漲水,朝天蕩裡的水是一寸寸的漲起來,水勢平緩,泥堤能將水擋在河堤之外,但是一旦揚子江形成洪峰衝擊下來或者水位漲得極限,泥堤便如紙糊似的易碎。

    此時滯留在河灘地裡的十數萬流民就如坐在火山口上一樣凶險。

    高宗庭之前一直替李卓留意觀察江寧城裡的事勢,李卓進江寧後十數日,接管江寧守備軍諸多事就足以讓他們忙得人仰馬翻,遇到洪澤浦亂事,他們馬不停蹄約束江寧守備軍開拔到古棠縣北境駐防,才過去三天,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河灘地裡的凶險。

    「古棠官吏皆該殺!」高宗庭恨恨的罵了一句。

    林縛眼望著薄陰青空,沒有說什麼,高宗庭一點都不誅心。

    揚子江每年都有汛情,為保南岸的江寧城不受洪水的威脅,立朝以來就嚴禁在朝天蕩北岸築石堤,便是將朝天蕩當成蓄洪區,將朝天蕩北岸當成洩洪區。

    兩百餘年來,朝天蕩北岸的民眾也摸出一條規律,以朝天蕩湖域的蓄洪量,從朝天驛、靈巖山南麓一線築泥堤,基本能抵擋住夏秋季湧入朝天蕩的汛水。官府又沿河堤修築西去塗州的驛道,這進一步加固了河堤。古塗驛道就成了明顯的分界線,古塗驛道北側是良田、莊園,驛道南側的大片河灘地雖說冬季枯水期露出有數十萬畝多廣,但實際上與朝天蕩一起,都是蓄洪期。

    尋常人不知道水文,看不出其中的凶險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當世雜學匠術就不受重視,換成書生看到流民在河灘外側築泥堤,多半還要盛讚此舉能圈出十數萬畝養民良田呢,但是地方官吏絕不可能不知道詳情。

    從年節前後到現在滯留在河灘地上的流民十數萬眾,窩棚一座接一座,在月夜下有如森然墳林。然而數月古棠縣官員裝聾作啞、視而不見,對此卻無隻言片語的警訊,其心當然可誅。

    高宗庭戟直背脊,朝林縛作揖道:「宗庭有一請求,望林大人為十數萬民生計不要推脫;我先趕去朝天驛,請林大人今日在朝天驛逗留一夜……」楚黨勢大,林縛借顧悟塵在江寧崛起,此時絕不可能脫離顧悟塵,他知道林縛定然不肯跟他公然一起到朝天蕩北岸察看河灘的情況,但是林縛注意這個問題,有自己的看法,高宗庭希望到時候能跟他商量主意,

    林縛心裡輕歎一聲,說道:「我到朝天驛要找左司寇張大人喝酒,今夜多半也過不了江。」這邊到朝天驛還有近百里路,他們趕到朝天驛也差不多要天黑了。

    高宗庭再無耽擱,他當下就棄了馬車,騎上馬快馬加鞭趕往朝天驛。

    再有一個月就進入汛期,河灘要真是凶險,要在一個月內將二十萬流民不出亂子的另遷地安置,絕非一件易事。

    這件事本是江寧府縣的職責,但是這事情沒有摸清楚了然全局之前,也無法跟地方官府攤牌。

    高宗庭他們不顧路途泥濘、不惜馬力的快馬絕塵而去,林縛胸口總堵著一股子難以吐盡的郁氣,他與周普也加快行速往朝天驛趕去。令林縛料想不到的,他們走出二十里,竟然看到慶豐行幾艘商船正在石樑河裡緩緩南行。

    看著商船主桅懸掛的慶豐行商旗,林縛在河堤上勒住馬,與周普對望了一眼。

    計算時間,慶豐行這幾艘商船應該是他們午前通過古棠縣北的浮橋關卡。林縛他們從駱陽湖一路南撤,能肯定石樑河裡沒有什麼大型商船滯留,慶豐行的這幾艘商船要麼在石樑縣的其他河道裡,要麼就是在他們之後才從駱陽湖出來。

    奢家暗中支持劉安兒等洪澤溥水寨勢力聚眾造反根本就不是什麼難以讓人相信的事情,奢家暗中參與也就能解釋為什麼上林裡以南的流民會亂得這麼快,

    林縛發恨的鞭抽馬臀,往南奔馳而去。

    超過慶豐行商船時,看到船頭站在幾人看過來,兩邊相隔不過十多丈,其中一名青衫青年,林縛曾在奢飛虎身邊見到過好幾回,他應該是奢飛虎帶來江寧的重要謀士。

    林縛心裡也越發肯定洪澤浦亂事裡奢家有脫不開的關係。

    商船船頭,青衫青年看著林縛與諸武衛馳騁而去,眉頭微蹙,跟著身邊中年漢子說道:「他便是林縛。他在駱陽湖進退有據,毫無慌亂,似有備而來,又有消息說洪澤浦水寨間有人隱瞞戰利品,指不定就是他在裡面搗鬼啊。」

