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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冥冥之中
武曌一身素白的坐在蒲團上,不施脂粉,身後是高達兩丈的坐佛,佛台上燃著了九盞燈,神色平靜安詳。
龍鷹心中生出無比異樣的感覺,已猜到今天又是婠婠一年一度的忌辰。他當年第一次到長安,亦是撞正此日,無獨有偶,她當晚說的「冥冥之中,自有主宰」仍是言猶在耳,但幾年的歲月已從指隙間沙粒般漏掉,而其時的情景正在眼前以最離奇詭譎的方式重演著,命運現身說法般透過這無可比擬的方式,向他和女帝展示出誰才是真正的主宰。
胖公公該大有同感。
武曌的目光凝望著他,異采閃動,但龍鷹卻曉得她的心神,正馳往遙不可及的遠處。
龍鷹和胖公公在她對面的兩個蒲團坐下。
龍鷹心中填滿沒有任何語言可表達的情緒。當年在這裡見她,女帝的權力正處於峰顛,如日月之當空,現在雖仍是大權在握,但只要是清楚內情的人,當知她的皇權已越過中天,往西下移,任她有通天徹地之能,手段更狠辣厲害,也難抵禦大唐復辟的風頭火勢。
女帝的眼神重新聚焦到龍鷹身上,忽然唇邊逸出一絲笑意,像漣漪般擴散,化為一個笑容,發出銀鈴般的嬌笑聲,迥蕩佛堂。
龍鷹摸不著頭腦的呆瞪著她。
「啪!」
胖公公一拍大腿,也忍不住似的放聲大笑,還笑得不知多麼痛快開懷。
好一會,龍鷹尚掌握不到女帝和胖公公這對宮廷拍檔有什麼值得他們開懷大笑的原因,旋則生出荒謬絕倫的感覺,那要從魔門邪帝的角度,方能感受到個中妙不可言之處。在兩人笑聲的感染下,搖頭失笑,但比之兩人,卻包含著苦澀與無奈。不用明言,等若千斤重擔的魔門使命,已轉移到他這個邪帝的肩膊上。
女帝嬌喘著道:「朕從未這般輕鬆寫意,似從一個桎桔解脫出來,看到邪帝能無恙歸來,有如放下心頭大石。造化弄人,邪帝撞著今夜返神都見朕,本身已隱含深意。唉!是否真的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的呢?」
龍鷹苦笑道:「面對如此奇妙的巧合,我們還有什麼話可以說的?」
武曌的眼神倏地銳利起來,道:「邪帝和僧王扮作我聖門高手,大鬧襄陽,確是精采絕倫,但邪帝知道嗎?僧王到今天仍聲稱外游未返,不敢來見朕,朕已知事有蹊蹺,不像表面般簡單。問公公嘛!他卻又言辭閃爍,只說待你回來後親自向朕稟告,你們當我武曌是什麼人?有什麼天大重要的事須瞞朕的?」
胖公公笑嘻嘻道:「聖上明鑒,公公一生人裡做的每一件事,有哪一件不是為了聖上和聖門著想的?今次亦不例外。」
武曌淡淡道:「是否與妲瑪有關呢?」
龍鷹道:「妲瑪是大江聯的人。」
武曌動容道:「如此,大江聯的真正實力,將遠在我們估計之上,其背後的策劃者,更是智比天高的人物。」
龍鷹心中佩服,武曌畢竟是武曌,從蛛絲馬跡,早察覺事不尋常,更由自己的一句話,推斷出大江聯驚人的實力。
胖公公嘆道:「我們現在正陷身大江聯透過妲瑪一手布下的絕局,無從拆解,進退兩難,這是個時間的問題。如在十年前遇上同樣局面,根本不成問題。但在今天,聖上和公公都已年逾七十,哪還來興致與這些毛頭小子斗生斗死?」
