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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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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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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2 11:11:36
第四九六章 流轉(上)

               
         天空之中云團金黃,七月的汴梁城,逐漸從夏日的熱浪裡安靜下來,第一片梧桐葉子落下時,秋天來了。

        鱗次櫛比的房舍以御街為中軸,朝著四面八方延展出去,行人商客來來往往,走過來往穿插的大街小巷,商戶們的吆喝往往夾雜著騾馬的鳴叫,轆轆的車輪驚動在街口玩耍的孩子們的笑聲。簷下築巢的燕子飛過街邊的樹木,飛過附近一家一戶的院子,大小的船兒劃過城內的河流,岸邊是走過行人的道路,或是附近人家的院牆。

        下午時分,梧桐樹的空隙在院子裡投下了金黃的剪影,在風裡微微搖晃著。打開窗戶的書房裡,寧毅正在桌邊寫寫畫畫,遠遠的,傳來家中護院們訓練時的動靜。

        此時,即便富庶如汴梁附近,也並不太平。城外周圍陸陸續續過來的飢民開始增多了,開封府增加了各處道路上的設卡,進城時的盤查。但至少,此時城內的院子裡,還是顯得安靜祥和的,只是過得片刻,便聽得牆角處有鬼鬼祟祟的腳步聲響起,寧毅皺了皺眉,不久,旁邊的門口處,便有兩顆腦袋陡然冒了出來,雖然擺出了要嚇他一跳的架勢,但只有一張臉是凶神惡煞的。

        「哈~!」

        陡然躍出的元錦兒雙手成雞爪狀舉在頭頂,擠眉瞪眼,面目扭曲。寧毅毛筆舉在空中,呆呆地看著她,過了片刻,語氣平緩地開口說道:「啊……好可怕啊……」錦兒便失了興致,撇一撇嘴。

        跟隨她過來的另一人男裝打扮,頭上戴了頂書生帽,面上笑容明媚清澈,卻是云竹。

        她的笑容,與年關那段時間相比,已然大不相同了。

        剛剛探出來時,她的臉上甚至也做了個類似於「鬼臉」的表情。隨後倒是自己忍不住,笑了出來。

        「立恆今天沒出去呢。」

        「上午剛從相府回來,下午事情不多,所以我在練字,你們剛到?」

        「方才在外面見了檀兒,才過來的,檀兒見我穿著男裝。要我待會陪她出門呢。她要去作坊裡看新袍子的樣子。」

        「喔,你們最近的關係比跟我好……」

        寧毅笑了笑,那邊錦兒卻是輕輕一哼:「我不去,我去找小嬋。」大概是因為往日裡的一些成見,錦兒與蘇檀兒之間的關係算不得好,反倒與小嬋還一直保持著很好的交情。

        自年關以來。時間已經過去半年。這半年以來的時日裡,許許多多的東西,其實都有所變化,其中,有關云竹的變化,這一家人的關係,大概是最能令寧毅感到輕鬆的。

        從去年開始。寧毅對於身邊人之間關係的處理,多少有些束手束腳。他在外面時固然是霸道至極的人,對於檀兒、云竹等人,也下定了決心不肯放開,但決心是一回事,如何處理,又是另一回事。他心中多少懷著內疚,到得年關時。才令得一切終於都爆發開來。云竹的心病與離開,說起來是她自己的心障,但與寧毅下意識的內疚,其實不無聯繫。

        寧毅在木原與檀兒多少取得了共識,云竹領著錦兒回去了一趟原本的老家,一路之上或許也原原本本地想過了彼此的關係,回來之後。方才放下心障。這一過程說簡單倒簡單,說複雜卻也複雜。總之,蘊含在其中的並非一時的聰明,或者說見到某個像征之後的頓悟。只能說是生活給予的智慧了。

        云竹的心性原本就聰慧,她十歲前是官家小姐,受到的也是良好的教育,只是後來命途坎坷,贖身之後的幽居狀態,在心理上來說,多少還是有些壓抑和自閉的。她與寧毅相戀之後,一顆心繫在對方身上,也是因為其中的關切和敏感,或許才會讓她在稍許的失落之後,逐漸變得抑鬱。

        這些事情對於一般的女子,或許很難解開。於她而言當然也不能說輕鬆,但離開寧毅之後的那段旅程裡,心靈剔透的她總算能夠看清楚自己與寧毅身上的癥結,也就不再因此自怨自艾。待到再回來汴梁,面對寧毅時,給予他的,已經是與相識之初相似卻又有些不同的、清澈純淨的笑容了。

        「我回來了,夫君。」

        那一天,當寧毅再度踏足那小院二樓時,迎接他的便是女子跪坐在床上的盈盈行禮,笑容之中,有思念,有溫暖,有歉意,也有著些許的俏皮,倒是令得寧毅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當然,一個人十年來積累的生活習慣,並非是一時的領悟可以徹底改變的,云竹倒仍舊是那個云竹,喜歡清靜、獨居、看書、撫琴,但在這其中,卻也不再排斥小範圍的往來,她去拜訪了檀兒,隨後檀兒也過來拜訪她。

        事實上,兩人在之前多少就是有些互相欣賞的,哪怕云竹算是第三者第四者,在那場雷雨中救下寧曦之後,檀兒對她就有著接納的意思了。只是來到京城後的一系列事情,寧毅不知該如何調節、自處,她們倆也就不太知道該如何來往。待到五月裡云竹回到京城,這樣的接觸反倒變得自然起來。

        如果說之前的云竹是在知性溫婉中帶著水的柔弱,此時的云竹,大概更像是知性溫婉間透著水的清澈。她本就是官家的小姐,假如說沒有後來的變故,一路平穩的長大,或許有一小部分特質,便是這樣的。

        雖然自詡是厲害的男人,但是在檀兒與云竹這邊,寧毅倒是什麼作用都沒有起到。有時候他自己想想,反倒是自己成了對方的心結,如此一來,頓覺鬱悶。

        如今檀兒與云竹偶有碰面,檀兒知道云竹的性格,不會約她到什麼麻煩的大場面上去,只是偶爾聊聊八卦,又或是說說竹記的生意,帶她去蘇家的衣服作坊裡看看,偶爾還讓云竹畫朵花做衣服上的點綴。云竹偶爾則會與檀兒講講如今流行的詩文,如今汴梁的才子故事什麼的,她本身就有不錯的詩文造詣——其實比寧毅還厲害——又有青樓的經驗,隨口說起。也能講得頭頭是道,有時候加些黑幕進去,讓檀兒聽得津津有味,其實在這方面,檀兒對她,也是不無欽佩的。

        彼此的相處間,看起來順理成章。其實也有著各自的小心翼翼,維持著這個或許在這個時代該名為家庭的小小圈子。六月中旬的一天,檀兒去找云竹時,順口說起:「找個時間,聶姑娘就嫁到寧家來吧……嗯,我沒有開玩笑哦。」云竹在微微臉紅之後。點了頭。其後檀兒還跑去跟錦兒說了一樣的話,倒是令得錦兒滿臉漲得彤紅,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心中或多或少的有所準備,只是想不到會是蘇檀兒來跟她說這個。

        總之,在這個家裡,一切也就如此的確定下來了。只是六月裡寧毅事務繁忙,看起來也沒有太過順理成章的時間點。關於過門之類的事情,暫時也就得延後——其實她們多少也在等著寧毅的主動表態。

        寧毅則在知道這件事後苦惱著過門後應不應該讓云竹與錦兒住過來的事情,一來相見好同住難,他作為現代人的看法,大家全擠在一塊兒了,或許反而沒有現在這麼和諧。二來京城的這個「寧家」眼下發展很快,去年買下的這個有四個院子的宅子該換了,或者該擴大一圈。到時候再做這事,他覺得是比較理想的。

        而在檀兒或者云竹那邊,其實也明白,在某一天——寧毅、檀兒、云竹、錦兒、小嬋,這樣一家人聚在一章桌子上吃飯的情景,多半是會有的,但在眼下。又或多或少的,還顯得有些奇怪。

        也是因此,云竹偶爾過來走走,檀兒偶爾過去那邊拜訪。寧毅則四處跑跑,反倒成了眼下看來最為理想的相處。

        至於京城「寧家」眼下的發展狀況,則是一個更大的命題了……

        **************

         寧府側院,穿著一身書生服的云竹上了馬車之後,笑著回過身來,伸出雙手,拉了檀兒上車。云竹穿著男裝,檀兒則照例是一身婦人裝扮,但雖然如此,兩人的年紀卻都是二十出頭,云竹雖做男裝,看起來卻是知性而清澈,檀兒身上則流露這一股安靜與沉穩的自信,看起來倒像是厲害的主母新選了一個書生氣的入贅夫婿。上車之後,寧毅走到車邊來,與她們說話。

        「城內的作坊走走,城外的就不要去了,最近雖然管得嚴,但外面不太平。」

        「嗯。」檀兒回過身來,搭住寧毅抓在馬車窗沿上的那隻手,下巴也擱在了手背上,「要不要帶點什麼回來……呃,立恆待會還去相府嗎?」

        「不知道,看北面有沒有消息。」

        云竹也靠在那車窗邊:「嗯,若是那郭將軍打贏了,立恆也早些告訴我們一聲。」

        最近這段時間,寧毅多少參與了武朝境內救災的籌劃,但最為緊張的狀況,還是北面蕭干的南下,與郭藥師的對峙。檀兒與云竹等人雖然只是聽聽,但事關武朝國運,還是會有些上心。寧毅笑著點了點頭。

        馬車駛離院門之後,後方隱隱的傳來了小嬋與錦兒逗弄寧曦的笑聲,梧桐葉在院子裡落下一地的金黃,寧毅想著一些事情,笑笑往隔壁的院子去了。

        同樣的時刻,汴梁東門,有一行主僕四人的隊伍正過了城門的檢查,踏入京城範圍內。四人當中,為首的是個年紀二三十歲左右,下巴留著鬍子,眉目沉穩的年輕男子,跟了一個更年輕的僕人,其餘兩人一位看來是三十多歲的師爺,另外一位身材高大,帶著兵器,像是負責安全的綠林人士。城門的守衛看了那張寫有「李頻」名字的文碟,放他們過去了,隨後與旁邊的守衛低聲說:「是個縣令,看來是陞官了……」

        此時進入汴梁的,正是李頻李德新,他從景翰九年年初開始任南和縣令,此時還不到三年。由於政績而被召喚進京,算是要破格提拔了。不過,此時他回頭看了看汴梁城門外的情景,看看城門處的兵丁,嘆了口氣,面上卻不見太多的喜色。

        自從南北災情肆虐開始,開封府所負責的京畿一地就已經加強了管制,此時出現在城門外的流民是並不多的。不過,當官、讀書到他這個程度的人,早已學會自蛛絲馬跡中尋找事物端倪的本領,見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南和縣富庶,李頻在這兩年裡的經營也很不錯,因此災情擴散之時,他所處理的地方還沒有出現太嚴重的情況,李頻也已經做好了應對的準備,只不過,此時被召上京城升職,一路之上所見的情況,才越來越多的讓他感到憂慮。

        在城門處的小廣場邊稍作休息,跟隨著李頻的隨從穀雨問道:「老爺,我們現在去哪?」李頻皺眉看著附近熙熙攘攘的人群,隨後伸手指了指不遠處一輛正在出城的大車:「去那吧。」

        穀雨探頭望去,那輛馬車正從城門出去,車壁上蓋著厚布,但看來頗為整潔,其中一面車壁上卻寫著「竹記」二字。穀雨便笑了起來:「知道了,老爺是要去訪寧公子,小人這就去問。」

        四人之中,只有隨從穀雨是自江寧起就跟隨著李頻的,對於李頻在江寧的許多事情,與寧毅的交情等等,都頗為清楚,甚至也知道自家老爺能補實缺或多或少都得托賴對方。

        李頻為官之後,天南地北的,與寧毅之間的來往便少了。穀雨偶爾會聽李頻說起寧毅,他多少跟李頻唸過些書,知道在自家老爺心中,兩人是「君子之交」的情分。不過,有關於那位寧公子的另一份消息,卻是最近幾個月內才從某個渠道聽到的。

        那是有關京城「竹記」的傳聞。南和富庶,旅人也不少,「竹記」一樓一詩的消息,在這幾個月裡傳到南和,最近兩個月,還有「竹記」兜售貨物的那種大車去到了縣城裡,多少造成了些話題,李頻才從其中打聽到了寧毅的事情。

        這次上京,按照穀雨的想法,自家老爺有兩個地方是要去的,一是右相府,二是生意在京城已經做得很大的寧公子。此時聽李頻點頭,當即便去詢問了油壁車——大城市中公交馬車——的路線,隨後他騎上唯一的那匹馱著貨物的馬,李頻等三人上了油壁車,一路往竹記雨燕樓的地址過去。

        油壁車在名叫三官坊的站邊停下了,李頻等人下來時,穀雨也下了馬,望著不遠處的那棟樓,微微地張開了嘴。

        「哇,好熱鬧啊……老爺,寧公子做生意,真是有一套……」

        李頻「嗯」的點了點頭。

        穀雨的聲音中,頗多欣喜與驚嘆之情,倒是沒有注意到,自家老爺望著那邊的目光裡,倒是沒有欣喜,而是在些微訝異之中,包含著的複雜的憂慮……

        「走吧。」過得片刻,他說道,「我們先去問問……他的住處。」

        下午的陽光明媚地照在汴梁的城市當中,前方,名為雨燕樓的竹記分店與其開業時的裝潢並沒有太多改變,只是其中展現出來的熱鬧景象,卻與半年之前,有著天壤之別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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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6-23 10:13:56
第四九七章 流轉(下)

     PS:前半段有些快進後的重要鋪墊,為了之後的種田,我是寫得很爽,但可能有人會覺得枯燥,可以跳過……啊,其實真不想加這種PS,不過畢竟是剛開始寫……嗯,說起來,一開始有人覺得這本書是宅鬥文,然後是才子佳人文,然後是商戰文,然後是武俠文,然後是官場文,總之,我還是過渡到這裡來了,故事和人生嘛,就是這樣。接下來的節奏,應該是生活愛情戲中慢慢滲入部分種田的情節了,我是蠻喜歡那種小倉鼠一點一點檢查自己過冬果子的感覺的,放心,我會慢慢來,生活戲還是主流,你們跟得上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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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竹記的兩家店在京城開業以來,到這一年的七月中旬為止,整個“竹記”的實體店舖,在汴梁附近範圍內,已經開到了五家。對於許多在京城做生意的商家來說,這是一個難以企及的擴張速度,但就寧毅這邊的自覺來說,這最初半年的擴張還算平穩,是談不上有多快的。

    在某個方向上,寧毅真正在操控擴大的主力,還不在竹記的五家實體店舖上,而在於不斷發往各地州縣的一撥撥的“推銷員”。以二月裡寧毅帶著五個弟子到木原縣為起點,到後來寧毅去往江寧,再從江寧返回京城,整個佈局都在不停的發展運作。

    在最初的一個多月裡,這批推銷員們並沒有帶來太過顯著的業績,頂多是在周圍探清楚了路。寧毅在江寧的一段時間裡,吸收了十餘名與蘇家有關係的年輕人做訓練,其後帶領著上京。對蘇檀兒來說,這家這個夫君到底在幹些什麼事,她看得並不是非常清楚,然而回京之後,一切就開始迅速地膨脹起來。

    位於汴梁城外的研發大院裡。寧毅之前就曾指導著製造的一些小商品已經成熟。香水、香皂、蚊香、花露水等物開始在竹記的貨物櫃檯上一樣接一樣的出現,而最初成績只是平平的“推銷員”們在短短的十餘天裡忽然出現大量的斬獲,原因在於寧毅開始歸納大量的貨物需求、朝廷政策偏向之類的信息,供手下人使用。

    這年月裡的武朝,雖然說起來是經濟最為發達的時候,但普遍上來說,還是信息封閉的農業社會。除了一些大城市、大家族的豪紳們佔有大量的信息資源。在他們之下,許多中小地方的地主們對信息的敏感度就呈明顯的梯次下降,譬如某一家收了糧食,只是囤在家裡,就算想賣,也找不到靠譜的買家。某一家種了棉花。長期供某個商戶收購,價格基本沒有變化,某一天這個商戶破產或是死了,棉花就不知道該賣給誰。也有時候在小地方做買賣的兩家講價錢,一方不清楚外面的市價,或者喊得太高,或者喊得太低。最後發現自己二了或是虧了的情況,都有出現。

    後世所謂市場經濟的調節作用,要建立在大量買賣意向對比的情況下,如今的調節,或許有,卻並不明顯。整個社會上巨大的貧富差距也源自於此。當然,官本位的思想對貧富差距的巨大其實是一種變相緩衝,錢到了某個程度。意義畢竟相差不大,一個小地方的地主,攢一輩子,或許積蓄不少,但得到的享受和心理上的優越感,往往還不如培養出一個秀才來得多。

    寧毅最初訓練這批推銷員,著重於如何能讓自己的說話看起來高大上。此時則加了更豐富的內容。京城一地最近缺少什麼貨物,附近的價格是什麼,有哪家人在收,若是你要賣點什麼東西。到哪裡去最是實惠,東西該怎麼運,附近的關卡怎麼收稅,如何打通關節,哪些官員清廉,哪些要錢……等等等等。

