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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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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8 22:41:45
第二章 相認

    去年秋,東海寇破襲崇州縣城,擄走縣學童子三十一人勒索地方,是以為震動江東郡的崇州童子劫案。也是以此案為標誌,長期以來主要在昌國縣諸島以南海域活動的東海寇開始進入昌國縣諸島海域活動,明州、嘉杭、平江、海陵諸府的寇患漸有漫延之勢。

    胡致誠便是崇州童子劫案的受害者,獨子胡喬冠即是被劫童子之一,他兄長胡致庸的幼子胡喬中亦是被劫童子之一,兩子被劫走後音信杳無九個多月,胡家人心裡所受的創傷到這時還沒有給撫平。

    胡致誠今日江上遇險、險死還生,突然在救援船上聽到侄子熟悉的聲音,叫他如何能平靜?拖著精疲力竭的身體衝向艙門,看著熟悉的相貌,不錯,正是喬中,比以前瘦了、黑了、壯實了,他身邊的少年也正是東社陳雷的兒子陳恩澤。

    「喬中,真是你,你這大半年去了哪裡,既然逃出來怎麼連個音信都不捎給家裡?」胡致誠用力的抓住侄子的肩膀,又是驚喜又是氣憤,以為胡喬中故意不回家裡,「你怎麼一點都不懂事啊,你知道你娘為了你差點都哭瞎了眼睛,還有你奶奶,為了你跟喬冠的事著急,跌了一跤到現在還躺床上,說是撐著不死等你跟喬冠回來,喬冠呢,可跟你們一起逃出來?」

    胡喬中、陳恩澤兩人經歷這麼事,比同齡少年要成熟多了,這時候也是泣不成聲。胡喬中哽咽說道:「喬冠尚好,此時在江寧,不是侄兒不想回家,只是侄兒與喬冠回家會給家裡帶去大禍,實在不能回家……」

    「為何會如此?」胡致誠理所當然的以為問題出在林縛身上,回頭看去,滿臉疑雲。

    「此事說來太長,」林縛說道,「大家還是坐下說話,這裡面的確有無法跟外人說甚至跟家人說的苦衷……」

    胡致誠不是莽撞之輩,胡喬中、陳恩澤被劫時已經是十五歲的聰穎少年不會輕易給人蒙蔽,他們既然都說苦衷,再說獨子喬冠尚在人世,他便暫時安心坐下,聽林縛解釋。

    「崇州縣學被劫後,隨後圍繞此案發生的諸多事,胡先生或其他被劫童子家人有無覺得異常?」林縛問道。

    「縣學被劫後,那股海寇沒有立即出海,縣裡有人看到海寇船趁夜揚帆逆流而上。我等被劫童子家人一面等海寇派人來談索銀事,一面請了十多漁家沿揚子江搜索那艘海寇船,我與喬中的父親乘兩艘船也都到揚子江搜索。在劫案發生的第五日,發現海寇船再次出現在揚子江裡,我們便派人趕在前頭通報了官府,寧海鎮派水營戰船在西沙島西南灘截住海寇船。可惜官兵力弱,終是沒有攔住海寇船。事後海寇派人來索銀,各家將贖身銀湊足給來人拿走,卻從此音信全無……」胡致誠說道,「後來聽說東海寇跟晉安奢家有關連,喬中的父親去年冬天、今年春天抽身去了兩回東閩,然而一點消息都沒有,真是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喬中。」

    「……不能跟外人說的苦衷就發生寧海鎮水營戰船在西沙島西南灘攔截海寇船時,」林縛微微一歎,說道,「想來你也知道當時寧海鎮派出攔截東海寇的將領是寧海鎮副將、寧海鎮水營統領蕭濤遠。蕭濤遠所率皆是他麾下親信,兩艘快槳翼船精銳百餘人,三倍於東海寇,兩艘快槳翼船當時又將海寇船逼死在西沙島西南灘河巷汊子裡,又怎麼會讓海寇船逃脫?你或許奇怪我怎麼知道這麼清楚,其實我當時也在這艘海寇船上。這股東海寇破襲崇州城後確實沒有出海,他們直接去了白沙縣,同時做下另一票驚動江東的大案,就是白沙縣劫案。想必胡先生對這個也不陌生,我便是白沙縣劫被東海寇所劫殺而後僥倖逃生的士子林縛,當時不單我在船上,江寧蘇湄及侍女、護衛三人都在船上,親眼目睹了蕭濤遠攔截海寇船的過程……」

    「你是豬……」胡致誠詫異之餘差點「豬倌兒」一詞就要脫口而出,他萬萬沒有想到崇州童子案與白沙劫案竟是同一股東海寇所為。

    「不錯,我便是給江東清流所輕視的豬倌兒、按察使司金川司獄林縛,此時討了個按察使司兵備道籌糧使的差事,到地方上為按察副使顧大人在東陽編練鄉勇籌措糧餉,」林縛不介意豬倌兒這個綽號,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他的性子也做不慣清流,繼續說道,「蕭濤遠當時在西沙島西南灘全殲東海寇,卻使親信操縱海寇船佯裝東海寇逃脫出海,以便繼續跟被劫童子家人勒索贖銀,唯一出乎他意料的,就是他不知道白沙縣劫案也是這股海寇所為,不知道我跟蘇湄姑娘也在船上……隨後發生的事情想來胡先生能猜到,蕭濤遠是想拿到贖身銀就殺人滅口,我與喬中、恩澤等人費盡千辛萬苦在他動手想殺人之前逃了出來。一是怕蕭濤遠派人追殺滅口,二是怕蕭濤遠在事情敗露後率眾出海為匪為患地方,更怕將此案揭開非但得不到雪冤,反而促使蕭濤遠對被劫童子家人下毒手。我們逃出來後故佈疑陣,要使蕭濤遠以為童子給其他東海寇劫走,暫時也將諸童子安頓在別處。要不是這趟湊巧遇上,也不會讓喬中跟胡先生你相認……蕭濤遠事後為防止事情敗露,除了以防海寇名義在崇州多派了一營水營駐紮、由參與此事的心腹統領外,還派了幾名親信滲透到被劫童子家裡,你胡家制糖作坊就有一名雇工實際就是蕭濤遠所派,或許還有更多,只是我能調用的人手也有限,無法查得特別詳細。」

    林縛沒有提長山島,其他事情差不多都細說給胡致誠聽。

    胡致誠哪裡能想到此案背後會如此的曲折,他棄文從商有十多年,早就洗去書生意氣,對現實有清醒的認識,背脊嚇了一冷汗。

    林縛在江寧已經十分高的聲望,代表胡家常年走商在外的胡致誠也多有耳聞。林縛勢力已成,背後還有楚黨新貴顧悟塵這座大山可依靠,崇州童子劫案的真相給揭穿,對林縛不會有什麼的影響,但是如今江東郡北有劉安兒之亂,東有東海寇患成災,寧海鎮水營的地位日益重要,要是此案僅僅涉及蕭濤遠一人還好說,蕭濤遠一干親信心腹都有參與,朝廷這時候怎麼可能冒著將寧海鎮水營廢掉甚至將寧海鎮水營推給東海寇的風險替他們雪冤平反?

    胡致誠想透此節,當然知道此時還遠沒到揭開真相的時候,更不能走漏風聲給蕭濤遠及其親信知道,這便是喬中、喬冠以及陳雷家小子有家不能回的苦衷,他將侄子喬中扶到跟前,認真的端詳,問道:「喬冠可好……」

    「就是曬得比我更黑些,其他還好。」胡喬中說道,也將當時在島上喪生的兩名童子姓名說給三叔聽。

    胡致誠長歎不已,淒涼說道:「我胡家當真是多災多難,今日折桅斷帆落下水去,除了一名雇工,還有一人是你哥哥喬逸,要是救不回來,叫我怎麼回去見你爹啊……」

    「……」

    「集雲一」、「集雲二」出去搜救容易,逆著這麼大的風勢返航卻難,直到黃昏時風勢稍息才回到河巷汊裡來。

    雨過天晴,澄澈天空流霞如抹,卻不知道有多少船舶給這場風災損毀在揚子江中。

    大鰍爺他們在江心將緊緊抓住折斷帆桅的胡喬逸與胡家另一個落水的雇工救上船來,也幸虧救上來及時,當時那麼大風浪,就算抓住飄浮物,不能及時靠岸,一般人的體力也是很有限的。

    胡喬逸是壯實的青年,早就成家立業,比弟弟胡喬中要年長八歲,讀過幾年書,不是讀書的材料,就跟著家里長輩在作坊裡做事,人也老實持重,他在「集雲一」船上休息過,回到河巷汊子口就差不多恢復過來,林縛與胡致誠商量過,便將他也請到東陽號上來,讓他與胡喬中、陳恩澤見面,告知崇州童子劫案的真相。

    胡致誠、胡喬逸叔侄這次是將胡家作坊所制的一船蔗糖運往丹陽府販買,沒想到離開崇州的第二次就在揚子江裡遇到颱風過境。

    颱風像只手似的將帆桅折斷、將船篷揭開,糖袋淋了雨,一船價值四百餘兩銀的蔗糖就完全毀掉了。

    胡家在崇州只能算富戶,遠不是能跟東陽林家、江寧曲家相比的豪族,崇州童子劫案,胡家湊了兩千兩贖身銀已經是元氣大傷。雖說一船糖的損失對胡家來說很慘重,但總不能掩去得知喬中、喬冠安然無羨的驚喜。

    這次能湊巧遇上,林縛便決定先往崇州走一趟,將胡致誠、胡喬逸等人送回崇州去。此番在揚子江裡遇險援救,林縛也就有一個正當的名義,先跟胡家正式建立起聯繫來,不怕蕭濤遠會起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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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8 22:42:51
第三章 風災

    大風稍息,林縛使船連夜升帆前往崇州,風向不利,但是水勢甚急,船也快,天將亮時就抵達西沙島西南灘。

    林縛也沒有想到這次風災會如此嚴重,比對島上與沿岸植被給風摧折的情形,西沙島處於這次颱風過境的核心風帶上,給摧殘得額外的慘烈。

    林縛沒有急著去崇州,而是使船從西沙島南側繞行,島上滿目瘡痍,使人不忍睹之。

    林縛認真比對過當世他所能看到的最精準的地圖,現後世最繁榮的大都市上海大部分地區現在要是麼是灘塗、要麼還沒有成6,崇州縣東部還是大片的灘塗堆場,江東郡平江府包括了後世上海西部地區、蘇州以及無錫東部地區等廣袤地域。

    西沙島亦非後世的崇明島,實際位置要比崇明島要靠裡約一兩百里,崇州島的前身很可能就是西沙島東面,實際處於揚子江出海口外的馬家濱、姚劉沙等諸沙洲。

    不比基巖島,一般的沙島很不穩定。林縛他們抵達西沙島西南灘時,去年深秋還能看到的西南灘一處尖出來的島尖,已經給今年入夏後急漲湍急的江水沖坍得不成模樣。又由於沙島土地貧瘠,近百年來西沙島除了少數漁民在島上落腳外,並無大量民眾遷入。

    西沙島近百年來將周邊幾座沙洲次第連成一片,成為揚子江出海口附近第一大沙島,距北岸也只有四五里水路,並不是沒有民眾上島耕種,只是在惡劣的自然條件下,大部分人嘗試過都沒能支持下來,只有少部分人跟一些漁民定居下來。

    諾大的沙島,方圓百里,按照南北兩岸海陵府與平江府的人口密度計算,容納十萬人不成問題,但是島上常住人口不足千人,說是荒島也不過分。

    年節前開始、一直延續到今年入夏的流民潮使湧入江東郡的流民高達百萬,流民流動路線主要是沿淮水、洪澤浦、巢湖等水系南下,滯於朝天蕩北岸,則沿北岸擴散,也有十數萬流民進入海陵府。

    大規模流民與地方民眾之間的矛盾永遠是難以解決的棘手問題,就像古棠縣將流民驅趕到河灘地裡,海陵府以崇州縣地方官府也有意的、不負責任的將流民疏導到無主的沙島、江灘等人安置。

    今年春後聚到西沙島的流民也高達數萬,這數萬流民在昨日的風災中受災慘烈,甚至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林縛使船沿島南端而行,沿路幾乎看不到完整的窩棚、茅舍,沿島南側天然沙圩大規模坍塌,越往東行,災情越的嚴重。

    林縛午前在西沙島東南灘停船,從淺水涉過上岸,一直深入到島裡十四五里,都能看到給海潮倒灌後的痕跡,往深處走,沿路都是給風浪摧殘的窩棚殘跡以及溺斃的屍體,越看越叫人心寒。

    聚集在西沙島的流民根本就沒有抵抗颱風跟海潮回灌的經驗,連最簡陋的海塘、海壩都不修,就直接在近岸灘地上開墾荒地、搭棚而居,甚至將天然生長的大片蘆葦蕩及灌木叢林成片的用刀火除盡,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些都是能抗風阻浪的天然屏障。地方上又極不負責任的漠視,不加引導,昨天風災及海潮回灌又格外的猛烈,怎麼能受災不慘重?

    在一座地形勢稍高的土丘上,林縛遇到聚集在那裡的數百名難民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

    「其他人呢?」林縛尋來難民裡見過世面的老者,詢問這裡的受災情況。

    「都給大水沖進來,都死了,屍體都浮到海裡去了,這剩下我們這點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去餵海龍王的肚子……」老者也是欲哭無淚,雙眼渾濁,聲音嘶啞,看著林縛他們過來,有些人生出無限的希望,老者的心卻給昨夜的大災摧殘得麻木了。

    林縛愣在那裡,他與長山島聯絡,便是以西沙島東南灘為中繼點,長山島還派了兩人混跡在流民裡以觀察形勢,他清楚知道聚集在西沙島東南灘的流民少說也要有七八千人,怎麼可能都就剩下眼前四五百人?

