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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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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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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點燈

西張狀元第前的元宵燈景乃是山陰一絕,往年從正月十二傍晚晚開始,城中婦女就會相率步行往鬧處看燈,西張狀元第是必來的,今年又聯袂而至,卻見冷冷清清,只有牆門外的白皮松天天矯矯,不禁詫異,四下打听是怎麼回事,得到的答復是︰元宵當日在龍山放燈,人間勝景,若錯過,後悔終生一鄉村夫婦大多在晴天白日進城,鑽燈棚、走燈橋,也要到狀元第門前轉一轉,問狀元第門前為何今年不張燈,得到的也是這樣的答復一如此一傳十、十傳百,不僅山陰、會稽縣城里的民眾知道元宵當日龍山將有盛大燈會,四郊八鄉的百姓也都知道了這一消息,那在城中有親戚的鄉民便先一日進城住在親戚家,等著看這終生難得一見的燈景一正月十五這日午後,張原正在書房臨摹王思任老師的《洛神賦》,這是每日雷打不動的功課,張萼跑過來說︰“介子,你門前這六盞大燈征用了。”張原問︰“怎麼?”

    張萼道︰“就是掛到龍山去,多一盞是一盞,今夜我們要來一個銀河倒掛一本來也不差你這幾盞燈,是大兄在三叔父面前說尊閬所繪燈面清雅不俗,掛到龍山去可以增色,所以就征用了。”

    張原笑道︰“這是強征哪,鐘太監可惡,逼著滿城百姓都要奉承他!”張萼道︰“也不是因為鐘太監來,主要是借此事顯我山陰張氏的豪闊和手段,介子,別練什麼字了,趕緊一起去。”張原道︰“我還有點事,等下再去。”他要等商澹然來,大年初一就約好今日午後來山陰看燈的。

    張萼便讓幾個奴僕摘了門前的燈,一路往龍山去了。

    張原又臨摹了幾行《洛神賦》“~

    橄縴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稽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心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于語 ……”

    王思任的小楷透媚多姿,《洛神賦》這一段文字又竭力刻畫絕色美女,張原就有些不大專心了,想著商澹然呢,又想︰“紅袖添香夜讀書,真能專心讀書嗎?”

    “少爺,商家來人了。”武陵跑進來稟報。

    張原趕緊出到前院,就見那個商家管事候在廳前,一見張原出來,趕緊叉手施禮道︰“張公子,我家老爺已到府學宮社學門前,還有大小

    姐、景蘭小姐和景徽小姐。”張原大喜,說聲︰“請稍待。”快步進去告訴母親。

    張母呂氏喜道︰“為娘也要去看看商小姐。”便命伊亭趕緊幫收拾一下。

    商澹然到了張原家門前而不入,不是無禮,而是規矩如此,未經親迎是不能進夫家門的,那成了私奔、陽奔了,但在外面相逢則無妨。

    大丫頭伊亭和穆真真一左一右攙著張母呂氏,兔亭搬著一條小杌子跟在後面,張原和武陵走在稍前一些,張母呂氏是小腳,走得不快,且喜接連晴了幾日,街道的雪已化盡,路也好走,社學位于府河左岸,距張原家不過一里地,轉過府學宮,再往東走一段路就是社學,現在是年節放假,社學大門緊閉,兩輛馬車停在那里,車旁有幾個婢僕。

    張原先一步趕過去,向商周德見禮,說道︰“商二兄,我母親也來了,要看看澹然小姐。”

    商澹然也料到張原母親會借這個機會來看她,已有準備,聞言趕緊從車上下來,景蘭、景徽小姐妹也下來了,小景徽應是得了叔父和姑姑的嚴囑,只向張原眯眯笑,沒有說話。

    兩個婢女從車廂里搬下一卷紅氈,鋪在地上,商澹然含羞恭立,見一個面目慈和、鬢發微斑的f 人走近,張原上前攙住︰“母親,這位是商二兄,這位就是商澹然小姐。”

    商周德以晚輩的身份向張母呂氏見禮,張母呂氏還禮,立在紅氈邊的商澹然舉手加額,右手壓左手,先屈左膝,再屈右膝,衣裙包裹的豐臀緊貼足跟,身體前傾,行肅拜大禮~

    千叮囑、萬,丁囑,這件事又沒叮囑到,新年長大了一歲的小景徽為了顯得她很乖很有禮貌,也學姑姑商澹然的樣子跪下向張原母親行肅拜大禮,商景蘭卻是知道姑姑這是見公婆的大禮,這時也不好去拉小 徽,輕輕一頓足,趕緊也向張原母親福了一福。

    商澹然行肅拜大禮時清清楚楚地說道︰“兒澹然拜見母親。

    這日陽光很好,社學門前空闊開朗,不遠處的府河波光蕩漾,張母呂氏清清楚楚地看到未來的兒媳f 、清清楚楚地听到商澹然的話,商澹然亭亭玉立、端莊美麗。今日又是刻意妝扮了的,淡施脂粉,容色照人,這透出骨了又深入肌理的美麗遠不是那張少女蹴鞠圖能描摹萬一的張母呂心花怒放,先是扭頭看了兒子一眼,那意思是說“我兒果然好眼力,好福氣!”緊走幾步,去攙起商澹然,連聲道︰“好好好,好孩子,佳兒佳對面仔細端詳這個兒媳f ,一邊將一個寶石戒指戴在商澹然手指上商澹然垂下眼睫,面色酡紅,驚艷不可方物。

    小景徽見小姑姑站起來,她也就站起來了,還好沒學小姑姑也說那麼一句“拜見母親”商景蘭趕緊把妹妹拽到車廂後面去教訓,過了一會,小姐妹二人轉出來了,小景徽撅著嘴,一句話都不說了。

    伊亭、兔亭和穆真真這時都來向少奶奶行禮,商澹然羞得連脖子都紅了、眼楮都快睜不開了,張母呂氏憐惜她,說道︰“我們且去車上坐著,說一會話。”商澹然上車時,張母呂氏注意了一下她的腳,嗯,的確有些大,不過也不算太大,比伊亭的腳還小一些,張母呂氏已經很滿意了一商澹然和張母呂氏在車廂里說話時,張原和商周德兩個人走到府河邊,商周德對張原說他兄長商周祛已有信來,對小妹商澹然的這門親事很滿意,其實遠在京城的商周祛哪里知道張原什麼品貌才學,還不是全憑商周德的來信商周德又道︰“下月兄長會派人接嫂嫂傅氏和景蘭、景徽兩姐妹入京,本來是要澹然也一道去的,因為已訂親,澹然自己也就不願離開紹興。”張原心道︰“澹然當然不能去北京,不然的話至少三年見不著面,我要去北京的話最快也要後年年底,嗯,縣試、府試、道試連捷,然後鄉試得中,才能趕赴北京去參加會試,十九歲中進士,來得及嗎?”張母呂氏與商澹然在車上相談了大約兩刻時,下車時,張母呂氏笑得更歡了,欣慰無比,看商澹然的眼神分外慈柔”丁囑張原好好陪澹然觀燈,她帶著伊亭、兔亭回去了。

    這時已經是夕陽西下,遠處西北面的龍山,在夕陽照射下蒼黑一片,銀河倒掛的奇景何在?

    張原和商周德跟在馬車邊步行,一行人到了龍山山口,天色就已暗下來,就見西張的健僕馮虎挑著一盞碩大的燈籠,燈籠上明晃晃幾行大字︰“禁車馬,禁煙火,禁喧嘩、禁豪家奴不得喝道行闢人。”

    馮虎挑著燈籠在山口走來走去,遇車馬就攔,將燈籠舉得高高的讓人看。

    商周德笑道︰“這些果然要禁,不然山下車馬為患,人都擠不過去,煙火一起,燃著燈籠,山都要燒起來,豪家奴喝道更是惡俗。”便讓商澹然也下車來,由張原照顧,兩輛馬車駛到光相橋那邊停著。

    商周德和張原、商澹然,還有景蘭、景徽姐妹來到龍山下,山下已聚焦了上千人,士人仕女、鄉村夫婦都有,還有賣酒的、鼓吹的,到處都是人一這幾天氣候回暖,龍山化雪,山澗淙淙,只山崖背陰處還有積雪,只見西張的奴僕約有數百人,在龍山靠東的這一面到處懸燈,剡木為架數百,涂以丹漆,幌以文錦,一個木架懸三只燈,這就是上千只了,而且,沿山瞪道上、枝頭樹杪間無不懸燈一商澹然已經听說她畫的六盞燈都掛到這里來了,明眸顧盼,想要找她的那六盞燈張原道︰“那是上品好燈,應該是掛在山上,不會在山腳一我看到我三兄了,我去問問。

    那邊張萼在大叫︰“點燈,點燈。、,

    便有數豐奴僕一起跟著大叫︰“點燈,點燈。”

    隨即就有成百上千民眾跟著大叫︰“點燈,點燈。”

    就見從城徨廟門起至蓬萊崗,一盞盞燈逐次亮起,再往上亮至山巔星宿閣,往下延伸到山腳,無數盞燈一亮起,黑夜霎時降臨,從山下望上去,真如星河倒掛,浴浴熊熊,無數燈火倚草附木,似乎整座龍山都要燃燒起來。

    山下數千民眾起先都是一靜,屏氣凝神,完全被眼前這奇景震懾住了,那些燈火因燈罩顏s 的不同而七彩紛呈,璀璨絢爛,這真的是終生難忘的景象啊。

    張萼又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張原待回去找商澹然時,卻連她們的蹤影也尋不見,看身邊,只有穆真真還跟著他。

    極寫繁華,方顯晚明將亡的慘痛,小道要憑心中筆,讓這美好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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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柳絮飛來片片紅

  一眼望去,都是涌動的人頭,自山腳往龍山城隍廟方向緩緩流去,有的游人自己也提著小小的羊角燈,這時只有挑得高高的,好似陷在茫茫人海尋求搭救似的、

    張原和穆真真被人潮裹挾著,幾乎站不住腳,只有隨人流往山上而去,想必商澹然她們也是這樣,這讓張原有些擔心,澹然還有景蘭、

    景徽兩個小孩子,雖說有好幾個婢僕跟著,商周德也應該是與她們在一起,但人實在太多,雜亂不堪,若再被沖散那可糟糕又想︰“澹然她們會不會先閃到一邊了?嗯,很有可能,澹然不會湊熱鬧往山上擠的。”便扭頭對身後的穆真真道︰“真真,我們先不上山,再找找商小姐她們。”

    張原站住了腳,後面的人不肯收腳,推著穆真真擠住張原繼續向上,穆真真前胸緊貼張原後背,後面也被人推著擠著,臊得不行,听到張原的話,便奮力擠出人群外,躍上沿山瞪道邊緣的斜坡上一張原也勉強擠了出來,抓住穆真真的手借力也跳上瞪道左側的斜坡,說道︰“真真你往上仔細看看,有沒有商小姐她們?”

    穆真真凝目細看,人頭擠擠,光影明暗,哪里辨得出誰是誰,搖頭道︰“少爺,看不清的。”

    張原道︰“那就算了,我們在這等一會,等這一窩蜂上去之後,人流就會緩下來的這些人也真是好象山上有什麼寶貝揀,晚了就沒有似的。”

    穆真真笑道︰“都這樣呢,要搶先。”

    在二人身後有一株樹葉落盡的苦楝樹,斜出的矮枝上懸著一盞紅紙荷花燈,張原伸手想把這盞燈摘下來,踮腳伸手兩次沒夠著,穆真真道︰“少爺要這燈嗎。

    ”一伸手就摘下來了,遞給張原。

    張原道︰“真真個頭比我高不少啊。”

    “沒有沒有。”穆真真趕緊否認道︰“婢子只是,只是手長。”

    “手長。”張原笑了起來,提著荷花燈立在瞪道斜坡上看不斷往山上涌去的人群,男女老少,各色人等,挨挨擠擠,頭不得顧,踵不得旋,裹挾隨勢,不能自主——

    這些游人見一個少年公子與一個墮民少女站在瞪道邊,也有些奇怪,便有人高聲問︰“少年挑燈看什麼?”

