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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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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9 17:58:53
第六百二十九章 屍山血海

    有人看不過去領兵來救!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簡直讓少數幾個和寧王府暗中過從甚密的漏網之魚險些噎死。就是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必然是徐勛早就設計好的,興許連寧王在得知周儀等人傾力一擊之後的反應,也是徐勛早就預料到的,否則這位何至於如此面不改色巋然不動?想想前頭一次安化王朱寘鐇正是折在徐勛手中,不禁有人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難道這一次也會和安化王造反一樣,以同樣的笑話而結局?

    而起頭險些要在眾人建議下被丟出去平息眾怒的周儀,剛剛還能一直倔強地挺直脊背穩穩噹噹坐著,此時此刻卻不由自主地癱了下來。倘若說在布政司衙門徐勛二話不說就攬下了此事,繼而在危機時刻又是痛罵了他那些自私自利的上司,他就已經感激涕零,那麼徐勛此時又鮮明地表示早已經佈下後手,由是方才怡然不懼,他反而更是油然而生敬佩之心。

    他幾乎是踉踉蹌蹌離開了位子,突然面朝大堂之外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繼而才淚流滿面地說道:“蒼天有眼,使生賢臣輔佐吾皇,使奸佞無所遁形,一敗塗地!蒼天有眼!”

    他這接連兩聲蒼天有眼讓堂上不少文武的臉都黑了。尤其是起頭那個建議以其平息眾怒,結果被徐勛前後罵了兩次的右參議,更是面如死灰。哪怕曾經和他有過同樣想法卻不曾表露出來的人,也往往不動聲色地悄悄拖著自己的椅子或凳子和人離遠了些,免得沾染上這個必定要倒霉傢伙的晦氣。至於左布政使周和,則是不住輕輕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渾然不覺以這種天氣,他的汗實在是流得太多了些。

    外頭的廝殺聲一直不絶於耳,然而大堂外頭卻安安靜靜,除了那幾個在外頭看守的軍士,餘下連個人影都沒有。更不消說至始至終在最初報過寧王護衛圍了都司衙門後,就再也沒有人來稟報過外頭的戰況,而徐勛除卻退去過一次後堂,一次也沒有問過。

    在他這種老神在在的篤定態度下。其他人你眼看我眼,漸漸便有膽大心黑的人開始試探著給徐勛戴高帽子,什麼處變不驚大將風度,什麼神機妙算,什麼手到擒來,總之什麼好聽揀什麼話說。到最後徐勛忍不住打了個呵欠,這才把這突然捲起的馬屁狂潮給壓下去了不少。

    江西一直都是出名臣的寶地。雖說他是在寧王復護衛之後,授意當時主管文選司銓選的張彩把那些沒多大用場的官員往江西調,為的就是萬一寧王有什麼出人意料之舉,不會誤傷誤殺了能員,可沒想到這布政司還真的能如此不剩幾個頂用的!

    至於江西都司,除了被朱宸濠拉攏的,還有陳祿挖出來的頗有正義感和能耐的鄭天明,剩下的也都是些酒囊飯袋!

    “什麼時辰了?”

    徐勛突然問出來的這麼一句話讓眾人無不是為之一愣。緊跟著。立時有人快步出去到門口探了探天光,回來之後就滿臉堆笑地說道:“應該是午時前後。”

    “午時好,陽氣重。適合殺人,就算有什麼孤魂野鬼也會煙消雲散了。”徐勛見自己這話顯然讓不少人打了個寒噤,他聽得外間聲音逐漸低了下去,便徐徐站起身道,“諸位不是很好奇外頭的情形麼,既如此,大家一塊到外頭看看如何?”

    這是眾人在大堂上憋悶了一個半時辰後,一直最想做的事情,可此時此刻徐勛提了,卻詭異地沒人敢附和。直到徐勛站起身來對後堂招呼了一聲。幾個太監和起頭跟著一塊來的那兩個如同伴當一般的少年興高采烈地跟著往外走,眼瞅著人都已經出了大堂,從都指揮使柳芳和左布政使周和以下,一應人等方才三步並兩步地快速追了出去。然而,周儀和閻順卻動也不動,只有傷勢未癒的陳宣和劉良彼此攙扶著。硬是掙扎著出了門。

    “自採,你就不想看看外頭什麼光景?”

    “他們想看是因為他們心裡驚惶不安,我卻不在乎。”閻順牽動嘴角露出了一個苦笑,隨即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平北侯答應還江西,還江西百姓,也還咱們一個公道,那麼公道正義自在人心,他一定不會輸的!”