    這些信息,寧毅算是有針對性的發下去的,手下的人們也不用說得太多,稍微透露一兩點關殻,多少能打動一些鄉下財主的心——他們也不至於立刻就相信,但聽了這類東西,順手買上一兩瓶看來包裝精美的香水,做上兩套蘇家布行的衣衫,總是應有之義了。

    五月裡,放在外面的推銷員們才做成了第一單中介的生意——其中一個推銷員為一個商家與相隔不遠的地主牽了線,由此定下一筆生意。不過他第一次做這種事,沒有收取佣金什麼的,只是兩家買了他不少貨物。寧毅倒是因此給了他一筆獎賞。

    此時例如汴梁、江寧之類的大城市裡,做類似中介生意的人其實也有,多半是朋友多的閒散之人,幫忙牽線拿抽成,但終究並不專業。而寧毅,從一開始有一部分想法就是衝著這個去的。

    幾個月的時間裡,其它的一些事情,也在與竹記一同膨脹發展。它們相輔相成,如蛛網一般的縱橫延伸著。

    其一,二月裡在四平崗附近嶄露頭角的榆木炮,已經由寧毅轉獻給了秦嗣源。雖然安全性能還堪慮,手工製作、操作、發射都需要經驗和培訓,性價比不算高,但已經能算得上一樣不錯的武器,戰陣之上至少起到奇兵的作用是可以的。秦嗣源將這一火器轉給軍方造作局繼續研究,同時,寧毅也因此保留了私下改良榆木炮的正當性。

    其二,經營著外放團隊的同時,京城內竹記的生意,也以驚人的速度不斷擴張。對寧毅來說,之所以算是平穩發展,因為其中不乏右相府、秦嗣源、堯祖年、紀坤等人順手幫襯的影子。在這個原本就是關係決定大部分事物的社會上,這些人或多或少的幫忙加上煤爐、香水等古怪物品的出現,加上餐桌上包裝精美的果汁、鵪鶉蛋罐頭等物的推出,再加上寧毅的包裝手段、詩詞、名氣的烘托,如果說生意會做不好,名氣還不夠大,那寧毅基本上也是不用做事了。

    其三,竹記膨脹的過程裡,獨龍崗附近原本關押著的一部分梁山餘匪,此時已經完成了他們的“訓練”,篩選之後作為竹記的員工。併入了整個體系裏。這一些人身上不乏武藝與狠勁,然而到得此時,卻與去年被俘時完全變了一個樣子,他們大多安靜、謙和、守禮,極講制度與規矩,有些人身上甚至泛著苦行僧一般的氣息。

    寧毅決定用他們時,其實多少也做了一些防範。日常休息時。仍舊讓他們集體在一起,或是鍛鍊或是安排人給他們講點課,也會組織出去幫忙別人,做做好事,互相監督。

    汴梁內外五家竹記,這些人安排了一部分。城外大院裡安排了一部分。外放的人中也安排了一部分,後來準備用馬車拖著竹記貨物到處跑時,通常成員會是一名推銷員,一名蘇氏布行的夥計,一名說書人,一名給窮人販賣零碎物件的夥計,配上兩名保鏢。

    推銷員們主要負責去富戶串門。布行夥計會跟著準備賣衣服時丈量對方身形。說書人在村子裡講故事,吸引貧戶、小孩,賣雜貨的夥計便出售一點廉價的小食品,又或是各家各戶需要的廉價布匹、針線等物,若是有人需要,花露水、蚊香等物自然也有出售,窮人家買不起很貴的東西,若是買香水、香皂。多半則是為了成親辦喜事。這樣的組合,隨後成為了標配。

    其四,南北災情開始變急的時候,寧毅便一邊控制著竹記的擴張,一面參與了密偵司的賑災策劃。雖然忙,但基本上,兩邊也都沒誤事。

    就大局而言。若非是寧毅有榆木炮的功勞,有參與賑災籌劃、人員調配有條不紊的能力,秦嗣源等人或許也不會這樣簡單的將自己的影響力借給寧毅。而在寧毅這邊,至少在蘇檀兒看來。自己的夫君簡直就像是奔走在一條不斷繃緊的鐵索上。作為生意人,竹記的膨脹之迅速,簡直是令人賞心悅目的藝術,但另一方面,這種直接撐到極限的迅速擴張往往讓人感到憂慮。

    竹記的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店舖在寧毅還未回到汴梁時其實就已經開始策劃。隨著第三家的裝修投入開始,城外大院裡成果推出,幾個專門的小作坊就也已經迅速成型。同時寧毅歸納著各種信息,指揮外地的手下做事,又迅速地放出第二批推銷人員,同時進入第三批第四批的培訓,在這期間還有大院裡其它項目的進行、相府賑災事宜的召喚。

    幾個月的時間裡,寧毅看起來簡直像是一個沒有極限的信息歸納處理的機器,蘇檀兒都有些不明白自家夫君為什麼看起來還像是遊刃有餘的樣子。

    遍地開花的生意,最先吸收的,是龐大的資金。但就在寧毅投入的錢快要見底的時候,資金回收的趨勢,也已經不斷變大,回饋過來的收入又被迅速地投入到擴大的生意裡,在幾個月內,將一切變成了瘋狂擴大的漩渦。

    由於根基不算穩,原本的人力儲備已經開始見底,新人的招募和加入往往會導致體系的動搖加劇,如果是蘇檀兒,多半會停下來看看再說。但看起來,至少這個月裡,寧毅倒是愈發輕鬆起來了,手頭上,簡直像是在享受著這種走鋼索的快感,根本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竹記迅速發展的這些事情,李頻知道的是不多的。在他而言,能夠知道的是隨著竹記大車流出的一些傳言,包括打聽之後,才聽說的流傳於綠林間的一些消息。與梁山的衝突、殺梁山人的堅決、心魔的名頭等等,這天下午,他便在竹記掌櫃的引導下見到了寧毅,走進寧家院子時,所見到的一些情景多少也讓他更加感到憂慮了些。

    當然,與寧毅敘舊時,李頻還是收起了心頭的這些想法,笑著跟寧毅談起了為官兩年多的見聞,又問及了蘇家與梁山的衝突。寧毅對李頻還算是欣賞的,這次見面便也算是愉快,不久,李頻說起的一個人名,倒引起了他的注意。

    “……去南和為縣時,曾與宗汝霖宗大人有過一面之緣,後來書信來往,獲益匪淺……老大人學識心胸,都令我輩望塵莫及,可惜,去年年底退仕回鄉了……也是得罪了人啊,那時,怕是有些心灰意冷的……”

    “宗汝霖……宗澤宗大人?”

    “嗯。立恆也聽過他的名字吧?”

    “聽人提起過,具體倒是不清楚了。”

    “不清楚也好。”李頻搖了搖頭,“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或許是覺得這事與寧毅關係不大,李頻也就沒有再說。一同吃過晚飯之後,寧毅送了李頻出去,走到屋簷下,李頻才嘆了口氣:“立恆。你知道嗎……百姓不好過啊。”

    他為官近三載,此時一聲嘆息,頗為沉重。寧毅聽了,倒也沒多想,片刻之後,笑著點一點頭。不久。兩人約好明日在相府見面,李頻領著僕人與師爺離開了。

    一路回到竹記的客房裡,跟隨在他身邊的、名為陳判的師爺暫時留了下來,與李頻閒聊一陣。陳判好奇,李頻便多少說起了在江寧與寧毅相識時的事情,片刻之後,倒也嘆了口氣。

    “……當時我對立恆學識見地。都是頗為佩服的,雖然他有些劍走偏鋒,但我輩讀書之人,總能守中持正……可一晃三載未見,他所行之路,卻與我所料,相差甚遠了……唉,許是我想得岔了。可今日所見……”

    他說到這裡,有些為難,不再說下去。那陳師爺道:“依在下今日所見,這竹記也好、寧府也好,看起來,確實是有幾分豪族氣象的……他畢竟背後有相府的幫襯,還蓄養了那許多的家奴……”

    “其實商賈終是小道。他原本入贅商賈之家,我想他卻是不會去沾這些的。卻想不到,還是這樣……梁山這等江湖紛爭,雖說他為家人報仇。沒什麼可說的,可後來鬧到那個份上,他與這些黑道的牽扯,怕也是越來越深了。陳兄說的是對的啊,行商賈之道,追逐虛利,攀官場、結黑道、蓄私奴,這些終究是豪族所為,以立恆的能力,能做到這些,我是不奇怪的。可傳聞中,竹記還在暗中收糧……最近這等天災人禍,他還趁機做這種事情,真不明白啊……”

    那陳師爺想了想,忍不住開口道:“東家,這等事情……還是置身事外為好啊。”

    “豈能如此。”李頻笑著搖了搖頭,“許是我看得岔了,這幾日,總得看清楚一些。我輩君子之交,求的是光明磊落,問心無愧。他若真是誤入歧途,我也定要對他規勸一二,以立恆才學,實在不該耽誤在這等事上……陳兄,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不用多說了,此事就算得罪人,我也是該做的。”

    寧毅與秦嗣源關係匪淺,自己能得實缺,寧毅是幫了手的,此事若真得罪他,官場上會不會有磕磕絆絆,實在難說。但作為朋友,李頻還是決定盡自己所能,做出規勸——當然,他也預留了自己看錯的餘地,決定這些時日內再瞧瞧。

    第二天,李頻先去了吏部報備,隨後去相府拜訪秦嗣源,心中也還想著這件事。不過,不久之後的一個消息,多少衝淡了因這事帶來的心緒。那是寧毅過來後不久,李頻與他見到了秦嗣源,才說了幾句話,名叫堯祖年的老人大笑著進來了,手頭拿著一份情報,興奮地說道:“好消息啊!相爺!立恆!天大的消息啊,哈哈哈哈……”

    不久之後,整個相府、整個汴梁城、甚至於整個武朝,都分享了由北面傳來的這一好消息。相對而言,其餘的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起來。

    北面,郭藥師與蕭干一戰,有了結果。謀定而後動的郭藥師於腰鋪大敗蕭干,此後一路奔襲,乘勝追擊過盧龍嶺,殺傷大奚國軍隊過半。這一場追殺延續了數日,蕭干在逃亡中為郭藥師部下攔截,梟首於劍下。在這個時代的舞台上又一名重要的將星隕落,郭藥師終於完成了武朝北伐的戰役中真正的一次勝利。

    消息傳來時,蕭干的首級已經在獻來京城的途中,而常勝軍還在一路奔襲,擴大戰果。

    天下震動!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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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3
匿名  發表於 2014-6-25 10:00:45
第四九八章 天下靡靡 小城大事(上)

    去過吏部報到、走過右相府拜訪這些事情之後,李頻也就在京城暫時的在停留了下來。

    理論上來說,京城這種地方,達官權貴與各種二代彙集,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就算升了官,也沒什麼人會多看他兩眼。不過,由於寧毅與右相府等人的款待,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倒是沒有怎麼被冷落,而是各種社交活動不斷,過得十分充實。而這其中,最常找他的,卻是秦嗣源的侄子,秦家的十六少,秦紹俞。

    說起這位秦紹俞,他與寧毅的來往,只是秦嗣源當初的隨意安排。秦嗣源復起之後,各個親族都來投靠,他推拒不得,軟軟硬硬的打發了一些,也留下了幾個相對聰明上進的年輕人在身邊,秦紹俞便是其中之一。只不過在京城這種地方想要暫露頭角又或是跟得上秦嗣源的教導,可不是一點點的聰明可以搞定的。由於相府的勢力,不久之後,秦紹俞就已經迷失其中,甚至與高沐恩等京城紅人混在了一起。

    秦嗣源知道這時之後,提點了一下他。好在秦紹俞對這位伯父雖然畏懼,但多少還會自省,隨後秦嗣源安排他招待寧毅,秦紹俞知道伯父對他的青睞之後,虛心觀察,不久之後,便被寧毅所做之事折服。寧毅定居京城之後,便常到寧府這邊來串門了。

    事實上,相府之中幕僚客卿眾多,聰明人也比比皆是,如堯祖年、紀坤、成舟海,乃至於秦嗣源其他的一些門生。不過,這些人要麼年紀大,要麼性格中庸持正,又或是太有銳氣。只有寧毅,與他年紀相仿,許多時候還會跟他聊的非常開心。他佩服秦嗣源,也佩服寧毅。佩服之後,便有意地向著寧毅學習起來。

    一個男人總是會望著另一個男人的背影前進,秦紹俞便處於這樣的一個階段。當然,寧毅的霸氣和運籌他是學不會了,模仿的開始,往往也是學學神態、說話什麼的,而不久之後。在寧毅與他有意識的幾次交談中,他才漸漸找到自己的定位。

    他在聰明才智上,無論如何趕不上這些厲害的人了,但作為右相的親族,趕不上他們,想要結交他們。卻是相對簡單的事情。與寧毅等人來往的過程裡,他仍舊混跡於汴梁的社交圈,這次卻不再與高沐恩等人相交,而是刻意地去接觸一些文人名士的圈子,虛心對待、來往,跟一些有名氣才華的書生套套近乎,吹捧幾句。最重要的是則是刻意去親近一些寧毅、秦嗣源覺得有本領的年輕人。尤其是秦嗣源的門生故舊。

    他是右相府的人,就算才學不夠,想要表現親切的時候,總不可能真有人會來打他的臉。如此一來二往,與這些人結交多了,他的待人接物,便也有了幾分為人稱道名士公子氣息了。

    秦嗣源的子侄之中,也有些呆在京城。努力學習的。可最近半年以來,秦嗣源倒是對他愈發滿意起來,誇獎了一下他的上進。最近兩個月,相府一系中極有人脈的覺明和尚偶爾也會跟他說上幾句話,提點一番。而在與這些人來往之後,他在典籍、詩文上的理解,反倒比以前進步得更快了。

    因為這些原因。此時的秦紹俞對寧毅愈發信服。李頻上京之後,寧毅說過:「這人是極有才學的,而且做事也不差。」秦紹俞便主動擔下了招待的任務,安排踏青遊覽、詩文聚會、青樓宴飲。頗為熱情。

    李頻在這方面其實更為擅長,也並不排斥這些社交。相府公子的引領對他而言算是一塊敲門磚,不久之後,文會上的幾次詩賦便令得當初的江寧才子再度在汴梁圈子裡揚起名聲來——此時,為官的經歷已經令他更加成熟、沉穩,如果說當初的他對這類詩會揚名還有著年輕人一般的虛榮、有著對名聲的追求,此時的他則更多的只是體會其中的繁華、喜悅,不會過多的為名聲而沉湎其中了。

    而事實上,最近一段時間的汴梁,由於郭藥師大敗蕭干的捷報,各處都呈現出彷彿沸騰一般的狂喜。上至公卿大臣的私下慶祝,中至文人墨客的詩詞聚會、青樓活動的熱烈,下至一些商家——包括竹記在內——的打折促銷、愛國回饋。都將城市的氛圍炒得猶如過年一般。

    如果說童貫的收復燕京,乃至於此後的一起起勝利,多少還有一部分人能知道其中的內情。這一次的勝利,就令得所有人都打消了對「盛世」的疑慮。

    遼國奚王蕭干,真正的遼國中樞大將之一,即便在女真人起事,如摧枯拉朽般橫掃北地的時候,也很難壓住這人的光芒。遼國丞相、奚六部大王,最後掌握遼國兵馬,抵禦住女真人進攻的人。雖然大部分人口頭上說起來遼國已經不堪一擊,然而當郭藥師真的陣斬此人,眾人的喜悅,還是確確實實地爆發開來。

    李頻也就沉浸在這種喜悅當中,與秦紹俞一同認識了一些京城中頗有名氣的女子,也結交了幾個有名也有才學的年輕人。這其中包括頗有名聲的太學生陳東——不過秦紹俞並不喜歡這傢伙,因為對方曾經登門指責寧毅不思進取,枉為讀書之人。

    京城乃首善之地,紛繁複雜的天下事,都在這裡匯聚。感受著這些氣息的同時,他也考慮著為官的種種事情,包括對此時各地災情的憂慮,接下來如何發放賑災,平抑飛漲的糧價,包括在接觸基層兩年多以後,對於富國強兵的許多想法,甚至於希望朝廷在對待郭藥師問題上多做警惕的一些建議。

    當然,出仕之後,每日感受到的就是做不完的事情,他考慮著這些,也未必會覺得已經迫切到極致。就如同後世的憤青憂心國事一般,雖然有時候會說國家已經到了危亡邊緣,實際上放眼望去,周圍的世界還是在平靜地轉動著,如果每個人都為此著急,日子就沒法過了。

    私下裡,他寫了幾份呈文和折子。準備有機會時就往上面遞一遞,或者在秦嗣源面前說一說。同時也在考慮著這次將他召喚進京的具體是誰——當然,肯定是右相一系——以及將會給他安排到什麼職位上去,用意為何。

    這些事情秦紹俞不知道,寧毅也沒有說——李頻不清楚他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在他看來,寧毅不知道的可能性是大的。因為就算寧毅能在秦嗣源面前說話。作為一朝宰相,也不可能將對官員的安排告訴一個幫自己辦事的商人。

    而對於寧毅,他的看法沒有陳東那般偏激,但多少有些歎息,有些可惜。

    最近這段時間,他與寧毅接觸過幾次。寧毅對他還是親切和關照的。有時候跟他聊起一些當縣令時的事情,聊起一些底層民眾的狀況,寧毅並非是一個不接地氣的人,但在李頻眼中,對方瞭解這些,顯然也是為了做生意——他並不明白寧毅的想法,相識之初。寧毅運作松花蛋的事情讓他拍案叫絕,他也曾參與其中幫忙,但這些畢竟是小事,大丈夫豈能專心於這些事情上!

