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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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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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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2:23: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一章 張案首和辟水珠

    張原家就在府學宮後面,自然也被吹吹打打洪到家,小丫頭兔亭聽到鼓吹聲跑出來一看,掉頭就往內院跑,一邊跑一邊銳聲叫著:
    「太太,太太,少爺中了,少爺中秀才了───」
    張母呂氏笑道:「這才是縣試,還有府試和道試,還早呢。」與大丫頭伊亭一起出到前廳來看,那一班吹鼓手洋洋沸沸吹打得震天價響,引得東張幾家都來問訊,張原一一應付過去,賞了一錢銀子打發那班吹鼓手去了。
    張母呂氏已吩咐廚下準備飯菜,問張原道:「我兒餓了吧,先喝杯熱茶。」待張原喝了幾口熱茶,方問:「我兒考得如何?」
    張原微笑道:「還好,侯縣尊也看了考卷,必中的。」
    張母呂氏甚喜。
    穆真真正從外面進來,聽到張原這句話,喜道:「恭喜少爺高中。」
    張原看著這墮民少女又是一身的的破衣舊衫,寒冬已過去,天氣轉暖,穆真真不能再穿去年張原出錢為她縫製的兩套冬衣,她現在穿的是她母親生前穿的舊裙裳──張原道:「真真,讓伊亭帶你去十字街成衣鋪縫兩套春秋裙裳,過幾天你就要隨我去松江,要穿得好一些,很多人都是勢利眼,只看衣裳不看人的。」
    穆真真有些自卑地低下頭,垂眸看著自己的長袖短衣和長裙,袖口磨成了毛邊,裙子靠膝蓋處打著補丁,裙子也短,露出半截白白的小腿,十五歲的穆真真現在的身量已經比她亡母高了──張母呂氏笑道:「真真雖然衣裳破舊一些,但每次來都是乾乾淨淨,這可比很多人強──伊亭,你這就帶真真去成衣鋪縫衣裳,你自己也縫一套,挑你自己喜歡的式樣。」
    小丫頭兔亭在一邊睜大眼睛看呀看,張原注意到她了,笑道:「把兔亭也帶上,她眼睛滴溜溜轉呢。」
    張母呂氏笑了起來,打量了兒子兩眼,說道:「張原,你也去縫兩套新衣,你去年的衣裳都有些短了,這回是去姐姐姐夫家,要穿得光鮮些,小武也去縫一套,小武也要跟去的。」
    翠姑過來道:「少爺,飯菜備好了。」
    張原還在用飯商氏管事來了,躬身道:
    「張公子就出考場了嗎,我家二老爺讓小人來問問張公子八股作得順利否?」
    張原道:「多謝商二兄關心,本次縣試還算順利。」
    那商氏管事喜道:「那就好那就好,二老爺和大小姐都掛念著呢,小人這就回去報喜。」
    張原笑道:「報喜還早,等揭曉放榜後我再來會稽拜見商二兄。」
    商氏管事道:「還有一事要報知張公子,我家大老爺已從京中派人來,要接大太太和景蘭、景徽兩位小姐進京,二老爺要送她們到杭州,再從坐船走運河入京,就等張公子縣試揭榜後就啟程。
    張原道:「好,我知道了,到時我會來相送。」
    商氏管事走後,張原便與穆真真、伊亭、兔亭、武陵去十字街成衣鋪縫製新衣,五個人七套衣服,共費四兩五錢銀子,張原那兩套春衫最貴,一套是天青色、一套是柳青色,都是上好的湖羅綢衫。
    傍晚時張原又去西張見族叔祖張鼻霜,將縣試的兩篇制藝背誦給張汝霜聽,張汝霜欣慰道:「縣試中這樣的佳藝是很少有的,不知侯縣令會不會拔你為案首,也許他考慮避嫌置你為第二,這也無妨。」
    張原又說了待放榜後就要去松江府青浦縣為姐夫陸韜祝壽,張汝霜皺眉道:「四月上旬就是府試,你趕得回來?」
    張原道:「陸姐夫責誕是三月初七,族孫初九就從青浦返回,三月底一定能趕的。」
    張汝霜點頭道:「那好,路上小心謹慎,你還要去求侯縣令開具一張路引,雖說現在路引檢查不嚴,但有路引就會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待明年你有了生員功名,那時大明天下就任你游了。」
    洪武祖制,裡甲百姓離家百里以外就需要向官府申請路引才能出行,而有生員以上功名的就不受這個限制。
    縣試那天侯縣令對張原說是三日後就會發案放榜,但兩千五百多名考生的五千餘篇八股文三天時間他一個人哪裡看得完,起先還兩篇都看,後來只看「國有道不」那一篇,若文理不通,第二篇也就懶得看了,直接黜落,再後來只看頭篇的破題和承題,當然,侯縣令對閱卷還是很認真的,他讓孫教諭和朱訓導二人把那些被他黜落的考卷再看一遍,不要因他的疏忽而遺漏了人才,如此,直至二月十五日上午才發出案來,共取了四百零八名,差不多就是五取一,縣試錄取並無名額限定,只要文理通順就取上,多錄取幾個沒關係,反正又不費縣衙一分錢,也就是登記一下名冊而已──二月十五這日上午,張原家來了一位遠客,名叫陸大有,就是張原姐姐張若曦派來接張原去松江的陸府家人,四十來歲,頗為幹練,以前跟隨陸韜、張若曦夫婦來過山陰多次,見到張母呂氏,磕頭問安,呈上少奶奶張若曦的家書,張母呂氏甚是歡喜,說道:「張原就等縣試放榜呢,放了榜他就準備動身了。」

    這邊正說著縣試放榜的事,就聽到張定一從竹籬門外一路叫著跑進來:
    「放榜了,放榜了,介子哥中了,介子哥中了,名字正正中中。」
    張原對母親道:「兒子去看看。」大步奔出,雖說通過縣試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現在聽到放榜的消息,還是感到興奮。
    張原問:「定一,我中的是第幾名?」
    張定一道:「這我不知道,反正是中了,我看到介子哥的名字寫在正正中中,就趕緊跑來報喜了,有賞錢是吧?」
    張原笑著讓武陵給張定一幾十文錢,他自己邁開大步向縣衙跑去,來到縣衙前廣場,就見旌善亭前圍了好幾百人,不斷有人叫著「某某中了,某某中了」,人太多,張原擠都擠不過去,便高聲問:「張原中了沒有?」
    「刷」的一下,那些爭看縣試案榜的人頭一齊轉過來,認得張原的便大叫起來:「張案首,張案首來了!」
    「快讓開,讓張案首來看看案榜。」
    張原聽到這些人稱呼他張案首,心知侯縣令還是不避嫌取了他為案首,自然很是快活,雖說縣試只求通過,但誰沒有爭第一之心?
    張原好像有辟水珠一般分開人潮走到旌善亭邊,只見一塊大木牌上帖著一張大紙,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人名,榜式為圓圈形,呈順時針方向排列,一圈繞一圈,圓圈正中那個名字寫得格外大,正是「張原」二字,這就是癸丑年山陰縣試的案首──幾班吹鼓手聞風而動,其中一班搶到了張原,簇擁著張原吹吹打打就往張原家裡去報喜,張原走不脫,無奈地想:「怎麼中個縣試都要報兩次喜啊,下次我絕不放頭牌就出來,在考棚裡多待一會。
    一班吹鼓手簇擁著張原來到東張,這回是真正的報喜,吹吹打打格外賣力,想要多討賞錢嘛,圍觀的人把張原家的竹籬門都給擠塌了,這些吹鼓手很會說吉利話,又恭喜道:
    「吉兆,吉兆,擠破了竹籬門,那就是要改換門庭了,貴府公子要一路高中,秀才、舉人、進士,陞官發財。」
    鬧了小半日,張原封了三錢賞銀給他們,這才歡喜而去。
    張原對母親道:「一般貧窮人家付這賞錢都付不起啊。」
    一邊的陸大有笑道:「只要補上了生員功名,就有人送錢送物來,若是中了舉人,那更不得了,送田產、寄籍為奴的要擠破門──介子少爺第一次參加科考就是案首,明年的秀才那是必中的了,沒聽說縣案首中不了秀才的,大宗師也得給縣令這個面子。」
    這陸大有閱歷頗廣,懂得的還不少。
    一家人自是喜氣洋洋,霧露橋畔的魯雲谷聞知消息,立即趕來向張原道喜,西張的幾個常給張原讀書的清客范珍、吳庭、詹士元等人也紛紛來道喜,張原正準備請這些賀客到十字街酒樓喝酒,張岱、張萼兩兄弟來了,先向張原道喜,然後說大父請張原去北院赴宴,魯雲谷、范珍等人便告辭說改日再來叨擾,改日由他們宴請張案首──張原跟著張岱、張萼去西張,張萼道:
    「介子,你還真要一鳴驚人了,縣試案首,大兄當初都沒有得過。」
    張原笑道:「僥倖,僥倖。」
    張岱道:「介子的兩篇制藝也貼出來了,我方才去看了,的確比我寫得好,介子是八股奇才。」
    張岱並沒有因為族鼻比他強而心懷嫉妒,寫《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的張岱是個豁達開朗而又執著深情的人。
    張汝霜見到張原,欣然道:「我山陰張氏出過狀元,今日又有了縣試案首,值得慶賀。」
    北院設宴,張汝霜與孫輩飲宴盡歡。
    宴罷,張岱、張萼送張原回東張,張萼聽說張原過兩天就要去松江,便道:「那豈不是要見到董祖常了,介子你可得小心,別讓他給打了。」
    張原笑道:「董家在華亭,我去青浦,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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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魚水之歡

