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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內廷之會
龍鷹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般,雙目異芒閃閃,冷靜的道:「現在默啜得遮弩叛兄歸順,對付突騎施娑葛的籌碼劇增,娑葛剛因與遮弩分裂,國力大減,彼長此消下,更不是默啜對手。」
婁師德道:「剛接到安西都護府傳來的消息,遮弩在默啜支持下,率五萬突厥兵,攻佔碎葉城,娑葛該已餘日無多。」
除武曌和狄仁傑外,各人均臉現驚容。
突厥地大兵多,早形成能與中土分庭抗禮之勢,甚且尤有過之,攻打中土的邊塞區域,次次勢如破竹,被默啜予取予求。但因中土後續力強,邊疆重鎮城高牆厚,故只能速來速退,採取擄人掠貨的戰略,希望可逐漸削弱中土反抗的力量。但其長久的國策,仍是擴張霸地,縱的策略不成,遂變為往中土外的其它民族開刀。龍鷹於擊敗盡忠和孫萬榮時,順勢殲滅了突厥入侵的大軍,保持了契丹的元氣,更令奚和契丹團結抗拒默啜,已暫時粉碎了默啜往東北擴張的勢頭,硬壓下默啜的氣焰。
突騎施與突厥同種而國異,一直是默啜擴張策略的頭號目標,突騎施更是人多地大,且成了突厥往西擴張的障礙,故而不肯向默啜臣服的娑葛,正是默啜的眼中刺。如若突騎施被默啜兼併,突厥不單國力大增,且得到西進之路,安西四鎮危矣。
雖明知在西域目下的形勢,默啜必藉遮弩之助,向娑葛用兵,可是得婁師德親口證實,中土的噩夢已成真。
這消息直接證明了龍鷹料敵如神。
而眼前的會議,正是針對此而召開的。
房融是個矮胖子,與韋承慶同是三品宰相級的大官,未語先笑的道:「遮弩手段殘忍,窮凶極惡,素懷野心,如此一個人,怎肯臣服於默啜?」
龍鷹笑而不語,又向武三思發出暗號。
武三思今次卻猶豫起來,欲言又止,該是不願令房融丟臉,從而讓龍鷹猜到,即使房融非是武三思的人,亦與他有關係。
張柬之微笑道:「我們的鷹爺曾與遮弩交手,是最有資格答房大人這個問題的人。」
眾人目光全集中到龍鷹身上去。
龍鷹朝武曌瞧去,見她雙目射出奇異的神色,在自己和武三思兩人間來回巡梭,知她像狄仁傑般,看穿兩人在唱雙簧。心中好笑,道:「凶殘的手段,可是王者的手段嗎?遮弩的窮凶極惡,正代表他缺乏智慧,有勇無謀,如此般的一個人,哪是默啜對手?鳥盡弓藏,遮弩的命運早注定了,不是被我幹掉,就是難逃默啜的毒手。」
房融立即無言以對,只好尷尬的點頭同意。崔神慶是房融同一條線上的人,為給房融挽回顏面,發言小心多了,道:「默啜想收得突騎施人的大片土地,又要去除遮弩,沒有數年時間休想成功。我們或許不用做任何事,已可爭取得三至五年的休養生息、加強邊防的時間。」
他的論見條理分明,符合形勢的發展,即使是狄仁傑一方的官員,亦有人點頭表示同意。如果這武功高強的當朝大官立論正確,龍鷹早前說的,便是廢話。
龍鷹終明白因何會議可以變得冗長,不像他們在風城時,兩三句話可做出決定,不但因有的是時間,還因此為向女帝顯示政見和才智的難得機會。
龍鷹好整以暇道:「突騎施之於突厥,等於吐谷渾之於吐蕃,吐谷渾落入吐蕃之手,我們和吐蕃失去緩衝,於是吐蕃人大舉往外擴展,東犯青海,南侵洱滇,且揮軍北上,攻佔我們安西四鎮。需要多少時間呢?根本不用花任何時間,因為不論吐蕃和突厥,甚至回紇,契丹和奚,全是部落式的民族,慣了以戰養戰。勿要因現時突騎施的強大,以為很難平定,只要打垮娑葛,其它酋頭絕不會激烈反抗,因為他們並不如我們般有根深蒂固的國家觀念,而是習慣了追隨最強大的部落和大酋。突騎施和突厥同源同種,在突騎施的部落眼中,只是換了同族的另一個部落來領導他們吧!」
又道:「希望聖上不會怪小民仍在賣關子。」
今次沒有人笑得出來。
吐蕃之禍,眾人記憶猶新,且是餘悸仍深。
崔神慶不得不首稱臣,道:「鷹爺看得比小臣透徹。」
龍鷹又對朝政有了更深的瞭解,看到了明主的關鍵性。如換了主事的是個昏君,崔神慶說不定還會狡辯下去,但在英明神武的武曌前,誰敢強撐不休?