    張原笑嘻嘻道︰“看人。”

    哄笑聲一片。

    元宵燈會,既看燈又看人,張原看到有個年輕白皙的f 人被後面一個無賴子擠住趁勢輕薄,嗅肩呵臉,下面那手怕是少不了要撫腰捏臀,那婦人面紅耳赤,聲張不得,這小戶人家f 女沒有婢僕跟隨,難免要吃點虧。

    穆真真也看到了,想到自己方才胸脯緊擠在少爺後背上臉就一陣陣發燙,卻見少爺把一塊鴿卵大小的石頭遞給她,說道︰“真真,我打不準,你給那無賴子腦袋來一下。”

    穆真真“嗯”的一聲,接過石頭,也不用瞄準隨手就擲過去,正中那無賴子後腦勺,那無賴子“啊”的一聲大叫,也顧不得調戲身前的婦女了,腦袋都起包了揉著腦袋叫道︰“誰打我?”以為是身後那個漢子見他輕薄f 人來打抱不平,怒道︰“關你何事,又不是你家娘子,你憑什麼打爺爺”橫肘就撞那漢子心窩。

    那漢子早已瞧不過眼,漢子有兩個同伴,當下揪住那無賴子狠揍一頓人群一時大亂,好在上山大勢不可阻擋,不一會就又人潮涌動,早不知把那無賴子推到哪里去了。

    張原顧而樂之夸贊穆真真打得準,又等了半刻時上山人流終于見緩,張原跳下瞪道,來山下尋找商澹然,果然看到商周德兄妹還有景蘭、景徽姐妹一行十個人在山腳邊一株大松樹下,只走失了武陵。

    商周德笑道︰“介子,我還以為你被挾持到山上去了。”

    張原笑道︰“是被裹挾上去了,半路上逃回來的。”

    商澹然含笑道︰“這人真是太多了,發一聲喊就往上面沖,我們趕緊退在一邊。”

    小景徽是很想上山了,說道︰“張公子哥哥,現在人不多了,我們可以上山去了嗎?”

    張原道︰“差不多了吧,想要等到沒人是不可能的。”

    幾個商氏婢僕前前後後圍繞,一行人往城徨廟而去,武陵就不管了,那麼大的人了,龍山武陵也熟得很,丟不了。

    上到城徨廟,那老廟祝卻在廟門前賣酒,還把城徨廟左邊數楹空樓租給兩個喇唬,也不知在搞什麼鬼名堂。

    張原和商澹然一路上都仔細看燈,從山腳至城徨廟門,並沒看到那六盞野趣天然的竹燈。

    正這時,婁見山下人群騷動起來,有人嚷道︰“縣尊大人來了。”

    “府尊大人也來了。”

    “按察司張分守大人也到了。”

    “那位戴進賢冠,穿蟒服,系玉帶的大老爺是哪位?”

    “便是杭州織造局鐘太監了,沒胡子呢。”

    杭州織造太監鐘本華在按察使張其廉、紹興知府徐時進、山陰縣令侯之翰,還有張汝霜、王思任等本地鄉紳、名士數十人的陪同下乘車來到龍山山口,忠心耿耿的馮虎一視同仁,提著大燈籠攔住去路,大聲道︰“禁車馬,禁煙火,禁喧嘩、禁豪家奴不得喝道行闢人。”

    張汝霜坐在肩輿上,喝道︰“馮虎,你干什麼,趕緊讓開!”

    馮虎高舉燈籠哈腰道︰“大老爺,幾位公子吩咐了的,車馬輿轎不得到龍山下,怕擠不過來。”

    豪華馬車里的鐘太監探頭出來一看,燈籠上的字他都認得,笑道︰“遵他,遵他,自咱家遵他起。”帶頭下了馬車,張其廉、徐時進、

    侯之翰,還有張汝霜、王思任等十幾位紹興鄉紳名流也紛紛下車下轎那鐘太監三十多歲,白面削肩,蟒袍玉帶,行步之間,偶露天青色里襯和淡紅內衣,顏色鮮艷,內外掩映,煞是好看,鐘太監往山上一看,驚喜道︰“熱鬧得好,這樣的燈景,咱家還真是第一次見,妙!

    妙!”站在山下看個不休,連聲贊嘆。

    按察使張其廉笑著向張汝霜拱拱手,其意不言自明,得到鐘太監夸獎,那麼山y n張氏操持的這次元宵燈會就算大功告成了,他張其廉也有面子。

    張其廉道︰“鐘公公,下官在龍山之巔星宿閣已備下酒宴,請鐘公公上山飲酒觀燈,這燈景從山下往上看是一個樣,從山頂往下看又是另一個樣,公公請。”

    十余人差役在前,兩個隨從左右扶掖鐘太監,鐘太監擺手道︰“不必相扶,咱家上得了這山。

    ”興致勃勃,沿瞪道而上,一路看燈,遇到有字畫的燈面就要駐足觀賞,評點幾句,雖然說得雲里霧里,但有人奉承,自是感覺極好,以為自己大有才華,乃是雅人騷客。

    過城徨廟、上蓬萊崗,再到星宿閣,星宿閣閣頂高聳,為龍山增高了兩丈,鐘太監、張其廉一行數十人來到龍山之巔,看山巔至山腳的燈火,真如星河自九天垂落,這星河還流到山陰城去了,山陰城窮檐曲巷,無處不燈,再往遠處看,府河東岸的會稽城也是不夜城,這不但是星河倒掛,簡直是諸天星辰都倒映了下來,喜得鐘太監連聲道︰“不虛此行,不虛此行,這是皇上洪福齊天,才能萬民同樂。”

    張其廉等人自是附和聲一片。

    欣賞了燈景,入星宿閣赴宴,閣中可容十余席,本來可以安排兩人一席,但鐘太監卻喜團團坐一桌,所以張其廉預先讓人安排了三張大圓桌,鐘太監這一桌最大,可坐十余人,同席的是張其廉等主要官員和山陰、會稽兩地最著名的幾個鄉紳和名士,鐘太監是首座。

    鐘太監見席上有河豚這道菜,便指點道︰“食河豚卻未當時,豈不聞甦東坡詩“竹外桃hu 三兩枝,竹外桃hu 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萎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上時。這首詩嗎,食河豚還得二月春暖方好。”

    張其廉夸贊道︰“鐘公公博學多聞,連幾百年前宋朝人的詩都信口道來,下官佩服,待二月春暖,下官在杭州專設河豚席宴請公公。”

    酒過三巡,鐘太監見在座官紳有些拘束,言語寡淡不熱鬧,便提出要行一個酒令,讓張其廉出酒令,張其廉道︰“肅翁是方家,請肅翁出令吧。”

    張汝霜便出了一個再令叫“飛紅令”各人說一句或兩句古人詩詞,詩詞中要嵌有“飛、紅”二字,或者帶有飛紅之意皆可。

    一個女伎在閣外環廊上敲羯鼓,座上人執一枝梅花傳遞,梅花傳遞到誰手里恰逢鼓聲停了,那麼這個人便要說出“飛紅詩句來,否則罰酒。

    張其廉心想這一定要鐘太監先說,否則一些熟知的詩句被說完了,輪到鐘太監時沒得說了,太監心眼小,喜怒無常,說不定一下子就惱了,那豈不白奉承一場,趕緊吩咐一個隨從幾句,那隨從領命出閣去了。

    一通羯鼓停下,那枝梅花正傳到鐘太監手里,鐘太監脫口道︰“柳絮飛來片片紅。”嗯,有飛有紅,豈不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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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座上諸公皆慚愧

“柳絮飛來片片紅?”

    按察使張其廉等人正要喝彩,卻又覺得不對,這詩句不通啊,柳絮是白的,怎麼就紅了呢,在座者都是飽讀詩書之輩,卻無人知道此句出處,想必不是古人的詩,而是鐘太監杜撰胡謅,雖說要奉承這鐘太監,但指鹿為馬這種丑事倉促間還真做不出來,一時間眾人面面相覷,都等別人先夸,然後隨聲附和。

    鐘太監見眾人尷尬的臉色,也醒悟不對勁,白臉紫脹,羞愧難當,他是個附庸風雅、很要面子的太監,督管織造之余,熟讀了唐詩三百首,宋詞、元曲,常常背誦,平日就喜與文人雅士交往,自認為在太監當中他的學問是頂尖的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謅出這麼一句詩來,只顧著把“飛、紅”二字嵌進去,沒顧上詩意不通了張其廉清咳一聲,勉強笑道︰“公公此詩煉字翻新出奇,意境絕妙,下官佩服,佩”

    眼見鐘太監那張臉就沉了下來,張其廉心道︰“糟糕,這太監惱了,這時奉承他反倒是譏諷他了。”

    張其廉啞口無言,別的人自然更不會貿然說話,有的則在心里冷笑,正要看鐘太監和張分守的笑話星宿閣上鴉雀無聲,氣氛冷得象冰,正在閣中諸人尷尬至極之時,忽听閣外一個清朗的聲音道︰“柳絮飛來片片紅,此詩有出處乃是元人詠平山堂詩,用來應對“飛紅令”果然妙絕。”

    張其廉忙問︰“是誰?快請進“如遇救星、如臨大赦,趕緊站起身來迎出閣去。

    張原是看著族叔祖張汝霜、老師王思任,還有徐知府、侯縣令一群人陪著一個蟒袍玉帶的太監從城徨廟畔經過往星宿閣去的,鐘太監身邊的那個頭戴金邊忠靖冠的官員想必就是按察使張其廉,張原心道︰“這太監風光啊,三品高官陪著游山賞燈,苦讀詩書有什麼用呢,還不如去當太監嘿。”看了一眼商澹然~

    商澹然再聰明也猜不到張原這時在想什麼,看著山巔那麼多人,瞟了一眼張原,對商周德道︰“二兄,我們還上去嗎?”

    商周德道︰“既到了這里,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在龍山之巔可以遠眺會稽城,白馬山都能看到。”

    小景徽歡喜道︰“好啊好啊,快去,快去。”

    張原看到能柱大步從蓬萊崗上跑下來趕忙叫住,問那六盞燈懸于何處?

    能柱撓頭,張原提醒道︰“燈面繪有牡丹花下青蛙、薔薇花上彩蝶一”

    能柱一拍腦門,喜道︰“小人記起來了,那六盞燈就懸在星宿閣外。”

    張原又道︰“能柱,你帶著望遠鏡沒有,借我一用。

    能柱道︰“小人正是要回去取望遠鏡呢,三公子罵了我一通。”

    說罷,大步去了。

    張原對商周德道︰“二兄,我們上去吧從這里到星宿閣也不過數百步。”問小景徽︰“小徽還走得動嗎?”

    “走得動。”小景徽蹦跳了一下,表示她有的是登山的氣力。

    一行人上了蓬萊崗,一路看燈,上上下下的人很多,商氏幾個婢僕小心翼翼護在三位小姐身邊,蓬萊崗頗為寬闊,三三兩兩的人人鋪席而坐鼓吹笙簧、宴歌弦管,熱鬧非凡,還有數架大燈棚,棚內掛大燈、

    小燈上百盞,大燈上畫著《四書》和《千家詩》故事景蘭、景徽小姐妹一一去看,興味盎然在蓬萊崗上盤桓了兩刻時,再向龍山之巔攀去,卻听身後有幾個人同聲喝道︰“讓一讓,讓一讓。”

    豪奴喝道開路啊,沒看到馮虎的禁令燈籠嗎?

