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零章 坐而論道
所有的人目光都投到了秦林臉上,悄聲議論,暗自猜測著這位錦衣僉事的身份來歷,有的因他能被首輔帝師記掛而羨慕不已,但更多的則因張居正的態度,盤算著這小小僉事的下場:是首輔帝師一聲令下,直接押入詔獄,還是革職拿問,充軍三千里外遠瘴地面?
秦林不慌不忙的迎過去,面帶微笑不亢不卑。
見他腰上還掛著繡春刀,那些護衛儀從頗為緊張,齊刷刷長刀出鞘,橫在張居正身前組成人牆,有個三品補服的護衛武官橫眉立目叱道:“退下!再進一步者死!”
啊呀一聲驚叫,卻是遠處匆匆走來的張家三兄妹,見此情形急忙要過來阻止。
“不妨。”張居正擺擺手,他倒要看看秦林有何話說。
護衛退開,秦林走到張居正身前五步,忽地一振袍袖,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結結實實的磕下頭去:“世侄秦林,頓首拜見世叔張老先生!願老先生身體康泰、福壽雙全!”
敢情這兩位還是通家世好?眾官員、隨從、奴僕全都傻了眼,因為秦林沒有稱官銜名號,而是世侄世叔的稱呼。有乖覺些的,已經開始盤算下來要打聽打聽秦某人的來歷,和他拉拉關係,結交一下也是好的。
知道內情的張家兩兄弟卻是哭笑不得,張懋修啐了一口:“姓秦的潑皮,如此憊懶!”
張家和秦林哪裡有什麼世交?若要和張居正論交情,只好從張紫萱這裡來推算了,呃,話說未成親之前,女婿丈人往往互稱世叔世侄呢——而且什麼“身體康泰、福壽雙全”,與其說是下官叩見帝師說的話,倒不如說像女婿拜見老丈人。
所以張紫萱藏在貂裘中的臉蛋兒,已是紅霞從面頰一直染上了耳根,瞧著秦林那副憊懶樣子,要氣也氣不起來、要恨也恨不起來……
首輔帝師張居正睜著一雙眼睛,也被秦林弄得不知說什麼才好,人家拜也拜了,還自居世侄晚輩,態度也足夠恭謹,你說發怒吧,伸手不打笑臉人,就此放過吧,又覺著不對味兒。
張居正本來怒氣填胸就待發作,此時也忍不住笑起來——被秦林這厚臉皮給氣樂了。
這位當朝首輔自奪情之議後,改革措施越來越大刀闊斧,與各方頑固守舊的勢力做激烈鬥爭,執政思路則用能吏不用清官,雖芝蘭擋路亦必剷除,越發獨斷專行。若是秦林假裝清高玩什麼錚錚傲骨,必定當場惹得他大發雷霆,反而是像這樣和他惡搞、開開玩笑,張居正心頭怒氣倒消了一小半。
“起來吧,你倒是臉皮厚,什麼世叔世侄?”張居正失笑之餘,又暗自思忖:無論如何,首輔帝師是不可能把女兒嫁出去給人做平妻的,世叔世侄就算了,饒你臉皮厚,如果是賢婿、泰山,咱們還是免了罷。
秦林笑嘻嘻的爬起來,又對張居正做了個揖。
跟著張居正的眾位官員、僚屬見此一幕,心頭越發篤定:這秦某人與首輔帝師必定關係匪淺,否則豈能如此灑脫自在,當著眾人就開玩笑?
張居正看看遠處面露關切之情的三個兒女,尤其是俏臉遍生紅暈的張紫萱,他忽然心念一動,冷笑幾聲,板著臉問秦林:“秦世侄,你近來學業可有長進?既來拜見,老夫便免不得要考校一二,你可不許推三阻四!”
在旁人看來,世叔考校世侄的學問,乃是應有之義。
張家三兄妹則是對視一眼,都有點無可奈何:秦林上次說他的改革思路與父親有所不同,老頭子這還記掛著呢!這不,現在舊事重提,秦林應對得體且罷了,若是有什麼差池,嘿,新賬老賬一起算。
秦林倒是不慌不忙,拱手道:“小侄才疏學淺,但憑世叔指教。”
張居正看了看女兒,捋著黝黑的鬍鬚嘿嘿一笑,對跟來的眾位官員道:“列位臣工,本相這位世侄對為政之道頗有幾分歪議論。咱們今日所議之事,便叫他旁聽罷,待本相拿這做個題目,考校考校他。”
眾位朝廷大員齊齊吃了一驚,本來聽張居正和秦林說話,所謂考校無非是四書五經上的題目,沒想到竟然是考為政之道,這就實在太看重他了!試想大明朝當朝首輔親自考校一個官員的治政理念,這代表著什麼?
如果不是秦林年紀太輕、又是錦衣衛的武官,眾人絕對要猜測他是否要入閣拜相了!
