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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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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5 01:27:26
三四零章 鹿長官“高升”

     秦林並沒有喜形於色,只是微微一笑,和那傳旨中使拉手寒暄,一錠馬蹄金已塞進對方手心。

     中使手裡有了沉甸甸的一大塊,立刻喜笑開懷,口中諛詞如潮,把秦林捧到了九天之上,心頭也暗讚這位長官不僅出手闊綽,氣象還極為宏大——這位中使在宮中不大得志,經常出來傳旨,見過的官員也多了,接旨之後的悲歡離合早已司空見慣。

     今次所傳聖旨不僅開復原官,又勳官轉實授,連升三級一躍為錦衣堂上官,秦林從此魚躍龍門風雲千變,他年紀輕輕有此際遇,居然仍能淡然處之,確實十分難得。

     他哪裡知道,秦林前番還曾將同樣的職位推辭不受呢!只不過那是張居正直接命兵部發下的部照、官憑,天下間少有人知罷了。

     所以秦林根本就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激動,完全淡然處之,只是由衷的感嘆朝中有人好做官,信哉斯言。

     秦林以革職留任之身赴杭州辦事,為的是杭州開放海禁、五峰海商與漕幫合作的事宜,順便打倒了攔路虎海鯊會和李嗣賢。他本人是過路官兒,功勞都是歸於當地官員,嚴格深究起來,還要說他是擅離職守呢!

     但是和王本固事件如出一轍,左都督掌錦衣衛劉守有再一次替他背書,事後說他奉了密札前往辦案。官字兩張口怎說怎都有,錦衣衛的密札本來就不對外公開,劉守有既然這麼說了,誰還能反駁?

     於是大部分的功勞就歸到了秦林頭上,連升三級,一躍成為錦衣堂上官,也就是應有之義了。

     秦林唯一沒有猜中的,就是那個世襲錦衣衛總旗。他現在年未及弱冠,兒子連影兒都沒有,賞個世襲總旗來做什麼?

     大明皇帝一高興,就喜歡對臣僚賞賜恩蔭世襲,最高到正三品指揮使為止,而世襲錦衣官乃是對功勳之臣的特賞。一個世襲錦衣總旗,比普通衛所的世襲指揮僉事還要值錢,算是很了不起的恩賞。

     “我連兒子都沒有,所謂世襲恩蔭,恐怕只是朝廷按例頒賜的吧!”秦林摸了摸鼻子,沒把這當回事,心頭反覺得有點兒好笑。

     錦衣衛千戶所的校尉弟兄們就完全不同了,在他們眼中秦長官簡直就是一個傳奇。官位芝麻開花節節高,連世襲恩蔭都掙到了手,從今往後代代嫡子嫡孫只要踏入官場就從錦衣衛總旗起碼。

     而普通校尉從力士做起,升校尉、升小旗,再到總旗,怕不要十年二十年的水磨工夫,那還得運氣極好才行!

     陸遠志、韓飛廉幾個親信弟兄,更是把胸脯抬得高高的,自家長官這般了不起,他們也臉上生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長官飛黃騰達,他們也有奔頭嘛。

     唯獨張尊堯和鹿耳翎兩人,是張飛穿針——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巴張得老大,喉嚨里沙啞得很,竟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兩個人就像霜打了的茄子,萎靡不振。

     千戶是正五品,指揮僉事是正四品,似乎相差並不很大?

     差得很離譜!

     錦衣千戶在地方權勢再大,也是方面之員,在錦衣衛體系內部根本排不上號,沒有資格進入錦衣衛衙門的白虎大堂。

     再加上恩蔭承襲的錦衣官兒太多,京師之中號稱百戶不如狗、千戶滿街走。像張尊堯若不是仗著張鯨的權勢,外放了南京,在京師他算哪根蔥?

     而指揮僉事就是正兒八經的錦衣堂上官,入白虎大堂議事,得掌朝廷機要,有資格執掌南北鎮撫司。以此為基礎,對整個大明朝局都可以施加屬於自己的一份影響力。

     從千戶到指揮僉事,是極重要也極難跨越的門檻,門外站著的,看堂上高談闊論,唯有俯首聽命而已;一旦踏入這道門檻,就與往日需要仰視的大人物並肩而立,掌握著那群門外漢的生殺黜涉,享受著他們或者崇拜敬仰、或者畏懼驚駭、或者諂媚討好的目光。

     秦林不僅開復原官,還一舉躍過龍門,華麗轉身為錦衣堂上官,深諳內情的張尊堯未免心驚膽顫。因為他知道這必須要在朝中有極其可怕的靠山才能辦到,秦林和司禮監秉筆張誠交情很好,那麼錦衣都督劉守有……

     張尊堯不敢再想下去了,大滴大滴的冷汗從兩鬢落下,沾濕了領口。

     至於鹿耳翎就更不消說,早已面色如土,對他來說,錦衣衛指揮僉事簡直就是九重天上的大人物,隨便揮揮手就是雷霆萬鈞,叫他這種小人物粉身碎骨,完全不費吹灰之力呀!

     所以鹿百戶只能瑟縮著身子,暗暗挪動著往後退,同時心中默念:秦長官秦爺爺,千萬別看見我,您老人家春風得意,把我這小人物當個屁給放了吧!

     秦林似乎並不准備打擊報復,他只是高高捧著聖旨,擺出副公忠體國的架勢,高聲道:“皇恩浩蕩,不以本官年輕識淺而加以重任,本官感激涕零,今後唯有戮力王事,竭誠盡忠。本官不日就要赴京上任,望列位弟兄在南京仍秉承舊旨,執干戈以衛社稷,替大明朝誅戮奸邪!”

     底下轟然叫好,陸遠志更是秦林肚裡的蛔蟲,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率先跪下行了庭參:“屬下錦衣總旗陸遠志叩謝長官教訓,永誌不忘!”

     眾官校登時醒悟過來,轟的一下全部跪拜叩謝,別看秦林平時嘻嘻哈哈的,人家官銜擺在那兒呢,誰敢怠慢?

     鹿耳翎是早跟著眾官校一塊跪了,張尊堯稍微猶豫了一會兒,錦衣衛堂下官見堂上官都要庭參叩見的,沒奈何,他也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跪下。

     “諸位兄弟何必行此大禮?”秦林笑嘻嘻的,卻不是雙手往上虛扶叫大傢伙兒起來,而是一個個的伸手去扶。

     先扶了千戶所裡面另外一位行事老成、與世無爭的副千戶,再去扶韓飛廉、陸遠志、牛大力、遊拐子,接下來是百戶、總旗。

     每扶起一個,秦林就要寒暄幾句,若是哪個身上帶著戰傷,還要細細問他腰腿逢天陰還疼不疼,奇經八脈又該如何調理,說到動情處,甚至假惺惺灑下幾滴淚來。

     “我靠,咱們長官果然是無毒不丈夫啊!”陸胖子捅了捅韓飛廉,幾個人笑得嘴都歪了。

     ……

     秦長官實在太壞了,他在這裡磨磨蹭蹭的與眾官校東扯西拉,偏偏張尊堯張千戶、鹿耳翎鹿百戶兩位還跪在地上呢!

     留在千戶所衙門裡面的官校,從副千戶一直到守門的校尉力士,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號人,他一個挨一個的去扶,大半天工夫還沒把人扶完。

     張尊堯自始至終跪在地上,尷尬得不行,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紅。

     待要繼續跪下去,膝蓋頭都跪疼了,臉也丟到了爪哇國;待要不等秦林扶就自己站起來,又違了錦衣衛的規矩,恐怕秦林又出什麼么蛾子。

     這南京千戶所的官校都向著秦林,他張尊堯可不敢冒險哪!

     “罷罷罷,韓信能忍胯下之辱,老子跪了又如何?”張尊堯只好這樣開解自己,殊不知在官校們眼中,他根本不是韓信,而是個徹頭徹尾的王八蛋。

     鹿耳翎倒是不怎麼在意,在他這種天生賤格的傢伙看來,多跪幾下如果能消了秦林的氣,從此平平安安,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不過,秦林真的會這麼便宜他嗎?

     張尊堯牽涉到司禮監張誠和張鯨的明爭暗鬥,和秦林本來就立場不同,倒也罷了;鹿耳翎前段時間雖被秦林整得很慘,但秦林並不是沒給他機會,相當長一段時間沒有和他計較,總算大人不計小人過了。

     偏生張尊堯一來,他就上趕著巴結討好,一門心思和秦林作對,這種如不懲戒,咱們秦長官可真成爛好人啦!

     “起來,都起來吧!”秦林等跪著的只剩下十多個人,才雙手虛抬,叫眾人都起來。

     呼~~張尊堯和鹿耳翎都同時長出了口氣,張尊堯或許還羞愧難言,鹿耳翎卻是暗叫僥倖。

     哼哼哼,秦林嘴角往上彎著,輕蔑的瞧著鹿耳翎,就像看著一隻待宰的雞。

     秦長官豈肯輕易饒人?放他們站起來,只因來提鹿耳翎的催命無常已經到了。

     ……

     一位戴尖帽、穿褐衫、蹬白皮靴的東廠役長,率領八名番子,目不斜視的走進千戶所衙門。

     張尊堯畢竟是正牌千戶,趕緊迎上去問道:“這位檔頭,到本官千戶所有何貴幹?”

     那役長眼睛一翻,冷冰冰的道:“奉東緝事廠浙江領班霍大人之命,查貴千戶所有一員鹿耳翎鹿百戶,乃是辦事得力的幹將,特將其調往浙江廠內奉職。調函已發往南鎮撫司,這裡是東廠駕貼,請千戶長官驗看。”

     素來廠衛一體,東廠的屬官有掌刑千戶、理刑百戶各一員,由錦衣衛千戶、百戶來擔任,稱貼刑官;中層官員有掌班、領班、司房四十多人,由錦衣衛撥給;具體負責偵緝工作的是役長和番役,這些人也是由錦衣衛中挑選的精幹分子組成。

     一般說來,東廠的權勢比錦衣衛更大,所以錦衣衛對調入東廠都是非常歡迎的。

     但鹿耳翎聽到這消息,登時就嚇得魂靈兒飛在九宵雲外。很早就知道東廠霍領班是秦林一黨,他被調過去任職,這條命還能保得住?當下就想腳底板抹油,開溜。

     偏偏陸胖子笑得臉上肥肉直抖,一把扯住鹿耳翎:“恭喜恭喜,鹿長官調入東廠,將來可得關照關照咱們老弟兄!”

     那東廠役長就知道這位獐頭鼠目的老兄是正主兒了,手一揮,番子們鷹拿燕雀般捉住了鹿耳翎。

     “鹿百戶,霍領班還在浙江恭候大駕,咱們這就走吧!”東廠役長皮笑肉不笑,目光陰惻惻的在鹿耳翎脖子上轉了一圈,後者已嚇得當場尿了褲子,不由自主的抖起來,渾身上下猶如篩糠。

     這才是秦林真正的安排,他替鹿耳翎安排了一個絕好的去處,陰曹地府。

     ……

     來得快去得也快,東廠番子把鹿耳翎“請”走,秦林則笑嘻嘻問著張尊堯:“張千戶啊,你看庚字所的鹿百戶高升東廠,這個…… ”

     “還是、還是韓飛廉韓百戶回原任吧!”張尊堯垂頭喪氣,直如斗敗了的公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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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一章 南京,再見

     秦林剛回到自己家,榮任錦衣衛指揮僉事的消息便迅速全開, 闔府上下都喜氣洋洋,尤其是陸胖子眉花眼笑,一張大嘴口若懸河,吹得神乎其神,好像秦林不是去做指揮僉事,而是成了當朝首輔似的。

     就連徐辛夷都酸不溜丟的來了句:“啊哈,錦衣堂上官位分可不小了,不僅出入白虎大堂,還能封妻蔭子呢!”