    「在白沙縣時見過,那裡他與此時氣度迥異啊,這樣的人物最好一刀殺了乾淨,免得以後成為大患,」中年漢子說道,「聽說少夫人想拉攏他?」

    「少夫人那邊且不管,」青衫青年說道,「他身邊十一人兵甲俱全,都非庸手,所騎也是好馬,給你多少人能有把握不留痕跡的除掉他?」

    中年漢子看了看石樑河裡都是前往江寧避難的船隻,河堤上報信騎卒往來不斷,想要不留痕跡的扮成流寇將林縛劫殺在荒郊野外,難度很大;當然,真正要下誅殺令,也要少侯爺與少夫人點頭才成。

    中年漢子換了一個話題,問青衫青年:「此時暗中資助劉安兒,還派人幫他練兵,若是給他成了氣候,豈不是養虎為患?」

    「讓他成了氣候又如何?」青衫青年笑道,「要是朝廷能如此容易給推翻,你與我以及十年來死去的東閩男兒便就認命罷……」

    中年漢子也釋懷一笑,自己當真是想多了,都說百足之蟲雖死不韁,朝野基本秩序仍在,中樞對地方的約束仍然強而有力。要說聚眾造反,這十數年來,中州、淮上、晉中、西秦諸地何曾斷過?最盛時,桿子多如牛毛,奪縣者也時有之,東閩數萬精銳過境清匪,還不是都偃旗息鼓躲入深山?

    青衫青年又笑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將元氏的根基一點點的挖掉使其浮動,才有天下諸雄逐鹿的機會。」他也不確信奢家就有多大機會,但是朝廷緩過氣來,多半不會容忍奢家在晉安自成一體,但是群雄並起,奢家再不濟也能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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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民生誰來計(二)

    林縛與周普及諸武衛快馬加鞭,黃昏時趕到朝天驛渡口。

    林縛在古棠縣北境的軍營前後耽擱了兩天,船隊已經將諸人都送去南岸安置,東陽號返回北岸就停靠在朝天驛渡口等林縛他們過來匯合;柳月兒、小蠻也隨船到北岸來。

    這兩日,林縛心間始終堵著一口郁氣,看到柳月兒、小蠻嬌媚的臉蛋與關切的眼神,心間沁入暖流,便暫時將煩心事拋之腦後。

    林縛不知道張玉伯在不在朝天驛,派人去找,他上了船,東陽號到河口整理過,二層艙室鋪了錦榻,想來是特別照顧二女。騎快馬走了一百多里地,加上這些天都沒能好好的休息,身上又帶了傷,林縛坐到錦榻上,聞著二女身上傳來的香氣,便覺得骨頭都快累散架,問道:「你們怎麼到北岸來了?還以為明天才能見到你們。」

    「你不要怪柳姐姐,是我纏著柳姐姐過來的。聽說你右胳膊受了箭傷,吃飯洗臉都不能,我跟柳姐姐不過來伺候你,你不是要多餓一天的肚子?」小蠻脆生生的說道,小巧的嘴角微微翹著,紅唇微張,伸手去抹林縛的臉頰,抹下一層灰垢,「你看你,都髒在什麼樣子了?」也不嫌林縛身上髒,半個身子依在他身上,又俏皮伸手摸了摸他下頷的鬍渣子,說道,「鬍子都沒有人伺候你刮。」

    「我又不是兩手都受了傷,」林縛說道,「這幾天大家都風塵僕僕,我哪沒有心思收拾儀容?」又帶歉意的跟柳月兒說道,「我未料到石樑縣會這麼容易就失陷,也沒有派人去縣裡將你父母兄嫂接出來,你會不會怨我?」

    「最重要是你平安回來,」柳月兒輕語道,她也不說其他的,看林縛胳膊上裹傷口的白布還有滲血,問道:「箭傷怎麼還沒有結疤,要不要趕緊回去讓武郎中看看?」她的心思這幾日都繫在林縛身上,也有擔心父母兄嫂的安危,總是比不上對林縛的關切,這時候給林縛提起來,又暗暗自責對父母兄嫂的關心不夠。

    「沒什麼大礙,騎快馬過來,不小心崩了口子。」林縛說道,創口崩裂流血都不是什麼大事,最怕傷口感染發炎,所幸沒有。

    派去找張玉伯的人很快就回來了,張玉伯不在給臨時徵用衙署的驛館裡,說是與古棠知縣梁文柏午後就去了西邊的十六里鋪。

    林縛給張玉伯留了口信,坐船沿朝天蕩北岸往西邊的十六里鋪行去。

    說是去十六里鋪跟張玉伯匯合,林縛也想坐船更認真的看一看分散在朝天蕩北岸河灘上的流民狀況。

    夕陽餘暉下,從河汊子口往西,河灘上流民窩棚連綿不斷,還有大片的灘地給開墾成良田。

    江東種植都是的冬小麥,差不多已經到了收割的季節。此間流民大量聚集都是年節之後,開墾的荒地裡多是春後補種的春小麥,此時才長有尺把高,綠油油的,生機盎然。

    淺水灘裡的蘆葦有膝蓋高矮,看到有許多人拿著簡陋魚具赤足站在淺水裡捕魚,林縛心想或計是李卓上任後將江寧守備軍府加征的漁捐給撤了。

    要是不去想汛期即至的凶險,此時江寧府縣緊急採取諸多緩解主客戶、地方與流民矛盾的措施之後,流民的生存艱難有所緩解,府縣衙門在朝天驛、十六里鋪幾個大的流民聚集區都設了粥場,眼看著河灘荒地將有收成,最早到河灘上圈地的流民多半也會有滋生在這裡定居的念頭吧。

