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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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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6 01:31:35
三五零章 坐而論道

     所有的人目光都投到了秦林臉上,悄聲議論,暗自猜測著這位錦衣僉事的身份來歷,有的因他能被首輔帝師記掛而羨慕不已,但更多的則因張居正的態度,盤算著這小小僉事的下場:是首輔帝師一聲令下,直接押入詔獄,還是革職拿問,充軍三千里外遠瘴地面?

     秦林不慌不忙的迎過去,面帶微笑不亢不卑。

     見他腰上還掛著繡春刀,那些護衛儀從頗為緊張,齊刷刷長刀出鞘,橫在張居正身前組成人牆,有個三品補服的護衛武官橫眉立目叱道:“退下!再進一步者死!”

     啊呀一聲驚叫,卻是遠處匆匆走來的張家三兄妹,見此情形急忙要過來阻止。

     “不妨。”張居正擺擺手,他倒要看看秦林有何話說。

     護衛退開,秦林走到張居正身前五步,忽地一振袍袖,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結結實實的磕下頭去:“世侄秦林,頓首拜見世叔張老先生!願老先生身體康泰、福壽雙全!”

     敢情這兩位還是通家世好?眾官員、隨從、奴僕全都傻了眼,因為秦林沒有稱官銜名號,而是世侄世叔的稱呼。有乖覺些的,已經開始盤算下來要打聽打聽秦某人的來歷,和他拉拉關係,結交一下也是好的。

     知道內情的張家兩兄弟卻是哭笑不得,張懋修啐了一口:“姓秦的潑皮,如此憊懶!”

     張家和秦林哪裡有什麼世交?若要和張居正論交情,只好從張紫萱這裡來推算了,呃,話說未成親之前,女婿丈人往往互稱世叔世侄呢——而且什麼“身體康泰、福壽雙全”,與其說是下官叩見帝師說的話,倒不如說像女婿拜見老丈人。

     所以張紫萱藏在貂裘中的臉蛋兒,已是紅霞從面頰一直染上了耳根,瞧著秦林那副憊懶樣子,要氣也氣不起來、要恨也恨不起來……

     首輔帝師張居正睜著一雙眼睛,也被秦林弄得不知說什麼才好,人家拜也拜了,還自居世侄晚輩,態度也足夠恭謹,你說發怒吧,伸手不打笑臉人,就此放過吧,又覺著不對味兒。

     張居正本來怒氣填胸就待發作,此時也忍不住笑起來——被秦林這厚臉皮給氣樂了。

     這位當朝首輔自奪情之議後,改革措施越來越大刀闊斧,與各方頑固守舊的勢力做激烈鬥爭,執政思路則用能吏不用清官,雖芝蘭擋路亦必剷除,越發獨斷專行。若是秦林假裝清高玩什麼錚錚傲骨,必定當場惹得他大發雷霆,反而是像這樣和他惡搞、開開玩笑,張居正心頭怒氣​​倒消了一​​小半。

     “起來吧,你倒是臉皮厚,什麼世叔世侄?”張居正失笑之餘,又暗自思忖:無論如何,首輔帝師是不可能把女兒嫁出去給人做平妻的,世叔世侄就算了,饒你臉皮厚,如果是賢婿、泰山,咱們還是免了罷。

     秦林笑嘻嘻的爬起來,又對張居正做了個揖。

     跟著張居正的眾位官員、僚屬見此一幕,心頭越發篤定:這秦某人與首輔帝師必定關係匪淺,否則豈能如此灑脫自在,當著眾人就開玩笑?

     張居正看看遠處面露關切之情的三個兒女,尤其是俏臉遍生紅暈的張紫萱,他忽然心念一動,冷笑幾聲,板著臉問秦林:“秦世侄,你近來學業可有長進?既來拜見,老夫便免不得要考校一二,你可不許推三阻四!”

     在旁人看來,世叔考校世侄的學問,乃是應有之義。

     張家三兄妹則是對視一眼,都有點無可奈何:秦林上次說他的改革思路與父親有所不同,老頭子這還記掛著呢!這不,現在舊事重提,秦林應對得體且罷了,若是有什麼差池,嘿,新賬老賬一起算。

     秦林倒是不慌不忙,拱手道:“小侄才疏學淺,但憑世叔指教。”

     張居正看了看女兒,捋著黝黑的鬍鬚嘿嘿一笑,對跟來的眾位官員道:“列位臣工,本相這位世侄對為政之道頗有幾分歪議論。咱們今日所議之事,便叫他旁聽罷,待本相拿這做個題目,考校考校他。”

     眾位朝廷大員齊齊吃了一驚,本來聽張居正和秦林說話,所謂考校無非是四書五經上的題目,沒想到竟然是考為政之道,這就實在太看重他了!試想大明朝當朝首輔親自考校一個官員的治政理念,這代表著什麼?

     如果不是秦林年紀太輕、又是錦衣衛的武官,眾人絕對要猜測他是否要入閣拜相了!

     殊不知秦林倒是大大的鬆了口氣,要是張居正考他什麼經義、詩詞,他還真的一竅不通,倒是為政之道,早已有了一篇腹稿。

     張居正為首,各位朝廷大員亦步亦趨,秦林隨在最後,走入了相府正堂。

     “走,咱們也去聽聽!”張紫萱小嘴彎彎的笑著,把兩位兄長一拉。

     張居正與眾官在大堂落座,秦林這小輩自然敬陪末座,張居正先向眾位同僚介紹了秦林的履歷。雖然心中不滿,倒也實事求是的讚他在幾起大案要案的偵破力極多,招撫瀛洲長官司也不畏海上風浪,有功於國。

     再向秦林介紹諸位朝廷大員,倒把秦林唬了一跳。

     年近七旬、鬚髮皓然,卻仍然面色紅潤,毫無老疲倦怠之態的紅袍老者,乃是吏部尚書太子太保王國光。

     他在戶部尚書任上,面臨糧食的發展遠遠跟不上社會繁榮發展、人口增長速度的情況下,推行對糧食精打細算、全面控制的“撫按官”的辦法。對各個糧食渠道統籌安排,將糧食出入大權牢牢地掌握在國家手中,為緩解糧食緊張起到了十分關鍵的作用。

     王國光還牽頭撰寫《萬曆會計錄》,是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改革稅賦制度的理論依據,後來更成為明清兩代田賦的準則……

     年約六旬的吏部侍郎王篆,對邊餉馬政、吏治民隱都頗有見地,乃是張居正改革的忠實支持者,撰寫《吏部職掌》一書,對官員升遷黜陟過程予以規範化製度化考核。

     戶部尚書張學顏,隆慶年間以右僉都御史巡撫遼東,在任招撫、充實軍伍、整頓戰備,督率大將李成梁擊敗土蠻,戰功彪炳。萬曆中拜戶部尚書,與王國光同撰《萬曆會計錄》以勾稽出納,奏列《清丈條例》,厘革溢額、脫漏、詭借等弊端,從豪門顯貴手中清理出隱瞞田畝八十餘萬頃,大大降低了貧苦農戶的負擔。

     工部尚書李幼滋,身軀極其肥胖,乃是張居正的同鄉,善於治理水患,乃是一員能臣。

     工部侍郎潘季馴,人類水利史上有數的泰斗,以“雙重堤制,沿河堤築減速水堤,引黃河泥沙淤高堤防”的先進方法,治理黃河、淮河、運河,兩岸百姓列生祠無數。在三百年後的清朝末年,仍被西方水利專家視為世界上最先進的水利技術。

     兵部侍郎曾省吾,七年前在四川巡撫任上督率十四萬大軍平定僰人之亂,用劉整為大將,克寨六十餘,俘斬四千六百名,拓地四百餘里,得諸葛銅鼓九十三面,一舉蕩平了困擾大明朝百餘年的西南大患。

     這些官員,並不是道德上的完人、聖人,他們有的貪財、有的好色、有的鑽營權位,但他們都是大明朝第一等能幹的名臣,萬曆初年閃耀著璀璨光芒的群星。

     正是他們如眾星之拱北斗那樣簇擁著張居正,拱衛著他的新政事業,才討平叛亂、天下大治,清理田畝、降低百姓負擔、增加朝廷歲入,整修水利、編練新軍、改革吏治……終於讓在嘉靖年間已顯露疲態的大明朝,再次煥發了青春,呈現出萬曆中興的大好局面。

     秦林最近一段時間和徐文長縱論天下大勢、臧否朝野人物,談及這些名臣幹將足以彪炳史冊的功績,連目無餘子的徐老頭子都讚嘆不已,曉得大體歷史走勢的秦林,更是深知這群名臣對維繫大明朝的中興,有著多麼深遠的意義。

     即使是有著後世記憶的秦林,身處這大堂之上,也不禁感嘆萬曆皇帝是多麼的幸運,大明朝百姓是何等幸運,濟濟一堂的眾位名臣,在萬曆朝的最初十年,替這個國家打開了多麼輝煌的局面……

     現在,與他們同坐大堂之上的秦林,雖然身處張居正的私邸,實際上卻相當於位列大明朝最高決策階層,他強壓下心中的激盪,且聽他們討論什麼。

     張居正喝了口茶,環視眾位同僚:“又是一年快到頭了,今天朝堂之上吵了這麼久,還編列不出明年的戶部開支,各位都只管伸手朝本相要錢,難道本相能平白變出銀子來?”

     “老先生,邊防任重啊!”曾省吾性子最急,第一個搶著說:“下官見了魏國公呈上的掣電槍、迅雷槍,確實比原來的鳥槍越發精進。薊鎮戚帥也贊不絕口,說有了這等利器,足可保遼東漠北二十年平安……”

     張居正看了看秦林,天下事沒有瞞得過相爺的,知道新槍實是這傢伙搞出來的,待要誇他兩句,心下不樂意:槍固然是好,可增加的費用又叫人頭疼,真是難以抉擇呀!

     秦林低著頭嘿嘿直笑,一言不發。

     曾省吾還沒說完,潘季馴又搶白道:“河工上明年二月能完,但要保得黃河十年不決口,還須動大工治理刷沙,現在就要撥銀子,好趕著明年汛期——水患猛如虎,老曾,你那新槍且緩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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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一章 語驚四座

     “兩位,兩位,且聽老夫一言,你們的事情暫且都緩一緩吧。”王國光雙手往下壓。

     吏部尚書別稱天官,乃六部之首,幾乎與內閣大學士分庭抗禮,是六部尚書裡面唯一在街上遇到閣臣而不需要避道的,所以王國光這麼一說,正在爭執的曾省吾和潘季馴都停了下來。

     工部尚書李幼滋先笑起來:“兵部、工部、戶部,部部缺錢,唯獨負責裁汰黜陟官員的吏部可以輕鬆些,汝觀兄(王國光字汝觀)正好與他兩個做和事佬。”

     沒想到王國光也是叫苦連天:“剛才朝堂之上,為著都是張老先生的辦法,下官不好直言,這會兒可得說出來了——老先生要推行考成法,本部裡也查稽考核,可張大司徒給官員們發胡椒蘇木來折俸,京中朝官但凡清廉些的聽了消息個個心寒,倦怠拖延的又多了三成,再加上冬天寒冷,衙門裡四面喝風,人人都藉此溜號,考成法如何推行?”