     青黛大眼睛忽閃忽閃,有些不解:“怎麼了徐姐姐,好像你不太高興?”

     “小傻瓜!”徐辛夷伸出手指頭把青黛額角點了點,恨鐵不成鋼的道:“秦林既是正四品指揮僉事,只要報上朝廷,你也有恭人的命婦誥封呢!姐姐我是不在乎的,反正……反正你可得小心,別被人奪了去!”

     青黛掩著口吃吃的笑,什麼誥封她完全無所謂,只是覺得徐辛夷的反應實在很有意思,“嘻嘻,徐姐姐不在乎誥封,青黛也沒必要啦,如果紫萱姐姐喜歡的話,就讓給她咯。”

     徐辛夷啞然失笑,想想也覺著自己說的沒道理,身為國公之女的自己就不怎麼看重四品誥命,難道相府千金張紫萱還希圖這個?

     “笨蛋!”徐辛夷像個壞壞的教唆犯,恐嚇著可憐的小青黛:“張紫萱不嫁倒也罷了,要是肯嫁給秦林,一定不會做平妻,把你正妻的位置奪了,教你做平妻,天天欺負你,叫你成天做粗活,不給你吃飽穿暖……”

     “我瞧紫萱姐姐沒那麼壞。”青黛是說什麼也不肯信的,她小臉變得皺巴巴的,困惑的道:“而且現在青黛是正妻,也沒叫徐姐姐做粗活,不給你吃飽穿暖嘛——嘻嘻,怎麼可能?就算打架,我也打不過姐姐呀!”

     徐辛夷以手加額,有種抓狂的感覺,挑唆青黛建立統一戰線對付張紫萱的計劃,還沒開始就面臨天折。

     且不提徐大小姐怎麼繼續努力,另一邊徐文長又把秦林拉到書房,詳詳細細的看了聖旨,最後雙手一拱:“恭喜長官得以扶搖直上!不過以老頭子所見,恐怕赴京之後還有隱憂。”

     秦林眉頭一挑,便問他是為何。

     徐文長老臉笑得像朵菊花,“算日程,就知道聖旨發出時,長官您同日迎娶娥皇女英的風流韻事還沒傳到京師。不知將來張小姐得知此事,是否醋海興波?江陵相公又該如何?”

     秦林摸了摸鼻子,有點不確定:“這個,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吧,本官和江陵相府之間仍以政治同盟為主,兒女私情還在其次,本官和張小姐實係肝膽相照,並無瓜田李下。”

     說這句話的時候,秦林也禁不住老臉一紅,固然和張紫萱沒像徐辛夷那樣開個玩笑就胡天胡地,可也不是隨便能一堆三六九的。

     嘿嘿,當初叫你別意氣用事,這會兒心頭沒底了?徐文長拈著灰不灰黃不黃的山羊鬍鬚,癟著嘴連連冷笑,又道:“長官可知這賞授的世襲錦衣總旗,是個什麼意思?”

     秦林撓了撓頭皮,對這個確實不大明白,他也算臉厚心黑手腕辣、又仗著精湛的刑偵技術,一路走到錦衣衛指揮僉事的位置。但大明官場上的彎彎繞,還真不像老滑頭徐文長這麼門兒清。

     徐文長眼睛半瞇起來,揪著鬍鬚慢慢的道:“別的什麼,老頭子也不敢亂說,只知道江陵相國的四兒子張允修科舉無望,便恩蔭了世襲錦衣千戶。那麼,請長官猜猜,恩賞給您的世襲錦衣總旗,究竟是給誰的?”

     “我靠!”秦林一拍大腿,失驚道:“是張相爺給他外孫提前置辦的!”

     徐文長哈哈大笑,手指秦林,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老頭子沒敢胡說八道,這可是長官自己說的。”

     一時失言,秦林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皮,看著老瘋子笑得那副賊眉鼠眼的樣子,忽然覺得老傢伙簡直可惡透頂……

     ……

     秦林接到的聖旨要求他接旨之後立刻赴京,也不知道是劉守有還是張居正的意思,這是萬萬不能耽擱的,當即就安排上京。

     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五十二卷,一捲捲印刷出版,現在才印到第九卷,所以繼續留在南京辦理出版的各項事情。

     青黛的女醫館連鎖事業剛剛鋪開,她這個館主須臾不能離,甲乙丙丁四女和新挑選的女兵留下來在醫館幫忙,待女醫館走上正軌之後再一起赴京。

     庚字所是秦林的老陣地,韓飛廉、遊拐子留下來,其中游拐子升做總旗,實際掌管庚字所,韓飛廉則以庚字所百戶為名,替秦林打點南京的諸多事務,包括照應槿黛女醫館,管理鉛筆工場和火槍作坊。

     師爺徐文長,陸遠志、牛大力兩位總旗,再加上十名親兵校尉隨秦林赴京上任,各各收拾行裝,與親朋好友話別。

     秦林一個下午都在外面跑,去京畿道衙門找張公魚,應天府找王世貞,懷遠侯府找常胤緒……和至交好友道別。至於都察院的耿定向嘛,就不必給什麼面子了,秦林從門外遞了張片子知會一聲,等耿定向慌忙迎出來,他早騎著馬跑遠了。

     又到魏國公府跑了一趟,和岳父岳母說了赴京的事情,徐邦瑞和吳氏連忙說要徐辛夷跟著去,可徐大小姐一個勁兒的朝爹娘使眼色,撤嬌說要去看什麼堯媖表妹,不能和秦林同行。

     奇怪,本來虎著臉要女兒陪秦林同去京師的魏國公老兩口,聽到這裡就神色古怪的互相看了看,不再逼女兒一定要去京師了。

     秦林納悶之餘,心頭打起了小算盤,一臉的壞笑。

     ……

     等回到家中,天色漸晚,徐辛夷在青黛房中嘀嘀咕咕的說個不休,秦林就歇歇別別的摸進去,老實不客氣的擠到兩女中間,惹得一陣嬌呼,粉拳朝他背上直落。

     “這個,昨晚上是青黛妹妹,今天離別在即,要不咱們就……”秦林笑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青黛和徐辛夷對視一眼,兩女同時作出結論:色狼,大色狼!

     “哼,想得倒美!多陪陪你的青黛妹妹吧。”徐辛夷柳眉一豎,忍著羞把秦林抓在她大胸脯上,幾乎快要生根的狼爪子扯開,邁著大長腿一溜煙的跑了,反手還把房門給關上。

     秦林撓撓頭,略有詫異:以小青黛的性子,似乎應該要勸勸徐辛夷吧,畢竟去京師就至少有好幾個月見不著面,話說徐大小姐從結婚到現在……

     可青黛只是縮在大床的一腳,牽著被子遮住粉嫩嬌媚的小臉蛋兒,只露出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可憐巴巴的瞧著秦林。

     騰的一下,秦林心頭燃起了熊熊烈焰,他呲了呲牙,怪笑一聲:“小紅帽,大灰狼來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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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二章 隨身跟個大小姐

     南京在長江南岸,舉凡北上中原的官宦、商旅必經秦淮河匯入長江的渡口過江。

     秦林渡江北上的這一日,長江渡口處群賢畢至,滿南京城不知多少達官顯貴到了這裡:領班的魏國公夫妻和徐維志,懷遠侯常文濟和嫡子常胤緒,應天府尹王世貞父子,京畿道張公魚,副都御史耿定向,京衛四大指揮使,浙兵大營統兵參將馬德寶,南京錦衣衛諸位百戶、總旗乃至校尉弟兄……

     一時間冠蓋雲集,陣勢之煊赫,恐怕欽差大臣回京復命,也不過如此了吧!

     尤其令人稱羨的是,碼頭邊上還停著一輛裝飾華麗的駟馬沉香車,珠簾漫捲、風吹帷帳,隱約可見車中端坐兩位佳人,便是傳說中與相府千金並稱紫青雙姝的女醫仙李青黛,和英姿颯爽不輸男兒的魏國公府大小姐徐辛夷。

     持劍帶甲的女兵重重圍繞,正應了那句一入侯門深似海,兩位美人兒的容貌外人可瞧不分明,南京的公子王孫也只有羨慕秦林同日娶得娥皇女英的五邊艷福了。

     可不是?咱們這位秦長官正掀開車簾,鑽了半截兒身子進去,和兩位嬌妻道別呢。

     ……

     青黛依舊荊釵布裙的本色,鑲著花邊兒的青布衫子穿在她身上,竟是格外的俏麗,水汪汪的大眼睛依然清澈如水晶,只是多了三分媚意,粉嘟嘟的臉蛋帶著幾許紅霞,叫秦林想起昨夜小丫頭的慾拒還迎,就忍不住又想啃她幾口。

     徐辛夷則一襲戎裝,頭上戴一頂紅瑪瑙鑲銀冠,滿頭烏髮披在腦後,身穿玄色西川錦戰袍,走盤珠鸞帶將小蠻腰扎得緊緊的,越發顯得胸前偉大。此處沒有外人,她很沒形象的盤著兩條大長腿,豐腴的大腿把襯褲繃得緊緊貼肉。

     於是秦林喉頭就有些發乾了,他的字典裡從來沒有“客氣”兩個字,伸手去摸那豐腴誘人的大腿,賊忒兮兮的笑:“娘子就不和為夫並騎入京嗎?桀桀……在路上咱們可以做很多有趣的事情哦,哇咔咔咔……”

     徐辛夷蜜色的臉蛋已是緋紅,柳眉一豎、杏眼圓睜,兩條腿有力的彈動,把秦林的狼爪子蹬開,“討厭啦,快把狗爪子拿開!哼,誰稀罕和你一塊走?我可不像青黛妹妹,傻乎乎的什麼都聽你的!”

     秦林失望之餘,心頭又暗暗偷樂,在京城還有位智謀多端的張紫萱要對付,徐大小姐不去添亂,倒也少了許多麻煩;至於什麼時候將這位勁爆火辣的陽光大美女拿下,嘿嘿,肉反正爛在鍋裡,既已成親,還怕煮熟的鴨子能飛了?

     可惜赴京這一路就只有陸胖子、牛大力、徐老頭這幾個面目可憎的非正常人類同行了——罷罷罷,有得必有失嘛!

     秦林這壞傢伙又開始盤算起來,把壞主意打到了相府千金頭上……

     殊不知徐大小姐也在冷笑,磨著牙齒,拳頭一捏,杏核眼中寒芒閃爍,飽滿圓潤的臉上,帶著“陰險”的壞笑。

     ……

     李時珍年紀高邁,秦林在家已經告辭,老神醫就沒再到北風大的碼頭上來,碼頭上諸位送行的親朋好友,就屬老泰山魏國公兩口兒輩分最大。

     秦林與兩位嬌妻話別之後,再和送行賓客寒暄,首先當然是魏國公夫妻和大舅哥徐維志。

     魏國公兩口兒同坐一乘極大的十六抬步輦,小公爺徐維志乘著逍遙馬在旁邊相陪。叫秦林奇怪的是,魏國公府親戚們,三姑六婆舅太爺表小姐來了一大堆,他這個毛腳女婿未免有些受寵若驚。

     “父母親大人實在太客氣了,小婿真正受不起,哪有長輩送晚輩的道理?”秦林深深一揖到地,他還是按後世的慣例,婚後跟著徐辛夷稱呼父母親大人。

     徐邦瑞和吳氏相視一笑,兩口兒都極喜歡這個女婿,徐邦瑞話不是很多,吳氏則絮絮叨叨的說了半天,又是北方風寒要多穿點衣服切勿傷風,又是京中朝局波譎雲詭,一定要小心謹慎,若有什麼差池,不妨及早抽身退步,回南京逍遙快活。

     “賢婿啊,莫聽你母親胡說的,赴京之後只管放手做去。”魏國公徐邦瑞大手一揮,頓時霸氣四溢:“除了謀朝奪位之外,不論你得罪什麼人、犯了多大罪,只消回南京往本公府中一住,誰還能拿你咋的?”