    沿原河灘外圍,流民自發築成的泥堤斷斷續續有二十多里長。河堤斷口多為溪口、河口,也有些區域將泥堤築成土圍子,聚集同鄉流民居住。

    從河汊子口出來往西行了有六七里水路,明月皎潔將河灘地照得一片慘白,遠遠看見有好些人影子在泥堤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

    泥堤上有人往這邊喊:「金川司獄林大人可在船上?」

    是高宗庭的聲音,林縛猶豫著要不要放船過去,他猶豫間,張玉伯也在堤上喊:「林縛可在船上?」

    不知道張玉伯怎麼與高宗庭碰到一起,林縛讓人將東陽號上備有一艘輕舟放下水去,將高宗庭、張玉伯等人接上船來;東陽號吃水深,無法靠岸,船上備有兩艘輕舟,一次可接送六七人或一兩千斤貨物上下東陽號。

    與高宗庭、張玉伯一起的還有古棠知縣梁文柏。

    張玉伯與梁文伯前往十六里鋪視察流民安置情況,回程途中遇到察視河灘泥堤的高宗庭。

    「月夜清輝、清風拂面,張大人、梁大人、高先生三人真是好興致啊……」林縛將三人迎上船來,故作糊塗的笑著說道,「船上也有好酒,朝天蕩裡波瀾不興,我讓人將桌子擺到甲板上來,如此好興致,總不介意多我一人吧?」

    「哪裡是有什麼好興致哦?有酒菜快拿出來也好,我們肚子都餓癟了,」張玉伯與林縛說話隨便,看著尾艙二層艙室明窗有麗人倩影映來,又爽朗的朝林縛笑道,「要說好興致,你才是好興致,何時能吃上你與柳姑娘的喜酒?還是說就湊今日?」

    林縛尚未娶妻,納柳月兒為妾不能公開舉宴,只能簡禮從便,擇日不如撞日,今夜這頓酒便算成親酒也無不可;張玉伯才有這樣的說笑。

    林縛只是笑笑,說道:「少不得請你喝酒。」

    林縛不能太輕慢了柳月兒。

    即使不能公開請宴,也要請個媒婆說項、按八字挑選日子、彩禮備齊。

    倒不是說林縛很贊同繁文縟禮,但是柳月兒是性子傳統的女人,行這些禮節就是給她尊重、給她安慰。更何況柳月兒父母兄嫂都陷在石樑縣裡音信未知,現在也不是說嫁娶之時。

    張玉伯、梁文柏、高宗庭都飢腸漉漉,柳月兒在船上燒了幾樣小菜、溫了兩壺酒在甲板上擺了一桌簡席,林縛便陪他們吃喝起來。

    船往朝天驛回航,林縛又使拿了些吃食送到岸上去給張、梁、高三人的隨從填肚子。

    要不是洪澤浦亂事擾人,要不是北岸泥堤危如累卵,此時清風明月、船行水上當真是寫意。

    「高先生看出這裡一處凶險,經高先生提起,我也嚇了一身冷汗……」張玉伯喝著酒,跟林縛說起來他與梁文伯為何與高宗庭遇到來河灘外側的泥堤,他指著遠處泥堤的蜿蜒黑影,說道,「我們走了三四里地,所看到的泥堤都單薄得很,此時朝天蕩水勢尚不大,有些堤壩內側就有滲水,要是到汛季,洪峰湧來,這些個泥堤一衝就垮,到時要出大亂子的……」

    「啊!」林縛故作驚訝的應了一聲,眼睛看著泥堤方向發愣。

    林縛不想讓別人知道這處凶險是他跟高宗庭提出的,高宗庭怕也知道這邊的難處,才跟張玉伯、梁文柏這麼說,也許是高宗庭故意將張玉伯、梁文柏拉到泥堤來候他。

    又側頭跟古棠知縣梁文柏說道,「梁大人,你當真要謝高先生啊。洪澤浦不起亂子,這邊也不會有大亂子。流民給大水沖了也就沖了,縣裡到時候邀請鄉紳勢族出資出糧撫恤災民就是。沖走些流民,也算是替府裡縣裡解壓。眼下的情勢可不同,江寧這邊一切以穩定為首要,諸位大人對此都有共識。真要讓這十幾二十萬流民都泡到水裡,再給大人沖走三五千人,屆時要安撫流民,李帥會怎麼想,我不知道;按察使司這邊多半是建議要砍掉一兩人的腦袋來安頓人心的。」

    林縛這話說得很不客氣,甚至可說是語帶威脅,梁文柏心裡惱恨,心想這豬倌狂士一個小小的九品儒林郎當真什麼話都敢說,要砍一兩人的腦袋,當然是要砍他梁文柏的腦袋。

    林縛此時還是好脾氣,要能讓他任性妄為,他恨不得一刀將梁文柏剁成肉醬丟朝天蕩裡喂王八去,哪裡還怕得罪他?

    梁文伯在古棠縣當了三年知縣,本人又是江寧新元縣人,怎麼可能對朝天澤北岸河灘地的凶險一無所知?他明知此地凶險,還任數十萬計的流民在此地聚居不加疏導,汛期到來,誰曉得會有多少生靈給捲入洪峰之中?