    張原回頭一看只見幾牟身形長大的家丁一路吆喝著大步而來,後面是幾個清客和家奴簇擁著一個青年公子快步上山商澹然早已退在一邊,背過身去,張原也就停下立在她身邊。

    那群豪奴清客從張原、商周德等人身畔徑過時,那青年公子眼神放肆地看著商澹然背影又看到張原身邊的穆真真,眼楮一亮,放緩腳步,再盯著張原看了一眼,走了上去,邊走還回頭來看,腳下一絆,差點摔一跤商澹然在月色燈影下尤為美麗,而身穿黑色松江棉柑子和黑色長裙的穆真真肌膚如雪,也極為吸引人目光,這一路走來上山下山的人極多,交臂而過都會互相打量,這很正常,但方才那青年公子眼光卻讓張原頗不舒服,心想︰“這是個什麼人,山陰應該沒這號人物,說不定還會來騷擾”

    上到山巔,商澹然看到她繪畫制成的六盞精美燈籠正懸在星宿閣樓前,便一左一右拉著兩個佷女的手立在閣邊觀看,張原陪在她三人身邊一小奚奴武陵不知從哪個角落鑽了出來,欣喜道︰“少爺,我就知道少爺會到這里來看自家的燈,已經在這里等車好一會了。”

    張原笑道︰“小武你倒來得快。”

    這時听到星宿閣內羯鼓傳花行酒令,張原眼力不佳,耳朵卻是極尖,听到了鐘太監那異于常人的嗓子吟出“柳絮飛來片片紅”這一胡謅之句,原本笑語喧嘩的星宿閣就是一靜,沒人出聲了。

    張原心道︰“鐘太監出丑了,我是不是該幫他一把?嗯,結交一個有權有勢的太監對我以後絕對是有幫助的,不管是東林黨還是閹黨,只要對我行大事有利我就不會拒絕,國難將臨,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和事嘛,當然,騎兩頭馬說話左右逢源絕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很可能兩頭不討好,這,就要看我的手段了…

    ”

    張原心思急轉朗聲道︰“柳絮飛來片片紅,此詩有出處,乃是元人詠平山堂詩,用來應對“飛紅令。,果然妙絕。”

    果然,閣中有人即應道︰“是誰?快請進。”迎出來的是浙江省按察司的長官張其廉繁燈照耀,張其廉見張原年齡不過十五、六歲,而且是青衣儒童,不免有些失望,問︰“你真知道那句詩的出處?”

    張原躬身道︰“正是。”

    張其廉這時也顧不上那麼多了讓這少年進去攪攪局也好,說不定就把那尷尬場面糊弄過去了,只求鐘太監不要太著惱,便招手道︰“請進。”帶著張原進到星宿閣中。

    張原一進來就八面春風,向族叔祖張汝霜、向老師王思任、向徐知府、向侯縣令一一施禮,熟絡得很,倒把按察使張其廉給搞糊涂了一張汝霜起身笑呵呵道︰“鐘公公、張分守,諸位娑達,這是我張汝霜的族孫張原張介子一張原,趕緊拜見鐘公公和按察使張大人。”

    張原便向首座的鐘太監施禮向身邊的張其廉施禮,張其廉輕拍前額作回想狀,說道︰“張原,我在杭州听過這名字,王提學有一次提起過,說山陰張原小小年紀寫得一手好時文,就是你?”

    張原含笑叉手道︰“那是大宗師過譽,小子才疏學淺,如何當得。”

    原來眼前這個少年真的是王學道夸贊過的少年才子張原,張其廉喜道︰“山陰張氏出才子啊那你且說說“柳絮飛來片片紅,出自元人哪首詩?”

    張原朝首座的鐘太監一拱手,說道︰“鐘公公博學,小子好生敬佩,這“柳絮飛來片片紅,之句頗為生僻,難怪在座賢達一時都記不起來,此詩乃元人詠平山堂之句,廣陵瘦西湖有歐陽修建的平山堂獨佔湖山之勝,後人題詠甚多,小子也記不清到底是何人所作,但那四句詩尚能記憶”

    吟道︰“廿四橋邊廿四風,憑欄猶憶舊江東。夕陽返照桃花渡   柳絮飛來片片紅。”

    星宿閣內又是一片寂靜,隨後便是喝彩一片︰“妙!妙極!”

    “夕陽返照,桃花灼灼,那柳絮飛來看上去豈不就是紅的了,絕妙!”

    “此詩用詞尖新,正是元人仇遠、楊鐵崖輩的詩風。”

    “……………”

    張其廉大喜趕緊恭維鐘太監道︰“鐘公公博學強記,下官自愧不如,這等絕佳好句我等卻以為詩意不通,慚愧啊慚愧。”

    徐時進等人也跟著大聲“慚愧”起來,一時間氣氛熱烈座上官紳名士一個個自我檢討,愧對鐘公公,嘆服鐘公公大才,只有張汝霜、

    王思任笑吟吟看著張原。

    那鐘太監被眾人這麼一頓狠夸,已經忘了這句其實是他臨時胡謅的了,還真以為元人有這麼一首詩,轉惱為喜,摸著光溜溜的下巴道︰“這個這個,咱家還真記不清了,只記得這一句,這位張公子倒是記得全。”

    張原謙虛道︰“在下是去年在一本前人集牟中偶然翻到這首詩,在下年幼,讀書不多,所以還記得全詩,鐘公公是讀書太多,多年前讀過的詩自不可能一一記憶,但一遇“飛花柳絮飛來片片紅,之句便油然升上心頭是不是?”

    鐘太監點頭道︰“是的,就是這樣。”喜笑顏開,覺得這少年真能理解自己,對張汝霜道︰“肅翁,你這個孫兒聰明,前程不可限量。”

    張汝霜笑道︰“公公過獎,張原是王季重先生的弟子,多由季重教導。

    鐘太監便對王思任道︰“*庵教得好,教得好,教導有方。”

    張其廉見鐘太監眉開眼笑、心懷大暢的樣子,這才長長出了口氣,這附庸風雅又喜怒無常的太監可不好侍候,今夜多虧了張原,只是那詩真的是元人的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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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家父董其昌


鐘太監招呼張原道……張公子,坐這邊,咱家見到你這樣的後生才俊,就大起惜才之念。”心里道︰“這滿座什麼江左詩家、文章方伯,一個個飽讀詩書、名頭響亮,依咱家看都不如這少年張鼻,只張原知道“柳絮飛來片片紅,的出處,連咱家自己都記不清了,若非張原提醒,咱家今日的妙句還要被這些外官恥笑,那豈不是天大的冤枉。

    時人有一句俗語叫“三個性兒,不要惹他”哪三個性兒?就是太監性兒、閨女性兒、秀才性兒,這三種人不好惹,晚明的秀才時常聚眾鬧事,連官府都怕,秀才第一難惹,那太監性子與女子性情相近,南京工部主事謝肇制曾言“宦官、婦女看雜戲,至角色遭難,無不慟哭失聲,人多笑之”而且太監性子還要更夸張一些,喜怒無常、

    任意鬧事、多淚常顰,性情變化不定,很難把握,但如常拿得準,對得上他心思,他就視你為知己,甚至肯為你出死力,當然,你若得罪了他,那他的報復也是凶狠酷厲的…

    鐘太監是個很要面子的太監,尤其是在文人雅士之中,這下子張原以一首詩給他長了臉,就對上了他的心思,鐘太監覺得滿座高賢,只他與張原兩個最有才華,他第一,張原第二,其余大抵是沽名釣譽之輩,差點害他丟臉,所以鐘太監對張原是惺惺相惜,自然要提攜提攜、

    親近親近隨役趕緊搬來一張圈椅就擺在鐘太監身邊,張原告罪坐了,鐘太監將他上下仔細一看,贊道︰“好個人物!”問張其廉︰“既然王提學都夸他,為何還是青衣儒童?”

    張汝霜答道︰“我這族孫因年幼,以前未參加過科考,今年已十六歲,學業頗見長進,所以下月就要參加縣試了。”

    鐘太監便笑道︰“原來如此,怪道說沒有功名呢卻原來是還沒開考,咱家料定張公子這回要一鳴驚人,後年鄉試,咱家若還在杭州的話,張公子一定要來織造局見咱家,八股文咱家是不會作,但談詩論詞是可以的。”

    張原心道︰“鐘太監很熱情啊,簡直有點九千歲連升三級的味道了。”恭恭敬敬道︰“小子若至武林,一定要拜見公公,聆听教誨。

    自己胡謅的詩竟與古人暗合鐘太監興致又上來了,笑道︰“羯鼓傳花只一輪,難不成今日只考咱家一人一敲鼓敲鼓。”

    羯鼓聲再起,鐘太監剛將手中梅花遞給張原,鼓聲就停了,鐘太監尖聲大笑,說道︰“這是有意刁難,絕對是刁難,哈哈,張公子看你的了。”張原起身道︰“小子方才苦思鐘公公詩句來歷時,已想到了一句有“飛、紅,二字的宋人詞一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張其廉笑道︰“不錯,這是宋人歐陽修的佳句,鐘公公,下官這回沒有記錯吧。”

    歐陽修這闕蝶戀hu 詞恰又是鐘太監熟知的,喜道︰“對得好對得好,咱家那句“柳絮飛來片片紅,是詠歐陽修平山堂的,張公子這詞又是歐陽修作的,咱家有個提議,這飛紅令所說的詩詞必須要與平山堂或者歐陽修有關”

    這下子可把在座的高賢都難倒了只有王思任對上了歐陽修的詞“紅粉佳人翻麗唱,驚起鴛鴦,兩兩飛相向”其實是三句了,鐘太監看王思任是張原老師的份上,馬馬虎虎算通過其余對不上的一律大胱罰酒,這更讓鐘太監有“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爾”的感覺,看張原極是順眼。

    正胱籌交錯,宴飲正歡之際忽听星宿閣外鬧哄哄一片,似乎起了爭執張其廉不悅道︰“這良宵佳節,不好好賞燈,倒吵起架來了,擾了遠客的興致。”

    紹興知府徐時進和山陰縣令侯之翰趕緊起身,出閣去看是哪些沒眼色的蠢貨要討打張原隱隱听到爭執聲中似有小奚奴武陵的聲音,想起方才蓬萊崗上遇到的那個豪奴喝道的青年公子,趕緊也起身道︰“小子也出去看看,莫不會與小子的家人有關。”太監最喜熱鬧,吵架也是要看的,鐘太監道︰“那就一起去看看,評個理。”

    閣平諸人一擁而出。

    龍山之巔自東向西傾斜,東邊最高處就是星宿閣,從星宿閣到西邊山崖有百余步,山石樹木,無處不燈,商澹然等人見張原進了星宿閣,便到其他地方看燈去,1小景微眺望遠處的會稽城,問商澹然︰“姑姑,哪里是我們家?”

    商澹然指點道︰“看到沒有,那便是白馬山,白馬山下就是咱們家。”小景徽踮起腳使勁看,搖頭道︰“只看到山影,看不到我們家。”

    商澹然微笑道︰“太遠了。當然看不到了,只知道家就在那個位置。…

    小景徽又仔細尋看了一陣,說道︰“燈太多了,若會稽城只咱們家點燈,那就能看到家了。”

    商景蘭道︰“1小徽你好霸道哦,就不許別人點燈。”

    商周德笑道︰“陸游《老學庵筆記》就有一則故事說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當下將那故事說與小姐妹二人听,景蘭、景徽听得“格格”直笑。

    小景徽道︰“我可沒有那麼霸道,我只是說說嘛。”卻又道︰“那張公子哥哥家離這里近,姑姑能看到在哪里嗎?”

    商澹然含笑道︰“看不出來,我又沒~”住口不言。

    一邊的武陵道︰“我來看,我來看。”剛找到府學宮的位置,左手臂突然被人抓住,一個聲音道︰“這位小哥,借一步說話。”不由分說,拖著武陵就到了一塊峻岩巨石邊,武陵掙脫開看時,卻是一個奴僕裝束的青衫大漢,邊上還有好幾個同樣裝束的漢子,一看就知道是勢家豪奴,一個清客模樣的中年人過來笑笑道︰“這位小哥,我有話問你一”

    武陵幾乎是被強拽過來的,很不高興,扭頭朝那邊看看,商氏的幾個健僕不明所以,以為這是武陵認識的,也就沒過問,只朝這邊看看那清客見這小奚奴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便m 出十幾個銅錢,說道︰“賞你的。”攤著手等武陵來拿。

    武陵還真沒把這幾個錢放在眼里,說道︰“我不要錢,你們有什麼事?”