殊不知秦林倒是大大的鬆了口氣,要是張居正考他什麼經義、詩詞,他還真的一竅不通,倒是為政之道,早已有了一篇腹稿。
張居正為首,各位朝廷大員亦步亦趨,秦林隨在最後,走入了相府正堂。
“走,咱們也去聽聽!”張紫萱小嘴彎彎的笑著,把兩位兄長一拉。
張居正與眾官在大堂落座,秦林這小輩自然敬陪末座,張居正先向眾位同僚介紹了秦林的履歷。雖然心中不滿,倒也實事求是的讚他在幾起大案要案的偵破力極多,招撫瀛洲長官司也不畏海上風浪,有功於國。
再向秦林介紹諸位朝廷大員,倒把秦林唬了一跳。
年近七旬、鬚髮皓然,卻仍然面色紅潤,毫無老疲倦怠之態的紅袍老者,乃是吏部尚書太子太保王國光。
他在戶部尚書任上,面臨糧食的發展遠遠跟不上社會繁榮發展、人口增長速度的情況下,推行對糧食精打細算、全面控制的“撫按官”的辦法。對各個糧食渠道統籌安排,將糧食出入大權牢牢地掌握在國家手中,為緩解糧食緊張起到了十分關鍵的作用。
王國光還牽頭撰寫《萬曆會計錄》,是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改革稅賦制度的理論依據,後來更成為明清兩代田賦的準則……
年約六旬的吏部侍郎王篆,對邊餉馬政、吏治民隱都頗有見地,乃是張居正改革的忠實支持者,撰寫《吏部職掌》一書,對官員升遷黜陟過程予以規範化製度化考核。
戶部尚書張學顏,隆慶年間以右僉都御史巡撫遼東,在任招撫、充實軍伍、整頓戰備,督率大將李成梁擊敗土蠻,戰功彪炳。萬曆中拜戶部尚書,與王國光同撰《萬曆會計錄》以勾稽出納,奏列《清丈條例》,厘革溢額、脫漏、詭借等弊端,從豪門顯貴手中清理出隱瞞田畝八十餘萬頃,大大降低了貧苦農戶的負擔。
工部尚書李幼滋,身軀極其肥胖,乃是張居正的同鄉,善於治理水患,乃是一員能臣。
工部侍郎潘季馴,人類水利史上有數的泰斗,以“雙重堤制,沿河堤築減速水堤,引黃河泥沙淤高堤防”的先進方法,治理黃河、淮河、運河,兩岸百姓列生祠無數。在三百年後的清朝末年,仍被西方水利專家視為世界上最先進的水利技術。
兵部侍郎曾省吾,七年前在四川巡撫任上督率十四萬大軍平定僰人之亂,用劉整為大將,克寨六十餘,俘斬四千六百名,拓地四百餘里,得諸葛銅鼓九十三面,一舉蕩平了困擾大明朝百餘年的西南大患。
這些官員,並不是道德上的完人、聖人,他們有的貪財、有的好色、有的鑽營權位,但他們都是大明朝第一等能幹的名臣,萬曆初年閃耀著璀璨光芒的群星。
正是他們如眾星之拱北斗那樣簇擁著張居正,拱衛著他的新政事業,才討平叛亂、天下大治,清理田畝、降低百姓負擔、增加朝廷歲入,整修水利、編練新軍、改革吏治……終於讓在嘉靖年間已顯露疲態的大明朝,再次煥發了青春,呈現出萬曆中興的大好局面。
秦林最近一段時間和徐文長縱論天下大勢、臧否朝野人物,談及這些名臣幹將足以彪炳史冊的功績,連目無餘子的徐老頭子都讚嘆不已,曉得大體歷史走勢的秦林,更是深知這群名臣對維繫大明朝的中興,有著多麼深遠的意義。
即使是有著後世記憶的秦林,身處這大堂之上,也不禁感嘆萬曆皇帝是多麼的幸運,大明朝百姓是何等幸運,濟濟一堂的眾位名臣,在萬曆朝的最初十年,替這個國家打開了多麼輝煌的局面……
現在,與他們同坐大堂之上的秦林,雖然身處張居正的私邸,實際上卻相當於位列大明朝最高決策階層,他強壓下心中的激盪,且聽他們討論什麼。
張居正喝了口茶,環視眾位同僚:“又是一年快到頭了,今天朝堂之上吵了這麼久,還編列不出明年的戶部開支,各位都只管伸手朝本相要錢,難道本相能平白變出銀子來?”
“老先生,邊防任重啊!”曾省吾性子最急,第一個搶著說:“下官見了魏國公呈上的掣電槍、迅雷槍,確實比原來的鳥槍越發精進。薊鎮戚帥也贊不絕口,說有了這等利器,足可保遼東漠北二十年平安……”
張居正看了看秦林,天下事沒有瞞得過相爺的,知道新槍實是這傢伙搞出來的,待要誇他兩句,心下不樂意:槍固然是好,可增加的費用又叫人頭疼,真是難以抉擇呀!
秦林低著頭嘿嘿直笑,一言不發。
曾省吾還沒說完,潘季馴又搶白道:“河工上明年二月能完,但要保得黃河十年不決口,還須動大工治理刷沙,現在就要撥銀子,好趕著明年汛期——水患猛如虎,老曾,你那新槍且緩一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