    月色極好,張原與張岱、張萼兄弟三人立在石拱橋上看橋下的投醪河水,河水清淺,細波粼粼,映著月光彷彿有無數條小銀魚在游動,讓人很想一網撤下去──張萼也受到美好月色的感染,深深地歎了口氣,說道:「好月亮,真讓人情興勃然,盡想到魚水之歡~~」手拍橋欄,用他那鴨公嗓子唱道:「小生到得臥房內,和姐姐解帶脫衣,顛鸞倒鳳,同諧魚水之歡,共效于飛之願──」
    張岱、張原都是大笑,張岱道:「如此良宵朗月,三弟卻盡想床秭間事,眼界要放寬一些呀。」
    張萼道:「大兄和介子弟都已訂婚,只有我孑然一身,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這還不苦悶嗎!」
    張岱笑道:「別在這裡裝窮酸,你若還苦悶的話那天下人都愁死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三叔母不是準備為你與祁氏女郎訂親了嗎,就是祁虎子的堂姐、祁奕遠的胞妹?」
    張萼摸了摸下巴,笑道:「大兄都知道了,我這不是覺得愧對介子嗎,才沒好意思說。」
    張岱奇怪了:「這和介子何關?」
    張萼道:「祁虎子要娶商周祚的女兒,介子要娶商周祚的妹妹,你說這不亂了輩份了嗎!」
    張岱大笑,連聲道:「三弟果然苦悶,憑空矮了一輩,哈哈哈。」
    張萼用肩膀頂了一下張原:「介子,你自己說,該怎麼補償我?」
    張原笑道:「這個補償不了──」
    張萼道:「那我去勸祁庶子不要娶商周祚之女,反正他還小,哪裡懂什麼男女情事。」
    張原忙道:「這個使不得,我還是想辦法補償你吧。」
    張萼問:「補償我什麼,《金瓶梅》一百卷?」
    張原笑道:「三兄只要留心書肆,百卷本《金瓶梅》很快就能找到的。」
    張萼問:「既不是《金瓶梅》,那你要送我什麼?」
    張原道:「三兄那望遠鏡雖說是泰西國舶來之物,但我大明國的能工巧匠稍加研究也並非不能製作,杭州、蘇州都有能製作眼鏡的工匠,原先也是向泰西國學來的,三兄去找幾個善制眼鏡的工匠,由我來教授他們製作望遠鏡的道理,假以時日必能製作出望得更遠、看得更清楚的望遠鏡。」
    張萼喜道:「還有望得更遠的望遠鏡嗎?」
    張原道:「當然。」通過那夜在龍山之巔的觀察,張原估摸出張萼的這具望遠鏡大約有十到十二倍的變焦能力,如果精心改進一下,達到十四到十八倍應該不是很難,只要方法對路,製作出大明朝的望遠鏡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張萼道:「那好,我過幾日便去杭州,待你從松江回來,我也應該把眼鏡匠人請到了。」
    張岱笑道:「三弟幹這個不錯,省得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盡想到魚水之歡。」
    兄弟三人大笑,又閒話一會,看看月亮已經升上中天,張原便與兩位族兄道晚安,獨自走過石拱橋,去敲後園的小門,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意境渾似,多了一些頭髮而已一開門的卻是穆真真,這墮民少女穿上了新縫製的裙裳,雖是墮民女子衣式,顏色非青即黑,但狹領束腰、簡潔利落,尤其是穿在腰細腿長的穆真真身上,在張原不帶輕蔑的眼光看來,黑裙白膚,真是美極了,更何況又是在月下,開門的那一剎那,張原都愣了一下──穆真真輕笑道:「婢子猜少爺會從會從後門,果然。」
    張原進門,反手掩上,栓上門栓,問:
    「真真今天怎麼在這邊,你爹爹又外出聽差了?」
    穆真真跟著張原的步子慢慢的走,看到少爺的影子疊在她的影子上,趕緊錯開半步,影子分離,答道:「爹爹今日沒出去聽差,但後天要出遠門,據說是去嵊縣,所以小婢趕來問問少爺是哪天去松江,小婢怕爹爹到時趕不回來耽誤了少爺的事。」
    張原道:「我明日就去求縣尊暫免你爹爹兩個月的徭役,你告訴你爹爹,嵊縣不要去了,在家等著隨我去松江,大約五日後就要啟程。」
    穆真真甚喜,說道:「多謝少爺。」
    張原道:「謝什麼,你父女二人隨我去松江也等於是聽差。」
    穆真真心道:「少爺心好,定然不會像縣衙那些人拿我爹爹當牛馬那般使喚──」
    只聽張原又道:「我現在還沒有功名,待我有了功名,你父女二人就住在我家,你爹爹承擔的徭役就以折銀來免役,折銀我來付。」
    穆真真大喜,上回認主家只是一個名份,而若能真正投在張原家門下,免除無休無止的徭役之苦,那簡直是登仙般快活了,最主要的是張原母子為人極好──穆真真喜極而泣,就要跪倒磕頭,張原眼疾手快,一把攙住,笑道:「我就知道你又要扮演磕頭蟲,我這還只是空口許諾呢,你磕什麼頭,這泥地這麼髒,你可是穿著新衣裳呢。」說罷,輕輕鬆開穆真真的手臂,隔著衣物也能感覺這墮民少女肌膚滑嫩,心想:「穆真真又是習武,又是奔波吃苦,怎麼還是細皮嫩肉的樣子,嗯,她的手掌很粗糙。」
    穆真真難為情地咬了咬嘴唇,輕聲道:
    「少爺從來說話算話的,而且少爺一定能考中秀才。」
    張原笑道:「嗯,一定努力考中。」

    兩個人走到穿堂口,這才看到小丫頭兔亭站在月光陰影裡,兔亭也是聽到後園敲門才過來的,卻看到少爺和真真姐有說有笑、又拉又扯的,兔亭不說話,兔亭只是想:「真真姐喜歡少爺呢,那天夜裡說夢話還叫少爺,哼哼唧唧的,聲音好嬌~~」
    往常兔亭睡得很死,那夜偏偏就聽到了,她也沒對穆真真說過,其他人也不說。
    發案放榜的次日,所有進學的儒童齊集學署,聽侯縣令和孫教諭訓話,要求眾儒童勤學制藝備考即將到來的府試,同時公佈府試日期,山陰縣與會稽縣的府試日期定於四月初九,山陰學署將在二月底之前把通過本次縣試的四百零八名儒童、連同歷年通過縣試卻未取得童生資格的儒童一併造冊送至知府衙門,大約有一千六百多人,報考日期為三月二十至三月底──相關事項說明完畢,眾儒童解散,本次縣試的案首和二至五名的儒童留下,縣尊大人賜宴以示褒獎,午宴後,另五名儒童各自歸家,侯之翰獨留張原飲茶說話──只有張原一個人,侯之翰就隨意了許多,伸了個懶腰笑道:「短短數日要評閱幾千篇八股文,真是頭暈目眩,休息了一日都沒回過神來。」
    張原欠身道:「老師辛苦,學生感佩。」
    通過了縣誡,他就是侯之翰的門生,以後私下就稱老師不稱縣尊了,這關係顯然是更密切了。
    侯之翰道:「曾想置你為第二,但思來想去,過意不去,不能因為避嫌而委屈了你。」
    張原道:「學生定不負老師栽培。」
    侯之翰對張原的回答頗為滿意,問:「見過王老師了嗎?」
    張原道:「學生等下就去。」
    侯之翰笑道:「你與我同出於王老師門下,現在又有師生名份,思來好笑,好了,你這就去吧,要戒驕戒躁,備考府試。」
    張原起身向侯之翰說了近日要去松江之事,侯之翰也像張汝霜那般表示擔心,聽了張原的解釋,點頭道:「三月初十定要動身趕回來,不然會耽誤了報名。」便讓張原去找吏房的吏目開路引。
    張原又請求侯縣令暫免墮民穆敬巖兩個月的聽差,他要穆敬巖護送去松江,侯之翰笑道:「是那個黃鬍子嗎,他還有武藝?我倒是不知──嗯,你找工科房何典史說一聲便是了。」
    張原去日見堂後的工科房找到何典史,說明來意,何典史知道這個張原張案首現在是縣尊面前的紅人,豈會刁難,笑呵呵道:「黃鬍子穆敬巖倒是有兩把子力氣,張公子要用他儘管說,我這就吩咐下去,到四月中旬前不招他聽差。」
    張原謝過何典史,又去吏房開路引,那吏目問明幾人同行、所至何地、大約停留幾日,很快開好了路引。
    張原攜了路引先回家,將路引交給陸大有收好,正好穆敬巖、穆真真父女二人來了,張原便對穆敬巖說了方才知會何典史之事,穆敬巖自是歡喜,見張原要去會稽,便道:「小人陪少爺去吧。」
    張原道:「也好。」便帶了武陵和穆敬巖步行去會稽,先去王思任老師家,王思任卻不在,老門子說老爺去蕭山陳姑爺家了,前日去的,不知何日回來,張原便徑去前院書房給王老師留書一封──正寫著,王嬰姿來了,瞪大眼睛笑著拱手道:「張案首,在下有禮。」王嬰姿梳小髻,穿窄袖褙子,是未出嫁的閨女打扮,行的卻是男子之禮。
    張原起身還禮,笑道:「嬰姿師妹取笑我。」
    「師妹。」王嬰姿一愣,隨即展顏道:
    「不錯,那我以後就稱呼你為介子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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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杏花寺觀音會

    王嬰姿近前覷眼一看,說道:「給我爹爹留書啊,有什麼事?」
    張原道:「我過兩天要去松江一趟,所以要向老師稟明。」
    王嬰姿驚道:「四月就要府試的呀!」
    張原微笑道:「我姐夫三十壽誕,總要去拜賀,來回一個月,能趕得回來。」
    聽張原這麼一說,王嬰姿蹙起眉頭道:
    「我爹爹去蕭山也是去看望我姐夫,說是病了,病得不輕。」
    張原道:「那得趕緊延醫診治,要不要請魯雲谷先生去一趟?」
    王嬰姿卻又「嗤」的一笑,說道:「魯雲谷治好了你的眼疾,你就以為他能包治百病啊,魯雲谷主要是看小兒科的,誰人不知。」
    張原笑笑,就在王嬰姿注視下繼續寫信,卻聽王嬰姿道:「介子師兄,若你在松江耽擱住了沒能在府試前趕回來,就由我代你去考如何?」
    張原一下子沒收住手,正在寫的「大」字那一捺重重頓了一下,像纏足婦人的腳,很是難看,說道:「糟糕,得重寫。」
    王嬰姿湊近一看,「格格」的笑,說道:
    「不用重寫,你稍等一下。」飛快地出了書房,腳步聲遠去,過了好一會,腳步聲又起,王嬰姿出現在書房門口,揚起手中一物,笑問:「知道這是什麼?」
    張原一看,形狀像是一塊墨,卻又是淺黃顏色的,搖頭道:「不知。」
    王嬰姿走到書案前,將那塊黃墨沾了一些水,在張原寫的那個「大」字上一塗,便有一層淡黃色將那個墨字蓋住,笑睜睜道:「現在知道這是什麼了吧?」
    張原笑道:「雌黃,信口雌黃。」
    王嬰姿笑道:「對了,就是雌黃,我爹以前也不用,是去年為延慶寺的老僧寫經,才用得上。」
    張原道:「我還是重寫一張吧,不然王老師看到我這麼幾個字也要塗改,必要罵我。」取了一張紙重寫。
    王嬰姿道:「介子師兄的小楷是大有長進了。」
    張原一邊抄信一邊漫應道:「多謝師妹誇獎。」
    王嬰姿道:「介子師兄你說我若代你參加府試能中否?」
    張原心道:「你怎麼還說這個啊。」道:
    「必中。」緊接著問:「師妹沒看過科考的場面嗎?」
    王嬰姿道:「我大兄前幾年參加道試時我去看過,上萬人哪,兩個縣兩個縣的考,紹興府八縣,要考四天,進門還要搜檢──」說到這裡,王嬰姿小姐突然醒悟方才張原神色為什麼那麼古怪了,她的臉也霎時紅了起來。
    張原好像沒注意到她臉紅,自顧寫字,一邊道:「是啊,這次府試山陰、會稽兩縣被安排到四月初九考,單這兩個縣的考生就有三千左右,到時考棚要擠破了。」須臾將信寫好,遞給王嬰姿道:「請師妹轉交老師,那我現在就告辭了,等我從松江再來拜見老師。」
    王嬰姿臉上的紅潮還沒褪盡,應道:「祝介子師兄來回平安。」
    張原一揖,出了書房,邊走邊想:「有出戲叫《女駙馬》,一個才女為尋夫一路考上狀元,這這可能嗎,那可是要解衣搜檢的,童生試也就罷了,據說鄉試、會試搜檢時連短褲都不許留,要全部脫光,一個女子怎麼可能混過去!嗯,太平天國倒是有女狀元,不過那時是亂來的,根本沒有所謂的男女平等…」
    又想:「嬰姿師妹要考弄才其實是可以的,早幾年沒發育時就去考,短褲保留,上面是平的,可以混過去,現在,呃──」
    張原搖了搖頭,不再多想,再想就捌褻了,帶著穆敬巖和武陵出了王老師家門,繞到東大池西岸往北走了兩里多路,折而向西,很快就到了商氏大門前,商周德將他迎進正廳,笑道:「估摸著你這時應該要來了,我準備明日送嫂子和小蘭、小徽去京師,原打算送到杭州就回來,可想想嫂子是女流,兩個孩兒也幼小,雖有管家打點、婢僕服侍,但我還是不放心,便決定一直送到京城去,這往返總要三、四個月吧,讓我欣慰的是昨日等到了你縣試案首的佳音,甚好,我也正好去向大兄報喜。」
    張原道:「那我明日再來相送。」向商周德說了他近日也要去松江之事,商周德問張原何時動身?張原道:「二十日一早動身,因為二月十九是澹然壽辰。」
    商周德笑道:「介子有心,我都忘記小妹的生日了,閒生日,沒人提醒,就沒記起來。」