    那清客朝商澹然那邊一呶嘴,問︰“你們是哪里人,家主什麼名字?”

    武陵道︰“我們當然是紹興人,你們卻是從哪里來的?”听方才那豪奴還有這個清客的口音都不象是本地人。

    那清客不答,只問道︰“你家主是誰,還有,那邊那位小姐可曾婚配?”

    武陵立時警惕起來,說道︰“那位商小姐就是我家未過門的少奶奶,已行過大聘。”這是提醒對方不要痴心妄想了。

    那清客還待再問,巨石後轉出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公子,不耐煩道︰“和這麼個小家奴有什麼好說的,去把他家主請來,我直接與他說。”指了指商周德。

    那清客便向商周德走去,兩個商氏家僕攔住,清客作揖道︰“我家公子有事與貴主人商量。”

    商周德不知何事,看那青年公子又面生不認識,但見武陵先過去的,以為是與張原有關,便走過去拱手道︰“不知閣下何事見召?”

    這青年公子作揖道︰“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商周德道︰“在下商周德,會稽人氏,閣下尊姓?”

    這青年公子道︰“家父董玄宰。”

    商周德一愣,隨即展顏道︰“原來是董翰林的公子,久仰久仰。”

    董玄宰便是董其昌,萬歷十七年己丑科二甲進士第一,授庶吉士、

    翰林院編修,工詩文、擅書畫,才名動京師,入選皇長子朱常洛的講官,其後起為山東副使、河南參政,皆未赴任,在松江華亭家鄉閑居養望,書畫越來越精,名氣越來越大,就連朝鮮使臣來京城都要搜求董其昌的書畫帶回王京漢城這青年公子是董其昌次子董祖常,生員功名,也是慕山陰元宵燈景的盛名而來,卻在龍山遇商澹然麗色非凡,身邊那個胡婢也極有姿色,所以就想打听一下,看看是誰家女郎?

    這個董祖常與人初次相見,第一句話往往便是“家父董玄宰”這五個字很有效果,只要是士大夫、讀書人,就沒有不知道他爹董其昌大名的,此番在商周德面前說出來,也是立竿見影,商周德立即久仰久仰起來。

    董祖常這才報自己名字︰“晚生董祖常,尚未婚配,不知那位女郎是商先生何人,晚生甚是愛慕,思結秦晉之好。”其實董祖常有妻有妾,未曾婚配是一派胡言,先糊弄住再說。

    商周德皺看道︰“那是舍妹,已與山陰張氏子弟有婚約。”

    董祖常道︰“有婚約亦無妨,晚生願出十倍銀錢相助解聘,請商先生玉成,家父亦感先生之德。”

    商周德大為不悅,道路相逢就談婚嫁已經是很無禮的事,這是輕看他商氏啊,把他商氏當作是蓬門小戶人家嗎,而且出口就讓人解聘婚約,更是蠻橫無禮,十倍禮金,哼,我會稽商氏缺銀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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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利見大人


商周德淡淡道!”承蒙董公子抬愛,但我商氏也是詩禮冠纓之家,

    豈能做出悔婚之事。”拱拱手,轉身便行。

    董祖常忙道︰“商先生留步,晚生還有話說。”

    商周德耐著性子,回身听這董其昌兒子還有什麼話說董祖常叉手道︰“商先生見諒,晚生實在是有些冒昧,但這也是晚生愛慕令妹心切,情有可原對吧,奈何佳人已歸沙 利,晚生痛心疾首一”商周德心道︰“佳人已屬沙 利,這詩引用得毫不恰當,簡直是牛頭不對馬嘴,董其昌詩文書畫有盛名,怎麼會有這樣不通而且無禮的兒子,不會是假冒的吧?”商周德也無心打假,說道︰“董公子不必多說了,賞燈請自便。”董祖常卻又道︰“商先生且慢,晚生再說一句,既然晚生與令妹無緣,那晚生也不敢多打擾,晚生只求商先生一件事,把那個胡婢賣給晚生。

    商周德沒听明白,問︰“什麼?”

    董祖常朝墮民少女穆真真一指︰“就是那個胡婢,晚生喜那胡婢白皙有風味,這個商先生總要成全了吧,多少銀子都好說。”這里不是松江府,得收斂一些,能要到那美婢也是不錯。

    晉人喜蓄胡婢,就是鮮卑族美女,穆真真的頭發白日里並不讓人覺得太異樣,此時在這滿山燈光照映下,絲絲縷縷泛起黃金般色澤,真是白種胡人美女了。

    商周德氣極反笑,這個董祖常前一刻還在說什麼愛慕令妹、痛心疾首的話,轉眼就要求買美婢穆真真,此人輕薄無行可想而知,壓抑怒氣,說道︰“那不是我商氏的婢女,是山陰張氏的,也就是我未來妹婿家的婢女,你要買,就找他去。”心道︰“讓張原來對付這輕薄可惡的董公子吧。”

    董祖常問︰“就是先前在山道上遇見的那位青衿少年?”

    商周德道︰“正是。”一邊的武陵臉漲得通紅,忍無可忍了,怒道︰“不賣,我家少爺絕不賣人。”

    董祖常喝道︰“主人在這里說事,你這小奴才插什麼嘴,討打嗎!”商周德冷冷道︰“董公子是不是過于囂張跋扈了。”

    董祖常既然不求商周德嫁妹了,那也就不用那麼客氣了,也冷笑道︰“這就是詩禮冠纓之家,主人說話,家奴在一邊跳竄咆哮?”商周德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好一會才道︰“山陰知縣、紹興知府,還有按察司張分守都在那邊閣子里飲酒,我與你去說個理。”

    董祖常卻問︰“是杭州按察使張其廉張世伯嗎?哈哈,張大人是家父好友,山陰燈會張世伯特意派了人告知家父,請家父來此賞燈,因路途頗遠,天氣未暖,家父不願來,我就來了商先生,還要到閣子里去找張分守說理嗎?”洋洋得意地瞅著商周德,突然欺身過去,給了武陵一個耳光,說道︰“我來替他主人教訓教訓他。”武陵大哭起來。

    穆真真急奔過來,問︰“小武你怎麼了?”一邊怒視董祖常,她看到董祖常打武陵了。

    武陵與穆真真同齡,新年都是十五歲,武陵只月份比穆真真小一個月,個子卻矮一個頭,平時都和石頭兄弟一樣叫穆真真為真真姐的,這時哭道︰“真姐姐,這個姓董的說要買你,我說少爺絕不賣的,他就打我,真真姐你幫我。”武陵是知道穆真真有武藝的。

    穆真真看董祖常是有秀才頭巾的,沒敢動手,只把武陵拉到自己身後,這墮民少女一向卑微慣了的,以前被喇唬欺負就只有逃,現在膽子比以前是大多了,若對方是家奴,那她就不客氣了,可讓她打秀才實在是不敢,怕給自己也給少爺惹大麻煩~

    商周德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董祖常道︰“欺人太甚,走,就找張分守說理去。”商澹然過來驚問︰“二兄,出什麼事了?”

    那董祖常先前沒有正面瞧清楚這女郎,這時看清楚了,驚艷啊,笑道︰“商小姐勿驚,與商先生無關,只是這小奴才無禮,小生出手薄懲了一下。”

    武陵見穆真真不敢動手,便大叫︰“少爺少爺”只有少爺才能給他作主。

    星宿閣里的張原就是听到武陵的悲叫才趕過來的,徐知府、侯知縣端著架子走,他是跑的,跑過徐、侯二人身邊時,說了一聲︰“學生先去看看。”武陵一看到少爺來了,哭道︰“少爺,這姓董的說要娶澹然大小
姐,還說要買真真姐去,我反駁了一句,他就打我,嗚嗚嗚”張原一看,果然是先前在蓬萊崗上遇到的眼神狹邪的那個青年公子,再看商二兄,也是一副氣得不輕的樣子一董祖常滿不在手地拍了拍手,好象打了武陵一耳光髒了他的手似的,說道︰小奴才出言不遜,我婁堂生員教訓一下他又會怎麼樣。”張原上前拱手道︰“無妨無妨,還沒請教仁兄尊姓大名?”董祖常見張原一臉笑容,便也拱手道︰“家父董玄宰”“怦”的一聲,董祖常腰脅挨了重重一腳,痛得直不起腰來,昂起頭大叫道︰“你敢打我!”

    張原已經跳了開去,徐知府、侯知縣馬上就到,不搶先動手等下就不能打了,出氣還是實實在在打人比較出氣,他張原張介子可不是只會作聖賢八股的酸儒,必要時也會動粗打人一董祖常身後的六個健僕“呼”的一下擁上來,這邊穆真真還有四個商氏家僕也頂了上來,雙方對峙。

    董祖常揉著腰脅歪著身子怒叫道︰“給我打,打那小子!”“誰敢在這里打人!”山y n縣令侯之翰快步趕到,身後是劉必強這幾個差役。

    徐時進也到了,隨後星宿閣中的官紳陸續都到了。

    張原這時才低多問商周德︰“商二兄,董玄宰是誰?”商周德對張原不知道董玄宰頗感訝異,說道︰“便是那董其昌董翰林,在士林名氣很大”

    張原“哦”的一聲,心道︰“原來董玄宰便是董其昌,董其昌我知道,不僅在晚明,就是放眼整個【中】國書畫史都是赫赫有名、屈指可數的人物,族叔祖還與這董其昌有點交情,上回我在北院書房看到董其昌的拜帖,這人是董其昌的兒子,怎麼如此歪劣,還開口就“家父董玄宰”董玄宰又怎麼了,這樣的兒子打不得!”

    商周德見張原踢了董祖常一腳,雖覺這與張原平時溫文爾雅的形象有別,卻是心情大暢,他方才被這董祖常氣得不輕,尤其是董祖常洋洋得意說按察司張分守是其世伯時,他是真想上前揍這家伙一頓,張原踢這一腳正是為他出氣,痛快!痛快!

    那邊董祖常挨了張原一腳,疼痛難忍,見一眾官紳到來,便控訴道︰“諸位大人,家父董玄宰…”

    說了“家父董玄宰”這五個字後董祖常習慣性地要停頓一下,眼前這些官紳沒有讓他失望,一個個或“咦,…或“哦”顯然都知道他父親董其昌的大名,董祖常這才悲憤道︰“晚生董祖常,乃家父次子一這話很可笑,董祖常卻不覺得,他怒不可遏地叫道︰“晚生應按察使張世伯之邀來山陰賞燈,卻被人打了,這是何道理,求諸位大人為晚生作主,嚴懲凶手。”

    張其廉曾在松江華亭董其昌府上見過董祖常一面,依稀有些記得,邁步上前問道︰“你是董祖常?”

    董祖常一看,這正是按察使張世伯呀,趕緊叉手施禮道︰“晚輩董祖常,見過世伯,家父董玄宰一”張其廉問︰“誰打的你?為何要打你?”這時圍觀的人已經是里三層外三層了,只官紳這面沒圍那麼多人,有差役攔著,董祖常東張西望找張原、商周德等人,人太多了,燈影明暗,一張張臉都差不多,眼楮都要看hu 了,董祖常轉回來正要對張其廉說打他的那人是會稽商氏的女婿,卻赫然發現張原不知何時已站在張其廉身後,正含笑望著他,頓時大怒,喊叫著︰“就是他,就是他!”

    張牙舞爪沖過去。

    兩個差役將董祖常攔住,喝道︰“不得無禮!”

    董祖常指著張原道︰“就是他,這是這個小子打的我。”

    張其廉回頭一看,董祖常指的是張原,這就奇怪了,張原方才與他們在星宿閣中傳hu 行酒令呢,如何就打了董其昌兒子了,問︰“董祖常,你沒看錯吧?”

    董祖常道︰“沒錯,就是這小子打了我,求世伯作主。

    ”董祖常這時已意識到這個張原應該不是尋常人物,不然如何能與這群官紳們站在一起?