    若是以最惡意的心思揣測梁文柏,他怕還就希望能有一場洪水將這十數萬流民一齊衝走,就不用他再擔心地方上的治安,不用再心煩安置流民之事,不用再心煩地方上的士紳來遞狀紙。

    梁文柏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在座他官職最高,資歷最老,但是高宗庭代表李卓、林縛代表顧悟塵,張玉伯是顧悟塵一系的,要說權勢,也說張玉伯比他稍差些。

    蓋子現在給揭開,他想合都合不上去。日後河灘地真出了大亂子,他還想往天災頭上推也不可能。無論是李卓還是顧悟塵雖說未必能砍他的腦袋,從權立時將他身上的官袍子扒下來還是可以做到的。

    梁文柏心裡惱恨,卻不得不站起來給高宗庭作揖施禮道謝:「多謝高先生慧眼,倘若釀成大禍,叫文柏如何面臨父老鄉親?如何對朝廷交待?」他比高宗庭、張玉伯、林縛都要年長許多,此時卻不得不放下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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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林庭訓之死(一)

    子夜時分,眉月皎潔,朝天蕩銀波湧動,河口的角樓燈火遠遠看去有如一顆明亮的星辰,幾處草洲彷彿安靜的江獸伏在湖面上。

    清風明月、波瀾不興,林縛與張玉伯在船艙裡對坐吃酒,談起國事,都嗟歎不已。

    他們在朝天驛渡口停靠送高宗庭、梁文柏上岸時,又有最新的塘報從北面傳回。石樑與泗州之間的五河縣城於今日午後也給劉安兒所部攻陷,短短三五日時間聚集到劉安兒麾下的流民數不勝數,劉安兒自號擁兵十萬。

    雖說十萬誇張了些,三五萬烏合之眾總是有的。

    林縛經歷過駱陽湖水戰,在上林裡與紅襖女劉妙貞也接觸過,雖說水寨首領良莠不齊,奔相投附的流寇、流民也雜亂無章,但是劉安兒、劉妙貞等人的軍事素養頗高,今日洪澤浦三五萬烏合之眾雖然還不是什麼大患,但假以時日給他們理出頭緒來,難保不成為江淮大地真正的威脅。

    「高宗庭今日不指出河灘泥堤的凶險,過些天梁文柏多半也會自揭其短,畢竟古棠縣境內不能出亂子,這個責任梁文伯擔不起……」張玉伯說道。

    「未必,」林縛搖頭說道,「梁文柏到古棠縣擔任知縣三年,新元梁家就到古棠縣兼併田產有五六千畝,其中大半都驛口東北角上,與渡口外的河灘地隔條驛道,要將流民從河灘地遷出來,就要臨時徵用他梁家的地……田產給臨時徵用倒也無防,我看梁文柏更擔心流民佔了他梁家的地不退出來,說不定梁文柏僥倖期望洪澤浦亂事能在汛期前平定。」

    「當真是拿家國大事當兒戲。」張玉伯輕歎了一聲,回頭看了一眼,他們離開渡口已遠,連岸上的人影都看不清楚。

    林縛望著遠處的湖水,默不做聲,此時的他對這個朝廷、對這個朝廷的大小官僚更不敢有什麼期待。

    ********

    有角樓燈火指引,在朝天蕩裡夜航不至於走歪了方向。抵達南岸已經是凌晨,張玉伯有事回江寧,上岸後就在隨從的簇擁下往東華門而去。

    河口這邊靜悄悄的,林家人與上林裡逃難民眾都在睡夢裡。雖說條件艱苦、也有些混亂,一千三四百人拖家帶口的總算是暫時安頓下來了,林縛聽林景中簡單的匯報過安置情況,說了聲:「終於到家了。」便鑽進草堂後宅裡大睡起來。

    離開江寧小半個月就沒能好好的休息過,林縛一囫圇覺睡到午時,迷糊間聽草堂外吵吵嚷嚷的,似乎還有女人在哭泣,才警覺的醒過來。林縛不曉得又發生什麼事情,躺在床上聽了一會兒,外面聲音很雜,似有女人在哭,但是傳過來聲音小,也聽不清楚是誰在外面說話。既然沒有人進來打擾他睡覺,想來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林縛還想翻身再睡,壓得床板吱呀響,小蠻聽著響聲走進來,跟他說道:「林家老爺過身了,幾位夫人過來報信,在外面等著你呢……」

    「林庭訓死了?」林縛打了激靈,打著赤膊坐起來,伸手接過小蠻遞給他的衣裳,心裡琢磨著林庭訓在這個關節骨上死在江寧到底是算好事還是壞事。

    小蠻見他只是將衣裳拿在手裡走神想別的事情,便要他張開手來幫他穿起來。

    這時候已進入五月、天氣已漸炎熱,柳月兒、小蠻他們也開始穿絲絹質的輕薄裙衫,林縛不喜歡穿綢衫,就貼身穿袍子。小蠻幫林縛穿衣裳時,看到他胳膊上銅錢大小的貫穿傷疤猙獰,心痛的拿手指在傷疤上摩挲,細聲問道:「還疼不疼?」

    「結疤就不疼了。」林縛說道。

    小蠻又發現林縛胸前還有一處淺傷,手指摸上去。給微涼、細膩如玉石的手指觸到,林縛下意識的縮了一下,小蠻笑道:「你多大了,還怕癢!」又故意將小手伸到林縛腋下去撓,雙臂差不多要將林縛赤裸的身子環抱住。