    紹興人把逢十以外的壽誕叫作閒生日,並不重視。
    商周德讓張原稍坐,他進去說些事,過了一會出來道:「我已向嫂子說過了,都等過了澹然生日再啟程,嫂子她們這一去不知哪年才會,趕路也不爭這幾日。」
    時近黃昏,商周德留飯,晚飯後商周德派船送張原主僕三人到山陰八士橋,這次張原並沒有見到商澹然,也許是商周德考慮時辰已晚,未婚男女相見不雅──張原在八士橋上岸時,看到明淨夜空那輪碩大豐滿的圓月,十五的月亮十六圓,覺得有點辜負這樣的好月色,何時才能與澹然攜手賞月呢?
    二月十九商澹然生日,張原一早趕到商氏府第,見商氏大門前一片忙碌,兩輛馬車等在牆門邊,那些商氏婢僕見張原來了,俱歡聲道:「張公子來了,張公子來了,可以動身了。」
    張原問去哪裡?答曰今日杏花寺觀音會,澹然大小姐是今日出生的,去杏花寺進香最是吉利。
    張原笑道:「我母親今日一早也去大善寺了,大善寺也有觀音會。
    商周德走過來說道:「今日是觀音誕嘛,很多寺廟都有觀音會,論起來杏花寺只是個小廟,只因寺廟周圍遍植杏樹,這二月春暖,正是杏花怒放的時候,會稽士女紛紛前往踏青賞花,自然也要入寺燒香隨喜,所以杏花寺二月觀音會很有名。」
    商澹然在兩個婢女的陪伴下出來了,青蓮色的春裝裙裳上下一新,眉目如畫,容色照人,在馬車邊向張原福了一福,晶亮的眸子含羞一瞥,然後上車去,景蘭、景徽小姐妹也向張原福一福,與澹然姑姑同車,傅氏、祁氏乘另一輛。
    商周德問張原要不要乘籐轎,張原道:「步行正好觀景,也不過三里路。」便跟在馬車邊快步而行,剛轉到東大池西岸,卻見碼頭邊一艘烏篷船跳上一個少年,卻是祁彪佳。
    張原拱手笑道:「虎子賢弟也來了嗎。」
    祁彪佳見到張原略顯尷尬,現在還是平輩相稱,過兩年等他與商景蘭小姐訂親後他就要改口叫張原姑父,這可真是憑空矮一輩啊。
    祁彪佳向張原還禮,又向商周德和堂姑祁氏等人見禮,便跟著一起去杏花寺,路上祁彪佳與張原說道:「介子兄,啟東先生今日午後要離開山陰進京,介子兄不去相送嗎?」
    張原道:「啟東先生也要進京嗎,那是一定要去送的。」
    祁彪佳道:「吏部有文書送到,任命劉先生為行人司司正,還有葉首輔的親筆信,先生推托不得,只得應詔入京。」又道:「劉先生先要去無錫東林書院訪友,然後再進京。」
    張原道:「那好,我等下就趕過去,是在大善寺嗎?」
    祁彪佳道:「劉先生要從越王橋上過,你午後就在橋邊等著就是了,我與你一起等。」
    說著話,早到了杏花寺外,只見紅紅白白的杏花如雲如錦,將一座小寺掩映得大有幽趣,香客如雲,梵音陣陣,那些香客從寺中進香出來後就在花樹下流連,大多是成雙成對的,青年士女、鄉村夫婦都有,江南百姓普遍認為觀世音菩薩專主祈嗣生育,所以觀音會來進香的香客很多都是來求子的,商周祛之妻傅氏因為即將進京與夫君相會,為求子嗣更是虔誠叩拜……
    商澹然今日戴了寬沿帷帽,遮著縭紗,想必也是因為上次在龍山被孟浪之徒覷覦,這次才刻意掩飾容色,但在張原看來,這樣的遮掩反倒是欲蓋彌彰,商澹然的美並不在一張臉,她無處不美──傅氏與祁氏叩拜之後,含笑招呼張原和商澹然也來拜菩薩,張原與商澹然便拜了,傅氏與祁氏四目交換,心裡暗笑。
    出了杏花寺,在花下流連觀賞,這裡的杏花頗有名品,有幾株花雜五色,絢爛無比,張原看著花樹下的商澹然,春風撩起她面紗一角,那明麗的容色更比花嬌。
    盤桓了小半個時辰,一行人便回去,商周德當然要邀請張原和祁彪佳去府上赴宴,早已準備了的,張原請商二兄稍待,他到杏花寺附近的王思任家去問訊,那老門子說老爺還沒從蕭山回來,張原便沒進去,與祁彪佳一道去商氏大宅赴宴,因為要趕來相送劉宗周,也只匆匆用了一些酒食,便與祁彪佳一路小跑來到府河上越王橋,等候劉宗周路過。
    等了大約半個時辰,遠遠的見劉宗周先生騎著一頭毛驢,身後跟著一個僕人,行李蕭然,就這樣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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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靜止的相片

    張原素知劉宗周樂道安貧,今日一見還是大有感慨,二十年後,流寇、邊患讓崇禎帝焦頭爛額,向群臣征術對策,劉宗周卻認為這些都是刑名之術,國鼻應講仁義,要慎獨用賢,這些話在太平盛世講講可以,可天下已經大亂,你還怎麼君子慎獨,最後國破家亡,只有絕食──窮途末路,崇禎帝還曾想重用泰西傳教士湯若望推廣製造火器,劉宗周堅決反對,認為湯若望是異端之根,火器無益於成敗,大國之君所要堅持的還應是湯武周孔傳承下來的仁義之道,所以說傳統儒家到了劉宗周已經完全僵化,無法再吸收新的學術養分,劉宗周是傳統意義上的最後一個大儒,與其後的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這三大具有啟蒙意義的思想家形成巨大的分水嶺──但不管怎麼說,劉宗周是個剛正不阿的儒者,他的學術思想依然具有價值,無奈不合時宜,最終他以死來捍衛自己的理念和純潔,這比絕大多數人強──此時,張原注視著這晚明最後一位大儒一驢一僕蕭然而來,張原的表情少有的嚴肅,讓身邊的祁彪佳覺得有些奇怪,心想怎麼回事,難道張介子想要和劉先生吵架?

    劉啟東在大善寺就與一班弟子們告別了,沒想到在這越王橋上還等著兩位,而且這兩位都是他最看重的少年才俊,不禁面露微笑,下了驢,牽著韁繩走過去──張原和祁彪佳趕緊見禮,張原道:「啟東先生,小子聽聞先生要離開山陰,甚是不捨,在此等候多時了。」

    劉宗周打量著張原,說道:「數月不見,你是愈見俊拔了,呵呵,娶名門美眷、擢縣試案首,汝今得意否?」
    張原躬身道:「小子豈敢,啟東先生教誨,無日或忘。」

    劉宗周問:「不忘什麼?」

    張原道:「聖賢之學,有以濟物。」

    劉宗周凝視張原片刻,展顏道:「說得好,婁今出仕,將以行義。」對祁彪佳道:
    「你以後可多與張原互相砥礪,增進學問。」
    祁彪佳言語不多,應道:「是。」

    劉宗周向二人拱拱手:「那就此別過了,三年後我若未貶謫出京,應該能見到你們兩位來京參加會試。」騎上灰驢,「得得」過越王橋,卻又回頭揚聲道:「張原,若科舉有暇,可來無錫拜訪景逸先生,對你日後或有幫助。」
    張原唯唯,等劉宗周騎驢走遠了,才問祁彪佳:「虎子,劉先生方才說的景逸先生是誰?」

    今年十二歲的祁彪佳瞪起眼睛道:「連景逸先生你都不知道,東林高顧啊。」

    張原道:「哦,是顧憲成啊,那我知道,久仰了,有機會一定要去拜見。」

    少年老成的祁彪佳沒忍住,笑了一聲,趕緊繃起臉道:「顧憲成先生去年仙逝了,劉先生所說的景逸先生乃是高攀龍。」

    張原「呃」的一聲,卻原來東林創始人顧憲成去年就死了啊,顧憲成的那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聞: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對聯太有名了,笑道:「人固有一死,那顧憲成先生我早晚也是要去見的。」
    祁彪佳說道:「介子兄四月府試後,我們一道去東林書院聽景逸先生講學如何?」

    張原心道:「一入東林書院,那差不多就打上東林黨人的標籤了,這個不急,閹黨、東林黨我都不能陷得太深,目下要務還是學八股,這是敲門磚。」說道:「再說吧,要出外遊學也得有生員功名才行。」

    祁彪佳點頭道:「介子兄說得是,那就明年再議。」

    穆敬巖和武陵還有祁彪佳的兩個僕人候在一邊,武陵這時上前問張原:「少爺,我們現在是回家還是再去商小姐家?」
    張原問祁彪佳:「虎子賢弟你是回哪裡?」

    祁彪佳其實是想再去看看商景蘭的,這一別至少三年啊,可在張原面前不好說,就說:
    「我的船還在東大池碼頭等著呢,我乘船去。」
    張原笑道:「那我與你一道乘船。」兩個人便一起再去商氏府第。

    商周德在後園花廳請張原、祁彪佳品茗閒談,都是自家人,傅氏、祁氏、景蘭、景徽,還有商澹然都在,問起方才恭候劉宗周的事,商周德笑道:「看來啟東先生是認為你們二人都能參加三年後的會試,呵呵,祁虎子三年後才十五歲,有這樣年少的進士嗎?」又道:
    「不管怎樣,三年後可讓虎子與景蘭訂親。」

    喜讀《三國》的商景蘭本是比較直爽的,在祁彪佳面前卻很害羞,一聽這話,「啊」的一聲驚呼,跑了。

    傅氏、祁氏失笑。

    張原、祁彪佳在商氏宅子裡用了晚餐,這才一道乘船回山陰,這夜張原早早就歇息了,因為明日就要遠行。

    二十日一大早,張原起床洗漱,用罷早餐後就與武陵、穆敬巖、穆真真還有姐夫家荊卜人陸大有去八士橋,昨日商周德說好會派船在八士橋接張原,張原將與商周德和傅氏母女同路去嘉興──這是張原第一次出遠門,張母呂氏是千叮萬囑,不顧兒子勸阻,小腳伶仃硬是要到八士橋相送,一路絮絮叨叨,要兒子乘船要小心水火、路上吃食一定要乾淨、寧可少吃不要多吃、出外容忍為上莫要惹是非,又叮囑武陵道:「小武不許貪玩,要侍候好少爺。」看著穆敬巖、穆真真父女道:「真真也要多費心。」
    穆真真也是第一次出遠門,一顆心躍躍的快活,對張母呂氏道:「太太放心,小婢會好生侍候少爺的。」

    穆敬巖和陸大有都請張母呂氏放心,現在路上都還太平,不會有事的。

    張原絲毫不嫌母親囉嗦,只有深嘗過世間味才知這一刻的可貴,微笑道:「兒子十六歲了,成丁了,母親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一句話就把張母呂氏給逗笑了。

    這時,張岱、張萼、張卓如還有張定一都來到八士橋相送,嘻嘻哈哈說笑一通,張原幾人剛上船,魯雲谷趕來了,特意送來一些制劑藥丸,有治腹瀉的、頭痛腦熱的、暈船的,都用小瓷瓶裝好,貼有標籤,以備路途應急之需,張原謝過魯雲谷,命武陵收好了。

    三明瓦白篷船緩緩駛離八士橋,張原立在船頭,從漸漸駛離的船上看著原處不動的橋和橋邊的母親及親友,那畫面彷彿一張靜止的相片。

    河道轉彎,看不到八士橋了,張原回船艙坐下,忽然想起一事,問穆真真:「真真,你的小盤龍棍帶上了沒有?」
    穆真真道:「啊,還要帶小盤龍棍嗎。」
    張原笑道:「防個萬一嘛。」看著穆真真微微含笑的樣子,說道:「你已經帶著了是嗎?」

    穆敬巖笑道:「少爺放心,都帶著呢,和小人的哨棒放在一起。」
    說話間,早到了會稽商氏後園在東大池的小碼頭,這是商氏的私家碼頭,紹興大戶人家都有自己的小碼頭。