    「這賤老天!」周普惡狠狠的將刀連鞘插進沙土丘裡,隨林縛上岸的敖滄海、胡致誠、胡喬逸、胡喬中、陳恩澤等人都默然無語。

    吳齊從周邊走了一圈,到土丘上來,搖了搖頭,示意長山島安排在這邊的兩人都沒能倖免於難,說道:「昨天風帶浪來,下行江水又急,聽說在東南灘形成的巨浪高達兩丈有餘,島上又暴雨成災,天災如此,絕難倖免……」

    「這哪裡僅僅是天災啊?」林縛長歎一聲,吩咐吳齊、陳恩澤、胡喬中等人,「將船上糧食與木柴、石碳所有能分入下去的東西都搬下船來,我們去崇州補充就是;災民有誰要去崇州避難的,可以跟我們的船走——你們分頭去做,天黑之前,我們啟程去崇州,也許到那時,崇州的救災官員也應該上島了……」

    除了救災的人手,林縛在敖滄海、胡致誠的陪同,走遍東片半島察看災情,粗步估算在昨日風災、海潮回灌中溺斃者不下兩萬人,堪稱慘烈。怕是整個江西郡、湖廣大部分地區入夏後直接在大澇溺斃者都沒有兩萬人。

    除了大量屍體給退潮海水帶出海外,還有大量給溺斃的屍體在受災處隨地可見。

    林縛他們在島上等到黃昏,崇州的救災官員並沒有出現,島上災民還有兩三萬人,不要說吃飽飯了,連口熱水都喝不到。

    林縛知道他在這裡公然組織救災是件犯忌諱的事,不過他在江寧做的那些事有哪些是不遭人恨的?再說他狠不下心將兩三萬災民丟在島上任他們餓死或任疫情漫延而袖手不管。

    林縛找來周普、敖滄海、吳齊以及大鰍爺葛存信簡單的商議了一下,就決定將「江東郡按察使司兵備道籌糧使林」以及「江東郡按察使司東陽兵備道集雲衛勇」的旗號豎起來,以籌糧使的名義先在西沙島組織救災。

    組織人手將大量災民往島西北地勢稍高處聚集,集中起來一是方便救助,另一個也是將災民往災情稍輕區域轉移,與可能生大疫的地區隔離,也方便組織人手收集掩埋屍體。天氣炎熱,防疫工作是最刻不容緩的。

    周普、敖滄海、吳齊以及葛存信等人可以說是對當世官僚階層都有著程度不同的不滿情緒,對流民有同情傾向,林縛做這樣的決定,他們自然擁護。

    要說地位以及權勢甚至有野心有能力者,天下勝過林縛者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恰恰是林縛遇難扶危、遇險救難、勇於承擔責任的處世風格與氣度,才是將曹子昂、秦承祖、傅青河、林夢得、周普、敖滄海、吳齊、葛存信等一干隨便放到其他地方都能獨擋一面的豪傑人物聚集到他的麾下而不離心的根本。

    任何一方勢力都有其核心的聚集人心的要素,最簡單的說法就是「志同道合」;天下並無無緣無故的忠誠,忠誠來自高度的認同感。林縛要不是這樣的林縛,便是他才智再深、能力再強,頂多也只是如秦子檀、趙勤民那般做別人的謀士、做別人的部屬。

    林縛讓人將胡致誠找來,跟他們說道:「胡先生,我有一件事要托你們去做……」

    「請林大人吩咐。」胡致誠說道。

    胡家跟西河會不同,西河會勢力不少,林縛聲勢再大,也不過是顧悟塵的門客而已,離開顧悟塵,江寧權勢、地位比林縛高者數不勝數,西河會不可能將延續四代、關係兩千會眾生計的未來押寶式的押在林縛身上。

    胡家則不然,胡家當初為二子湊足兩千兩贖身銀就元氣大傷,這次損失一船糖也傷筋痛骨。再說寧海鎮副將蕭濤遠將使胡家隨時處於破家滅門的威脅之下,胡家能有的選擇極為有限。

    胡致誠心裡已經想透徹:林縛不僅對胡家有兩次相援大恩,再說也找不到人能如林縛這般可以托付胡家老少二十多口的安危了。

    清流視林縛如異類,胡致誠為經商人家,有著務實、不講究虛名的特點,本來對林縛就沒有特別的偏見,昨夜與侄子喬中秉燭夜談,更是覺得林縛的許多行事風格很投他們經商人家的脾氣。

    只是沒有能跟兄長商議,胡致誠也不便立時表態,不過林縛決心在島上救災,有事相托,胡致誠自然責不旁貸的承擔下來,心裡想:林縛能如此有擔當,才能放心的將胡家老少二十幾口的安危托付給他。

    「我不能將兩三萬災民棄在島上袖手不管,」林縛說道,「我會派船送胡先生夜裡去崇州。一是托胡先生帶一封信給崇州知縣,西沙島歸崇州縣所轄,風災甚劇,崇州縣有救災之責,崇州知縣不出面不行。二來就算崇州知縣會出面救災,怕是時間上會有拖延,但是救災之事刻不容緩,我希望請胡家人幫我在縣裡連夜置辦救災物資,明天就運來這裡救急……」

    大部分甲卒都留在島上,使「集雲一」、「集雲二」由大鰍爺葛存信率領著隨胡致誠、胡喬逸叔侄去崇州找置辦救災物資,並知會崇州縣方面。

    另外,林縛也寫了兩封急信派人連夜上岸騎馬分別趕去江寧、東陽捎給顧悟塵以及他的頂頭上司按察僉事肖玄疇,只說受風浪所累在江裡夜航失了方向,飄流而下直到西沙島才停船靠岸,恰遇到西沙島大災,作為西沙島上唯一的官府人員,只能留下來先救災,待崇州縣派人接手之後,才能脫開身去平江府籌糧。

    只要按察使內部給他一個從權處置的名義,林縛就可以撇開崇州縣地方在西沙島組織救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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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投效

    明月如輪,清輝似水,大江波光如銀鱗湧動,崇州東社胡氏制糖作坊的主人胡致庸是個短髭濃密的中年人,大半年來胡家多災多難,胡致庸操心勞累,臉頰都瘦陷下去,雙眼卻迥迥有異的,若有所思的看著遠天的圓月。

    已經過了子夜,要算是第二次了,圓月就浮在江天之際,異常的橙紅,異常的碩大,遠方簇起的銀白江浪彷彿就像是圓月裡湧出來似的。

    「爹,到了,就在前面的江灣子裡……」

    胡致庸的長子胡喬逸是穿著短襟布衫的壯實青年,他蹲在船頭,努力辨認月夜下西沙島北灘的地形,指著前面一處豁口,跟他爹胡致庸說道。

    這處江灣不大,胡致庸還記得小時候這江灣兩邊都是獨立的沙洲,西邊的大沙洲才是今日西沙島的主體,東邊的小島又名觀音島,數十年來江海潮湧下積沙沉陸,觀音島便與西沙島連成一體,留下這麼一處江灣,崇州習慣將西沙島的東北灘稱觀音灘,稱這處江灣為觀音灣。

    船頭調直剛要進江灣,兩艘哨船過來攔截,胡致庸作揖鞠躬表明身份;一人提著燈籠上船來,非常客氣的跟胡致庸說道:「胡先生夜裡就過來了?我來給你們帶路。」

    胡致庸也不瞎打聽,讓掌舵操櫓的船工聽從這邊的指揮,與長子胡喬逸跟著帶路人進了江灣裡面上了岸。

    前些天暴雨使江灣內側塌陷了一段,岸陡如削,林縛使人將東陽號拉上細沙軟泥積成的江灘,使船舷直接靠上那段塌陷的江岸,用棧板搭出一條便道,將東陽號的尾艙樓直接當成救災營房來使用。

    胡致庸隨帶路人繞道上了江岸,往救災營走去,致誠說他們離開西沙島時才將災民往觀音灘這邊集中,沒想到三四個時辰過去,救災營就有了規模,風燈、火把、篝火將營地照得通明。

    沿岸易塌陷地段都拿繩子拉出警戒線,也用繩子與木樁子拉出救災營地的邊界。以東陽號的尾艙樓為中樞,船前近河岸的空地已經搭建了十幾座帳篷,每座帳篷前都豎有旗竿,懸掛「醫」、「賬」、「衛」、「役」、「歿」、「庫」等簡單明瞭的分類旗幟,兩座粥場設在兩側,在營地的外側,數千人正連夜搭建避難的窩棚。

    僅看眼前,很難想像風災加上海潮倒灌使西沙島上的流民淹死近半。

    做商人就講究一個乾淨利索、手腳麻利,胡致庸也實在難以想像要怎麼的麻利手段才能在短短三四個時辰之內整出這麼一片營地出來,所謂治軍、安營紮寨能有這種水準的,怕也很罕見吧?

    「那位就是我家大人……」

    胡致庸看過來,林縛穿著短襟青衣、袖手捲到胳膊肘站在一堆營火前正吩咐事情,他眉頭緊蹙,似乎對別人的工作不甚滿意,只見他蹲下來撿起一根樹枝,連寫帶比劃的吩咐事情,只追問別人確實明白了他的意圖才放人去做事。

    林縛要比想像中要年青得多;林縛才剛過弱冠之年,但是他的作為以及聲威會給別人錯覺。即使如此年輕的他,還穿著布衣草鞋,但是他吩咐事情別人都認真傾聽的樣子讓他看上去很有威信,七八名披甲武卒護衛左右使他也有威嚴。

    胡致庸注意到旁邊有人提林縛往這邊看來,忙長揖行禮,自報家門,說道:「崇州胡致庸拜見大人……」

    「哦,還以為你們天亮才能過來,江裡夜行風浪還平靜否?」林縛走過來,攙住胡致庸的臂膀,要他不用行這麼大的禮。

    「江裡暫時是風平浪靜,不曉得在秋季過去之前,還會不會再鬧風災。想著這邊極缺物資,致庸怎麼敢耽誤了大人的救災急務?」胡致庸嘴裡說著,眼睛四處瞅,急切的盼望看到喬中的身影。

    「我們進去方便說話……」林縛請胡致庸、胡喬逸父子進帳篷,他並沒有想過這麼早就讓肉票少年跟家人,在江中相遇也沒有辦法,但是諸事還是要小心一些,不能讓消息有絲毫走漏的可能,走進帳篷才吩咐人去將胡喬中找過來。

    「這邊簡陋得很,也不給胡先生沏茶了,你們要是渴了,這邊有涼開水,」林縛拿木勺子滔了一碗涼開水灌下肚子,跟胡致庸說道,「這邊救災事急,我也跟你不客氣什麼,你們隨船帶過來什麼物資,我這邊馬上派人做賬,求災物資馬上就要用下去……」

    胡致庸也覺得汗顏,他知道喬中跟喬冠都還活在人世,托庇於近來在江寧名聲大勢的金川司獄林縛,他急著過來見喬中,還是致誠提醒他隨船裝了些米糧、柴碳等救災物資過來,聽林縛問起,他回答道:「趕來匆忙,縣裡各家店舖都已關門閉戶,致誠留在縣裡挨家敲門,我將家裡積存都隨船過來,不多,只有三千斤米、兩千斤木柴、鹽、糖、油若干,還有兩頭活豬是臨時宰殺的,其他的要等明天早上……」

    「真是救急了,我們大家都還餓著肚子呢,」林縛跟周普說道,「也沒有其他人手,周爺你親自走一趟,帶人將救災物資都搬上岸來。干重體力活的及傷病給飯與菜肉,其他人都施菜粥,讓伙食房照這個去做,先將今夜熬過去再說,事情辦好也給我端碗菜粥來;糖都交給周郎中去調配……」

    周普迅走出去安排。

    流民聚集西沙島為便於開墾荒地,都近水而居,這次幾乎就沒有不受災的人家,都嗷嗷待哺、等著救濟,好些人從前日颱風過境開始就開始忍饑挨餓。

    林縛一邊在觀音灣內搭設救災營地,一邊派人去島上各處通知災民往觀音灣聚集。林縛此番沒有出海的打算,又是炎炎夏日,船上備下的食物很有限,只是隨船近三百人三五日的口糧,根本不可能照顧到所有人,災民聚集了差不多五六千人的規模,存糧就用盡了,就等著大鰍爺葛存信以及胡家救急。

    此時救災營地聚集災民過萬人,三千斤米只能勉強讓大人熬過今夜;等到明日,將有更多的災民聚過來,一天差不多要有四萬斤米糧才夠消耗。崇州是人丁不足千戶的中等縣城,縣中米市能有三四十萬斤米的存糧就算是不錯了,更何況這次風災,崇州也不僅僅是西沙島一地,大量的救災糧食還是要從其他地方運來……

    林縛心裡盤算著救災事宜,抬起頭見胡致庸還坐在那裡,說道:「快坐下說話,沒有料到你夜裡趕過來,喬中帶人去了西島。那邊橫了一條河,要用船渡人,派人過去替換了,喬中很快就會回來,你不用擔心。」

    「不擔心,不擔心,喬中跟著大人學做事,有什麼值得擔心的……」胡致庸嘴裡猶猶豫豫的說著,卻也不坐下。

    「怎麼了?」林縛見胡致庸神色奇怪,訝異的問道。

    「大人對胡家兩次都是大恩,致庸給大人您叩頭謝恩……」胡致庸拉著長子胡喬逸「撲通」跪倒在地上,就要給林縛叩頭。

    「你這是做什麼?」林縛攙住胡致庸的胳膊不讓他叩頭,「有什麼話坐下來說。」

    胡致庸不肯起來,堅持跪在地上,哭訴道:「胡家只是微末小族,從喬中、喬冠被捋,就支離破碎,作坊經營也日益頹敗,勉強欠債維持。連日來都是大雨,知道一艘舊船在這個季節行於揚子江上會有風險,但就是貪圖暴雨季丹陽府的糖價要比往日貴兩成,才讓致誠跟喬誠運糖去丹陽。所幸遇到大人大義相援才倖免於難,又知喬中、喬冠平安無事,又是大喜。只是世道無常,致庸細思來,胡家在這世上就如同一艘行於驚風駭浪中的破船,有今日之喜,卻隨時都有可能陡然傾覆、破家滅門。胡家本沒有求大人差遣的資格,只是除了大人,胡家再找不到別的生路,致庸厚顏求大人庇護胡家,讓胡家世代都奉大人為主……」

    胡致庸掙脫開林縛的攙扶,堅持額頭抵地給他行大禮。

    胡家沒有什麼選擇餘地,胡致誠回去就將形勢給他兄長分析得很清楚了,只有十幾二十名雇工的胡家制糖作坊本身就瀕臨破產的邊緣,根本就沒有資格跟堂堂的寧海鎮水營統領爭鬥,消息一旦走漏,蕭遠濤隨便派幾十個親信冒充流寇海盜就能將胡家滿門二十幾口人都滅了口。

    胡家是那樣的無足輕重,即使想投靠權貴求庇護,也根本就沒有哪家有足夠份量能給胡家庇護的權貴將胡家放在眼裡。再說那些高官權貴與蕭壽遠都是一丘之貉,根本就不值得信任。林縛雖然在清流裡沒有好名聲,但是憑著他兩次對胡家施恩不圖報、此番又不避西沙島災情,就要比那些高官權貴值得信任多了。胡家托庇他的麾下,至少不用擔心有一天會給他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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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8 22:44:48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2-4-2 18:52 編輯

第五章  狗官

    「沒必要說得這麼嚴重,我救下喬中、喬冠,難道會坐看他們家人遭殃不成?」林縛將胡致庸父子攙起來,說道,「眼下救災之事,我有借助你們的地方,其他事暫時不急著說……」

    林縛都沒有將長山島的詳情說給胡致庸聽,自然不會輕易接受胡致庸的投效,眼下救災最急,其他事等救災事情過去再從長計較。

    「胡家自致庸以下,悉聽大人差遣。」胡致庸這才從地上站起來說道。

    林縛此次出來沒有想到會遇上這麼嚴重的災情,身邊帶著的周普、吳齊、大鰍爺葛存信以及敖滄海皆擅武事,領兵衝鋒陷陣都是他們的專長,救濟災民都不是他們的擅長,擅長這些的林夢得、曹子昂、林景中、小鰍爺葛存信等人都給他留在江寧。

    林縛正缺人手,胡致庸、胡致誠、胡喬逸等人恰恰急他所需。

    蕭濤遠是長山島最迫切的威脅,一旦消息走漏,不等奢家將東海寇勢力北擴,蕭濤遠就會派兵將長山島剿平。對蕭濤遠來說,保存諸肉票少年的長山島以及諸少年家人也是他最大的威脅,也許朝廷會礙於東南局勢,縱容他一時,但是這麼大的污點,他在軍中或在朝中的政敵一定不會錯手放過,當然是將污點清除乾淨了才能讓他睡得安心。

    長山島雖然人手有限,但是寧海鎮水營以及崇州縣的動向,都派人嚴盯死守,時刻關注著這兩邊的風吹草動。

    諸少年家人的資料也逐漸整理成冊,林縛不能跟諸少年家人見面,但是對他們的情況都瞭然於心。

    崇州原屬海陵鹽鐵司淮南鹽場。說是鹽場,由於揚子江在崇州入海,東面海域給大量湧入的江水沖淡,崇州產鹽之利甚薄,大片灘塗地逐漸淪落為淮南鹽場附屬的草場,專為淮南鹽場提供煮鹽草料。立縣才七八十年的歷史,縣內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勢家豪族。

    胡家祖上原是賤戶鹽丁,崇州建縣時,才脫離鹽戶,成為佃農,經過兩代人的辛勤積蓄,才有一座制糖作坊傳到胡致庸、胡致誠兄弟手裡,在崇州要算殷實人家。

    去年為湊出兩千兩贖身銀賣地借債,胡家就已經給推到破產的邊緣。

    胡致庸、胡致忠都讀過書,多年來經營作坊,比一般只會守住幾百畝良田過生活的鄉豪地主,見識更多、眼界更廣,也有經濟頭腦跟才幹,是林縛能用來救災的恰當人才。

    林縛在帳篷裡跟胡致庸、胡喬逸父子說了許多救災的事宜,胡喬中聞訊趕了回來,林縛便與敖滄海走出去,給他們父子、兄弟好相見。

    大鰍爺葛存信、胡致誠次日午時才從崇州返回,崇州知縣陳坤沒有出面,崇州縣其他地方受災也嚴重,他派了幕席耿為德與崇州戶部書辦李書義隨船前來視辦災情。

    「你有何權力擅自在崇州地界處置災情?」陳坤的幕席耿為德上島來,看到林縛的臉,沒有其他寒暄,走進帳篷當著林縛組織起來迎接他的眾人面就大聲訓責,「你擅自使人到縣裡大肆收購米糧,使崇州米價一日飛漲四五成,縣內民聲怨憤,這責任你小小的司獄官承擔得起嗎?」