     大司徒是戶部尚書的別稱,張學顏聞言皺皺眉頭,辯道:“實物折俸為的是把歷來各國進貢的東西折成銀子發下去,節約國庫支出,這是咱們早已議定的,怎麼汝觀兄又舊事重提?再者,就拿汝觀兄來說,就算只拿折俸,大約也不會窮的。”

     王國光不僅寡人好色,還極喜歡收受冰敬炭敬賄賂,斂財有術,因為大堂之中坐著的都是同黨,彼此間關係親密,張學顏才和他開開玩笑。

     被同黨取笑,王國光也不避忌,直言不諱道:“本官自然薄有浮財,可那些主事、郎中、員外郎就不行了,至於御史、給事等官,在京中苦熬,窮得吃乾當淨。咱們發折俸來抵現銀子,又要他勤於政事,頂著寒風老老實實坐班,還要拿考成法去嚴加管束,這就有些難以做到了。”

     說罷,王國光拿眼睛瞧著張居正,他們這撥力推新政的尚書、侍郎,主心骨就是這位首輔帝師,還得靠他拿主意呢。

     張居正拈著鬍鬚,沉吟不決,身為首輔他當然知道王國光說得有道理,朝廷官員的俸祿還是洪武年間定下來的,基本上沒變過,現在早就不夠了,外官有淋尖踢斛、火耗銀子,京官就指著冰敬炭敬,那些御史、給事等官誰給他送?一個個窮得當褲子,再要他勤於政事,確實強人所難。

     可編練新軍、配發新式火器要錢,治理河工要錢,停了折俸改發銀子還得要錢,哪兒去弄許多銀子呢?

     張居正無意中抬起眼睛,正巧看見秦林老神在在的坐在末席,首輔帝師立馬冷笑一聲,“秦林,現而今的局面,你可有什麼歪點子?不妨說來聽聽。”

     ……

     在大堂外面迴廊上偷聽的張紫萱,聞言秀眉微蹙,低聲抱怨道:“爹爹真是的!一大群尚書侍郎們都奈不何的題目,也好意思拿去考秦林一個晚輩?”

     “考得他啞口無言才好呢!”張懋修一邊恨恨的說話,一邊踮起腳尖朝里面看,想聽聽秦林怎麼回答。

     大哥張敬修卻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妹妹,心說就算秦林表現得再優秀,父親大人也不可能把妹妹​​許給他做平妻吧?那她為什麼得知李青黛是正妻、徐辛夷是平妻之後那麼高興?真是奇哉怪也!

     ……

     大堂之上,帝國中樞眾​​位尚書侍郎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秦林身上,好奇的想聽聽這位首輔帝師親自點明的錦衣武官,能有什麼獨到的見解。不過大家見他年紀輕輕,都不相信他能真的提出有實際價值的意見,大約只要有那麼點意思,也就算過得去了吧。

     秦林不慌不忙,老實不客氣的道:“其實邊軍經費、治理水利、停止折俸這三條都可以並行不悖,如果下官沒有記錯,去年國庫結餘應有兩百萬銀子……”

     張學顏聽到這裡立刻紅了臉:“這是應急的,要備著討伐叛亂、抵禦北虜、賑濟大災,一兩也不能動!”

     張居正則嘆口氣,又原諒了秦林三分,若不是秦林奪回那五十萬漕銀,這兩百萬登時就短了四分之一呢。

     “下官並不打算動那兩百萬,”秦林趕緊搖頭,解釋道:“下官是說既然太倉庫有白花花的現銀子,便有足夠的支付能力兜底,完全能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解決河工錢糧。像治河民工所需的糧食,下官可以說服兩位巨商代為墊支,等到明年冬解,漕銀便不必千里迢迢上京,直接在江南加上五分利息償付給他們就行了。”

     張居正一怔,頓時知道秦林所謂的兩位巨商其實是漕幫和五峰海商,這又是秦林做中保建立的同盟,對他這位執政首輔的鼎力支持。

     秦林做這件事利國利民,也不擔心朝廷賴賬,有張居正做著首輔,明年冬解漕銀直接在江南償付糧食款項,漕幫和五峰海商還能有點利潤呢。再者,如果洪武年這麼顯眼的拿出來墊支,還怕落得沈萬三的下場,這萬曆年嘛,呵呵……從來只有商人賴朝廷的稅,什麼時候見朝廷搶過商人的銀?

     潘季馴聞言又驚又喜,喜的是治河工程可以迅速上馬,驚的是怕秦林胡吹大氣,他忍不住問道:“秦將軍,治河所需的糧食不下五十萬石,你那兩位富商朋友能墊支得出來?”

     張居正笑著擺擺手:“潘侍郎,這個你不必擔心,秦林說能墊支,就沒有問題。”

     河工有了定計,工部尚書李幼滋、侍郎潘季馴兩位眉花眼笑,兵部侍郎曾省吾就忍不住坐立不安,好像屁股上長了釘子。

     “曾侍郎,實話與你說了罷,那掣電槍、迅雷槍也是秦林鼓搗出來的。”張居正難得的笑了笑,頗為揶揄的道:“這人不學無術,歪點子倒是有幾個。”

     秦林沒臉沒皮的笑著:“世叔謬讚,小侄是不學有術。”

     你這廝!張居正把鬍子一吹,本想罵秦林兩句,又換了心思,臉色一肅:“新槍也要你想辦法,若有道理,老夫有賞,若說不出個所以然,莫怪老夫重重責罰!”

     潘季馴是老實人,忍不住勸道:“就想不出好辦法,秦將軍在河工上也立大功了,似乎不必……”

     李幼滋是張居正同鄉,這時候已看出老同鄉對秦林的態度有些兒奇怪,連忙把潘季馴拉了一把,叫他別瞎摻合。

     ……

     爹爹太過分了吧!外面聽著的張紫萱,嬌嫩的紅唇嘟了起來,覺得父親這麼窮追猛打,只怕把秦林逼得太狠。

     張敬修、張懋修兩兄弟也哭笑不得,記憶中父親還從來沒有這麼“蠻不講理”的情形呢。

     ……

     秦林是掣電槍、迅雷槍的主要發明者,他應付這個問題,可比別人輕鬆多了,微笑著侃侃而談:“下官聽說戚大帥編練的新軍,以車營和騎兵為主,使用鳥槍的步兵其實並不多,曾侍郎,這可是有的?”

     曾省吾點點頭,因為說的準,越發覺得秦林有門道,便回答確實如此,因為地形和機動等原因,南方浙兵以步兵、使用長槍管的鳥槍為主,而薊鎮編練的新軍則是步騎車炮混編,炮有什麼將軍炮虎蹲炮,這裡說的是槍,暫時就不必提了,而騎兵用的主要是三眼銃。

     “鳥槍經費浩大,只因合格的槍管難以製造,而這掣電槍的花費,反比鳥槍便宜得多。”秦林說著覺得缺了什麼,曾省吾忙從懷中掏出圖樣遞給他。

     秦林便指著圖樣介紹工藝。

     這個時代沒有鑽床,手工鑽槍管最繁難,一支鳥槍的槍管要一名工匠花一個月時間來鑽,相比起來安藥池、做扳機這些工序就簡單多了。

     掣電槍的槍管長度只有鳥槍的三分之一,理論上時間只花十天,實際上因為槍管變短,製造​​難度和廢品率都大大下降了,僅僅兩天時間就能做出一根。

     所以雖然是新式槍支,因為槍管大幅度減短的原因,掣電槍的費用反而只有鳥槍的三分之一。射程嘛,當然比鳥槍近,可它取代的是騎兵三眼銃,那可比三眼銃射程和精度都強多了——長槍管的迅雷槍才是取代鳥槍的。

     “原來掣電槍這麼便宜,”曾省吾恍然大悟,“那麼我們先批量製造掣電槍取代三眼銃,花費就不會太多,將來等國庫寬裕了再慢慢以迅雷槍取代鳥槍,倒也不急於一時。”

     “其實鳥槍改迅雷槍也很簡單的。”秦林笑著在圖上比比畫畫,說只要加裝幾個部件,把鳥槍夾火繩的龍頭,換成迅雷槍的擊鎚,就可以完成改裝,花費並不多。

     曾省吾大喜過望,禁不住上下打量秦林,嘖嘖讚歎道:“難怪帝師首輔張老先生如此看重,原來秦小友學問如此精深!年輕有為,果然不是那些皓首窮經的腐儒所能相提並論的。”

     王國光早已急得不行,曾省吾剛說完,他就不等張居正發問,先問著秦林:“折俸的事情,不知秦小友如何看待?”

     好嘛,這才叫能者多勞呢,連官員折俸都要秦林來想辦法了。誰叫他表現得太搶眼,好像無所不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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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二章 整修衙門

     折俸,即折支俸祿,將一些外國進貢的貢物,按價值折算成糧食和銀兩,發放給官吏,以充抵其原本的薪俸。

     這種體例盛行於永樂到成化年間,因為三保太監下西洋,前來朝貢的南洋國極多,胡椒、蘇木等貢品在府庫聚積如山,朝廷便推行折俸來降低庫存。到了一百年前的成化中期,因為庫存下降,便逐步廢除了。

     張居正當國,隆慶開海,前來進行朝貢貿易的國家又逐步增多,貢品也多了起來;同時民間海貿日益興盛,福建月港的提督市舶太監和奸猾商人通謀舞弊糊弄朝廷,弄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海外物產充作實物稅,全都運來京師,堆在府庫裡面。

     正逢張居正推行新政,希望開源節流,便廷議重開折俸,用這些貨物充當薪俸發給官員們,以節約原本的糧食現銀支出。

     可剛剛實行一個月,就搞得麻煩大了,南北兩京的官員叫苦連天,尤其是那些窮酸苦熬的給事、御史等中初級官員,一時間物議鼎沸,而眾多皇親勳貴也極力反彈。

     強力推行吧,眾多初級窮京官已生活無著,勉強要把人家薪俸折成不當吃不當穿的奇怪工具,未免沒有事理;就此收回成命吧,又有朝令夕改之嫌,朝廷、內閣,尤其是首輔帝師的威信何存?

     現在張居正都有騎虎難下的感覺,所以當王國光提出此事之後,他頗為期待的看著秦林,希望他又能出個歪點子,解決這個麻煩。

     秦林卻是摸著下巴苦笑,心說你們把我當作哆啦A夢了?

     河工民夫所需的年夜批糧食,因漕幫和五峰海商財雄勢大,勢力規模正好位於稻米高產區江南水鄉,自己又具備強年夜的運輸能力,這才能夠讓秦林輕鬆解決。

     掣電槍、迅雷槍裝備新軍的經費問題,新式武器原本就是秦林鼓搗出來的,曾省吾等人雖是能吏,接到魏國公呈來的樣品和圖式才幾天時間,固然不如他駕輕就熟。

     而折俸這件事,秦林還是第一次聽,之前完全沒有任何準備,要是他立刻就能把完美的方案拿出來,好嘛,張居正直接讓賢得了。

     “這個嘛,下官暫時還想不出什麼好體例。”秦林訕訕的笑了笑,朝王國光拱拱手:“等下官回去慢慢想一想,若是有了什麼一孔之見,再請王天官指教。”

     王國光卻是沒什麼,究竟秦林已經解決了兵部和工部的兩個難題,要是連折俸事件的措置體例也信手拈來,那簡直就太妖孽了。

     張居正聽了​​有些失望的嘆口氣,或許是前面秦林特出的表示,首輔帝師在不知不覺間已把他看成能和王國光、曾省吾這些尚書侍郎同級的人物,甚至機謀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秦世侄,老夫知道頗有點歪腦筋,折俸這件事回去再多想想,​​若有什麼鬼主意,無妨徑來告訴老夫。”

     張居正和顏悅色的著,原本籌算拿幾個難題考倒秦林,再拿他狠狠發落,可現在首輔大人改變了主意,頓了頓,又道:“若是辦法好,老夫重重賞你!”