    商澹然和族人在岸上等候,傅氏和景蘭、景徽已經在另一艘五明瓦白篷船上,張原跳上岸,和商氏族人一一道別,最後來到商澹然面前,這美麗女郎抬起晶亮醉人的眸子望著張原,輕聲道:「早去早回,一路平安。」張原輕聲道:「知道了,我會想你的。」
    看著這女郎美玉一般的臉霎時紅起來,這樣小小調戲一下的感覺真好,其實也不是調戲,只是說了實話而已,嗯,是情趣一兩艘白篷船蕩起層層細浪,一前一後駛離商氏後園碼頭,這種白篷船是用熟桐油刷的竹蔑船篷,保持了竹蔑的本色,遠行的夜航船都是這種白篷船,想必也是為了夜間行駛容易辨識防止相撞的緣故吧──商周德他們乘坐的五明瓦白篷船是紹興最大的民船,明瓦由蚌片磨薄所制,采光頗佳,船艙如居室一般,分成四隔,傅氏與兩個女兒還有三個貼身侍婢在後前艙、中艙是六個僕婦,商周德和四個男僕居靠後的那間艙室,四個船工則在船尾小篷艙歇息,還能燒火做飯,很是方便──張原乘坐的是三明瓦白篷船,比五明瓦船小了很多,也有三個艙室,船尾小篷窗是一對船工夫婦的居所,中間一艙住的是穆敬巖和陸大有,穆真真不可能與陸大有同艙,當然只有和張原、武陵住前艙了,小婢嘛,就是要同艙侍候少爺的──水路經西興運河前往蕭山,張原第一次坐這麼長時間的船,頗為新鮮,聽著船底汩汩的水聲,心裡靜靜的喜悅,上午的陽光斜照,篷窗打開,曬著暖洋洋的,探頭看駛在前面的那艘五明瓦大船,有一個小腦袋正從一扇篷窗裡向這邊張望,搖手喚道:「張公子哥哥──」

    張原微笑起來,讓武陵取出他的水晶石眼鏡,戴上,這下子能看清小景徽了,粉搓玉琢的小姑娘──小景徽見張原戴著那麼奇怪的東西,忙問:「張公子哥哥,你戴的什麼?」

    張原道:「待會停船我再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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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夜航船

    船工夫婦一前一後坐著用腳踏槳,那做丈夫的手裡還有一支划楫,隨時調整航行方向,西興運同水流平緩,雖是逆水行鼻,船行卻也不慢,估摸著一個時辰能行二十餘里──

    臨近午時,船娘燒了熱湯,端來一些糕餅讓張原等人充飢,眾人隨便吃了些,午後繼續行船,兩岸風景這時看得也有些倦了,張原便取了一卷《性理大全》來看,這也是官方指定的科舉必讀書目,共七十卷,張原已讀了前四十五卷,這次將後二十五卷帶上,準備在來回路上讀完──仔細看了幾頁,覺得還是沒有聽書來得舒服,便讓武陵讀給他聽,武陵磕磕絆絆地讀了半頁,張原歎氣道:「哎呀算了,還是我自己來看,小武你也是不長進。」便不看書了,磨墨練字,穆真真跪坐在一邊看著。

    傍晚時,兩艘白篷船一前一後到達錢清鎮,錢清鎮地處西興運河中段,水陸交通便利,也是富庶的大鎮,張原這艘船靠岸時,夕陽下,見景蘭、景徽小姐妹已經站在岸邊笑瞇瞇望著他們。

    張原跳上岸,小景徽就上前問:「張公子哥哥你先前戴在鼻子上的是什麼,也是望遠鏡?」

    張原便將那副水晶石眼鏡給小景徽看,小景徽也要戴,戴上一看,眼睛花了,頭也要暈了,趕緊摘下,搖頭說:「這個鏡子不好,沒望遠鏡好。」

    商景蘭也來試,戴著眼鏡左右一看,也趕緊摘下,笑著說頭暈。

    商周德過來問:「介子,我們是去鎮上酒家用飯,還是買些熟食回來就在船上隨便用一些?」

    張原道:「就在船上用餐吧。」

    商周德便吩咐僕人去鎮上買熟食,船娘已在小篷艙生火煮飯,不須半個時辰,飯菜畢備,商周德邀張原在他這邊船艙一起用飯,小景徽過來說:「張公子哥哥,你別回那艘船,就在這邊和我們一起說話。」

    又向商周德央求:「叔父,好不好?」

    夜間總是不大方便,商周德微笑道:「明天吧,明天讓張公子到這邊來,你們兩姐妹讀書給他聽,張公子可是過耳不忘的,你們可以考考他。」

    從會稽到錢清水路一百零五里,從錢清到蕭山西陵六十里,這條水路夜航船甚多,幕色沉沉時,商氏的這兩艘白篷船也重新起航了,過錢清堰,往西興運河的起點西陵駛去,一路上航船駱驛不絕。

    白日天氣晴好,天一黑星星就出來了,星光夜色下的白篷船就像是白色的大魚掠水而行,似乎比日間還行得快。

    張原開了篷窗看了一會夜景,覺得風吹著有些冷,便合上篷窗,回看艙壁上懸著的鐵皮燈光焰輕搖,武陵靠坐在一邊直打哈欠,穆真真精神很好,小腰筆直坐在那,見張原看過來,忙問:「少爺有什麼吩咐?」

    張原笑道:「夜航船是要說故事的,不然多悶哪,真真說個故事給我聽。」

    武陵驅趕著睡意道:「是呀,真真姐說個故事。」

    穆真真赧然道:「小婢不會說故事。」

    張原道:「隨便說,你說一個我也說一個,打發時間嘛。

    穆真真想了想,含羞道:「那婢子說一個,以前我娘講給我聽的──有一個老翁種茄子賣,每到茄子熟時就被人偷摘去幾百個,好幾年都是這樣,老翁很是氣憤,就去刑科房典史那裡控訴,典史教這老翁說,等明年茄子將熟時,削竹針百餘枚刺入茄腹中,如果還被偷,就來告訴他,果然,來年茄子熟時,又被偷了,典史便派了幾個差役到城裡賣茄子的攤鋪去查,果然查到有一家賣的茄子裡面有竹針,叫老翁來對質,發現這賣茄子的就是老翁的鄰居——少爺,婢子說完了,說得不好。」

    張原讚道:「真真說得很好,這是個聰明的典史──小武,你也說一個吧。」側頭一看,卻發現武陵已經歪在褥子上睡著了,輕笑一聲,起身給他扯上被衾蓋上。

    穆真真臉兒紅紅道:「少爺也要歇息嗎?」

    張原道:「還早,睡不著,我也說個故事給你聽吧,不知怎麼回事,在這夜航船上很想說故事、聽故事。」大兄張岱後來編有一部百科全書一般的集子,就叫《夜航船》,舉凡天文地理、鳥獸蟲魚、人物故事、典章制度無所不包,夜間航船可為談資。

    穆真真喜道:「好,婢子最愛聽故事。」

    張原喝了口茶,開口待要說故事,卻見座船輕輕搖晃,壁上的鐵皮紙也一震一震的,聽得船工叫道:「張公子,小心燭火,這一段水流較湍急。」

    張原應道:「知道了。」便去吹熄了燈,對穆真真道:「黑燈瞎火也能說故事。」

    昏暗裡穆真真低低的「嗯」了一聲。

    張原又將篷窗打開一些,外面有星光,半輪缺月也升上來了,淡淡的光照進艙室,讓人感覺艙室內好像很潔淨似的,跪坐在墊褥上的穆真真也是清清爽爽。

    張原道:「我說一個秀才的故事,話說某地學署教官很嚴厲,縣學諸生小有過犯就要打板子,那時教官權威重,不像現今教官這般管不得秀才──」

    星月光影裡的穆真真又「嗯」了一聲,表示她在聽。

    張原續道:「這一日又有個秀才犯了學規,教官急命人傳這秀才來明倫堂,怒氣沖沖等著,板子都準備好了,等這秀才一來就責打,那秀才匆匆趕來,一到堂上就施禮說學生剛才偶得一筆意外之財,約值千兩銀子,正在處置這筆銀子,所以來遲了,請先生見諒──」

    「──那教官一聽還有這樣的事,便忘了要打板子,問這秀才銀子從何得來?秀才說自家後園挖出來的,教官又問這麼一筆意外之財該怎麼處置?秀才說學生一向貧寒,當用其中九百兩銀子買田、買宅第、治器具、買童妾,剩下的一百兩銀子一半用來發憤苦讀,另一半饋贈先生,以酬謝先生平日教育之恩──教官大喜,客氣說怎麼當得起這樣的厚贈,便命學署齋夫治酒菜款待這秀才,談笑款洽,完全不像平時那副嚴厲的樣子,喝酒半酣,教官想起一事,問秀才匆匆趕來學署有沒有把銀子藏好,可不要被人偷了去,這秀才說學生剛佈置好銀子的用度,拙荊推了學生一把,醒了,銀子沒了──」

    穆真真捂著嘴「吃吃」的笑,卻問:「少爺,那教官有沒有發火痛打秀才一頓?」

    張原笑道:「教官也是斯文人,都好酒好菜好言好語這麼款待了,一下子也不好翻臉,至於以後怎麼樣那就不知道了,聽故事不許刨根問底,不然就沒餘味了。」

    穆真真含笑應道:「是,少爺。」
   
    張原這時也打了一個哈欠,說道:「我也困了,歇息吧。」

    這艙室正好三個舖位,武陵方才倒頭睡在外側的舖位,張原問:「真真,你睡哪邊?」

    穆真真聲音有些微顫:「婢子睡邊上吧,少爺先睡。」

    張原去船頭解手,回來躺在中鋪睡下,過了好一會才見穆真真從他腳那一邊伏低身子到了裡鋪,很快就鑽到被窩裡去了,生怕被揪住似的。

    張原暗笑,心道:「我還沒有那麼急色,穆真真的爹爹可就在隔壁艙室呢,不能太欺負人啊。」又想:「我若是三兄張萼,只怕就把穆真真扯到自己被窩裡來了吧,三兄有時是值得羨慕的人──」

    胡思亂想了一回,敵不過睡意,夜航船悠悠搖晃,正是好睡,一覺醒來早已到了蕭山西陵。

    次日,張原到商周德那邊船上,讓景蘭、景徽姐妹念《性理全書》給他聽,七歲的景徽字都比武陵認得多,讀書很通暢,讀了幾頁就要考張原,讓張原背誦,張原背誦有誤,小景徵就「格格」笑著指正──這日傍晚,船過錢塘江,錢塘江北岸便是杭州,又稱武林,景蘭、景徽姐妹都是第一次看到這樣浩大的江水,站在船頭看斜陽和江流,兩個婢女緊緊拉著小姐妹二人的手~~

    錢塘江有渠堰溝通京杭大運河,商氏的兩艘白篷船駛進運河埠口停泊時,那艘五明瓦大船與鄰近的一艘紅頭樟船輕輕碰觸了一下,碼頭上船多,進進出出這樣輕微的觸碰是很常見的事,商氏船工也不在意,自顧將船泊定,卻見那艘紅頭樟船上跳出一個服飾古怪的少年,大聲質問:「誰又來撞我家的船!」

    張原看這少年大約十二、三歲,跳躍躍精力瀰漫的樣子,頭裹青絲帕,身上穿的卻是生員稠衫,這少年不可能有生員功名吧,而且不戴方巾卻以青絲帕裹頭,這是什麼裝束,稠衫也是隨便能穿的嗎?