    「西沙島遭逢此大難,士紳官吏都有救災之責任,林大人也是恰逢其會勇挑救災大任,耿師爺,你難道要林大人坐看這兩三萬災民餓死不成?」胡致庸剛投效,自然最看不慣耿為德在林縛面前氣勢如此囂張。

    「你什麼東西,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耿為德見林縛不吭聲,氣焰越發的囂張,說道,「無人救災,這些流散賤民便會自行散去,你們在此地救災,使他們聚集不去,才更是崇州之禍害。」

    帳篷裡,除了周普、敖滄海、胡致庸等人外,還有災民推選出來的幾名代表,他們實際也是流民首領。聽到耿為德的話,他們都神色大變,只是這邊沒有他們說話的地方,忍氣站在一旁不吭聲,看向耿為德時咬牙切齒。

    「請坐下來說話……」林縛陰著臉說道,又不耐煩的責問身邊人,「茶水怎麼還沒有端過來?」

    耿為德挑眉看了林縛一眼,見他如此慇勤,頗為滿意的坐下來。

    這時候伺候的人端茶過來,林縛沒有急著坐下,將茶盅端在手裡。耿為德只當林縛給他敬茶,伸手要過來接,冷不防林縛翻腕將一盞滾燙熱茶徑直潑到他的臉上。

    「啊!」耿為德哪裡想到林縛一言不合就動手將滾沸熱茶潑他臉上,發出殺豬般的慘叫,滾地要找冷涼的東西往臉上敷著止痛。

    「狗東西,竟然敢搶在我面前坐,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資格?」林縛冷笑道,不顧滾地哀嚎的耿為德,朝崇州戶房書辦李書義作揖說道,「李書辦請坐下來說話。」

    耿為德帶過來的那幾個衙差聽著耿為德在帳篷裡慘嚎,撥刀衝進來,敖滄海與幾名護衛武卒眼疾手快的將他們繳了械,按倒在地上。

    「你們這是做什麼?」林縛看著敖滄海等人,訓斥道,「誰讓你們對崇州縣的衙差這麼無理,李書辦在這裡,你們要造反不成?」

    李書義一顆心提到嗓子眼,手足都忍不住打顫,也不敢去攙扶還在滿地打滾的耿為德,看著林縛還擺著請他入座的手勢,顫顫微微的坐下來,吩咐衙差:「我們在商議災情,你們闖進來做什麼?」聲音都變了調,就怕應對稍有誤,會受到耿為德的待遇。

    諸衙差過來只聽從耿為德的命令,只是給敖滄海與諸護衛摁倒在地,掙扎不得,過了片刻也看清了形勢,畢竟李書義名義上是崇州縣唯一在場的正式官員,耿為德只是知縣陳坤的一隻看門狗。眼下情勢,只能暫時先聽從李書義的命令,放棄掙扎。

    林縛給敖滄海合了眼色,讓他與諸護衛將耿為德與崇州縣衙差帶出去先監視起來。

    「那狗東西胡亂開口擾亂民心,將他的舌頭割下來都不為過,今日算是給他一個教訓,」林縛這才坐下來,心平氣和的跟崇州書辦李書義說救災事,「事關近三萬災民生死,崇州縣斷不可袖手不管,洪澤浦的教訓還不夠深嗎?請李書辦回去跟陳知縣說:此間事他要敢袖手不管,激得饑民大亂,金川獄島大牢裡不缺他住的地方?」

    「對,對,斷不可袖手不管,我回去回稟陳知縣,一定要好好計較。」李書義跟磕頭蟲似的,林縛說什麼,他只管點頭說是,心裡想:豬倌狂士這名聲不是白叫的,偏偏耿為德不知好歹,過來要給林縛下馬威。

    林縛給了李書義、耿為德以及崇州縣諸衙差一隻小船,讓他們自己劃回崇州縣去,看著他們離開,忍不住長歎,這便是崇州縣對西沙島流散災民的態度,這些狗東西當真要將災民逼得造反才知道這些「屁民」、「賤民」並不是那麼好欺負。

    「胡先生大概知道我的名聲為什麼會這麼惡劣了吧?」林縛轉身朝胡致庸苦笑道,「這世道如此不堪,我要不張牙舞爪,不知道有多少狗東西要爬到我頭上來拉屎撒尿!我如此張牙舞爪,得罪的人絕不在少數,我這種人通常不會有好下場,說不定日後死無葬身之地。胡家要不要跟我一條道走到黑,你要慎重考慮啊。」

    「若非大人如此,胡家二子還有命在?若非大人如此,致誠、喬逸還有命在?」胡致庸跪下說道,「致庸又怎麼會不知好歹?流民命賤,胡家如今也是破落戶,難道還能奢望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們來關愛嗎?」

    那幾個流民首領將崇州縣的態度完全看在眼裡,林縛對崇州官吏如此囂張的態度只叫他們感到大快人心,雖說李書義滿心答應救災,但是他們心裡清楚,要想近三萬人不餓死離散,希望只能寄托在林縛身上,不然的話,他們除了聚眾造反就沒有別的活路了。

    胡致庸跪下,幾個流民首領也一起跪下,說道:「求大人不要棄我等不顧!」

    「你們都起來吧,」林縛說道,「救災之事不能依重崇州縣了,崇州縣也不敢阻我在此救災,諸多事情,還要大家齊心協力,才能將眼前這個難關渡過去。」

    他眼前最急切的是沒有合法救災的名義,否則跟崇州縣地方有扯不完的官司,即使顧悟塵能替他暫時將一切都摁下來,日後也是個隱患。

    所幸到黃昏時,林夢得及時趕來將這個問題解決掉了,林夢得騎快馬從陸路趕來崇州,他隨身帶著使林縛從權處置、協助崇州縣賑災民的按察使司公文,公文還要林縛可以從權處置將東陽編練鄉勇所籌糧草先用於災事。

    令感到奇怪的是,這則命令是按察使賈鵬羽親自簽發。

    這則命令有諸多蹊蹺,拿到這紙公文,林縛就看出賈鵬羽即使在幫了他大忙之時,還藏著別的居心,但是事關近三萬災民生死,他也無法管太多,林縛眼下還真就需要這紙公文好從權處置。

第六章 求災之利弊

    從江寧到崇州走驛道加過江過五百里路,林夢得只帶著兩名武衛隨身保護,早晨拿到按察使賈鵬羽簽的公函,一刻沒有耽擱就從江寧出,沿途花銀子買通驛吏,一路過來只換馬不換人,愣是趕在天黑之前上了西沙島。

    兩名隨行武衛都是健銳,雖說疲倦,休息一下就恢復精神;林夢得大腿內側卻是給馬鞍磨得血肉模糊,此時上了藥,姿態難看的叉腳半躺在床板上跟林縛說話。

    「曹爺原先想要過來的,但是河口那邊他掛著里長的頭銜,走不開;我倒沒想到騎一天馬會這麼受罪,沒能幫上忙,倒成了你的累贅。」

    「我也沒有想到江裡會救下喬中的家人,」林縛將其他人都支開,拉了張椅子坐到林夢得跟前,「胡致庸、胡致誠兄弟頗為能幹,有他們幫忙,省事不少,夢得叔你過來替我出謀劃策可以了。我決定在這裡救災,子昂跟小鰍爺是什麼意見?」

    「你都做了決定,我們自然根據你的決定來安排諸事,」林夢得笑著說道,「你是怎麼想的?」

    「起初沒有想太複雜,」林縛說道,「船行江上,風濤惡,心如懸絲,乍看此間大難,兩萬餘人溺斃,兩萬餘人嗷嗷待哺,稍有擔當者都不會袖手旁看。」

    「胸懷天下者,必先有兼濟天下之志願,」林夢得笑著說道,「往小處說,有洪澤浦前車之鑒,當真放任鼠目寸光的崇州官吏不作為,島上的災民真就會自行散去?我看大未必,人要是沒有活路,還有什麼事情不能做?」

    「確實,我也擔心這個,」林縛點點頭,說道,「西沙島正當揚子江出海口,此間一亂,河口與長山島的水路聯繫就要從暨陽湖、東江繞行。東江水路狹窄,出海意圖容易給兩岸察覺,又在寧海鎮水營的核心控制範圍之內,而東江出海口又正對著東海寇盤踞的嵊泗諸島,與東海寇船隻迎面遇上的機會很大。此外,崇州若亂,受益最大的是奢家,若是再讓東海寇勢力趁機介入崇州並借聚亂災民控制崇州的局勢,那時候問題更將嚴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與曹爺半夜接到報信,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立即派人將小鰍爺從龍江船場喊回來一起商議,」林夢得說道,「我們最擔心的也是這個,你此行去平江府就是防止太湖盜勢力都給奢家、東海勢拉攏過去,當然就更不能讓奢家、東海寇勢力介入西沙島災民之中。」

    西沙島正處於長山島與河口的航線中段上,東陽號往返長山島,都是以西沙島為中轉,其地理位置之重要,無需要費筆墨解釋。

    林縛知道曹子昂、林夢得、葛存雄能想明白其中的輕重緩急。

    「曹爺很準確的預料到崇州縣對災民可能會有的姿態,」林夢得又說道,「怕你在崇州沒有救災的立場,拉我連夜叩門進城找張玉伯,又趕到按察僉事肖玄疇府上將他從被窩裡拉出來。我們從庫房裡拿了三百兩金子送給肖玄疇當好處,原先只希望肖玄疇能先出一紙公文要讓你在崇州有個立場。哪裡想到這甭種又貪金子又沒有擔當,將事情捅到按察使賈鵬羽那裡。當時我與曹爺就怕賈鵬羽刁難,那就只能等東陽回音了,沒想到賈鵬羽二話不說就簽了命令。事後琢磨,賈鵬羽也有別的用意在內,但是也無法管太多。要等到顧悟塵從東陽傳話回來,再到江寧擬寫正式的公函,少說要耽擱四天。耽擱了四天,對我們在崇州就太不利了。」

    「我出江寧主要是防止太湖盜勢力給奢家拉籠過來,但扛的大旗是為東陽編練鄉勇籌措軍資糧餉,東陽編練鄉勇也確實希望到大筆的軍資糧餉支應,」林縛說道,「賈鵬羽卻在公函裡寫明要我將籌措到的糧餉先濟災民,這個就是問題所在:崇州縣多半會拿這個當借口將賑濟災民的包袱都丟給我們,東陽那邊得不到本該是他們所得的糧餉,多半又要怨我在這裡多管閒事……」

    「嗯,」林夢得點點頭,說道,「賈鵬羽都要致仕還鄉了,但是老狐狸終究是老狐狸。」

    林縛點點頭:「賈鵬羽還是要離間我與顧悟塵的關係,再一個就是拖一拖顧悟塵在東陽編練鄉勇的後腿……楚黨勢盛,這些老狐狸不得不退讓,但又不甘心就這樣退讓。」

    「說到這個,河口近來有些奇怪的傳言值得玩味?」林夢得說道。

    「什麼傳言值得大驚小怪?」林縛問道。

    「說薰娘年過十七未許人家,顧悟塵多半將女兒留下來當籌碼籠絡你」林夢得說道,「男未婚、女未嫁,本沒有什麼好說道的,我們私下裡也在猜測,但是這種話在茶肆街巷大肆流傳,又刻意往收買人心上靠,只怕不那麼簡單……」

    「這個先不去管他,總有人喜歡玩陰謀詭計……」林縛蹙著眉頭,這樣的謠言也讓他無法處置,盈袖應該將說親的意思跟顧君薰提了,這種事情完全要看顧悟塵夫婦的態度,但不管怎麼說,顧悟塵這時候不會一腳將他踢開的,眼下也只能先置之不理。

    「崇州這邊,你看這樣好不好,」林夢得說道,「你也只是從權協助地方處置災情的名義,賈鵬羽所簽公文裡所謂『籌糧先濟災民』的要求你可以不去理會?」

    「魚跟熊掌無法兼得,天下能捨害取利的事情太罕見了,」林縛苦笑道,「這則公函到了崇州縣,崇州縣勢必會將救災事務推到我頭上。這次就算我們私下貼大筆的銀子出來,東陽那邊還是有人都會認為我們拿本該屬於東陽編練鄉勇的糧餉來賑濟這邊的災民。」

    「既然無法兼顧,賑濟災民之事也是必行,」林夢得考慮過得失,還是堅決的支持林縛在西沙島賑濟災民,「旁人不知長山島事,所謂流民都非生來流散之民,若是這兩三萬流民能在西沙島生根,他日若是生變,便是長山島之大助。曹爺與我商議,不能單純的只是賑濟流民,養望之餘,還有其他事情可做……」林夢得說到這裡,稍稍停頓了一下,邊思慮邊說道,「如今胡家投效於你,我看是最好不過。胡家是崇州當地人,用胡家不會給懷疑,再則胡家也值得信任。我們可以借賑濟之便利,助胡家遷到西沙島扎根。如此一來,就算此間事畢,也能借助胡家保證你對西沙島的長遠影響力。」

    林縛點點頭,說道:「確實可行,先將這兩天事情應付過去,我找胡致庸兄弟商議。」

    林縛當夜就將按察使司公函抄送去崇州縣,知縣陳坤依舊沒有露面,戶房書辦李書義硬著頭皮再次坐船來到西沙島。

    「林大人,耿師爺回去給陳大人狠狠的教訓了一通,」李書義臉笑心哭的將縣裡公文交給林縛,「崇州這趟受災非止一處,陳知縣、肖主簿、耿縣尉等人都分赴他處,要我過來聽從林大人的吩咐。」

    既然按察使司公函裡提到「籌糧先濟災事」,而崇州縣受災又不止西沙一處,縣裡就決定將西沙賑濟之事完全推到林縛的頭上,李書義甚至連個衙差都沒有帶,就帶了兩個家人上島來協助林縛賑濟災事。

    夜裡又下了暴雨,風襲浪湧,林縛選了東北灘地勢稍高的坡地做救災營地,營地東側有大片的灌木叢能阻滯風浪,大體上還算安全。只是還沒有搭建出足夠多的窩棚來,除了傷病優先照顧外,大部分災民都只能站在大雨裡過夜。

    林縛初時穿著雨蓑,很快就給雨水澆透,便將雨蓑脫去,穿著濕透的官袍在大雨裡視察災情。有幾處圩堤給暴雨澆灌大面積垮塌,泥沙給湍急的江堤帶走,彷彿一夜之前就有大片的土地從眼前消失。不過這些危險區域事先都有警覺,將安置在那裡的人及時撤了出來,沒有造成什麼人員傷亡。

    賑濟容易,安置卻難,林縛估計著地方府縣與郡府司最終就算拿出安置流民的條陳、政策,還會有許多流民留在西沙島;千百年來,農民對土地的渴望與深藏的熱情是難以想像的。

    林縛任豪雨澆濕衣裳,久久凝望給暴雨、浪濤沖塌的缺口,從他站的地方望過去,那缺口只是一團更深的黑影:沙質地形不穩定、夏季風暴、土地貧瘠都是西沙島無法擺脫的惡劣自然環境,但並非沒有克服的途徑,只是地方官府沒有盡到應盡的責任罷了。

    遠處的江裡,一艘巨舶隨波起伏,救災營地這邊還有幾盞風燈在大雨未熄,遠遠的看過去就像是微弱的螢火。

    秦子檀站在船艙,也不顧飄進船艙來的雨滴,看著遠處岸上救災營地的螢火似的風燈,懊惱得直跺腳,沒想到還是來晚了一步。

    秦子檀知道西沙島重災,沒有耽擱就從湖州抽身趕來,與從維揚趕來的杜榮在湖陽縣段的揚子江裡匯合。

    無論是唆使西沙島災民叛亂,還是以慶豐行攘助崇州縣衙門的名義賑災往西沙島裡滲透奢家跟東海寇勢力,都有大作為。

    秦子檀剛剛跟部署在崇州的眼線聯繫上,知道西沙島風災跟海潮回灌,流民溺斃近一半人,崇州縣裡的態度也已經明瞭,地方上受災也嚴重,根本無暇顧及這些遭災的流民。

    無論是大災還是大疫,能存活下來多為身體強壯的中青年,這次大災可以說是替奢家在臨近江寧的腹心之地天然的淘汰出一支精兵底子。由於地方對流民的敵視跟排斥以及地方官府的不作為,這些沒有其他活路的遭災流民本可以給奢家輕易慫恿或拉攏,誰能想到林縛竟然又先走了一步!