    這時張原輕聲說了一句︰“張大人,這位董公子是不是喝醉了?”張其廉看董祖常面皮紫脹、額暴青筋的樣子,是有點不對勁,便問︰“董祖常,你喝醉了?”董祖常氣憤道︰“晚生沒有喝酒一”張原踏前一步,說道︰“既沒喝酒,難道是失心瘋,在下正陪鐘公公與諸位大人在閣中行酒令,你卻大叫大嚷,說我打你,不是失心瘋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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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該出手時就出手

在松江,董祖常倚勢橫行,只有他欺負別人的份,何曾有被人打了還不能立即變本加厲報復的時候,而且張原還當面說他失心瘋,真讓他氣炸了肺,想要沖過去廝打,卻被差役攔著,只有求按察使張其廉作主,叫道︰“張世伯、諸位大人,學生是堂堂責員,遠道來此賞燈,卻無故被人毆打,天理王法何在,請諸位大人主持公道,嚴懲此人一”

    戟手怒指張原。

    張原搖著頭道︰“不可理喻。”對身邊的鐘太監道︰“讓公公看笑話了,小子好好的在閣子里陪公公還有諸位大人喝酒,听到外面喧嘩爭執才出來的,卻被莫名其妙歪纏誣陷,實在讓學生納悶。”

    鐘太監卻是覺得這好似在演雜劇,很是有趣,笑呵呵對張原道︰“嚴懲不了你,且看個熱鬧。”上前問那董祖常︰“你真是董翰林之子?汝父去年還送了一幅《洞庭空闊圖》與咱家,畫得不錯,就是清淡些。”太監審美趣味喜濃艷,不喜清淡。

    張其廉在一邊道︰“這位是杭州織造局鐘公公,還不趕緊見禮。”董祖常趕緊叉手唱諾,說道︰“請公公為學生作主。”鐘太監感覺自己象登台演戲一般,笑道︰“你說張公子打了你,他怎麼打你了?”

    董祖常道︰“他踢了學生一腳。”

    鐘太監更樂了,問︰“張公子在閣子里陪咱家喝酒,如何就踢到你了?”董祖常語塞,心想不會真是認錯人了吧,伸長脖子仔細看著張原,問︰“你與會稽商氏女郎訂親?”

    張集道︰“正是。”

    董祖常怒道︰“那就是你。”向在場諸位官紳團團施禮道︰“諸位大人,沒錯,就是他打的我,笑里藏刀踢我一腳”

    這蠢貨的丑態看得也夠了,張原豈會躲在後面任他指責,先前只是戲弄,踢他一腳是肉罰,現在要義正辭嚴正面痛斥他,要他賠禮道歉,朗聲道︰“商二兄,商二兄請過來說話。

    商周德走到這邊來向眾官行禮,張汝霜向鐘太監和張其廉介紹道︰“這位是太僕寺商少卿之弟、會稽鄉紳商周德先生,其妹與我這族孫上月行了大聘之禮。”

    鐘太監笑對商周德道︰“原來都是親家,張公子是少年才子,令妹定是絕色佳人,才子佳人,好姻緣。”

    商周德道︰“鐘公公、張分守、諸位大人,在下有不平事要向諸位大人申訴,今夜元宵燈會,萬民同樂,在下攜小妹和兩個佷女也上龍山賞燈觀景,這位董公子突然邀我到一邊說話,開口便向在下提親,說要娶舍妹,在下說舍妹已與山陰張氏子弟訂親,這位董公子就說要出十倍銀錢幫助解聘婚約,在下當然不允,這董公子就出言不遜,出手打我身邊的小奚奴,在下要揪他去星宿閣找諸位大人說理,他卻說按察使張分守是他世伯,有恃無恐,十分猖狂一是非曲直,請諸位大人明鑒。”這一番話讓張其廉頗為尷尬,張汝霜則大為惱怒,董祖常竟攛掇商氏與張原悔婚,這是沒把他山陰張氏放在眼里啊,他張汝霜與董其昌有些交情,這董其昌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劣子!

    這時的董祖常也暗悔自己孟浪,他沒有想到商周德也頗有來頭,以為只是小鄉紳,也沒料到事情會鬧大,現在真到了眾官面前,他當然理虧,強辯道︰“學生只是試探一下,並沒有要強迫他解聘”

    商周德喝道︰“你強迫得了誰!”

    董祖常轉移話題道︰“那小家奴對我十分無禮,我就給了他一耳光,算得了什麼,而他,卻踢我一腳。”又指到張原頭上了。

    張原團團作揖道︰“諸位大人都听到了,此人竟要破壞在下的婚姻,辱及山陰張氏和會稽商氏,今日他若不賠禮道歉,紹興百姓都容不得他下山去。”

    張原是很善于調動圍觀者情緒的,而且董祖常本就理虧,破壞人姻緣是讓人唾棄的事,那些賞燈看熱鬧的民眾紛紛道︰“賠矛匕道歉”“磕頭道歉”還有的豐脆喊︰“打死他!”听聲音象是張萼。

    張其廉暗暗搖頭,董公這個兒子莽撞愚蠢,這一下子就惹惱了會稽商氏和山陰張氏,而且還犯了眾怒,當即沉聲道︰“董祖常,汝父平日怎麼教導你的,你一出家門就如此荒悖胡為,還不趕緊向商先生和張公子賠禮道歉!”

    董祖常面皮紫脹,強自按捺狂躁心性,向商周德一揖道︰“是晚生魯莽,請商先生見諒。”隨即昂起頭指著張原道︰“可他打了我,我是絕不會向他道歉的。”

    這下子張其廉也惱了,這小子太不識好歹,喝道︰“今日非道歉不可,不然的話就將你綁起來押送回松江,讓*笑杖責你。”

    董祖常身後的一個清客在董祖常耳邊說了幾句,董祖常這才勉強向張原草草一揖,說道︰“是在下的錯,在下銘記在心,請張公子見諒。”這哪里是道歉,簡直是仇恨宣言。

    張原冷冷看著這個董祖常,心想生逢此世,既要努力向上,那難免要遭遇形形色色的人和各種順流和逆流,順流時小心謹慎,逆流時要奮力一搏,有的人對你有利,是你應該爭取結交的,有的就是你前進的絆腳石,沒必要去一團和氣講究什麼息事寧人,你不可能做到人人都是你朋友,該出手時就要出手,這董祖常與姚復一樣,是絆腳石,是狐犬,長路漫漫,且逐狐犬再行一程董祖常顯然算不得什麼厲害對手,應該要小心的是董祖常掛在嘴邊的“家父董玄宰”董其昌書畫雙絕、海內文宗,有官不做交游卻極廣,在士林中影響很大,但一個人藝術修養高,不見得人品就一定好,這活生生的、褳去書畫大師光環的董其昌在現實中又會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張原冷笑道︰“董公子道歉真有誠意啊,咬牙切齒的,是對在下不滿,還是針對別人?”

    張其廉喝道︰“董祖常,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趕緊誠心誠意向張公子賠罪。”

    董祖常低著頭,掩飾自己憤怒得扭曲的臉︰“是董某錯了,請張公子原諒。”

    張其廉笑對鐘太監、張汝霜等人道︰“後生小輩爭閑氣,倒擾了我們的酒興,鐘公公,請,我們再去喝兩杯。”鐘太監游目看著滿山流光溢彩的燈火,笑道︰“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山陰觀燈,不虛此行,咱家很滿意,今日就散了吧,下山去。”又叮囑了張原一句︰“張公子,若到杭州一定來見咱家。”張其廉心知董祖常口服心不服,只怕還會鬧出事來,便命侯縣令讓幾個差役護送董祖常一行下山,別再觀燈了,小心紹興百姓圍毆,趕緊回松江去吧。

    官紳差役走後,龍山之巔頓時疏朗了許多,張原正與商周德說話,張萼過來道︰“介子,這就輕易放過那姓董的了?”

    張原笑道︰“總不能把化打死在這里吧,人家開口閉口家父董玄宰哪,有張分守回護他。

    張萼道︰“這小子著實可恨,知道是我山陰張氏的姻親,還敢攛掇悔婚,真是氣憤。”問︰“他說你打他,你真打了沒有?”

    張原看著商周德笑,商周德道︰“我也恨不得踢他一腳,介子那一腳就是代我踢他的。”張萼笑道︰“可惜踢得不夠狠,要踢得他爬不起來才好。”朝商周德身後看看,知道商氏女郎就在那邊,介子想必還要與那商氏女郎卿卿我我一番,便道︰“介子,那我先下去了。”

    張原想起一事,道︰“三兄的望遠鏡呢,借我一用,明日還你。”張萼道︰“能柱那個蠢材,先前忘了帶,後來才跑回去取的。”

    便把能柱叫過來,將那個長條木盒遞給張原,便帶著幾個僕從下蓬萊崗去了,這山巔的燈也不用管它,里面的蠟燭燃盡,自然就熄滅了,明日傍晚再放蠟燭進去點上,要點三夜燈,讓百姓看個盡興,只盼這幾天不要下雨。

    武陵這時已是喜笑顏開,過來笑嘻嘻道︰“少爺那一腳踢得好,是真真姐教的嗎?”

    小景徽見這邊已無外人,便笑眯眯走過來道︰“張公子哥哥,你打人了,我看到的,踢他這里。”小手按著自己腰胯處,那可愛樣子倒像是行萬福禮。

    張原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說道︰“可別告訴你姑姑。”

    小景徽“格格”笑起來︰“姑姑也看到了,嘻嘻,姑姑說踢得好。”商周德等人都笑了起來。

    張原拉起景徽的小手,往商澹然那邊走去,說道︰“我有一樣神奇寶物給你看。”

    小暴徽問︰“什麼寶物?”

    張原道︰“很快就知道了,擔保你歡喜。”

    這麼一說,小景徽已經很歡喜了,卻扯了扯張原的手,示意張原低頭听她說話,張原彎腰側頭,只听小景徽說道︰“張公子哥哥,你是不是有些怕我姑姑?”張原笑道︰“不是怕,是喜歡,喜歡她,就擔心惹她不高興。”小景徽想了想,說道︰“我明白了,姑姑也喜歡你的,她不會不高興,所以姑姑說踢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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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何等人最作孽?

商澹然見張原走過來,半羞半嗔道!”你膽子也太大了。…,

    張原道︰“實在是氣憤不過,不說那掃興的事,我來給你們看一件萬里外泰西國的寶物,是我三兄托人從南海澳門買來的,叫望遠鏡,

    又叫千里鏡,可以視遠如近。”

    說著蹲下身子,將長條木盒放在地上,取出木盒里的黃銅管望遠鏡,輕輕旋轉,旋出一截,又旋出一截,他身邊的商景蘭、商景徽姐妹目不轉楮看著這稀罕物事,商澹然也睜大了那雙妙目張原將望遠鏡在眼楮上比了比,問“誰先來試?”