     嗯,老丈人很給力。

     大舅哥卻在後面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了,徐維志朝秦林一豎大拇哥,壞壞的笑起來:“妹夫啊,該說的父母親大人都說過了,我這做大哥的只有一句話——無論什麼時候,對我那傻妹子好一點,哪怕是她做了什麼傻事,也別計較,謝了!”

     那些個魏國公府的各路親戚,也望著秦林呵呵直樂,人人笑容滿面,不知道究竟為的哪樣,還有人交頭接耳,也不知究竟議論的是什麼。

     秦林滿頭霧水,一時間摸不著頭腦,心道怎麼徐維志的意思,好像徐辛夷接下來就得做什麼傻事似的?奇哉怪也。

     把她留在南京,究竟合不合適?秦林也免不得懷疑起來。

     管不得許多,反正南京有魏國公這尊大佛,徐辛夷就算鬧翻天也有父兄撐腰,秦林想想覺得不必太替她擔心。

     接下來與眾位達官顯貴道別,王世貞、張公魚倒也罷了,常胤緒竟是最捨不得的,拍著秦林的肩膀,大聲道:

     “姑大爺你走了,俺再也聽不到那樣好的詩句了,'一座寶塔平地出,上邊小來下邊粗,有朝一日倒過來,下面小來上面粗',看看,我都會背了咧!秦兄一去,俺就像那啥俞伯牙失了鍾子期,從此知音少,弦斷無人聽……”

     眾人聽到前邊秦林所作詩句,一個個都驚得張口結舌,到最後不知常小侯爺從哪齣戲文裡邊,聽過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典故,本來高雅之極,從他這個粗人嘴裡說出來,真正讓聽者牙酸、聞者膽寒,一大群人無不噴飯。

     秦林也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面上不動聲色,“常小侯爺果然風雅,等我到了京師,小侯爺隨時可以來探訪嘛,到時候我一定陪你再做首好詩。”

     “好、好!”常胤緒連連點頭,“待俺和高小姐成親之後,就到京師來尋你。”

     王士騏忍不住道:“常兄實不該走,南京鐘靈毓秀之氣,倒有一半在常兄身上,斯人一去黃鶴樓空,只恐將來鐘山雲雨失色,長江嗚咽不再,南京六朝金粉之文氣因此而消磨。”

     常胤緒不知是反話,反倒洋洋得意,惹得懷遠侯常文濟把他打了一巴掌,低聲罵道:“笨蛋,老子怎么生了你這個蠢貨!臉都丟光了,真他媽如喪考妣!”

     這位懷遠侯的學識也著實了得,竟將如喪考妣用到此處,眾人聞言之後,頓覺有其父必有其子的古訓誠不我欺。

     秦林忍著笑與眾位官員道別,然後登上漕幫預備的大官船出發,走水路沿江而下到揚州之後,再棄舟換馬走旱路,直入帝都。

     ……

     大船揚帆遠去,眾位送別的至交好友也互相寒暄著回城,時值初冬,渡口處從江面吹來的北風甚是寒冷,吹久了可受不了。

     魏國公府眾人和秦林兩位妻子所乘的車轎卻多留了一會兒,眾人也司空見慣,作為至親目送秦林遠行,這也是應有之義吧。

     馬車之中,青黛抓著徐辛夷的手,低著頭道:“姐姐真的要去京師嗎?這裡沒有人相陪,青黛會想你們呢!秦哥哥……”

     小丫頭清澈如水的眸子裡,有星星點點的淚光在閃爍,秦哥哥走了,徐姐姐也要走,她很有些悶悶不樂。

     “怎麼著,青黛妹妹食髓知味,捨不得你秦哥哥啦?”徐辛夷促狹的捉弄著小丫頭,故意嘆口氣,刮著臉皮羞羞:“唉,昨晚上也不知是哪個小傢伙,秦哥哥秦哥哥的叫得又甜又膩,不害臊,不害臊!”

     青黛臉蛋兒紅得快要滴出水來,又不服氣:“徐姐姐討厭啦,有本事、有本事你來對付他!又要成親,又不肯和他那、那樣……盡讓人家頂缸! ”

     徐辛夷心虛起來,她已和秦林有過夫妻之實,再那樣的話就不會有落紅了,這件事怎麼解釋呢?不說,怕秦林誤會;說了,又徒自惹他笑,想到秦林得知原委之後一定會捧著肚子狂笑,徐大小姐就牙癢癢得厲害,怎麼也不願意叫那傢伙這麼得意。

     總之,這件事真叫人進退兩難呀!

     “哎呀不說了,”徐辛夷把手一揮,“總之,我會替你看住他的,哼哼,張紫萱……秦林這傢伙,不靠譜的很哩!”

     唉~~青黛咬著手指,無可奈何的嘆口氣,心道最不靠譜的恐怕就是徐姐姐自己吧。

     徐辛夷見送行的達官顯貴都走得差不多了,這才捧著青黛可愛的小臉親了親,道別之後,掀開珠簾咚的一下跳落,跑到了父母親身邊。

     “可不許胡鬧!”吳氏再三再四的叮囑:“不能亂來,不能發脾氣,多陪陪你表妹……”

     “出嫁從夫,咱爹娘可管你不得了,”徐邦瑞板著臉假撇清,暗暗鬆口氣,以前替女兒頭疼,現在也輪到秦林頭疼了,真是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啊!

     “好了啦!”徐辛夷調皮的笑著,帶著侍劍和十名女兵登上另外一艘早已準備好的兵船出發。

     那船上兵卒人人身手矯健,竟是魏國公從京衛十萬大軍中挑選出來的精銳,眾女兵看看後艄把舵的大漢眼熟,居然是神槍馬四平!

     “哇哈哈哈,秦林,你在京師不會隨心所欲的,張紫萱,哼哼哼哼……”徐辛夷雙手叉著小蠻腰,很沒有形象的狂笑。

     徐維志唉嘆一聲,朝著秦林遠去的方向長長一揖:秦兄,有妹如此,做大舅哥的對不起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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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三章 北行昂然入帝都

     大明朝廷所居的京師,東臨遼碣、西依太行、北連朔漠、背扼軍都、南控中原,山環水抱天子氣。

     元朝忽必烈命一代宗師劉秉忠、郭守敬營建大都城,並定都於此;明成祖朱棣又令神僧道衍以數術堪輿之法重新規劃設計,這座帝王之都氣象越發雄渾。既有紫禁城的紅牆黃瓦,也有東西兩城達官顯貴的金粉樓台,更有南城大大小小,無數座平民百姓所居的四合院。

     高大巍峨的城牆守護著帝國的心臟,每一塊基石和城磚都記載著歲月的滄桑,見證了世界征服者蒙古帝國的甚囂塵上,也見證了兩百餘年前,明軍高唱凱歌北逐蒙元出朔漠的英姿。

     坐北朝南的京師城垣,始建於嘉靖年間的永定門乃是它正南面的雄關鎖匙,從南部出入京城的通衢要道。因為京師的地理位置幾乎就在整個帝國的最北面,所以無論趕考的學子,還是候任的官員,往往經過這座城門進入京師,也在這裡決定了他們畢生的命運……

     “後世的北京,可看不到這麼原滋原味的城樓囉!”一位年輕的旅行者,發出了無人能夠理解的慨嘆。

     他饒有興致的打量這座始建於嘉靖年間的城樓:它的形制是重簷歇山三滴水樓閣式建築,灰筒瓦綠琉璃瓦剪邊頂,面闊五間,通寬八丈,進深三間,通進深三丈兩尺,樓台通高八丈有餘,氣象十分雄渾。

     ……

     守門的官兵俱是鴛鴦戰襖、爛銀甲,比別處尤為精悍,見這年輕旅者輾轉不去,便厲聲喝道:“這是京師通衢之地,什麼人堵塞當道?咄,快走開!”

     年輕旅者身邊的胖子待要爭論,他擺了擺手製止,又朝官兵拱拱手,自己站到城門洞子邊上等候。

     “你這人怎地不知好歹?”官兵中間,為首的一個城門把總生氣了,“停在這裡做什麼?待會兒有大官從此過路,你避道都來不及!”

     “下官有些行禮在後面,所以要在這裡等一下,待會兒好過關。”年輕人非常和藹的解釋著。

     此時四海承平,過了永定門也才進外城,還有內城、皇城、紫禁城的重重警衛。所以永定門處並沒有真正嚴格的檢查,絕大多數路人都是直接過了,守城兵丁並不來管。

     但行禮太多的,和大車拉著貨物的,就要檢查、繳稅,而官員照例是可以免稅的,所以年輕旅者說的也有道理。

     城門把總瞧這年輕人穿著打扮和年紀不像個達官顯貴,看起來和外省的什麼教諭、學正差不多,便不怎麼在意,搖著頭慢慢走開,嘴裡沒好氣的嘆道:“唉~如今什麼芝麻綠豆大的官兒都仗著官憑部照來過關,咱站一整天也收不到一個銅子,朝廷幹嘛還在城門口收稅啊?乾脆免了這條,咱也樂得清靜。”

     胖子一聽這話立刻跳腳,就待爭起來:“芝麻綠豆大的官兒?好叫你知道,咱家秦長官乃是……”

     不消說,年輕的旅者正是剛從南京風塵僕僕趕到京師赴任的秦林,他朝陸胖子使個眼色,叫他不要聲張,自己走上去和把總攀談,先拱拱手,笑瞇瞇的問道:“這位長官請了,您剛才說城門處一個銅子都收不到,卻是為什麼呢?”

     把總倒不是壞人,這時候讀書人地位很高,秦林斯斯文文像個飽學舉子,這一客氣起來,他反倒不好意思了,本想學秦林作揖,忙亂間又像軍中抱拳,不倫不類的行了個禮:“先生請了,俺也不知道您是哪省來的官兒,別的也不好說,反正您站在這裡看看就曉得,只要帶著貨物進城的,不是哪座府的家人奴僕,就是現任的什麼官兒,前天有人押了一車紅漆馬桶進城,手裡都拿著位給事老爺的片子——您倒是說說,咱這稅收不收得起來?”