龍鷹心忖,天下間最清楚武曌心意者,莫過於胖公公,曉得武曌一旦動起狠性,誰都阻止不了,但後果卻不堪設想。大周肯定四分五裂,大江聯則趁勢而起,際此女帝醒悟到大江聯實力的一刻,以此向她進諫,最能打動她的龍心。武曌肯定接見過妲瑪這個「房州事件」的「大功臣」,妲瑪的厲害,豈瞞得過她的法眼?但武曌的深淺,妲瑪卻肯定看不透。女帝深藏不露時,龍鷹這身具魔種者仍摸不著邊際,更遑論其他人。
同時心中感激武曌對自己的信任,如狄仁傑般,一點不懷疑自己指妲瑪是大江聯的奸細,是在誣蔑她。
武曌似在心裡咀嚼胖公公語重心長的話,沉吟片刻,方向龍鷹道:「僧王對此有何話說呢?」
龍鷹坦白的道:「他比我更早懷疑妲瑪,還提議聯手不擇手段的幹掉她,但我們心中都清楚,成功殺死妲瑪的機會是微乎其微,因她只要留在廬陵王身邊,我們便沒有機會。」
武曌從容道:「邪帝當時對僧王的話,該仍是半信半疑吧!」
龍鷹點頭道:「確是如此,僧王比我更果斷。唉!該已錯過唯一能殺她,又不會惹起任何後果的機會。」
胖公公插入道:「這就是命運。」
武曌像沒聽到似的,雙目精芒閃閃,目注龍鷹,沉聲道:「邪帝後來又因何事,斷定妲瑪是大江聯的人?她攜有原大明教教主多兒努赤的親筆函,朕又使人調查過她,完全找不到漏子。」
龍鷹知是時候了,遂將今次大江聯之行,詳細道出,說足個半時辰。最後,回到先前的話題,道:「房州的行動裡,犧牲的是大明尊教的人,其他是天竺和突厥人,還有秘族高手,小可汗一方的人卻是夷然無損。更使人毫無疑問者,是湘君碧和楊清仁均精通《御盡萬法根源智經》,同源路異,而花簡寧兒之死,顯是正因掌握此事的秘密,令小可汗不得不向她下毒手。」
胖公公一臉凝重。
武曌目光投往堂梁,目射緬懷和溫柔的神色,道:「師父唯一放不下的心事,正是趙德言和白清兒兩個人。前者遠在塞外,行蹤不明;後者自『玄武門之變』後,銷聲匿跡,他們都是不甘蟄伏之輩,肯潛藏不現,必是另有圖謀,只是師父亦想不到,他們的後人和傳人,竟會團結起來,再藉突厥人之力,向大唐報復,還有香玉山和楊虛彥的後人。如果今天坐在這個位置的人不是朕,深悉他們的虛實手段,大唐危矣!」
龍鷹心神顫震。
他還是首次連續聽到「大唐」兩字,出自大周女帝之口,且是理所當然似的。可知當朝廷人人沉醉於「大唐夢」的一刻,她從她的「大周夢」甦醒過來,明白「周去唐來」已成時代洪流,難以逆轉。來見武曌前,他的情緒大上大落,正因不知女帝會如何反應。整個中土帝國的命運,全繫乎她一念之間,說不憂心忡忡便是騙人的。而直至此刻,他仍掌握不到武曌的最終決定,但至少清楚,武曌的精明厲害一如往昔,一派大周女帝掌控天下的神采風範。
武曌向胖公公道:「公公有何話想說呢?」
胖公公嘆道:「他們極可能已猜到聖上是婠婠的傳人。」
以輩分論,胖公公是韋憐香的傳人,與婠婠同輩,故可在武曌前直呼婠婠之名。
武曌道:「這方面反不用擔心,我擔心的是邪帝,只要他們選准揭穿的時間,殺傷力可大可小。」
胖公公道:「可是照邪帝的說法,小可汗等對邪帝之事,仍是茫無頭緒。」
武曌道:「換回以前的情況,包保沒有人敢洩露鷹爺身份的秘密,可是現時形勢愈趨曖昧,以往站在邪帝一方的人,會變得搖擺不定。例如太平,又或張柬之,都是曉得邪帝身份的人,而他們現在已是未來太子集團的中堅分子。」
龍鷹的頭皮發麻,更想起上官婉兒。於現今的情況下,她會投向哪個陣營?