魏元忠讚嘆道:「鷹爺對塞外形勢,囊括古今,識見之高,使人擊節讚賞,有鷹爺為我大周軍主持大局,實我大周之福。」
武曌若無其事的道:「不論奚人、契丹人,龜茲人、于闐人,又或從蒙捨詔人送來的國書,均不約而同對龍先生推崇備至,奚人和蒙捨詔人更認為龍先生是另一個『少帥』寇仲,朕也認為我們的鷹爺,絕不在少帥之下。」
眾皆動容。
只有狄仁傑仍是那麼氣定神閒,啞然笑道:「好哩!再沒有人敢向鷹爺問難,我們也有望可準時吃午飯。」
今次連一直板起俏臉的上官婉兒也「噗哧」一聲嬌笑起來,其它人更不用說。亦可看出狄仁傑在朝廷和武曌心中的份量地位,其它人怎敢開女帝的玩笑?
武曌顯是非常受用,莞爾道:「就要看龍先生是否肯合作哩!」
竊笑變為大笑。
龍鷹先說一聲「小民不敢」後,侃侃而言道:「默啜最高明的策略,是采雙管齊下之策,一方面藉遮弩對娑葛的瞭解,對突騎施大舉用兵,務求以雷霆萬鈞之勢,來個速戰速決,教兩大強鄰黠戛斯和回紇無從插手。可是唇亡齒寒,黠戛斯和回紇雖一時因措手不及拿默啜沒法,但終不會坐視。而在這樣的情況下,默啜的走狗薛延陀,勢成關鍵,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可以這麼說,默啜能否進一步擴展他龐大的汗國,就要看他能否擊垮獨解支,而能否吞併突騎施,首先是牽制獨解支,此一重任繫乎『賊王』邊遨的薛延陀馬賊:只要從突騎施和回紇接壤處,割切出一片土地讓邊遨復國,如此默啜可不費一兵一卒,卻牽制得獨解支動彈不得,無暇他顧。我的計劃很簡單,就是以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軍事行動,全殲邊遨的薛延陀馬賊,令默啜吞併的突騎施土地和人口,反成為他尾大不掉的負累。」
武曌拍椅柄嬌喝道:「好計!不過普天之下,只有鷹爺有說出來的資格。你要朕給你多少人?」
女帝一錘定音,餘下要商討的,是如何付之於實行。
狄仁傑正容道:「今天在這裡說的每一句話,關乎到國家的生死存亡,絕不容洩露出去。」
眾人同聲應是。
龍鷹輕鬆的道:「我只需五百人,但必須是來自老郭一手訓練出來的精銳。」
眾皆嘩然,今次武曌和狄仁傑亦不例外。
李昭德苦口婆心的勸道:「我雖不諳軍事,同時曉得兵貴精不貴多的道理,更清楚鷹爺用兵如神的本領,可是勞師遠征,且是塞外山川複雜之地,而薛延陀馬賊肆虐數十年,從沒人能奈何他們,可推知他們不但人強馬壯,來去如風,且是有謀有略。據報告所指,他們戰士的總數該在二千至三千人間,鷹爺憑區區五百人,能起什麼作用呢?」
女帝忽然忍不住的笑起來,將原本全投往龍鷹的目光吸引到她的龍顏去,武曌含笑道:「婉兒!對龍大哥出人意表的手段,婉兒坦白說出你心中的看法。」
龍鷹心叫糟糕,心忖聖上你在害我嗎?雖沒有說「你的龍大哥」,但已讓所有人,看出上官婉兒和他有密切的關係。