    不顧船在風浪裡顛簸,杜榮也神色陰沉的盯著島上,林縛此時已經是紮在他們心頭的一根刺了。

點評

JUSTININ  第六章 求災之利弊 從江寧到崇州走驛道加過江過五百里路,林夢得只帶著兩名武衛隨身保護,早晨拿到按察使賈鵬羽簽的公函,一刻沒有耽擱就從江寧出,沿途花銀子買通驛吏,一路過來只換馬不換人,愣是趕在天黑之   發表於 2012-3-29 14: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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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8 22:45:57
第七章 先手佈局

    雨過天晴,天際澄澈如洗,林縛穿著青衫官袍,站在臨江的坡地上,眺望北岸的紫琅山;這幾日來為救災事,他臉頰都瘦陷下去,比離開河口硬是瘦了一圈。

    紫琅山原名狼山,前朝州牧楊鈞覺得狼山之名不雅,改狼山為琅山,又因山上岩石多紫色,縣人習慣稱紫琅山。

    胡致庸見林縛遠眺紫琅山,與他解釋道:「我少年時,紫琅山還是江中島,前朝僧人鑒心渡海遇風浪,曾避險山中居留數月,教習海陵籍弟子十餘人,這些弟子就在島上山巔修築寺廟,名廣教寺。廣教寺香火延續已有三百餘年,只因寺廟困在江中,舟楫往來不方便,受江濱漁民的香火較多。近年來,紫琅山北麓積泥沙與陸地相接,廣教寺香火倒有漸盛的勢頭,這兩年又大興土木,從山下到山上造了許多廟宇殿閣……」

    林縛回頭看了一眼,救災營地裡就有幾名廣教寺僧人的忙碌身影。

    他只有協助地方賑濟西沙島災民的名義,自然無法阻止其他人也到島上來參與救災,何況廣教寺在地方上頗為名望,林縛只能讓吳齊派暗哨暗中盯住這些僧人。

    「我登山進過香,寺裡有僧兵,探不清具體數量,人數不會太少,說是防海寇。只是紫琅山與軍山水寨緊挨著,有養僧兵的必要?」傅青河輕聲說道,他們對崇州的高度關注,自然也早就看出紫琅山上的異常。

    颱風過境時,他人在平江府,聽到西沙島流民遭遇大災之後,他首先想到的也是防止奢家利用此事。一時聯繫不到林縛,他就將其他事先撇到一邊,帶著人直接趕到西沙島來,沒想到林縛動作更快,在西沙島救災已經有兩天了。

    「又養僧兵、又興土木,僅靠那裡漁民信眾供給的香火,怕是真要寺裡的和尚勒緊褲腰帶積蓄三百年才夠。」林縛嘴角掛著淺笑說道。

    西沙島滯留流民受災慘重,奢家應該是最能看到其中機會的,這幾日來,林縛卻沒有看到奢家的人露面。也許奢家的人看到自己捷足先登,只能藏在暗中伺探了。

    很容易將廣教寺的可疑之處跟奢家聯繫在一起,只是還缺乏足夠的證據。若真是如此,奢家還真是好算計,他日東海寇大舉侵入揚子江,以紫琅山為中轉,要比遠在四五百里之外的嵊泗島便利得多。

    「這十里方圓的江面局勢當真不是一般的複雜……」傅青河微微一歎。

    廣教寺的形跡可疑且不去說。

    紫琅山實乃江中五座相鄰小山,除主峰紫琅山高三十五丈、北麓與陸地相接外,其他四座小山皆在江中,高度從十五六丈到二十二三丈不等。

    相比中原腹地的名山大川,紫琅五山實在不足一提,但是在望眼都是低平淤積平原的海陵府,紫琅山的地形就顯得十分的險要,《地理志》稱其控扼江海門戶,比西沙島重要得多。

    在紫琅山南面江中,軍山島周圍不過三里、最高二十一丈,前朝就在此設水軍,遂名軍山島。寧海鎮在其間設軍山水寨,駐水營官兵六百餘眾,雜役兵四百餘人、各類戰船四十餘艘,峙守海陵府門戶。

    軍山水寨都監、副都監與駐守武將不是旁人,都監蕭百鳴、水師第五營指揮陳千虎皆是寧海鎮副將、寧海鎮水師六營統領、騎都尉蕭濤遠的心腹,崇州童子劫案這兩人都有參與;副都監蕭長澤更是蕭濤遠長子。

    蕭濤遠什麼居心,當真是一目瞭然。使長子與心腹親信率精銳監視崇州,有什麼風吹草動,蕭濤遠還可以從平江府撤到軍山島後再從容出海。

    再說給蕭濤遠從容佈置了大半年,軍山水寨六百多官兵以及四百多雜役兵也應該都是蕭濤遠能掌握的精銳。

    這方圓十里的局勢不僅僅是複雜,簡直可以說得上異常險惡。

    胡致庸這才明白這柄利劍原來都始終懸在胡家人的頭上。

    「西沙島風災也真是不幸而幸啊。」林縛輕聲說道。

    傅青河知道林縛的意思,西沙島風災對流民來說當真是大不幸。幾日來,他們在島上掩埋溺斃屍體八千六百餘具,失蹤人數更是高達一萬兩千四百餘人,如此的大災,大越朝立朝以來還沒有發生過幾樁。

    換在他日,這樣的大災朝廷要派特使撫慰,只是這次死的都是流民,地方上也裝聾作啞,不想承擔責任。林縛使人隨崇州縣書辦李書義將災亡情況跟知縣陳坤稟明,陳坤聽到這麼多傷亡人數之後,吹鬍子瞪眼只搖頭否定:「大風過境,非西沙島一處受災,鶴城全鎮房屋瓦片都給揭去,海潮回灌,崇州各處海塘坍陷口子累積下來有三十餘里。如此大災,崇州一縣溺斃、失蹤人數才六百餘人。以此計算,西沙島溺斃加失蹤人數二三百人就頂天了……」

    林縛鼻子都氣歪了,就是地方的漠視與不負責任,才使根本沒有防海潮、防颱風經驗的流民承受了這麼大的損失,此為天災,更為,他恨不得帶著武衛將崇州知縣陳坤從縣城裡揪到西沙島來。

    想想便作罷。真實的災情,林縛也只能在給顧悟塵的私信中詳細描述,照顧悟塵的意思,也是要他與地方和諧相處;在正式公函中,西沙島災情都只能以崇州縣上報為準。

    超過兩萬人溺斃與失蹤的重災,最終給粉飾成傷亡兩百餘眾,又怎麼不是遭災流民的大不幸?

    林縛他們本沒有介入西沙島的機會,此次風災及海潮回灌,地方推諉責任,林縛途經於此,承擔起救災的責任,自然也將西沙島的大小事權都攬在自己的手裡,對他們來說不能不說是幸事。

    當然,救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林縛感覺到身上的擔子很重,將寬大的官袍袖子往上捋了捋,跟傅青河、胡致庸說道:「我將李書義拽去平江府籌糧,此間就全靠你們了,許多事情我們回去還要再仔細商議一下……」

    胡致庸、胡致誠兄弟已知長山島的實情,對他們來說,踏上林縛這艘賊船是胡家唯一的選擇。

    再說林縛一開始也只是沒什麼權勢的舉子,要保全近三十名崇州童子,不得不採取一些非常手段。

    在胡致庸、胡致誠兄弟看來,林縛本可以丟手不管,進京參加會試搏取更高的功名,不用承擔這麼大的風險,以他的能力跟才學,在仕途上的前程將不可限量;他們反而覺得是這件事牽累了林縛。

    **********

    擔心蕭濤遠緊盯著崇州;林縛在江中恰巧將胡致誠、胡喬逸叔侄及胡家雇工救下,趁勢與胡家的關係親近起來,不會讓蕭濤遠懷疑什麼,但是其他崇州童子的家人,林縛還不能接觸。

    胡致庸邀請縣裡一些開明士紳到島上來慰問災民、捐贈物資,陳恩澤的父親陳雷也在其中,總是擔心知悉秘事的人數太多會給蕭濤遠覺察出破綻,林縛也是狠心讓陳恩澤忍痛避開。

    西沙島最缺的是糧食,海陵府及平江府都受災嚴重,糧價飛漲,之前一斤糙糧三枚銅子,此時都跟精米同價了。

    同時江東郡夏漕已經啟運,孫敬軒、孫敬堂兄弟都隨船押運漕糧去了燕京,孫敬堂之子孫文炳幫忙從江寧運了四千石糧食過來應急,但也只夠西沙島十天消耗。

    西沙島每天光米糧供應就要兩百兩銀子,西沙島能夠治理好,防浪、防風林是關鍵,林縛堅決制止砍伐西沙島好不容易長起來的幾片林子,連柴碳都要從島來運來,加上其他物資供應,林縛要在島上一天投入四百兩銀子。

    林縛倒不是心疼銀子,關鍵是他手裡的銀子絕大多數是不能光明正大的花出去,他還是要親自去平江府籌糧濟災才是正途。

    怕崇州縣書辦李書義在島上給他生事,林縛將李書義一起拉去平江府。臨行前,他將傅青河、林夢得、胡致庸、胡致誠、周普等人集結起來商議諸事的安排。

    「僅為救災,島上一日四萬斤糧食足夠,要是將安置諸事考慮上,一天六萬斤糧食都未必夠用。」林夢得最長算計,用多少工耗多少糧,在他心裡有本明賬。

    「沒有什麼油水、沒有什麼葷食,干重體力活的人最熬不住餓,」周普說道,「那些個給組織起來抬屍埋屍的精壯漢子,好些人一頓早餐都能吃十幾隻饅頭。胡當家邀來的縣紳看過來,差點嚇閃了舌頭。要說安置的話,一人一天三斤食糧都是保守了。這些漢子解散後,一天十幾撥人來打探消息,問有沒有活可幹,就是圖我們能管飽肚子,都餓怕了。」

    救災之初,最急緊的事情除了在觀音灘設置十座救災營地安置兩萬六千餘災民之外,就是要及時掩埋屍體防止疫情滋生。從災民裡組織了兩千餘精壯漢子,林縛讓周普親自負責此事,就地取材在島上擇地建了十二座簡陋的墓園安葬災中溺亡之人。

    這活又髒又累,還頗有忌諱,林縛給他們的待遇就是敞開肚子吃、葷腥很少、江裡水渾且急,下江捕魚都沒有大收穫,但是饅頭、白米飯管飽。

    這些災民,絕大多數是無地的佃農,即使在背井離鄉之前,也沒有過白米飯管飽的幸福生活;流離失所大半年,草莖、樹皮等物都拿來充飢,看到白米飯都眼露凶光似狼如虎。這幾日髒活累活,絕沒有偷懶之人,倒是有不少人將饅頭、包子深藏衣兜、褲襠裡帶給家人的,這些事林縛自然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林縛知道災民苦,但是他也不可能讓所有災民吃飯管飽。

    普通災民都是施野菜粥,一天兩頓,每天以半斤米定量,饑多飽少,維持不餓死罷了;組織起來干雜役活的吃糙米飯,以一斤半米到兩斤米為定量,偶有葷腥;干最髒最累活的,自然才有饅頭、米飯管飽的待遇。

    屍體掩埋結束後,為防止崇州縣裡看了有意見,林縛就將臨時組織起來的兩千名精壯漢子都就地解散歸入十座救災營裡。

    事實上,能在大災中存活下來的,除了機運之外,身體素質也十分的重要。海潮灌來、大浪撲襲,即使能及時抓住飄浮物,也要堅持到海潮退去才能活下來。全島兩萬六千餘災民,精壯漢子跟壯實的青年婦女到佔了大半,老人、兒童跟體弱多病的人溺亡、失蹤尤其的慘烈。

    實在難以想像,要這些災民給奢家控制,情況會嚴重到何等的地步!

    林縛知道周普心裡有話沒有說完,他是想說這些災民都餓怕了,為了能吃飽飯,還有什麼事情差使不動的?

    事情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現在除非扯旗造反,不然就不能大規模的將這些災民嚴密的組織起來。

    崇州縣地方上不會同意,就連顧悟塵也不會同意。

    林縛與崇州縣戶書辦李書義約定,此行去平江府籌糧,他要從災民中挑兩百名人手隨行,免得去平江府人手不夠用。這個是相對安全又不容易給置疑的數字,李書義還拖了一天請示過崇州知縣陳坤後再給林縛答覆。

    人與人是有區別的,拿林景中與林夢得打比方,林景中再經歷幾年,也許辦事的能力不會比林夢得差,但是林夢得的影響力卻是林景中一時趕不上的。

    在洪澤浦大亂之前,林景中能力雖強、又有上進的銳志,但是他回上林裡幾乎拉不出什麼人手來;林夢得雖然林族旁支子弟,卻能一呼百應,替林縛拉百十人出來不成問題——這便是影響力、聲望的差異。

    林縛此時要從災民中挑選兩百人一起去平江府籌糧,「林夢得」式的人手要挑一部分走、「林景中」式的人手也要挑一部分走。這麼安排,不僅能使剩下來的災民更加穩定,將來能將這兩百人籠絡住,才能最大限度的將這次救災的影響力長遠保持下去。

    西沙島流民本來就沒有戶籍資料,大災之後更是混亂不堪,設置救災營時,也只是粗淺的以地籍劃分,真正要將兩萬多人的資料掌握透,卻不是一天兩天能做到的事情。

    林縛也有足夠的人手可用,畢竟隨船過來有兩百名甲卒,船工、雜役以及胡家人也有一百多人,但是救災諸多事,林縛以毛遂自薦與互助推選的方式從災民中選人,他與林夢得、傅青河等人都不辭辛勞的參與其中,抓住有限的時間與更多的災民接觸交流。為了做到這一點,林縛甚至前期都從海陵府高價購糧而不急著去平江府籌糧。

    林縛將救災營地設在西沙島東北的觀音灘,除了此處離崇州距離最近,北望紫琅山、軍山水寨外,胡家在觀音灘南面有幾百畝甘蔗林。以後要安置這些災民自然也是以觀音灘為中心安置,這給胡家遷入西沙島繼續增加在災民中的影響力提供便利。

    為避嫌,林縛將來要將屬於他的明面上的人手都撤走,除暗中留下的人手,對西沙島控制能直接依賴的就只有胡家了。

    崇州真要將流民安置在西沙島,自然要當地人中挑選士紳擔任里長、甲首負責西沙島地方事務,又有什麼借口不挑選胡致庸、胡致誠兄弟?