    而另一方面,在秦紹俞許多崇拜的話語中,他其實更加加深了這一印象。

    經商厲害,如今甚至幫整個相府運作著收入。各種手段厲害,讓綠林間的敵人聞風喪膽。做生意的手段也是層出不窮。各種奢靡的新鮮產品很快的橫掃市場。竹記的擴張他是知道的,這次住在竹記後方的上房裡,更加能親眼目睹這一切:

    包裝精美、要加昂貴的香水、香皂,奢靡得恐怕要遠高出造價的幾十倍。一小罐鵪鶉蛋用精美瓷瓶裝著,可以賣十幾兩銀子,還說什麼加入珍貴藥材,有延年益壽的功效。要價驚人的紙扇、書籤等物。那些出門去的竹記大車往周圍州縣的富商推銷著各種貴重古怪的東西。甚至於他妻子經營的蘇家的衣物、布料,據說是加了精心設計,看起來確實漂亮和精神一點點,但是上面加了個據說象徵「蘇寧」的好看標徽。要價就高得要嚇死人,而據說有一小部分富商甚至開始以穿著這樣的衣物為榮。

    這些事情,加上幾次見寧毅出門的前呼後擁,再加上竹記之中對職員的要求、管束,每天會念的什麼員工規章手冊——這根本就是高門大戶開始跋扈、貪婪,蓄養私奴和排外的開始。雖然手段厲害,但終究不是君子之道。

    離京之前,總得找個好的時機,對立恆做出規勸,如此方不負朋友之義。

    秋日的陽光從窗外明媚地曬進來,庭院裡飄落了黃葉,小燭坊的聚會當中,有人過來向他敬酒碰杯時,他心中想的,仍舊是這件事,隨後笑著舉杯應酬起來。

    這個下午的同一時刻,寧毅領著七八名護衛,乘車進入右相府的後院當中。進入這裡,其餘的護衛便散了,只有祝彪跟著進內院。快到平時相府議事的院落時,與側面過來的堯祖年打了個招呼:「年公,今日如何?事情有眉目了?」

    堯祖年摸著鬍子笑了起來:「今晨的消息,峰山之戰有結果了,郭藥師大敗夔離不,如今還在擴大戰果,但蕭干殘部,掃完了。」

    「太好了。」寧毅也笑起來,「此戰能勝,說明之前不是僥倖。今夜加餐,我請客。」

    自七月中下旬以來的戰事,到得前幾天,傳來郭藥師與蕭干殘部夔離不對峙的訊息。這已經是蕭干死後,他所轄奚國軍隊的最後一支,郭藥師已佔優勢,但對方仍舊不容小覷。此時塵埃落定,寧毅等人,也都是由衷的高興。雖然最近這段時間,他們需要忙碌操心的事情,遠不止如此。

    寧毅這邊還在笑,那邊覺明和尚也過來了:「加餐是好事,只怕加餐過後,接下來整日不得閒哪。」

    「早已預料到了,有事做畢竟比所有事情都在做,卻都在等結果強啊。」寧毅雙手合十,笑著與覺明和尚打了招呼。

    不多時,眾人進入書房,人員包括了堯祖年、紀坤、覺明和尚、寧毅以及駐於相府中的其餘三名幕僚。七人加上秦嗣源,掌控的基本就是整個右相府的全局。寧毅也是因為表現出強大的運籌能力和足夠多線操作的掌控力後才被找來參與這種開會的,以往成舟海也能算一個。相府之中也有其它的人才,有的能力或許還更高一些,但作為專項負責的人才,則不適合參與到這裡來。

    一個國家。千千萬萬的人,許許多多的事,真正在做各種事情的,也不會只有右相府。如今在李綱府上、蔡京府上、童貫府上……等等等等地方,恐怕也有同樣的局面在出現,負責和操心著各種事情。而在寧毅、右相府這邊,或許郭藥師的勝利震驚天下。但在最近這段時間,大家在做的,也遠不止關注這邊或者為止慶祝,為了應對整個天下局勢,內憂與外患。其實有著遠比他目前經營的生意龐大百倍千倍的許多事情,都在被推動著一刻不停的往前進。

    因此。從皇城回來不久的秦嗣源也只是稍稍表達了喜悅,便開始說起正事來。

    「……這場峰山大勝,讓接下來很多事情都有了眉目,包括我們之前就在運作的……聖上的精神也好,之後應該會敲定很多事。今天在殿上,譚稹的動作很快,他說郭藥師本為遼東饑民。如今能有此勝,足見忠義之人、英勇之人亦在草莽之中,為防金人將來反目,未雨綢繆,他建議招募河東、河北幾地漢人組建義軍,如今的匪人如田虎之輩,若是忠義,也可招安。童樞密亦支持此事。應該很快會通過。」

    秦嗣源說完這個,寧毅倒是微微皺了皺眉頭,那邊堯祖年道:「童樞密要退的事情,顯然便在其中了。」

    覺明和尚坐在一旁,微微笑著:「童貫想要全身致仕,譚稹要上,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倒是立恆。之前一直認為金人會南下,此時算是又多了一條保障,為何還是這麼嚴肅哪?」

    他這樣一問,寧毅才笑了笑。搖搖頭:「雁門關以北原本是遼國的地方,郭藥師降了,給他糧餉招募饑民打仗是沒問題,雁門關以南,原本就是我們自己的地方,照葫蘆畫瓢總覺得有些不對啊……不過我不知兵,也許是件好事吧。」

    秦嗣源卻點了點頭:「其實立恆說得有道理,特別是招安田虎等人,給了他們名分,反倒是養虎為患,董龐兒便是前車之鑒,哼……」

    秦嗣源的這聲冷哼其來有自,董龐兒是早幾年反遼的一名起義軍首領,被遼人打敗了,投降武朝。童貫招降了他,當成是抗遼的功績,如今在河東路任承宣使,成了當地一害。但這樣的人暫時卻是沒法動的,那是童貫的面子,幾年以來——特別是最近這段時間,童貫身負收復燕雲的大功,再加上郭藥師的勝績,呼著「江山代有才人出」,想要致仕,留個好名聲。秦嗣源對於董龐兒這等傢伙不爽已久,無奈自己上台時對方已經歸附了,如今也動不了他。

    當然,以他的涵養,也只是此時哼一聲罷了:「無論如何,李相那邊主外,我們大部分終究負責的是國內。如立恆說的,北面……有準備總比沒有好。如今聖上也已經下令鞏固邊防,山西一邊,也在招募應、蔚等地降人。至於我們要做的,目前主要的兩件事,大家都有數,其中一件,已經可以動手,另一件,則還要等蔡太師與童樞密等人的態度……」

    秦嗣源點了點桌子:「北面,之前說過的,與平州知州張覺的接觸,可以開始轉明。幽燕一地,金人始終違約不肯歸還,聖上那邊,也有些生氣,早說要給他們點厲害看看。如今郭節度大敗蕭干,相信也能震懾金人。張覺早想率平州歸順我朝,如今也是時候了。這是北面的一件事……」

    「至於另一件,才是更加棘手的。」秦嗣源頓了頓,「南北兩邊,災是救了,問題才剛剛開始,如今糧價漲這麼快,各地的豪紳大族,是有參與其中的。賑災糧一進災情腹地,十不存九,如此一來,多少糧食都沒用,何況還要保障北伐。今年……近六千萬貫運送北上,這些豪門大戶,多有出錢,現在他們想要拿回一點。我也不知與蔡太師、童樞密他們交涉會有什麼結果,能不能得他們首肯……」

    「……但如果沒有。」秦嗣源的目光掃過眾人,「我們就要考慮硬來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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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2 08:45:27
第四九九章 天下靡靡 小城大事(下)

        

     右相府的這場會議,並沒有持續太長的時間。許多事情之前就有過討論,今天只是重新提一下,唯一的新話題便是相府在三天后設盛宴,宴請賓朋,以慶祝北方大捷。

    與秦嗣源、堯祖年、覺明等人又聊了一陣,自院落中出來時,寧毅的臉色倒是沒有太多的喜悅。為著郭藥師的這場大捷而高興之後,新的問題,又已經壓了下來,南北局勢的這根繩,已經繃得越來越緊了。

    北伐開始之後,秦嗣源這邊負責的,多是國內事務。但密偵司先前在北方的開拓仍舊有著巨大的作用,平州知州張覺的事情便是其中之一,此人原為遼國將領,女真人 打來之後,由於遼國一敗塗地的局勢而降金。但張覺的幕僚之中安排有一名密偵司的成員,發現張覺有投降武朝的心思之後便一直在推動此事。平州在十六州中地位 重要,張覺麾下也有數萬人馬,如果能成,便是一樁大功。

    只是在這之前,北方戰局糜爛,金人也是一貫的強勢。雖說此時的皇帝周喆為了金人不歸還十六州的出爾反爾生氣,早說過要強硬一點,但秦嗣源又哪裡敢輕易啟釁。有了郭藥師的勝績後,這才多少有些底氣。

    如果說自先前民間所見,武朝在應對金遼局勢的問題上似乎有些一派天真、錯漏百出。但到了寧毅目前的這個位置,卻能夠明白,如果要指責武朝對於某些可能存在的 災難性後果毫無防備,也是不公平的。這幾年以來,一方面推動北伐,另一方面,眾人也在積極地擴大著後方的防禦,包括大規模的增加邊防力量,知道自己不能打,就儘量的吸收原本遼國一方的降人,給予優待、組建兵團、保障後勤……等等等等。

    童貫也好、蔡京也好、李綱也好、皇帝也好。包括最近有可能接替童貫位置的譚稹這些人,大部分的朝堂高官,都不是傻子。哪怕金人南侵的可能性極低,他們本身也明白加強後防的必要性。尤其在童貫這些人來說,北伐戰局的糜爛也讓他們一直都在積極地推動和配合這一類事情。

    金人的兵力本身就不多,在侵佔了遼國土地之後,就算他們真的腦子壞了選擇南下。以雁門關以北的郭藥師等人為始。一直到雁門關以南,由太原直到黃河岸邊,上千里的縱深,幾十萬的兵力——哪怕其中有著不少豆腐渣工程——也足夠將金人的兵力拖垮。

    右相府中,有這份自覺的人不在少數。原本的成舟海、王山月等人都是“金國威脅論”的忠實推動者,但到得現在。即便是寧毅,也不可能整天把事情掛在嘴上,至少大家都是在做了事情的,哪怕有些事情做得操蛋了點,只是為了面子或是政績,右相府能做的,頂多也就是在其中盡力扶正一下——這個無關對錯。只是身在局中, 只能如此。

    但無論如何,寧毅的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擔憂。

    武朝和宋朝的軌跡,有其類似之處,但在這之前,他對於真實的歷史,反倒關注得不多。這一切與他上一世極度務實的性格有關。

    在他而言,所謂歷史,與故事有其共通之處,只是由於歷史真實發生過,於他人的說服力便更強一些。但歸根結底,歷史也好故事也罷,真正有用的。是它蘊含的教 訓,是寄託於前人而又反照自身的一個過程。但在後世浮躁的社會上,毫無辨別與思考能力的人比比皆是,他們有時折服於所謂歷史的真實。卻從不以任何真實的歷史來反照自身,大部分人只以真實來對照他人,獲取些許的優越感,卻從未發現自身所行與歷史上眾多愚蠢事例如出一轍。

    當人們一面嘲 弄著前人的愚蠢、聲討著敵人的殘暴,卻從不自我反省的時候,從未看見自身的愚蠢和麻木不仁,甚至於破壞規則、蛀空國家的行徑的時候,這些真實的歷史,就變 得一文不值了。倘使這歷史的真實還令人獲得了某種“我知道很多”的優越感,令其可以嘲弄他人,那麼對於社會,這種真實性的意義,反而是一種負值。

    就因為這樣的認知,寧毅對歷史的真實性有著極度的輕蔑,向來認為追求歷史的真實性還不如去追求寓言的教育意義,至少寓言可以清醒告訴讀者,這個是對的,那個 是錯的。但也是因為這樣的習慣,眼下他反而很難確認整個局面的發展。宋朝有靖康恥,武朝會不會有,就真的很難說了。

    當然,放在眼下,招降張覺當然是增加自身實力的一招好棋,本無需多想。至於被相府眾人看的極為困難的災區糧價問題,寧毅這邊當然沒有輕視的意思,但是一個多月前就開始做準備的情況下,對於這件事的具體細節,寧毅卻並不打算去關心太多。

    因為……有很多人,會在這裡被活生生的餓死了……

    **

     景翰十一年夏,水旱天災降臨武朝,包括京兆府、河東、河北、荊湖各路超過二十餘州縣不同程度地受災。由於朝廷賑災得力,因災情直接死亡的人遠比往年要少。也是由於倖存者太多,在受災區域以及與受災區域相鄰的州縣,糧價飛漲的隱患,開始醞釀起來。

    這樣的現象,集中在南北幾塊區域的範圍內,北面以京兆府路、河東路——也就是後世陝西、山西等區域——最為嚴重,南面這樣的問題則出現在荊湖一帶,這邊原本是產糧之地,但因為水旱問題的交疊,反倒引起了更大的恐慌,但暫時來說,餓死人的情況,還不如北面嚴重。

    此時右相府還在儘量的調集著糧食,維持著賑災基本口糧的發放。但是市面上糧價的增長只會愈來愈多的人加入災民行列,如今為了保證北伐,武朝能拿出來的儲糧有限,加上層層的貪墨分流,想要維持到明年青黃相接,基本不現實。

    理論上來說,遇上這樣的事情,朝廷能做的。是嚴格規範糧價,打殺一批官員,再打殺一批商人。但這一次,波及的範圍太廣,其中涉足的人,也實在太多。

    大儒左端佑牽頭的左家有涉足其中;以蔡京為首的蔡家勢力,有參與其中;荊南一帶的韓家。那是皇家姻親,太后的親屬;河南府的齊家,世代的書香門第,家主齊硯更是當朝大儒,跟京城許多官員都有香火之情,與李綱、耿南仲交好。與西軍種師道也相交莫逆。

    這 還只是隨意調查就能看到的一些勢力。事實上,盤根錯雜的關係、利益的驅動,令得許多事情的解決並不是有決心就好的。哪怕是李綱點頭、齊硯點頭、甚至蔡京點 頭,打壓糧價,低價糧一到市場上,就會像是進了沙地的水一樣瞬間乾涸。因為參與屯糧的,往往還不止這些大戶。還包括每一個被恐慌籠罩的普通百姓。

    基本上來說,在生產力並不發達的此時,每一次的**天災,都是一次新的貴族發家和土地兼併的過程。自己這邊,眼下確實有些對策,右相府方面自然也拿出了決心,但最底層的一部分人還是會死,稍微有些家業田產的。也免不了有一部分賣田賣地賣兒賣女。區別只在於,當措施得當,這樣的人會少一點。

    作為寧毅來說,他可以接受世道的各種黑暗,也能接受各種死人。但作為後世而來的人,他很難親眼看著一個兩個女人孩子被活生生餓死的過程,因此。偽善也好,眼不見為淨也罷,遇上這類事情,他倒是寧願坐在京城。把一切都當成數位去處理。

    **

     馬車從相府側門出來,名為文淵街的道路上行人不多,時間還是下午,街邊的樹葉溶在金黃的光芒裡,兩個孩子撲撲撲撲地從街邊跑過去。

    從 視窗收回目光之後,寧毅拿著炭筆,對手上一本書冊修改和書寫著。馬車前行,車輪偶爾碾過落葉,發出沙沙的響聲,道路上偶有行人經過。車行片刻,倒是聽得一片說話聲往這邊過來:“……你們懂什麼啊,什麼花魁,我告訴你們,小燭坊那邊最無聊啦,礬樓也沒有意思,我……啊?哼!幹嘛幹嘛,擋著小爺路了!知不知 道……幹嘛幹嘛,小爺走這邊你就走這邊,找碴是不是,竹記了不起啊——”

    隨著這囂張的話語聲,馬車停了下來。寧毅這邊出門的馬車 一共三輛,他坐在中間這輛上,一聽這聲音,便知道來人是誰了。車停下來之後,他坐在那兒寫完了最後幾個字,方才起身掀開車簾。果不其然,只見道路前方,雙手叉腰擋住去路的正是花花太歲高沐恩。跟著他的,仍是一幫京城紈絝,不過這些人家中當官的不少,寧毅一個商人的身份,理論上來說是惹不起的,他臉上堆了笑 容,拱手迎上去。

    “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高衙內,諸位公子,真巧,又見面了。是我這邊的人不懂事,還不快把馬車靠邊!”寧毅朝著前方趕車的人叱喝了一句,又笑道,“諸位貴人這是去哪裡玩啊?”