    聽到閻順竟是說出了這麼一句書生意氣十足的話,周儀不禁愣了一愣,旋即竟是對這種論調點頭附和道:“沒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朱厚照在後堂都快憋死了,此時此刻終於能夠站在都司衙門那堵大照壁前,他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然而,大門是緊緊關著的,而牆頭上已經不再年少的府軍前衛幼軍們卻都架著弓弩在牆上戒備,而一牆之隔的外頭,喊殺聲已經幾乎聽不到了,只有血腥味隱約傳來。儘管他很想立時到外頭看看是個什麼情景,可左邊是谷大用,右邊是馬永成,前頭是魏彬,後頭是羅祥,被包夾在當中的他又不能當眾甩臉子發火,只能氣呼呼地按捺了下來。

    好在沒等多久,他就只見徐勛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一眾扈從軍士,沉聲喝道:“開門!”

    隨著兩扇大門徐徐打開,外頭一股濃濃的血腥味立時往院子這邊竄了過來。文官們平日裡雖說也有瞧見過刑場大刑殺人,武官們儘管也殺過盜匪響馬,可看見大門口的台階上彷彿也倒臥著幾具屍體,膽大的神色難看,膽小的很少瞧見這一幕的自然更加不堪,徑直就到一邊去摳著喉嚨嘔吐了起來。而徐勛在接過一旁護衛遞過來的佩劍,扣在腰中起步往外走的同時,還不忘悄悄打量了一眼朱厚照,見人被四個大璫圍在當中,神色鎮定,顯見小皇帝是神經大條的人,他頓時放下心來。

    眼見得徐勛等人出來,都司衙門大門口的幾具屍體立時被人清理了出去丟在一邊,可是,門口大街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卻不可能這麼快清理。看見這些有的腦袋少了半邊,有的半邊身子都被劈開的屍體,心驚膽顫的文官們終於再也受不住了,更何況在那血跡未乾的地上行走實在不是一件讓人心神愉悅的事,竟也顧不得徐勛事後興許會冷嘲熱諷,逃也似的跑回了都司衙門。而那幾個武官們走在這樣的屍山血海中,面色也好看不到哪兒去。尤其是那些個自忖和寧王脫不開干係的,更是暗自捏緊拳頭掙扎不已。

    可徐勛等人身前身後二三十的護衛簇擁著,就算自己肯豁出命去行刺,那也要能成功才有豁出去的價值!

    儘管朱厚照看過刑場殺人,作為天子一筆勾決死了的人也不在少數,但前者因為圍觀的人眾多,已經成了一種變相的娛樂,後者則只是一個個人名和數字,因而在最初的興奮和激動過後,他漸漸開始在意起了腳下那種粘稠不舒服的感覺,漸漸厭惡起了那些看上去死得頗為慘烈的屍體。尤其是看到路旁被額外搬運出來,有人默默往上蓋著白布的屍體,他知道那是忠心於自己的勇士,那種感覺就更強烈了。直到聽見一聲張公公,他才從恍惚中回過神。

    “死傷如何?”

    張永的身上亦是有幾處暗紅色的血跡,見徐勛問了這麼一句,他正要回答,突然也發現徐勛的右臂上亦是血跡斑斑,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怎麼,難道有刺客混到你那兒去了?這傷勢可要緊?”

    “沒事,是我殺人的時候濺上的,和你身上那些色彩差不多。”

    見徐勛一臉的無所謂,又瞥見朱厚照分明正在谷大用四人包圍之中,張永頓時醒悟到朱厚照的身份恐怕是被馬永成魏彬羅祥發覺了。他雖有些詫異,但這事兒能瞞住這麼多天那已經是僥天之悻,他也沒太在意,當即清了清嗓子說道:“因為南昌前衛那邊費了點功夫,不能把兵馬全都拉過來,所以這一趟死傷不少。死的足有三十多人,傷的則是上百。這還是因為我有言在先,殺敵一個賞銀十兩,若是死難撫卹二十兩,這才人人爭先,記功的時候險些還鬧了一場。”

    “你帶了多少兵馬過來?”

    “一千人。”張永雖然看見徐勛等人後頭還跟著都司的兵馬,但並沒有諱言,而是伸出一根手指頭輕輕搖了搖,“這一點,那些落荒而逃的寧王府護衛估摸著已經回去稟報了,接下來少不得還有硬仗要打。”

    “你來的時候,走的是那邊城門?可曾派人防守了?”