    林縛與崇州縣地方關係肯定是無法修復了,他名義上只是對胡致誠、胡喬逸有救命之恩,所以拉胡家一起參與救災事;但胡家還是要屬於地方上的士紳階層,等林縛一離開,他們跟崇州縣地方是沒有什麼實質矛盾的。

    再說林縛這時候有顧悟塵罩著,不要說崇州知縣陳坤了,海陵府也不敢真跟林縛撕破臉。

    目前,林縛與崇州縣地方聯繫,除了李書義之外,就是通過胡致庸、胡致誠兄弟,便是要造出胡致庸、胡致誠兄弟乃地方救災代表人物的聲勢來。

    「胡家在甘蔗地在島上甚好,」林縛手指敲著桌板,一邊反覆思量一邊說道,「我們等不及郡司拿出具體的災民安置條陳再從容佈局,這幾百畝甘蔗地用好,我們就佔據了先手。從江寧調來的工匠,明天就能上島。我去平江府後,你們先建圍屋,圍屋也需先壘外牆,除江砂泥就地取材外,青磚、石灰、石碳渣、竹木筋等物,我們從丹陽採購運來。我看外牆基寬不要少於三尺,我將圖形大致畫給你們,具體怎麼建,等工匠過來,你們商議著決定……」

    西沙島雖然是荒島,但是島上土地性質都屬於官田。就便是除開這個,在郡司與海陵府、崇州縣地方都沒有就流民安置拿出具體的條陳之前,林縛也無法大規模的在觀音灘建一棟可容納八十戶到一百戶的大圍攏屋建築以安置流民。

    胡家有制糖作坊,需要種植大片的甘蔗林,才花了些錢財買通崇州縣的官吏在觀音灘搞到三百多畝甘蔗田。林縛還可以借胡家的名義先在這片甘蔗田里建兩座內圍樓來先有了落腳點。

    奢家人應該能看到西沙島受災中的大利,此時奢家人還沒有出面,卻不得不防。紫琅山廣教寺形跡可疑、蕭濤遠在軍山水寨的部署也始終是威脅。在西沙島上沒有堅固可靠的落腳點,林縛在島上留下再強的精銳,也會隨時會遭到致命的攻擊。

    先以胡家名義建內圍樓,緊急時刻,能讓數百人撤進去據守,待具體的流民安置條陳一出來,就可以在內圍樓之外再擴建中圍樓、外圍樓。一座外層套中層再套內層的大型圍樓,堪如一座堅固的堡壘,堅固而厚重的外圍不僅防匪防寇,也能防颱風過境、防海潮倒灌。

    西沙島地形不穩定也是個頭疼的問題,在江海潮湧以及暴雨中,天然圩堤極容易垮塌,短期而有限的辦法就築石壩。林縛希望觀音灘內的江灣子裡,能先築一小段石壩,使他們在江邊有個可靠的停泊點,可供中小型船舶停靠。

    此時「集雲一」、「集雲二」停在江心,用載量才十四五石的突擊輕舟轉駁運送物資上岸,東陽號也硬是用人力強拉到江灘上來;也幸虧集中到觀音灘的災民眾多,才沒有覺得這麼周折特別費事。

    除了從流民挑撿一些精壯維持救災營地的基本秩序外,林縛使周普率領半數武衛留下來以備萬一,也將東陽號暫時留給林夢得、傅青河、胡致庸、胡致誠他們。林縛則帶著大鰍爺葛存信、敖滄海、吳齊與半數武衛以及挑選出來的兩百餘災民精壯乘坐「集雲一」、「集雲二」兩艘船前往平江府籌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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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8 22:46:47
第八章 伏兵

    安吉梅溪,雨後的西岸湖水澄澈,陽光透底遠遠的望去,彷彿一塊晶瑩剔透的翡翠鑲嵌於天地之間,林縛與崇州縣書辦李書義等人坐輕舟登岸,微波蕩漾,遠處的天目山青翠如玉,山前水濱,高達兩丈餘的白石佛塔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人坐船上,彷彿行於畫中。

    一路行來,風雨交晦,少有晴好天氣,今日天氣如此明媚,林縛站在船頭也覺得心情舒暢,這已經是他離開崇州進入太湖沿岸三府籌糧的第二十一天。

    梅溪是湖州府安吉縣境內的一處集鎮,梅溪舒家不是世勳之族,家中也無子弟有功名在身,純粹做水陸買賣積攢下這麼大的家產,很難說根底就是清白的;林縛也只知道梅溪舒家沒有給曲家買通派人去襲擊河口。

    遠遠看去,岸上站著一些人皆長衫冠巾,想來是舒家接到消息到湖堤來迎接的人。離得還遠,林縛也隨意的坐在船頭,跟身邊的崇州縣戶房書辦李書義笑道:「都說安吉縣的地頭蛇不好惹,我看他們對我們遠道而來籌糧,還是相當歡迎、相當熱情的啊……」

    歡迎個屁、熱情個屁,李書義心裡暗啐一口,臉上卻堆笑道:「全賴林大人聲名遠播,安吉縣鄉紳又開明知視……」

    林縛微微一笑,他不在意李書義對他有什麼意見,他出來籌糧,將李書義帶上,就是怕李書義在西沙島干擾林夢得、傅青河、胡致庸他們做事。

    李書義秀才出身,也是飽讀詩書之人,參加了幾次鄉試都落第,暫時寄身在縣裡做書辦,倒也沒有絕科舉出身的念頭。這一路行來,絕大部分時間都在船上,林縛閒來無事,也跟李書義談談書文經史打發時間,不知道李書義心裡怨恨解不解,但是言行上也不再視他如蛇蠍,算是有大進步。

    李書義回頭看了一眼,近岸水淺,吃水深的「集雲一」、「集雲二」兩艘船只能在離湖堤稍遠的水中央落錨停泊,他與林縛以及敖滄海等人乘坐一艘輕舟,二十餘武卒乘坐另兩艘輕舟護衛他們上岸與梅溪舒家見面,談籌糧之事。

    「集雲一」、「集雲二」兩艘武裝戰船,給周邊幾條小漁船襯托得異常高大,百餘武卒披甲執銳的站在甲板上,此外尚有流民壯勇及船工、水手三百餘人,李書義心想林縛在這樣的武力做依仗,與其說是籌糧,不如說是強討糧。

    曲家通匪案非同小可、牽涉甚廣,延續兩百多年的勢家大族曲家一夜之間就煙消雲滅;前戶部尚書、大儒陳西言也被迫因為與曲家的關係上呈請罪表,自絕登相的希望;給曲家收買參與襲擊河口的太湖水寨諸家勢力,想要洗脫關係更不可能。

    這不是清者自清的事情,參與襲擊河口的三百餘太湖盜給充入江寧守備軍,數十匪首還給關押在金川獄島大牢,可以說顧悟塵想要什麼證據就有什麼證據。再說曲家壟斷平江、丹陽、湖州諸府輸入江寧的米糧貿易有百年之久,太湖水寨勢力以及地方上的鄉紳大族,多少跟曲家有些明裡或暗裡的關聯。

    地方上的世家豪族還好說,讀書子弟為官者眾多,本身在朝野就自成一體,以陳西言為首,是為吳黨。吳黨此次與楚黨爭奪相位失利,受打擊是必然的,為官子弟或遭貶、或罷官,但不會有破家亡族之憂,鬥爭形勢再嚴峻,也不可能投向楚黨。

    屬於結寨自保性質的太湖水寨諸家勢力卻沒有這個底氣。

    陳西言無望相位,陳信伯孤木難支,朝中無人能制約楚黨勢力,曲家通匪案究竟會牽連多廣、多深,完全都要看楚黨的臉色。

    太湖水寨諸家勢力此時都人人自危、惶惶不安,有門道的又自以為牽涉不深的,早早走動關係,此時顧悟塵搞了戰備籌糧的名義,他們又怎麼會不識其中的好歹?

    地方府縣衙門對林縛扯虎皮當大旗入境完全不予理會,但是只要這次沒有給曲家收買派人直接參與襲擊河口的太湖水寨勢力卻熱切的盼望著林縛這個「籌糧使」的到來。

    李書義隨林縛離開西沙島,從東萊河入暨陽湖,經澄湖入太湖又進澱山湖,走渚溪進入湖州境內,迄今已經過去二十多天,沿途直接造訪山水寨二十六家,更與一百三十三家山水寨頭領接觸。

    對諸家山水寨勢力來說,這是個花錢洗脫罪名、自辨清白的機會。

    林縛也很清楚他此行的目的,出價低了,反而讓諸家水寨勢力心裡難安,到地方都會坐地起價,當然也任諸家水寨討價還價,總之要皆大歡喜才好。

    這二十多天來,共籌糧六萬餘石,此外還籌集到錢餉折銀八萬餘兩。

    籌糧,林縛使各家水寨自備糧船分別運往西沙島與東陽;西沙島得賑災糧計有四萬石,以西沙島災民規模,足以應付三個月的支度。

    籌銀,除了部分用來沿途置辦大量的瓷鐵磚木騾馬等救災物資隨糧船運往西沙島外,大部分都給林縛截留下來,裝載在船上。

    此行收穫不可謂不大,除了獲得這麼多的糧錢外,穩定太湖流域的局勢才是關鍵。

    李書義心裡卻叫苦不迭,按察使司與宣撫使司以及府縣衙門是屬於兩個不同的體系,他跟著林縛如此辛苦,貪墨不到一毫銀子,對他的仕途非但沒有半點好處,跟林縛相處時間長了,日後還有可能給同僚見疑、給排斥。

    最關鍵的,李書義知道林縛在江寧大開殺戒,太湖水寨子弟死於他刀下有三百餘人,被捕充軍三百餘人,更有數十名頭領就給關押在他所管轄的金川獄島大牢,平江、湖州、丹陽諸府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殺林縛而後快。

    沿途每回陪同林縛乘輕舟登岸,與諸水寨談判討價還價說籌糧事,李書義就怕人家好端端的就突然杯子一摔、從屏風後湧出無數持刀漢子來將他們剁成肉渣子,更怕大家好端端的喝著茶水、吃著酒,突然就捂著喉嚨喘不過氣來滿地亂滾給下了毒。

    沿途過來,李書義就感覺自己是給林縛強拖到菜板上的活魚,睜著眼睛等刀子剁下來,這種恐懼真不是人能忍受的滋味。

    最初的十多天過去,除了沿途不斷遇到小股湖盜擾襲外,與諸家山水寨談判籌糧時卻很順利,並沒有特別的事件發生。李書義再愚蠢,也能猜到林縛手裡掌握著一份準確無誤的名單,也讓他對林縛恨得牙癢癢的,白白讓他擔驚受怕了十多天,每天頭髮都大把的掉落。

    人也是如此,一旦想透徹,豁了出去,心裡的恐懼就如潮水退去,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拋開清流對異己固有的成見,李書義細思林縛的作為,確實有常人遠不及的才幹與領導他人的氣度。

    從災民挑出來的兩百名精壯漢子隨船而行以補充人手的不足,起初亂糟糟的在船上都不知所措,這幾日來都已經能井然有序的協助船工操船、協助武卒反擊沿途湖盜的擾襲。這兩百多里人,以寧則臣為首的四名災民頭領更是唯林縛馬首是瞻。

    這也當然,西沙島流民遭災,崇州縣地方棄之如蔽履,不管不問,任其死生,唯有林縛挺身而出,救危扶難,給他們以活路,甚至給他們安頓下來及其他的希望,他們焉能不唯林縛馬首是瞻?

    到此時再想想,李書義覺得自己對林縛也沒有什麼特別成見了。士林清流視林縛為異類,多因為他囂張跋扈的言行,李書義與他相處近一個月的時間,覺得與其說他的言行囂張跋扈,不如說這人特立獨行了一些。就西沙島賑災處置來說,實難想像崇州縣裡有人能比林縛做得更好。

    李書義起初也不贊同對西沙島的遭災流民棄之不顧,他們這些中下層官吏的身家老小都在崇州城裡,西沙島流民一旦效仿洪澤賊劉安兒,崇州城危矣;寧海鎮在軍山水寨的駐軍並不值得依賴。不過李書義在縣裡人微言輕,他的意見影響不了知縣陳坤。看到陳坤在林縛面前吃癟,甚至平時仗著陳坤信任在縣裡作威作福的耿為德給林縛狠狠的教訓過,李書義心裡未嘗沒有快意。

    湖堤漸近了,差不多能看清岸上那些人臉上的表情,李書義心裡想等收刮完安吉縣,返程回崇州就不會沿途再有耽擱了,一路順風順水,只需要三兩天就能抵達崇州,這趟苦差事就算是熬到頭了。

    李書義裡亂想著,突然聽見馬蹄聲響,側頭看過去,一匹棗紅馬從西邊快速馳來,騎士緊伏在馬背上看不清臉,卻引起湖裡、堤上眾人的注意。

    見此異狀,林縛果斷示意槳手停船,蹙眉注視堤上情形,河堤上迎接的諸多身穿長衫之人都面露異色,只見那個突然闖到近處的騎士勒馬側身,揚手抬出之前藏在馬腹下的獵弓,搭箭拉弓,就聽見一聲銳響刺破長空射朝這邊射來。

    李書義見箭朝這邊射來,嚇了一跳,下意識想要躲到林縛的身後,又怕給林縛看輕了,硬生生的頓住腳;左右護衛武卒業已上前將他們護在身後。

    「是傳信箭,撈起來。」林縛鎮定說道。

    林縛話音落下,那支箭簇頭給拗去的白桿箭才落到離船頭三四尺的水裡,李書義暗感慚愧,又覺得林縛當真不是常人一般鎮定,竟然鎮定自若的從箭射來的軌跡提前判斷出箭會落到三四尺外的水裡。

    護衛武卒將落水裡的白桿箭撈起來遞給林縛,林縛將箭桿尾部綁著的小油紙包解下來,將裡面的紙條展開一看,說道:「我總想奢家不會讓我太舒服,沒想到他們竟然隱忍到這時才動手腳,岸上有伏兵,我們回大船!小心左右漁船,不要讓他們輕易接近。」將紙條遞給一邊的敖滄海,示意槳手調頭回劃;武卒也都戒備起來,船頭更是豎起大盾,防備散於左右的幾艘漁船裡藏有伏兵。

    李書義一時理不清楚林縛嘴裡所說「奢家」是指誰,晉安侯奢文莊嗎?但是有人飛騎從岸上射箭報信,也讓他覺察到潛伏的危機。

    三艘突擊輕舟轉頭之時,李書義回頭看去,射箭報信人正調轉馬頭往回跑,湖堤遠處的一座桃樹林裡快速馳出十數名騎卒想要將他截下,李書義就覺得背脊發寒:桃樹裡竟然真有伏兵!李書義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人及時給他們報信,他看到報信人給最先衝出來的伏兵往身上捅了一槍,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給傷到,就看見他堪堪在合圍之前擺脫糾纏,往遠處逃去。

    林縛已經無暇顧及岸上的傳信暗哨,將腰刀解下拿在手裡,脫下青衣官袍隨意丟在船板上,露短襟布衫,一邊讓護衛幫他穿上鱗甲,一邊將一面盾牌踢到李書義腳下,說道:「你拿著盾牌坐船中間,遮住頭跟胸,小心掉下河去,等會兒沒有人能顧上你。」

    之前幾次遇匪,李書義跟林縛都在大船上,他躲藏到船艙裡,看著林縛他們在甲板反擊就可以了,此時站在沒有遮閉船篷的突擊輕舟上,船身寬度甚至都沒有一桿刺矛長,李書義難免慌亂,接過盾牌,坐到船艙中間,看著林縛已經穿好甲,左手持盾、左手持刀,準備迎戰,心裡想林縛也不過是個舉子,他能不慌於敵,自己也不能太甭種,強作鎮定的看向前方。

    之前散於湖面上的七八艘漁船見三艘突擊輕舟在接到報信後突然折返,也都撕下偽裝,一起過來圍截,每艘漁船都有七八名甲卒從船篷下鑽出來,半數人手裡都持大弓,合計共有三十多張大弓隔著七八十步搭箭就攢射過來。

    刀盾手在船頭豎起大盾,箭簇擊中蒙皮大盾發出沉悶的鈍聲。前面刀盾手吃不住痛接連發出兩聲慘叫,林縛看過去,才知道漁船上藏敵均不簡單,竟有多支鐵箭在七八十步的距離射穿蒙皮木盾,一名刀盾手身子挨盾近,脅下給箭射中,兩名刀盾手的手掌跟木盾給釘在一起。

    船上沒有更多的人手,也沒有更多的空間。除了脅下中箭的那人給撤換下來外,那兩個手掌跟木盾給鐵箭釘在一起的刀盾手都只是從腰間解下傷藥瓶往傷處灑了半瓶藥粉止血鎮痛,箭也不及拔下來,用肩膀支住大盾繼續在船頭堅守。