    「還沒有醒來嗎?」柳月兒推門進來,見林縛與小蠻這般模樣,取笑道,「林家老爺過身了,你們倒是抱一起去了。」

    「胡說什麼?我幫公子穿衣裳呢。」小蠻不好意思的說道,小臉生起紅暈,忙站直身子低頭替林縛認真的穿起衣服來,想著手指摸在他肌膚感覺真是舒服,這時候卻不好意思故意的去摸。

    「那你們就快些穿衣服吧,七夫人跟林掌櫃都在外面呢,我去打洗臉水來。」柳月兒轉身走了出去。

    林縛低頭看著小蠻偏著頭認真的替自己整理衣襟,秀髮烏黑柔軟,小臉秀麗之極,臉頰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小巧而嫣紅的嘴角微微翹著,猶如一泓清泉似的眼眸間春意蕩漾,十分的誘人。林縛按下心間的綺念規規矩矩的站好讓小蠻替他穿好衣裳,待柳月兒打來洗臉水洗漱過就去了外廳。

    顧盈袖站在前廳與後宅之間的走廊間,換了素色的皂衣,也不知道她用什麼法子,這時候也哭得梨花帶雨、眸皮子發紅,容顏卻格外的嬌媚,果真是「女要俏、一身皂」,給素黑裙衣一襯,肌膚如細白脂玉,粉唇嫣紅如胭脂,鬢髮有些凌亂,平添了幾分風情。

    顧盈袖看了林縛兩眼,眉眼低斂著說道:「老爺過身了,請林秀才過來一起拿個主意……」

    林縛走過去,抓著她的手裡輕輕的握了一下又迅速放開,就走進前廳。

    林縛走進外廳,三夫人、四夫人、五夫人以及六夫人帶著小公子林續熙都在,都哭得悲慼淒涼的。

    林庭訓臥床不能動不能言,已有半年多,眾人對他的逝世早就有心理準備,只是這幾天來背井離鄉、倉皇南逃,到河口來臨時安置條件也是十分的艱苦,她們這些人錦衣玉食慣了,從未吃過這樣的苦,林庭訓的死給她們一個宣洩的口子一起放洩出來,心情自然是十分的悲慼。

    在林縛走進來的瞬間,幾位夫人更是放聲的哀嚎,不顧什麼儀態。

    林景中、林夢得與林家三個族老以及跟林庭訓關係最近的一個堂侄子林續宏都在。看見林縛走進來,他們忙都站起來相迎。

    林縛說道:「噩耗接二連三而來,家主是林家頂樑柱,如今頂樑柱垮了,三夫人、四夫人、五夫人、六夫人、七夫人、小公子還有三位叔祖請節哀順變,林家諸多事還要依仗大家拿主意啊。有什麼需要林縛做的,你們只管吩咐一聲。」請三個族老坐下來商議事情,又朝林夢得作揖道,「後事怎麼辦,幾位夫人與叔祖們拿主意,有什麼事情,吩咐景中去辦就是;請夢得叔陪我去瞻家主最後遺容……」

    河口這邊第二座圍攏屋已經建成,林家人到江寧來避難,林景中擠出五棟獨院,將林家人臨時安置裡面。

    跟林家大宅的精緻院落不同,圍攏屋裡的獨院都很簡陋,土牆茅草屋頂,院子裡也只有三間正屋、兩間耳房,普通人家能勉強安頓下來,享受慣大屋豪宅的林家人來說,當真是十分的艱苦。

    從上林裡逃出來的普通難民安置條件更艱苦,通常一家幾口人擠一座狹小而簡陋的窩棚遮風擋雨;不過普通民眾也容易滿足,逃難途中還能有熱飯吃,還能有遮風擋雨的窩棚可住,已經很讓他們安心了。

    當然了,林家在江寧的產業也不小,在城裡立時準備一兩座大院子來安頓幾位夫人也是可以做到的,再說城裡的集雲居也空著。不過林夢得他們記得林縛在古棠縣吩咐過諸事要等他回來做決斷,就與林景中他們一起找了許多借口讓大家都暫時滯留在河口。

    林縛拂曉時分趕回來,那時大家都在睡覺,他本人也累得不行,還沒有來得及去關心林家人以及上林裡逃難民眾的安置情況。

    走到草堂外,往林庭訓停欞的圍攏屋走去,林縛問林夢得:「怎麼大家都到草堂來?」

    林庭訓逝世本身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關鍵後事要如何處置。

    林縛是已經自立門戶的旁支子弟,治喪之事容不得他做主,即使諸夫人與三個族老考慮到河口是他的地盤,派人過來報喪請他一起去商議後事就可以了,實在沒有必要一起到草堂來商議喪事。