     秦林嬉皮笑臉的壞笑,心道怎麼重賞?把張紫萱許給我,那就差不多。

     ……

     等在窗外迴廊上的張懋修卻是很解氣的道:“哼哼,秦某人總算也有被考倒的時候,我只說他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劉伯溫再世呢!”

     “我卻是覺得秦林不錯了,至少咱們就辦不到河工和新槍這兩條。”張敬修笑了笑,覺得弟弟過於苛刻,六部尚書都沒想出好體例,偏就要秦林拿出來?

     “餵,小妹你怎麼說?”張懋修推了推妹妹的肩膀。

     “折俸的事情,中初級京官受損大,勳臣貴戚反彈強……”張紫萱喃喃的念叨著,漂亮整齊的門牙輕輕咬著嘴唇,斜飛入鬢的修眉微微皺起。

     張懋修奇道:“什麼?我們問你怎麼看秦林呢……”

     “這還用問嗎?”張敬修無可奈何的看看弟弟,又看看妹妹,一切盡在不言中。

     張紫萱反應過來,俏臉霎那間變得緋紅——原來剛才她正一門心思替秦林琢磨辦法呢!

     ……

     大堂之上,工部尚書李幼滋、侍郎潘季馴,兵部侍郎曾省吾這三位喜笑開懷,他們的難題都有了著落;戶部尚書張學顏喜憂各半,喜的是有兩件緊迫的國庫支出有了解決辦法,朝廷開支不再像預料那麼緊張了,憂的是折俸還沒合適的辦法,他這個戶部尚書勢必成為眾矢之的。

     唯有吏部尚書王國光、侍郎王篆兩位悶悶不樂,他倆一個年近七旬,一個年過花甲,兩把白鬍子,在那裡埋怨:“都講求吏治,洪武爺定下的俸祿原本就低,還要折俸,這不逼著人去貪污嗎?”

     “能貪污,能弄點冰敬炭敬還算好的,可那些個窮京官連貪都無處貪。原本俸祿低,正好京師衙門破舊冬季嚴寒,拿這個做藉口,都縮在家裡頭烤火,衙門裡空空如也……”

     任何王朝到了中期以後,必定制度鬆弛,就拿朝會來,成化年間錦衣衛做過統計,有一次應到的兩千多名官員,竟有一千多名沒到,從公侯伯開始直到低品官員都有。

     以至於到了張居正執政,乾脆把每天的早朝改為逢三六九日舉行,省得官員們老是想方設法的逃避上朝。

     官員們連面見皇帝的早朝都可以肆無忌憚的“逃課”,衙門辦公更是隨便溜號了,天氣好還正常一點兒,入冬以來天氣嚴寒,藉著衙門破敗四面漏風為由,許多官員乾脆公然罷工了,要推行嚴查吏治的考成法,就遇到了大面積的軟性抵當。

     秦林聽到這裡,忽地心頭一動,接口道:“所謂做官不修衙,其實都是面子上顯得清廉,各位官員自己家裡都是富麗堂皇的,故意把衙門弄得破破爛爛,一來省了銀子往自己荷包裡揣,二來正好藉衙門破舊為由不去值班,躲在家裡舒舒服服的行樂。”

     張居正聞言果然大為光火。

     他用能吏不消清官,像王國光、曾省吾這些官兒,或多或少都有點兒貪財、好色的毛病,但個頂個的能幹,措置政務也極其勤勉。

     相反,首輔帝師最恨的就是,一是沽名釣譽假清高之輩,二是庸官懶官昏官,秦林的,正觸到他惱火之處。

     “這些庸碌無能之輩,屍位素餐,真乃國之蛀蟲!”張居正生氣的著,把手往下一切:“老夫早晚要將此輩盡數革退。”

     秦林笑瞇瞇的道:“世叔,以侄愚見,折俸一事或可容後再議,衙門確實該修修了。衙門太過破敗不但有礙國家觀瞻,失了天朝體面,並且給官員趁嚴寒酷暑偷懶逃班的藉口,可不是什麼好事。”

     修衙門就要花錢,張居正原本極恨庸官懶官,可一聽要花錢就又沉吟未定。

     工部尚書李幼滋想了想,幫著道:“新建固然花費浩大,如果只是維修的話,其實所費不多。”

     “而且秦將軍解決了軍械、河工兩個難題,這點維修費用咱們戶部還是拿得出來的。”戶部尚書張學顏也贊成修修衙門,他和王國光編輯萬曆會計錄的時候,就查詢拜訪過各衙門營建修整的費用問題。

     “好吧。”張居正輕輕拍著桌子,點了頷首:“就由戶部撥款、工部負責,把京師各衙門修一修,免得庸官懶官以此為藉口逃避坐班,逃避老夫的考成法!”

     秦林咧著嘴嘿嘿直樂,這傢伙心懷鬼胎。

     他朝李幼滋作了一揖,笑道:“不是下官叫苦,下官在錦衣衛南鎮撫司的處事衙署,實在破得不成個樣子。既然要修衙門,我就在這裡求個情,請李尚書派人先把我那衙門給修修吧!”

     呃~張居正、王國光、張學顏等人面面相覷,一時間啞然失笑——誇誇其談的清流、處事能幹的能吏、老成穩重的官場老手、飛揚囂張的貴戚紈絝,大家都見很多了,可像秦林這種沒臉沒皮的傢伙,諸位朝廷大佬還是平生頭一次遇到。

     李幼滋忍不住莞爾,取笑道:“原來秦將軍贊成修衙,早已把自個兒的主意打在前頭了,請問張老先生,賢侄這算不算借公行私?”

     張居正捋著鬍鬚,微笑不語。

     秦林厚著臉皮連聲道:“公私兩便,這只算公私兩便。”

     “無賴,真是個無賴!”張居正忍不住呵呵大笑,又正色道:“秦林,別處耍無賴倒也罷了,唯獨有件事別亂打鬼主意,否則老夫決不饒!”

     老泰山啊……秦林苦著臉,心您還真是嚴防死守,怎人和人相差就那麼大,您看魏國公他老人家多開通?

     ……

     張敬修、張懋修在迴廊上聽到這裡,兩兄弟早就笑翻了,秦林也夠憊懶,父親大人也可樂,嗯,話說這好幾年了,還沒見爹爹像今天這樣開懷大笑呢。

     “這傢伙!”張紫萱撇撇嘴,見裡面談得差不多了,秦林快要告辭出來,她又把兩位哥哥一拉,離開迴廊。

     “你不見見他嗎?”張懋修睜著眼睛,不明白妹妹是怎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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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三章 轎馬之爭

     秦林辭別張居正和諸位朝廷大員,從大堂出來時,依稀看見轉角處裙角輕擺,恍惚間似乎張紫萱的麗影。

     饒是咱們秦長官臉厚心黑,這時候也心虛得很,還在猶豫著要不要追上去,那身影已消失在重重迴廊之間,叫他心頭悵然若失……

     說來好笑,陸遠志和牛大力兩個膽上生毛的傢伙,自打相府回來,不僅沒開秦林和張紫萱的玩笑,連平時的說笑都少了,一路上就像丟了魂似的。

     不到京師不曉得官大官小,見了首輔帝師張居正前呼後擁、乘三十二人抬大轎、打黃羅傘蓋的威勢,就算他兩個神經比鉛筆還粗,也像是被那股氣勢逼住了,老半天回不過神來。

     他倆也說不出什麼吾可取而代之的話,只是尋思著如果有一天秦長官也能像張相爺這麼威風凜凜,那可就太了不起啦

     當然,這種想法之誇張離奇,連他們都覺得不大可能。

     回到會仙客棧的小院,秦林想問問徐文長對今天的事情有何見解,結果老頭子又喝的酩酊大醉,兩瓶即墨老酒的瓶子扔在地上,頂著個紅通通的酒糟鼻,兩隻眼睛都發直了,問他什麼都是嘿嘿傻笑,叫秦林無可奈何。

     ……

     第二天上午,秦林也沒傻不拉唧的頂著晨風去點卯,等太陽出來,天氣暖和些了,才騎上踏雪烏騅,帶著陸遠志、牛大力兩個上錦衣衛衙門。

     剛走到衙門口就遇到了馮邦寧,丫的一個年紀輕輕的武官大老爺們,居然坐著乘綠呢暖轎晃晃悠悠的。前頭四名錦衣校尉拿著軍棍喝道,後面四個帶刀校尉斷後,馮大指揮把老爺譜兒擺得挺足。

     真他媽不是東西!秦林暗罵了句,他的老泰山魏國公徐邦瑞,鬍子都一大把了,有點事兒還騎著馬飛跑呢。

     同樣是蔭襲的紈絝子弟,軍功世勳和太監侄兒真是天差地別,像徐邦瑞、徐維志再是胡鬧都有三分底子在,在南京帶兵總歸像模像樣;而馮邦寧這號人,玩陰謀詭計和司禮監的伯父有一比,真叫他出去辦理大案、捉拿反賊欽犯,單以他年紀輕輕就舍馬乘轎、以人為畜的德行,恐怕就是個笑話。

     秦林心頭冷笑不迭,他在南京被徐辛夷拉著走馬圍獵,騎術也練得不錯了,一個騙腿漂漂亮亮的翻身落地,把韁繩交到牛大力手裡。

     “好馬!”洪指揮和一群千戶百戶從江米巷拐角過來,也快走到衙門口了,見狀忍不住出聲相贊,頓了頓又讚道:“好騎術!”

     秦林笑著和他們打招呼,不管熟不熟,大家都在一個衙門里共事,見面交情總是有的。

     那邊馮邦寧所乘的綠呢大轎也停了,轎夫吆喝著前面蹲後面扛,轎廂往前稍傾,兩個隨從揭開厚厚的暖簾,他就從裡面鑽出來。

     剛才就從窗口看見秦林乘的好馬了,馮邦寧死樣活氣的拱拱手:“秦指揮,騎的馬不錯啊,嘖嘖,敢是尊夫人所贈?老洪啊,你若是年紀小上三十歲,娶得什麼公啊侯的女兒,也不必在這裡羨慕別人的好馬了。”

     洪指揮等人轉過來才看見馮邦寧也在,不禁吃了一驚,暗自失悔剛才不該贊秦林,惹到姓馮的頭上,只好作揖賠笑道:“馮指揮、秦指揮,您二位就別拿俺取笑了,俺就算年輕三十歲也是無能之輩,沒辦法和兩位英傑相比的。”

     洪指揮固然不敢得罪馮邦寧,同樣不敢得罪秦林,說話是兩邊討好,只要把自己摘出去就萬事大吉。那些千戶、百戶也都作揖打躬,向兩位長官問好,態度熱情的很,兩邊不偏不倚。

     昨天相府門口發生的事情不脛而走,早已傳遍京師,原來秦長官不僅是魏國公的女婿,和江陵相公的關係也挺深。

     南鎮撫司這兩位長官,一個背後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東廠督公馮保,一個通著首輔帝師張居正,掂掂自己分量不夠的,都不敢往裡面瞎摻合。

     呸,都是些見風使舵的蠢貨!馮邦寧暗罵一聲,越發瞧不起洪指揮等人。

     別人不曉得秦林和江陵相府結交的原委,馮保執掌東廠,馮邦寧通過東廠就查得很清楚。秦林曾和張居正的二子一女出現在興國州,在南京也相互走動,和張紫萱有些曖昧不清,這都是人所共知、瞞不了東廠耳目的。

     現在秦林既已娶兩妻,堂堂帝師首輔豈肯將女兒嫁給他做平妻?在馮邦寧看來,張居正不把秦林生吞活剝就算好的了——昨天相府之中張居正的惡劣態度,也是非常明確的證據。

     所以馮邦寧更加肆無忌憚,急於要掃秦林的面子,見眾人不肯配合,他乾脆直接問秦林:“秦指揮,這千里駒究竟是不是尊夫人所贈啊?”