幸好上官婉兒神色如常,沒有現出例如羞紅著俏臉等的女兒嬌態,微怔一下後,鶯聲瀝瀝的應道:「啟稟聖上,龍先生仍然在賣關子呢!」
武曌笑道:「龍先生知罪嗎?」
龍鷹尷尬的道:「小民知罪。嘿!事情是這樣的……」
坐在他旁的武三思忍不住拍拍肥腿大笑起來,頓然引得笑聲四起,龍鷹的表情語調,實在有趣。
狄仁傑向武曌有感而發的道:「這是自微臣參加廷會以來,最關係重大,但又最輕鬆寫意的一次。」
武曌聞之露出深思的神色。
婁師德開懷的道:「臣下曾與鷹爺在前線共事,曾不住領教他鬼神難測的手段。哈!如果我們能看穿鷹爺,即是說敵人亦可看穿他。婁師德懇請聖上,只須批准鷹爺第二次代駕出征便成,到收到邊遨的首級,大家才再聚在一起聽鷹爺說他的奇兵故事。」
武曌含笑道:「婁卿久經戰陣,說出來的提議,當是最好的提議,若連我們都弄不清楚鷹爺的手段,別的人更是無從猜估。賜准!」
又笑道:「不過大概會私下拷問龍先生,因龍先生已惹起朕的好奇心。」
笑語聲中,狄仁傑道:「外事的討論。已告一段落,該輪到內事哩!」
武三思看到龍鷹第三度向他打手勢,而他已錯過一個表現的機會,還怎容另一次錯失?先乾咳一聲,吸引所有人注意後,道:「大江聯的實力,超乎我們猜估之外,不論其人口販賣的規模、製造上等弓矢的能力,在在顯示有足夠顛覆我大周的實力。只要予他們一個機會,內憂加上外患,會使我們窮於應付。絕對不容忽視。」
即使最鄙視他的人,亦沒法不同意。
狄仁傑終於看到龍鷹的用心良苦。
這番話由任何人說出來,對武曌亦不會有任何影響力,皆因此為與會者早掌握了的情況,而大江聯其中一個成功的原因,是因政治形勢的不明朗,遂藉勢而起。在什麼情況下會出現內憂外患的局面呢?正是當武氏子弟登上太子之位,支持李唐的臣民陷進絕望和悲憤裡,肯定天下四分五裂,叛亂處處。
大江聯等待的正是這個機會。
不論龍鷹如何費盡唇舌,勸武三思聰明點放棄太子之位,肯定武三思聽不入耳,可是讓武三思就現實實的情況自己進行分析和深思,他只能說出道番話來,得到此一結論。
武三思說罷不忘看武曌和眾人的反應,前者若有所思的望往殿梁,其它人都現出表示同意的神情,武三思不由湧起從未有過的被眾大臣首肯的奇異滋味。
龍鷹道:「梁王分析透徹獨到,小民佩服。現在對付大江聯的首要之務,也是我們暫時可以辦到的,就是切斷他們販運人口的大財路,現時他們在西域和南詔的兩大來源,已被打擊得七零八落,難有作為。可是仍有嶺南這個大源頭,足可令大江聯供應無缺。」
武三思在這方面已得龍鷹指點,正要說話,豈知被張柬之搶在他前頭道:「關於嶺南的情況,臣下可做一點補充。」
龍鷹隱隱感到張柬之是要先拔頭籌,不讓武三思大發議論。但當然不會怪他,因張柬之仍未曉得他「解鈴還須繫鈴人」之計,而此計的創造者,實為正坐於女帝后側的大才女。想想也感到政治的錯綜複雜。
武曌批准道:「張卿家可直言。」