    「船頭豎雙盾!側舷注意防護、注意敵人拋箭、蹶張弩準備還擊!」敖滄海沉聲下令道。

    敖滄海此前曾在東閩軍陳芝虎部長期擔任前鋒營武官,對冷兵器短兵相接戰鬥的認識比林縛還要深刻,突擊輕舟武卒自然都由他來指揮。

    林縛握緊刀柄,眼睛盯著前方敵船。

    他從不認為除了幾次無關痛癢的湖盜擾襲外就能一路順利的籌到糧餉後安然返回崇州去。

    奢家在昌國縣諸島整合東海寇勢力便是以破襲朝廷在東南諸郡的經濟基礎為主要目的,奢家謀士眾多,不可能看不到西沙島的好處。奢家只要派人在太湖裡將他殺死,就能輕易瓦解西沙島的救災形勢,使西沙島近三萬遭災流民重新由治變亂,給奢家趁亂掌握或鼓動叛亂的機會。

    即使知道此行兇險,林縛作為「按察使司兵備道籌糧使」卻又不能不親自出面跟各家水寨勢力接觸籌集糧餉。

    一路過來,吳齊都有隨行,不過他人都沒有陪林縛留在船上,而是沿途潛行偵察有無異常。

    畢竟受限人手匱乏,根本不可能去監視所有進入太湖流域的通道,更何況奢家除了派精銳滲透進來之外,還可以直接收買水寨勢力提前布下伏兵,所以吳齊只能有針對性的派人提前監視林縛即將要造訪的水寨。

    這邊能偵察,奢家叛亂十載,各種鬥爭經驗異常的豐富,自然也精通反偵察那一套。

    林縛不清楚這次背後指揮的敵手是誰,不過絕不簡單,能按兵不動一起忍耐到湖州安吉縣才動手,不僅是要等林縛這邊放鬆敬惕,也看準林縛所能派出的偵察力量有限,他們可以在安吉縣從容佈局等林縛主動跳進陷阱來。

    吳齊也是到最後關頭等對方將伏兵布到桃樹林裡才覺察到異常,及時派人騎馬突衝進來射箭報信。

    越是到最後,林縛也越是小心。過來跟梅溪舒家接觸,雖然還是照常例乘突擊輕舟登岸,不過林縛只打算在岸上就談妥籌糧事,另外還在突擊輕舟裡比往時備下更多的大盾以及蹶張強弩,就是預防舒家有給奢家收買的可能。

    林縛注視著前方,這些伏兵開始準備射第二輪箭,兩邊相接接近到五十步,那邊也意識到這邊會加防盾,分出十數人抬高弓身,要改平射為拋射。他們卻沒有看到身後的「集雲一」、「集雲二」雖然離這邊有三四百步遠、來不及升帆趕來救援,但是船頭漆布掀開,露出早就上好弦的四張床弩來。

    三弓床弩固定在甲板上,一張床弩五人同時操作,粗如巨矛的鐵簇巨箭閃爍著奪命的寒光,射出後磨擦空氣發出尖銳的破空異響。在敵卒第二輪箭將射之際,四支巨弩箭,一支將一艘漁船破洞射穿,兩支射落水裡,唯一射中的那支巨弩箭卻連著從胸口到腹部到大腿將三名伏兵射穿在一起。

    敖滄海也及時使護衛武捽髮射弩箭,破壞到伏兵第二輪射箭的節奏;伏兵第二輪射給前後一擾,就稀疏多了。

    蹶張弩雖說開弦慢,但是弓力之大,非一般步弓能及,六十步遠的距離,只有鱗甲、板甲能有效防效蹶張弩的射殺。敵卒雖都穿甲,穿鱗甲者甚少,又無大盾遮護,這邊十二張蹶張弩一起射去,頓時有五六名伏兵中射,三人掉落河中。

    敖滄海見再無其他敵船圍來,知道敵人怕給這邊識破,伏兵主要都布在岸上,水裡只有這七艘漁船。如此一來,敖滄海就不再主動接舷作戰突圍,而利用突擊輕舟快速的優勢,與漁船拉開距離,用蹶張弩與對方互射,再給兩艘千石大船上的三弓床弩尋找大力射殺的機會。

    「集雲一」、「集雲二」相繼升帆,漁船見在水面作戰找不到有利的戰機,便往岸邊散去,與岸上的伏兵彼此相援,林縛他們也藉機與「集雲一」、「集雲二」匯合。

    林縛從繩梯爬上「集雲一」的船頭,站在甲板上眺望湖堤,之前迎接那群人早就散走大半,還留下三五人給伏兵簇擁著站在那裡朝這邊指指點點。

    雖說岸上伏兵也就兩三百人,但是林縛手裡能用的甲卒才一百餘人,其他三百人除了船工雜役外,就是新募來彌補人手不足的兩百民遭災流民,沒有進行嚴格的訓練,戰鬥意志再強,跟奢家精銳相比,戰鬥力還是極為有限。

    「伏兵是奢家所為?」大鰍爺穿著鱗甲,神情肅穆的問道。

    「雖然還沒有探明,但是除了奢家,還有誰能給舒家開出合適的籌碼?」林縛說道。

    林縛掌握到的情報,梅溪舒家並沒有派人襲擊河口,與曲家有聯繫但是不怎麼密切,但是他們此時在梅溪湖裡伏擊林縛,褲襠裡就算是黃泥巴也變成屎了——也只有奢家能開出讓舒家黃泥巴變成屎的籌碼,也許舒家早就給奢家收買、是奢家布在江東與兩浙交界處的暗樁子也說不定。

    「眼下怎麼辦?我看安吉縣的銀子不好收,我看我們還是從梅溪湖撤出,經渚溪返回澱山湖回崇州吧。」李書義這時候也恢復了鎮定,聽著林縛與下屬商議敵情,也忍不住過來插一句話,畢竟在就他跟林縛是朝廷官吏。

    「我擔心在進渚溪之前,在梅溪湖口子還會遇到伏兵,就算闖出湖口子,前路也不會安寧,」林縛說道,「這個陷阱,我們一頭闖進來,就沒有那麼容易闖出去。」

    「他們還造反了不成?」李書義問道,「實在不行,我們可以去安吉縣暫避。」

    林縛微微搖了搖頭,他要等將吳齊接上船來,才能進一步瞭解到岸上的情況,至少要大致摸清楚有多少東海寇滲透進來,才能確定下一步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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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東海寇入襲

    前路敵情不明,林縛不急著返回崇州,也不去安吉縣城裡避難。

    午後,林縛給以寧則臣為首的兩百名挑選上船以補人手不足的災民發放長矛、單刀、木牌等兵器,正式將他們武裝起來。

    李書義知道前程凶險,便是林縛不做,他也會建議林縛去做,心裡只是奇怪林縛在船上備有這麼多兵器。

    這批在西沙島挑選上船的兩百餘災民多少有些拳腳底子,拿到兵器不但不會手腳顫抖,反而還有些興奮。一路行來二十多天,林縛也有意的編練他們,這時候將他們打散給百餘武衛當輔兵、能有效增加兩艘船的防衛力量。

    沒等吳齊及諸哨返回帶來進一步的詳情敵情,黃昏時,安吉縣城方向燃起大火。

    暮色四合,船行湖上,四下裡煙靄蒼茫,猝然失陷的安吉縣城裡大火熊熊燒起,天際晚霞也似火怒燒,林縛站在船頭眺望安吉縣城方向,面向梅溪湖的縣城東大門已經給燒殘半扇,熊熊火光裡隱約能看見城門洞內外的縣民徒勞的奔突疾走,看不出有多少東海寇湧入城裡燒殺搶掠。

    暮色越深,安吉縣城燒起的大火越是刺眼,林縛在焦急等待中,派出去的突擊輕舟將吳齊與一名受傷的暗哨接上船來。

    「襲擊安吉縣城的東海寇今日午後從大沼溪方向湧入,約有千餘人,兵甲都全,分乘十二艘海鰍船奔襲。大沼溪方向應該早有警訊傳來,不知道安吉縣出了什麼變故,待眾寇棄船登岸奔襲東門時,這邊才倉皇閉門,已經是來不及了。城裡刀弓手才兩百餘人,東海寇進城後四處縱火,」吳齊將安吉縣境內的形勢跟林縛匯報,又說及午後伏兵事,「舒家寨伏兵不多,約兩百人左右,寨兵居半,其餘百十人是外來客兵,扮成過境商旅分批入境,潛入寨中有十餘日,專待我們而來。我進入安吉縣有兩日,硬是在其伏兵布進林間才發現蛛絲馬跡。午後我讓人去梅溪湖口方向偵察,並無伏兵聚集的跡象,不過在小浦、雉城方向,發現有集結人馬過境的痕跡……」

    「小浦、雉城啊。」林縛搓了搓下頷跟刷子似的鬍渣子,沉吟思索,小浦、雉城是從渚溪進入太湖的口子。

    「襲擊安吉縣城與舒家寨的伏兵似乎不是同一路,有故佈疑陣的可能,但是他們要阻上我們離開安吉縣,也要布下足夠伏兵才成,」敖滄海皺著眉頭,他對奢家的情形十分熟悉,說道,「寇兵大掠安吉縣城,湖州府、嘉杭府的駐軍以及鄉勇都會聞風出動,寧海鎮水營也會派戰船進入太湖攔截,根本不可能給他們留下足夠的時間再從容佈局針對我們。」

    「我擔心他們的主要目標是寧海鎮水師!」林縛說道,「東海寇進襲沿海,寧海鎮水師是唯能截流而御之的成建制軍隊,削弱寧海鎮水師,對東海寇來說好處極多……」

    安吉縣位於太湖西南角,是太湖沿岸四府的最裡側,千餘海寇從平江府或嘉杭府悄然過境,迂迴四五百里,奔襲無關緊要的安吉縣城,多少有些讓人捉不到頭腦。要說是針對他們,也完全解釋不通,林縛更願意相信東海寇是想將寧海鎮水師部分戰船調出來,在太湖裡分而殲之。

    「我們怎麼辦?去太湖嗎?」敖滄海問道,若是東海盜以誘殲寧海鎮水營戰船為目的,他們就應該在寧海鎮水營戰船過來封堵這股東海寇退路之前,先行撤入太湖以觀局勢,或者直接掉頭返回崇州。

    「還有諸多疑點讓人想不透……」林縛搖了搖頭,沒有決定立即撤往太湖,抬頭看了看給大火燃燒的安吉縣城,又看了看他們午時給伏擊的舒家寨方向,過了片刻,吩咐吳齊道,「你還上岸去,不要管如家寨的伏兵,盯住襲擊安吉縣城那股東海盜的動向……」

    *********

    秦子檀站在河堤古柳下,安吉縣城燒起來的大火將梅溪湖的一角映照得通明,他凜然有神的雙眼掃視夜幕遮掩的梅溪湖,想要從中尋找出一些蛛絲馬跡出來,奈何陰雲密沉的夜幕將林縛所乘的兩艘千石船遮掩得不露痕跡。

    站在秦子檀身後的舒慶秋乃舒家水寨的當家,絡腮鬍子,大眼闊臉,左臉頰上有一道很淺的傷疤,給鬍子遮住不少,旁人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

    舒慶秋早年曾幹過海商,往來晉安與湖州之間,說是海商,實際上是亦商亦盜,他臉上傷疤便是干海盜時留下。

    奢家在晉安舉事造反之後,舒慶秋就給奢家收買,返回安吉縣,等待奢家大兵攻打過來,他可以在安吉接應。誰想到奢家大軍給一介儒帥李卓壓制始終沒能打出東閩,他也就一直蟄伏不動。直到杜榮潛到江東郡來組織慶豐行,舒家才成為慶豐行在湖州的秘密力量。

    此次伏殺林縛不成,舒家也就暴露出來,舒慶秋倒不覺得有什麼,與其不知道墊伏何時是頭,還不如堂而皇之的站出來跟著奢家大幹一場。

    「沒有發現他有接近安吉縣城的跡象……」杜榮牽馬過來,在燈火下,馬背滲著亮晶晶的汗水,顯是杜榮快馬從別處趕過來跟秦子檀匯合。

    「他進太湖籌糧、在西沙島救災,目的性極強,絕不可能貿然登岸救安吉縣民於水火的,」秦子檀蹙眉思慮道,「我只是想不透,他為何要如此針對奢家?」

    「想來他也早就明白白沙縣劫案乃少侯爺暗中主使……」杜榮說道。

    「梟雄人物,殺父殺妻之恨都能談笑視之,林縛會糾纏在這種不足一提的微末怨恨裡走不出來?」秦子檀微微搖了搖頭,「要真是如此,他倒好對付了。」

    杜榮想想也對,要是一個有野心的人物,不應該糾纏這種細枝末節的仇怨。無論是林縛還是蘇湄主僕,都沒有受到實質性的傷害,甚至連傅青河都返回江寧了,更何況少夫人跟小姐都落到他的手裡,他真有什麼怨恨,當時有什麼無法宣洩的?

    杜榮迄今還是想不明白,林縛、蘇湄以及傅青河他們幾人當時是如何逃脫的?

    「要是大公子能依你計策,不惜一切先將林縛斬殺於梅溪湖裡,就不用頭疼再想這些事情了。」杜榮說道。

    「大公子有他的考慮,」秦子檀也覺得放過林縛頗為可惜,但是知道諸事有輕重緩急,再說他們是二公子的人,奢飛熊能不加保留的完全採納他們的建議才叫有鬼,他說道,「東海寇以十三家會盟的形式在昌國縣聚集,大公子能在幕後直接控制的只有三家。暴風季過去後的初戰,若能有效打擊寧海鎮水師的有生力量,對大公子整合十三家勢力大有好處,也將使其他海盜勢力更加肆無忌憚的加入進來。近十年來,奢家無法走出東閩,受地形限制太大,有著天然的缺陷,若能在昌國縣諸島站穩腳跟,才能從容坐觀天下亂局,不會錯過進取天下的時機。」

    杜榮點了點頭,不得不承認秦子檀的分析很有道理,但他們是二公子的部屬,凡事不能不首先從二公子的角度考慮。雖說大公子因為長子身份給朝廷策封為晉安侯世子,但是他們卻不認為將來繼承晉安基業就一定是大公子。他們不僅要讓東南諸郡亂起來,消耗朝廷的實力,也要替二公子掌握一支生力軍。

    本來籠絡太湖水寨勢力是次很好的機會,林縛卻以籌糧使的名義給太湖水寨勢力洗白的機會,致使他們此行拉攏的人手遠遠低於預期;西沙島風災、兩三萬流民給地方遺棄,對二公子來說更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卻想不明白怎麼又會讓林縛捷足先登了。

    杜榮預感到林縛這麼一個棘手的人物,很可能還將繼續做他們的絆腳石。

    杜榮想了想,說道:「大公子有他的考慮不假,再說大公子這邊的事情也無需我們相助,我們趕去太湖仍有機會擊殺林縛。」

    「……」秦子檀仍有一絲遲疑,抬頭看向茫茫夜幕,除了微弱的粼粼水光,什麼都看不到,心想林縛看到安吉縣城被襲,應該往太湖撤離了。

    雖說林縛以籌糧為名穩住了大多數太湖水寨,但是那些給曲家收買參與襲擊河口的太湖盜卻沒有別的選擇。秦子檀出面代表奢家招攬,這些太湖盜沒有什麼猶豫就選擇投效。在太湖東湖域的西山島寨,秘密聚集的太湖盜多達八百餘人。

    河口一戰表明未經整編的太湖盜戰力比烏合之眾高不了多少,再說又有寧海鎮水師戰船巡於太湖之中,秦子檀並沒有計劃在林縛來安吉縣的路上設伏劫殺。

    此時寧海鎮水師戰船有大公子的人馬去對付,秦子檀想著以手邊百餘精銳加上舒家寨百餘寨兵與西山島的八百餘太湖盜匯合在太湖上尋機擊殺林縛,的確有很大的把握。

    過了片刻,秦子檀點點頭,說道:「這個心腹大患還是先除掉的好……」

    舒慶秋說道:「我立即去安排。」

    也沒有什麼好安排的,舒慶秋留下百餘寨兵護送家人以及積累多年的家盜跟隨東海寇之後撤往嵊泗諸島,他與長大成年的兩個兒子帶著百餘寨兵精銳跟隨秦子檀、杜榮分乘三艘大翼船去太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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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入甕

    吉安縣城的大火整整燒了一夜都沒有停息,不僅吉安縣城,寇兵還大肆掠襲的縣城附近的多家鄉紳大族。

    吉安縣刀弓手以及諸家鄉勇戰力孱弱,又沒有統一的指揮調度,倉皇之間給有內應領路的東海寇精銳分而擊之,大敗潰逃,戰火一夜就在渚溪、大沼溪、梅溪湖沿岸漫延。光看這情形,也不知道有多少寇兵侵入安吉縣。

    秦子檀、杜榮則趁著夜色率領百餘精銳及舒家寨兵百餘人分乘三艘船從安吉舒家寨出發前往太湖,追擊可能先他們一步撤入太湖的林縛一行人。

    拂曉過後,天色漸青起來。

    秦子檀在船艙裡和衣稍作休息,這時候醒來,看著有微弱的晨光從船板縫隙裡透進來,心想快天亮了,聽著杜榮與舒慶秋在船艙外說話,坐起來搓了搓臉,走出船艙去,剛要問船到哪裡了,就聽見站在船頂篷上守夜的人「噫!」的一聲訝叫:「那邊是什麼?」

    秦子檀循望過去,前方是出梅溪湖口子上的一處拐彎,有一道長堤支伸出來橫在眼前,過去就是渚溪。

    堤上都是密林,此時天光晞微,林子看上去模糊單薄得就像是剪紙,青糝糝的,卻有幾顆樹冠子從林子後面突兀的伸出來。

    天色還不足夠亮,那幾顆高樹乍看過去就像浮在林梢上很淡的影子,很容易就給忽視過去。

    秦子檀打了激靈:「哪裡是什麼高樹?明明是偽裝成樹冠的船桅。」只是隔著一道密林,他們又是仰視的角度,要不是頂篷船工及時發現,他們冷不丁的說不定就會給迷惑過去。

    此時在梅溪湖裡只有林縛乘坐的那兩艘船用這麼高的船桅,秦子檀用腳趾頭也能想到是誰埋伏在林子後面的水灣裡。

    「賊他娘!」杜榮也看出那是船桅,嚇出一身冷汗,他們本是要出太湖匯合太湖盜劫殺林縛,哪裡想到林縛竟然在梅溪湖口子處設伏截殺他們?