    “走的是東南面的琉璃門,也就是順化門。南昌前衛的軍營和大校場就在外頭,整軍之後就帶進來了,鄭天明還在那兒彈壓。”

    徐勛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隨即便笑著說道:“都說是槍刀劍戟琉璃門,敢情便是因為大校場在順化門外的緣故。既如此,在都司衙門繼續打這一仗未免沒意思,移守琉璃門!背靠軍營,如此一來,進可攻,退可守,卻比都司衙門便利多了!更何況……”

    徐勛和張永交換了一個眼神,臉上同時出現了一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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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章 請君入甕

    “去了整整七八百,結果死了一百傷了三百,你居然還有臉回來?”

    寧王府承運殿中,面對低頭請罪的凌十一,朱宸濠的聲音幾近咆哮。此時此刻,不但凌十一大氣不敢出,其他堂上文武也是一片安靜。徐勛和張永來得太快太突然,而且是在乍一到閒適地遊蕩了幾天之後,劉瑾等人一來的次日便立時揭開了蓋子,實在讓人猝不及防。要說朱宸濠的應對已經是很迅速很及時了,可沒想到布政司衙門的人全都被帶到了都司不算,這一行人的所有扈從大軍更是據守都司衙門,而且不多時南昌前衛還派來了援兵!

    “還有南昌前衛……南昌前衛那些狗東西拿了本藩這麼多好處,他們怎麼敢吃裡扒外!”

    李士實想到此前就得到消息被徐勛拿下的布政司右參政王綸,心裡已經涼了半截。要說造反謀逆這種事,最要緊的便是出其不意,可他們這一次實在沒料到人來得那麼快事情來得那麼快,而且蓄勢的雷霆第一擊就已經失敗了,這不是什麼好預兆。然而,瞧見朱宸濠看著殿上眾人的目光中滿是疑忌,他不得不輕咳一聲站了出來。

    “殿下,之前張永和谷大用在都司衙門中齊集上下所有官員,就連南昌前衛的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也全都奉命廷上參見,定是有人趁著他們不在軍營之際,這才把兵馬調動了出來。”

    “說得輕巧,可本藩又不止給了他們那幾個好處,下頭的千戶百戶,至少有一多半都被本藩喂飽了,他們就那麼傻被人當了刀子使!”朱宸濠一下子提高了聲音,眼神中寒光畢露:“拿本藩的好處卻還要替別人辦事,等事成之後,本藩一定饒不了他們……一定饒不了他們!本藩就不相信此前他們從來不曾派人去軍中聯絡,突然就有這聯絡全局的本事!凌十一。你給閔廿四胡十三他們遞個消息去,就說讓他們不用只在鄱陽湖上頭飄著了,立時把人馬彙集起來回援南昌府,畢其功於一役!”

    說到這裡。朱宸濠就掃了一眼其他人,一字一句地說道:“總而言之,本藩就只有一句話,諸位務必一心一意,三心二意的人,本藩容不下!”

    還不等眾人真心或假意地附和,外頭突然有人高聲報名入見。一踏入承運殿,那王府護衛模樣的漢子就單膝跪下行禮道:“殿下,都司衙門的人全都轉移到了順化門!”

    一聽這話,朱宸濠先是為之一愣,隨即便哈哈大笑了起來:“徐勛小兒,果然不知兵。他只以為固守都司衙門,到時候本藩把南昌府七門全數一關,便是關門打狗。可他也不想想,南昌府地處江西,並非九邊前線。城門之外並無甕城,而且城門對外不對內,他那些兵馬夠什麼用!只要本藩能夠把南昌前衛悉數拉過來,他就是插翅難飛!就算南昌前衛真的悉數靠不上……嘿,本藩多年來苦心收攏的那些人豈是白吃飯的?凌十一,本藩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你把王府護衛點齊了,立時三刻給本藩圍了順化門!”

    儘管和閔廿四胡十三等人全都是贛中巨盜,但此時此刻見朱宸濠如此輕蔑的口氣說著閔廿四等人,再加上此前吃了那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凌十一仍是心中大為不忿。想想輔佐一位真命天子所能得到的好處,他這才勉強按捺了心頭火氣,乾巴巴地跟著其他人一塊奉承連連。等到他和其他幾個寧王中護衛的武官一起出了承運殿,見幾人全都是滿臉堆笑地上來奉承,想到這些都是世襲的軍官,而自己不過是出身草莽。他的心情頓時為之大好。

    等寧王坐了天下,他就是大將軍,挨一頓罵算什麼!