張柬之瞥龍鷹一眼,悠然道:「據《隋書·食貨志》所記,『嶺外酋帥,因生口、翡翠、明珠、犀象之饒,雄於鄉曲者,朝廷多因而署之,以收其利,歷宋、齊、梁、陳,皆因而不改』。所謂『生口』,指的正是買賣的俚僚奴婢,可知自隋朝之前,在嶺南俚僚地區,早盛行人口買賣之事,所以在處理這方面的事。必須非常小心,會與地方的既得利益者,直接起衝突。」
武曌淡淡道:「既與大江聯有關,便不得不理,就趁其它疆界暫且安寧的機會,截斷大江聯的財路和對嶺南的影響力。」
她這番話擺明抑張柬之而捧武三思,但沒有人可說她偏心,此正為政治的弔詭,不論做出哪個選擇,自有說得通的道理。
狄仁傑道:「鷹爺可有解決之法?」
龍鷹道:「由於牽涉到嶺南所有土豪土霸的利益,故此必須師出有名,才可向嶺南動武。這方面非是我之所長,請各位大人指點。」
武三思知機的搶著道:「第一個可行之策,又是我們辦得到的,就是將嶺南積非成是的人口買賣,明文禁止,使其變成非法,再觀其反應,看可如何執法。」
武曌道:「粱王提出的,不失為可行之計,賜准。這道敕令,就叫《禁嶺南貨賣男女敕》,婉兒立即起草,朕要嶺南所有俚酋,均知道有這麼一道敕令。其它的事,日後再從長計議。」
眾人齊聲應諾。
榮公公不知從何處鑽出來,俯首躬身伺候武曌離座。
全體肅立垂首。
武曌又道:「今天的內廷會議,到此為止,眾卿須謹記國老不准洩露的提議,違令者朕絕不輕饒。」
眾再應諾。
武曌目光落在龍鷹身上,語調轉柔,道:「明天早朝後,朕在上陽宮御書房見龍先生。」
言罷,在上官婉兒伴持下,武曌從正門離開,外面傳來御衛高呼萬歲的一致吆喝。
武三思見武曌離場,正要向龍鷹表示心中感激,給龍鷹以眼色阻止,明白過來,逕自和房融等屬他那邊陣營的官員說話。
龍鷹來到狄仁傑身前,後者一手抓著他的肩頭,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道:「是行得通的!」
再拍拍他肩頭,道:「今晚見!」
龍鷹如獲皇恩大赦,不過仍要連闖多關,招呼應酬,方能脫身離殿。
他想都不想的朝甘湯院舉步,走不到十多步便給策騎趕上他的李多祚截著,由手下讓出駿馬,與他並騎朝上陽宮馳去。
李多祚道:「鷹爺在高原助橫空牧野平反敗局,確是精采絕倫,教人佩服,現在誰都不懷疑,鷹爺是另一少帥哩!」
龍鷹連忙謙讓。
李多祚道:「今次默啜肯放武延秀那傢伙回來,正表示他在西征突騎施情況下,不敢硬逼鷹爺出兵去討伐他。聽說武承嗣雖然恨鷹爺入骨,但在此事上仍向旁人說出幾句感激鷹爺的話。」
龍鷹大訝道:「竟有此事?」
李多祚笑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不論在塞內塞外,說起鷹爺,誰敢不讚一句英雄了得?光是風城一役,已足可令鷹爺名垂千古,比得上少帥三人的赫連堡之戰。」
談笑聲中,兩人領先進入上陽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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