    還沒等商周德這邊說話,紅頭樟船上又有一婦人清亮的聲音喝道:「麟兒,不得惹事,回艙裡來。」

    這少年頓足道:「我們是被欺負狠了,父親大人還關在獄中,坐個船也老是被撞,真是氣死我了。」

    張原心中一動:「這少年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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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古來第一女英雄

    出門在外講究一團和氣,商周德朝那稠衫少年拱手道:「不慎衝撞了貴船,抱歉,抱歉。」

    一個儒士躬身走出紅頭樟船座艙,在船頭站直身子,竟是凜然一條大漢,身高與黃須力士穆敬巖差不多,三十歲左右,穿的是生員儒服,卻讓張原看著頗感彆扭,覺得這樣的昂藏大漢應該披堅執銳才對,而且這大漢的稠衫儒服還繫著一條五色腰帶,實在是不倫不類──這體軀雄偉的儒士朝商周德作揖道:「無妨無妨,在下這個外甥年幼無知,出言無狀,閣下莫怪。」

    商周德拱手笑道:「是在下衝撞在先,正該道歉。」雖然覺得這大個子秀才謙和有禮,但方纔聽那稠衫少年說其父關在獄中,所以也無意攀談敘話,出門在外少惹是非,拱拱手便待上岸,卻聽身邊的張原開口道:「在下山陰張原,還沒請教足下尊姓大名?」

    這大個子儒士答道:「在下忠州秦民屏。」

    張原一聽「秦民屏」三個字,道聲「久仰」,便又向那青絲帕裹頭的少年拱手道:

    「山陰張原,請教這位小兄弟尊姓大名?」

    這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少年見有人當他如成年人一般向他施禮並問他名字,很是高興,便也作揖還禮道:「小生重慶府石柱宣撫司馬祥麟,見過張兄。」還補充了一句道:「小生年方十歲。」

    張原這邊船上的人都笑了起來,商周德道對秦民屏道:「在下會稽商周德,你這位賢外甥好大的身量,都以為他十二、三歲了。」

    秦民屏看了看他外甥,笑道:「個子癡長,書不肯讀──兩位都是江南紹興人氏,詩書之鄉,人傑地靈,失敬,失敬。」

    那十歲少年馬祥麟不服氣道:「我怎麼不肯讀書了,我都有生員功名了。」

    張原聽這少年說姓馬,其舅舅又姓秦,心中已基本確定這二人的身份,真沒想到這麼巧能在杭州運河埠口遇上,這二人必須結交,便道:「在下冒昧,想問問馬賢弟令尊因何遭難?萍水相逢,一見如故,或許有用得到在下之處,敢不盡力!」

    商周德眉頭微皺,通過這些天的交往,商周德對張原的品性比較瞭解,張原沉穩機智、頗有城府,渾不似一般的少年人,可今日為何這般冒冒失失向一個初次相見的人問遭難入獄的事、還說要相助人家?

    那大個子秀才秦民屏也有些驚訝,打量著張原,客氣道:「多謝張公子古道熱腸,家姐夫這邊的事不敢有勞~~」

    紅頭樟船座艙裡那個婦人清亮的聲音道:

    「二弟,你先進來一下,我有話說。」

    秦民屏朝商周德、張原二人一拱手,拉著他外甥進艙,向臨窗端坐的那個婦人低聲道:

    「姐姐聽到了吧,那個少年公子言語好生奇怪,似不近人情,這世上還真有這樣俠肝義膽之人,道路相逢,傾力相助?」

    那婦人坐在那裡也可看出身材極高,年齡將近四十的樣子,容貌頗美,雙目湛然有神,高高的鼻粱和薄薄的唇,有一種鋒利逼人的英氣,這婦人道:「我聽到了,也看到了,這少年公子並非出於好奇,神態很誠懇,不妨請他過來談一談,說不定是一個好的轉機。」

    秦民屏對姐姐是言聽計從,應道:「是。」走出艙去。

    那邊船上的商周德見秦民屏進艙去,便低聲問張原:「介子,你這是何故,我們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又不是助幾兩銀子就能幫得上的,入獄官司如何幫他?」

    張原道:「二兄,請相信我,我不會魯莽胡來的,這紅頭樟船上的人值得鼎力相助。」

    商周德奇怪地問:「你認得他們?」

    張原還沒答話,就見鄰船的秦民屏又出來了,拱手道:「張公子,請過船來一談如何?」

    張原道:「甚好。」對商周德道:「二兄,那我先過去一下。」

    紅頭樟船上兩個穿得五彩斑斕的男僕搬來一塊長木板架在兩船之間,張原就踏著木板過船去,跟著秦民屏進到艙室,就見一個身量極高的婦人站在那裡,這婦人除了身上的百褶裙與漢人女子頗有不同之外,其餘服飾也不見異樣,見他進來,便萬福施禮道:「石柱秦氏見過張公子,公子少年高義、濟人憂困,有古賢人之風,小婦感激難言。」

    張原趕緊施禮道:「小子張原見過夫人,小子只是憑一股熱心,實無把握,想先聽聽是怎麼回事?」

    婦人秦氏道:「有心就好,有心就好,公子請坐。」

    張原告罪坐下,就聽秦氏說道:「我夫君石柱宣撫使馬千乘──」

    張原起身叉手道:「原來是馬將軍夫人,小子久仰馬將軍夫婦的威名,失敬,失敬。」

    石柱土司馬千乘之妻秦良玉,可以說是古來第一巾幗英雄,也是悲愴晚明史中的一抹明麗的亮色,英風烈烈,光照百代,秦良玉饒膽智、善騎射、熟韜略、工詞翰、儀度嫻雅、而取下嚴峻,率土司白桿兵勤王征戰,戰功赫赫,以一個女子因戰功官至鎮東將軍、太子太保、忠貞侯,這在中國史上是獨一無二的,而萬曆四十一年,正是秦良玉命運轉折之時──秦良玉以為張原只是客套話,一個江南少年哪裡會知道邊遠山區的一個土司,說道:

    「我夫君現在雲陽獄中,小婦悲愁無告,哪裡還有什麼威名。」

    張原道:「將軍夫婦平播州楊應龍之亂,戰功第一,聲名遠揚,我江南士子也曾聽聞,馬將軍忠義,無辜入獄定是被人所誣,當有冤情大白之日。」

    秦良玉聽張原說出這番話,又驚又喜,卻原來這少年書生並非只是客套虛語,還真知道她夫婦的事跡,人孰無好名之心,秦良玉一生忠義固然是高貴本性,也出於愛惜名聲之故,喜道:「多謝公子吉言,拙夫若能免罪出獄,當感公子之德,小婦不善婉轉巧言,就直說了──公子如何能幫得了我夫君?」

    張原道:「請夫人先說說馬將軍因何入獄?」

    秦良玉道:「拙夫耿直,得罪了雲南銀礦稅監邱乘雲,遭其誣告說我夫率部民搶劫礦銀,皇帝震怒,將我夫下雲陽獄論罪。」

    張原記憶中秦良玉之夫是得罪了太監才下獄的,只是不清楚原來是被誣劫奪礦銀,萬曆皇帝嗜財如命,你奪他礦銀,他當然震怒了,邱太監這一招實在狠毒,問:「馬將軍入獄,夫人來杭州又是何緣故?」

    秦良玉道:「小婦這是要進京告御狀,為我夫君鳴冤。」

    張原眉頭輕蹙,心道:「萬曆皇帝十幾年不上朝了,只務斂財,賑災都不管了,你去告御狀有用嗎,你現在可沒有十幾年後那樣顯赫的聲名。」說道:「在下想細問一下,馬將軍是如何得罪了那邱太監?解鈴還須繫鈴人,要救馬將軍,還必須從那邱太監那裡想辦法,進京申冤路途遙遠,反而是下策。」

    秦良玉見張原說話極有智慧,便道:「公子言談不凡,想必是出自名門,可否讓小婦瞭解一二?」

    張原道:「族先祖陽和先生,是隆慶五年殿試狀元,在下本月初參加山陰縣試,僥倖得了案首。」這時必須借勢,這也是取信於人的捷徑,沒必要假惺惺謙虛。

    秦良玉肅然起身道:「張公子是內山先生的後人,小婦先祖曾受過內山先生的恩惠,請張公子受小婦一拜。」

    張原趕緊還禮,連稱不敢,這才想起族叔祖張汝霜的祖父張天復曾任雲南按察司副使,內山是張天復的號。

    秦良玉神態恭敬了許多,說道:「張公子先祖對小婦先祖有恩,今日張公子又有恩於小婦母子,幾代恩惠,如何報答。」便叫兒子馬祥麟過來向張原磕頭,要馬祥麟稱張原為世叔,張原連稱不敢,要以平輩相稱,畢竟他與馬祥麟只相差六歲──秦良玉不肯,定要兒子稱張原為叔,然後方說太監邱乘雲之事,道:「邱太監從雲南解銀入川,路過石柱時,向我夫君勒索銀錢三千兩,銀錢也就罷了,還說要砍伐一千株數人合抱的大紫杉運至其官署備用,這崇山峻嶺的需要多少人力,我夫君拒絕了,乾脆連銀錢也不給,那邱太監懷恨在心,到了重慶府,便誣告我夫君搶劫礦銀。」

    張原暗暗歎息,太監睚眥必報的,面不管這會惹下多大的禍事,馬千乘自稱伏波將軍馬援的後人,其實是漢化的土人,算是知禮循法的,竟赴雲陽獄,不然的話這絕對會引起一場叛亂──張原道:「馬將軍不計個人仇怨,大義為先,實在讓人敬佩,不知夫人可曾托人向邱太監轉圜?」

    秦良玉道:「我等委曲求全,送去白銀五千兩,那邱太監卻不收了,咬定被劫銀五萬兩,要追賠五萬兩的話豈不把我石柱宣撫司家底抄空了,我夫君也堅決不肯交銀,寧願入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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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太監的品味

    聽了秦良玉的傾訴,張原思村片刻,又問:「那個邱太監還在重慶嗎?」
    秦良玉道:「小婦離開忠州時聽說邱太監已出了重慶,尚在赴京途中,或許也要經過杭州。」
    張原問:「若要夫人出一萬兩銀子撫平此事,夫人以為可行否?」
    秦良玉顯然是能作主的人,當即道:「若能以一萬兩銀子化解這一無妄之災,小婦還有何話說,小婦也知道此番進京申冤艱難,衙門處處要打點,萬兩銀子就如沸湯沃雪,眨眼就會沒影,只是那邱太監誣陷我夫君、咬定要五萬兩,所以小婦要入京與他對質張公子可有什麼良策?」
    張原道:「在下與杭州織造局鍾太監有一點點交情,料想鍾太監也認得那邱太監,就不知道二人交情如何,若關係不錯,在下可以求鍾太監出面轉圜,當然,一萬兩銀子的打點怕是少不了的。」
    秦良玉喜道:「若能如此,小婦感激不盡,小婦此番帶了一萬五千兩銀子進京,公子儘管取用。」
    張原道:「我會力爭節省的,想那石柱山區,土民窮苦,邱太監勒索這樣的銀錢,於心何忍哪。」
    一句話說得秦良玉泣下,隨即收淚道:
    「世間有邱太監那樣的人,也有張公子這樣的人,是以小婦永不絕望。」
    張原道:「在下這次是去松江為我姐夫祝壽,那船上的是我內兄商周德先生,他是送嫂子和侄女進京,與我同行至此──事不宜遲,我今晚便去求見鍾太監,只盼他與邱太監交情不惡,不然的話在下也無法可想。」
    秦良玉道:「不管結果如何,我馬氏、暴氏足感公子大德。」又叫兒子馬祥麟向張原磕頭,張原趕緊拉住。
    秦民屏一直沒開口,這時說道:「張公子,等下就由我陪張公子去織造局,我只在門外等著,這樣一有消息也好急報家姊,如何?」
    張原知道秦民屏是何用意,並不著惱,防人之心不可無,這是人之常情,微笑道:「不用先送銀子去的,定要事情說妥了才能給銀子,也不經我手,由你們去送。」
    秦民屏大慚,作揖道:「在下言語冒犯,請張公子勿怪。」
    張原笑道:「出門在外,小心謹慎是應該的,又何足怪。」拱手道:「馬夫人、秦兄,那在下先回船和我內兄道明情況,等下便去織造局,這杭州我也是第一次來,織造局在哪裡還得向人打聽。」說罷,過船去了。
    秦良玉呵斥弟弟道:「你看張公子這言談、氣度,像是逸夫騙子嗎!你連這點識人之明都沒有!」
    秦民屏垂首受教,顯然對姐姐甚是敬畏。
    秦良玉道:「天色將幕,你去請張公子和他內兄到附近酒家用晚餐吧,然後該怎麼做但聽張公子的吩咐便是。」張原回到五明瓦白篷船,對商周德說了石柱宣撫使馬千乘之事,商周德道:「宣撫使是土官,從四品,管軍管民,比一方知府權力大得多,介子有把握能幫上他們?」
    張原道:「先打聽一下邱太監與鍾太監的交情,若關係不好,那我也愛莫能助。」
    商周德道:「那好,救人急難也是積德行善,我也留在杭州等你兩天,順便帶景蘭、景徽游西湖。」
    一邊的小景徽聽到了,喜道:「好極了,好極了。」問張原道:「張公子哥哥,那有美堂還在不在?」不待張原回答,便脆聲吟誦道:「遊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雲撥不開: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十分瀲灩金尊凸,千杖敲鏗羯鼓催:喚起謫仙泉灑面,倒傾鮫室瀉瓊瑰──我都會背誦了,一字不錯吧?」
    張原笑道:「是,一字不錯,小徽聰明,不過那有美堂還在不在我可不清楚,就算不在也不要緊,西湖有很多美景,你小姑姑都沒來遊玩過吧。」
    小景徽道:「以後張公子哥哥可以陪我小姑姑來游西湖啊。」
    張原、商周德都笑,卻見那秦民屏在岸邊拱手道:「商先生、張公子,在下請幾位去岸上酒家飲酒,萬勿推卻。」
    商周德道:「介子你去吧,我就不去了,小蘭、小徽這邊還要我照顧。」
    張原便上了岸,那邊三明瓦船上的穆敬巖、穆真真父女還有武陵都跟了上岸,秦民屏問知商周德不去,又盛情邀請了一番,說船上女眷可去酒樓專辟一個包間靜室用餐,商周德婉拒。