    寧毅笑容和煦,但看起來卻並非好欺負的樣子。眼見出現的是他,高沐恩原本眼神就變了變,但隨即還是將胸口挺得更高了:“關你什麼事!不該管的事情你少管!你幹嘛,走這麼近!有種你過來打我啊!別以為你幹掉了陸謙我就怕你!”

    “高衙內,早說過是誤會,先不說在下對陸虞侯的事情一無所知,就算真有這種事,以陸虞侯的武藝,在下又哪裡是對手,你瞧,這都快一年了……當初的小小誤會,衙內若心中仍舊有氣,在下今晚就在竹記拜幾十桌和頭酒,親自跟衙內賠罪,好不好?”

    寧毅這樣一說,高沐恩身後的紛紛起哄,但是高沐恩挺著胸口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哼!假好心!免了!告訴你,我高沐恩跟你勢不兩立,以後管好你手下的人!哼……擋路!”

    說完這句,高沐恩領著身邊的人自寧毅身側大步走過,有一兩個人還沖著寧毅說道:“等著!”“你小心點!”寧毅也就笑著拱手點頭。

    事實上,雙方的這場恩怨,已經延續了一年。到今年上半年,寧毅擴展竹記時,才演變得更加劇烈起來。高衙內先是找流氓打手來砸過場子,遇上密偵司插手後,又自己聯合一些人辦了酒樓要跟竹記搶生意,再接下來也曾通過官場想給竹記一點顏色看看。只不過這類事情最終都被擋了回去。

    開封府得罪不起右相府,也不敢開罪高沐恩,事情鬧得太多,各種牢騷便免不了傳到高俅那邊去。官場上、商場上、文人方面的人都往高俅那邊反應。希望他管束兒子不要做得 太過。高俅雖然是個弄臣,但這類樹敵的事情也講究個投入產出,對方比較有關係,但畢竟只是個商人,兒子那點胡鬧搞不定對方,就說明沒有太多糾纏的必要。于是將高沐恩又罵了幾頓。這樣一來,高沐恩每次出手都像是打上了一團棉花,投資搶生意又虧得一塌糊塗,最後也只好氣餒作罷了。

    當然,行動上的作罷,不代表心裡的這口氣就一定咽得下,此後幾次遇上。都少不得要吵上幾句。只是寧毅的生意越做越大,包括高俅為了讓他罷手透露的幾件事情, 都讓高沐恩覺得有些氣短。此時與寧毅分開後,便有一名身邊的紈絝道:“高大哥既然看不慣那小子,咱們就打他一頓嘛,就算他有關係,這一頓咱們打也就打了! 他只能事後告狀,對不對!不信他身邊那幫東西還敢還手——”

    這紈絝家中也是官場中人。說的話其實是很在理的。他們家中都是官場中人,對方關係再多,也是個商人。假如自己這幫人一擁而上,將對方打一頓,事後頂多也是跟人道個歉了事。只可惜他這話才說完,高沐恩便已經跳起來,一巴掌一巴掌的往他後腦勺上打過去了。

    “打你妹!打你妹!打你妹!打得過我不會打啊!還用你說!知不知道周侗都沒殺了他!知不知道司空南跟林宗吾都被他欺負!你個混蛋!知不知道周侗是誰!知不知道 司空南和林宗吾是誰!他們比林沖還厲害啊——草你娘!那傢伙看起來文質彬彬。實際上是個瘋子來的,他要是忽然發飆,你以為我和我……我身邊這幾個三腳貓功 夫的混蛋能擋得住他啊!”說到這裡,飛起一腳朝那人踢去。只不過這一腳踢歪了一點點,對方踉蹌前行,他則是跨了一大步,差點摔倒。

    “知不知道我剛才幹嘛站在你們前頭,就是幫你們擋住那條瘋狗啊!哼!”冷哼一聲,高沐恩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以後都給我學著點!”

    他如此說著,然而終究是有些憤憤不平的。陸謙也已經死了,沒有什麼人能陪他玩得那麼開心,身邊幾個傢伙做事情手尾一堆,不能相信。如此想著,頓時覺得京城少了幾分樂趣,秋色也愈發蕭然起來……

    寧毅倒是不可能想到對方心中的這些事情。高沐恩離開之後,他搖頭一笑,由於目的地並不遠,接下來也就不上車了。他從車廂中拿出方才修改的那本冊子,交給祝彪:“這份江湖名人錄,我又修改了一下,你拿去王家,順便看看印刷準備得怎麼樣了,晚上不用急著回來。”

    他這樣說,祝彪卻不由得赧然一笑。獨龍崗的事情之後,扈三娘與王山月有了一份情誼,回京一段時間後,王山月與原本就關係不睦的部分京城紈絝有了一次衝突,雙 方打了起來,這次衝突中,扈三娘出手,把對方一堆家將打得落花流水。王山月在外拼殺幾年,戾氣大增,也有斬獲——他在打鬥中將對方家將裡的一位外號“八臂 刀王”的高手撲在地上,撕開了對方半條手臂,咬下幾斤肉來。

    這一戰之後,那高手就此殘廢,八臂刀王成了獨臂刀,但王山月也鬧大了事情。秦嗣源覺得這樣的性格終究不好繼續發展,留他在京城又會被人攻訐,讓他補了浙江余姚的一個縣令。王山月本身的性子是偏于文氣的,只是少時受的刺激太過,行事偏激了些,余姚一帶是文墨之鄉,他到這邊以後,吃人的本領用不上,也算是對他的一種鍛煉了。

    王山月離開京城之前,與扈三娘正式的訂了親。王家的錢老太君原本希望兩人就這樣成親,讓武藝高強的扈三娘陪著孫子去上任,王山月則讓扈三娘最好先回獨龍崗,避免閒話,不過扈三娘卻自願留在了王家——其實這也算是王山月沒法出口的期望——王家一門女流,就算有幾個女人性子好強,武力上終究比不得旁人,有扈三娘這個女大俠坐鎮,王山月也就能安心些出門了。

    至於祝彪,他喜歡的並非扈三娘那種強悍的女子,與王家來往幾趟後,與王山月的九妹頗有了些感情。對這事,王家人樂見其成,寧毅也有心促成,此後他與王家合作造紙、印刷的作坊,推動活字印刷的研究,兩邊來往,便都是通過祝彪聯絡。

    此時祝彪接了命令,騎馬離開。寧毅也已經到了雲竹與錦兒居住的院子。李頻此時覺得他頗有豪紳氣象,也是其來有自的,這院落當中安排伺候的人不少,頗有金屋藏嬌的感覺——只不過主要的力氣還是花在安全上面,就算雲竹與錦兒身邊,也安排了兩個難看的但身手不錯的女俠客。

    一路進去,都有人與他打招呼,待到越過前方連著的兩棟小樓,進入後院時,才沒有人跟著。這院落後方是個小小的由假山、亭台、池塘組成的園林。一襲白衣的女子便坐在池塘邊上,輕聲地哼著不知道是什麼歌的旋律,手中拿著書本、毛筆,正自得其樂的書寫著什麼。

    此時天光暖黃,一棵大大的梧桐樹伸起樹冠在水池上方,坐在水池邊的女子一襲白裙,烏黑的長髮卻是垂在了腰際,她脫了鞋襪放在一邊,白皙的纖足輕輕地撥弄著水 面,配合著口中的樂曲,像是整個人都溶在了秋日的溫暖裡。片刻,她將手中的毛筆放到一邊,書本擱在腿上,低頭翻過一頁。寧毅走過去坐下時,她下意識地縮了縮水中的纖足,然後才笑起來,將身體靠向了寧毅。

    片刻,她便仰躺在寧毅的腿上,舉著書在看了。寧毅感受著這秋日的寧靜,左右看看周圍沒人,將一隻手伸進了對方的胸口裡。女子也不反抗,只是伸手輕輕蓋住,繼續看書。

    “其實我覺得,地方還是太小了……你說這前面要是個湖多好……”

    寧毅望著前方園林盡頭的院牆,說道。

    “我已經在湖邊了……是立恒心還不靜。”

    “是嗎……”寧毅抿了抿嘴,“對了,元錦兒那個活寶呢?”

    “出去了。”

    “哦?”

    “啊……呃……”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雲竹的臉上陡然露出一個赧然的笑容,片刻,她眯著眼睛,將書蓋在了臉上,輕聲道:“沒有……”

    “那到底有沒有。”池塘邊,秋色裡,寧毅笑了起來,片刻,他抱著雲竹在那兒站了起來,朝這邊的小屋走來。白色的裙擺下,雲竹輕輕地蜷縮起足弓,同時也將臉安靜地靠著他。

    從兩人相識、相知以來,到雲竹第一次將清白的身子獻給他,再到此時,這類親密倒也算不得太大的事情了。畢竟在這個年月裡,真正能夠娛樂的事,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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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〇〇章 遠行者之秋



     夕陽彤紅,晚霞如潮水般的蔓延天際。

    秋日的暖風微微的從窗口吹進來,雲竹坐在窗前的書桌旁,拿著毛筆認真地給一篇文字收尾。她才換過衣服,此時穿著的是寬鬆的鵝黃色衣裙,雖然目光認真,但微紅的臉頰上仍舊透露著些許令人感到溫暖的氣息。事實上,她才剛剛沐浴完畢,發梢沾著稍許的水漬,身上也還在散發著清新的香氣,趁著寧毅還未從浴室出來,她便在這不長的空隙間,完成這篇不久前寧毅拜托她的工作。

    不久之後,男人過來了,從後方攬住她的頸項。熟悉的氣息令她稍稍的偏了偏頭,蹭蹭對方的臉頰。口中倒是在說道:“別弄我,錢老的那篇,已經寫完了,我修一下。”

    “嗯。”寧毅便低頭看著她寫最後的幾行字。

    “不過我終究是女子,雖然想寫得豪邁一點,但這樣寫出來的,恐怕終究有些偏差。真的可以用嗎?”

    “我也在看,不過……嗯,太棒了啊……”

    最近這段時間,竹記的說書業務已經隨著大車的來去漸漸發展起來,有許多可以傳出去的東西,寧毅也已經在準備。這其中,便包括杭州錢希文的死,對寧毅來說,不光是錢希文,還有他最後去探望錢希文時,報過名字的錢海亭、錢惟亮、錢惟奇等人,也都得把他們的名字留下來。

    除了錢希文這一類人物的故事,寧毅另外準備的。便是一批武林高手排行榜、武林軼聞錄等等。當然,他來到武朝已經三載,眼下雖然已經可以以古文書寫,但文采方麵,始終受限於現代人的思維習慣,因此,前者他交給了雲竹幫忙,高手榜固然可以自己來,軼聞錄之類的東西又得口述給旁人潤色。在外人麵前,自然擺出一副日理萬機。根本沒空的模樣。

    此時他看過雲竹寫下的文章。忍不住讚美一番——其實這倒不是恭維,雲竹雖然自承女子,但本身蘭心蕙質,文墨方麵是很有造詣的。比之市麵上一些酸腐文人寫的情愛、誌怪小說。要強上太多了——雲竹得了他的讚揚。也忍不住高興:“真的啊?你別哄我。”

    “當然。”寧毅仍舊看著那紙上寫著的文章,“你以前就是才女,我騙你幹嘛。我看以後付梓出書。也不用改了……嗯,老錢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打回給你。”

    預備給說書人的這些文章,暫時還隻是在內部傳閱一下,每個說書人都有自己的理解,還得看他們如何化用。隻是以後湊得多了,自然可以結集出版。雲竹側過身子握住寧毅的手臂:“錢公是個讓人欽佩的人呢……”

    她說到這裏,沒有說下去,寧毅也隻是微微一笑,將寫了故事的紙張收起來。過得片刻,雲竹道:“立恒,你最近忙的賑災的事情怎麼樣了啊?”

    “差不多要開始了。哦,對了,郭藥師那邊,又有勝績……”寧毅笑著跟雲竹說起最近發生在北麵的勝仗,雲竹眨了眨眼睛,便也更加開心起來。她的心情其實是跟著寧毅在走的,寧毅高興的,她自然高興,寧毅擔心的,她也免不了憂慮一番,但之於愛國,則每個人大多都有類似的心情。

    “這樣說來,那女真人便不會再瞧不起我們了吧?”

    “也難說,總得慢慢來的,不過總算是個好的開始了。”寧毅抱著她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想起一件事,“啊,李頻的職司也定了,明天倒是可以請他吃個飯。”

    “李公子……當大官了?”

    “嗬,嗯,大官。”寧毅笑道,“說起來,在江寧的時候,你跟錦兒也是認識他的,如今是在京城了,大家也算舊識。要不要見見他?”

    “不要,當初雖說是認識,但也隻是因為他是大才子,又不是朋友,為何要見。不過,立恒你倒是要留心,這些書生啊,一生所求為功名,富易妻、貴易友的事情太多了啊……”

    雲竹摟著他的肩膀,在寧毅的懷中蜷縮起雙腿,**的雙足收在裙下,寧毅摟著她笑了起來。她身材高挑勻稱,因此這樣的姿勢並不像孩子,遠遠看來,隻是溫暖而又簡單的男女親昵相擁的一幕而已,夕陽透過簷下的樹枝,從窗口照射進來,兩人就這樣溫暖而簡單地聊了好長一段時間,待到開始掌燈,錦兒從外麵回來之後,寧毅與她說了一會兒話,打打鬧鬧一陣,才從這邊小院裏離開了。

    ***************

    這天晚上,太尉府,高沐恩吵吵嚷嚷的聲音從高俅書房裏傳了出來。

    “……爹啊!就連門房阿華老家隔壁香秀家的狗都知道,好男兒誌在四方!你說,一個小小的汴梁城,怎麼能夠我施展拳腳嘛!而且,都怪那些人出去造謠,說兒子我,幹什麼都是靠著爹你的權勢!我哪裏有!我靠的是爹你的教誨啊,可他們都這樣汙蔑我,我心裏好委屈啊!”

    燈影搖晃,坐在書桌前處理公務的高俅皺了皺眉頭,隨即拿著毛筆,繼續書寫、工作。房間前麵的地上,高沐恩跪在那裏,惡形惡狀地哭著捶打地麵。不久之後,見父親沒有反應,他便挪動膝蓋繞過了小半間書房,過去把自己義父的腿抱住了。

    “爹啊!你評評道理嘛!我也知道,我以前有些事情做得不對!門房阿華老家隔壁香秀家的狗也說過啦,京城嘛,就這麼大的一點地方,就這麼些人住在這裏,有時候嘛……難免會有些摩擦,起一點點的小誤會,兒子也已經反省過啦!兒子是男子漢,現在就想出去做點事情,討回一點公道嘛……”

    正這樣說著。高俅伸手按在他手上,一把將他推開在地上,目光已經望了過來:“討回公道!?你想跟誰討?難不成你還想去江寧找那位小郡主!?”

    “沒、沒有啊!兒子就是想出去做點事情,讓別人知道我的能力嘛!爹,我覺得陸謙失蹤得很詭異啊,他那麼大一個人,武功又那麼高,怎麼會就那麼失蹤了嘛!而且他是我們太尉府的人,就這麼失蹤了,我們太尉府多沒麵子啊。兒子就是想出去。把爹你的臉麵給拾回來。我覺得……這件事周侗一定知道內情,聽說他最近在北邊冀州一帶出現過,啊……”

    “你想去找周侗!”話音未落,高俅已經揮起毛筆砸在他的臉上。墨汁將他的額頭砸出一塊黑色來。毛筆掉在地上。高沐恩連忙撿起來,替高俅放回書桌上。

    “爹啊,也不是……非、非得找周侗。爹你說不找就不找……”

    高俅靠在椅背上,目光嚴肅地看著這個義子。老實說,雖然並非親子,但膝下無子的他對於這個義子一直是非常寵愛的。此時他在這鬧來鬧去,高俅心中也明白是為什麼,他才不是為了什麼太尉府的臉麵,而是最近這段時間,京城對於自家這個花花太歲來說,已經沒有多少好玩的了。至於陸謙的死,先不說他是不是想追查,就算真想,以他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能力,也幹不成什麼大事。

    “你不能去找周侗。”高俅站了起來,心中想了片刻,“既然你想出去走走,也行。查陸謙的事情,就是往山東路那邊去了。這樣吧,我最近正有一封信要送給大名府的梁中書。他是蔡太師的女婿,你知道嗎?”

    高俅的手指敲打著桌子:“最近一段時間,北麵在鬧糧荒,米糧的價格,抬得很高,這件事情蔡太師那邊也有參與。我本就要派陳師爺過去一趟,這次由陳師爺陪你過去走走,你先去找這位梁世叔,把信給他,你在那邊住一段時間,做成點事情回來,也算是把你的臉子給撿回來了,你覺得如何?”