     秦林笑著搖搖頭,張居正的新政以開利源、肅吏治為要務,然而天子腳下京師城門尚且如此,官員們帶頭不照章納稅,這新政在地方推廣的阻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所以大部分的改革措施,會在他死後人亡政息,所以他沒有力挽狂瀾,當十年新政帶來的短暫輝煌隨著時間而消退,整個帝國也在內憂外患的打擊下轟然倒塌,天地翻覆,神州陸沉……

     “是我應該做點什麼了。”秦林摸著下巴思索著,在蘄州、南京、杭州、京師各地的所見所聞,與來自後世的經驗教訓相結合,一個注定將要石破天驚、攪動京華煙雲的計劃,在腦海中逐漸成形。

     終於,五輛滿滿裝載著行禮的駟馬大車,在牛大力和十名親兵的護衛下逶迤行到城門外側,馬車之中還傳來年輕丫環的鶯聲燕語。

     雖然親兵為免招眼都沒穿飛魚服,而是穿著玄色勁裝,但看看公然掛在腰間的繡春刀,和壯漢們臉上的精悍之色,就知道必定是哪家顯貴府邸出來的。

     守城把總早已不報希望了,懶洋洋的拖著聲音問道:“又是哪家府上啊?亮亮片子罷,咱也懶得查了。”

     秦林笑著把駕貼遞給他。

     “是你的?”把總嚇了一跳,不敢相信這個看起來像個窮酸學官的年輕人,會有如此精銳的護衛和這許多細軟行禮。

     再看看駕貼上官銜,守城把總兩條腿發軟,不由自主的跪下去了:“標、標下參參參見秦將軍!恕標下有眼無珠……”

     秦林無所謂的笑笑,從把總手裡拿回駕貼,其實這個把總為人還算過得去,秦林甚至有點欣賞他。

     “也許將來你會收到很多稅的。”秦林拍了拍把總的背,又正色道:“那時候可不要貪污哦!”

     是是是,把總一個勁兒的點頭,心裡卻是不大相信。

     “他、他是誰?”等秦林一行人走遠,幾名守城兵丁驚奇的問自己長官。

     “新任錦衣衛指揮僉事、協掌南鎮撫司、明威將軍秦林秦長官!”把總一口氣說完,幾名兵丁都把舌頭一吐:我的媽呀!

     ……

     秦林步行押著車隊行入城中,牛大力、韓飛廉好奇的東張西望,徐文長更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低頭吟道:“隨波到天涯,遷客西還有幾家。卻到帝都重富貴,請君莫忘浪淘沙。”

     大浪淘沙?秦林微微一笑,淘盡沙礫始見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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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四章 堂上官到任

     秦林一行人進了永定門,沿著正陽大街往北走,一路上經過靈佑宮、般若寺、校尉營、豬市口(今珠市口),又經過正陽門守城兵丁的盤查,就走進了京師內城。

     從正陽門到大明門之間的棋盤街很短,秦林站在南頭往北望,只見大明門御道兩側吏部、禮部、戶部、五軍都督府……各大衙門氣象森嚴,更北面宮闕深深、殿宇重重,就是大明天子所居的紫禁城了。

     錦衣衛衙門在大明門西側的江米巷,位置就在後世的天安門廣場和國家大劇院之間,樓堂館捨不見有何特出,但門前行人極少,偶有過路之人必目不斜視、行色匆匆,廠衛衙門的肅殺之氣便油然而生。

     秦林沒忙著去衙門,先要將眾弟兄和丫環僕人安頓下來。京師冬天氣候寒冷,北風吹得人臉上生疼,這會兒胖子都吸溜吸溜的抽著鼻涕,看樣子有點感冒了。

     徐文長來過京師,將他們引到錦衣衛衙門後面養馬胡同,轉進去就有一座規模極大的客棧,黑漆金字招牌“會仙客棧”,粉牆青瓦,院子裡有幾株極大的楊柳,這時候雖然早已掉光了葉子,尚覺著有幾分綠意。

     一個灰衣黑帽的店小二正拿著掃把掃地,看見眾人車馬甚多,趕緊笑嘻嘻的迎上來,徐文長從車轅上跳落地,呵呵的笑:“王小二,還認得徐爺不?”

     王小二吃了一驚,仔細看看認出徐老頭子,當下大呼小叫的朝里面跑:“掌櫃的,老瘋子又回來啦!”

     秦林、陸遠志和牛大力連連點頭,看來徐文長盛名無虛,果然是相識遍天下,連京師一個店小二都知道他老人家的大名。

     陸胖子甚至暗暗尋思,過去拿老瘋子太不尊重,是不是過分了點?

     小二進去只有眨眼的功夫,一個白白胖胖的掌櫃刮風似的衝了出來,穿件厚實的墨色團花綢面棉襖,兩隻眼睛骨碌碌的轉,認出徐文長,立刻像餓虎撲食般撲過來,雙手揪住他衣領:

     “老瘋子,五年前欠我十二兩四錢的房錢,七兩八錢五分的飯錢,還有你賒綢緞做衣服、賒老酒灌黃湯、嫖院的欠賬……總共一百三十九兩六錢七分,你一走了之,各家老闆都著落在我這裡,可把我坑苦了!走走走,咱們去五城兵馬司打官司,上順天府也行!”

     我靠!秦林、陸遠志和牛大力,還有那些親兵、丫環,眼珠子嘩啦啦掉了一地,摔得粉粉碎。

     徐文長不是相識遍天下,是債主遍天下呀!

     徐文長被揭破老底,免不得老臉發紅,兀自口硬道:“孫掌櫃,我老徐從來不賴賬……”

     秦林忍住笑,問那孫掌櫃:“徐先生欠了你多少銀子?”

     陸胖子在旁幫腔:“咱們這位秦長官乃是新任錦衣衛指揮僉事,有什麼你只管和他說,必定主持公道。”

     孫掌櫃聽說秦林是錦衣衛的指揮僉事,立刻嚇了一大跳,將徐文長放開,訕笑道:“秦長官,五年前這徐文長到弊店住宿,因他是個名士,又有許多大官大府往來,所以小的並不催逼他店錢、飯錢,就是他賒欠酒賬嫖資,也是小的做了中保。沒想到老瘋子是狗坐筲箕——不識抬舉,那許多大官大府要和他結交,他偏要裝假清高,又不肯打秋風、收程儀,窮得叮噹響,最後欠了一屁股債偷偷溜走,可把小的坑苦了!”

     聽了這番話,陸遠志、牛大力幾個差點沒笑翻,徐老頭也咧著嘴、揪著黃不黃灰不灰的山羊鬍子連連訕笑。

     秦林只是無所謂的點點頭:“徐先生是本官幕賓,既然欠了貴店的賬款,本官替他還就是了。”

     說罷,秦林叫牛大力取出二百兩銀子,一股腦兒塞給孫掌櫃,欠賬之外有多餘的,就算做這五年的利息。

     “謝長官恩典!還是長官體恤下情,曉得小的們苦處。”那掌櫃打著京腔,一疊聲的點頭哈腰,看看徐文長在旁邊眉花眼笑,又忍不住道:“徐先生你若是早肯替人家做師爺、拿束脩,何至欠一屁股債?就算打打秋風、收點別敬,也不會窮困落魄——你看現而今跟的這位秦長官,何等慷慨大方!”

     徐文長不做聲,只管捏著鬍鬚笑:除了抗倭大帥閩浙總督胡宗憲、宣化巡撫肩負邊塞重任的吳兌,還有現在這位審陰斷陽、胸懷濟世韜略的秦林秦長官,還有誰配得上我徐文長做他的幕賓?

     其實,還有一個人也是徐文長萬分敬佩的,那就是主持俺答封貢、變相肯定了胡宗憲徐文長當年的招撫政策,並積極實行改革新政的張居正。不過張相爺智慮深遠、事必躬親,政事從不假手於人,徐文長如果去了也只是勞形於文牘的刀筆師爺,所以他就不情願了。

     欠賬既已還清,秦林又是錦衣衛新任指揮僉事,孫掌櫃的態度好到不得了,秦林也財大氣粗,直接包下一座小院居住,樂得孫掌櫃滿臉堆笑,一個勁兒的對徐文長贊這位長官年輕有為、慷慨大方,徐先生萬萬不可像以前那樣沒個長性,有東家縱容就胡作非為。

     徐文長唯唯連聲,孫掌櫃說什麼,他都當耳邊風。

     秦林暗笑,徐老頭胡作非為的還少嗎?畢懋康一定深有體會……

     安頓下來,看看天色還好,秦林也不懂京師的規矩,就問徐文長,應該先去拜江陵相國張居正,還是先去錦衣衛衙門見劉守有?張居正官大,劉守有是頂頭上司,但前者神交已久,後者卻是完全沒有聯繫。

     “先公後私嘛!”徐老頭子略一沉吟,就皮笑肉不笑的道:“長官是劉都督的下屬,正牌的錦衣堂上官,總該先去衙門的;至於相府張小姐那裡,畢竟是私交,而且現在長官是有婦之夫,就算有什麼偷香竊玉的打算,也不好太著落行蹟的。”

     秦林以手加額:“天哪,我是問的張居正,沒問張紫萱……”

     徐文長眨眨眼睛,故作不解:“哦,長官就這麼急著拜會老丈人?”

     你狠!秦林把中指一豎,不再和這顛三倒四的老傢伙胡扯了。

     ……

     既是上衙門,就得換衣服,無翅烏紗、飛魚服、繡春刀、鸞帶、腰牌、官靴,秦林穿上全套行頭,帶了陸遠志、韓飛廉,就往錦衣衛衙門去。

     養馬胡同就在江米巷西邊,轉過去就是衙門正門,只見黑漆大門上酒杯大的銅釘鋥光瓦亮,上頭懸著“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朱漆牌匾,門兩邊不是普通府邸的石獅子,而是像徵威嚴和公正的狴犴神獸,好些紅袍銀甲的力士和明黃色飛魚服的校尉牢牢把守,站在石階之上,居高臨下頗有睥睨之態。

     秦林站在階下,陸胖子把名帖投了進去,那些個校尉力士見是位新任堂上官來了,都不敢怠慢,門房請坐、奉茶,小心服侍。

     劉守有不常待在衙門,但秦林的運氣不錯,今天這位錦衣都督正在衙門裡頭,帖子投進去,很快裡頭就有校尉出來相請。

     在校尉帶領下,秦林步入衙門,只見院子里古柏森森,衙署重重,光線比起外面空曠的大街,顯得陰森許多。來來往往的官校也面色肅然,走動時行色匆匆,帶著幾分莫名的神秘。

     北面黑洞洞的一排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北鎮撫司,詔獄天牢裡面不知曾是多少威武煊赫的名臣大將的最後歸宿;南面一排房子就是秦林即將赴任的南鎮撫司,作為管理調查本衛事務的機構,它是特務中的特務,憲兵中的憲兵。

     饒是陸遠志神經粗獷,牛大力膽大如斗,到此也免不得心下惴惴,顧盼之際心如擂鼓;唯獨秦林無所謂的四處看看,既不顯得過分輕佻,又從容自在。

     那引路的校尉心下詫異,看秦林年紀輕輕,何以心境能夠如此淡然曠達?忍不住問道:“長官從前來過這裡?”

     “沒有啊,頭一次來”,秦林摸了摸鼻子,他只是經常待在裝滿死人的太平間,早已習慣了那種陰煞冰冷的感覺,錦衣衛衙門的煞氣雖重,還不足以叫他吃驚。

     ……

     左都督掌錦衣衛事、太子太傅劉守有在大堂之上,頗為關注的看著堂下走來的那個年輕人。

     劉守有年紀四十來歲,乃是嘉靖年間的名臣之後,生得儀表堂堂,他緊跟張居正、結好宮中權宦,牢牢掌握著錦衣衛的最高權力。

     久居錦衣衛的劉守有,頗具識人之能,見狀不禁心念微動:從來新提拔的堂上官到了這裡,都不免誠惶誠恐,可今天來的這個秦林,步履卻十分的紮實輕捷,目光也沒有飄忽游移,難怪張相爺……唉,可惜、可惜!