    武官們都退了下去,一些不要緊的人也都避開了,這會兒承運殿上除了長史等王府屬官之外,便是李士實這樣寧王多年籠絡的心腹謀士幕僚。儘管剛剛朱宸濠說得底氣十足,但對於下了大本錢的南昌前衛,他自然不想輕易撂開手。然而,商議來商議去,底下人的主意無非是派人前去南昌前衛的營地曉諭勸說,但一說到誰去,眾人頓時你推我我推你,誰都不肯冒這個風險。畢竟,誰知道那軍營中究竟是什麼光景,會不會一去就被砍了腦袋?

    朱宸濠越聽越是火大,正要發脾氣的時候,身後一個小太監突然上前低聲說道:“殿下,大掌櫃說有要緊事對您稟報。”

    壓著火氣站起身來掃了眾人一眼,朱宸濠立時二話不說地拂袖而去。等到了後頭那兩間小小的退步,見徐邊正來回踱著步子,他頓時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而聽到他這聲音,徐邊立時快步上了前來,又在朱宸濠面前深深躬下了身。

    “知道殿下正在商議大事,本不該驚擾,實在是因為剛得知南昌前衛的事。”見朱宸濠面色更加不悅,知道那裡頭必然沒個結果,徐邊便低聲說道,“此前那些年送的銀子都是我經手的,論理那些數目早就該把他們喂得飽飽的,此次突然倒戈,必然徐勛張永在軍營當中說動了什麼要緊人。聽說先前鄭天明不在都司衙門,必然是此人無疑!他鄭家是南昌前衛的世襲指揮同知,人又豪爽大方深得人心,後來高昇到了都司衙門,否則若是尋常人去營地,恐怕只是徒勞送命!”

    剛剛裡頭那些個人說來說去便是老套,卻沒有一句話到點子上,此時聽到這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朱宸濠頓時面色稍霽,當即看著徐邊說道:“你的意思是,你願意替本藩走一趟?”

    “我倒是願意去,可惜除卻殿下不嫌棄之外,我這幅模樣見人不是笑話麼?”見朱宸濠的臉色頓時冷了下來,徐邊卻是絲毫無懼,竟壓低了聲音說道,“府中自有高人,殿下怎的不好好使用?”

    朱宸濠頓時眉頭大皺:“高人?哪來的高人?”

    “殿下怎忘了,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可還在王府中!他是天子面前的第一號大璫,就算軍營中還留著有其他人,可料想徐勛必然在順化門坐鎮,其他人在他積威之下,必然扛不住,再加上南昌前衛不少千戶百戶都是得了眾多好處的,到時候謊稱奉太后懿旨誅殺奸佞,十有*就能反轉局勢!而且,殿下有他歃血為盟按了手印的盟書在手,何愁他會反水?”

    “妙計,妙計!”朱宸濠正惱火此前對劉瑾許諾均分天下,可現如今人還在南昌他就已經動了手,放人回京師也未必能幫上多大的忙,此時此刻發現這麼一塊雞肋竟然還有這樣的作用,他頓時喜出望外。連聲讚歎之後,他便笑吟吟地看著徐邊道,“好,你果然是本藩的智多星。便依照你這一計行事,本藩這就再去會會大名鼎鼎的劉公公!”

    當劉瑾被一大群寧王府護衛簇擁著出了寧王府的時候,臉色赫然又青又白,比昨晚上數日路上勞頓到了南昌府時難看,也比今早一夜輾轉無眠後難看。

    他活了這麼大半輩子,從來都只有自己恩威並濟地籠絡別人,何嘗被別人這麼對待過?早先司禮監中那些前輩倒是用過這樣的戲碼,可最終人都被他一個個收拾了!現如今,他竟是在江西地面上栽了,而且這一跤興許還跌得爬不起來!

    坐在八人抬的親王大轎中,劉瑾又是咬牙切齒,又是扼腕嘆息,恨之入骨的卻並不止朱宸濠,還有徐勛和張永谷大用等人。要不是被那六個人聯手陰了,他何至於淪落到這種地步?既然他都身不由己被裹挾了進去,那他怎麼也得看著徐勛他們幾個先死!只要南昌前衛拉攏了過來,徐勛那小子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了天,收拾其他五人也只不過是易如反掌!