    高沐恩跪在那兒看著他,然後陡然撲上去,抱住了高俅的雙腿,嚎啕大哭:“世上隻有……爹爹好……”

    高俅拍拍他的頭:“但是有兩點,你給我記住……第一,大名府此時尚算富庶太平,但是往西北,現在鬧的是饑荒,往南,素來不太平,你不能出去。我會讓陳師爺和這次過去的下人看住你,在大名府附近,有你梁世叔照應,你做什麼都可以,決不許亂跑!第二,你要查陸謙的事情,可以,但是隻許你派人去查,也可以讓你梁世叔替你查,而不管你查到什麼……”

    他低下頭來,在高沐恩耳邊沉聲道:“……不想死的話,不要去找周侗,就算看見他,也要躲開。清不清楚?”

    高沐恩聽著這話,拚命點頭,隨後又是一大堆肉麻的承諾保證,高俅聽了一陣,坐下來:“滾吧。”

    高沐恩便打著滾從房間裏出去了,他滾到門外,起身拉上房門,才歡天喜地地跑著走掉。房間裏,高俅笑了笑,然後目光緩緩變得嚴肅起來。對於這個兒子要幹嘛,他是清楚的,京城裏這段時間他沒辦法肆無忌憚,但出了京城,特別山東一帶,向來不是什麼良善之地,一般的人命如螻蟻草芥,他去到那邊,就算玩幾個姑娘、婦人,也鬧不起什麼事情,而且有梁中書的照應,想來一切也會順利。

    至於關心陸謙,那就純屬說笑。這個兒子素行不良,但心倒是不大,有幾個良家婦女給他玩玩,相信他也會收收心,就那樣在大名府呆下來。京城裏這段時間,壓了他這麼久,也是難為他了,且由得他去散散心吧……

    ****************

    八月的這個夜裏,為禍一方的花花太歲即將出京的消息,並不是什麼讓人關心的大事。而對於此時在京的李頻來說,他得知自己即將升官的消息,隻比寧毅晚了半天——就在這天下午,有宮裏的人出來通知他,著他明日上午入宮麵聖。雖然還不清楚具體的官位,但這次對他的升遷力度極大,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他因此推掉了原本預定的應酬,這天晚上,焚香、沐浴、齋戒。坐在微風徐來的院子裏,聽外麵的喧鬧聲遠遠傳來,猶如響起在另一個世界裏的動靜。透過遠處的院牆、月牙兒掛在樹梢上,城市的燈火浸上夜空,將那黑色的天空,溶成了透明的琥珀色……

    他知道他將記得這片透明的夜色。隻有在這個夜晚,他的仕途,才是真正的走上大道了。從此以後,出現在他眼前的,將是真正的天風大河。學人讀書,十年寒窗,數十年求索,他將成為……推動這天下的一部分。

    他不知道其他的高官名士在這一天到來時是否有他這樣的心情,在竹記後院二樓的陽台上坐了半晚,子時將至時,他還是安靜地回房入睡。

    第二天,他第二次的見到了聖上,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君臣奏對。(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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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〇一章 棄子與鯉魚(上)
        
         
     景翰十一年八月初九,早朝之時,景翰帝周喆通過了幾項官員的陞遷任命,這其中,便包括原南和縣令李頻李德新升調河東路水陸轉運副使的決定。

    有武一朝,一路的轉運使,在權力最大時已經是相當於後世省長的官職。而在京城,真正直接掌握全國轉運大權的,通常都是宰相,可見其地位之尊。

    當然,轉運副使為從五品的官,在京城一地,算不得很大,此次因為陞遷而得到接見的官員中,他的職位也算是最低的。但李頻原本是七品的縣令,此次任期未滿,直接升調轉運副使這種掌實權的職位,確實稱得上是連升三級的提拔了。

    也是因此,擢升的幾名官員當中,他還是頗受矚目的。

    「……而今士人當中,有一種風氣,很不好。」早朝過後,召幾名臣子覲見時,周喆便針對這件事說了幾句,「想當官,可又怕為外官,特別是怕為地方官、父母官,畏於作邑,於縣令一職,最為嚴重,朕,很是心痛。」

    「景翰三年,全國縣令缺員一百三十五人,到景翰七年,缺員仍舊有九十多人,尤其廣南一帶,有人得了實缺,卻不願赴任,在京拖延,跑各家門路的!朕都知道。」

    「當然,縣令一職,責任繁重,考成嚴格,一去任職,天南海北,可能都見不到親人。這些事情,朕也明白。但父母官!什麼是父母官!所謂縣令,乃是這個國家最基本的官員。與百姓最為親近!他們啊,說著十年寒窗,為國效力,實際上,不過挑肥揀瘦,一旦錄用,便眼巴巴的想當京官!老實說,但凡得了縣令之職,卻不去上任的,此後再難有官做!這些。朕心裡都有一筆賬。」

    由於嚴肅的早朝已經過去。為了表示親近,這次的召見,周喆是安排在御花園附近走了一走,也算是讓氣氛變得輕鬆一些。但此時說起這些事。這位氣質沉穩的皇帝背負雙手。語氣就變得嚴肅起來。跟在後方的臣子們亦步亦趨,誠惶誠恐。

    周喆抬了抬手,示意他們不用這麼緊張。依舊緩慢前行。

    「朕,曾說過,但凡能當好縣令者,便什麼都能幹好。自景翰三年以來,朕超職擢升的縣令,不止一人。德新哪,你們是縣令的表率,這次擢升你為轉運副使,很多人說話,但朕看了你在南和的表現,仍舊決定給你這個位子。你去河東,要幫好劉從明的忙,好好幹,不要令朕失望。河東的情況,很棘手啊。」他口中的劉從明,則是李頻此後的上官,河東路的都轉運使。

    走在最後方的李頻躬身低頭:「臣一定全力以赴,不負聖上所望。」

    周喆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回頭擺了擺手:「不是不負朕的所望,而是不要負了當地百姓所望……」他伸手指了指後方的其他人,「你們,也是這樣。如今這武朝天下,看似歌舞昇平,鐵打的一塊,實際上,內憂外患啊。」

    他說著,踏上前方的一座拱橋:「於外,遼人已經去了,但你們不要以為金人就是好相與的。他們也是窮山惡水裡出來的,狼子野心,難以馴化。這次戰事未畢,他們便撕毀前盟,若非有童樞密,郭將軍以及很多人的努力,燕云十六州,那是一寸地方也拿不回來的……」

    「……再說國內,這一次,南北幾路受災,百萬子民,都在水深火熱之中。而在此時,還有諸多螻蟻、蛀蟲在蠢蠢欲動,要壞這個國家的根!這些事情,你們都要給朕記在心裡。事情辦砸了,朕不辦你們,下面千千萬萬的子民,也不會放過你們這些父母官。你們……記住這些話,這是朕對你們的期待。」

    周喆說到這裡,這次召對的目的其實已經達到,隨後君臣之間又多聊了幾句,周喆甚至還問起其中幾個臣子的家事。雖然沒有再將李頻單獨挑出來說,但這次召對之中,他其實也已經出了很大的風頭。覲見完畢之後,眾人一路出去,其中幾人還對李頻表示了親近之意,約著中午一塊吃飯。待到出了皇城,他卻見到有幾輛馬車已經在外面等著,馬車前為首的一人乃是竹記的掌櫃,顯然便是在等他。

    李頻還以為是寧毅要請他慶祝,過去打個招呼,想讓對方先走,自己與同僚的這頓飯,是必須要吃的。不過那掌櫃卻是笑著躬身:「我家東家知道李大人今日中午必然要與諸位大人小聚,敘敘私誼,因此只是讓小人在這裡等著,列位大人要去哪裡,都可以讓小人幫忙安排。」

    「呵,立恆……」

    這次擢升的官員一共八名,無論官職大小,多會放於外地。他們在京城的關係也有深有淺,但無論如何,用於增進京城重要關係的一頓,多會放在晚上,這個中午,八人是要聚餐一頓的。聽了寧毅幫忙的安排,李頻不由得一笑,只是那笑容之中,卻並沒有太多的喜意。

    這種事事都能提前一步安排好的商人行徑,終究是讓他有些憂慮的。特別是在聖上才說了那番話之後,立刻見到這種與財富、勢力有關的事情,終究讓他心中升不起好的觀感。

    不過,眼見著李頻這邊有這些關係,其他人倒是多少有些感興趣。對他們來說,李頻雖然官位還小,但顯然京中有人。對這類事情,大家平時多是猜猜,此時從竹記聯繫到相府,從相府聯繫到秦嗣源、李綱這一系,能親近一下,終究是件好事。而這些人中其餘兩名與相府來往密切的官員,由於年紀大些,閱歷多些,也能夠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一切。

    待到中午這頓吃完之後,那名掌櫃才問起李頻此後的去處。順便轉達寧毅想要幫他慶賀的意思。

    李頻才剛剛陞官,首先的幾晚,自然是要與一些重要人物拉關係的,譬如現在作為他後台的秦嗣源,最是重要。寧毅則無非是京城中的一個商人,不可能當天晚上就請他吃飯慶祝,不過,李頻倒是想了一想,道:「待會麻煩李掌櫃送我去右相府,我這次陞遷。是要回謝相爺的。但是……還請李掌櫃回告立恆,若是相爺今夜沒空,不知立恆今夜是否有暇,容我……備下酒水。相謝一番。」

    那李掌櫃自然點頭應了。隨後讓大車送了李頻去相府。自己則回告寧毅李頻的話。他來到寧府找到寧毅時,寧毅正在院子裡,抱著寧曦教他一二三四。蘇檀兒坐在不遠處的亭台邊一面繡花一面看著他們父子倆,李掌櫃來時,寧毅便放開孩子,讓他搖搖晃晃地往母親那邊走過去。

    聽了李掌櫃的話後,寧毅多少有些疑惑:「秦相今晚與蔡太師那邊有約,是沒有空的,你去準備一場好點的飯局,順便……叫上文定文方他們,只要有空的,都可以過去湊湊熱鬧。李頻這個人,還是不錯的,他們拉拉關係,混個臉熟也好,我再去叫上秦紹俞,嗯,應該也差不多了。」

    蘇檀兒抱著孩子從那邊走過來,待到李掌櫃出去了,方才輕聲問道:「這些事情,是不是你們私下裡吃一頓飯也就行了,文定文方他們過去,不是反而添亂嗎?」

    寧毅搖了搖頭:「我與李頻認識,來往,都是光明正大。他如今陞官,既然要請,不妨當成朋友間聚會,慶祝一下,反倒自在。何況以前在豫山書院,他偶爾也幫忙講一下課,與文定文方他們,也不是不認識,這樣還是可以的,我奇怪的是……他怎麼會今天請我。」

    蘇檀兒笑起來:「可能是他心中覺得,能被秦相賞識提拔,都是因為相公你的緣故吧。」

    「未必。」寧毅笑了笑,「官場歸官場,私誼歸私誼,他剛剛陞官,這次的事情又不好做,正該左右逢源拉點關係,讓日後的路好走一點才是。這些事情,他不會不明白……」

    「反正是你們男人的事情了。」蘇檀兒學著他聳了聳肩,將孩子舉起來啦啦啦的逗弄幾下。她與寧毅成親時,雖然溫和,但終究有著屬於少女的鋒芒畢露,但此時,外露的鋒芒已經逐漸收斂,與寧毅也已經更加契合起來,偶爾與寧毅玩笑打鬧,也變得更加的隨意,不再因為這事情「不端莊」而生澀了。事實上,她畢竟還是二十一二歲的年紀,青春美麗,沉穩之中,也還是洋溢著令人欣喜的活力的。

    而在家中,兩個人的關係,在旁人眼中的地位,也更加明確。寧毅沉穩可靠,蘇檀兒這個當家主母,也有著足夠的威嚴,與令人信服的能力。幾乎任何一件事情,只要報告給他們夫妻的其中一人,便必然有著處理的辦法,雖然風格稍有不同,當兩人其實都可以很好出處理對方那邊的事情。

    此時說了幾句,蘇檀兒倒是不再理會李頻那邊。到得這天晚上,寧毅便在竹記設宴宴請了李頻,期間蘇文定蘇文方等人連同秦紹俞等人作陪,還叫來了礬樓的幾名美麗女子,觥籌交錯間,也算是吃的賓主盡歡。如此一直到宴席將散,大家與女子打鬧得都沒什麼形象時,寧毅去到包廂露台上看外面的夜景,李頻拿著酒杯走了過來。

    竹記與礬樓合作了一些業務之後,雙方的來往緊密,蘇文定等人與這次過來的幾名礬樓女子也是舊識,在包廂之中打鬧得開心。李頻看著不遠處街道上行人來往,商戶叫賣的熱鬧景象,與寧毅隨意地聊了幾句,反正斟酌著開了口。

    「立恆,這次進京,愚兄心中有很多感慨。我心中明白,能到這個位置,立恆你在其中是幫過忙的。我心中記著這事,但也因此,有幾句話,我一直憋在心中,不吐不快。但也希望立恆不要誤會我是那種陞官之後便挑人錯處的倨傲小人……」

    寧毅看了他一眼:「但說無妨。」

    「我想知道,立恆這是在幹什麼?」李頻想了想。有些為難地開了口,「你我相識於萍末,有許多事情,原也無需拐彎抹角了。立恆知道,我自幼苦讀,原就是想做出一番事業的,在江寧之時,你我相識,我對立恆之學識頗為佩服,也曾好奇於立恆這等人傑。為何會去入贅。對於此事。立恆始終不曾正面回答,我也只能說是人各有志。雖然立恆當時對身份不以為意,但在講學授課之中,有許多積極之念。你願意說給那些學生。我心中始終相信。立恆終究是想要做點什麼的。」

    他頓了頓:「對這些,我心中一直未曾有懷疑。立恆學識淵博,想法或許與旁人不同。但大道終究是一樣的。立恆對各種事情,也一直很有能力,包括……對顧燕楨的事情。」

    寧毅皺了皺眉。李頻倒是瞭然地笑了笑:「……包括對後來皇商的事情,也包括後來你在杭州的遇險,包括梁山匪寇,立恆做事的能力,向來毋庸置疑。但是……及至這次我來到京城,看到的這些事,看到這竹記,你派出去的那些大車,看到你研究的那些東西。不得不說,這生意,你真是做得很成功,賺到的錢財,怕是也已經不少,這本就是你的能力。可是你到底要幹什麼?」

    他聲音漸沉地問出這句。寧毅手指敲打著露台上的欄杆,微微的點了點頭,李頻停頓片刻,又放低了聲音:「立恆是聰明人,話說到這裡,愚兄也不打算藏著掖著。這些時日,愚兄心中在想,這是豪紳大戶的發家之路,可是立恆,你要走什麼路不行?這些豪紳富商,表面上看來錢多風光,實際上,又哪裡被人看得起過,他們……是無根之木,無水之萍哪,就算能幫忙相府理財管賬,又能如何。立恆如此聰明,不可能看不出來,這條路走到最後,也到不了何處,甚至可能……」

    他猶豫片刻,終於將聲音壓到最低:「甚至可能……是取死之道啊。」

    遠處的喧囂與房內的喧囂都在傳來,李頻說完這句,反倒令得露台上寂靜起來,寧毅手指輕輕敲打欄杆,臉上倒是微微的笑起來。其實從第一句話出口,寧毅就大概的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也明白,若非心中真將兩人的交情視作君子之交,李頻是不可能在此時說出這句話的,何況他還浪費了陞官第一天這種可以與人拉關係的時候。

    只是自己心中的想法,很多是沒辦法跟別人說的,他點了點頭,此時也斟酌了許久,手指停下時,方才開了口:「德新,問你一件事,你覺得這次把你安排在轉運副使的位置上,是要你幹點什麼?」

    李頻皺了皺眉:「此時南北兩邊都是饑荒,情況緊急。我知道劉從明劉大人暗地裡也是秦相的人,但我畢竟是生面孔,管得了事下得了手,哪怕得罪人,自然也要保證賑災糧道暢通,令賑災糧得以順利發放。這些事情,我是有心理準備的了。」

    「……不盡如此。」寧毅笑起來,片刻,搖了搖頭,「你這次去最大的責任,不是保證賑災糧道暢通,而是保證商道暢通。這件事,不久之後,你就會明白。」

    「商道?」李頻疑惑起來。

    卻聽得寧毅在那邊說道:「縣令之職,連升三級到轉運副使,而且轉運之職又是真正重要的職司,德新,這件事情,對能力稍差一點的人來說,都無異於砒霜,而就算對你,也只能算是一劑大補之藥。虎狼之藥,有時候能讓你少奮鬥三十年,但稍有不慎,是會反噬自身的,你看來有一定的心理準備,這是最好不過了。」

    聽寧毅點破這件事,李頻的神情才真正的嚴肅起來,他此時陡然明白,關於這件事,乃至於他升職的一切內幕,眼前的寧毅,都遠比他想像的要瞭解得多。如此一來,寧毅在相府之中的位置,恐怕也遠不止他曾經想過的那麼簡單了……

    他皺著眉頭,等待著寧毅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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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10 18:16:06
第五〇二章 棄子與鯉魚(下)
   
     亮著燈火的烏篷船划過不遠處街邊的小河,自竹記的樓上望下去,街道上行人來往,一輛販賣麵條和炸麵團的小車自人群裡過去,旁邊大樹下的小販朝路過的孩子搖晃手中的風箏。汴梁的夜色正在這片星光搖曳中變深。