    秦民屏便道:「那就明日再宴請商先生。」
    杭州運河埠口乃客商往來、貨物吞吐的繁華之地,酒家林立,這時正是暮色沉沉燈紅酒綠之色,秦民屏接連問了幾家酒樓,竟然都是客滿,張原道:「不如先去織造局問清楚再說,不然喝酒亦無味。」秦民屏喜道:「那豈不是怠慢張公子了。」
    張原笑道:「我也是急性子──先找個人問一問織造局在哪裡?」
    穆敬巖道:「少爺要去杭州織造局嗎,小人知道,就在湧金門外的西湖邊上,離這裡大約六、七里路,小人往年聽差來過兩次。」
    張原喜道:「那就正好,我們快步趕過去。」
    秦民屏道:「張公子叫頂轎子坐著去吧。」
    張原道:「也沒多少路,步行正可健身。」對穆真真和武陵道:「你二人不用跟去了,穆叔跟我去就行。」穆真真要跟著,武陵也要跟著,說順便去看看西湖到底怎麼個美法,山陰人把西湖誇得天堂一般。
    張原笑道:「夜裡看什麼西湖,又沒有月亮──要去就去吧。」
    秦民屏帶著兩個服飾鮮艷的土兵,與張原一行共七人往西南方向快步而行,婁到西湖邊上天已經全黑了,兩個土兵早有準備,各點起兩盞燈籠,燈籠上還印有「石柱宣撫司」的字樣,對面的人看到這兩盞燈籠過來都要退避一旁──武陵朝黑渺渺的西湖望了望,說道:「白來了,什麼都看不到。」張原道:「明日再來看,希望明日有好心情。」
    身材高大的秦民屏連聲道:「張公子所言極是。」
    繞湖往西又行了兩、三里,前面燈火輝煌處便是杭州織造局。
    杭州織造局與蘇揚織造局、南京織造局並稱江南三大織造局,專門督造為明皇室專用、賞賜官員和祭祀用的絲綢,還有一部分用於海外貿易,湧金門外的杭州織造局規模很大,佔地數十頃,有機房數百間、織工三千餘人,織造太監名義上是專管織造,其實對地方官府有監察作用,萬曆皇帝對地方官員的奏章愛理不理,而對派往外地的太監專奏批復甚勤,稅監、織造監一個密奏就扳倒一省大員的事並不少,皇帝只聽信太監的話──張原等人來到織造衙門前,請門房通報,那門子道:「公公今日不見客,先前布政使大人請喝酒都沒去。」
    張原道:「在下是從紹興山陰來的,上月鍾公公應按察司張分守之邀去山陰賞燈,在下有幸與鍾公公同座飲酒,鍾公公吩咐在下若能杭州,一定來拜見他,所以在下便來了。」
    門子一聽,是有這麼回事,鍾公公是去了山陰,回來還誇說山陰龍山放燈天下無雙,門子打量了張原兩眼,問張原可有名刺,張原道:「在下倉促前來,未備名刺──」
    門子的臉頓時便拉長了,冷笑道:「就是布政使、都指揮使、按察使大人要見鍾公公也必須先遞名帖,你卻讓我空口去通報──」
    張原向秦民屏使個眼色,秦民屏心領神會,上前將二兩銀子塞在門子手裡,那門子捏了捏手中銀,心下暗喜,臉色頓緩,說道:「沒名刺還是不行啊。」
    張原作揖道:「只說山陰張肅之族孫張原前來拜見鍾公公,把這句話傳到即可,在下不會自討沒趣,的確是鍾公公說過要我來見他的。」
    那門子得了二兩銀子,便道:「那我拼著挨責罰為張公子去通報一回。」便入內去了。
    紅罩燈,青帷幔,一個女伎在帷幔後吹簫,帷幔這邊有一張黃花梨木圓桌,桌面嵌著大理石,杭州織造太監鍾叔華正在用晚餐,山珍海味吃慣了,現在轉而喜歡清淡,兩樣鮮果、三盤肉餚、三盤蔬菜、還有鮮湯一品,斟一杯揚州雪酒,慢慢酌,慢慢下筷,慢慢咀嚼,兩個美婢一左一右小心翼翼侍候,帷幔後傳來如水一般的簫聲,在這樣的情境下用餐,鍾太監感覺自己很有品味,不是一個俗人──門外有人趁著簫聲暫歇的空隙輕喚道:「公公,有個山陰來的少年說要拜見公公,少年自稱是張肅之的族孫,名叫張原,說公公准許他前來拜見的。」
    鍾太監面露微笑,點頭道:「不俗,不俗,咱家正覺得心中詩意澎湃,這少年卻湊趣來了──讓他進來,逕來這裡見我。」放下筷子,悠然想起那夜龍山璀璨的燈火,還有那「柳絮飛來片片紅」的絕妙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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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西湖功德主

    杭州織造局官署,峻宇宏開,重軒復道,到夜間是大紅燈籠高高掛,好像在辦什麼喜事一般,太監是這麼喜熱鬧怕黑暗的嗎?
    張原跟著一個衙署小廝來到鍾太監專用的膳堂,這是鍾太監平日游宴之所,只見春堂三楹,階墀朗朗,青磚鋪地,丹堊雕刻,樓堂全用楠木建造,塗金染彩,極盡工巧,比之江南富戶豪宅也不遜色──小廝讓張原在墀下稍等,他進去通報,片刻後出來道:「公公讓你進去。」
    張原在堂外就聽到裡面簫聲細細了,這時步入膳堂,先看到門邊擺放著兩個半人高的龍泉窯著草大方瓶,插著大枝的桃花,疏密斜正,頗具意態──鍾太監坐在桌邊看著張原進來,見張原顧盼插花,便笑吟吟開口道:「張公子,你看咱家親手佈置的插花如何?」
    張原向鍾太監遙遙一揖,便仔細觀察這兩瓶大插花,廳堂的插花用大瓶,故稱大插花,說道:「單這兩瓶插花,就可看出主人修養情趣,方瓶大枝,大氣也:花枝上簇下蕃,俯仰高下,兩蟠台接,各具意態,眼力也,想必公公為挑選這兩枝桃花也走遍了西湖畔桃林吧?」
    鍾太監一聽,大喜,知音啊,江南才子唯張原與咱家也,起身過來與張原一起重新欣賞這兩瓶插花,先前沒覺得,經張原這麼一說,鍾太監還真覺得自己選這兩枝桃花是獨具匠心、巧奪天工──這一個中年太監、一個少年書生談論了一陣插花,鍾太監方問:「張公子來武林何事,不會專為見咱家而來吧?」
    張原道:「小子是去松江為姐夫祝壽,途經杭州,想起公公曾經允我前來拜訪,所以問著路就來了。」
    鍾太監笑道:「只管來,以後無論是路過還是專來杭州有事,都要來見咱家,咱家喜歡看到你。」忽然想起一事,問:「本月不是縣試嗎,你考過了沒有?」
    張原道:「托公公洪福,僥倖中了個案首。」「哈哈,案首,了不得,了不得。」鍾太監大喜,深感自己有識人之明,笑呵呵道:
    「咱家那日初見你,就覺得你非同凡俗,滿座諸公都不識「柳絮飛來片片紅」,就連咱家自己都一時記糊塗了,以為要出乖露丑了,獨你朗朗誦來,論起來你是救了咱家一把──」
    張原道:「那日就算小子沒誦出那首詩,公公自己也會想起來的,在下呢,只能算是湊趣。」
    鍾太監點頭道:「你不錯,不驕不躁,且不說那日龍山的事,單這山陰縣試案首豈是易得的,山陰乃才子之鄉,你能在才子之鄉脫穎而出,這是需要真才實學的,且看你府試如何,徐時進應該也是有點眼光的。」問:「你這時來,用過飯了沒有?」
    張原道:「不瞞公公,小子尚未用飯。」
    鍾太監笑道:「那就正好陪咱家小酌兩杯。」叫人來把桌上酒菜撤去,另開一席,也只等了一刻時,時鮮果品、鮮潔菜餚、精面炊食一一端上來,擺上兩隻鸚鵡啄金盃,斟上宮廷御酒寒潭春,鍾太監道:「得咱家專席宴請的,江南唯張公子一人。」
    張原避席謝道:「公公抬愛小子愧不敢當。」
    鍾太監擺手道:「不要客套,坐,坐,咱家當你是朋友一般,嗯,忘年交。」
    飲酒閒談,張原慢慢引導,從詩詞歌賦漸漸轉到朝廷政事,說道:「公公在杭州四年,百姓安居樂業,皆贊公公之德,小子這次在來杭州途中,聽聞公公這幾年重修了靈隱寺、湖心亭、靜慈寺、三茅觀、十錦塘諸寺廟,並開渠浚河,疏通水道,為城中百姓謀利,杭州百姓把公公與白樂天、蘇東坡並列,稱道公公為西湖功德主。」
    鍾太監喜不自勝,說道:「那些寺廟咱家是修了,可西湖功德主咱家豈敢當,咱家也是第一次聽說。」
    張原道:「面諛之詞聽不得,小子這是聽杭州民眾說的,代為傳言,功德自在人心,百姓私下誇讚才是真正的得民心,平日歌功頌德,畢竟假話多。」
    鍾太監連連點頭,感慨道:「咱家只不過修了幾座寺院,百姓就如此盛讚咱家,實在是愧不敢當。」