胖公公道:「聖上為何不提國老?」
武曌現出充盈暖意的一個笑容,欣然道:「因為朕絕不用擔心他。三天前,他正式向朕提出辭呈,奏請朕批他可於太子登基大典後告老還鄉。大吃一驚下,朕立即召他到貞觀殿說話。朕本要挽留他,卻因他的一番話給打動了。」
龍鷹心叫救命,胖公公要遠避他方,狄仁傑亦告老還鄉,自己該怎辦好呢?自己最擅長的一著,被自己最敬服的兩個人先用了。
胖公公興致盎然的問道:「國老憑什麼打動聖上?」
武曌欣悅的道:「國老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只願為朕賣命,所以現在是退下來的時候了。」
龍鷹失聲道:「可是現在當皇帝的,仍是聖上呵!」
胖公公道:「你聽不出國老的弦外之音嗎?就是絕不看好李顯這個小子,且不屑為他辦事,更不願因他和韋妃,與聖上站在對立的位置。」
龍鷹抓頭道:「國老有這個意思嗎?」
武曌道:「國老是智者,故能從目前皇廷空前團結的表面裡,看到內裡隱藏的禍患和危機。我們最應殺的人,不是妲瑪而是韋妃,她才是所有禍亂的根源。但最令我失望的卻是三思,人說『真金不怕洪爐火』,他卻是見利忘義,原形畢露。哼!他以為我不清楚他的不軌企圖嗎?」
胖公公苦笑道:「但這個奸賊,卻是由我們予他機會,一手培養出來的奸才。現在他還可打著李、武兩家修好的旗號,大拉關係。」
武曌道:「要發生的事,終究會發生。邪帝碰巧在今夜回來,等若師父於冥冥之中,告訴明空:『一飲一啄,均有前定』,勉強不來。朕想問一句,妲瑪可以做什麼呢?」
龍鷹和胖公公交換個眼色,均感最關鍵的時刻到了,一旦被武曌認定妲瑪非除去不可,她肯定會親自出手,深人東宮取妲瑪之命,以她的蓋世魔功,說不定有可能辦得到。她當然不會以真面目去刺殺,只要死的不是李顯或韋妃,誰會去追究?
胖公公眉頭大皺,顯然想不到阻止她這般做的理由,且這又是唯一可行之計。
龍鷹冷靜下來,心神晉入魔種之境,晶瑩剔透,道:「殺了妲瑪,還有韋妃。由於聖上的貼身御衛裡,部分人更曉得聖上深諳武功,如此忽然出現個女刺客,加上大江聯藉此機會散播謠言,恐怕我們會是得不償失。我的計劃並不是這樣的。」
女帝鳳目生輝,待他說話。
龍鷹盡顯邪帝本色,分析道:「現時的形勢,叫『我退彼進』,廬陵王登基之事,已成定局,我們若一意阻撓,是逆水行舟,事倍功半,最後只能以失敗收場。如中土陷於四分五裂,我聖門便是徹底輸掉這終極的一仗。」
武曌平靜的道:「如何才算贏呢?」
龍鷹往胖公公瞧去。
他始終只屬半個魔門的人,要站在魔門的立場說話,遠及不上胖公公這全心全意為聖門設想的人。
胖公公胖臉發光的道:「明空請聽公公一言。當你登上則天門樓的一刻,正代表我聖門達致空前輝煌的成就,且是永垂不朽。然大唐氣數未盡,令我聖門大業沒法延續下去,是天命也,非人力能逆轉。但說到底,李顯仍是你的兒子,也可算是一種延續。不過如果大周和大唐同時亡於李顯手上,敗盡你千辛萬苦建立起來的太平盛世,那我聖門得來不易的皇圖霸業,只會變成中土歷史上一個污點,受苦的更是平民百姓,我聖門再沒有可自誇的功績。如此聖門將遺臭萬年。」