    寧毅的手指敲打欄杆。

    「當初相府考慮河東路轉運副使人選時,是有幾個其他考量的。但坦白來說,河東一路,糧價上漲的情況很嚴重,這一次不同於以往,想要將賑災的事情做好,得罪的人會很多。河東路都轉運使劉從明確實是與秦相有舊的老官了,這次賑災,要他幫忙配合,他也會盡力,但這個盡力,也是有限的。」

    他稍稍頓了頓:「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很多年,要說為官清廉剛直者,並不是沒有,要說一點陋習都沒染上的,那就真的少之又少了。劉大人這兩者都不沾,當然,你要說他是個壞官,也不盡然,若只是一般般的亂局,以他經營河東數年的底子,要整頓吏治,甚至殺幾個十幾個不聽話的下官,這個魄力他都能拿出來,不過,這一次,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因為得罪的人會很多,這些話是堯老先生對他的評價。」

    「所以到後來,相府這邊只能退而求其次,覺得要有一個性子剛直,最好是不怕得罪人的,去劉大人手下,只管最要緊的一條。而劉大人也會願意將這一條的權力放下來。後來秦相選擇你的時候,我本是有些意外的。但秦相那邊的理由倒也簡單。無論如何,德新你是有能力的。事情結束,就算得罪了人,受到責難、抨擊,至少也可能是免了你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打拼……當然,若是只以保住位子的心態去做事,怕是會做不好差事,但你是聰明人,自然能明白我在說什麼。」

    「立恆倒是小瞧我了。」聽寧毅說到這裡。李頻笑了起來,他搖了搖頭,「這等情況下,連升幾級,自然是要做事的,我到此時若是兩面三刀,只想左右逢源平平安安往上爬。怕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不過立恆啊,這些都不論,我輩讀書之人,義之所至,雖千萬人而吾往。如同今日在宮內,聖上說的。這次賑災之事,不是為當官,乃是為百姓。得罪人也好,殺人也罷,此次北上若有半點為自己操心的想法。我李德新都是死有餘辜了。」

    他語調不高,但神色慨然。自有一股正氣在其中。這種儒士的氣質寧毅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對他的心情自然是明白的,便也點了點頭,過得片刻,歎道:「這次有很多人會死,相府所求的,也就是少死一些罷了……」

    李頻皺眉道:「那立恆所說的商道,是怎麼回事?」

    寧毅道:「德新覺得這次賑災,真正重要的是什麼?」

    李頻想了想:「所謂賑災,說起來複雜,實際上我等能做到的,也不過幾點:只要能嚴肅吏治,令下頭的貪官小吏不敢在賑災糧環節上中飽私囊,糧食能發到災民手上,事情也就做成了一小半,此後嚴控市價,令商戶不得高價賣糧,有惡意哄抬糧價者,查一批抓一批殺一批,賑災基本上就會有所起色。當然,這樣一來,得罪的人自然也就不少了。」

    他說完,寧毅搖了搖頭:「大部分的賑災,說起來都是這樣做的,但這一次情況太麻煩了。市面上,是你說的民眾自發屯糧,背後哄抬的,背景深厚,你去河東路,參與的有左端佑的左家,而大頭是齊硯的齊家,他們或者不會出面,只在背後當保護傘,你想要查、抓、殺,就很難。」

    「……而另一方面,這次受災情影響的人,要領救濟的,超過一百七十萬。」寧毅道,「全國目前真正能夠調撥災區的賬面糧食,零零總總加起來不過是三十八萬石。人數上,可能還有很多沒有統計的,而糧食,呵,有很多可能還是壞賬、呆賬,我們算過,真正能拿出手的,大概也就是一半,十九萬石的樣子,兩邊的距離就要繼續拉開,到這個時候,是十個人靠一石糧食救命。」

    寧毅此時,幾乎是掰著手指在算了。李頻皺起了眉頭,事實上,此時的糧食單位,一石的重量大概在後世的一百斤有多,六十公斤左右。他聽得寧毅說道:「有關這事,暫時還沒有擺上台面,但已經在查,要落馬一批大小官員了……」

    李頻道:「十九萬石的賑災糧……理論上來說,受災當地,應該還有很多人有存糧的。若是熬成稀粥,只為救命,似乎……」

    寧毅笑起來:「德新說得沒錯。這些東西,我們都有反覆算過,老實說,一百七十萬人受災,那是在米價上漲時受到影響比較嚴重的人數,輕的沒有算。這批人中間,真正遭受水患被沖走全部家當的,只佔很少一部分,也就是說,這些人的一部分,可以吃存糧,可以賣房賣地,甚至於賣兒賣女,不失為活下來的手段。但所謂賑災,賑濟的,原本就是最下面最活不下去的一部分人。」

    李頻沉默到這裡,道:「……還要減掉路上的損耗,官員的截留,大戶的暗中插手。」

    「這裡減一半吧。」寧毅接口,「十萬石,不考慮糧食發放不均勻的情況,德新,就算幾路的官員全都成為不要命的酷吏,真正到災民肚子裡吊命的糧食,大概五萬石。而且糧食還不能發,只能熬成粥以後賑濟,因為直接發只會被大戶截去更多,這中間,還有大家可以吃野菜挖樹根等等等等。總之,右相府裡合計了一下,去掉各種考量以後,全國上下,被這次糧價上漲弄得餓死的人,要超過十萬。除掉這些餓死的,在各地。有四十到五十萬人的家產田地要被大戶吞併,此後變成僕傭、佃戶、乞丐。能控制在這個數字以內,我們算是賑災得力。」

    數字說出來冰冰涼涼的,卻帶著沉甸甸的氣息。

    安靜了片刻之後,寧毅笑了笑,笑容之中也有著冰涼的嘲諷:「別以為這是什麼大數,哪怕是江寧,到了冬天。平均每天凍死二十個人,下雪一個月,乞丐、窮人和老人凍死六百,已經算是歌舞昇平了,這個數字不包括正常死亡。江寧是大城,其它州人會少一些。武朝上下,一個冬天。也得凍死十萬人。這次大災,說餓死十萬,那是樂觀態度,弄得不好,三十萬五十萬也有可能。」

    李頻想了許久,方才聲音乾澀地開口:「相府準備怎麼做?」

    「行政與商業得齊頭並濟。但商業得是主流。」寧毅沒有多少猶豫,「真正被餓死的,是那些已經沒有任何家當的人,賑災糧熬成粥以後施放,要救得也就是他們的命。家中尚有財產的。他們可以自己買糧,哪怕賣田賣地。命總能保住。」

    他說著,搖了搖頭:「老實說,這些地方缺的糧沒有想像的那麼多,顆粒無收的現象是有,但更多的是因為大家都開始屯糧導致的糧價虛高,河東路以前的糧價一石不過兩貫半,現在三十兩一石,番了十倍了,但市面上仍舊沒有多少糧食流通,大家還在等著漲。救命糧,一旦下雪,最後番到什麼程度都有可能,真到那個時候,一部分人餓死,一部分人就要造反。」

    「相府想將糧食投到市場?」李頻問道,但一開口,他也知道不可能了。

    寧毅搖了搖頭:「才十多萬石的糧食,投進去,那是水泡都翻不起一個的。按照以前兩貫多一石,我家都能全買下來,現在哪怕番了十倍,以那些大家族富可敵國的財力,一口也就能吞了,一轉手,他們又能賣得更貴。所以我考慮的,是靠其他地方的商家,衝擊受災幾路的市場,而這次的生意,由官府配合。」

    李頻皺眉沉思。寧毅繼續說下去:「以相府為主導,配合難免成國公主府的勢力,我們會遊說一下大小地主、商家,只要家裡有存糧的,我們會給他們說明白受災區域的糧價,然後替他們做好計劃,怎樣集合、運輸、轉賣。如果在外地,他們的糧食是無論如何賣不出這個價格的,但如果背井離鄉,他們要建立自己的貿易網,又難免被地頭蛇欺負,有我們的遊說,有許多的小地主都會願意出一份力氣,賺它一筆回來,同時,我們也可以告訴他們,這是為國為民,萬家生佛了。」

    李頻眼前微微一亮:「我聽說,竹記的人出去為人牽線做生意,莫非便是為此事做準備?」他想了想,「如此說起來,我家中也有幾畝田地,有些存糧,倒是可以修書一封回去……」

    「主要不是為了這個,但也算是一個好處吧。」寧毅道,「竹記的影響力暫時只在京城附近這一圈,只是小頭了,而且老實說,真要靠遊說而不靠關係的,會被說動的多半是一些中小地方的地主,真的家大業大的,他們也都有自己的關係渠道,這些人,就得靠秦相、年公、覺明大師這些人出馬了,再加上南面的康賢、成國公主這些人,預計如果能持續撬動五十萬石以上的糧食砸進去,應該就能衝散整個囤積市場。」

    「而一旦虛高的糧價被壓下,賑災糧的發放,伸手干擾的也會進一步變少。接下來,再配合查、抓、殺,整肅吏治,壓迫市場。最後的預期,是希望可以將糧價壓回十兩一石以下,而餓死的人數,壓低到五萬人甚至更少。這是……希望你能維持河東路商道的意義。」

    寧毅微微笑了笑,這一次沒什麼諷刺了:「為這件事,三到五天內,你就要啟程。十天以內,秦相跟蔡太師他們打完招呼,整個計劃會啟動,我們會聯繫包括參與運輸的幫派,包括去往各地的最快路線,傾銷糧食的方案。一個月內,第一批糧食進場,在下雪之前,將糧價打壓下去,只要能將下雪之後最關鍵的一段時間維持住,有很多人,就能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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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〇三章 求道本末 何以為戰

糧價三兩或者三十兩,一個冬天死五萬人還是十萬人,對於京城這塊地方,還是太過遙遠了。

李頻離開之後,京城里便又是綿綿秋雨。不過,這場秋雨擋不住京城喧囂喜慶的氣氛,一場場的聚會與盛宴之中,恍然間給人一種雨滴從未將地面打濕的錯覺。郭藥師生擒阿魯太師,搜獲了遼太宗耶律德光的尊號寶檢及大印的事情在京城中傳得沸沸揚揚。京城中的平民議論著關於凱旋、獻俘之類的話題,又在想著咱們現在是不是已經天下無敵了,跟金國完全收回十六州的通牒什麼時候下,等等等等。

這樣的氣氛當中,右相府中也連續辦了幾場大宴,其中的一兩場,還請了蔡太師、童樞密、王黼、梁師成、李綱等京城大員到場,好不熱鬧。

另一方面,此時京城之中眾多的煙花場所,也是生意火爆。礬樓當中忙碌異常,寧毅本想約李師師見個面,後來也是一再拖延——主要也是因為並非什麼急事——後來又聽說師師姑娘在為京城青樓中的一場冤案奔走:

說是京城青樓當中一位名叫童舒兒的花魁,以前與一貧寒才子兩情相悅,常常拿體己錢補貼對方,供對方吃住,貧寒才子最近當了官,不再理會她。這原本倒也是件普通的負心事,但就在最近,童舒兒接客時遇上一個性格暴躁的吏部員外,不知為什麼,竟失手將她打死了。青樓請求童舒兒的那位老相好出面時,才知道對方已經負了心,而另一邊,吏部員外找了關系,又在推諉責任。兩邊的事情加起來,鬧得沸沸揚揚的。兩個當官的都犯了眾怒,一幫青樓女子鬧上衙門要出頭,眾多文人才子也在其中起哄。紛紛撰文譴責這兩名官員。一時間,也成為了京城的熱鬧話題。

京城首善之地。隔三差五的,便容易有這類話題。因風流帳而來的悲劇,最好是觸及人性的,最能引起旁觀者的共鳴。在這繁華喧囂之中。寧毅等人在暗地裡緊鑼密鼓的行動,倒更像是位於社會陰影中的地下工作了。

秦嗣源已經與蔡京等人仔細地交涉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取得了對方的首肯——這個某種意義的意思,在於對方的這個首肯,其實是沒有意義的——大家族的掌舵人或是代言人就是這樣,秦嗣源頂多是跟一些必要打招呼的人打過了招呼:對糧價問題。我要動手了,接下來有什麼得罪的,不要見怪。話說過以後,雙方明面上的交情就可以保留一些。真正的勝負,還要看下面人的交手。

幾乎在李頻離開的同時,堯祖年、覺明和尚等人也離開了京城,開始遊說四方的行程。秦嗣源則早早就已經修書往南,轉告給康賢整個計劃。而寧毅則將竹記遊商四方的十八輛大車集中了一次,然後,發往各地。

此時的時間,臨近八月十五。

八月十三,距離汴梁一百五十里,橫縣。

“……大體的情況呢,就是在下說的這樣了,河東、淮南這些地方現在都缺糧,缺太多了,所以這次才由右相府牽頭,做這件事。老實說,侯員外只要能出糧,出管事之人隨行,到了地方轉手,第一批糧至少是十倍的價格,就是希望能把那地方的價格打下去,讓一些人有條活路。”

侯姓地主家待客的廳堂中,說話的人樣貌還年輕,但話語與面容誠懇,雙手微微合十,看著那邊的老員外一面點頭,一面喝了口茶。

“……我們東家是善心人,也知道侯員外也是善心人,村口的牌坊,這附近造橋修路,都有侯員外的名字,因此才讓在下早早地過來。京城那邊的方濟方員外您老認識吧,他聽說受災之地的情況後,說要直接捐糧,到了地方低價賣,免費發,但我們東家說,這樣不行,這樣打不下價格,這其中的道理,相信侯員外你也是懂的。所以最主要還是讓人去做生意,官府定下來的幾條路線是這樣……”

說話的年輕人拿出一張地圖來:“咱們這邊,距離河東路比較近,您老這邊,是先將糧食運去喬溪,到了那邊,官府會統一調配,船隻是官府安排,運費只是眼下的市價,由您老出糧多少算,先走水路,然後陸路,沿途官兵護送,五百石一運。如今這件事在喬溪那邊應該已經發了明文,您老可以去打聽一下,我們也只是做個中人……”

話說到這裡,那員外點了點頭,露出感同身受的慈和笑容:“小羅啊,你說的這是大善事,老夫是肯定要出糧的。不過呢,老夫一家世居橫縣,家中兩個管事,三個兒子,又沒去過什麼大地方,聽你說起,這條路程又這麼長,我聽說,受災之地,治安也不好,若是途中真出了什麼問題,官府那邊,我們求告也無門哪。既然像你說的,南北都缺糧,為何不由官府親自來收,然後統一轉運呢……”

“侯員外說得極是。”聽他這樣說起,名叫羅洛的年輕人微微笑著點頭,回憶著離開汴梁時寧毅曾教過的說辭,“但我們這邊知道的是,官府如果全權出面,一是名譽不好,二來秦相說過,賑災乃是大善也是一場大仗,支持的人多,咱們才打得贏。坦白說,官府若是直接插手,情況就不一樣了… …”

他壓低了聲音,“另外一些人也會插手其中的。”

低聲地說完這句,羅洛看了看門外,才繼續道:“至於侯員外說的若是出事的問題。老實說,衙門八字開,若真出了事,也麻煩,但這次的事情不一樣,侯老,我告訴你這件事,你可以派人去打聽。第一批糧食運走之前,但凡出糧達到一千石以上的,相爺親自設宴接待。並且會發給一份手書的字帖。”

“哦?”老人動容了一下,然後又有些為難地想了想,“一千石啊……”

“侯員外,這一千石。不是說一個人出。是可以湊的,譬如這橫縣之中。你侯氏一族湊夠一千石,就有一個人能得相爺親自接見。您也可以去將此事告訴其他的一些人,都是做善事,一個人不夠。一群人也是心意嘛……”

私語竊竊,外面的天陰著,看起來總有種雨將下未下的感覺。過了一個多時辰,羅洛與隨行的裁縫從院子裡出來時,畫有蘇寧標記的大車也過來了,同伴問道:“怎麼樣了?”

“哎呀哎呀哎呀。”羅洛敲打著額頭,“還是一樣。說要考慮,倒是跟我買了三十多兩銀子的東西……知道吧,跟前面幾個一樣,他們想的是坐在家裡。有人過來收糧,然後銀貨兩清。讓他們自己派人運到河東或者淮南,他們都不太情願。這些人不缺錢……不過這個看起來倒像能成。”

“那羅小哥你是怎麼說動他的?”

“嘿嘿。”羅洛笑起來,“他有三個兒子,我跟他說,有這麼個機會,可以讓家里人出去見見世面,書上不是說什麼……呃,行萬卷書,還不如走千里路呢。順便還認識一些當官的,這也是東家教過的話了。反正啊,我就說過幾天再來。”

他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個小本子,又掏出一支炭筆來,在本子上歪歪扭扭的字跡中畫了一道。本子收起來時,他回過頭,嘆了口氣。

出京三天了,他這邊賣出了好些貴的東西,可在說動別人賣糧一項上,還沒有任何進展。在這之前,他是東家培養的這些掌櫃中最為出色的,此時,他在心中擔憂著,自己可能會被別人超過……

而事實上,最初的幾天,擔任著遊說任務的眾人能獲得的,都只是意向而已。這倒並非什麼不好的開端,真正的問題,是在其它地方出現的。當十幾撥人以汴梁為中心逐漸地向外遊說,各種意向在醞釀當中時,羅洛這邊,卻險些失去了侯員外的這筆生意。

那是在幾天之後,當侯員外親自去喬溪打聽情況時,關於官府統一集中糧食護送轉運的事情卻並沒有得到落實,官府中的師爺將他直接趕了出來:“我縣衙門乃國家公器,豈會參與爾等這種商人逐臭之事,爾年紀既已老邁,看來又非妄人,怎會忽然發起昏來,參合這等商販之行,不怕丟了名節麼!”