    張原道:「百姓都說鍾公公仁義,在杭州從不擾民,擔心公公回京後另調其他太監來,怕就沒這麼好的日子過,還把鍾公公與蘇州織造孫公公相比,說孫公公在蘇州橫徵暴斂鬧得商人罷市、織戶逃散,據說還激起了民變是嗎?」
    鍾太監點頭道:「孫隆啊,蘇州民變鬧得很大,驚動了萬歲爺爺,孫隆也差點掉腦袋,其實孫隆這人極有才學,並非兇惡之人,只是有些事操之過急,才釀成大禍,還好萬歲爺爺寵他,沒過分追究,不然就悲慘了。」
    張原道:「能被派往各地織造、監稅的公公都是深得皇帝信任的,也都很有才學。不輸於科舉出身的官吏,公公就是明證。」
    這話鍾太監愛聽,說道:「世人都道我們內官不學無術,其實內官也是要讀書的,不讀書的內官只能幹些粗活,咱家十四歲入宮,在內書堂勤學苦讀,每次考試都是名列前茅,有內官十才子之稱。」
    張原心道:「太監也有十才子啊。」問:
    「不知哪些內官能與公公並稱十才子?」
    鍾太監道:「先前說的孫隆便是其一,孫隆很有才學,能書善畫,他制的一種叫『清謹堂墨』連萬歲爺都愛用,除了孫隆外,還有王安、劉若愚,都極有才學──」
    王安這個名字很耳熟,王安是當今皇太子的伴讀,萬曆皇帝駕崩、光宗即位後擢為司禮監秉筆太監,魏忠賢就是王安提拔上來的,後來反而害死了王安:劉若愚也很有名,是唯一有著作傳世的太監,書名《酌中志》,記述宮闈內廷之事甚悉──張原問:「那雲南礦監邱公公是不是十才子之一?」
    鍾太監笑了起來:「邱乘雲啊,只能算是會識字,咦,你識得邱乘雲?」
    張原道:「我也是今日才聽說邱公公之名,小子在運河埠口遇到先祖昔年提刑雲南時的一位故人後裔,就是石柱宣撫使馬千乘之妻秦氏與其幼子馬祥麒,說是要進京告御狀,控訴邱公公──」
    鍾太監忙問:「所為何事?」
    張原道:「邱公公押解礦銀路過石柱,向土官馬千乘索要迎送銀三千兩,又要馬千乘伐取大紫杉一千株運至其官署備用,運輸一千株數人合抱在大紫杉去雲南,那要多少人力,馬千乘一怒之下,銀子、紫杉都不給,邱公公到了重慶府,就說馬千乘劫了他五萬兩官銀,召馬千乘去審訊,竟下雲陽獄──當然,這都是秦氏與其弟秦民屏的一面之詞,小子不知真確。」
    鍾太監皺眉道:「邱乘雲這人咱家是知道他的,比較貪吝,這事怕是不假──你說那馬千乘夫人帶著幼子要進京告御狀?」
    張原道:「馬夫人秦氏是苗民,頗受我漢人詩禮教化,所以要進京與邱太監對質,若依石柱那些土民,就要衝進雲陽獄奪回馬千乘了,公公博學多聞,想必也知道川矜那邊的苗民、土民桀驁不馴、民風剽悍,早年播州苗人楊應龍叛亂,朝廷費了很多錢糧、死傷軍士數萬才平定,歷來朝廷對他們都是以恩撫為主,現在耶太監如此誣陷馬千乘,只怕又要激起一場大叛亂,小子聽說此事,想起鍾公公忠義,便要那秦氏之弟秦民屏與我一起來見公公,公公或許有力挽狂瀾之策。」
    鍾太監問:「你說那馬千乘的內弟也來了?」
    張原道:「就在署門外等候,不敢擾了公公雅興,所以由小子先來探問。」
    鍾太監指點著張原笑道:「你繞了一個大圈卻是有事來求咱家,可惱。」口裡說著可惱,臉上卻是笑意不減,可見張原方纔這個大圈繞得多麼好,不然的話一來就說馬千乘的事,鍾太監定然不悅,以前的交情也一乾二淨了。
    張原懇切道:「也只有公公深明大義擔當得起此事,邱公公那樣的不免有些任性,不知為皇帝分憂,公公若能化解此事,石柱土民自當感恩戴德。」
    鍾太監沉吟道:「咱家與邱乘雲雖無怨隙,也無深交,他那人太俗,咱家在宮裡時與他往來的少──馬千乘一方土司,也是小氣,把三千兩銀子送上不就是了。」
    張原道:「馬千乘入獄後,馬夫人送去了五千兩銀子,可邱太監不收了,咬定被劫了五萬兩,要馬千乘交出五萬兩才肯免罪──」
    鍾太監連連搖頭道:「太貪,太貪,邱乘雲太貪。」
    張原道:「公公你想,石柱土民本就窮困,這要是硬搜刮五萬兩,土民肯定是要反了的,邱公公現在是拍屁股走了,到時川黔大亂,只怕也難逃罪責。」
    鍾太監點頭道:「咱家會和他說明利害,他離川入京應該會繞道杭州,他父親本家就是餘杭人,邱乘雲十二歲入宮,後來陞遷得志,他父親去京中探望他,他下簾不肯見,還讓人用竹笞打他父親,恨他父親當年忍心閹他,他父親大叫他乳名求饒,這才下堂認父,抱頭痛哭,這幾年每年都有厚禮送回家,邱家儼然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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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撒嬌也生硬

    張原聽說邱乘雲老家就在餘杭,喜道:
    「既然邱太監要求杭州,那就有勞鍾公公妥為轉圜——公公,我去把馬千乘的內弟秦民屏喚來,公公親自問他話,如何?」
    鍾太監道:「那好,叫他進來。」便讓一個小太監跟著張原出去,這小太監並非合法太監,是私下自宮投靠的,小太監姓高,十二、三歲,稱呼鍾太監為乾爹。
    張原與那小太監出到織造署門房,秦民屏、穆敬巖、穆真真、武陵還有兩個石柱土兵都等在那裡,張原對秦民屏道:「秦兄,鍾公公有請。」
    秦民屏一聽這話,頓時喜上眉梢,鍾太監肯見他,那想必就是肯出面說情了,對張原的感激真是難以言表,向張原一躬到地,這才跟著二人進去。
    到了膳堂,只見鍾太監負手立在階墀上,對張原道:「張公子自顧用飯,咱家是吃飽了。」看著秦民屏道:「你便是石柱宣撫使的內弟,好雄壯的一條漢子!」
    秦民屏叉手唱諾:「土人秦民屏參見鍾公公。」
    鍾太監道:「隨咱家到小廳說話。」轉身朝左邊的廳堂走去。
    秦民屏朝張原一看,張原道:「鍾公公急功好義,有古賢人之風,秦兄好生回話便是。」秦民屏點點頭,跟在鍾太監後面進了小廳。
    張原在墀下站了一會,鍾太監沒讓化一起過去,想必是要單獨問秦民屏一些話,他當然不好擅自去,還是先吃飯,方才只顧那尋思說話,真沒吃幾口菜。
    張原步入膳堂,那兩個美婢趕緊迎上來問:「張公子,要廚下另上酒菜嗎,這菜餚有些涼了。」
    張原道:「不用麻煩了,我隨便再吃些就好。」坐到先前座位上,一個美婢便用酒烙燙酒,另一個為張原倒去殘酒,重新斟上,然後退在一邊,那青帷幔後,流水一般的簫聲又汩汩瀉出。
    張原心道:「這鍾太監真會享受,邊用飯還要邊品簫。」聽了一會,說道:「不用吹簫了,吹這麼久嘴也累不是。」青帷幔後便寂然無聲。
    張原獨自喝了一杯暖暖的宮廷御酒寒潭春,吃了一些重羅精麵食,便放下筷子,就聽身畔的美婢問:「張公子還要用些什麼菜餚,儘管吩咐便是。」
    張原道:「我吃飽了,在這裡等公公傳喚。」
    另一個美婢便很快端上一盞熱熱的茶來,還有果子油酥、黑白餅、甘露餅這些茶點。
    張原抿了一口茶,讚了一句:「這是建寧貢茶,烹得也好。」
    左邊那個有兩個梨渦的美婢道:「公子好品味,這是建寧貢茶『龍苑報春』。」
    張原「嗯」了一聲,沒再多說話,太監脾氣怪異,尤其是對女人,佔有慾似乎更強,他得小心點,不要招惹是非。
    一盞茶見底,還沒看到鍾太監過來,張原有些內急,不敢勞煩這兩個美婢,走到堂外,見那個小太監侍候在小廳邊,便招呼道:「小高公公──」
    那小太監趨步過來,陪著笑臉問:「張公子有何吩咐?」
    張原讓這小太監帶他去小解,回來時見秦民屏已經連連鞠躬退出小廳,便上前問:「秦兄,事情原委都向鍾公公稟明瞭嗎?」
    秦民屏道:「都一一稟明了,鍾公公大仁大義,已恩允向邱太監說情。」
    張原讓秦民屏稍等,他入小廳向鍾太監施禮道:「多謝公公美食款待,小子先告退。」
    鍾太監道:「咱家答應向邱乘雲說情,只是此人貪吝,他這是想私吞礦銀五萬兩,趁機賴在馬千乘頭上,這要他吐出來絕非易事。」
    張原道:「既然邱公公的老父就在餘杭,可以讓秦氏去向其父求個情,這邊有鍾公公主謀此事,應該能說服邱太監。」
    鍾太監點頭道:「咱家盡力而為吧,馬家的人都到杭州了,料想邱乘雲也快到了,你就在這裡耽擱幾日,到時你與咱家一起遊說邱乘雲。」
    張原想想離三月初七還有些日子,畢竟秦良玉這邊的事要緊,躬身道:「是。」
    鍾太監又讓他搬到織造署裡來住,張原婉拒了,說內兄商周德還在等著他。
    張原和秦民屏辭了鍾太監,出來叫上穆敬巖父女、武陵和兩個石柱土兵從湧金門進城,找了一家酒樓用晚飯,張原是吃過了,這時隨便再吃些,待回到運河埠口已經是亥初時分。

    張原先到五明瓦大船上向商周德說了方才見鍾太監的事,商周德見事情還算順利,也頗欣慰,說道:「那我們明日游西湖,後天差不多就要啟程了,你在這裡多耽擱幾日吧。」
    張原剛回到三明瓦白篷船,還沒坐定,秦民屏又請他去紅頭樟船議事,來到紅頭樟船,秦良玉母子都下跪向他行大禮,張原如何敢當,也跪下還禮,起身共議說服邱乘雲的事,張原讓秦民屏明日多帶幾個士兵去餘杭找到邱乘雲家人,秦民屏不妨客氣點,士兵可以蠻橫一些,軟硬兼施,既求情又威脅──秦良玉讚道:「張公子睿智,洞察人心,這次能遇到張公子,真我石柱土民之福。」
    又商議了一會,秦民屏送張原回船──小小的艙室裡油燈昏黃,武陵扛不住睡意,穆真真說:「有我呢,小武你先睡吧,少爺回來我會服侍。」武陵便先睡了,張原回來時見穆真真跪坐在莞席上看他昨日寫的小楷字,那是他臨摹祝枝山的《前出師表》──「真真也認得字嗎?」張原躬腰進艙,笑問。
    穆真真已先梳洗過,墮民女子那種高髻解散了,長髮用一方青色棉帕束成一大束垂在腦後,因為是跪坐著,髮梢直拖至莞席上,好似閒雲委地──穆真真趕緊將那幾張小楷字放好,雙頰微紅道:「婢子只識得自己的名字,還有我爹爹的名字,其他字就不認得了,哦,還有大善寺三個字,大雄寶殿、藥師殿、觀音堂、城徨廟這些字都認得。」
    張原脫了鞋子趺坐著,笑道:「這麼說經常能看到的字你都認得,那也認得不少了,若每個字都像橘子那麼大,裝起來也有一背簍了。」
    穆真真抿了抿嘴唇,含羞帶怯道:「公子取笑小婢。」這有點撤嬌味道了,只是這墮民少女自幼喪母,從沒被人寵過,所以撤嬌也有些生硬,好像狸貓伸爪試探似的,隨時就會縮回去。
    可就是這麼生硬的撤嬌,卻讓張原心動了一下,問道:「那你方才看我寫的這幾張小楷,你認得其中幾個字?」忽然伸手在鼻邊揮動,笑道:「真真去端水來讓我洗腳,臭了。」
    穆真真「格」的一聲笑,敏捷地起身,鑽出艙門,很快端了一木盆熱水進來,放在張原腳邊,蹲著身子先用手探了探水溫,仰頭道:
    「少爺稍等一會,這水還有些燙。」便用手尖探進水中輕輕劃圈,讓水涼得快一些。
    張原見穆真真那手尖很快燙得發紅,便也伸手過去探了探水,哇,好燙,簡直要燙起泡,再看穆真真,若無其事地劃著水圈,這墮民少女是雪地敢打赤腳、沸水敢取雞蛋哪,水火不浸啊,這倒不是她練了武功的緣故,而是手足重繭,善能忍耐──
    「少爺,好了,現在你可以試試了。」穆真真抽回手,想在衣襟上擦拭,低頭一看是新衣,便提著手晾著。
    張原放腳入木盆,水依然燙腳,硬是忍住不提腳,起先難忍,過一會就好了,燙得額角見汗,卻是渾身舒泰──穆真真遲遲疑疑道:「少爺,要婢子為你洗足嗎?」據她所知,大戶人家的少爺都要婢女或小廝這樣服侍的。
    張原笑笑的看著穆真真,他今日遇秦良玉、費盡心機遊說鍾太監,這是為數年後佈局,這很累人的,現在不妨小小調戲一下這個貼身婢女,開個玩笑放鬆放鬆,便問:「你願意嗎?」
    穆真真雪白的臉頰緋紅起來,低聲道:「婢子願意。」就要過來──
    張原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來,我開玩笑的。」見穆真真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手掌,臉又白了,就知道這墮民少女誤會了,這少女既敏感又自卑,自幼在墮民街長大,受盡欺凌,天生低人幾等的感覺銘心刻骨──張原笑道:「別胡思亂想,我可沒有嫌你手粗的意思,我怕癢癢,你等下搔到我腳板底我會笑得把水盆踩翻的。」
    穆真真一下子就快活起來,說道:「小婢會很小心的,不碰少爺腳心。」
    張原笑道:「不敢當,真真的手是施展小盤龍棍的手,不是給人搓腳的,就像你爹爹,一身武藝,怎能當一輩子轎夫,我必為你爹爹謀一個到行伍中效力的機會,你爹爹在行伍中定能立下軍功出人頭地,至於真真你──」
    穆真真眸光盈盈道:「婢子就跟著少爺,保護──」覺得自己沒那麼大能耐,不好意思說保護少爺。
    張原道:「嗯,跟著我,保護我。」穆真真快活極了,端水去倒時差點把木盆也遠遠的扔到河裡去,回到艙室見少爺已經睡下了,她便吹熄了燈,縮進被窩裡寬衣解帶,待脫得只剩小衣,鑽出被窩往少爺那邊一看,少爺雙眸如星,正看著她呢,頓時羞得叫喚不出聲音來,心都快跳出胸膛了,身子都軟了,就聽少爺道:「睡吧,睡吧,明日去游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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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2:28: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日子也可以這麼過