    「家主在嚥氣前清醒過片刻,將幾位夫人跟族老還有我叫過去,只是沒來得及通知你……」林夢得說道。

    「沒必要通知我,我知道,」林縛說道,「家主有什麼遺言?」

    「家主知道自己是迴光返照,要大家盡力扶持小公子,還說你始終是林家的子弟,希望幾位夫人跟族老在他過身後勸你同意讓集雲社能回歸林家!」林夢得說道。

    「呃,」林縛停下腳步,看著林夢得,問道,「是真是假?」

    「這事能說謊嗎?」林夢得苦笑道,「可不是我一人在場。」

    林縛手托著下頷,待走過兩撥人都奇怪的看過來,林縛才發現自己走神了,他又往前走,邊走邊問林夢得:「你說二老爺、大公子會不會起疑心?」

    「二老爺跟大公子起什麼疑心?能起什麼疑心?」林夢得反問道。

    「林家經不起折騰啊……」林縛歎道,「事情也不可能就這麼簡單。」

    林縛沒想到林庭訓臥床半年,不能言、不能動,腦子卻是清楚的,他畢竟不知道林庭訓死前是怎麼想的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上林裡失陷,林家人大多數都避難江寧,集雲社若是此時能回歸林族,又是扶持年僅十一歲的林續熙為家主,林縛自然就能名正言順的主持林家大小事務,將林家控制在自己的手裡。

    事情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

    現在最關鍵的問題已經不是林庭訓遺言真假的問題,而是二老爺林庭立與大公子林續文會不會認可這樣的安排;再一個,林宗海為了控制林族大權,半年多來上跳下竄,此時他就能坐看給他林縛做嫁衣?

    走進給林庭訓臨時準備的靈堂裡,林庭訓迴光返照時就讓人給他換了壽衣,此時躺在堂屋的門板上;林縛看著枯瘦只剩下皮包骨的林庭訓的遺體,竟是猜不透他死前是怎麼想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林縛伸手摸了摸林庭訓韁硬而冰涼的手腕,才下定決心跟林夢得說道:「家主既然說要大家扶持小公子,那就遵照家主的遺訓辦好了;但是林家大小事務,我不參與,現在還不是集雲社回歸林家的時候……」

    「為什麼?」林夢得疑惑不解的問道,「林家遭此重挫,我認為沒有誰能比你更合適帶領林家走出困境。即使二老爺與大公子會起疑心,但是家主的遺言幾位夫人跟族老都親耳所聞,真的假不了;不管最終如何,我都會站到你這一邊。」

    林夢得心裡焦急得很,這些年來,他雖然在江寧主事,但總是想著自己只是旁支子弟,對自己在林家的地位並沒有很深的認同與自得,與其去扶持年幼無知的小公子,他更願意輔助林縛掌握林族大權。

    此時正是林縛掌握林家的大好時機,有天時、有地利,有家主林庭訓的遺言,又明正而言順,他沒有想到林縛竟然退縮了。

    上林裡失陷,林家損失極大,算是遇到重挫,但是林家此時運抵江寧來的金銀財富折銀就不下二十萬兩,林家在江寧、由林夢得主事的產業也不小。就算上林裡此時給湖盜流寇占踞,就算林家在上林裡的宅子跟來不及帶走的大小貴物件都給湖盜流寇搶走燒燬糟糕掉,但是林家在上林裡周邊兩萬畝良田以及在上林裡的數百畝地產始終在那裡,待官府收復上林裡,那裡田產與地產自然還是回歸到林家手裡。

    林夢得絕沒有想到林縛會在如此大好時機前退縮,他也急不擇言的對林縛說道:「你是很決斷的人,此時怎麼可以顧慮東顧慮西呢?」

    林縛平靜的看著林夢得,問道:「夢得叔,我能夠信任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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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林庭訓之死(二)

    林夢得萬萬想不到林縛會如此鄭重其事的問這句話,他疑惑不解的問道:「難道我有什麼不值得信任的?難道還有別的什麼秘辛?」

    「夢得叔,你不是糊塗人,河口這邊諸多事,你都看在眼裡,很多事情,就算我不明說,你心裡多半也有猜疑,但是很多事情說不說透是完全不一樣的,」林縛語氣嚴肅的說道,「夢得叔,我再問你一聲,我能夠信任你嗎?你要知道,上賊船容易、下賊船就難了。」

    林夢得當然不是糊塗人,林縛在河口立足,那麼多的疑點能瞞得過外人,但是諸多事都依托林夢得去辦,他要是看不見,當真是瞎眼了。

    第一個疑點是周普、吳齊、曹子昂、葛存信、葛存雄等人的身份問題。且不說周普、吳齊二人,曹子昂、葛存信、葛存雄都是隨第一批募工流民過來的,他們的能力很強,而且很快就得到林縛的信任跟重用;林縛不在河口時,很多事情林景中無法決斷時,都會主動去找曹子昂商量——這種信任與重用已經超乎尋常範疇了。

    第二個疑點是東陽號上五十餘人真正名義上的武衛才十人,但從上林裡與劉妙貞所部短暫接戰,林夢得也能看出這五十餘人披甲持械皆是精銳戰力。這五十餘人除了二十多人是黑戶外,其他人都是從第一批募工流民中選拔出來的。林夢得對第一批募工流民的情況很清楚,誰能隨隨便便招募一百戶流民就從中挑選出未三十多曾訓練就是精銳的武卒出來?