     留陸遠志、牛大力在院子裡等,秦林走進白虎大堂,這時候劉守有已從公座上站起來了,他便照例行庭參,報著履歷,口稱叩見都督大老爺。

     劉守有分寸拿捏得極好,秦林膝蓋頭剛往下彎,人還沒矮下去,他就踏前一步雙手攙扶,笑道:“秦將軍功勳卓著,本官神交已久,何必行此大禮?”

     兩邊眾位錦衣堂上官,銜頭從都指揮使到指揮僉事都有,見狀暗暗吃了一驚:劉都督乃名臣之後,架子一向很大,從來新官到任都是行了全禮的,這次怎麼人家膝蓋頭剛彎,他就趕緊去扶?

     殊不知若非秦林已經娶了兩位妻子,劉守有尋思這位屬下和相府千金多半無緣了,秦林連膝蓋頭都不必彎一下,劉守有反倒要到衙門口相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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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五章 兩面三刀劉守有

     說來也是好笑,在左都御史王本固和浙江布政使李嗣賢兩起案件中,劉守有先後兩次替秦林背書,事後聲稱是下了密札委秦林辦案,但到現在為止,兩人非但沒有直接間接的任何聯系,連見面都是頭一次。

     秦林暗暗打量著劉守有的氣度,見他果然不愧名臣之後,一舉一動都頗具久居上位者的從容不迫,待人接物的分寸也拿捏得極好,能做到左都督、太子太傅、掌錦衣衛事,掌握整個錦衣衛系統的最高權力,實在名下無虛。

     面上做出受寵若驚的樣子,秦林誠惶誠恐的道:“劉都督乃下官頂頭上司,垂拔之恩沒齒難忘,下官怎敢和劉都督分庭抗禮?”

     “秦將軍少年英雄,年未弱冠便屢次破獲大案,已經嶄露頭角,將來必為定國安邦之幹才……”劉守有知道秦林這副樣子一大半是裝出來的,不過總算很給他這個上官的面子,花花轎子人人抬,他也笑瞇瞇的一頓黃湯給秦林灌下去。

     最後才不著痕蹟的問道:“令泰山翁徐老國公,本官還是三年前得見金面的,不知他近來精神可還健旺?”

     “家岳世襲武勳,從小熬煉得筋骨強健,現在仍能乘千里馬,乘風驅馳、左右開弓射箭,百發百中。”秦林一本正經的作答。

     恐怕是賭桌上擲骰子左右開弓吧!劉守有知道徐邦瑞的底細,腹誹不已,面上仍笑道:“魏國公世鎮南京,乃我大明朝東南柱石,令岳如此老當益壯,乃國家之福。”

     劉守有一番做作,無非是向衙門上下點明秦林的來歷,叫別人知道他這個錦衣都督如此折節厚待新來的堂上官秦林,內中並無別的情弊,乃是賣魏國公徐邦瑞一個面子。前面幾次三番發密札委秦林辦案,也是藉重魏國公在南直隸的威勢以及調兵之權,一切乃是秉公處置。

     能進到錦衣衛衙門白虎大堂的官兒,除了極個別恩蔭的紈絝腦筋不大好使之外,都是個頂個的人精,登時聞弦歌而知雅意,曉得這位秦指揮背後靠山是南京魏國公府。

     魏國公府嘛,在南京固然是樹大根深無人可以抗衡,但在京師的影響力,就相當稀鬆平常了。畢竟土木之變後武功勳貴逐漸失勢,文官集團崛起,這些年來早已形成重文輕武的格局,各位公侯伯在朝堂之上的發言權,幾乎被剝奪殆盡……

     這些個堂上官,誰背後沒有更加強大的勢力撐腰?都通著司禮監秉筆太監、內閣輔臣、東廠掌刑千戶、在京外戚、公侯伯武勳等等權貴呢,所以也沒覺得秦林後台有多了不起。

     倒是有個鬍子都帶著幾根雜色、滿臉皺紋,至少五十開外的指揮僉事訝然道:“咦,秦指揮就是在南京同日迎娶兩位嬌妻,做了魏國公乘龍快婿的那位?嘖嘖,果然英武少年,艷福無邊哪……我等年紀大了,一把鬍子,可想不到這等好事。”

     這話說的就有點戲謔了,帶著些擺老資格的味道,旁邊幾個指揮同知、指揮僉事都笑起來,心下自是隱隱羨慕秦林——他們在秦林這年紀,剛到手校尉,或者恩蔭了個百戶、鎮撫,離堂上官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

     其中有個年約二十多歲,白面皮、吊眼角的指揮同知,瞧了秦林一眼,尖酸刻薄的對那年過半百的僉事道:“洪指揮,你都這把年紀了,再羨慕也沒用的。秦指揮少年風流,哼哼,娶得河東獅,掙來烏紗帽,南京徐大小姐的厲害,你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

     眾錦衣堂上官訕笑一通,都知道這位指揮同知心頭不樂意呢。

     馮邦寧,他伯父便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東廠督公馮保!目前馮邦寧恩蔭了錦衣衛指揮同知,掌南鎮撫司,正在春風得意,謀算著借伯父的勢力,進一步增加權勢。

     秦林的職務是協掌南鎮撫司,這樣一來,馮邦寧就不再於南鎮撫司獨攬大權了,加上秦林也有一定的背景,不僅是魏國公的乘龍快婿,據說還和江陵相府關係匪淺,他走馬上任,不是把馮邦寧的權勢分走了一半?

     所以馮邦寧對秦林冷嘲熱諷,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可憐那無辜中槍的洪指揮,乃是前任首輔高拱提起來的,高拱被張居正鬥垮,樹倒猢猻散,他做走卒的也吃夠了苦頭,這些年苦挨下來早就磨平了火性,沒頭沒腦的被馮邦寧嗆了一頓,也只有訕笑著自我解嘲:“馮指揮說的是,我原本就說學不來秦某人的。”

     不中用的老東西!馮邦寧肚子裡罵了句,不再理會洪指揮,注意力都放在秦林身上。

     這時候劉守有已經和秦林寒暄得差不多了,左手便將秦林胳膊一帶,斜刺裡走了兩步,右手極其親熱的把馮邦寧一搭:

     “來來來,本官替你們引見,兩位同掌南鎮撫司,今後多親近。秦林秦指揮審陰斷陽、屢破奇案的事蹟早已遍傳都中,履歷是不消再說了,馮邦寧馮指揮乃內廷揆首馮公公侄兒,也是世受國恩的名臣子弟,京中名聲極好的……你兩位都是國朝難得的少年英雄,真乃我錦衣親軍之中的一時瑜亮呀!”

     劉守有是緊跟張居正的,並不樂見馮保在錦衣衛體系中擴充勢力,但又不敢正面抵觸,他這番話說的熱情,其實暗中挑撥——所謂一時瑜亮,究竟誰是周瑜,誰是諸葛亮?

     “你們倆互相鬥,最好姓秦的把姓馮的狗腦子打出來才好呢!”劉守有暗自思忖,看看馮邦寧神色,巴不得他倆個從今往後鬥個天翻地覆。

     果然馮邦寧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沒想到秦林正顏厲色的道:“劉都督謬讚,下官愧不敢當。下官只是協掌南鎮撫司,馮指揮才是正牌掌印,今後下官在南鎮撫司唯馮指揮馬首是瞻,本衛之內則以劉都督一言九鼎,下官豈敢妄自尊大?”

     馮邦寧臉上神色陰晴不定,覺得秦林話說得好聽,內裡卻極其硬扎,怕也不是個好對付的;劉守有略微有些失望,倒是沒說什麼,意味深長的看了看秦林。

     “哼哼,老狐狸想把老子當刀使?”秦林笑著拱拱手,心頭暗道:劉守有、馮邦寧,這兩個傢伙都他媽的不是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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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六章 南鎮撫司

     秦林由劉守有、馮邦寧陪著到南鎮撫司到任,屬下眾千戶、百戶、鎮撫、知事照例來迎上官,結果看到秦林身側馮邦寧陰惻惻的一張臉,眾位屬官的態度也就不冷不熱,敷衍了事。

     秦林也不以為意,辭謝劉守有之後,在經歷司添注了官籍,領了指揮僉事的象牙腰牌,又回南鎮撫司。

     馮邦寧朝一位五短身材,長著個馬鞍鼻、鬥雞眼的鎮撫官使個眼色:“曹興旺,收拾一間軒敞點的屋子,再撥兩個得力的校尉,服侍秦指揮辦理公事。”

     馮邦寧把“軒敞”、“得力”咬得稍重,那曹興旺立刻心領神會,一邊笑嘻嘻的朝秦林打躬作揖,一邊叫苦連天:“好叫馮指揮、秦指揮曉得,現今本衛衙門偏狹,咱們司裡房子也窄的很,只有最北頭那間山房稍微軒敞點,可惜是朝北的,叫秦指揮用,未免太不恭敬了。”

     北京天氣寒冷,人人都稀罕太陽頭,喜歡南向的房子,這面北的山房照不到陽光,北風吹著寒冷無比,都是下人住的或者乾脆用來堆放雜物。

     馮邦寧不陰不陽的冷笑,他生性陰鷙險惡,又仗著靠山硬從來飛揚跋扈、目中無人,明擺著要給秦林一個下馬威。

     秦林無所謂的笑笑:“朝北好啊!諸位同僚都在天子腳下,自是不稀罕,本官久居外省,等閒也見不了大明天子,如今住了朝北的房子,一眼望出去就是皇城的宮牆、宮殿的寶頂,時時刻刻便如面聖似的,好叫咱丹心赤誠報效社稷呢!”

     馮邦寧聞言一怔,秦林這話裡話外好像很有道理,可翻轉來想又覺得不對味兒——合著你面北就是忠君報國,我背北就是居心叵測?

     偏偏秦林話裡頭又沒亂說,字字句句都在說自己如何如何,又緊扣著忠君報國,馮邦寧憋了一肚子氣也發作不得,只好嘿嘿冷笑,心道今年冬天格外嚴寒,你在朝北的房子辦公,怕不凍死你丫的!

     南鎮撫司那些個千戶、百戶、鎮撫、知事,聽到這兩位上官對答,凡相熟的都互相交換個眼色:咱南鎮撫司恐怕要有一番龍爭虎鬥囉……

     馮邦寧當面是不會撕破臉的,仍舊堆起笑來:“那麼,本官還要去家伯父那裡走一趟,秦指揮請自便。”

     南鎮撫司一群等著看戲的屬官,這時候心頭都暗自一凜,馮邦寧的伯父可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提督東廠馮保,在京師的分量可遠勝魏國公。咱可得小心謹慎,別行差踏錯,搞得和那倒霉蛋洪指揮同樣下場,那可就嗚呼哀哉了。

     秦林拱拱手,心頭不以為然,馮邦寧處處以勢壓人,這氣量格局嘛未免差勁了點。劉守有說什麼一時瑜亮,老子還不屑與他同列呢。

     ……

     “秦指揮,這邊請!”曹興旺裝得態度恭謹,心下卻等著看笑話。

     秦林叫上陸遠志、牛大力,隨曹德旺走到那間北屋一看,三人都哭笑不得:這間房子極大,卻年久失修、四處漏風,房樑上蜘蛛網層層疊疊的掛下來,看上去和破廟差不多,哪兒是錦衣衛衙門南鎮撫司的官署?

     “還真像個破廟啊。”秦林摸了摸鼻子,忍不住笑起來:“就差本官這尊泥菩薩往上頭一坐,就和荒山野嶺的土地廟差不多了吧?”