此時行商之風雖然已經非常流行,各地的大商人也多,但放在書中、官面上,商人的位置卻仍是極低的。侯員外在當地造橋鋪路,身份已經在士農之間,這時候忽然被人罵做商販逐利,一下子幾乎將他氣病。

而在喬溪這邊,原本縣令也是受到了右相府的照會的,這縣令是個頗有文采的讀書人,也與秦嗣源有些關系。秦嗣源這次安排幾條商道,影響不能過大,將他安排進來,原本是相信他能夠體諒,但這縣令回來之後,思來想去,又與師爺商量,最後決定不照做,還給秦嗣源寫了一封勸告的信函,嚴陳朝廷資源不能用作公器,而且商販逐利,乃下流行徑,有違聖人教化,朝廷賑災,也該用堂堂之法云云。

這類的反饋,在最初的幾日,不止一處地傳往相府。第一波的阻礙,開始出現。而相府的應對,也在接下來的數日間,雷厲風行地降下來!

寧毅所謂的以經濟與行政相輔的賑災方略,其實類似於後世的宏觀調控。最初的構想,是在一次聚會中的隨口說出,但寧毅本人是知道其中麻煩的。在意識到這次糧價高漲的嚴重性後,秦嗣源等人花了一個多月,才正式決定採用它,這個過程裡,秦嗣源那邊,不知道做了多少的心理建設。

這位老人家是最明白儒家的,但也是因此,在他真正舉手落子的瞬間,他已經不可能再被這一點點的阻撓所動搖了。

同一時刻,李頻已經到了河東路。

馬車哐哐哐哐的,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前行著,道路兩邊景色蕭然,偶爾能看到衣著襤褸的路人,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朝著南邊過去。臨近上黨時,這樣的人漸漸多起來,有些在路上,拖家帶口,猶如行屍一般的走,見到馬車過來時,他們朝這邊伸出手乞討,有些會哭兩聲,說幾句話,更多的則並不出聲。

糧價上漲之時,其實還未至秋收,河東一路,真正受災的地方也並不廣泛,但陡然升高的糧價導致了秋收的馬虎和混亂,據說有些地方,打死了人。到如今,這邊糧價的膨脹,已經持續了兩個月,從原本的每石兩貫半,升至如今的每石三十貫,一切便成了眼前的這種樣子。根據寧毅所說,接下來糧價大概會平穩一段時間,膨脹不會非常快,這樣的情況,將一直持續到冬天,那個時候,真正要命的時刻就會到來。

他偶爾會掀開車簾看看外面的這一幕。

將近城市了,前方的路上,隱約傳來一陣的騷亂,人的哭聲、喊聲、打罵聲響起來。馬車行到那附近停下來,李頻從車內看出去,路邊有被打傷的衣衫襤褸之人,血流了一地,一輛推車倒在地上,看起來是車主人的男子衣服稍微好些,與三五名持棍棒的漢子圍在那推車周圍,怒目四方,但車主人也在哭。

看了幾眼,李頻才明白過來,這輛車拖了些東西,原是要去城裡的。由於最近的世道,主人也請了幾個漢子跟著,避免被人搶。但是到了這裡時,輪子忽然被磕爛,車子倒了,上面運著不多的一些蔬菜米糧倒了下來,這一下,路邊的人開始哄搶,跟隨的幾名漢子先是阻擋,隨後操起棍子開始打人,可就算是這樣,車上本就不多的東西還是被搶走了大半。

路邊有些人搶了東西被打跑了,有些人被打得頭破血流,他們也知道理虧,並不糾纏,卻只好倒在路上哭喊,他們哭著,那車子的主人也在哭。他家中的女人得了惡疾,這車東西,原本是要拉去城里高價賣了,順便找大夫回去的,這一下也泡湯了。

李頻與跟隨的師爺、護衛看著這一幕。距離馬車不遠處,一個臟兮兮瘦巴巴的小女孩倒在路上,她的母親抱著她大哭大喊,小女孩被打了一下,頭上已經流血了,手中抓著兩片爛了的菜葉,她大概是餓得厲害,又受了傷,張開嘴,哭的聲音聽不到。

跟隨他的陳師爺有些欲言又止,李頻看了幾眼,終於還是乾澀地開口,讓跟隨著精通跌打的護衛趕快拿傷藥下去替人醫治。周圍的人便將注意力轉移了一部分到這邊。

李頻坐在那兒,記起出京時跟寧毅的幾句對話:“這次賑災,立恆是去南邊還是北邊?”

“我不去,那是你們的事情,我留在京城。”

“哦,立恆最懂這個,倒也理當居中坐鎮。”

“呵,倒也不是,只是眼不見為凈。”

“嗯?”

“因為……”他記得那時,寧毅停頓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因為這次你過去,會看見很多人,你為了讓他們活下來而過去的。但是在你看到他們的那一瞬間,你就會明白,他們中的很多人,接下來會被活生生的餓死。肯定……會有那一部分人,你無能為力……”

在當時,他為了這段話,感到嘆息,但到得此時,他才真正知道了寧毅說的是什麼。

他看了一陣子,陳師爺叫他不要下車,怕會引起什麼亂子,但他終於還是走下去了,看了看那個腦袋被包紮好的小女孩,偷偷地在她衣服裡放了兩顆饅頭,然後回到車上。這一刻,他知道那沒什麼意義。

隨後,馬車哐哐當當的啟程了,朝城內駛去……

嗯,修改了一下,趕在十二點前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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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13 09:20:54
第五〇四章 洶洶物議 故舊相疑




     過了忙碌的中秋節之後,丫鬟呈上了最近收到的禮單,李師師看了一遍,無意間找到了寧毅送過來的禮物,才想起兩人倒是有一段時間未曾碰麵了。

    她叫丫鬟將禮物找出來,禮物是一幅畫,畫的是中秋月圓,畫作者叫做唐止規,乃是百年前的山水名家,想必這畫值不少錢。稍稍看了一眼,師師讓丫鬟收回去了。

    值錢的畫兒,代表的未必是心意,女孩子對這方麵最是敏感。想到這裏,對於寧毅,她便多少有些腹誹起來。

    中秋佳節,礬樓之中生意繁忙,她預定好要參加的詩詞聚會,要說話聊天談心的客人也很多。清倌人的花魁,又不陪人睡覺,要麼說在大場麵上添添聲色,要麼就是單獨聚會,給人一兩個時辰的清淨舒心。

    見一個人,便是一兩個時辰,參加一個聚會,時間便更長。京城之中,她得罪不起或者不想得罪的人,也是挺多的,就算把自己掰成兩半,其實也不夠用。而空閑的、或者可以挪出來的時間,她就全都投在了童舒兒的案子上,要麼去到開封府打聽案情,要麼跟其餘幾個牽涉進來的姐妹碰碰頭。這些女子並不都是礬樓的,但這一次算是煙花行業的同仇敵愾,師師並不管事,但在其中,也是重頭中的重頭。

    青樓女子要表達態度,當然不能聚個牌子滿大街的抗議,那就是作死了。她們終究是通過各種各樣的“朋友”表達不滿,這些朋友涵蓋官場權貴。商場豪紳,風流名士。

    這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以後,對於童舒兒命案,開封府尹那邊的壓力也是相當的大,另一邊,那個作為凶手的吏部員外也頗有些關係,跑了好些個門路,塞錢送禮,上下活動。隨後便有清流出來說,青樓女子竟敢對朝廷命案指手畫腳。要挾民意。非得狠狠打打她們的氣焰。師師她們倒也不怕,遇上大官了,做柔弱狀向他們哭訴,然後又有文人士子私下撰文流傳。要將吏部員外治罪。又要將那拋棄了童舒兒的負心漢釘上恥辱柱。物議洶湧中。兩邊終究還是形成了拉鋸戰,而且看起來,那個吏部員外。多半是逃不掉了。

    對這類事情,師師她們原也不必去到開封府聽審案,但是審案之時到了場,還是令師師感受到一種愉悅。她們終究是在做很好的事情嘛,大家都來幫忙,才有這樣的結果,開封府雖然一再拖延判案的時間,但終究是包庇不了壞蛋,拖不到地老天荒去的!

    而真到這個時候,才多少能夠看清楚誰是朋友。自從得知她關係童舒兒的案子之後,不少以前認識的才子都過來了,幫忙寫東西,出主意,一些在衙門當差的,也來表示了憤慨,有的估計也在暗中推動了對那吏部員外的定罪。不過這個時候,寧毅卻沒有來,讓她想起來時,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當然,她知道寧毅是來過兩次的,當時恰巧都遇上了她有事,回來得丫鬟通知後,對方又已經走了。這多少顯得有些沒誠意:我沒空,你可以等等啊。另外,自己單獨見客時固然沒法出來,若是在某處參加詩會,以你這種大才子的身份,真要進去莫非還有人擋著不成?簡直像是在吝嗇他的幾首詩一般。

    往日裏還不太熟的時候,她多少覺得寧毅的性格古怪,到得這半年多相對頻繁的來往相處,對於寧毅的性格,她就從古怪變得習慣了。那家夥最近老想著做生意,每一首詩都要拿去配一棟竹記的分店——師師從沒見過對詩詞如此“吝嗇”的才子,偏生他的詩詞又真正的讓人欲罷不能,到得最後,隻能認為他在作詩這件事上,稍微有點“懶”。

    大家當朋友,這倒也不算是什麼受不了的性格,熟了以後反倒覺得有趣。平日裏寧毅若在忙碌之中,打個招呼說幾句話就走,師師也覺得尋常,因為她原本就性情豁達,唯有最近這段時間的事情,對方竟沒來參加,讓她多多少少的,有了些怨氣。

    不久之後,那怨念又增加了些許。

    那是中秋過後兩天,於和中與陳思豐結伴過來看她,對比一下,這份心意便著實讓師師感到有些溫暖。其實於和中與陳思豐兩人現在也都在京城裏當官,雖然都是小官,但官員當中,京官最為尊貴,旁人想當都當不到,不過由於平日裏接觸的多是地位更高之人,師師對於兩人的身份,倒還僅止於童年好友的範疇,說起寧毅時,陳思豐有些冷笑地搖頭:“立恒他,未免有些太看重錢了……”

    兩人之中,陳思豐頗有傲氣,於和中則稍微好些,但對於寧毅所作所為,兩人都是沒法理解的。隨後又陸陸續續說起一些事情:“聽說,南北兩邊都在鬧糧荒。”

    “米價漲太高了,不過,竹記最近也在收糧吧……”

    “其實京裏京外的,最近都不太平,部裏的氣氛,也不怎麼輕鬆……”

    “聽說右相府公器私用,要將朝廷的資源拿來做生意,衝的就是這次糧價飛漲。結果物議洶洶,最近幾天就有好些官員被摘了帽子了,兩位相爺都很有準備,但我認識的那些禦史清流們,最近也有點動靜,我在想啊,會不會又要鬧出問題來了。”

    “禦史中丞秦大人與右相是本家啊,打不起來吧?”

    “難說,秦中丞性格剛直,去年的時候他連蔡太師敢參……”

    作為底層官員,他們雖然接觸不到上層,但對於風向變幻卻頗為敏感,多少感受到了一點山雨欲來的氣息。師師這邊則記下了糧荒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趁著糧價飛漲賺錢。是所有商人都會做的,若是說寧毅最近都在忙碌此事,並不是不能理解。

    但那可是饑荒啊,這等時候,怎麼能隻想著賺錢呢……

    心中是這樣想,又知道這等想法在許多人看來,多少有些天真。此後幾天裏,在關注著童舒兒案進展的同時,她也略略打聽了南北兩麵的災荒情況,與她來往的人中也有些了解內情的。說了今年的受災狀況。而後商販們囤積糧食,抬高糧價,已經將範圍擴大到南北好幾路的程度!人們說起這事,多半也要歎一口氣。今年多半有不少人要死了。隨後又說起那些囤糧者的毫無人性。

    如此一致到八月二十二的這天。第一輪的忙碌過後,晚上恰好空出些時間來,師師跟李蘊告了假。離開礬樓去寧府拜訪。登門之時遇上蘇文定,才知道寧毅還在竹記處理事情,她於是又折回竹記,通報過後,一名掌櫃的請了她進去,讓她在偏廳等等,道是東家正在開會,待會出來:“東家方才還說了,正好找師師姑娘也有些事情。”

    師師便在偏廳裏坐下來了。

    ****************

    同一時刻,礬樓外的街道上,一名穿戴華貴的男子揮著折扇,在夜色中信步而行。在他的身後,跟著馬車以及多名隨從。

    手中搖著折扇,看著一路而來這繁華的情景,男子的臉上露出的是淡淡的笑容,他偏頭對身邊的人低聲說道:“杜成喜啊,朕,有時候在宮牆上往外看看,那一片燈火繁華,但總還是覺得高處不勝寒,隻有每次出宮之時,置身於這繁華之中,才覺得,這才是京城該有的樣子,就像是朕最近讀到的詩詞,一夜魚龍舞啊……好,到了,我們進去吧。”

    此時出現在這裏的,乃是微服出宮的景翰帝周喆。最近這段時間,朝堂上醞釀著一絲不和諧的氣氛,若在平時他多少會有些煩,但近期對北方戰事的順利,將他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他以輕鬆的心態看著這一切的發展,又抽出了時間出來散散心。礬樓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上次來沒有見到李師師,讓他覺得有些遺憾,這一次若能見見,想必會心情不錯。

    不過這一次,對方又不在礬樓。認出這位是上次高太尉帶來的皇家貴胄,媽媽李蘊連忙出來,拚命道歉。周喆倒是頗有氣度的,揮揮手表示並不在意,便叫了另一名花魁作伴。

    周喆並不常來礬樓,但看李媽媽的姿態,他顯然身份絕高,樓中的一些丫鬟私下裏便議論起來。待到不久之後,周喆出來時,卻無意間聽到了兩名丫鬟的對話:“那說起來,師師姑娘今天是去哪裏了啊?”

    “聽說是去找寧毅寧公子了,你也知道,他們兒時便是朋友嘛……關係挺親熱的。”

    周喆皺了皺眉,隨後便對著身邊的大內總管杜成喜笑了起來:“杜成喜啊,這個寧毅寧立恒哪,可不簡單哦。”

    杜成喜皺眉道:“小的知道,皇……老爺方才吟的那句詩,是他作的。”

    “哎,不是這事。”周喆笑著,“我上次來啊,這位師師姑娘便是去替什麼竹記做表演去了,這竹記就是他家開的。也就是說,這位寧公子,兩次搶走了朕看上的女子,難道還不厲害?哈哈……”

    他這樣說著,聲音卻不高,走出一步,回頭看看杜成喜的表情,才陡然皺起眉頭來:“你啊,不要露出這種樣子!不要因為這種事找人的麻煩!才子佳人,風流佳話,自古皆然,我隻是閑暇時出來尋點樂子,他又不知道,這能算得了什麼事!跟你說,這寧立恒乃是右相手下得力的人,是個人才!這也是我跟他的緣分哪……好了,忘了這事,你當……朕是昏君麼?”

    再度壓低聲音說了最後那句,他轉身露出了笑容,回去陪佳人去了……

    ******************

    竹記,搖曳著燈火的大房間,二十餘人聚集其中,看著正前方黑板上的一張大地圖,寧毅還在上麵一麵說一麵圈圈點點,這邊的掌櫃,低聲跟寧毅說了一句話,卻是:“師師姑娘要走了。”

    “嗯?”寧毅眨了眨眼睛。隨後看看眾人,“有點事,先出去一下,待會回來我們繼續說,不二,怠慢了。”房間的末端,今天才回京的聞人不二其實也在聽他說事情,此時笑著向他拱了拱手。

    寧毅與那掌櫃追出去:“還沒有走遠吧?”