    第三個疑點也是最大的疑點,那就是集雲社的財力似乎讓人看不到底。至少林夢得能肯定林縛初來江寧時隨身攜帶的銀子很有限,河口建設最緊張時,林景中整日都愁銀子的問題,過了一段時間林景中便完全不再對銀子發愁。集雲社在河口買地、建江岸碼頭、建河堤碼頭、建圍攏屋、建竹堂、安置流民等諸多事花去銀子不下六七千兩,往獄島投入銀錢也不下四五千兩,三艘千石快速堅固帆船造價不下萬兩。

    外人看不透集雲社的虛實那是當然,甚至林家人都懷疑七夫人在暗中接濟集雲社。林夢得諸多事都親自參與進來,甚至在此次林縛親自北上之前,林縛與七夫人的書信往來,都是他親自或委派親信捎帶,他又怎麼可能不清楚呢?

    林家在上林裡立族,擁有這麼大的家業,挑選出來主事的人都不可能是奉公守法的善男信女,膽子也絕不會小。

    林夢得也能理解林縛要成就一番事業,斷不可能奉公守法的做善男信女,且不說暗地裡的,林縛到江寧後做的幾件事又有哪一件不膽大妄為?也恰恰是這諸多事,才使林夢得逐漸的從起初的對立、到期待兩人合作對抗本家再到現在決心去輔佐林縛掌握林家族權。

    見林縛的語氣如此鄭重,林夢得也認真的看著林縛的眼睛說道:「便是你想要做家主,我也跟你一條道走下去,你對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事情比這還要嚴重一些;夢得叔,你看到林家陷入困境、危機之中,事實上這天下都已經陷入困難與危機之中,」林縛輕歎一口氣,說道,「此間事,我們暫時不管,你隨我去獄島。」

    林夢得不知道獄島上藏有什麼;林縛回草堂跟諸人說獄島有急事,他要與林夢得立即去獄島處置,林庭立的喪事要五位夫人與三位族老先商議著。

    獄島碼頭在島西南角,外界與獄島聯繫,都通過這處碼頭,林縛開發獄島,此時也主要集中在獄島的西片,獄島給外人所知道的也就這一座碼頭。

    林縛為訓練新編武卒與武衛,在獄島東端的荒灘上建了一座獨立的訓練營地。此地與島西側的江島大牢隔了一座密林,江灘上以及低窪淺水裡也是灌木叢生。除了在密林裡開闢一條小徑與獄島西端相通外,林縛還使人在江灘灌木林裡建了一座簡易的碼頭,方便武卒乘武裝車船快速從訓練營地出發到朝天蕩裡支援各處。

    這座碼頭建在水生灌木林的深處,外人就算坐船從外間經過,要不是刻意靠近觀察,也發現不了獄島東端的淺水灘灌木深處藏著一座小型碼頭。

    林夢得他是知道這座碼頭存在的。

    林縛與林夢得坐上槳船,沒有停靠在獄島碼頭,而是直接去了訓練營碼頭。

    船從曲折的灌木叢間穿行。最外層灌木枝較密,為了利於隱蔽,沒有修剪,船進入艱難。稍進十數步,就豁然開朗,約六七步寬的水道直通到訓練營碼頭。拿沙袋與泥土填成的碼頭很簡陋,也只能停泊小型的槳車船以及載量二十石左右的烏蓬船,此時在碼頭兩側的淺水灘上停泊著四艘武裝車船。

    從碼頭上去就是校場,約兩百步見方,七八十名武卒正在校場上拿木刀對練。林夢得知道新編武卒加上到這裡訓練的集雲社武衛共一百五十員,校場才有一半人,不知道另一半人給拉到哪裡訓練去了。

    周普與趙虎都在校場上,看見林縛帶著林夢得過來,還有些奇怪,走過來也不多問什麼。

    「曹爺呢?」林縛問周普。

    「在裡間,我帶你們過去。」周普說道。

    校場過去是一片才十七八步深的林子,三座營寨就建成林子背後的空地上。營寨範圍不大,加起來堪堪比得一座圍攏屋的大小,寨牆是用碗口粗細、一人高矮的杉木樁子捆綁成一排插地而成,寨牆頂部與中部又各拿鐵釘釘上橫木加固。

    三座軍營彼此獨立,彼此相隔七八步,寨牆上有通行的窄橋。

    這樣的營寨很簡陋、容易搭建,但也很實用。

    林夢得知道這處訓練營地,此時卻是他第一次過來。

    看到訓練營碼頭、校場與營寨的佈置,林夢得心裡認為如此隱蔽的佈置,一旦有湖盜江匪襲擊獄島,武卒可以從這裡出奇不意的出擊,但是他同時也想到,這裡的新編武卒與集雲社武衛給林縛牢牢的控制手裡,又有嚴格的紀律,進入訓練營的兩條通道也都給嚴格控制,也就是說林縛想在這裡做什麼,外人都不可能知道。

    聽林縛剛才的語氣,曹子昂似乎也在營寨裡,想到謎底即將揭開,林夢得也顧不得去想即將踏上怎樣的賊船,心裡反而有股子興奮勁。

    周普領著林縛、林夢得走進最裡側的那座營寨,才三四畝地大小。寨牆外面沒有警戒,寨牆裡加了雙崗,寨牆上的木製窄橋也針對另兩座營寨放了刺木拒馬,防止武卒、武衛誤入。

    營寨不單寨牆拿杉木樁子搭建,裡面的屋舍都是簡陋木屋,在屋頂上覆了漆布、草氈子防雨,曹子昂從左上角一間木屋子裡掀簾走出來,看見林縛帶了林夢得過來,笑問道:「怎麼帶林管事過來了?」