     曹興旺誠惶誠恐的彎下腰:“長官見諒,長官見諒,做官不修衙乃是舊例,這間北向的房子又很久沒住人了……下官該死,總是下官荒謬!”

     “你這廝!”陸遠志和牛大力都氣憤難平,這簡直欺人太甚嘛。

     秦林搖搖手止住這兩位弟兄,一來嘛做官不修衙確實是舊例,為的是顯得清貧廉潔,也免得花自己銀子替公家長臉,二來嘛剛才已經把什麼朝北望宮闕直如面聖的牛皮吹出來了,咱秦爺一口唾沫一個釘,豈能又吞回去?

     皺著眉頭打量這間衙署,秦林連連搖頭,不知盤算著什麼。

     曹興旺又道:“分派了兩名機靈得力的總旗,替秦指揮端茶倒水、磨墨鋪紙。來呀,老刁、老華,來參拜新上司。”

     兩名錦衣總旗一溜煙的跑進來,笑嘻嘻的朝著秦林行庭參,那雙腿就跟橡皮泥似的,打彎是半點兒不費勁兒,打著滿口京片子:“屬下刁世貴、華得官參見秦指揮,您老一進京都風云四合、龍虎交回,注定要替大明天子盡忠報效,必定青雲直上連升三級,將來一路上封公封侯開府建衙,直做到當朝一品,小的們也沾著點兒喜氣,一輩兒都虧著您老的福分!”

     我靠!

     這兩位說話連珠炮似的,喉嚨裡溜溜滑,一大啪啦話中間都不作興打個轉,直叫陸胖子和牛大力面面相覷。

     秦林無語了,這兩個一看就是刁鑽古怪、油頭滑腦之輩,馮邦寧和曹興旺把他們安排到老子身邊,鐵定沒安好心哪!

     曹興旺在旁邊肚子都快笑痛了,這兩個倒不是馮邦寧派到秦林身邊的臥底——做到錦衣堂上官的位分,誰也不是傻子,那樣做根本不會有任何效果。

     刁世貴和華得官,乃是南鎮撫司最刁滑的兩個油子,從祖爺爺那輩開始,世襲恩蔭了錦衣總旗,一直在南鎮撫司效力。

     和眾多屬官都是親朋故舊,就像兩塊牛皮糖似的討厭,連馮邦寧見了都有幾分頭疼。所以調他倆到秦林身邊,就和分派這間破房子一樣,純粹叫別人看秦林的笑話。

     “很好、很好。”秦林神色不變,先把兩個老油子扶起來,又背著手在房中走了一圈,饒有興致的四下看看,似乎對這間四面漏風、朝著北向、連陽光都曬不到的房子很滿意。

     “這人別人腦袋有病吧?”刁世貴和華得官互相看看,不明所以。

     秦林轉了一圈又走回來,笑嘻嘻的看著兩個新手下:“兩位可有心跟著本官,從此和本官一起效命王事?”

     “當然,我二人世受國恩,忠心耿耿……”刁、華兩個牛皮吹得震天響。

     “嗯,不錯!”秦林笑瞇瞇的拍了拍他兩個的肩膀,又對曹興旺道:“這間屋子,本官要了,只是很久沒住人,須得打掃打掃。曹鎮撫既然負責本司官署內務,便請督率本官的兩名屬下,將此間房屋清理乾淨。”

     啊?曹興旺立刻傻了眼。

     “咱們走!”秦林招呼陸胖子、牛大力,又回頭正色道:“曹鎮撫,本官既是協掌南鎮撫司,這司內的事情可要嚴加管理哦,若是明天再來,這裡沒有清理乾淨,就只好唯你是問了。”

     ……

     秦林剛走,刁世貴和華得官互相看看,一起叫起來:“哎呀,小的舊傷發作了,曹長官,只好請個假咧!”

     “肚子疼得厲害,想是跑肚拉稀,曹長官見諒,見諒!”

     曹興旺怔怔的站在屋中,看著滿地垃圾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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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七章 隆中對

     秦林回到會仙客棧,天色已經擦黑,陸遠志、牛大力當著眾位親兵校尉和丫環僕役是什麼也沒說。悶頭把晚飯吃了,走進堂屋正房,就開始替自家長官抱屈:“奶奶的,那馮邦寧頂不是個東西,仗著做太監的老伯弄個都督,還敢笑咱家長官娶徐大小姐——胖爺倒要問問,他算哪根蔥?”

     “恩公替朝廷破了許多大案,立下汗馬功勞,才做個指揮僉事,狗日的有個閹人伯父就做指揮同知……而且那姓曹的鎮撫也壞透了,弄間四面漏風的北屋給咱們。我看吶,整個衙門裡頭只有劉都督態度很好,笑瞇瞇的和長官說話,一點兒不拿架子,定是個好官。”

     “劉都督不錯,就是性格軟了點,由著那姓馮的妄自尊大!”

     秦林聽著陸遠志和牛大力兩個的議論,撇撇嘴不以為然。

     劉守有是何等人物,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嘉靖年間的名臣之後,現在銜頭已升到了左都督,加了太子太傅,牢牢掌握著整個錦衣衛體系,豈是軟弱柔懦之輩?

     老狐狸玩借刀殺人之計,一句“一時瑜亮”就給馮邦寧和秦林的敵意火上添油,比起飛揚跋扈的馮邦寧,劉守有隻怕還更加陰險狠辣呢!

     奶奶的!秦林暗罵:老子前有虎、後有狼,這錦衣堂上官看來也不是舒舒服服就能坐穩的。

     “浪里格朗,浪里格朗,”徐文長翹著二郎腿,拿根筷子敲擊著茶碗,搖頭晃腦不知哼著什麼曲子。

     秦林眼睛瞇了起來,忽然把桌子一拍:“老瘋子,有什麼話就明說,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惹毛了本官,把你捆得結結實實,面前擺十壇即墨老酒,偏生一滴不叫你嘗,看饞不饞死你!”

     徐文長趕緊丟了筷子,誠惶誠恐的作揖:“萬萬不可,長官做這等事,比殺了老頭子還要刻毒哩。長官要問什麼,老頭子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秦林呵呵大笑,“京中各方波譎雲詭,各方勢力犬牙交錯,本官初入帝都,正要徐先生指點迷津。”

     目前站在大明朝局之巔的有四個人,慈聖李太后,萬曆小皇帝,首輔張居正,司禮監掌印馮保,四方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共同決定著大明朝局的方向,但相互之間又存在著矛盾。

     李太后與萬曆乃母子至親,可秦漢以降兩千年來,太后與皇帝爭奪最高權力的還少嗎?

     張居正與馮保結為,但內閣與司禮監的權力爭鬥貫穿大明朝始終,這兩位又豈能獨善其身?

     萬曆帝呼張居正為先生而不名,以師禮相待,然而張居正大權在握、乾綱獨斷,年紀漸增的萬曆,就甘心永遠做一個對老師言聽計從的好學生?

     上層的權力鬥爭之外,又有次一層的傾軋:司禮監秉筆二張作為曾經的萬曆帝伴讀,天然親近小皇帝而和馮保貌合神離,同時二張之間又互相爭權奪利。

     錦衣都督劉守有高舉緊跟張居正,向來廠衛一體,便為提督東廠的馮保所不喜,馮邦寧便是馮保打進錦衣衛系統的一顆釘子。

     如此錯綜複雜的局勢,置身其間的秦林該如何自處?

     “左右逢源,若即若離!”徐文長八個字擲地有聲。

     哦?秦林眉頭一挑,若有所思。

     徐文長昏花的老眼裡,剎那間精光四射:“目前的局勢,便是萬曆皇爺一天比一天長大,而李太后、馮保、張相爺三位卻年紀日增。咱大明朝自洪武爺取消中書省,不再設丞相,就從來沒有相權壓倒皇權的,所以張相爺只要不謀朝篡位,他獨掌朝綱的局面就總有一天會結束!所以現在局勢未明、勝負未分,長官不論倒向哪一邊,都會受到另外三個方向的傾軋,殊為不智,只有韜光養晦,結好各派,但絕不徹底倒向其中一方,才就明哲保身、徐圖將來!”

     我靠!秦林一句“公真乃吾之蕭何、張良”就到嘴邊了,想了想還是別讓徐老瘋子太得意,又吞了回去。

     秦林雖不太清楚這段歷史,也知道大概走向,徐文長的分析完全絲絲入扣。

     現在倒向張居正,固然可以迅速飛黃騰達,但難逃將來必然的清算,恐怕最好的結局就是被閒置起來,和今天看到的錦衣衛衙門裡面,那個前任首輔高拱提拔起來的洪指揮一個下場。

     投向萬曆皇帝、司禮監二張或者新政反對派呢?估計明天就要面臨張居正和馮保的聯手絞殺,這幾年就回家啃老米飯吧.等將來塵埃落定,權力蛋糕被新貴們瓜分完畢,誰還想得起你這個倒霉蛋?到那時候能啃點別人吃剩下的殘渣剩飯,就算是天恩高厚了!

     “不過……”秦林思忖著,故意問道:“左右逢源、若即若離,那不就是牆頭草兩邊倒嗎?”

     “所以除了剛才那八個字,老頭子接下來還有八個字要送給秦長官。”徐文長笑瞇瞇的,用手指頭沾著茶水在桌面上又寫了八個字:固本培元,自成一派!

     秦林眼睛一下子睜開,瞳仁變得賊亮賊亮,映著蠟燭的火光,眼睛里火苗一閃一閃。

     徐文長乾笑,山羊鬍子一抖一抖的,昏黃的老眼從來沒有現在這麼亮:“長官海外有金小妖這一支奇兵,南京有魏國公、懷遠侯為奧援,手上捏著都察院耿定向、耿定力的命門,浙江巡按御史、杭州提督市舶黃太監、東廠浙江霍領班也是長官的班底,再加上女醫館走後院路線收集各家顯貴的情報……”

     “長官自己審陰斷陽、洞徹幽冥的本事,關鍵時刻各方都得倚重,若能藉此為進身之階,得掌南北鎮撫司其中之一,那就更不可限量了!實力將不亞於劉守有、張誠等輩,到那時便是內閣首輔、司禮監掌印這等大權在握的高人,如果想動動長官,也得多掂量掂量!”

     好!秦林伸手把桌子上的字跡擦去,桀桀的笑起來:“就如徐先生所言,本官來做一回牆頭草。不過有實力的牆頭草就不再是牆頭草,就算不是參天大樹,也是生滿刺的荊棘枝條,誰要敢伸手來拔,扎他滿手血!”

     左右逢源、若即若離、固本培元、自成一派,陸遠志和牛大力咀嚼著這十六個字,只覺回味無窮,也是頭一次發覺徐老瘋子頗有點世外高人的味道了。

     “嘖嘖,怎麼和《英烈傳》裡面劉伯溫替洪武爺寫下'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一個味兒?”陸胖子眨巴眨巴小眼睛:“敢情咱家長官從街上撿了個老瘋子,現在居然變成了神機妙算的劉伯溫?”

     “不可胡說!我可不是劉伯溫。”徐文長虎著臉教訓胖子,說罷又若有所思的看看秦林。

     說徐文長是劉伯溫最多只是謬讚,拿秦林比太祖洪武爺,那可就有點僭越了。

     搖曳的燭光之下,秦林微笑一如平常……

     ……

     第二天一早,秦林換上一身官服就要去相府拜會張居正,卻被徐文長攔下了,老傢伙笑得格外猥瑣:“逢三六九日早朝,今天正是朝會之期,張相爺已進宮去了,秦長官這時候去相府,敢是趁著相爺不在,要去偷香竊玉麼?”