     “實是家岳魏國公所贈,當然說是拙荊送的也行。”秦林笑著回答。

     馮邦寧暗喜,正要緊跟著說幾句譏誚嘲諷的話來,秦林卻搶著道:“家岳送此馬給下官時,就正顏厲色的教訓了,他老人家說國朝乃是洪武爺爺領著中山王、開平王一干能臣武將從韃子手裡打下來的江山,我輩武官不能失了本分,騎馬掄槍的功夫不能丟了。像那些年紀高邁的朝廷大員,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坐轎子倒也罷了,我輩武官若是也坐起轎子來,久而久之只怕連馬鞍都坐不穩了,將來怎麼上陣殺敵?這等人忘掉自己出身本分、屍位素餐,年紀輕輕就舍馬乘轎,必定是百無一用的國之蠹蟲。”

     你、你!馮邦寧指著秦林,氣得面皮通紅,偏偏秦林字字句句抬出魏國公說話,內容又是秉公之論,一時間他又氣又急,竟想不出如何駁斥。

     秦林指著和尚罵禿驢,把馮邦寧好好生生的罵了一頓,最後還嘻嘻笑道:“所以家岳送了這匹馬,下官外出就總是乘它,一日也不敢忘掉他老人家的教誨。馮長官,你說那些年紀輕輕的武官竟公然以人為畜,舍馬而乘轎,究竟是不是喪心病狂?”

     洪指揮一干人等肚子都快笑痛了,大明朝萬曆初年武官和年輕公子還普遍以乘馬為主,他們要么是騎馬,要么是步行來的,早就看不慣馮邦寧這麼張揚了。聽得秦林指桑罵槐的把他罵了一頓,人人心頭解氣,只礙著馮邦寧的靠山不敢笑出聲,可臉上都做出種種怪相來。

     馮邦寧早已臉色黑得像煤炭,袖子一甩,氣哼哼的走進了衙門——乘轎乃以人為畜是明朝共識,到了萬曆初年制度雖有鬆懈,不是體弱的文官或者老年官員,仍不會公然坐轎子,馮邦寧被秦林罵得狗血淋頭,卻也無可辯駁。

     秦林笑瞇瞇的朝洪指揮等人拱拱手,同僚們見馮邦寧已經走遠,個個笑著和他打招呼,齊齊贊秦長官少年英雄。

     陸胖子和牛大力兩個牽著馬呵呵直樂,朝馮邦寧的背影一豎中指:哼,和咱家長官鬥,拍不死丫的!

     秦林走進衙門,往南鎮撫司那排房子走過去,刁世貴和華得官兩個腦袋上纏著紗布,老遠看到秦林來了就上來庭參,那副誠惶誠恐的樣兒,就是拜他們老爹都沒這麼恭謹。

     “這兩個京油子轉了性?”洪指揮頗為詫異的低聲問同僚,人人不明所以,越發把秦林高看一眼。

     殊不知刁、華兩個被徐辛夷抓去,頭被敲得暈暈乎乎,又是黑漆漆的屋子裡、脖子上架著冰涼的劍鋒,魂飛魄散之下竟把逼著嗓子說話的女兵當作了宮中太監。

     秦林既與相府張先生有乾系,又有宮中哪位大貴人用這種手段打聽他的消息,且不管各方對秦林究竟是好意還是歹意,單單涉及到的層面,就不是兩個錦衣總旗能瞎摻合的。

     刁世貴、華得官在京師混了這麼多輩兒,這點道理還是拎得清的,所以他倆見了秦林就乖得像貓兒一樣,生怕又惹出什麼事來,只怕下次就不是敲破腦袋,而是整顆腦袋都沒影兒啦

     秦林在相府門前被大管家遊七恭敬相待,刁、華兩個是親眼所見,所以他並不覺得這兩位的態度有多奇怪,隨口問了問他們腦袋上的傷,聽說是和人打架被磚頭敲破的,也就不再深究。

     ……

     今天劉守有入朝去了,秦林直接到南鎮撫司衙署辦公。

     曹興旺不懷好意的走過來,陰笑著朝秦林拱拱手:“秦指揮,您老辦公的衙署已經打掃乾淨了,這是鑰匙,便請長官親自保管吧。”

     曹興旺被秦林下令,不得不捏著鼻子領著人打掃房間,但想到秦林坐在四面漏風的房子裡面流清鼻涕的場面,他還是覺得很開心的。

     秦林笑笑,接過鑰匙,帶陸、牛兩位去看看,曹興旺跟在後面,等著看他們出醜。

     打開門,果然打掃得很乾淨——就連山牆上的大窟窿也很乾淨。

     “這樣子怎麼辦公啊?咱們去買個火爐子?”陸遠志嘟嘟囔囔的,他和牛大力都是蘄州人,到京師來,實在冷得受不了。

     嘿嘿嘿,曹興旺非常開心,準備把秦林的窘態報告給他主子馮邦寧。

     可就在這時候,就聽得外面有聲問:“請問貴司秦長官的衙署在哪兒?下官是工部營繕清吏司的員外郎,奉李尚書的劄子,帶工匠到此替秦長官修理衙署。”

     呃的一聲,曹興旺嘴巴張得可以吞下整隻雞蛋,偏偏又覺得喉嚨口被什麼東西堵得難受,胸口直發悶。

     秦林打著哈哈迎出去,心頭暗笑不迭:雖然自己也可以花錢請工匠前來維修,可哪兒有工部派遣官吏前來修繕,來得冠冕堂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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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四章 折俸風波

     工部派人上門來修衙署,這是多少年沒有的事了?不僅南鎮撫司,整個錦衣衛衙門的屬官都出來看稀奇。

     領著工匠來的工部員外郎和秦林見面,極其客氣,口口聲聲自稱下官,稱他秦將軍。由錦衣衛經歷司驗看了部照、委札,絲毫也不肯休息,立刻督率工匠們在秦林那間衙署內外乒乒乓乓的幹起來。

     做官不修衙,不過衙門太破爛了,官員花錢修一修也算不得什麼;可秦林前天到任,分了間破敗不堪的朝北衙署,屁股還沒坐熱呢,今天就有營繕清吏司的員外郎捧著工部尚書的劄子來替他修衙,你說這得有多大的面子?

     錦衣衛衙門裡面從堂上官到所屬的千戶、百戶、鎮撫、經歷、知事,一個個稱羨不已。那洪指揮更是老遠衝著秦林背影一挑大拇哥,低聲對各位同僚道:“了不起,別看秦指揮年紀輕輕,人家手眼通天!”

     刁世貴、華得官兩個略知內情更是暗自心驚,作為皇權鷹犬的錦衣衛和文官執掌的六部,相互之間關係十分的稀鬆平常。秦林竟能叫工部尚書親自下劄子,派人來修他的衙門,這手面真是闊得厲害……

     唯獨坐在南鎮撫司正堂的馮邦寧氣得五內俱焚,合署屬官都跑出去看熱鬧了,偏偏他這個正牌躲在房間裡面不出去——出去做什麼,被人挖苦取笑,被秦林洗刷奚落?

     曹興旺哭喪著臉站在旁邊,那樣兒簡直如喪考妣,主子心頭有三分不快活,做走狗的自然是加倍十分的難受。

     也難怪馮邦寧鬱悶,他辦公的這間衙署也很舊了呀,只因做官不修衙門的慣例才沒有修繕,結果這次工部來替秦林修卻不替他修,豈不是擺明了不給面子?

     身為執掌南鎮撫司的錦衣衛指揮同知,又有馮保這麼大一座靠山​​,搞來搞去反而被秦林搶了風頭,馮邦寧只覺心裡頭堵得慌,聽的北面山房乒乒乓乓的修建,胃裡像吞了蒼蠅似的難受。

     “長官勿憂,秦某人一時得志罷了。”曹興旺小心翼翼的勸說著,胡亂出主意:“要不,求馮司禮老大人命宮中營造處明天來替您修修衙門,定把秦某人蓋過去了。”

     笨蛋!馮邦寧踢了這條走狗一腳,且不談伯父馮保曉得這件事之後一定會罵自己無能,連個新來的指揮僉事都鬥不過,就算派了皇宮營造處前來修理衙署,也落在秦林後面了,反而叫別人看笑話。

     ……

     馮邦寧和曹興旺兩個躲在房間裡生悶氣的時候,陸遠志和牛大力兩個則笑呵呵的指點工部派來的工匠,這裡要添設煙道,以便安裝烤火爐,山牆也要加雙層,搞成夾壁來保溫,面北的屋子採光差,屋頂的瓦片最好多鋪透明玻璃做的亮瓦——這玩意兒還是蘄州百姓傳說荊王府裡面才有的呢。

     那員外郎則和秦林坐在南鎮撫司眾位屬官辦公的衙署裡頭,各自捧著碗熱騰騰的蓋碗茶慢慢品,不鹹不淡的扯些閒話。

     眾位屬官聽得陸胖子咋咋呼呼的叫多鋪玻璃亮瓦,人人登時把舌頭一吐:透明玻璃乃是西洋番貨,價格可貴得很哪!

     可工部這位姓芍的員外郎聽了神色沒有絲毫變化,仍是漫不經心的用蓋兒撩著浮沫,彷彿陸胖子吼的不是玻璃亮瓦,而是什麼青磚土瓦似的。

     開玩笑,工部尚書親筆下的劄子,莫說多鋪幾塊亮瓦,就是把整個屋頂都拿玻璃來鋪,作為整個大明朝專管營建的工部,也是要替他做到的嘛。

     見這一幕,各級屬官們羨慕不已,錦衣衛畢竟是國家特務機關,管理要比別的衙門嚴格,基本上不能逃班的。他們大冷天在屋裡凍得僵手僵腳,還要抄抄寫寫處理公務,都想把四面透風的爛房子給修修。

     可這幾十年來,除了今天之外,好像還從沒聽說有過大規模整修的呢!

     資格最老的就屬洪指揮了,他老著面皮訕笑道:“芶員外,您看咱們這衙門四面漏風,坐在裡面就像風箱裡的耗子——幾頭受氣,替秦指揮修繕了之後,什麼時候把別的衙署也修一修?”

     “本來都要修嘛!”芶員外郎把秦林一指:“滿京城的部曹書吏都要謝謝你們這位秦指揮,是他在咱們李尚書面前說了衙署破舊的事情,所以李部堂上折子要修繕京師各大衙門。下官估摸著再過兩天就要全城動工了,秦指揮這裡只是先行一步。”

     這芶員外其實並不十分清楚內情,說得稍有偏差,聽在眾位屬官耳中,便琢磨出味兒來了:敢情咱們秦長官和李尚書一說自個兒衙門破,就要全城整修衙門?我的媽呀,合著京師是他家後院呢!