    次日一早,商周德命僕人去雇了兩輛馬車,與張原一道陪嫂子縛氏還有景蘭、景徽小姐妹先去靈隱寺進香隨喜,然後登飛來峰看不遠處碧波千頃的大湖,景徽道:「要是姑姑在這裡就好了,她可以教我們背很多很多西湖的詩。」
    景蘭道:「姑姑以前就教過我們西湖的詩詞,小徽,我們兩個等下坐船遊湖時比試背誦西湖的詩詞可好?我讓你一些,你背誦一首我就背誦兩首。」見景徽望向張原,便又道:
    「你不許求張公子助你,我已經讓你很多了。」
    景徽道:「好,現在還沒開始遊湖對吧,我讓張公子哥哥現在就教我背誦五首詩,肯定贏姐姐。」
    景蘭瞪起眼睛道:「啊,你這是耍賴,不是真本事。」
    景徽笑瞇瞇道:「只要我記住了,記在心裡了,那就是我的真本事。」
    景蘭眸子一轉,道:「好,就讓張公子哥哥同時教我們兩個,誰記得住誰就是真本事。」問:「張公子哥哥,關於西湖的詩詞你記得多少?」
    商周德和傅氏見景蘭也跟著小徽一樣稱呼張原為張公子哥哥了,不禁好笑。
    張原估摸著道:「總有幾十首吧,關於西湖的詩太多了,等下我每首詩念誦三遍,然後你們兩個人一直背誦,誰記得多、錯得少,誰就是真本事。」
    「好。」小姐妹二人都是興致勃勃。
    下了飛來峰,或乘車、或乘轎,婢僕們則是步行,一行人來到蘇堤西端,蘇堤春曉是西湖十景之首,此時正是仲春末的天氣,堤上新柳如煙、碧桃爛漫,好鳥和鳴,春風駱蕩,讓人神清氣爽,目不暇接。
    僕人已雇好了一條湖船在蘇堤靠裡湖一側等著,西湖遊船精美華麗,遠非紹興那種烏篷、白篷船能比的,大的湖船有十餘丈,可容四、五十人,小的也有四、五丈長,能容二、三十人,商氏僕人雇下的這艘湖船約長六、七丈,還有個雅致的船名──「湖山浪跡」,雇下這樣一艘船遊湖一日費銀六錢,酒食另計一張原提議道:「先不忙著乘船,這蘇堤數里正是西湖景色絕佳處,不妨先步行到花港那邊再乘船。」
    小景徽心很細,問道:「張公子哥哥以前來過這裡嗎?」
    張原笑道:「是第一次來,可是讀西湖詩文,浮想聯翩,夢裡來游西遊有很多次了。」
    兩姐妹嘻嘻的笑,走在蘇堤上,便要求張原念詩,她二人要比試誰的記性好,張原便道:「蘇東坡的那首「水光瀲灩晴方好」你們肯定都知道了,蘇東坡當初築此堤時還曾寫下一首築堤詩,澹然姑姑教過你們兩個嗎?」
    兩姐妹都說沒有。
    張原道:「那就先教你們這首《築堤》詩──」字字清晰地念誦道:
    「六橋橫截天漢上,北山始與南屏通。
     忽驚二十五萬丈,老葑席捲蒼煙空。
     昔日珠樓擁翠鈉,女牆猶在草芊芊。
     東風第六橋邊柳,不見黃鵬見杜鵑。」
    張原將此詩接連念誦了三遍,然後讓小姐妹二人背誦。
    景蘭、景徽在張原念詩時都是凝神傾聽、極其專心,聰明其實就是專注,能靜得下來、能潛下心去自然就聰明,小姐妹平時活潑,這時一左一右跟在張原身邊,豎起耳朵靜靜地聽,聽了三遍,二人異口同聲背誦,竟然一字不錯。
    張原讚道:「才女,兩個才女。」
    「三個。」小景徽叫道:「三個才女,還有我姑姑。」
    眾人皆笑。
    穆真真在張原念詩時也認真記憶,可商氏兩姐妹聽了三遍就能朗朗誦出、她卻記不住幾句,只記得二十五萬丈、東風第六橋,還有黃鵬和杜鵑,不禁有些懊喪,認為自己笨,其實穆真真心細聰明,記不住詩太正常了,因為她字都不認得,不知道張原念的詩是什麼意思,自然難記數倍──張原指著不遠處裡湖靠西岸的那座橋說:
    「那是西泠橋,橋下有蘇小小墓。」
    景蘭道:「我知道唐人李賀寫的蘇小小詩,小徽不知道,姑姑沒教過她這首詩,姑姑也沒教過我,我自己看的。」
    景徽道:「那姐姐背誦來聽聽。」

    景蘭便將那首「幽蘭露,如啼眼」的李賀名篇背誦了一遍,小徽央求姐姐再背誦一遍,她方才沒聽清,景蘭笑道:「小徽我可知道你,你是想記下這首詩,好吧,姐姐教你。」
    就又念誦了一遍,小景徽便接口背誦了一遍,一字不錯,笑瞇瞇道:「這個詩很好記。」
    上天偏愛,鍾靈毓秀,會稽商氏三個才女都是既美貌又有才,景蘭十歲,已有一點婉麗少女的樣子,景徽七歲,絕色美人胚子──張原道:「江南大名士袁石公也有一首寫西冷橋的詩,借鑒了蕈賀這首『蘇小小詩』,寫得頗有意趣──」吟誦道:
    「西泠橋,水長在。松葉細如針,不肯結羅帶。鶯如衫,燕如釵,油壁車,砍為柴,青騁馬,自西來。昨日樹頭花,今日陌上土。恨血與啼魂,一半逐風雨。」
    從古人的詩念到近人的詩,景蘭便問:
    「張公子哥哥可會作詩?」
    張原笑道:「不會作詩,只會背詩。」
    景徽眨巴著晶晶亮的眼睛道:「我要學會作詩,要寫出能讓後人傳誦的好詩。」
    張原讚道:「小徽有志氣,以後勝過東晉謝道韞、宋朝李清照。」
    景蘭皺鼻子道:「小徽就愛說大話。」
    景徽不服氣道:「我還小,誰能知道我以後怎麼樣呢。」
    景蘭道:「拭目以待。」
    小景徽道:「定讓姐姐刮目相看。」
    商夫人傅氏都被兩個女兒逗笑了,不許她二人鬥嘴。
    一路背誦詩詞說說笑笑,到了花溪注入西湖處,張原等人連同婢僕一共二十來人上了「湖山浪跡」船,至三潭印月、再至湖心亭,遙望雷峰、保淑二塔,游白公堤,在湖船上,看近處碧波蕩漾,遠處水波如鏡,春風拂面,美景如畫,真是讓人百憂俱消,那穆敬巖勞苦半輩子,第一次這般悠閒地乘船遊
湖,喜得合不攏嘴,心想原來日子也能這麼過──小奚奴武陵更是快活,對這次隨少爺去松江真是竊喜,簡直是一路玩啊,而且少爺有真真姐服侍,他清閒得很──黃昏時分,眾人在斷橋上岸,景蘭、景徽姐妹少不得要說許仙、白蛇在這斷橋相會的傳說──在西湖北岸尋了一處潔淨的酒樓用晚餐,回到運河埠口天已經黑了下來,張原去紅頭樟船問訊,秦良玉是苗女,不像漢人官宦女眷那般不敢拋頭露面,她大大方方出來回話,說秦民屏去餘杭未歸,又道:「邱太監已從蕪湖登岸,五日前就過了宣城,估計再有五日會到杭州。」
    張原心道:「秦良玉應該派了不少人一路跟蹤哨探,對邱太監的行蹤瞭如指掌啊,這女子很厲害,她等在杭州不見得就是要去京城告御狀與邱太監對質吧?可邱太監既是押解數十萬兩礦銀入京,自是警衛森嚴,秦良玉又敢怎樣?」
    張原稍一思索就明白了,秦良玉既不是想殺邱太監更不是想奪銀,秦良玉深明大義、行事穩健,不會鋌而走險做這種事,她一路跟蹤邱太監到此,是要盯著邱太監的銀子,不讓邱太監秘密轉移那吞沒的五萬兩白銀,邱太監誣陷馬千乘劫走了五萬兩銀,自然就要從解送去京城的礦銀中私藏起五萬兩,邱太監不可能把銀子藏在重慶府,一定會帶著上路,也不可能一直帶入京城,五萬兩銀子可不是一張支票,沒那麼好掩藏的,所以邱太監必會在杭州停留時將銀交給邱家人──想明白了這一點,張原對秦良玉的謀略頗為佩服,但這絕非上策,因為這其中存在很大變數,你如何去告發邱太監?就算秦良玉當場抓住邱太監交銀給邱家人又如何,官府是信你土司夫人還是信皇帝寵幸的礦稅太監?這樣大鬧起來,秦良玉不見得有多少勝算──張原微笑道:「夫人派人盯著邱太監是對的,知彼知己,才能百戰不殆,這樣鍾太監到時說服邱乘雲就更有把握了。」
    秦良玉心下凜然,這少年洞察了她的心思,誠然,她的計策是無奈之舉,張原軟硬兼施、雙管齊下之計才是目下解救她丈夫馬千乘的最佳策略,秦良玉不是想不到這些,而是不認識人,無人引薦,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張原的意外出現,一切豁然開朗──秦良玉既敬佩又感激道:「張公子是我夫君和石柱土民的福星,此次事成後,我將在石柱為公子建生祠。」
    「生祠!」
    張原嚇了一跳,太監不能傳宗接代,才愛建生祠,二十年後的魏忠賢最喜歡別人給他建生祠,全國各地都建,連遼東的袁崇煥都要隨大流──「夫人,萬萬不可如此,建生祠是折福折壽的,在下是敬馬將軍和夫人忠義,這才出力相助,絕非為求報答。」
    秦良玉大為感動,對這位少年公子由衷敬佩,又把兒子馬祥麟叫過來向張原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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