     秦林臉色一紅,他還真不知道大明朝的朝儀規矩,這次嘛也實在不好先見張紫萱,他是做好打算要先拜見張居正,再想辦法和張紫萱見面的。

     徐文長見狀摸著鬍子賊笑:前頭是走女兒路線,由張紫萱引薦才進入張居正法眼;現而今又轉過來走丈人路線,先搞定相爺,再和張小姐慢慢搓磨?

     咱秦長官身上究竟是桃花運還是桃花劫,連精研周易的徐大名士也摸不清了。

     等到將近中午,算算張居正差不多該下朝回家了,秦林才帶著陸遠志、牛大力兩個跟班出發去相府。

     張居正的相府在東華門外燈市口大紗帽胡同,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衙,且不說亭台樓閣之華麗直追紫禁城、池沼樹木之清雅尤甚禦花園。單單那朱漆大門上用的銅釘有碗口大,亮晃晃的耀花人眼,門口站著一群如狼似虎的錦衣校尉,又有十來名青衣小帽的驕僕,排場極大。

     眾所周知,萬曆皇帝以師禮待張居正,慈聖李太后則張口就是“但憑張先生處置”,賞賜各項儀制直追帝王,連親王才能穿的五爪坐蟒袍也賞賜了,他府邸的煊赫也就可想而知。

     俗話說宰相家人七品官,那驕僕眼睛都是望著天上的,陸遠志把秦林寫好的大紅全貼拿去投,人家見只是個錦衣指揮僉事,那真是眼皮子都不夾他一下。

     “咦,那不是秦長官嗎?”刁世貴和華得官裝病沒去衙門輪值,在街上逛到這裡,一眼就看到了秦林傻不隆冬的站在相府外頭喝風。

     兩個老油子立馬擠眉弄眼的壞笑,故意走近了行庭參:“秦指揮安好。您這是……要見遊七太爺呢,還是姚八太爺?小的們和姚八太爺還有點交情,要不,小的替長官疏通疏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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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八章 大小姐的脾氣

     刁世貴和華得官的總旗官兒,放在冠蓋雲集的京城,只有芝麻綠豆大,他倆卻是從祖爺爺那輩,就在京城錦衣衛里頭廝混的主兒。

     三教九流街坊市井之間混得溜溜熟,什麼地痞流氓、賭檔掌櫃、妓院老鴇、低品太監,乃至達官顯貴府邸的長隨、門房、小二爺,就沒他倆不認識的。

     遊七太爺就是張居正相府的大管家,姚八太爺大名叫姚曠,本來是張居正身邊的長隨,近來也升了管事。

     俗話說宰相家人七品官,張居正獨掌朝綱,以攝政自居,家僕又何止七品?遊七、姚八背倚大樹,勢傾中外,眾官都爭相巴結,託他倆在張居正面前美言,因此而升官、弄到肥缺的比比皆是。

     以刁世貴、華得官的能耐,也就敢吹吹認得姚八,至於遊七,他倆曉得厲害,連吹都不敢吹,免得牛皮吹破反受其害。

     陸遠志和牛大力都有些不樂,明曉得這兩個是來奚落秦林的,身為錦衣堂上官連相府的奴僕都巴結不上,還得指著屬下兩個小總旗來引見,這臉往哪兒擱?

     偏生人家表面上是好意要替你引見,沒有什麼話好駁他,也只好悶在肚子裡自己生氣。

     秦林卻裝得比任何時候都老實,歡歡喜喜的道:“啊呀,真是運氣好!虧得馮指揮為本官撥來兩位這麼得力的屬下,否則還真摸不到門路呢。那麼,便請兩位替本官和那位姚八,或者遊七說說,安排本官拜謁張相爺吧!”

     刁世貴、華得官兩個差點沒咬到舌頭,兩人面面相覷,實在沒想到秦林臉皮居然這麼厚,把別人的奚落當了真,還順桿就往上爬!而且風大不怕閃了舌頭,遊七、姚八的亂叫,還要人家安排他拜謁張相爺,你當相爺是破廟裡的土地爺呢,想見就見?

     可牛皮已經吹了出去,再收回來反而叫秦林看了笑話,沒奈何,刁世貴目光巡梭,找了個相熟的門子,笑瞇瞇的打躬作揖:“趙老哥,我們司里長官想拜拜姚八太爺,您看……”

     “哎呀,刁老哥的吩咐,小弟敢不從命?”那門子趙老哥的表情不像開始對陸胖子那麼冰冷了,滿臉堆下笑來,正當刁世貴暗自得意時,他又話鋒一轉:“可惜不巧得很,張相公進宮還沒回來,咱們姚八太爺隨在他身邊,這會兒也不在府中。”

     刁世貴難免有些失望,但門子的態度已讓他覺得比秦林有了面子,笑嘻嘻的回來禀報:“秦指揮,不是咱不盡力,確實是不巧得很,姚八太爺不在府中,要不,您老下次再來?”

     華得官在旁邊笑得牙齒痛,下次再來咱可不替你引薦了,你等著吃閉門羹吧!爺們在京師地面上混了幾十年,像你這號年輕氣盛的外省土老冒見得多了,不叫你多碰幾個釘子,你不曉得京城水深水淺!

     秦林只是無所謂的笑笑,走上一步,主動和那門上的老趙拉手,“這位趙老哥是吧?在下錦衣衛指揮僉事秦林……”

     “張嘴就是老哥老弟的,你誰呀?”老趙半點面子也不給,就要掙開去,可接下來眼睛一瞪,嘴巴一張,喉嚨口咯的一聲,滿臉堆下笑來。

     原來秦林手籠在袖子裡,神不知鬼不覺一錠馬蹄金就送了過去,這才笑瞇瞇的道:“請哪位進去和管家大爺說聲,和敬修、懋修兩位公子月夜泛舟的故人到了。”

     我靠!刁世貴、華得官兩個見了秦林這一手,差點兒打了個倒栽蔥:這哪兒是外省來的愣頭青啊? “袖裡乾坤”耍得爐火純青,官場上歷練了幾十年的老滑頭,也不過如此了吧。

     至於什麼故人,自然是扯淡的,哪個到相府來拜謁的不是東拉西扯的攀關係?

     老趙也是微微笑,掂掂馬蹄金沉甸甸的壓手,暗道這個官兒倒懂事,便笑瞇瞇的叫他等一會兒,自己進去回。

     ……

     秦林頗為悠閒的在石階上踱來踱去,還饒有興致的伸手去摸相府門前那兩隻大石獅子。

     別人也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眾多門子、錦衣校尉、等著求見的賓客,乃至刁世貴、華得官兩個,都等著看他的笑話。

     一招袖裡乾坤搞定門子老趙,可府中管事可不是那麼好說話的,看看這錦衣官兒也沒帶什麼箱籠、抬盒、大捧大捧的黃白之物,以區區四品錦衣僉事的位分,哪有那麼容易就見到大明的當朝第一人?恐怕連府中管事都結交不上吧!

     沒等多久,忽然有位身穿玄色金團花絲棉袍的中年人連滾帶爬的跑出來,一邊跑還一邊罵老趙:“狗肏的貨,爺怎麼和你們說的?要是有位姓秦的錦衣僉事來了,趕緊告訴咱……結果倒好,差點叫人家吃閉門羹,哼,你們耳朵都長到屁股上了?”

     門上的眾位門子、值守校尉,等著求見的賓客,眼珠子嘩啦啦往下掉了一地。

     原因無他,這位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中年人,就是相府大管家,大名鼎鼎的遊七太爺!

     遊七有多牛?他不僅是相府的大管家,還是張居正與馮保的中間人,出手便有風雲雷雨,與馮保家奴、時任東廠掌刑千戶的徐爵平起平坐。

     宮中的小太監、朝中的言官,都熱心與他交結,相互稱兄道弟,一二品的大臣見他,也都客客氣氣稱遊七為賢弟或者“楚濱先生”,甚至連邊關將帥也有主動拜到他門下的。

     偏偏這位相府大管家、楚濱先生,為了見小小的四品錦衣僉事,跑得滿頭大汗,唯恐怠慢!

     遊七在相府多年,一雙眼睛毒辣得很,掃視一眼便看準了秦林,擦拭著汗水,笑容滿面的一揖到地:“這位就是秦指揮?小的是相府家奴遊七。哎呀,門上的小子們狗眼看人低,您老看小的面上別和他們計較,來來來,快些裡面奉茶,等我進去禀報兩位公子和小姐。”

     那老趙見這陣勢,魂魄都快嚇掉了,連忙哭喪著臉,一再哀懇著才把剛才那錠馬蹄金塞還給了陸胖子——他可不敢當面還給秦林,被遊七太爺瞧見如此怠慢貴客,怕不把他兩條腿打斷?

     秦林卻是苦笑著摸了摸鼻子,兩位公子好見,小姐有些不好見面哪……

     沒奈何,不報這層關係又見不到張居正,只好按遊七的安排坐在門房旁邊的偏廳上等。

     這一番待遇就不同了,七八個門子都過來端茶倒水,泡著上好的六安瓜片,瓜子花生蜜餞點心流水價端來下茶。

     ……

     與此同時,刁世貴和華得官兩個大眼瞪小眼,失魂落魄的溜著走。

     “老刁,怎麼我覺得腿有點軟呢?”

     “老華呀,我腦袋也暈暈乎乎的哩。”

     兩個人都尋思這位長官和相府到底是什麼關係,能叫京師炙手可熱的遊七太爺像奴僕下人一樣服侍他?

     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他老丈人魏國公在京師可以說沒什麼勢力,根本不可能叫相府的人如此卑躬屈節呀!

     “恐怕秦指揮和馮指揮,是要有一番龍爭虎鬥了。”刁世貴若有所思的說著,不知不覺嘴裡已把“姓秦的”、“土老冒”、“愣頭青”換成了“秦指揮”。

     突然背後有人打招呼:“兩位老哥,好久不見哪?請留步。”

     回頭一看,是李皇親家裡的崔管事,武清伯李偉就是當朝慈聖李太后的父親,萬曆帝登基以來這幾年,武清伯府在京師中也算紅極一時。

     刁世貴、華得官不敢怠慢,趕緊和這人作揖打躬,問他來意。

     崔管事把手一招:“有位貴人想見見兩位,請隨我來。”

     武清伯府的管事都要口稱貴人,刁、華兩位可不敢違拗,老老實實的跟著崔管事走。剛走到胡同里頭,忽然頭頂一痛,就失去了知覺。

     ……

     等他倆被涼水潑醒之後,就身處一間光線昏暗的房中,剛想動動,七八道寒光閃爍,冰冰涼涼的劍鋒架在了脖子上。

     有人逼著本來尖細的嗓子,粗聲粗氣的道:“不准動,動一動就死!”

     這聲音有些像女人裝男人說話,或者……太監?

     一個沙啞中帶著磁性,卻又改換了調門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問你們什麼,老實回答,有句虛言,立刻送你們歸陰!”

     刁、華兩個嚇得渾身汗出如漿,知道遇到惹不起的人物了,膽戰心驚的往那邊看,只瞧見一雙圓溜溜、亮閃閃的眼睛,在黑暗中盯著他倆。

     “小的們不敢說謊,貴人要問什麼,小的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剛才張府那遊七,是怎麼和姓秦的說話?”