     唯獨秦林秦長官自始至終都老神在在的喝著茶,暗暗冷笑,心說我會告訴你們,我是為了騙張相爺的獨生閨女,才跑到相府上去東拉西扯的?

     哼哼哼哼……

     ……

     三天后,工部的工匠還在賣力的修著秦林的衙署,而各處衙門的維修工程也陸續開工了。

     秦林因辦公地點在維修就沒去坐班,每天晃到衙門去露個面然後直接開溜,帶著陸遠志、牛大力兩位在街面上東瞅瞅西看看,那副樣兒是悠閒的很哩。

     其實他是在琢磨折俸的事情,和徐文長商量過,老頭子也說沒什麼好主意。話說外邦進貢的那些怪古稀奇的玩意兒,堆在府庫裡面不曉得多少年了,誰知道現在成個什麼樣子?

     卻是湊巧,三天后就到了領取薪俸的日子,秦林帶著兩個弟兄,往太液池西邊的承運庫去領薪俸。

     錢糧在甲字庫領了,另外三分之一就由實物折算,在相鄰的承運庫領取。

     此時承運庫外面早已聚集了若干大大小小的官員,挨挨擠擠都是五顏六色的官服,頭戴的烏紗帽黑壓壓一片。

     秦林老遠就聽見人吵吵嚷嚷:“咱們不要活了吧,本來俸祿都低,還要折俸,難道非逼得咱們賣兒鬻女?”

     “是啊,做這窮京官,真正活不下去了!”

     不過在一群人當中,也有個戴獬豸冠的官兒假惺惺的道:“咱們做官為的是一展胸中抱負,上答君恩、下不負黎民。現今朝廷開支艱難,咱們領折俸,也算是和朝廷共患難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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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五章 收購折俸

     我靠,這不是人民公僕、朝廷孤忠嗎?秦林嚇了一大跳。抬眼望去,只見說話的人尖嘴猴腮,一雙賊溜溜的三角眼,偏要做出副赤膽忠心的樣兒,實在帶著三分可笑。

     果然,那些領折俸的官員都氣憤難平,全都叫嚷起來:“ 丘御史,你胡說八道不費氣力,咱們養兒育女卻要的是錢糧,都像你這麼假撇清,何必辛辛苦苦考出來做官?”

     “ 咱們還要靠俸祿銀子養活家小,丘橫你要裝孤臣孽子,何必在咱們面前假撇清!”

     秦林聽到這裡,就知道說話的人叫做丘橫,乃是都察院的一位監察御史。

     都察院的御史,巡城御史分巡南北兩京,巡按御史按臨各省,唯獨監察御史長期在京坐班,因為是都察院屬官,又被稱為都老爺。所謂瘋狗御史,就是指的這幫人,整天窮極無聊,朝廷又許他風聞言事,動輒上本章參劾朝廷大員,往往是些捕風捉影的字句,不過也對朝廷官員起到了監督制銜的作用。

     從洪武爺爺朱元璋開始,明朝官員的俸祿就十分微薄,都老爺們不是執事官,收不到什麼冰敬炭敬,一個個窮得吃光當淨,甚至有人靠出賣彈劾奏章貼計家用——譬如某位富商或者官員與當朝某位朝官有私怨,就可以花五十、一百兩銀子,買都老爺的彈劾奏章,胡說八道的彈劾那朝官一通。反正這奏章從皇帝到閣臣都不會看的,最終命運就是廢紙簍,發上去總能叫人噁心一番嘛。

     秦林素知監察御史生活清貧,但這位丘御史竟然心甘情願的領受折俸而毫無怨言,這就非常稀奇了。

     丘橫一語惹了眾怒,被官員們擠了出來,站在人群旁邊用手帕擦拭著汗水。

     秦林走上前去,笑瞇瞇的拱拱手:“丘御史請了,下官乃錦衣衛指揮僉事秦林,請問這折俸一事眾官群情洶洶,何以閣下獨不以為然?”

     丘橫不認識秦林,突然被問起就怔了一下,想了想,擺出副赤心報國的嘴臉,正顏厲色的道:“ 秦長官,您是新到京師的官兒吧?折俸一事,早就在士林、官場上掀起了軒然大波,眾皆以此為非。唯獨下官秉承公心, 欲與朝廷共進退,莫說只是部分薪俸用貢物折抵,就算是全部不發,下官也願意替朝廷盡忠效命,絕無怨言。”

     靠,這人腦子燒糊塗了?秦林有種吃了蒼蠅的噁心感覺,本想問問丘御史折俸的相關問題,沒想到丫說的話簡直是包龍圖再世,合著做官不要分文俸祿,他也心甘情願。

     事有反常即為妖,秦林也辦過幾起貪枵污腐敗的案件,那些貪官污吏,誰不是說的比唱的好聽?做官總要養家糊口吧,像丘橫這樣分毫不求棒祿的,只怕他在別的方面,攫取的更多哩。

     陸遠志、牛大力兩個,卻是把丘橫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這位監察御史上可追包拯包龍圖,下可比海瑞海剛峰,實乃國朝難得的清廉官員。

     秦林心中不以為然,面上卻裝出敬佩的神情:“ 丘御史竟有這般忠君報國的心腸,如今也算難得之極了,下官實在是佩服之至!只是下官乃初到京師,還不知道這折俸究竟怎麼搞,還請丘御史指點迷津。”

     錦衣衛和都察院八竿子打不著,但丘橫得到秦林的讚揚, 仍然十分高興,就指手畫腳的與他解說。

     萬曆皇帝少年登基,張居正推行新政,各方都希望呈現出中興氣象,顯示聖天子在位四夷來朝的朝貢貿易,也就隨著月港開海而日直繁盛。

     朝貢,在中華文明中至少可以追溯到兩干年前的周天子那時候。

     儒家周禮定“ 五服”,把天下諸侯按照親疏關係和地理位置的遠近,分作五服,分別有不同的進貢標準並給予回賜,回賜一般多於貢品。比如楚國的貢品就是一堆野草;苞茅,用於過濾酒水,不值幾個大錢,而周天子的回賜則往往是絲帛、銅器、弓箭、兵車一類的好東西,價值遠高於貢品。

     總的來說, “王者不治夷狄,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中原王朝要是四夷來朝的名義,皇帝對來朝貢的邦國是​​“ 來者不拒”的;四夷、諸侯們則貪圖豐厚的回賜,雙方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既然朝貢有利可圖,就免不了有人在這上面打起了壞主意,隨便弄點茅草桿,去找周天子換個大銅鼎,真是一本萬利。

     不過週天子時,天下諸侯無論遠近,就是極遠的楚、吳、越一類當時的蠻荒之地,其祖上也多是武王伐紂的功臣或者周天子的親戚,大家的爺爺爸爸是在一各戰壕里扛過槍打過仗的,都是互相知根知底的紅色子弟,別人想要混進來分一杯羹,很難。

     到了漢武帝時候,開拓西域小國,那些蠻夷們和大漢皇帝們不熟啊,距離太遠,到長安來,有的要穿越沙漠,有的還要翻越蔥嶺,國家又多,一個小城幾百幾千號人就算一國,什麼大宛、莎車、於藐……光千奇百怪的名字就叫人頭疼的了,管外交的大鴻臚他老人家弄得一個頭三個大,也只好拎勿清了,只好來者不拒。

     後世日本奉為國之重寶的“ 漢委奴國王”金印,就是漢朝光武帝送給他們的。那陣子倭人還處於彌生時代,跟原始人相差不多,不可能有什麼好東西,估計進貢了幾碟生魚片,就得到一顆金印,真是有得賺。

     朱元璋建立大明朝,毫無疑問的重蹈前車之鑑,但要說朝貢最熱鬧的時候,還屬永樂朝。明成祖朱棣是推翻侄兒建文帝,靠武力奪取的皇位,畢竟心裡頭有點不踏實,就以北擊蒙古、南下西洋,叫萬國來朝以顯示政權的正當性。

     東南西北四方就有狡猾狡猾的傢伙看出了門道,拿鍋煙灰把臉蛋擦黑,再隨便胡謅幾句嘰里咕嚕的“ 夷語”,隨便帶點鄉下土特產,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跑來找朱棣朝貢了。

     好!夷人來朝貢說明我“ 聖天子在位”,我大明皇帝當然要“ 來者不拒”,大大的賞!

     明成祖朱棣的氣魄很大,叫鄭和下西洋去吩咐土邦小國都來朝覲,幾隻土雞土鴨,換來了金子銀子綾羅綢緞,得逞的傢伙在京師胡吃海塞,完了洗去臉上的鍋煙灰,拿著皇帝的回賜,笑嘻嘻的回家去了。

     正牌的、琉球、呂宋、暹羅等小國更是不消說,因為朝廷的回賜往往是貢品價值的數倍,所以他們派遣的使團規模越來越大、貢品名義價值越來越高。比如烏斯藏(西藏)諸多活佛土司法王的貢使,每年竟達數千人之多,攜帶大批貢物,以至於不堪重負的明朝,不得不限制進貢的次數,限定貢品的總價。

     月港開海以來,前來朝貢的國家和藩屬越來越多,張居正又想創造出明君賢相的氣派,近年來各國進貢的貢物就堆滿了府庫,成為財政的極大負擔,不得不用折俸這種辦法,來處理庫房裡的貢品,拿這些東西沖抵官員的俸祿。

     秦林冷眼旁觀,只見官員們領到手的折俸,有的是胡椒、蘇木,有的是漆器、折扇,領到這些的官員倒也罷了,嘟嘟囔囔的抱怨:“天哪,五十斤胡椒,家裡要吃到什麼時候?”

     “杜兄,你算不錯的了,給我二十把描金折扇,怕是要用到猴年馬月呢!”

     還有些人領到的東西,連負責發放的承運庫官員都莫名其妙:一支爪哇國進貢的彎彎曲曲的劍,登記的價值高達紋銀百兩,可一位三品官員領到這玩意兒的時候,臉色比哭還難看。

     又有一大盒佛郎機人進貢的淡巴菰(煙草),沖抵五十兩紋銀的俸祿,領的人完全傻了眼,根本不知道這玩意有何用處。

     諸如此類叫人啼笑皆非的情景,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秦林在旁邊看得直搖腦袋,心說怪不得官員們心懷不滿,像這樣怪古稀奇的東西,根本就不適合隨機發放嘛!

     像那淡巴菰,實際上是西班牙人從美洲弄過來的煙草,現在只在廣東一帶有少數人吸食,全國人民都還不知道抽煙是咋回事呢,這樣簡單粗暴的發給官員們,他們拿回家也沒用,除了扔掉還能怎麼辦呢?

     丘橫領到的東西,更是莫名其妙,一大盒子南洋某島國進貢的阿芙蓉膏,打開來聞聞,味道怪怪的,便是剛才還吹噓要和朝廷共進退的丘御史,臉色也臭得非同一般。

     秦林識得此物實係鴉片,對法醫來說倒也有些用處,便笑著問道:“此物丘御史必定無用,折價賣給本官如何?”

     剛才還牛皮哄哄的丘橫,連一秒鐘也沒猶豫,忙不迭的把阿芙蓉膏塞進秦林手中。

     秦林又和諸位領了古怪貢品的官員商量,低價收購他們分得的折俸貢物,這些官員本來都準備把分到手的破爛玩意扔了的,此時見有人肯花白花花的現銀子收購,那真是擠破頭的要把東西賣給秦林。

     好在有陸胖子、牛大力兩位弟兄幫忙,秦林買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直到東西多得搬不動了,才宣布後面幾天都在會仙客棧的住處繼續收購。

     接下來的好幾天,秦林的住處真叫個臣門若市,許許多多的官員都把折俸貢物低價賣給他,拿著現銀子笑呵呵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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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六章 緬鈴

     “喵了個咪的,這些可都是好東西呀!”