    “方才說,應該還沒走遠。”

    “真是……正好有事要拜托她,幹脆叫她一起進來聽算了……”

    寧毅低聲說著。快步走出去。快到竹記的側門時,才趕上師師與她的丫鬟:“李師師,等等,這麼快就走。我正好找你有事……”

    師師那邊露出一個為難而又迷人的笑容:“今日隻是路過這裏。順道過來看看。立恒你有事先去忙,我這邊也得快點趕回去了。”

    “哦……”寧毅怔了怔,隨後也點了點頭。“那……真是怠慢了,我下次找你。”

    “好。”師師盈盈一禮,朝門外走去。

    待到出了門,街市上的燈火照過來,她臉上的笑容才收斂起來,歎了口氣,旁邊的丫鬟聽她輕輕歎道:“既然有事,卻不說明日找我,後日找我,隻說下次……唉……”

    *******************

    另一邊,寧毅皺著眉頭,快步返回房間裏,繼續與眾人看那張被圈起來的大地圖。

    “……我們繼續說,在這裏的各家各戶,都有他們不同的情況,我今天在這裏例舉出來的,隻是一些想當然的方法,真正如何去說服他們,需要的是你們的隨機應變,而隨機應變的基礎,還是應該建立在情報上。從這張圖上看起來,還有相當一部分可以擺放的人,被你們暫時的遺漏掉了。當然,時間雖然並不充分,我還是提倡一步一個腳印,隻要是去拜訪了的,話要說透,工作要做紮實,不要去過了就算,要有效率,如果他們隻能忍受你一次的說話,那麼你的這次說話,一定要很有質量……”

    大大的地圖上,標出的是汴梁附近方圓幾百公裏的地形,範圍超過後世的一個多省,上麵又標有大大小小的點和圈,這是汴梁附近,但凡家中土地超過一千畝的地主的位置,而這樣的人,在地圖上有兩百多個。但由於汴梁是富人聚居的地方,在汴梁城中定居,土地卻在外地的人,並沒有算。

    “情況其實是不樂觀的……”待到與眾人說完了,議論完了,時間已經不早,寧毅才跟聞人不二在一邊輕聲說起整個事情的進展,“十多天的時間,真正確定下來的,隻有大概六千石左右的糧食,而加上有意向的,大概可以達到兩萬石,但首先攻堅的是最容易的,接下來要擴大,難度就提高了……”

    他歎了口氣,其實五千石一萬石的糧食,說起來似乎不怎麼多,但帳卻並不好算。

    以如今的情況來說,此時武朝的土地畝產,大概是一百多斤的樣子,分出去給佃農的,地主拿到手的每畝進賬,其實也就是半石多一點。家裏一千畝土地的大地主,一年可以有六百石的糧食,吃是無論如何吃不完的,囤積幾年,千畝土地的地主,拿出一千石來,其實通常沒什麼壓力。

    事實上,如今的武朝商業雖然發達,但這一個半省的範圍內,有一種情況,是頻繁出現的:在這些大地主之中,至少有一半以上,他們不賣糧,當糧食在倉庫裏儲存到發黴的時候,他們會拿到田地裏一把火燒掉。

    在許多地方沒有糧食賣的情況下,以火燒的方式解決糧食儲存問題,說明很大的一片地方上,存糧是有的。但在另一方麵,寧願燒掉,也不會以出售的方式解決掉它們,就足以證明自我封閉觀念的牢固,當然,這其中還有其它的理由:例如沒有渠道,又例如厭惡經商。

    隻有“沒有渠道”這一種情況是最好解決的。而在這兩百多戶人家中,有一小半——通常還是糧食最多的人——竹記是說不動他們的,他們有自己的渠道和方式,剩下的人當中,又有一半是性格頑固,絕對無法說服的,再加上其他的許多問題,最後寧毅預期的成果,並不會太多。

    “……最理想的狀態,在明年有東西吃之前,我們要撬動的糧食,至少是五十萬石往上,竹記這邊,我覺得能搞定五萬石,應該是可以預期的,十萬石就沒什麼可能了,而在外麵,秦相的關係、康駙馬他的關係,年公他們的關係,還有覺明大師這些人加起來,能不能說動四十五萬石,我覺得……不容易。”

    雖然寧毅說竹記是小頭,但這樣的遍地開花,其實是有效率的。秦相他們麵子大,也許可以說動幾個三五千石甚至上萬石的大地主,但真正能夠觸及的數量,卻又有限。寧毅說了這些,聞人不二點了點頭:“另外,官場這邊,也不太平吧。”

    寧毅笑了笑:“這個我倒不擔心,老人家那邊,是有準備的,我們看他表演就好……”他頓了頓,“其實,聞人啊,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沒有到呢……”

    商人逐利,受災地區在屯糧,這一邊,也是另一種模式的屯糧,此時兩邊各做各的,還誰都沒有驚動。一旦糧食進入災區,真正的在商業上開始打壓價格,那個時候,被損害了利益的各類人群,才會真正前仆後繼地跳出來。

    而在這之前,就在八月下旬,一場規模不小的官場風暴醞釀完畢,開始在朝堂之中爆發開來。兩名丞相與禦史清流之間的戰爭,混亂地爆發了……

    這一切,許許多多的人,暫時並沒有太大的感覺。隻是在這天晚上,李師師照例的失眠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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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13 22:55:13
第五〇五章 鐵蹄踏碎千般




     從意識到這次糧價飛漲問題的嚴重,到終於下定決心采用寧毅的提議,這期間,作為主導人,秦嗣源要做的心理建設不會比認識人少。當決定了要做事,一切也就踏上舉手無回的地步,八月間,當第一批官員對秦嗣源的決定表示質疑時,相府這邊,當即便做出了清晰的應對。

    由於這次被安排在幾條商道之上的官員多少與相府有些關係,秦嗣源首先發出的,還是一篇比較簡單的書信,說了這次的受災人數,對於糧價的預期,受災人群的預期,其餘的不再多講。若三日之內還未執行命令的,去職的文告立刻就從吏部發出,由接替的吏員直接帶到當地,當場將人去職查辦。

    這算不得什麼新奇的事情,朝廷大員每一次辦事,幾乎都有立威的一道程序。就算手段專橫一點,去掉一些外地小官的職位,還不至於會鬧到朝堂上去。但是肅殺的氣氛已經在醞釀,少部分注意到內情的人,都等待著有人出來首先彈劾秦嗣源等人出格的做法,但是此後混亂的導火索,卻是由八月底的一道陳梳開始的。

    那是戶部之中,一位名叫薛德義的六品主事遞上去的折子:《論商事利國》。

    武朝立國以來兩百多年,商業發展迅速,近幾十年來,一些大商家有錢之後,也已經開始插手政事。所謂衣食足而知榮辱,既然能夠往這邊伸手了,當然也想要一個進身之階。這期間。正途自然是增加自家的底蘊,培養讀書人,另一方麵,這些年來,也逐漸有人在朝廷上宣揚商業的重要性,曾經也有人遞過幾個不大不小的折子,有的當場被打回,後來也有引起了一兩次小風暴的。

    最後國朝的態度看起來倒也明確:商業當然是有重要性的,但商人要地位,別想!

    當然。一個階層的地位改變。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若有明眼人也能夠發現,這種原本牢不可破的情況,這些年來,其實也已經有所鬆動。

    但想要將事情真的擺到台麵上去議。還不到時候。

    而這一次。這位名叫薛德義的戶部主事年事已高。行將致仕,相對於不久前李頻三十出頭就跳到從五品的位置,這位老先生戰戰兢兢地在官場打熬了一輩子。此時才不過是一個正六品。他上這份折子,也不知是他人指示,還是感到自己在官場上已經幹不出什麼事情,忽然豁了出去,想留下點什麼。總之,這份折子無疑給了秦嗣源這邊一個最好的緩衝點。

    折子上去之後,並沒有因為它的大逆不道被立即駁回,兩位丞相將折子交給了皇上,而後動用他們的影響,壓下留中,交群臣“隨意看看,議論一下”。

    而後一切都爆發開來,眾臣子說這折子是大逆不道,薛德義被叫上金殿,有人當場大罵:“你又收了那些蟊蟲多少銀子!”薛德義原本戰戰兢兢,但他也已經老了,哪受得了這種罵,硬著脖子與人辯論一番。接著開始有人說:“這裏麵的一些話,也是有道理的嘛。”

    雖然說囿於時代的局限,武朝人對經濟的理論未必敏感,但薛德義確實是一輩子都呆在了戶部,這本凝聚了他一生心血的論文事例詳實,邏輯有據,隨便拿出一段,很能引起討論。一時間,朝堂上就“大逆不道”和“一部分有道理”議論起來,爭吵不休。

    到得第二天,禦史言官彈劾薛德義,與大商戶勾結,欲翻覆聖人之言,導人逐利,動搖國本,大逆不道。當場便有人出來彈劾這些言官,時時危言聳聽,看似正直無私,實則是在阻礙言路。而後有人遞上另外一些彈劾奏章,以真憑實據彈劾其中幾名言官並不清廉,私下受賄為他人控製。

    情況開始混亂開來,朝堂之上猶如被點燃了的一地火油,接下來的日子裏,要麼是唇刀舌劍的互相謾罵,要麼是有些官員被揪出錯處來,貪贓枉法、行賄受賄,而後,一部分商人趁災情泛濫屯糧的事情,相府公器私用的事情,吳敏背後家財萬貫的事情,蔡太師結黨營私的事情,各種各樣的東西都被扯上了台麵來,眼看便是又一輪黨爭的序幕。

    這樣混亂的官場局勢,一時之間人人自危。相府這邊也在竭力自保,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大商人們想要話語權由來已久,忽然又有了這樣一個機會——其實一開始也不知道會不會就是他們主導——相府與一些背後有商人勢力的官員反而走近了一些,朝堂之上雖然混亂不堪,禦史台也是剛直不阿的到處放槍點火,整個事態卻在混亂中保持了某種微妙的平衡。

    在這樣的局勢裏,隻有一個人,是真正保持著穩坐吊魚台的態度,心情愉悅地看著這一切的。卻是原本應該心情煩躁的周喆。

    雖然大家開始互相彈劾了,總有一些外圍的貪官被揪出來,讓他忍不住將奏折扔在地上大罵:“殺了他!這幫家夥是在動朕的根!”但對於整個形勢,他卻看得出乎意料的開心,有一次看奏折時樂不可支,還心血來潮地跟旁邊的太監說話:“杜成喜啊,你看看你看看,哈哈哈哈……這些老東西啊,一把年紀了,在朕麵前幹的這些事情,哈哈,真是……演得好累啊!”

    杜成喜一時間卻看不出皇上是真開心還是假開心:“聖上是在說,最近朝堂上的事情?”

    “當然,最近這朝堂,真是熱鬧,朕好久沒看見這麼熱鬧的事了,哈哈,有趣……”

    “奴婢倒是聽說,最近朝堂上吵得好嚇人,聖上……是不是那什麼……黨爭……”

    杜成喜說得有些猶豫,周喆這才稍稍收斂了笑容:“黨爭。”他想了想這兩個字。然後有笑出來,“什麼黨爭,哪裏是什麼黨爭。杜成喜啊,你還是太嫩了,沒看出來嗎,最近禦史台忙得不可開交,見誰彈劾誰,真要是黨爭,哪裏會是這種樣子。朕早就說過,這老秦啊。最得朕的心意。”

    “聖上是說……秦中丞?”

    “嗯。秦會之,他當初被遼人擄走一個人就逃了回來,朕早知道,他是誰也不怕的。”他笑著。自得其樂地搖了搖頭。“你說黨爭。朕告訴你,昏君才怕黨爭,朕是不怕的。隻要天下歸心,黨爭可以裁舊立新,隻不過啊,如今咱們還是在幹大事,攘外必先安內,有一些人朕還是要保的。禦史台如此剛直,倒是少了朕很多麻煩。”

    明白周喆此時已經是在自言自語,杜成喜沒有接下去,過得片刻,聽得周喆又自得其樂地笑了笑。

    “嘖,朕得多給他點封賞……不過不是現在……”

    **************

    朝廷之中因商事而來的這場風暴,到了九月裏,已經有數十官員被波及下獄。這是秦嗣源的領域,寧毅並未參與其中,不過若從後往前看,這場看似影響驚人的官場混亂,也不過是此後更進一步利益衝突的導火索。而若是從更大的角度看來,武朝境內的這場黨爭也好,饑荒也罷,又都不是什麼引人注目的大事。在所謂天下的範疇裏,有幾件事,在九月裏發生了。

    北地之上,張覺率五萬兵馬降於武朝,他將兵馬屯駐在潤州近郊,同時脅迫附近的遷、來、潤、隰四州。雖然當初金人南來,張覺投降了金人,但他的平州軍兵強馬壯,元氣未損。這一下,在燕雲十六州範圍內,武、金兩國勢力一時間完成了逆轉。據說郭藥師在軍營中鼓掌大笑,稱終於找到了可以倚靠的兄弟。而十六州中,其它一些地方的官員,暫時也出現了投靠的意向。

    相對於右相府此時緊鑼密鼓準備的賑災,在大部分人看來,招降張覺,才是密偵司辦成的更為亮眼的一件事。景翰帝周喆原本就對金人拒不歸還十六州的行為頗為不爽,這次也總算給了對方一個下馬威。隻不過這段時間朝廷爭鬥熾烈,對於張覺的封賞,暫時卻還沒有決定——這也是朝廷正在屏息等待著金人的反應。

    金人震怒!派出了人與武朝進行了嚴正的交涉——其實這也比較讓人開心,以前武朝派人去跟對方談十六州的事情,對方根本就懶得理,這一下:你終於要理我了吧。

    於是武朝這邊的王安中等人趁機跟對方又討論起十六州的事情來。

    而在此時,西北麵的大草原上,有一件事情,正在眾人的視線之外發生著……

    ****************

    如果要在遼國末年選出幾個契丹的“英雄”來,蕭幹是其中一個,而耶律大石,也必然能名列其中。

    早兩年時,金人南侵攻克中京,當時的天祚帝不敢抵抗,率先逃走,為了安定人心,耶律大石等人擁護耶律淳為天錫皇帝,抵抗女真人。

    此時的耶律大石,是遼國之中主導聯武抗金的最大力量,可惜,遼國的熱臉貼了武朝的冷屁股,此後武朝兩次攻燕京,童貫率領二十萬大軍第一次打過來時,便是他率兵敗對方於白溝河。第二次郭藥師率軍奇襲燕京城,城內的抵抗也是他與蕭德妃共同組織,後來蕭幹揮軍,將武朝人的第二次進攻一舉擊潰。

    可惜這樣的抵抗持續不了多久,此後童貫等人花錢請女真人出兵,攻克燕京,他被女真人俘虜。但他在被俘之後又借機逃脫,與蕭德妃一同投靠天祚帝。可惜天祚帝無法原諒他擁立新帝的事情,不再信任他,於是在天祚帝準備與金人決戰的前夕,他殺了監軍,帶領兩百多的親衛精騎,開始了往西北而行的曆程。

    在另一段曆史中,耶律大石的這一程,被稱為偉大的西征。他帶著這兩百多人行至中亞,此後數十年間東征西討,建立西遼帝國,疆域東至高昌,西抵裏海,成為中亞霸主。十多年後,他曾經率軍東征,試圖複國。金國人堅壁清野,最終將他打敗,此後金人試圖遠征,但也在中亞的沙漠中被耶律大石擊敗,這一戰爭,成為金與遼的最後交鋒。

    此時,他就率領著這批最精銳的手下,進入了蒙古的大草原,這裏是遼國原本的北疆,幅員遼闊。由於遼人對草原人本就不怎麼待見,金人擊潰遼人之後,這些地方,也屢有叛亂,但相對於女真人來說,這邊的狀況,都是些毛毛雨了。

    耶律大石原本在遼國就頗有威望,離開天祚帝後,他這支隊伍,也已經攜帶了不少的吃食補給。對於他來說,一旦決定了要走,眼前的路,也就海闊天空了,隻是內心多少還是有些惘然和寂寥。這一天行得一陣,視野的前方,出現了蒙古人的騎隊,看見他們之後,停了下來,擺出了……看似防禦的陣型。

    鷹在天上飛。

    “那是什麼人?”耶律大石皺了皺眉,朝著副手問了一句。

    “看起來來意不善,國內亂了以後,草原上的這些蠻子,也都趁機橫起來了,其中有幾個部落,聽說規模還不小。”

    遼人向來是瞧不起蒙古人的,他們馬術雖好、弓箭也不錯,但一直以來,其實物資貧乏,性格上……有些方麵甚至比女真人還野蠻。此時自己這邊兩百多精騎都是跟隨自己已久的精銳,對方看起來,也不比自己多。他皺著眉頭,看了看遠處為首的那匹高大的黑騎。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他說道,“擺出陣勢,讓他們閃開!”

    騎士擺開了陣勢,朝著那邊行去。堂堂大遼帝國,被女真人欺負,被武朝人欺負,如今居然這些東西來也圍觀自己了,眾人心中,都憋著火。

    雲在高高的草原上飄,不久之後,鐵蹄轟鳴,踏過了染血的草原。遼國最後的英雄,在奮戰之中燃盡了自己的餘暉,有一根曆史的線,悄然斷裂了。

    有一個名叫孛兒隻斤鐵木真的可怖名字,正在滾滾大潮中,逐漸變得清晰……

    ****************

    曆史濤濤,而身在其中的人,往往也隻能看見和掌握身邊的事情,九月中旬,右相府的院落裏,陽光隨著落葉的堆積正在逐漸變得失去力量,寧毅走進一間房間,在書桌前揉了揉掌心。

    “接下來,是我表演的時候了……”

    這一天,第一批準備好的糧食,開始進入各個災區。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這都將是他居中坐鎮的地方,畢竟對於價格的規律,隻有他最為清楚。而在另一個院落裏,名為秦嗣源的老人,在應對著朝堂與官場上洶湧物議,明刀暗箭,在政治層麵上,為這一切鋪平道路。

    而可想而知,接下來,當利益擺上台麵的一刻,前奏已盡,真正巨大的危險與惡意,才將朝這邊撲過來。

    所有被損害了利益的地主、豪紳、商販,在這一刻,將成為敵人。

    寧毅坐了下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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