     原來是為著秦指揮和相府的事情!刁世貴登時放了一半的心,趕緊詳詳細細把剛才的事兒說了一遍。

     那人聽到後頭,就有了幾分怒意:“遊七是說的通報兩位公子和小姐?”

     “確實如此,我兩沒有半句虛言!”刁世貴和華得官指天畫地的發誓。

     那人手一揮,刁世貴心頭一涼,腦袋上又被重重敲擊,暈了過去。

     燈光亮起,徐辛夷徐大小姐香腮氣鼓鼓的,豐潤的嘴唇撅了起來:“哼哼,果然又去會那位相府千金了……”

     殺氣騰騰啊!

     女兵們面面相覷,最後還是侍劍指著刁、華兩個問道:“小姐,這兩個怎麼辦?”

     “打一頓,遠遠扔出去!”徐辛夷雙手叉著小蠻腰,踱著步子把地上兩條死狗踢了幾腳:“哼,想欺負秦林?太可惡了!”

     侍劍為首的女兵們都嘻嘻直笑:“小姐到底是向著秦長官哪。”

     “笑什麼笑?”徐大小姐杏眼圓睜,怒道:“秦林是我丈夫,只有本小姐才可以欺負,別的什麼人想欺負他,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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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6 01:31:12
三四九章 死亡一指?

     相府後花園,處處小橋流水、奇花異石,遍植的藤蘿枯黃,高大的松柏常青,佈置得別具匠心。雖是寒風凜冽的冬季,猶有暖房供應的鮮花點綴,石階旁黃銅做的仙鶴口中吐出檀香的煙氣,假山間流水潺潺,初冬暖陽映著水汽氤氳,真是人間天上。

     深入大池的水榭翼然凌空,清清秀秀的丫環高卷珠簾、低捧獸香,叮叮咚咚悠揚的琴聲從水榭中傳來。樂聲空靈,意境高遠,古今治亂若反掌,青山綠水固無恙,千載盛衰興替,盡付漁樵一話,正是一曲《漁樵問答》。

     與琴聲相和,有渾厚的男聲唱道:“逐逐逐勞勞勞,舉世盡塵淖之騷騷。誰是傑傑,誰是囂囂,誰是同清?若那同胞,則是樵與漁。漁與樵,悟入仙界,跳越凡韜!”

     又有一個高亢激越的男聲唱道:“漁漁漁,靠舟崖,整頓絲鉤,住青山。又傍溪頭。駕一葉扁舟往江湖行樂,笑傲也王候。樵樵樵,手執吳剛斧,腰束白茅絛,在白雲松下。最喜白雲松下,相對漁翁話,真個名利也無牽掛!”

     忽然琴聲微亂,餘音裊裊,一個清幽婉轉、動聽至極的女聲喟然長嘆:“好一個跳越凡韜,好一個無牽無掛……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夠?”

     彈琴的正是張居正獨女、相府千金張紫萱,她身穿一襲遼東進貢的貂裘,光可鑑人的青絲鬆鬆挽著,更襯得麗質天成。只可惜雪白的瓜子臉上,帶著一絲自嘲的苦笑,深邃如秋夜星空的雙眸,內蘊的神采華光也消減了三分。

     張敬修、張懋修兩兄弟無奈的苦笑著,自然知道妹妹的所思所想。自從前天得知秦林在南京同日迎娶徐辛夷、李青黛的消息,妹妹國色無雙的臉龐就再也沒有綻放過笑容。

     可這有什麼辦法呢?世間誰又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便是身為當朝第一人的父親,很多事情上也不能獨善其身,兩兄弟本有意笑傲於長江、洞庭,現在不也趕來京師,準備應庚辰科的會試嗎?

     兩弟兄互相看看,實是無奈至極,情知小妹性子外柔內剛,非得覓一“高山流水遇知音”那樣的良友,方可結為伉儷,否則必定孤獨終老。

     秦林自是最好的人選,可他已經結親,身為相府千金的妹妹,單單以父親的名聲地位就不可能嫁給別人做平妻呀!

     “魏國公恁的可惡,竟然下手這麼快!”張懋修恨恨的低聲抱怨著,又怪秦林:“秦老弟忒也無情,便是瞧咱們兄弟的面子……”

     大哥張敬修啞然失笑,天底下可沒有為了大舅哥才娶妹妹的道理,無可奈何的搖搖頭:“爹爹也不該和秦林賭氣,若早些調他到京師來,便沒有這些事情。”

     張懋修深以為然的點點頭,都覺得父親做得太不近人情,搞到後來反倒把妹妹的終身大事耽擱了。

     說來也是好笑,張居正權傾中外,連萬曆皇帝都以師禮相待,沒想到為著秦林的事情,竟被兩個兒子背後抱怨。要是那些被江陵相國貶謫的、打壓的朝官勳貴權宦曉得了,真不知該作何感想。

     這時候管家遊七一溜兒小跑過來,顧不上喘氣,就趕緊禀道:“大少爺、三少爺,叫小人等的那秦長官來了,就坐在外頭偏廳上!”

     “他還真敢來?”張懋修捲起袖子,就要出去和秦林打架。

     張敬修一把拖住弟弟:“做什麼?你發瘋了!”

     張懋修脾氣火爆,張敬修哪里拉得住他?這位三少爺氣沖衝掙開哥哥,三步兩步往外走。

     琴弦錚錚錚響了三聲,張紫萱淡淡的道:“三哥若嫌小妹的臉還沒丟盡,只管把秦林打死了掛在相府門口,告訴全天下人,這便是不肯做我家女婿的下場。”

     “你、你!”張懋修被妹妹氣得笑起來,跺一跺腳,鼓著腮幫子不再說話,卻也不再鬧著要和秦林打架了。

     遊七暗笑不迭,主人張相公六個兒子,卻以唯一的女兒最為智謀機變,相公常慨嘆可惜這女兒不是男子身,否則將來承繼他事業,哪還用得著這六個兒子?就是幾位做哥哥的,也對妹妹言聽計從呢。

     張紫萱又輕啟檀口,不徐不疾的問道:“秦公子來相府,帖子怎麼寫的?”

     遊七趕緊將大紅全貼呈上,上頭抬頭稱謂寫著“世叔江陵張老先生”,落款則是“世侄秦林頓首百拜”。

     “哼,這厚臉皮的傢伙還會心虛嗎?”張紫萱嘴角微翹。

     秦林不以三位故交做引見,而是想直接面見張居正,明顯心中有鬼。

     小姐果然神機妙算!遊七佩服無比,暗道剛才對那秦指揮察言觀色,確實便如小姐所說,小姐只看看帖子便猜到十足十,真像站在旁邊親眼看見一樣呢。

     遊七想了想,故意禀道:“剛才小人問了那秦長官跟來的兩個隨從,卻也好笑,他在南京同日迎娶兩妻,魏國公府的大小姐反是平妻,那位女醫仙才是正妻,真正叫人再也想不到的。”

     什麼?這次張家三位全都驚訝起來,南京與京師相隔千里,消息也是近幾天才傳到的,只說秦林同日迎娶徐辛夷和李青黛,而他們想當然的覺得魏國公之女定是正妻,而青黛是平妻無疑了。

     沒想到青黛才是正妻,這可真正出乎意料。

     “秦林這傢伙,什麼意思啊?”張懋修抓著頭髮:“我是越來越看不透他了。”

     “你這直心腸,哪懂他那麼多彎彎繞!”張敬修笑著盯了弟弟一眼。

     張紫萱天姿國色的臉龐,卻展露出了好幾天來的第一個笑容,輕輕撥弄著琴弦:“徐大小姐啊,沒想到你居然肯做平妻,哼哼……兩位哥哥,咱們這就去見一見秦林吧!”

     呃,這是怎麼回事?張家兩兄弟互相看看,不明白妹妹為什麼忽然高興起來。

     唉~這個妹妹太聰明了也不是好事,做哥哥的總顯得笨了三分哪!

     女孩的心思你別猜,想猜也猜不出來。

     三位公子小姐從後院往前面偏廳走,這相府哪怕在寸土寸金的京師內城,佔地面積也極其寬廣。他們穿過重重迴廊、座座院落,剛走到一半,就聽得外面鑼鼓齊鳴,人喊馬叫,一時間人聲鼎沸。

     “糟糕,父親大人回府了!”三位公子小姐都傻了眼。

     前幾天聽說秦林娶親的消息,張居正還大發雷霆,他如果撞到秦林……

     ……

     秦林在偏廳裡面稍等了一會兒,屁股還沒坐熱,就聽見外面街上突然之間熱鬧得比過節還厲害,他不明所以,便走到偏廳外面石階上看。

     遠處,錦衣衛鮮衣怒馬、旗手衛旌旗招展,無數的護衛、儀仗前遮後擁,當先一隊身穿軟甲肩扛鳥槍的衛兵,乃是薊鎮大帥戚繼光特意派來護衛首輔帝師的精銳邊軍,隨後一隊強弓硬弩的弓箭手,則是京營中千里挑一的健兒。

     又有許多軍兵鳴鑼開道,扛著重重疊疊的金漆虎頭牌,打著官銜名號:元輔帝師、左柱國、中極殿大學士、特晉太傅……每一個官銜都是那麼的煊赫、那麼的耀目生光,足以叫大明朝的官員們不敢仰視。

     無數軍兵、儀仗如同群星之拱北斗,簇擁著正中一頂三十二人抬超級大轎,那轎子圓頂有如穹廬、四壁象徵四方,乃是天圓地方的格局,轎前撐開一把只有帝王才能使用的曲柄黃傘,係由慈聖李太后御賜給帝師的,象徵著無限榮耀。

     事實上這隊人馬之後,還有好幾位朝中大員所乘的八抬綠呢大轎,可在張居正的光芒掩蓋之下,全都黯然失色。

     大轎到了府前,開門直接抬進第一進中庭,隨從們一片聲的喊來,便有兩個門子抬著一架鋪著大紅絨毯的階陛擺在轎前,又是兩個隨從掀開轎簾,首輔帝師這才不慌不忙的從轎來,踩著階陛一步步走下。

     秦林還是頭一次看見這位名垂青史的大明第一權相,只見他生得劍眉入鬢、鼻樑挺直,丹鳳眼精光灼灼,面皮白淨,五官端嚴,再加上一部黑黝黝的鬍鬚,既有儒雅風度,又有不怒自威的氣勢,實是位難得的美男子。

     話說,老爹不是帥哥,能有張紫萱那麼漂亮的女兒嗎?

     張居正頭戴展腳襆頭,那烏紗帽的兩隻腳足有一尺多長,微微顫顫,身穿一襲大紅色海水五爪坐蟒袍,腰繫羊脂白玉鑲金帶,真是威風凜凜。

     那後面幾乘轎子卻是在外面就停下來,官員自己走進府中,雖然都穿著一二品朝廷大員的官服,可在張居正面前不知怎地就是沒有絲毫的威風。

     秦林站在偏廳外的台階上看,此時未免有些心虛——倒不是見了張居正的權勢害怕,而是有些兒不好意思……

     可秦林這種拉風的傢伙,就像黑夜中的螢火蟲一樣引人注目,張居正目光隨便一掃就落在了這個面生的年輕錦衣指揮僉事身上。低低的問了身邊奴僕幾句,便知道這傢伙就是騙走女兒芳心,卻幾次三番推拒的秦某人了。

     “哼哼,還敢上門來拜本相?”張居正面色不善,遙遙朝著秦林凌空一指,登時霸氣四溢:“那位可是姓秦的新晉錦衣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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