     秦林瞧著家中堆積如山的外邦藩屬貢物,忍不住放聲大笑,瞧他那得意樣兒,嘴巴都咧到了腮幫子上。

     爪哇國的克利斯劍,西洋的凹凸透鏡,印度的阿芙蓉膏,佛郎機人從美洲帶來的乾辣椒、玉米、可可和淡巴菰……別人認不得這是些什麼狗屁倒灶的玩意兒,只會往垃圾堆裡丟,秦林卻曉得它們的用處,只要用在合適的地方,絕對能發揮意想不到的絕妙效果。

     陸遠志在旁邊看見秦長官舉著幾塊凹凸透鏡東看西看,也撿了一塊凸透鏡拿著看,湊近東西,會把景象放大,拿得太遠的話,景物又會上下顛倒。

     “這玩意兒有趣!”陸胖子翻翻收購貨品的登記冊,發現這東西是佛郎機人進貢的,當時就被登記為“滑稽鏡”。

     不過,秦林總把一塊凹透鏡、一塊凸透鏡前後排列著舉在眼前看,還不斷的調整距離,這又是做什麼?

     秦林把陸遠志肩膀一拍:“胖子,把熏炙艾草的銅熏筒拿來,我給你變個戲法!”

     這次北上,醫館器具也攜帶了不少,那銅熏筒就是一大一小兩隻套在一起的空心圓筒,使用時裡面裝上艾草點燃,就可以替病患熏炙治療。

     秦林把一隻大的凸透鏡裝在銅熏筒的前端,一隻小的凹透鏡裝在後端,舉到眼前朝遠處觀望,視野中模糊一片。並不著急,來回拉動銅熏筒調整距離,景象終於變得清晰,這才笑瞇瞇的交給陸遠志。

     胖子也學秦林將熏筒拿到眼前觀望,平日里遠在兩里之外的正陽門近在眼前,他嚇得渾身肥肉一哆嗦,差點就把新鮮出爐的望遠鏡給摔壞了。

     “見、見鬼了!”胖子滿臉的驚駭,抖抖索索的把望遠鏡還給秦林。

     秦林解釋說這叫望遠鏡,可以查看遠處景物,咱們錦衣衛用來監視那些大奸惡逆,或者將帥指揮大軍作戰,都極其方便。

     胖子一拍大腿:“哎喲媽呀,將來要監視大奸大惡,躲在老遠就把他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那咱們可就真像玉皇大帝手下的千里眼啦!”

     陸遠志大叫大嚷,把徐文長引了過來,擺弄著望遠鏡愛不釋手,又奇道:“秦長官是從哪兒曉得這個法子的?老頭兒當年在閩浙總督幕府,見過的西番玩意兒多極了,就是凹凸透鏡也不稀罕,但像長官這樣做成可以望遠的筒鏡,今天還是頭一次呢。”

     西洋雖早已有了玻璃透鏡,望遠鏡的發明還得再過二三十年,秦林所製的這部望遠鏡雖然簡陋,卻是人類史上第一部能眺望遠方的光學儀器!

     “對了,徐先生來的正好。”秦林指了指左邊一堆林林種種的貢物,“大部分的東西,本官都知道用途,就這些還搞不清是做什麼用的,請徐先生參詳參詳。”

     比如內中有一種像龍眼、鴿蛋那麼大的小銅球,外面刻著精細的花紋,工藝極其精湛,拿在手中搖一搖,裡面裝著什麼液體晃來晃去,銅球就嗡嗡的震動。

     這東西在府庫的記錄相當語焉不詳,即使以秦林的博學多聞,也認不得是個什麼玩意兒,偏偏折價還相當高昂。承運庫是按一百五十兩一顆的價格折給官員們的,而秦林收購的價格還不到五十兩,官員們仍毫不猶豫的全部賣給他,還一個個爭先恐後,生怕再晚點就出不了手。

     現在小銅球裝了滿滿的一盒子,至少有七八十顆。

     徐文長原本是在翻來覆去的把玩望遠鏡,被秦林問起才注意到這些小銅球,老頭子只看了一眼,表情登時變得豐富多彩,又是猥瑣、又是古怪,叫秦林看了心頭直發毛。

     “長官,這就是緬鈴啊!”徐老頭子笑得滿臉皺紋都在蕩漾,抑揚頓挫的吟誦著一首西江月:“原是番兵出產,逢人薦轉在京。身軀瘦小內玲瓏,得人輕借力,展轉作蟬鳴。解使佳人心顫,慣能助腎威風。號稱金面勇先鋒,戰降功第一,揚名勉子鈴。”

     秦林恍然大悟:我靠,原來這是古代版的女用震動跳蛋!

     有人說緬鈴內裝蛟龍的精,所以遇熱搖晃之後嗡嗡震動,實際上是裝的水銀,並在內部有用銅打造的極其精妙的機關,故而稍加搖晃便會震動。此物從緬甸進貢而來,因為是典型的奇技“淫”巧,負責記錄的官員當然不會照章記錄,雲遮霧罩說的語焉不詳。

     江南的達官顯貴或許有一二識得此物,比如寫《金瓶梅》的王世貞老先生,可京師風氣比江南要古板些,眾位朝官都認不得它,只當是把玩的小銅球,不做吃不當穿的,於是到手就低價賣給秦林。

     可秦長官看著這麼多緬鈴也犯了愁,無可奈何的摸了摸下巴:“太多了吧?我也用不了幾個……呃,京師沒人識貨嗎?”

     “哎呀呀,這個東西識貨的三百兩一枚都沒處買去呢!”徐老頭子嘖嘖連聲:“長官又發大財啦,江南的豪富可以從海外購買,唯有烏斯藏和蒙古的活佛大師們修煉歡喜禪,最喜此物,卻又在偏僻內地,捧著銀子沒處買。如今京師就有許多烏斯藏的朝貢商客,長官只要說明緬鈴的用處,賣給他們一定能得到重價。”

     那好啊!秦林高高興興的把盒子端起來,準備交給陸胖子去賣,想了想又飛快的從其中撿了十餘個品相最好的藏進袖子裡,盒中剩下的才給了陸胖子。

     另外還有許多不知道來歷用途的貢品,秦林都叫徐文長甄別。

     這位江南第一名士果然見多識廣,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他都知道名目、用途,並且曉得哪兒的人熱衷此物,願意花錢購買。

     全部拉通估計下來,秦林收購折俸的貢物非但沒有賠錢,反而能賺三四萬兩銀子。

     秦林摸著下巴,自言自語道:“嗯,有了這些寶貝,現在是時候去找張紫萱了。”

     哇呀不得了!陸遠志和徐文長眼珠子幾乎凸了出來,剛才都看見秦林暗藏了好幾個緬鈴,這傢伙要帶著緬鈴去見相府千金,究竟意欲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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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七章 打老朱家主意

     相府千金張紫萱原本白皙如玉的臉龐,此時紅得嫣然可愛,深邃如淵海的雙眸,蒙上了一層迷離、惶急的水霧,精巧漂亮的鼻翼,還有光潔的額角都掛著細密的香汗。緊緊抿著嘴唇想要壓抑那種難以忍受的刺激,可急促喘息帶動胸口處的劇烈起伏,表明她的忍耐已達到了極限……

     “呼,好辣,好辣!”

     張紫萱終於張開嘴唇,用手不停的搧風,髮絲散亂、滿臉通紅,模樣兒有點小小的狼狽,比起平時的出塵絕世,又多了三分可愛。

     相府花園的閣樓之中,擺起了一隻圍爐,秦林和張家兄弟圍坐,大冷天的吃上又熱又辣的火鍋,熱得滿頭大汗,辣得直喘粗氣,實在爽爆啦!

     “這兩個貪吃的傢伙,居然又和秦林談笑風生了!”張紫萱恨恨的撇了撇小嘴,全然不想想剛才她自己吃的並不比兩位哥哥少。

     今天秦林再次拜訪相府,隨身帶著一包東西,不過不光是緬鈴,而且也不是來見已經上朝去了的首輔帝師張居正,而是指明要見他的兩子一女,說有西洋來的寶貝。

     張紫萱本來就在見與不見之間猶豫,可張懋修聽說有什麼稀奇東西,哪裡還忍得住?前兩天是他鬧著要和秦林打架,這會兒又翻轉來勸妹妹,說見上一見,把西洋來的稀罕玩意兒看了,再把秦林攆走也不遲。

     這一見面嘛,哪裡還攆得走?

     先是那望遠鏡惹得張家三位你爭我奪的搶著看,登上府中閣樓,一會兒照照西邊宮城中最大的皇極殿,一會兒又眺望南面遠處的天壇,鬧了個不亦樂乎。

     接下來秦林又說有種前所未有的調料,用來做圍爐火鍋美味無可比擬,早已被挑起好奇心的張懋修立刻命僕人備下圍爐,除了原本的調料之外,秦林帶來的那種紅艷豔的、帶著刺鼻味道的東西也加了進去,不一會兒,整個鍋裡都變得通紅,翻滾著誘人的香味。

     張懋修伸出筷子夾了塊羊肉燙熟,吹了兩口,迫不及待的放進嘴裡,只嚼了兩下就哇的一聲叫起來:“好、好辣啊,不過,很好吃!”

     張敬修、張紫萱將信將疑的如法炮製,只覺加了叫做辣椒的調料之後,火鍋的味道完全發生了質的變化。初入口中,滿口生香,稍一咀嚼,火辣辣的感覺就從口腔向胃裡蔓延,如飲烈酒,如吞烈火,大冷的天竟然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腦門上汗珠直冒。

     於是三位公子小姐一邊喊辣,一邊不停的伸出筷子……

     秦林也好久沒吃到熱辣辣的火鍋了,他的反應不像初次吃到辣椒的張家三位那麼大,悠閒自得的涮著食物,趁著兩位便宜大舅哥不注意,賊忒兮兮的目光就直朝張紫萱妙曼的身姿和絕美無倫的面龐上溜,肆無忌憚的飽覽秀色。

     “臉皮真厚!”張紫萱把秦林鄙視了一番,臉蛋兒卻越發紅了。

     其實從得知青黛是正妻、而互相看不慣的徐大小姐是平妻之後,這位相府千金的芳心就有所鬆動。前一次秦林替朝廷解決治河民工所需糧食和新軍槍械兩件事,更叫她對這“負心薄倖、貪花好色”的傢伙恨不起來。

     或許不見他,只是為了逃避自己的某些想法吧,可一旦秦林主動打破了僵持,張紫萱並不會繼續彆扭下去,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以往……

     ……

     “秦林,你來找老夫這兩個不孝子做什麼?”