    「林庭訓過身了。」林縛說道。

    「哦……」曹子昂聽了微微一怔,他早間就上了獄島,還不知道林庭訓去逝的消息。

    曹子昂知道林庭訓苟活著,林家的局勢就能保持對林縛有利的微妙均衡,林庭訓今日逝世,均衡就頓時給打破了,林庭立與大公子林續文的反應將至關重要。

    林縛這是要跟林夢得揭開最後一張蓋子,要將林夢得徹底的拉攏過來。

    曹子昂猜到林縛的打算,也不多說什麼,直接將林縛、林夢得帶進屋說話。

    木屋在木牆上緣開了兩處小窗,光線有些暗,乍走進去還有些不大適應。林夢得初時只看到木屋的中央有一張大檯子,五六人拿著大鐵剪子在什麼東西。等林夢得看清楚才嚇了一跳,檯面上放著四張比洗臉盆還大的大銀餅,這些人正拿鐵剪子將大銀餅剪成小塊。

    林夢得剛要回頭問林縛這些銀餅子從哪裡而來,視線剛移開,又看到木屋角落裡堆放著幾十隻豬脟球大小的銀球,還有一座鐵坫台,兩個打著赤膊的漢子手拿打鐵的大鐵錘站在鐵坫台邊看著這邊。

    林夢得轉念間想明白過來,台上那張比洗臉盆還大的銀餅子都是這些銀球放在鐵坫台上錘打出來的。秦城伯為防盜北上前將這幾年來收刮的銀子鑄成千兩重銀球的傳聞林夢得也有聽說過,他驚諤的回頭看向林縛……

    「秦城伯在駱陽湖給劫殺並非毫無預兆,此時能較為肯定的,奢家有在幕後給洪澤浦諸水寨勢力暗中提供支持,東陽知府沈戎縱容洪澤浦危局的發展,我在去上林裡途中兩次給顧悟塵寫信說明此事、顧悟塵兩次都保持了沉默,」林縛說道,「你說我能做什麼?除了渾水摸魚就是做好撤出上林裡的準備。這些都是渾水摸魚從洪澤浦水寨勢力手裡截下來的戰利品,折銀約十萬兩,還有八十餘副精良兵甲,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將兵甲上的秦傢俬印磨掉,將銀球砸成銀餅再剪成小塊……」

    林夢得張了張嘴,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早就知道林縛不是安分守己的主,但是也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膽大妄為到這種地步,喉嚨眼裡乾得很,過了片刻,林夢得才恢復正常的問道:「我卻是想不通,怎樣一個渾水摸魚法,才能將這些從洪澤清水寨手裡劫下來?」

    「事實上很簡單啊,」曹子昂攬過林夢得的臂膀笑道,「洪澤浦水寨勢力並沒有想在駱陽湖裡下手,我們只是在船隊進入駱陽湖時,提前在青陽崗方向燒了一把假烽火促使洪澤浦水寨勢力提前在駱陽湖裡對秦家船隊進行打劫……」曹子昂代林縛將駱陽湖水戰的細節說給林夢得聽,最後又笑道,「唯一可惜的是,如此絕妙的一石三鳥之計卻不能公然告訴世人是東海狐所為。」

    林縛搖頭而笑,說道:「算不上什麼絕妙,只不過旁人絕沒有料到竟有人敢虎口奪食,與其說是一石三鳥,不如說是虎口奪食……」又與林夢得說道,「夢得叔,曹爺曹子昂之名不為外人所知,『淮上曹秀才』卻鼎鼎有名,周爺匪名為鑽林豹,吳爺匪名是黑天鴉——我說你要踏上來的是條賊船,這可當真是條賊船。」

    林夢得伸手搓了搓臉,要讓自己混亂的思緒回復正常,說道:「在我來江寧主事前,負責過林記貨棧在淮水以北到洛陽的事務,對豫南淮上的流馬寇事情知道一些。五六年前淮上樹桿子的流馬寇有五六十股,名頭大的那些人,我現在都還能報出名字來。不過大多數的流馬寇,一股人馬裡頭名號響亮的也就有一兩人,秦鬍子這一股,曹秀才、豹子爺、烏鴉爺以及後來的四娘子等人總共有十一二人在淮上乃至中州都赫赫有名。要說秦鬍子、曹爺、周爺是馬賊,那也是義賊、俠盜。不要說淮上的百姓,在中州做生意、走商路的人也都明白這一點;我也是瞻仰已久。後來都說秦鬍子給緝盜營剿了,好些人都覺得惋惜,」林夢得又問林縛,「你怎麼會跟曹爺、周爺他們走到一起的?」

    「說來話長,」林縛將去年秋後發生的諸多事簡略的跟林夢得說了一遍,又說道,「我們在長山島立足,又在江寧諸多佈置,並不會去做什麼大寇、做為禍地方的事情。一是形勢所迫,諸多人性命攸關之事,不容我獨善其身;這一步步走下來,我與曹爺他們也是生死相托、不分彼此。另一方面,天下局勢糜爛,朝廷暮氣沉沉,內憂外患不絕,那些穿官袍子在台上唱戲、背地裡互捅刀子的官老爺們跟整日只曉得逛窯子狎妓、勒索搶掠平民百姓的官兵又如何能讓我們依賴?局勢發展下去將會越發的動盪不堪,平民百姓賤命如蟻,我們也不過是要亂世求存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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