    小景徽立即跳腳道︰“小徽先試。”

    張原道︰蹲著身子,將望遠鏡湊到小景徽眼前,指點她該如何看,如何慢慢旋轉銅管…

    小景徽屏住呼吸,凝神細看,忽然叫道︰“看見越王橋了!”挪開望遠鏡,朝府河上的越王橋眺望,還是那麼遠,又從望遠鏡里看,又近了,喜得小手微顫,慢慢將鏡頭挪向白馬山,再慢慢往南看,叫道︰“看到咱們家了,門前的燈棚都看到了一”商景蘭再也按捺不住了,上前道︰“讓我看看,小徽,讓姐姐看一下。”小景徽很乖道︰“好,姐姐看,等下再讓我看。”商景蘭也看到自家門前的燈棚了,喜得連叫︰“姑姑,姑姑,快來看。”商澹然被勾起了好奇心,表面還要矜持著,說道︰“真有這麼好玩嗎。”張原直起身子,握著望遠鏡道︰“來,我教你看。”站在商澹然身後,將望遠鏡對著她右眼,在她耳邊輕聲教她該怎麼看,從來沒有與商澹然這麼接近過,能嗅到她的芳澤、能看到她後頸白咪咪的肌膚,秀發梳攏豐盛,耳垂晶瑩如玉一望遠鏡就在眼前,可商澹然什麼也沒看到,她的心跳得很快,張原離她太近了,呼出的熱氣都能感覺到,她的身子幾乎要戰栗起來,聲音輕顫道︰“好了,好了,我看過了。”輕輕站開一步。

    張原看到商澹然這邊臉頰直至後頸都泛起驚艷無比的玫瑰色,他那兩世為人成熟的心和十六歲少年的身體一起都微微色麻,有強烈想擁她入懷的沖動小景徽道︰“我還要看。”很小心地捧著望遠鏡看遠處,看了一會,又給姐姐看,1小姐妹二人看不厭,快活無比。

    商周德過來問︰“什麼稀罕物事,讓我也看看。”小姐妹二人紛紛教導叔父應該怎麼看,商周德一看,大驚詫道︰“真有如此神奇之物。”听張原說是從泰西國傳來的,嘆道︰“久聞泰西國人奇技淫巧,果然名不虛傳。

    這時已是戌末時分,張原、商周德一行人下山,不須一刻時就到了山下,回望山上,燈火漸稀,高懸天際的圓月開始顯現如洗的清輝,月下的龍山也嶄露它的莊嚴和神秘,似只可遠觀而不能褻玩。

    商氏的兩輛馬車在龍山腳下不遠處等著,將上車時,張原看到小

    景徽不時瞟武陵手里捧著的那裝有望遠鏡的木盒,烏黑晶亮的眼楮會說話一張原知道小景微的心意,便道︰“小徽,這望遠鏡是我三兄的,我不能把它送給你,以後我會請人制作出這樣的望遠鏡送給你。”心道︰“大明朝的能工巧匠甚多,以這副望遠鏡來模仿,不愁制造不出同樣的望遠鏡來,萬歷四十七年薩爾滸之戰時能派上用場嗎?”

    小景徽喜道︰“好,張公子哥哥可不許忘了哦。”

    張原笑道︰“不會忘,以後我來京師就帶上望遠鏡送你。”

    小景徽對于去京城也很期待,小孩子總是渴望遠行,現在听說張原以後也要去京城,自是更加歡喜。

    張原、武陵和穆真真送商澹然一行到越王橋,商周德不許他們再送,張原便立在橋頭,看著見馬車和跟車的商氏婢僕到了橋那一端,這才轉身正待回去,卻見三頂帷轎款款而來,轎邊跟著幾個僕人,當先那頂帷轎帷簾一掀,王思任的聲音道︰“張原一”

    張原趕忙迎上幾步,叉手道︰“老師現在才回去嗎。”

    三頂帷轎停在越王橋頭,王思任也不下轎,掀著轎帷笑道︰“張原,你到底打了董祖常沒有?”張原含笑道︰“不慎踫了他一下,他同時也踫到了我。”

    中間那頂帷轎傳出“嗤”的一聲笑,是王嬰資小姐的笑聲。

    王思任大笑,說道︰“是他的腰踫到了你的腳是吧,哈哈,張原,你可以做一個顛倒黑白的話師了。”

    張原道︰“那位言必稱家父董玄宰的董公子太囂張了,也欺人太甚,學生覺得有必要薄懲一下。”

    王思任點頭道︰“我也說踢得好,不過運董公子的仇隙你是難解了。”張原道︰“那也無可奈何,總不能任他欺負委曲求全老師,那董玄宰董翰林是何等樣人?”王思任笑道︰“還是有些擔憂是吧,我和你說個故事,杭州有一官員平日雅好行善,頗肯濟人窮急,一日訪雲棲寺蓮池大師,問世間何等人最作孽?蓮池大師說“如公等以甲科七篇出仕者為最”這官員愕然,自揣生平行事不至于這麼惡劣吧,憑什麼說他們這些憑科考出仕的官員最作孽啊,蓮池大師喝道“誰說你自作孽,但凡依勢作威者,上天垂鑒,其罪孽全加于公等。”

    張原點頭道︰“學生明白了,即便董翰林是風雅謙和之士,奈何子佷家奴仗勢欺人”

    王思任道︰“董公雖負清名,但其華屋園亭,佳城南畝,無不攬名勝、連縴陌,何故?皆系門生故吏代為經營,並非他自己出資,至以豪奴悍僕,倚勢橫行,擾得里黨不能安居,更有那無賴小民,賣身投靠,城狐社鼠,難以驅除一不過你卻不用擔心,董公不至于因這件事而刻意為難你,畢竟你的族叔祖是張肅之,還有,那鐘太監也引你為知音了,下山時還多次夸你,又听說侯縣令說了你斗八股贏姚復之事,鐘太監更是連聲贊你才高至于說那那董祖常,蠢然一紈褲也,即便心里恨你也奈何不了你。”

    張原躬身道︰“多謝老師指點
王思任道︰“少惹事,多讀書,下月就是縣考了,先掙一頂方巾戴上,這樣說話也有底氣些。”張原應道︰“是。”

    王思任放下轎帷,起轎先行,中間那頂轎子也跟上去了,這轎子里應該是王思任的夫人,後面那頂轎子卻原地未動,傳出王嬰姿的聲音道︰“介子兄”

    張原近前拱手道︰“端淑小姐有何吩咐?”

    “不要叫我王端淑,我不愛听。”帷轎里的王嬰姿道︰“爹爹給我取這個名好似孫侯子的緊箍咒,要讓我動彈不得。”張原“嘿”的一笑,又問︰“嬰姿小姐有何吩咐?”

    王嬰姿問︰“你們先前在山上拿一根黃管子看來看去是什麼?”張原道︰“嬰姿小姐那時也在山巔嗎,我卻沒看到你。”

    王嬰姿輕“哼”一聲,沒說話。

    張原正待取望遠鏡給王嬰姿看,前面的婢女叫了起來︰“二小姐,太太叫你快跟上。”

    王嬰姿便拍了拍轎沿,兩個轎夫抬起帷轎前行,王嬰姿道︰“就等著看你的縣試八股文了。”張原回到家中,已經是亥末時分,母親還在等著他,要問他商小姐的事,張原想想還是不瞞母親,說了龍山之巔的那場風波,當然,言詞盡量輕描淡寫,免得母親生氣一但張母呂氏听了,依然很氣憤,張母呂氏今日見到了商澹然,更加喜愛了,所以听說有人竟要破壞兒子的婚約,當然惱火。

    張原趕忙安慰道︰“母親不必著惱,那姓董的家伙被兒子踹了一腳,又被侯縣尊連夜趕出山陰城了。”

    張母呂氏氣憤稍率,說道︰“商小姐實在是美貌,以後還是少拋頭露面的好,不然總有登徒子覷覦。”

    張原笑應︰道︰“今夜也是遇到那外地來的沒眼色的蠢貨,不也灰溜溜走了嗎,母親不用擔心。”

    張母呂再點頭道︰“快交三鼓了,我兒趕緊去歇息吧。”

    元宵燈會過後,這年節喜慶也差不多要結束了,各行各業開始忙碌起來,府學宮前十字街的商鋪都開張了,山陰縣各社學也陸續開學,正月二十二日,各社學就接到縣府出牌告示,癸丑年山陰縣試定于二月初八,凡應考者于二月初二日前到縣學署或者縣衙門禮房報名,要填寫姓名、年齡、籍貫及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履歷,保證身家清白,非倡、優、皂、隸、奴僕及其子孫方準應考,還有更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要找一個擔保人,這擔保人必須是本縣在學的廩生,廩生即縣學歲考第一等的生員,應考的儒童要由找這樣一個廩生書面擔保,保證該應試儒童無冒籍、匿喪、頂替、假捏姓名,這樣的儒童才具有參加縣試的資格。

    張原的擔保人就是西張的大兄張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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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米芾雲山

縣試臨近,張原縱然四書倒背如流也不敢怠慢,這是他利本之路的第一站,必須要通過,不然這半年多的努力就白費了,也許在別人看來再等三年似乎也無所謂,恰是一種磨礪,劉宗周就希望張原二十歲再參加科舉,但他張原等不起啊,現在是萬歷四十一年了,時光如箭哪。

    王思任命張原縣試前這一段時間暫不要作古文了,每日作兩篇四書小題八股,縣試都是從四書中出題,不會出現五經題,雖然出題範圍窄了一些,但因為是小題,題義不完整,所以還是存在不少變數,當然,只要運氣不是差到極點,四書小題是難不住張原的正月二十八,張原先一日就約好了西張大兄張岱陪他去山陰學署報名,二十八這日上午辰時他帶著武陵先到狀元第大門前白皮松下等著,張岱很快就出來了,卻道︰“介子,大父喚你去有話吩咐。”

    張原不知族叔祖喚他何事,便跟隨張岱去北院見張汝霜,張汝霜坐在書房圈椅上,笑呵呵看著他山y n張氏最杰出的兩個後輩進來,說道︰“張原,今日去報名縣試嗎,嗯,我有一事要告訴你,松江董玄宰為元宵龍山燈會的事特意寫了信來向我致歉,說已痛責其犬子,請我原諒其子的粗魯無狀,呵呵,還有一封信是寫給商周德先生的,想必也是致歉,一並寄到我這里,你把這封信拿去交給商周德先生。”張原接過信,收在懷里,卻听族叔祖張汝霜又道︰“董公信末還提了一句,說其子董祖常左脅下烏青了一大塊,正延醫用藥雲雲一這顯然還是有怨言哪。”

    張原道︰“族孫手無縛雞之力,也就輕輕踫了那董公子一下,何至于就要延醫用藥,這也太夸大其詞了。,…

    張汝霜笑道︰“董公護犢是出了名的,不過他也就小小埋怨一下,打了也就打了,誰讓他那兒子狂悖無狀,罷了,那日之事就算揭過去了,你安心備考吧。”

    張原正待施禮退下,張汝霜又道︰“這里有一幅董玄宰仿米元章雲山圖,是昨日隨信贈與我的,就給了你吧,算是董玄宰代子向你致歉。”張原躬身道︰“多謝叔祖。

    ”接了畫卷與張岱一起出了北院,正遇張舉萼著一個精致鳥籠一邊逗鳥一邊過來了,問︰“介子,大父賞你什麼好東西了?”張原道︰“董玄宰的一幅畫,送給叔祖的,叔祖賞給了我。”

    張萼一听就瞪起眼楮,說道︰“龍山放燈那日我帶了十幾個奴僕趕過去,要追上姓董的小子狠揍一頓,看他還敢不敢藐視我山陰張氏,不料他已乘船逃了。”

    張岱責備道︰“三弟太過魯莽,你若把董祖常打成重傷,那大父還不得向董玄宰賠禮道歉,介子只踢了一腳,董玄宰還埋怨呢。”張萼撇嘴道︰“既然踢一腳也埋怨,那干脆就打個半死。”

    張原笑道︰“三兄當日也是為我仗義嘛,弟縣試後請三兄喝酒。”

    張萼這才展顏道︰“那我祝你得個縣案首。”縣試第一名就叫縣案首。

    張原忙道︰“三兄還是祝我名落孫山吧,三兄說話反著來的。”

    張萼哈哈大笑,將鳥籠遞給小廝福兒,說道︰“介子,讓我看看老董畫了些什麼。”伸手接過張原遞上的畫卷,展開來看張原、張岱也一起來看,張岱道︰“這是仿宋人米芾的雲山圖,墨染雲氣,吞吐變滅,很有神韻一”

    張萼卻道︰“這姓董的為什麼仿別人的畫,這豈不是抄襲。”張岱笑道︰“仿歷代名家名畫正是揣摩畫技的捷徑,就好比咱們學書臨帖一般,這怎麼能說是抄襲,董玄宰喜米家山水和倪雲林之畫,仿作極多,前年不是向大父借了倪雲林的《橫雲秋霧圖》去模仿嗎。”張萼道︰“那大兄你若把平時臨帖的習作送給別人,別人會不會惱你?”張岱笑道︰“這不能比,董玄宰是名家,隨便涂抹幾下也有人爭著要。”張萼便對張原道︰“介子,把這畫給我吧。”

    張原道︰“三兄要這畫,只管拿去、

    ”話一出口,醒悟不對,沒來得及改口,只听“嘶啦”一聲,張萼就已經把這幅尚未裝禧的董其昌畫作撕成了兩半。

    張岱連連搖頭道︰“暴殄天物,不可理喻。”

    張萼哈哈大笑,將破畫隨手團起丟在一邊,說道︰“多謝介子弟。”提著鳥籠搖搖擺擺走了。

    張原雖有些可惜,也只有搖頭,對邊上幾個西張婢僕道︰“誰要這破畫就拿去藏好了,傳個幾十代就值大錢了。”和大兄張岱一路笑著出了府門,往左行了一里多路,過光相橋,進了儒學大門,卻見僅門內院擠滿了來報名的儒童及其家人,山陰文風盛,只要生得比較周正、不過鼻痴傻的少年子弟就都會讀上幾年書,不管書有沒有讀通這縣試總要考上一考,所以,三年一次的山陰儒童縣試都是人滿為患一張原道︰“這麼多人,這報名要等到幾時。”

    張岱道︰“那我們去縣衙門禮房吧,那里也可報名。”

    兩個人正待轉身要走,卻見族弟張定一跑了過來,向二人作揖道︰“介子哥也來報名嗎,宗子大兄是保人吧,給小弟也保一保,可好?”