     一聲斷喝驚得張敬修、張懋修兩兄弟趕緊誠惶誠恐的站起來,五彩碎石鋪成的花徑上,首輔帝師張居正連上朝穿的坐蟒袍都沒脫,在僕人帶領下氣沖衝的走來。

     張相爺的面色很是不善,他欣賞秦林的才華,但並不願意把女兒嫁給人做平妻,尤其是秦林的新政理念和他還有很大不同,相互間的關係相當微妙。

     秦林也不慌不忙的站起來,前趨幾步又要俯身下拜。

     得得得,這厚臉皮的傢伙一拜下去又不曉得要胡說什麼,張居正趕緊沒好氣的喊免禮。

     “秦林,你這幾天可是臣門若市啊!”張居正哼了一聲,冷冷的道:“京師各級官員都說錦衣衛衙門新來的秦僉事仗義疏財,把折俸的貢物都收購了去,真是救貧濟難的及時雨呢——哼哼,各府庫所存歷年貢物、月港提督市舶太監所徵實物,總價有八十多萬兩銀子,折俸都要好幾年才能出清,你既然是及時雨,乾脆替老夫都買下來,如何?”

     張敬修、張懋修對視一眼,想笑又不敢笑,爹爹這可是蠻不講理了,秦林收購一次折俸貢物,就算是盡忠報國了,哪有叫他全部買下來的道理?

     秦林再有錢,也犯不著拿自己荷包裡的銀子來貼補國庫嘛。

     這一次是他正好低價弄到了緬鈴,這才大賺了一筆,實際上折俸的大部分東西,要是按照登記的價值買下來,那是要虧得血本無歸的。

     比如胡椒吧,總有個保質期,結果承運庫發下來折俸的胡椒,有的還是嘉靖年間入庫的,早就受潮走氣了,完全是過期產品,市場價最多只有承運庫登記核算價格的三分之一,要按原價買,就虧得太厲害了。

     這個道理,張居正懂、秦林懂、領取折俸的官員們也懂,所以吃了虧的官員,自然要怨聲載道了。

     可秦林有別的辦法來解決問題嗎?

     張敬修兄弟倆替他想著辦法,隱隱約約覺得這傢伙今天帶來的望遠鏡和辣椒,似乎別有深意,而張紫萱美麗的眸子華彩一閃,已猜到了幾分頭緒。

     秦林雖沒有拜下去,終究笑盈盈的做了個長揖,嬉皮笑臉的回道:“好叫世叔知道,小侄雖薄有浮財,還沒到富可敵國的程度,要替國庫賠補虧空,就算扒了小侄的皮也做不到。只是小侄對此事有些別的想法,還請世叔嚐嚐這裡煮著的火鍋,就曉得原委了。”

     張居正上朝回來,肚子也有些餓了,走到閣樓上,聞到火鍋熱騰騰的香味不禁食指大動,聽秦林邀他吃火鍋,嘴裡冷哼一聲,終究命僕人拿來碗筷,撿了些吃下。

     “呃,這個不是茱萸的味道……好辣!”張居正抿著嘴,皺著眉,臉色越發的紅潤。

     中國古代調味,要吃辣就是放茱萸,張居正是湖北江陵人,當然熱衷此道,他一嚐就知道味道不對頭,火鍋調味比茱萸的辣味更加純正鮮香。

     秦林笑道:“此物名為辣椒,是佛郎機人從美洲帶來的東西,冬日食用不僅暖身,猶能發汗祛寒、通暢經絡,唯其性猛烈刺激,不可多食。國中無人知道乾辣椒的用途,就算折俸,官員們領了回去也不知道該怎麼用,嚐嚐味道極辣,說不定直接就扔到垃圾堆去了。”

     張居正何等聰明,立刻聞弦歌而知雅意:“你是說,府庫貢物折俸,因為往往領取者非需用之人,所以才會造成浪費,而人人怨聲載道的局面?”

     秦林點點頭,這確實是原因之一。

     “啟禀世叔,另外冒開貢物價值乃是各藩屬使團的通病,其貢物價值往往虛浮,按登記價格來沖抵俸祿,官員們就要吃虧;另一方面,許多藥材之類的東西,長久堆在府庫,價值已經大幅度下降,這時候還要按照原價來折俸,也是極不妥當的。”

     秦林說完,就看著張居正。

     聽秦林所說,就是要降低府庫貢物折俸的價值,張居正聞言不禁有些不樂,因為這樣一來就會削弱節約錢糧支出的本意。

     秦林嘿嘿一笑:“世叔且不要憂慮,若是肯全盤清理府庫貢物,以市價八折的價格賣給漕幫和五峰海商,由他們處理銷售,那麼小侄還有個主意可以彌補虧空,甚至增加府庫收入。”

     哦?張居正長長的眉毛斜斜一挑,叫秦林說來聽聽。

     “皇宮之中,以及內承運庫,不是還有許多三寶太監下西洋時弄到的奇珍異寶,還有歷代名家的書畫,以及各色珍寶嗎?”秦林笑瞇瞇,扳著手指頭算賬:“這些珍寶本來就是歷代奇珍,市面上不容易買到的,價格比起當年絕對升值了不少,再加上曾在​​皇宮收藏的經歷,就更增加了其價值,反正放在深宮也從來沒有人動過,與其放著發霉,不如弄出來販賣,以小侄猜測,絕對有很多達官顯貴願意高價購買。”

     好哇,原來秦林把主意打到了這上面!

     張居正捋著黑黝黝的鬍鬚沉吟思忖,而張敬修、張懋修兩弟兄都朝秦林一豎大拇指:你牛,把主意打到老朱家啦。

     不過,官員們喜歡皇宮裡面的某件珍寶,主動要求用這件寶貝來折抵俸祿的事情,也是有很多先例的。比如隆慶帝不喜歡書畫,當時主管錦衣衛的朱希忠就要求拿《清明上河圖》折抵他的俸祿,而皇帝也應允了。

     張居正深知自己寶貝學生的藝術修養,恐怕趕他老爹隆慶帝都還差著一大截,那些歷代名家字畫、田黃石雞血石珍玩之類的東西,絕對是連瞧一眼都不願意的,拿來賣掉,一部分銀子進太倉庫,一部分送到內庫,小皇帝見了白花花的銀子,絕對沒得話說。

     “算你詭計多端,連皇宮的主意都打上了!”張居正朝著秦林一指,雖然黑著臉,嘴角卻不由自主的翹了起來。

     張紫萱更是嘻嘻的笑,一向端莊自持的相府千金,也朝著秦林做了個鬼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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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八章 可憐的長公主

     秦林的建議很快得以落實,張居正兼總內外,各項工作執行得雷厲風行。先叫停官員折俸,宣布將來一律按實數發放俸​​祿錢糧,然後將國庫累年存積的番邦貢物和海貿所徵收的實物,全都按市場價八折賣給漕幫和五峰海商——實際上就是賣給了秦林。

     五峰海商和漕幫都在京師派駐著掌櫃,設有貨棧,當即派遣經驗最豐富的老掌櫃,前來整理、估價,完成收購。

     這些貢物如果堆在國庫裡面,只是等著發霉;沖抵俸祿發給官員,往往領到的人並不需要這東西,而價值也和記載不符,所以怨聲載道。

     現在完全按普通交易方式,賣給漕幫和五峰海商組建的商業帝國,他們有專業的運輸網絡和商業渠道,按照流程把這些東西分門別類運到各地分銷。藏紅花在兩廣走俏,青瓷運到西北出售,雲南土司進貢的茶磚在中原士大夫看來粗澀難以入口,卻是塞北蒙古牧民的最愛……

     這樣一來,所有的貢物只要找對了合適的銷路,就頓時變廢為寶,從官員手中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變成了白花花的現銀子。

     秦林不僅再一次展示了他的能力,從財政上大力支持了張居正的改革新政,而且能從這次貿易當中得到不少利潤。

     並沒有對外宣布秦林在這件事中發揮的作用,但總有小道消息傳開,京師各級官員尤其是那些辛苦度日的窮給事、都老爺,無不盛讚秦僉事仗義疏財,實是甘霖普降的及時雨——無論發什麼福利,都沒有直接發現金給力呀!

     另一方面,張居正要求將宮中累年積存的閒置物品整理出售,皇帝和李太后那裡也沒遇到任何阻力。

     李太后出身低微,娘家本是個泥瓦匠,她身上並沒有什麼藝術細胞,萬曆皇帝同樣不喜歡書畫。張居正答應賣的銀子由戶部和內庫五五分賬,這母子倆大喜,立刻下令搜求皇宮內的傳世書畫,一概賣出去。

     張居正極會辦事,曉得皇宮裡頭馮保要做一半的主,私下又許他半成賄賂,馮保為人最是貪財,當即命宮中太監將珍貴的書畫,通通收集起來,交給戶部拿去售賣。

     宮中之物的銷售反響極好,雖然不是御賜,畢竟也在紫禁城裡面呆過,沾著幾分天家氣息,富商顯貴都爭相購買。就是前一段時間領了點折俸就叫苦連天的那些勳臣貴戚,這時候又都一擲千金起來,搶著買心儀的傳世書畫,尤其是帶著前代皇帝題跋的書畫,更是供不應求。

     白花花的銀子流入戶部銀庫和皇家內庫,張居正肩頭的財政壓力得以減輕,李太后和萬曆帝也是愛銀子不愛藝術的主兒,看見內庫銀子充盈,一切都好說。

     馮保的荷包也充實了不少,越發賣力的在宮中搜求字畫,仗著權勢熏天、背後有皇帝和太后兩位主子撐腰,竟連嬪妃公主的主意也打了起來……

     ……

     紫禁城東半部分屬於皇子、公主所居的殿宇,比起皇極殿、中極殿、乾清宮的規模不可同日而語,也就比京師民間的四合院稍大一點兒,而且沒有什麼小橋流水、綠樹花木點綴,滿眼都是紅彤彤的宮牆,高得把天空都遮住大半,實是枯燥無聊之極。

     長公主朱堯媖所居的宮殿之中,傳來了徐辛夷怒氣沖衝的聲音:“他們怎麼能這樣?表妹你也太懦弱了,眼睜睜的看著別人把心愛之物拿走,連吭一聲都不敢,你這個公主是怎麼做的?”

     徐大小姐雙手叉著腰,圓睜杏核眼、倒豎柳葉眉,邁著大長腿氣沖衝的走來走去,還不停的揮舞著手臂,看樣子簡直要衝出去和人打架了。

     一位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坐在床頭,身材有點少女的消瘦,模樣生得十分漂亮,尖尖的下巴、小巧的鼻樑,白皙的皮膚顯得缺了點血色,睜著大大的眼睛,怯生生的看著徐辛夷,對這位敢作敢為的表姐,既羨慕又崇拜——她就是十四歲的長公主朱堯媖,當今萬曆皇帝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

     李太后娘家根基淺薄,明朝制度也從不許外戚干政,所以武清伯李皇親家也就只能在太后活著時,坐享一世榮華富貴,卻不能永保顯爵。

     像孝宗皇帝張皇后也就是武宗時的張太后,張家何等囂張跋扈,可嘉靖皇帝一登基,張太后弟弟犯了點罪過,就被嘉靖小題大做的處死了,先例足以叫李太后心寒。

     而英國公張家、黔國公沐家這種世襲罔替的武勳國公,則代代掌兵,真正與國同休,其中又以中山王徐達的子孫最為顯耀。明朝唯一獲封兩家國公世系,徐達長子徐輝祖封魏國公,世鎮南京,次子徐增壽封定國公,累世在京師為朝廷羽翼,執掌兵權。

     所以為了娘家在將來能永保榮華富貴,李太后授意娘家和徐家結親,從而將皇親外戚和武功勳貴結合起來。

     武清伯李偉的一個兒子也即是李太后的弟弟,娶了定國公旁系的女兒,李太后哥哥的女兒,則嫁給了徐辛夷的一位堂兄,論其姻親關係徐辛夷正是朱堯媖的表姐。

     八年前萬曆帝登基,功勳顯貴和命婦入宮朝覲,十歲的徐辛夷也隨父母到京師,這位大小姐的女人緣比秦林還要厲害,一進宮就把六歲的表妹朱堯媖唬得團團轉,像跟屁蟲似的跟在她後面跑。

     慈聖李太后或許是重男輕女,或許是知道一切榮華富貴都來自於兒子,她作為母親的所有愛心都放在了萬曆帝朱翊鈞和二兒子潞王朱翊繆身上,幾乎對唯一的女兒朱堯媖不聞不問,任她孤單寂寞的在深宮中長大。

     所以,滿世界瘋跑的徐辛夷,對朱堯媖來說就是外面鮮活世界給她打開的一扇窗口,只有在這位表姐到來的時候,她才有幾天短暫的快樂。

     李太后三十歲壽辰、李家女兒和徐辛夷堂兄​​結親,徐辛夷又隨母親兩次到京,每次表姐的到來,都是朱堯媖最高興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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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8 01:33:18
三五九章 意想不到

     最近一次徐辛夷的來訪,朱堯媖的快樂卻沒有像以前那樣持久,因為她所崇拜的表姐已經嫁人了,夫婿僅僅是個“粗鄙不文”的錦衣武官,如此英姿颯爽、霽月光風的表姐,竟然還屈居平妻!