    劉瑾從南昌府東門永和門出城,前呼後擁整整百名護衛隨侍,卻是遠離城牆往南面走。當經過城牆東南角的順化門時,他還特意打起窗簾張望了一眼,卻是發現城門外頭已經被人遠遠包圍住了,城牆和城樓上影影綽綽瞧得見有人,那被風高高吹起的黑色大氅依稀得見,只不知道是不是徐勛。他看著看著便重重冷哼了一聲,隨即重重摔下了手中的簾子。

    他本應該是執掌司禮監風光無限的內相,要不是徐勛用計誆了他出來,他會到這田地?

    南昌前衛的軍營亦是按照明朝軍營的制式建造,外頭挖了一條深深的壕溝。當一眾王府護衛簇擁著轎子在營門前的木橋前停下的時候,就只見上頭箭塔以及營牆上倏忽間冒出了眾多弓手,一副虎視眈眈的樣子。平生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架勢,出了轎子的劉瑾一時覺得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好半晌方才把心一橫,高聲叫道:“咱家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要見你們主官!”

    見上頭人半點反應都沒有,鋒利的箭鏃對著自己,劉瑾忍不住生出了一絲深深的悔意。他在外頭的名聲可不好,倘若被人射死在了這兒,那可就是冤枉大了!

    就在他額頭上的冷汗越來越多的時候,突然只聽裡頭一聲叱喝,那些原本彎弓搭箭的弓手一時都放鬆了手中弓箭,須臾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原來是之前去了寧王府的劉公公。請恕卑職甲冑在身,不敢相迎,若是劉公公肯進來,還請單身來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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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9 17:59:45
第六百三十一章 王對王!(上)
  
    單身進去!

    劉瑾頓時心中咯噔一下。然而,一想到先前萬箭所指時的那種顫慄,他倏忽間就嘿然笑道:“好,咱家就依你之言單身進去!”

    此時此刻,那些隨行的王府護衛是早得了吩咐的,任由劉瑾想怎樣就怎樣,但劉瑾的那幾個這回從京城跟出來的徒子徒孫卻早已是受了一遍又一遍的驚嚇,一想到劉瑾有什麼萬一,他們便是死無葬身之地,一時間頓時全都急了。為首的一個撲通一聲跪下,緊緊抱住了劉瑾的大腿叫道:“公公不可,這要是他們萬一有歹心壞了您的性命……”

    話還沒說完,劉瑾就惱火地抬起一腳把人給踢飛了,聲色俱厲地說道:“他們要害咱家,剛剛只消一聲放箭,咱家這條命就已經送了,還用得著誆騙咱家進去?讓開,少在這兒哭哭啼啼一副熊樣,咱家看著有氣!”

    然而踢飛了一個,卻仍是有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請求以身代,儘管劉瑾也很希望讓別人代自己去冒險,可知道這是寧王讓自己獻上投名狀,而裡頭的人也決計不會相信別人,他少不得又甩開了那個纏人徒孫,整了整衣襟便邁開大步往前走去。

    到了橋頭,見兩扇大門緩緩拉開了一丁點,留出了一個可容人進出的空隙,他便毫不猶豫地側身閃了進去。等到那兩扇大門又在自己背後被緊緊關上,儘管心跳得厲害。可他還是先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方才環視著這南昌前衛的軍營。

    這一掃之下。劉瑾立時就找到了很可能是剛剛說話的那個漢子。只見其人下頜一叢烏黑的絡腮髭鬚,人長得高大英武。乍一看去倒是難以辨明年紀,只從起頭那說話的嗓音來看,應當是四十出頭。他一動不動地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終於只見對方大步走上前來,那佩刀和環鈎摩擦的聲音,還有那靴子蹬地的聲音。聽著不覺格外刺耳。

    “劉公公,先頭平北侯和張公公等諸位公公一直都在掛念您的安危,好在寧王棋差一著,竟是放了您出來。您就放心在這南昌前衛的軍營中呆著。卑職會立刻給平北侯他們報信!”

    只聽對方這話,劉瑾就知道這是個心眼瓷實的人,而且徐勛張永谷大用等人全都不在這軍營之中,他頓時暗自舒了一口氣。倘若他沒有被朱宸濠脅迫簽了什麼盟書,按了什麼血手印,他當然會順水推舟地留在這安全的地方。可他已經上了賊船,開弓沒有回頭箭,不可能輕易脫身,因而少不得飛快地動起了腦筋。於是,他眼見這軍官招手叫了一人過來。立時心生一計,慌忙開口阻止道:“且慢!”