    張原笑道︰“你也要來考,是不是準備交白卷?”

    張定一道︰“介子哥莫小看人,小弟最近也是勤學苦讀,這回縣試是必中的。”

    岱看著這個與張原同為十六歲身量卻矮了一截的族弟,笑道︰“要我做你保人也行,你把中庸背一段給我听,就從“君子之道,譬如行遠必自邇,譬如登高必自卑,往後背誦”

    張定一撓頭道︰“為什麼要從中間開始背啊,從頭開始吧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一路往下背,倒也順暢。

    張岱笑道︰“從中間截一段叫他背就不會,非要從頭背,這樣的能進去考試嗎?”對張定一道︰“別唱書歌了,趕緊回家玩去。”

    張定一卻賴著不走,說實話道︰“介子哥是必中的,人都說這次縣試案首非介子哥莫屬,介子哥作文又快,都能口佔,一天作個十篇八篇也不在話下,到時小弟與介子哥坐在一起,介子幫我作兩篇,咱們兄弟一起中,豈不是好。”

    張岱大笑道︰“你倒是想得美,你是不是想一路和介子同考下去,中個舉人、進士玩玩?”

    張定一笑嘻嘻道︰“自家兄弟嘛,這要緊時候肯定要幫一下忙對吧。”

    張原皺眉道︰“定一,這主意誰給你出的?”

    張定一道︰“我自己的主意啊,介子哥才高八斗我怎麼會不知道,還要問別人嗎。”心里道︰“介子是神仙啊,他怎麼就知道這是別人幫我出的主意,那人我也不認識,熱心人哪。”

    張原問張岱︰“大兄,這考場舞弊一旦被揪出會如何處置?”

    張岱道︰“縣試、府試處罰較輕,也就打幾下板子,張貼示眾,道試時被查出舞弊會罰兩科六年不得考試,這是指輕微的舞弊,若鬧得大了,比如雇人代考,其罪不小,鄉試、會試被查出舞弊那是要發往邊衛充軍的。”

    張定一陪笑道︰“介子哥和縣尊、府尊都熟得很,一起吃飯喝酒的,他們怎麼會抓介子哥。”

    張原雖不能確定族弟張定一是不是被人利用,但科場舞弊的事他不能做,他現在名聲大、盯著他的人也多,這時必須站得穩行得正,那姚復和楊尚源雖已被革去功名收監,但罪名遲遲未定,家產也未被抄沒,其家人還在四處鑽營妄圖搭救,想必知府徐時進得到了姚復堂兄姚誠立的求情信,不想判姚復重罪,輕判卻也不敢,怕惹眾怒,所以拖著,由此可見要徹底搞垮一個有靠山的人是多麼難張原道︰“定一,我也是第一次參加縣試,沒有經驗,還有點怯場,下次吧,下次帶你一起考,你回家把四書讀通了才好。”

    張定一翻著眼楮想了想道︰“三年後啊,那時我十九歲,十九歲中秀才也不錯,那就這麼說定了,宗子大兄、介子哥回見。”就先回去了。

    張岱忍不住笑︰“三年後帶他考,誰來帶他!”

    張原笑道︰“多解釋他不听的,只有這樣說。”

    張岱道︰“是不能幫他舞弊,萬一拖累到你就糟糕,大父要氣死。”

    學署門子走過來作揖道︰“兩位張公子是來報名的嗎,孫教諭吩咐了,若看到張公子來就請到致道齋去,不用和眾人一起擠著報名。”

    張原、張岱便跟著那門子去致道齋,孫教諭見到張原、張岱,笑得滿臉皺紋,褒揚有加,親自為張原辦理報名手續,張岱也在保結上簽名畫押,一切辦妥,只等十日後開考了。

    出了儒學大門,見時辰還早,張原便別過大兄張岱,帶了武陵從光相橋頭乘船去會稽見內兄商周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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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龍門解衣


天氣的確反常,去年十一月初就開始接連降雪,謝岩那邊的橘子樹凍死了數萬株,山陰'老農都說幾十年沒有遇到這麼大的雪,而新年元宵過後,天氣逐曰轉暖,到了月底,日日艷陽高照,在太陽下走路,只穿夾衫竟然都覺得熱,簡直是冬天過後緊接著就是夏天,春天沒有了一張原帶著武陵來到商氏府第,兩個人額角都有些微汗,見到內兄商周德,張原將董其昌的信呈上,商周德拆信看了,冷笑道︰“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這董其昌名義上是道歉,卻與他兒子那日的道歉一樣無誠意,還說什麼其子腰胯烏青、延醫問藥,這到底是致歉還是問罪?”張原道︰“二兄不必生氣了,多行不義必自斃,董其昌這般護短,早晚要遭報應的。”

    商周德將信丟在一邊,詢問張原縣試備考的事,得知方才已報了名,點頭道︰“以你的制藝,童生試連捷是沒有問題的。”問︰“要去見澹然嗎?”

    張原心道︰“這還用說。

    ”含笑道︰“還望二兄恩準。”

    商周德笑道︰“去吧,中午在這里用餐。”

    張原見到商澹然時,商澹然正在臨摹宋徽宗的《荔枝圖》,見到《荔枝圖》真跡,張原才覺得先前三兄張萼撕掉董其昌的畫也算不得什麼了。

    沒人通報,張原就闖進來了,商澹然畫得專心一時沒注意,見一人近前,她還吩咐道︰“取手巾來。”作畫時手指不慎沾染了朱紅,待擱下畫筆接過手巾擦拭時才發現遞手巾的是張原,一張粉臉頓時滿布紅潮,邊上兩個婢女捂嘴“吃吃”的笑。

    張原這才施禮,商澹然趕忙還禮,含羞問︰“你怎麼來了?”張原說了董其昌寄信來的事,又說自己方才去學署報了名,商澹然垂眉低睫道︰“嗯祝你科考順利。”

    張原看著她那j嬌'羞的樣子,忽然很想問如果他考不上秀才、只是東張寒門子弟,那商澹然會嫁他嗎?

    商澹然睫毛一抬,眸光在張原臉上一轉,輕聲問︰“你,想說什麼?”張原微笑道︰“沒什麼,看到你就什麼都忘了。”心道︰“問那些話沒有意義,愛情婚姻都是有條件的,是各種因素結合在一起才能促成的,你不可能把那些附加的因素一一錄離說什麼我考不上秀才、我一貧如洗、我聾了瞎了你還嫁不嫁我,這是毫無意義的蠢話。”

    商澹然俏臉暈紅不散,不敢抬眼看張原,好象很難受的樣子。

    張原道︰“那我回去了。”

    澹然抬起頭來,既驚訝又失望。

    張原笑道︰“我是說我在這里用了飯再回去。”

    商澹然臉又紅了,貝齒輕咬紅唇,嗔怪地橫了張原一眼,心底的喜意卻是掩飾不住。

    見商澹然這般嬌孌模樣,張原不禁就聯想到有朝一日洞房花燭時的美妙,沒辦法他其實可以淡定一些的,只是身體太年輕,總是躍躍欲試一兩個婢女不肯離開,張原只能說︰“以後我要向你學作畫。”商澹然應道︰張原道︰“以後夜里你讀書給我听。”商澹然臉上紅潮不退,聲音很輕地應道︰“好。”

    這時,小景徽來了,一見張原1小景徽“哈”的一聲道︰“張公子來了我都不知道,是不是來好久了,我又漏了很多話沒听到了。”這是個超級電燈泡啊。

    張原問她︰“天氣暖得早,東大池畔的桃樹都開花了吧,我們一起去看看?”張原、商澹然、商景徽在幾個婢女的陪伴下出了後園來到東大池畔見西岸這邊的桃樹果然艷艷灼灼,映得河水都紅了。

    張原問景蘭、景數姐妹何時去京城,商澹然道︰“應該就是下月,等大兄派人來接呢。”小景徽看看小姑姑,又看看張原,說道︰“我突然又不想去京城了。”商澹然伸一根白玉如蔥管的手指在佷女齊眉劉海上一拂,問︰“為什麼呀,不是整日說著很想坐車、坐船去京城嗎?”

    小景徽道︰“我和姐姐去了京城,把姑姑和張公子哥哥留在這邊豈不是孤單?”

    張原和商澹然對視一眼目蘊笑意,隨即兩個人都很嚴肅地點頭道︰“小徽說得是。”不料小景徽晶亮的眸子眨了幾眨說道︰“不過我還是要去京城,離你們遠遠的,那樣你們就都會想我,對不對?”二月初八,山y n縣試開考了,張原卯時初就起床,沐浴更衣,一身清爽赴考,武陵提著個長耳竹籃跟著長耳竹蕉里有筆、墨、紙、硯、一瓷瓶水和幾塊餅,縣試只考一天,作兩篇八股,卯時入場後,考棚大門就封閉不許進出,要到午後未時末才會開一次門讓考完的儒童出場,這叫放頭牌,然後又要把門關上,薄幕時放二牌,天黑時就要強行收卷趕人出場,所以說即便張原早早作完了兩篇八股,也要等到未時末才能出來,必須帶點食物充饑一天沒亮就出門,先到西張狀元第,要叫上大兄張岱,張岱是他的廩保,也必須到場的,張岱打著哈欠出來道︰“介子,你可欠著我一份保錢哪。”

    廩生給人作保,當然要收取一定錢物,一般要兩到三錢銀子,一個縣的廩生也就是那麼幾十個,而參加縣試的儒童有時多達幾千,所以往往一個廩生要擔保幾十上百個儒童,這可就是一大筆收入了,雖說三年只有一次,可也夠滋潤了,當然,必須要給學署教諭送點銀子,不然明年就讓你考四等降級張岱當然不耐煩去賺那廩保的錢,他只擔保了張原一個。

    張原笑道︰“那大兄說小弟該怎麼付你這保錢?”

    張岱道︰“好好考,後年我們兄弟一起去杭州參加鄉試,你請我喝花酒。”

    張原“呃”的一聲,這個大兄可是風月場老手,《陶庵夢憶》里記載了不少流連青樓的故事,王月生、顧眉、董白、李十娘、楊能這些秦淮名妓都與大兄很有交情,美人緣極好~

    張原點頭道︰“那好,就這麼說定了。”

    張岱哈哈大笑道︰“商氏女郎可要罵我了。”

    兄弟二人說說笑笑到了學署後面的考棚龍門外,山陰是江南富庶大縣,專門建有考棚,而一些貧窮小縣進行縣試時一般就安排在縣衙大堂或者學署內,山y n縣考生太多,縣衙大堂根本就坐不下,早在嘉靖十二年時就在學宮後建有可容兩千人同時考試的大考棚考棚大門叫龍門,龍門外有一個八尺高台,山陰縣令侯之翰高坐在台上,台下胥吏分立,本縣三十名廩生也基本到齊,每一個廩生後面都跟著幾十號儒童,胥吏捧著名冊,一個廩生名下一批儒童,這樣點名相認才不會雜亂,叫到一個儒童的名字,由那廩生認看,相認無誤,應一聲︰“某某人保。”這樣資格算是確認了,然後到胥吏處領取考卷,再到搜檢處听候搜檢,縣試時搜檢不那麼嚴,但也要解衣驗看、脫鞋脫襪,只穿一條短k ,真是有辱斯文啊,不過也沒辦法,不這樣搜檢,那就會作弊成風張原看著這黑壓壓兩、三千考生,有的須發都已斑白,有的還是換牙的幼童,有的手里舉著蠟燭、有的提著燈籠,這都是摸黑就趕來的,笑的、哭的都有,不禁暗自感慨道︰“這科舉之路吸引了多少人一輩子嘔心瀝血耗費在這上面啊。”這時也無暇多感慨,心想這麼多人一個個搜檢還不要一、兩個時辰,這何時能進場!