他直呼明空,言辭懇切,顯然是以聖門長輩的身份,苦口婆心勸武曌得放手時且放手,聽在龍鷹耳裡,也覺感動。
武曌點頭道:「這個明空明白,如果新朝能繼朕之後,開出另一個太平盛世,那朕不單無愧於師父,無憾於聖門,更無負於天下眾生。問題在依目前的情況發展,天下最終會落入韋妃手上,那與落入大江聯手上全無分別。」
胖公公嘆道:「這方面要聽邪帝的辦法了。」
龍鷹沉聲道:「我的辦法只有三個字。」
女帝嗔道:「又在賣關子了,是否須朕大刑伺候?」
龍鷹笑嘻嘻道:「我懂得賣關子,證明小民回復正常。快天亮哩!我需否扮回丑神醫?待會外面說不定有百多人在恭迎聖駕。」
胖公公嘆道:「邪帝果然有你的一套,像能洞悉機先似的,在三年前已為今天出現的危機,搭橋鋪路,肯定是魔種之功。」
武曌動容道:「公公竟猜到了,可見這小子不是胡亂找話來搪塞,又或在拖延時間。」
龍鷹一怔道:「聖上竟真有動手之意!」
武曌沒好氣的道:「還不說出來!」
龍鷹輕描淡寫的道:「李隆基!」
女帝表面似沒有反應,可是一雙鳳目異芒激閃,顯然心裡正掀起激流巨浪。
龍鷹語調鏗鏘,意氣昂揚的道:「不論事情如何發展,李顯的皇朝爛成怎樣子,李隆基正是我們在怒海裡唯一的浮木,只要由他當上皇帝,我們便是贏了。他將是聖上功業的繼承人,由他再展開中土的另一個盛世。要捧他上帝座,絕非易事,現在完全看不到這個可能性,還須看老天爺的心意,但李隆基已成為我們唯一的希望,而他也是聖上最出色的孫兒。」
武曌沉思不語。
龍鷹試探的道:「聖上對他有印象嗎?」
武曌像陷入早已忘掉的記憶裡,微點龍首,道:「他是旦兒的第三子,母親是竇氏。小小年紀,已是器宇不凡,很有膽識,精通音律,最愛交朋結友。邪帝怎會認識他呢?」
胖公公道:「隆基親來求我,請我為他安排見邪帝一面。」
武曌微笑道:「換過以前,朕會找他來痛打百杖,現在則只會讚他膽子夠大。」
龍鷹終於放下心頭大石,皆因武曌對他提出李隆基反應正面。道:「聖上不怪責公公和我嗎?」
武曌從容道:「若邪帝是肯守規矩的人,根本不配稱邪帝。朕還要想一想,今晚朕會到甘湯院見你,留意朕的訊號。」
胖公公道:「邪帝今次回來,必須保密,否則大江聯會從時間的吻合上,猜出范輕舟和龍鷹為同一個人。」
武曌道:「在上陽宮內,這方面不成問題。離上陽宮便以王庭經的身份活動,我會著婉兒為太醫安排妥當。」
龍鷹擔心的道:「她靠得住嗎?」
武曌說笑的道:「那要看你邪帝的手段了。」
說畢長身而起。
胖公公和龍鷹慣性似的慌忙恭立送駕。
武曌微笑道:「又回到以前敵我難分的日子,但一切仍在我們的掌握裡。對嗎!」
兩人齊聲應是。
大周女帝發出另一陣清脆的笑聲。
移龍步,往大門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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