    看見林子後面的船桅撤去偽裝升起風帆,杜榮試發試風向,大感倒霉,他們正處於伏船的下風向。

    杜榮知道東陽號這種複式縱帆船借風行船的速度,他們所乘坐的三艘烏篷帆船載滿人,想要在林縛追及之前逃回安吉縣跟大公子率領的寇兵匯合是萬萬不可能的。更何況前面水灣子裡只有一艘伏船,他們還不清楚另一艘伏船是不是給錯過去已經堵死他們往安吉縣的退路。

    林縛此行來籌糧隨行有四百人,什麼底細杜榮通過之前的幾次擾襲中就試探出來:林縛親率、堪稱精銳的集雲武衛才百餘人,除了都是從災民挑選出來的民勇及船工、水手、雜役,分於兩艘船,每艘船也就五十精銳、百餘雜兵。

    擺在杜榮、秦子檀、舒慶秋面前有三條路。

    他們三艘船精銳、寨兵加船工槳手有兩百五十餘人,仗著人多勢眾,可以強行從梅溪湖口衝過去。只要

    能佔據上風向,他們這邊可以操槳、借水流逆風而行,行速反而比大型帆船快得多,就佔據主動。但是在水戰中,兵力相差不多時,戰船的優勢將會異常的明顯。他們這邊船小人擠,一艘船八九十人,能順利接舷才能發揮人多的優勢,要是在接舷之前遭到猛烈的撞擊,就有傾覆的危險。林縛手下有精通水戰之人,杜榮、秦子檀沒有把握從狹窄不足兩百丈寬的湖口子衝過去。

    不能前衝,那就後撤。

    後撤也不行,他們後撤,對伏船來說追擊是順風,風勢而且不小,根本來不及等他們撤回舒家寨就會給追上,再說還有一艘伏船不知道是不是就堵在他們的歸路上。

    不能前衝也不能後撤,那就只能就近上岸。伏船船體大、吃水深,無法近岸,要想追擊,只能借突擊輕舟上岸。只要上岸後,杜榮、秦子檀就不怕林縛追過來,沒有戰船的優勢,林縛雖說手下有四百人,事實上優勢也就十分的有限了。

    「棄船登岸?」杜榮問秦子檀。

    「岸上會不會有伏兵?」秦子檀問道,「我們不知道林縛另一艘船藏在那裡,但總是能想到另一艘船不可能藏在岸上。我們畏懼敵船的優勢,棄船登岸也許是唯一正確的選擇,又怎能知道林縛他是不是希望我們做這樣的選擇?」

    「……」杜榮根本就沒想到會給林縛反過來設伏,內心一時受挫,再沒有之前的自信,抬頭看向兩岸都是密林,看著都像藏有伏兵。

    「與其倉皇而逃,不過整裝迎擊。我、你還有舒當家三人分乘三艘船,即使不能順利接舷而戰,兩艘船能逃出去的機會很大……」秦子檀說道。

    「好……」杜榮也不想膽氣給林縛豎子所奪,明明他們這邊人多勢眾,卻給林縛一艘船嚇得落荒而逃,日後必是他人的笑柄。

    秦子檀讓人給他拿來一副鎧甲,似乎忘記自己手無縛雞之力的事實,想要學林縛書生領兵,杜榮也不想其他,與舒慶秋分別跳上另兩艘船。

    **********

    看著三艘敵船不後撤、不靠岸,反而降帆順流操槳迎來,林縛將佩刀從腰間解下,吩咐左右:「準備迎戰!」

    兩邊相接漸近,天光也漸亮堂起來,林縛已經能看清杜榮的面孔,他揮刀指向杜榮,笑著跟身邊的敖滄海說道:「去年冬季我剛入江寧時,就與人宣稱與此人勢不兩立,看今日有無可能將他葬屍此湖中……」

    兩側的三弓床弩的上弦絞盤卡卡作響,粗如刺矛的巨弩鐵箭閃爍著森冷的寒芒,弓弩手也有條不紊的齊坐用腳將蹶張弩張開上弦……

    當看到伏船上的三弓床弩、蹶張弩、長弓利箭都朝自己這邊指來時,杜榮恍然明白上了秦子檀的當,他與秦子檀、舒慶秋分乘三艘船,要是林縛只能截下一艘船,除了他還能是誰?

    杜榮此時明白過來也遲,四支粗如刺矛的巨弩鐵箭三箭射空,在左右激起浪花片片,一箭凌空斜穿過來射入船篷,只聽見數聲慘呼,也不知道有幾人給巨箭射穿……

    總之在三弓床弩有效射程裡,多厚的盾牌跟鎧甲都是擺飾。

    當看到林縛將僅有的四張三弓床弩都部署在這艘伏船上時,杜榮也明白過來,林縛也準確料到他們會強行突圍。林縛在這艘伏船部署的戰力就算是他們能順利接舷作戰也很難啃動,但是杜榮除了拚死迎擊之外,也已經沒有其他選擇。

    秦子檀與舒慶秋分乘兩艘船從兩側錯過,在佔據上風位後並沒有掉轉船頭升帆來跟杜榮一起圍擊林縛,而且繼續往下流逃去。

    杜榮槍頭剛剛能捅到伏船前船脊裡,已經挨了林縛這邊的四輪攢射,隨行精銳、舒家寨兵以及船工九十人,除了貪生怕死跳水逃跑者,還能站起來都不足四十人,迎擊他們的是捅刺來的長達丈餘的長刺槍……

    千餘東海寇精銳大掠安吉縣之際,林縛竟然還有膽在梅溪湖口設伏等他們入套,杜榮那時就知道已經敗得一塌糊塗,這時候他站在船頭甚至看不到伏船側舷板後的人臉,就給兩支竹刺槍從左右逼死退路,一支刺矛當胸刺來,身後打算跟著他死戰的奢家精銳也紛紛給竹刺槍捅擊落水,近距離的開弓崩弦聲更像是催命琴音,杜榮眼前一黑,神志就像是滑落進無盡的黑暗深淵,撲身跌倒。

    敖滄海使人拿鉤槍將落水或傷或死的敵人鉤住。

    穿甲者多是奢家精銳,敖滄海對這些人沒有什麼可說的,尚有餘息者都隨手補上一刀,將鎧甲扒下來,將屍體重新丟水裡;唯有舒家寨兵有活口的,使人拿麻繩五花大綁丟底艙裡關起來。

    林縛也不管敖滄海做什麼,他站在船頭眺望遠處,另兩艘船已經逃遠,「集雲一」借風勢才行得快,船體這麼龐大,就算長竹篙才撐到湖底,撐篙而行也甚為緩慢,根本不可能追上那兩艘船;心想大鰍爺葛存信率領「集雲二」埋伏在渚溪的河汊子口,大概也很難將他們留下來,畢竟威力大的床弩nu、蹶張弩都集中在這艘船上。

    「杜榮還有一口氣沒死。」敖滄海提著還在滴血的一把刀走過來說道。

    「你不殺他?」林縛詫異的看向敖滄海,又說道,「此時留他活口也沒有什麼用處,那就先把他關押起來吧;就當他已經死掉了,也許以後會有用處,這時候卻是個燙手山芋。」

    奢家在背後搞的這些小動作,難道就真的能瞞過李卓以及朝中某些大人物的眼睛嗎?

    林縛心裡清楚,洪澤浦局勢難定,東海寇又漸成大患,朝廷的形勢已經夠危急了,特別是東閩精銳陸續給調往北線之後,朝廷多半不會希望奢家再興兵叛亂的。

    這時候抓住杜榮這個活口反而是燙手山芋,拿在手裡燙手,丟掉又捨不得,林縛思來想去還是將杜榮先秘密關押起來,要是不治身亡也就算了。

    總之林縛現在也不想能從杜榮嘴裡掏出什麼秘密來。

    這邊戰場打掃過,大鰍爺葛存信乘「集雲二」從後面來匯合。

    甲卒精銳以及床弩、蹶張弩等利器主要集中在林縛船上,大鰍爺葛存信船上多為才發放兵器的流民壯勇,林縛也吩咐盡可能不用蠍子弩。他們雖然在後面攔截到秦子檀與舒慶春所乘坐的兩艘船,殺傷殺死數十人,卻沒有取得全殲一艘船的戰績,逆風也不便追擊,便過來跟林縛匯合。

    流竄安吉縣的千餘東海寇精銳才是他們真正的威脅,不能掉以輕心。

    「這時候去舒家寨,該不會再有伏兵了!」林縛說道,揮刀朝前方舒家寨方向指去,「我們就去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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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匪禍

    「舒家老少上百口就等著大公子前去搭救,大公子念著老朽兒對奢家忠心耿耿,請救一救舒家老少啊!」

    舒慶秋與兩個兒子痛哭流涕的趴在甲板上叩頭不休,苦苦哀求。

    奢飛熊穿著青鱗甲,頭隨意束在肩後,朱紅大盔由隨扈替他在後面捧著,他身材高大,目光犀利如電閃,整個月沒打理的絡腮鬍子密麻麻的長滿他的下頷,使他看上去英武異常。

    「這個林縛當真有這麼棘手?我看還是你們太無能,連一個小小的征事郎、大牢司獄都搞不定!」奢飛熊沒有理會趴在甲板上哀求不休的舒慶秋,轉臉看向秦子檀,冷聲問道。

    在他們撤出安吉縣時,在梅溪湖裡與林縛曾有短暫的接戰,只是兩艘千石船借風勢行甚疾,迅擺脫糾纏,他們當時並不知道秦子檀、杜榮等人擅自行動遭了林縛的伏擊,再加上他們要撤往太湖迎擊寧海鎮水師,就沒有掉頭追擊,卻在渚溪裡遇到給打殘的秦子檀及舒家寨兵殘部。

    「此子不除,他日必為奢家心腹大患!」秦子檀手按著肩上的箭傷,硬著頭皮說道。

    秦子檀自負才智過人、謀算天下,卻沒有吃過今日之虧。他沒有料到林縛在如此情勢下不急於離開安吉縣反而還敢在湖口給他們設伏,梅溪湖口一戰,杜榮身亡,秦子檀與舒慶秋逐流北逃,另一艘伏船又出現在他們逃跑的道路上。所幸第二艘伏船上沒有什麼精銳,他們折損三十餘人手就擺脫糾纏逃了出來,只不過秦子檀肩上中了一箭、受了些傷。

    林縛在梅溪湖口一戰後並沒有順勢撤往太湖,反而繼續朝安吉縣反撲過去,也令秦子檀大感意外,直到遇上奢飛熊所部,才猜到林縛返回安吉縣是反撲舒家寨報舒家給他設陷阱之仇。

    秦子檀忍痛拔了箭頭,簡單包裹了一下,就到船上來見大公子,此時要除掉林縛,唯有借助大公子手裡的力量。

    「哼,你說的輕巧,難道還要我為你們擦屁股不成?」奢飛熊冷冷一哼。

    奢飛熊率眾奔襲安吉縣,主要是引誘寧海鎮水師戰船出擊。他此時撤往太湖,是要跟第二批奔襲太湖的東海寇精銳匯合再與寧海鎮水師在太湖裡尋機會戰;此時返回安吉縣追擊林縛,即使成功將林縛誅殺,但是兩撥東海寇精銳錯過合兵的機會,會有給寧海鎮水師各個擊破的巨大風險。

    奢飛熊用兵也非一時,怎麼可能為了誅殺一人放棄既定的目標並使全軍陷入險地?

    秦子檀臉色如沮,心想林縛必是看透此中的關節,才敢如此大膽行事。

    奢飛熊念秦子檀也是為奢家效力,訓斥了一番,語氣也稍緩下來,說道:「我給你兩艘船,再給你兩隊人調用,能不能救出舒家老小,就要看你們自己了……」

    秦子檀、舒慶秋父子移到海鰍子船上,看著奢飛熊率部逐流往太湖方向而去。

    海船再小,也要比內陸河裡行駛的船隻龐大許多。海鰍子船體狹長,前後近八丈長,頭尾高高翹起,船桅高六丈,揚帆趁風而行,其疾如海鰍穿梭浪間;風向不利時,有四支大櫓使十六人操作,行仍疾,載量約有三四百石。

    與普通的海鰍子船不同,奢飛熊撥給秦子檀的兩艘船是改造加固過的戰船,是東海寇最常用的船隻,艙頂加設戰棚除防箭石外,戰棚上亦可站人,以彌補船高的不足;船頭有鐵撞槓、有鉤槍;側船舷以及戰棚四圍都設厚女牆板,可避刀槍,蒙熟牛皮防火防油。

    要是清晨時猝然相遇時,所乘坐的三艘船皆是這種海鰍子戰船,秦子檀還有信心與林縛一戰。

    此時秦子檀手裡雖有四艘船、補充了兩隊精銳戰力近一百八十餘人,加上舒家寨兵以及雜役船工近三百人,實力比遇伏前還有加強,但是林縛兩艘船也已經匯合一處,兵力過他們這邊,最關鍵的是他們清晨時眼睜睜的看著杜榮連同船上精銳、寨兵、雜役船工共八十餘人給林縛幾乎不費吹灰之力的殲滅,士氣嚴重動搖。

    這邊除了舒家父子三人與舒家寨兵外,沒有人願意返回安吉縣跟林縛死戰。

    秦子檀也忍不住想,要是能再給自己多一倍的人手跟船隻,也許更有把握。

    秦子檀看著舒慶秋,不說話。

    舒慶秋望著舒家寨方向,遠天之際,一簇大火在大白天也是十分的分明,舒家寨已經燒起了大火,算著時間應該正是林縛襲擊了舒家寨。舒慶秋老臉滄桑、濁淚橫流,忍痛說道:「老朽不能為一己之私害秦先生涉險,倘若此子敢誅殺舒家老小,只望秦先生記得日後替舒家報仇。」