     “那個叫做秦林的武官,一定是個很兇惡、毒辣的傢伙吧。”公主這樣想著,她曾經從宮女口中聽說很多可怕的傳說——東廠、錦衣衛雖是維護皇權和朝廷統治的​​特務機關,普通小宮女小太監卻沒有這麼崇高的認識,於是她聽到的故事就充滿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

     所以年輕的長公主甚至認為秦林多半用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才逼迫表姐不得不嫁給他做平妻,偏偏徐辛夷被她追問時,又紅著臉兒語焉不詳,越發增加了這種猜疑的可能性。

     在為表姐的命運而哀嘆的同時,不幸也降臨到朱堯媖自己頭上。

     枯燥無聊的深宮之中,整天面對單調的禇紅色高牆,所居院落連花草樹木都見不到幾株,又得不到母親和兄長的關懷,長公主的處境就像一個養尊處優的囚犯。

     幸好,還有琴棋書畫可以排遣寂寞的生活,朱堯媖寄情於此間,取得了相當高妙的造詣,並且有四件珍寶陪伴:

     一架宋代古琴,叫做“海月清輝”,音質細膩溫婉、清越動人,為世間不可多得的名琴;兩簍用羊脂白玉和墨玉雕琢的圍棋,一張檀香木鑲象牙的棋秤,是當年宋徽宗與李師師對弈之物;四幅字帖,是江南四大才子祝允明、唐伯虎、文徵明和徐禎卿各自所作的吟桃花詩;一幅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畫著江南富春江一帶秋初景色,丘陵起伏,峰迴路轉,江流沃土,沙町平疇。雲煙掩映村舍,水波出沒魚舟。

     身在北地皇宮之中的朱堯媖,對風流瀟灑的才子充滿了各種幻想,在她寂寞的心中,夢想著未來的駙馬就像祝允明、唐伯虎一樣,是個風度翩翩、滿腹錦繡文章的青年才俊,帶著她離開這枯燥冰冷的深宮,在開滿桃花的江南,對坐弈棋,彈琴賦詩……

     當然,這只能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因為大明朝的公主即使出嫁之後,每月也只在京師的公主府待上幾天,和駙馬有過短暫的團聚,就又要回到宮中居處。夫妻間連長相廝守都無從談起,想去鶯飛草長的江南,只能在夢中罷了。

     但是現在,可憐的長公主連做夢的權利都被剝奪了,昨天馮保派了幾名太監過來,說內外庫銀錢短缺,母后和皇兄下令搜求宮中字畫文玩出售,所以要將她的琴棋詩畫四樣珍寶通通拿走!

     朱堯媖從小在深宮之中循規蹈矩的生活,母后和皇兄的關懷很少落到這個可憐的公主頭上,儘管身為大明朝的長公主,她卻連申辯的勇氣都沒有,眼睜睜的看著承載了少女夢想的四件珍寶被帶走,當夜淚水就沾濕了枕巾……

     ……

     第二天徐辛夷入宮,粗枝大葉的徐大小姐還沒看出表妹的異樣,朱堯媖也不肯叫表姐替自己擔心,隱忍著不提這件事。

     說說笑笑半天,等到徐辛夷呼喚宮女取那副玉石圍棋來和表妹對弈的時候,才知道表妹視若珍寶的四件心愛之物竟然已被奪走,登時就把大小姐氣炸了。

     “你看看你這屋子,別說是個公主了,就算江南富商人家小姐的閨房,都比這裡要好些!馮保再凶橫,也不過是個下人,你連他派來的小太監都不敢頂兩句,難道就一輩子做個木頭人嗎?”徐辛夷叉著腰氣憤難平,指指點點不停的數落著朱堯媖,說她太懦弱無能,不該任人欺負。

     清秀瘦削的瓜子臉上,大滴大滴的淚水無聲滾落,朱堯媖傷心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既自怨自艾不被母后皇兄寵愛,又怨恨自己沒有表姐的敢作敢為。

     見表妹被說得哭了起來,徐辛夷反而著慌,手忙腳亂的取手帕替她擦拭眼淚,心又軟了下來:“好了好了,我不說你了,真是個好哭精……來,咱們這就去找馮保,憑什麼就欺負你?連最後一點兒壓箱底的玩意兒都要搶了走,哼,馮保多了不起麼!”

     旁邊幾個服侍公主的宮女、老嬤嬤臉都嚇得白了,又連半句話都不敢亂插嘴,幾乎嚇得暈過去。

     馮保職任司禮監掌印、東廠督公,與張居正同為顧命大臣,可謂權傾朝野,尤其在宮中橫行霸道,連萬曆小皇帝都怕他,稱他為“大伴”而不直呼其名。對於這些宮女、老嬤嬤來說,那就是頭頂上的天老爺,稍有得罪,還不被抓到東廠裡,落得個屍骨無存?

     唯獨徐大小姐不怕馮保——馮保的地位再高、權勢再大,比正德年間的“立皇帝”劉瑾如何?可劉瑾都拿英國公張家、魏國公徐家沒有絲毫辦法呢!再說了,連慈聖李太后對徐家也還刻意籠絡,又何懼家奴馮保?

     她把表妹纖細的手腕捉住,轉身踏踏踏的就往門外走,要去司禮監找馮保討個公道。

     “表姐,表姐!還是不要去了吧……”朱堯媖雖身為公主,卻怕極了凶橫狡詐的馮保,極力掙扎著不願去,最後脫口而出:“好像、好像他們說賣皇宮裡的東西,是姐夫秦長官主持的呢!”

     啊?徐辛夷回頭,疑惑的看了看表妹。

     長公主可憐兮兮的眨巴眨巴眼睛,怯怯的道:“妳不知道啊?”

     徐辛夷還真不知道。

     她到京​​之後就住在武清​​伯李偉家裡,李家曉得自己這個皇親只是趁著太后小皇帝當朝有個一世富貴,徐家沐家這些武功勳貴才是代代掌兵、與國同休,故而加意厚待,還派僕從跟著這位魏國公的掌上明珠。

     徐辛夷要么盯著相府,對張紫萱嚴防死守,要么進宮和朱堯嫫相會。

     她倒是知道秦林撮合漕幫和五峰海商收購了不少貢物,緩解了折俸一事,卻不曉得後面出售宮中珍寶的事情,也是秦林​​攛掇的。

     “原來是那傢伙搞出的古怪啊,哼哼,”徐辛夷咧著嘴嘿嘿直樂,越發篤定的把表妹肩膀一拍:“那就更容易了,咱們直接找他,那小子別的不好,這點一定肯幫忙的。”

     朱堯媖困惑的看了看徐辛夷:咦,怎麼聽表姐的意思,好像秦長官還對她還很大方,對她很不錯?貌似傳說中那些粗鄙的武夫,娶了妻妾之後都是非打即罵,身為平妻就更沒有地位……

     不過,公主非特許照例不得出宮,她說去找秦林,怎麼可能呢?

     徐辛夷開始東張西望,最後在服侍朱堯媖的宮女​​中間抓了個身材和公主最接近的,大小姐嘿嘿壞笑起來,舉手一指:“快脫衣服!”

     啊?宮女們面面相覷,不明白她的意思,朱堯媖也奇道:“表姐,這是做什麼?冬天挺冷哩。”

     孰料徐辛夷上下打量打量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也脫!”

     ……

     “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哇咔咔咔……”秦林哼著歌兒從張居正的相府走出來,瞧他那​​副洋洋得意的嘴臉,簡直就是典型的小人得志啊。

     難怪咱們秦長官開心,辦理河工糧食、新式槍械和折俸這三件事,一來在張學顏、李幼滋、曾省吾等朝廷大員面前大大的露了臉,而京師品級較低的那些窮京官,則稱他為仗義疏財的及時雨,替大夥兒把折俸這件倒霉事扛了過去。

     二來嘛,獲利也不少,雖然這是帶著很強政治色彩的交易,利潤率定得相當低,但總額極大,算下來利潤也就不少了。

     名利雙收之外,張相爺對秦林的觀感也徹底反彈,固然是咬定牙關不放鬆,幾次三番的暗示不可能把女兒嫁給他做平妻的意思,可也不禁止秦林去和兩位張公子會面——十次當中,倒有八九次張紫萱在旁相陪。

     每次會面,秦林都和張紫萱唇槍舌劍的縱論天下時務,兩人觀點時而相左、有時又所見略同。秦林多了後世幾百年的見識,張紫萱得了乃父真傳、深諳官場之道,這兩位鬥起來旗鼓相當,反而是外頭頗負盛名的張敬修、張懋修兩兄弟,總是聽的多、說的少,大部分時間充當熱心觀眾。

     秦林又貫徹左右逢源、不偏不倚、固本培元、自成一派的宗旨,去和張小陽老朋友見面。

     張小陽極其熱忱,這做太監的底下雖沒有了,愛憎恩怨卻比常人越發強烈,見了秦林非常要好,秦林便通過他給張誠送了厚厚一份重禮。

     都察院僉都御史耿定力,秦林直接發帖子招他來會,耿定力和老哥耿定向的把柄都握在他手裡,那真是要他圓就圓、要他扁就扁。外頭一副剛直不阿嘴臉的清流名宿,在秦林這裡真是卑躬屈節到了極點,還說都察院的都老爺們都讚秦林仗義疏財,他在清流中間的名聲也極好呢。

     商場、官場、情場,場場得意,秦林只覺得陽光如此燦爛。

     不過他的心情也有不好的時候,譬如說從相府出來往皇城東華門溜達,突然間就看到一個男裝的背影分外眼熟:那窈窕的小蠻腰、豐滿的臀瓣和筆直修長的大長腿,不是徐辛夷還是哪個?尤其是這個粗枝大葉的大小姐,每次改扮男裝都把頭髮挽在腦後,再明顯不過了!

     可這位大小姐身邊還跟著個身材瘦削的男子,頭上扣著頂風帽,穿著件極其肥大的棉衣,看樣子兩人神情還十分親暱。

     咱們秦長官登時怒火中燒,喊了聲徐辛夷,等笨頭​​笨腦的大小姐回頭張望,秦林確認目標之後,立刻大吼一聲,衝著那個頭上扣著風帽的男子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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