    侯之翰坐在高台上,東看西看,看到張岱、張原兄弟了,便低聲吩咐了身邊門禮房書吏幾句,那書吏朝張原方向一看,趕緊下台走過來笑道︰“兩位張公子,縣尊特意安排讓張公子先行入場。”

    張原大喜,便與大兄張岱跟著那書吏擠到龍門前,唱名驗保,領了考卷,從武陵手里接過長耳考籃來到搜檢處,負責搜檢的是劉必強等六名衙役,都認得張原,劉必強笑道︰“張公子的才學,還需要夾帶嗎,進去吧,進去吧。”

    旁邊幾個正在解衣的儒童聞言一起扭頭瞪著張原,有時享受特權並不是那麼容易的,有人監督一張原笑道︰“大家都脫,我也脫吧。”寬衣解帶,還踴身蹦了幾下。

    眾衙役都笑,說道︰“趕緊進去,搶個好座位。”

    張原看著考卷上寫著“二堂東號丙辰座”這有座號的呀,還能搶座位?

    劉必強道︰“沒那麼嚴格,只要對上堂號就行,座位隨便坐,找那光照明亮、不風吹日曬的座位就好。”

    張原系好青衿長袍,提著考籃快步入場,先找到二堂考棚,再找到東號,只見號舍內一排排的長條桌,便找了一個靠邊不易被打擾的座位坐了,先展開考卷一看,卷紙有十多頁,每頁十四行,每行十八字,用紅線畫著橫直格,卻沒看到考試題目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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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2:23: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一抄到底

    張原卯時初起床,吃了半碗肉餡匾食,現在是辰時三刻。就已經覺得有點餓了,長耳竹籃裡有六塊巴掌大的酥蜜餅,手指輕觸,還有餘溫,便拈起兩塊酥霉餅吃了,喝了兩口水,打量整個考棚,考棚呈長方形,三面透風,只一面有牆,棚內擺放著二十八張連座長條桌,每張桌子有兩夾多長,可坐八人,整個考棚可容兩百多人,像這樣的考棚有十二個,呈八卦狀排列,圍在中心的是大堂和申明亭─考生陸續到來,原本空闊的考棚越來越擁擠,張原所在的那條連座長桌很快就坐滿了人,這些儒童磨墨、吃食、搶座位、考籃碰撞、呼朋喚友,一時間考棚內嘈雜無比,張原只在社學讀過半天書,所以不認識什麼人,獨自安安靜靜坐在一邊,他不認識別人,可別人認識他,在他右側的一個二十來歲的儒童向他拱拱手,低聲道:「張公子,還請多照應啊。」
    又來一個要照應的,看來縣試作弊是很普遍的,張原微笑道:「在下亦是心裡七上八下打鼓呢,仁兄若作得早,還幫小弟代作兩篇如何?」
    那儒童愕然道:「張公子是口佔八股、七步成詩的呀,怎麼一?」
    張原道:「那都是傳言,傳言信不得的,知道嗎,小弟今日就仰仗仁兄了,等下你寫一個字我就抄一個字,一抄到底,絕不遺漏一」
    那儒童目瞪口呆半晌,提著考籃去找別的座位坐,不和張原同桌了,這寫一個字就抄一個字的誰受得了啊。
    「丁─,丁──」擊磐六響,兩千五百二十三名考生盡數入場,考棚龍門封門落鎖,這時是正辰時,要三個時辰後才能放頭牌開龍門。
    山陰縣令侯之翰是主考官,從出題到閱卷都是主考官一個人的事,孫教諭、朱訓導等教官只幫忙維持考場秩序。
    見縣尊大人步入考棚中心的大堂,十二座考棚再千五百多考生霎時都安靜下來,等待出題,很大一部分考生都在心中默禱,期望能猜中題──過了大約半刻時,十二個縣衙胥吏舉著十二塊題牌進入十二個考棚,張原眼力不好,離得遠,還沒看清題牌上的字,他身邊的一個儒童就已經嚷嚷道:「一個題是「國有道不」,另一個題是「如有用我──」

    便有儒童叫苦道:「我的親娘哎,我只知邦有道,不知國有道,哪位仁兄指點一下,這題是出自哪裡啊?」
    沒人搭理他。
    那胥吏大聲道:「題目就在題牌上,看清楚了,眼睛不好使的豎起耳朵聽好了,一個題是「國在道不」─另一個題是「如有用我─一」
    一邊說著,一邊舉著牌子繞棚一周,然後將題牌插在考棚正前方的木台邊,這胥吏坐在高高木台上俯視眾考生,還有一個衙役在考棚那一端監考,見考棚交頭接耳、盈盈沸沸,胥吏喝道:「各安本座,不得喧嘩,再看到交頭接耳說話者,叉出考棚,發現夾帶抄襲者,戴枷示眾。」
    考棚漸漸靜下來,然後便是展開卷紙的「沙沙」聲、咳嗽聲、鞋子磨地聲、歎氣咂嘴聲,難有真正的靜。
    張原倒了一點水在紅絲硯上,捏著牛舌墨慢慢地磨,一邊思索「國有道不」這道小題,此題出於《中庸》,完整的句子應該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這是截上題,是縣試常用的小題出題法,想了大約半刻時,一硯墨已經磨得膠濃,張原沒有動筆,繼續想另一道題「如有用我」,這題出於《論語》,全句是「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這也是截上題──這兩題不算難,張原心中篤定,也不忙作文,方才思考了一刻時,兩篇八股題的破題、承題都想好了,他的長處就是善於打腹稿,這與下盲棋是一個道理,心裡有一張紙,心意一動,墨字滿紙──冷眼看考棚內其他考生,煞是有趣:

    有那連題目出處都不知道的,抓耳撓腮,不停嚥唾沫:有那伸長脖頸想偷看鄰座的,鄰座卻橫著肘護著卷紙不讓他看,當然不讓看了,不然抄得一模一樣,縣尊大人肯定要追查的:絕大多數考生都在起草稿,邊想邊寫,張原發現有不少連座的考生互相打眼色,將草稿紙暗中傳遞,木台上坐著的胥吏也不怎麼管,可當你以為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管時,他卻突然跳下木台,揪出一個考生,扯著那考生的青衿,那青衿裡側密密麻麻寫著淡紫字跡──後面的衙役也過來幫忙揪扯,說道:「這是用藥汁寫的,用壁泥一滲,先前搜檢時看不出來,現在用手一搓,泥粉脫落,字跡就顯現了。」
    胥吏道:「只聽說鄉試時有這作弊的法子,沒想到小小的縣試也有,走,見縣尊去。」又著那哭哭啼啼的儒童出考棚去了。
    殺一儆百,眾考生都慄慄危懼,各自收斂,考棚為之一肅。
    又過了一個時辰,張原依舊不答題,將幾塊酥蜜餅吃光,然後雙肘支桌,雙拳抵額,閉目養神,兩篇八股已在心裡,只等「颼颼颼」動筆刷到紙上。
    近午時,侯之翰巡場踱到二堂東號這邊,看到了張原,別有考生都在一邊思索一邊作文,張原支著腦袋像是睡著了,看張原面前的卷紙和草稿紙,一個字也沒有…
    侯之翰眉頭微皺,心想:「怎麼回事,這兩道小題把他難住了?」
    輕輕敲了一下桌子,提醒道:「趕緊答題。」
    張原「啊」的一聲坐端正,向侯縣令一躬身,提起筆在卷紙上就寫,竟不起草稿,侯縣令就站在邊上看他寫,張原現在的一筆小楷已大有長進,雖算不得好,但中規中矩,看著不會覺得礙眼了,先作的是「國有道不」這題,只見張原寫道:

    「達觀其所守,而君子之大勇見矣。蓋達則所守易變也,而能不變焉,非大勇則孰與於斯。且和不流,中不倚,固可以言強矣,然未於其所遇觀之故之也……故曰強哉矯,信乎非天下之至強弗能也。」
    張原下筆如風,看著那羊毫筆尖在卷紙方格上騰挪跳動,很快一篇近四百字的四書小題八股文就寫好了,緊接著就作下一篇「如有用我」破題道:

    「聖人廣賢者之見,示以用世之大權焉。
    蓋東周可為,用則實有其事矣。此夫子無可無不可,非子路所能知也……」
    張原寫這後一篇八股雖也是代聖賢立言,卻也有自己深沉的感慨,孔子周遊列國推行自己的仁義之道,卻最終只能回魯國授徒講學,他張原生逢此末世,欲要力挽狂瀾,比孔夫子匡扶周室還要艱難百倍吧,孔子有堅定不移的理念,絕不願改變,而他不同,他要與世浮沉,從中尋找一切可能的契機,在這篇八股文的大結中他寫道:
    「用而興周室,聖人神化不測之用,子路尚未能知,後人之紛紛揣度又奚為也。」
    侯之翰見張原不須一頓飯時間將兩篇八股文寫完,笑了笑,說道:「填好名字,揭去浮簽,交到大堂來。」
    一邊走一邊微笑搖頭,搖頭絕不是表示張原八股文寫得不好,而是驚歎其捷才,只兩刻時,兩篇八股刷到紙上,當然,張原先前已想了很久了,但這樣不用草稿,直接謄真能不錯一字的,恐怕只有張原一個人吧。
    張原捧著卷紙出考棚來到中心大堂,向侯縣令行禮,又向旁邊的孫教諭施禮,孫教諭笑呵呵過來接他卷紙,轉呈侯之翰道:「張原是第一個交卷的,縣尊現場批卷吧。」
    侯之翰先前已看過,這時執著硃筆,一路閱卷一路圈點下來,兩篇八股文滿是硃筆圈圈,然後遞給孫教諭道:「教官且看看,此捲過得否?」
    孫教諭執卷細看,不時用手敲一下膝蓋,須臾兩篇看完,道:「鄉試中式的墨卷也不過如此,依下官看,本次縣案首非張原莫屬。」
    侯之翰是主考官,當然要矜持一些,不肯輕易許諾,說道:「後面還有兩千多考生,焉知沒有更佳的制藝。」對張原道:「不枉王老師對你的悉心教導,這樣的制藝中是必中的,三日後揭曉出榜,本縣還要把前十的墨卷張貼示眾,看誰還有閒言碎語。」
    看來考前有針對張原的流言,無非是說侯縣令會包庇張原云云,但在這件事上,侯之翰絲毫不懼流言蜚語,張原是提學大宗師親口說了要送到道試去考的,而且張原也的確才華高妙,這樣的八股制藝就是在會試中式也不是不可能,那些宵小流言,又何足懼!
    侯之翰對張原道:「現在還只是午時,你且在申明亭等著,再有幾個人交卷,就放你出去。」
    張原便去考棚提了長耳竹籃到申明亭上坐著,等了大半個時辰,亭上有子二、三十個交卷的儒童,衙役班頭劉必強便過來招呼放頭牌出去,一出考棚龍門,卻見幾班吹鼓手上前報喜,問那住得近的儒童,就吹吹打打送到家去報喜討賞,有一個交卷早的考生是因為題目都不知道出處,破不了題,胡亂寫了幾句就交卷了,卻也被當作放頭牌的優秀儒童送到家中討賞,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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