    秦子檀鬆了一口氣,說道:「林縛再是膽大妄為,也不會擅殺舒家老小,他多半會將人隨船押往江寧待審;我們就去西山島,與程益群等人匯合,只有大公子能將寧海鎮水師戰船擊潰,我們就有機會在太湖將林縛截下來……」

    依舊原計劃,舒慶秋之弟、舒家寨二當家舒慶冬率領留下來的百餘寨兵會在東海寇撤出安吉縣之後隨之護送舒家老小前往太湖,乘入侵的東海寇吸引寧海鎮以及嘉杭府、湖州府駐軍主力,從嘉杭府境內尋機出海,從此歸附奢家。

    除舒家老小外,寨兵家眷也有近三百人,此外還有大量的箱籠包裹要裝上船,從昨日天黑之前就開始準備,一直到今日午時都沒有做到最終撤離的準備。

    舒慶冬擔心會有官兵從陸路趕來安吉縣,他派人一再催促,也給各房下了最後通牒,最多再等一個時辰就放火燒寨、按時開船。

    林縛在離舒家寨十里餘就接到舒家寨裡的準確情報,如惡虎撲食而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舒家寨水塢附近數十寨兵擊潰,控制住停靠水塢及停在水塢邊待的六艘大烏篷船,又當機立斷使敖滄海、寧則臣率武卒、流民健勇兩百餘人強攻舒家寨。

    其時舒慶冬正使寨兵放火燒寨,大火剛剛燃起,就得知水塢被襲,率眾出寨救援,給敖滄海殺了個措手不及,倉皇退回寨中。寨中大火已經燒起來難以控制,閉寨堅守半個時辰,不斷有人給火煙熏得窒息倒下,終於狼狽打開寨門棄械投降。

    舒家寨事畢,林縛俘獲舒家寨兵及舒家老小及寨兵家屬四百餘人、將舒家打算撤走出海的六艘大烏篷帆船都繫在「集雲二」尾後押解著揚帆趕往安吉縣城。

    安吉縣城已經給燒成灰燼,林縛進城時,城門樓子還不斷有帶著火星的冒煙灰燼掉落下來,東城門內的一條街屋舍給燒燬大半,數百具伏屍橫臥街頭,多為給東海寇當街擊殺的安吉縣刀弓手及捕快衙役,也有不少平民。

    還有一具男屍穿著綠色官袍、腦袋給斬掉一半、白的腦漿、鮮紅的血混雜了灰燼流了一地又給無數人踐踏不成樣子;按品階,安吉縣只有知縣才有資格穿綠色官袍。

    看著安吉知縣死時手裡還握著一把刀臉朝著給東海寇攻破的東城門方向,林縛使人尋來棺木,將他的屍體收殮其中。

    東海寇撤出之後,縣裡無人出面維護秩序,地痞無賴趁火打劫,四處搶掠民宅、奸淫婦女,林縛派人將十餘趁火打劫者抓來當街斬示眾,才將城裡秩序穩定下來。

    安吉縣小,城只設東西兩門,環城一周不足五里路,計算面積只是金川河口相當。主街連接東西城門,沿街屋舍給破壞最嚴重,幾乎沒有一間店舖、宅院沒有給劫掠、縱火。縣衙及縣大牢、官倉等建築都給縱火燒燬,唯有前衙簽押房院子裡的大火熄得早,樑柱沒有受損,林縛臨時進駐簽押房。

    雖說東海寇殺回馬槍的可能性不大,林縛還是使敖滄海、寧則臣等人設置拒馬等障礙物封堵東西城門,嚴格控制進出城人員,也防止東海寇跟奢家的奸細混進來或將情報送出去。

    待縣裡軼序安定下來,以主薄李濟遠為、倖存下來的安吉縣官吏、鄉紳以及捕快、衙役才陸續從避難處走出來。林縛將縣中治安及殘局交給李濟遠為的安吉縣倖存官吏負責收拾,他只跟李濟遠討了一棟未被燒燬的大宅子關押舒家寨俘虜。

    天色將入夜之時,湖州府司寇參軍劉星明率領千餘馬步兵才從6路進入安吉縣,林縛將縣城防守交給湖州府馬步兵,也將通匪證據確鑿的舒家俘虜移交給地方處置。

    舒家打算攜帶出海,在六艘大烏篷船上裝有大量的金銀珠寶以及兵甲利器。

    林縛只是擅自主張的以按察使司的名義從他此行籌糧銀子裡擠出三千兩來捐給安吉重修縣城,又將兩艘大烏篷船以及一些破損嚴重的兵甲交給湖州府作為舒家通匪的罪證,其他所獲得的金銀珠寶折銀兩萬餘兩、兵甲兩百餘副以及其他物資及四艘大烏篷船,林縛都收歸個人囊中。

    子夜時分,吳齊與諸哨從渚溪口趕回,也帶回來太湖水域最新的情況。

    午後太湖西水域上又進來一股東海寇,人數不明,但是所乘坐海鰍子船等船舶比襲擊安吉縣的東海寇多出五成,兩股東海寇合兵之後,黃昏時與趕來圍擊東海寇的寧海鎮三營水師戰船在渚溪口外的太湖水域相遇而戰。寧海鎮水師戰鬥意志不強,從一接觸開始就且戰且退,一到天黑就完全脫離接觸,借風勢,往太湖西、宜興縣方向撤離。

    「我們不能等到東海寇將寧海鎮水營完全擊潰後離境再從太湖通過回崇州去,」林縛看著桌案上粗製濫造的地圖,指著安吉縣東北角、臨近湖州府城的位置,說道,「我們從碧浪湖繞去浙江,從浙江出海回西沙島。」

    (註:浙江即為錢塘江,古名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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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8 22:51:20
第十二章  寧則臣

    七月流火,到了月末,炎夏漸去,揚子江外海口微風涼涼,林縛站在甲板上極目遠眺,遠處海裡有一道清濁分明的外弧線。

    「那道清濁分明的線便是江與海的分界,越過那道線,我們就進入揚子江了,」林縛手指向那邊,跟身邊人說笑,又跟眼睛盯著海水看的寧則臣說道,「你要不信,你在這裡醮水嘗一嘗,是鹹的;等了那道線,你再醮起水嘗一嘗,看是否還是鹹的?」

    寧則臣嘴唇扯動了一下,算是笑過。他雖然相信林縛所說,還是拿了一根繩子墜入海水裡醮濕了舔了舔繩頭,又苦又澀讓他直皺眉頭,敖滄海、葛存信、李書義都笑,他等船駛入渾濁水區,認真的拿繩子的另一頭墜入水裡醮濕嘗鹹淡,說道:「果真是淡的……」

    林縛搖頭而笑,寧則臣是個便是相信別人的話有機會也會去驗證一下的人。

    寧則臣身子骨倒看不出有多壯實,甚至還有些瘦弱,臉瘦而白淨,兩膀子力氣卻是極大。

    林縛初在西沙島救災時,寧則臣與其他青年一起給挑選出來干雜役活。有次有船運木材過來,寧則臣有參與御貨,林縛看到他跟別人合抬一根木頭上岸,別人壯實、他身子瘦弱,樹根粗實的一頭卻壓在他的肩膀上。

    林縛只當別人欺負他,還將那人喊到跟前訓斥了一通,聽他們解釋過才知道寧則臣天生力氣大,主動要將根粗一頭壓在他的肩上。

    林縛當時要試他力氣有多大,許他干兩人的活也可以吃兩人的定糧,寧則臣當天就獨自一人扛木頭,兩三百斤重的木頭從船上扛上岸再扛到工地有兩里地,他來回跑了二十多趟都沒見吃力。

    林縛近一年來習武強身健骨,自認為都未必有如此充沛的體力,試過他雙臂的力氣也是極大,心想寧則臣要是習武,應是敖滄海、周普、傅青河一級的勇將。

    林縛當時也沒有急著將他留在身邊,西沙島救災初期事情額外的多,只是使寧則臣與諸多災民壯勇共同參與。

    寧則臣是中州鳳離縣人,時年二十三歲,還未婚娶。西沙島風災之前,他有兄嬸、兩個年幼的侄子以及五十多歲的寡母一起逃荒到西沙島來,風災時海潮回灌,他只來得及將年輕的嫂子跟年僅兩歲的一個侄子救出來,他的寡母抱了一根圓木給海潮一直衝到七八里外的坡地上也活了下來,他的兄長跟另一個五歲的侄子卻給海潮吞噬。

    寧則臣的兄長讀過幾年書又跟商幫跑過江湖、力氣大、粗通拳腳、為人任俠仗義,在逃荒途中,成為鳳離籍流民的首領人物。風災過後,西沙島亂作一團,寧則臣滿島找了兩天他兄長跟侄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便回來直接到救災營地報名做雜役救災。

    當世生存條件相當惡劣,流民更是艱難,同鄉籍人扶危相助是為常態,也形成強有力的凝聚力,寧則臣回救災營地之後,給挑出來干雜役的鳳離籍壯勇都自發的以他為首。

    只是寧則臣固執的認為是他兄長跟他一起將一萬多鳳離籍流民帶到西沙島來,一萬多鳳離人在風災中三者亡其二,他有推卸不去的責任,死活不肯頂替他兄長做鳳離籍流民的頭領。

    林縛這次出來才正式將寧則臣留在身邊,在船上閒暇時教他劈擊術,他也學得極快。船離開崇州西沙島時,武衛裡許多老卒即使力氣沒有寧則臣大,但是戰鬥經驗豐富,以木刀對劈或練槍,都能輕易將寧則臣拿下,但是返回崇州從嘉杭府東南出海時,大部分老卒都不再是寧則臣的敵手。

    寧則臣不僅力氣奇大、有習武天分,在諸多流民也是個肯動腦筋的人,讀過幾年私塾,林縛心想假以時日,說不定就是另一個傅青河橫空出世。除教導他劈擊術以及參加平時老卒都會參加的戰術講訓外,林縛還要他閒暇時再多讀些兵書。

    除了寧則臣本身如樸實無華的一塊璞玉可堪造就磨礪外,林縛還考慮到西沙島倖存下來的流民有兩萬六千餘人,其中鳳離籍就有近五千人。

    林縛極目遠眺西邊天際夕陽下的點點沙洲,也分辨不出有沒有西沙島的影子,抬頭看了看給風吹鼓的船帆,心想只要今夜風勢不息、月色能讓他們勉強辯識江中沙島、水道,他們就能在明天清晨時趕到西沙島。

    林縛他們出海前,寧海鎮水師在太湖裡一直都消極避戰,不與聚集來的東海寇主力會戰,致使東海寇氣焰越發的囂張,使湧入太湖的東海寇戰船越來越多,沿岸府縣都深受其害。

    雖說寧海鎮騎步兵以及長期跟海盜作戰的地方鄉勇戰力較強,也積極出動尋殲海盜,但是東海寇侵掠如風,乘著戰船在水網縱橫的太湖流域穿梭如飛,林縛從嘉杭府出海時,又相繼有宜興縣、長興縣給東海盜攻破大掠縱火燒燬。

    林縛他們出海已經有兩天,他這邊最早也要等到明天清晨才知道太湖最新的消息,林縛擔心一點,要是東海寇結束此次掠襲,要是從揚子江水道滿載而歸該如何是好?

    林縛在梅溪湖口設伏截殺杜榮,又奔襲舒家寨,便是猜到入襲安吉縣的東海寇以寧海鎮水師為目標,不會在安吉縣境內處留。對奢家來說,杜榮作為一員大將折戟梅溪湖,奢家又能看到西沙島的戰略意義,那奢家極有可能使一部分東海寇從揚子江口出海時隨便掠襲一下西沙島。

    林縛在嘉杭府東南出海之前,就使吳齊率暗哨先從陸路潛回西沙島,要傅青河、林夢得、周普、胡致庸等人將大部分災民先從觀音灘救災營地疏散到別處,米糧等物資也同時往西沙島不易受掠襲的中心區域轉移。

    林縛此時不知道趙虎在接到報信能不能成功將新編武卒帶離獄島,畢竟自己不在江寧,楊釋、長孫庚會不會設法阻止趙虎就不得而知。

    林縛暗感憂心:要是寧海鎮水師在太湖遭受重大損失,東海寇從崇州南過境時,軍山水寨的蕭百鳴、陳千虎部極可能會按兵不動、保存實力,只要在西沙島登陸的東海寇超過千人,這麻煩不是一般的大。

    崇州縣戶房書辦李書義看到林縛剛才還談笑風生,此時又蹙起眉頭,猜不到他又在憂心什麼事情。

    李書義是崇州籍的秀才,自幼刻苦讀書,也許是太刻苦讀書、一心只為功名的緣故,他身為崇州人,卻從沒見過海,更沒見過這道江與海、清濁分明的分野際線。

    人站船上,船行海上,四野蒼茫,頓生出人處天地之間不過微末之感。

    相比當初給林縛拉上船的排斥與唾厭,相處一個多月來,特別是親歷了梅溪湖口設伏截殺寇奠、奔襲捨家寨等事之後,李書義便認識到林縛絕不是清流之口所污蔑的不識世務、不知書文、只識養豬事的無能猖狂豬倌兒。這一個月來,交流雖然不多,如果不去想林縛初見面就將一盞熱茶潑耿為德臉上的囂張,李書義認為他的見識、學問、見解,他的允文允武、智勇兼備,當世也真沒有幾人能及,有些人頑冥不化,有些人卻能以他人為鑒重新認識自我,也是這一個多月來隨林縛出行的閱歷使李書義眼界大開,心裡對那些平日只會吟風誦月、談古諷今、狎妓玩物的清流行徑產生厭倦,心裡不禁會想:東海寇掠奪縣野,燒殺捋掠,清流之輩除了躲在被窩裡、大門後瑟瑟發抖,還能做些什麼?他也認識到,如此破敗不堪的社稷唯有林縛這樣的強勢人物湧現才能力挽狂瀾。

    李書義當然清楚自己這種心思的轉變,林縛也能感覺到,相比離開崇州西沙島時的生疏,林縛此時都讓李書義隨他坐一艘船上,與敖滄海、寧則臣、葛存信等談練兵之道、進擊之術,也不避李書義,甚至還跟李書義討論治理西沙島惡劣環境的辦法。

    李書義羞愧難當,只恨自己見識淺薄,干了四五年的戶房書辦,經世致用之術卻鑿實沒有學會多少。

    暮色湧來,天際星辰閃爍,林縛見不耽擱夜行,便放下心來,能早一日趕回西沙島能多一分安心。

    船上有專門關押囚犯或俘虜的底艙,林縛與敖滄海走下底艙囚室,隨船郎中正在兩名武衛護衛下給杜榮上藥。

    「你們出去吧……」林縛讓隨船郎中與武衛出去不妨礙他與杜榮說道。

    杜榮身上多處受傷,以胸口刺傷最重,雖然沒有傷到要害,但是失血過多,讓他的臉看上去異常的蒼白。

    杜榮看見林縛走將進來,也不願意在他面前表現得跟只垂死掙扎的狗似的,忍痛戟直腰脊而坐,冷聲說道:「你應該快快將我殺掉……」

    「你若求死,辦法多的是,何需等我來動手?」林縛在杜榮面前坐下,輕笑說道,「我過來不是勸你活,也不是勸你死,更不想從你嘴裡掏出些什麼東西。我現在還沒有資格從奢家那裡貪圖什麼,我很有自知之明,所以你不要擔心我這時候會強迫你出賣奢家。你擔心你留在晉安的妻兒老少跟你的族人,我能夠理解,但是能多活一日,誰又會求死?我至少可以讓你到獄島當一個無名無姓無記錄在案的囚犯在監房裡沉默的活著,奢家也絕不可能知道你還活著。你要是對這樣的安排還不滿意,那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我讓郎中停止用藥就是……」

    杜榮沒有吭聲,心裡卻憋屈得難受,林縛要對他嚴刑挎打、百般污辱或者利導誘使,他都能不戀人間的自咬舌根或絕食去死,林縛偏偏這般對他,讓他能說什麼,人真的就能絕然去求死嗎?

    林縛也知道此時杜榮對他來說沒有什麼用處,總之先留著活口再說,示意艙門外隨船郎中進來繼續給杜榮診治,他與敖滄海回到甲板上去,等待天光大亮時抵達西沙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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