    見人果然一時詫異地看了過來,劉瑾便笑眯眯地說道:“咱家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官職。”

    “看卑職這記性。”鄭天明慌忙再次躬身為禮,恭恭敬敬地說道,“下官都司衙門都指揮同知鄭天明。”

    “啊呀,你可是從二品的武官,不用一口一個卑職的。”劉瑾見人對自己恭敬,頓時更知道這人雖憨,卻也不是一絲功利心都沒有的。一時心中更高興了些,當即上前說道,“至於去給平北伯等人報信,不急在一時。來來來,咱家和你一見如故,卻是有幾句體己話要對你說……嘖嘖,鄭將軍真是好雄壯,咱家見過京營十二團營的勇士重將也多了,卻無一人有鄭將軍這般形貌,窩在江西都司這種地方著實可惜了……”

    劉瑾硬是要和鄭天明把臂同遊軍營,鄭天明拗不過只得答應。藉著這機會,劉瑾把這軍營的大概佈置看了七八分,隱隱約約看到靠南面的十幾根樁子上綁著有人。知道多半是親近寧王的那些人被拿下了,他卻有意裝成沒看見似的絲毫不問,等到跟著鄭天明踏入了議事廳,他就輕咳一聲道:“鄭將軍能否屏退左右?”

    這時候劉瑾已經鬆開了手,鄭天明背後的幾個親兵忖度著這老太監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暗算不了自家素來勇武的將軍,當即在領了鄭天明一個速退的手勢後,齊齊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眼見得這偌大的地方沒了別人,劉瑾立時深深吸了一口氣。

    “鄭天明,咱家此時同你說的話極其要緊,你可給咱家聽好了!”

    “是是,公公但請吩咐。”

    見鄭天明一副恭聆訓示的樣子,劉瑾心裡更多了幾分底氣。他清了清嗓子,面對鄭天明一字一句地說道:“咱家此行,奉了太后懿旨。平北侯徐勛,及宮中內官張永谷大用馬永成魏彬羅祥,欺君罔上罪在不赦,令在外誅除,以正朝綱!”

    此話一出,他就只見鄭天明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這反應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因而他少不得伸出手去按著鄭天明的肩膀,既親近又語重心長地說道:“咱家知道,你不過是被他們虛言矇蔽,所以一時才聽從驅策,因而不但無罪,反而有功。只要你能聽從咱家的指示,拿下那幾個奸臣奸佞,咱家保你為宣府總兵!”

    九邊重鎮,最要緊的便是宣府大同,這兩地的總兵但凡有功,必然簡在帝心,到時候陞遷調任回京,乃至於封爵,都不是不可能的,至少遠遠比在都司衙門當一個二把手強。因而,劉瑾有七八分把握能夠說動鄭天明。因而,眼見鄭天明低著頭,肩膀一陣一陣地抽動著,彷彿是激動到了極點,他頓時面色更加和藹可親了起來。

    “鄭將軍,你正當盛年,又是個有才能的,不過是缺少機會。但只要有咱家在,日後你決計不會缺少機會,臨老封個爵位也絶非難事……”

    “咯……咯咯……”

    聽到鄭天明彷彿強自壓抑的奇怪聲音,劉瑾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不知不覺就停下了話頭,有些疑惑地看著鄭天明。然而,眼見人抬起頭來,他終於發現是哪兒不對勁了,因而鄭天明臉上既不是激動也不是惶恐,而是強自忍笑的表情。直到這時候,他方才只覺得心裡咯噔一下,果然,就只見鄭天明使勁咳嗽了幾聲彷彿在清嗓子,繼而又擦了擦眼角。

    “劉公公還真是會說笑話。”鄭天明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卻是沒了起初的那恭敬的樣子,“宣府總兵的位子固然很誘人,可再怎麼也比不上平叛寧王之亂的功勞來得誘人。”

    此話一出,劉瑾更是心中一緊。然而,他眼下已經是被人逼到了懸崖邊上,哪怕是最後一絲希望,他也想儘力再爭取爭取,當即強笑道:“什麼平叛,那都是徐勛他們幾個蒙人的。寧王奉太后懿旨誅除奸佞,徐勛張永谷大用幾個卻裹挾了布政司和都司的官員負隅頑抗,已然罪加一等,誣陷寧王謀逆也不過是信口開河……”

    這一次,他的話仍然沒有說完,就聽到了屋子裡傳來了一個突兀的笑聲。和剛剛鄭天明的憋笑聲相比,這聲音顯得更加肆無忌憚,而且也隱約有幾分熟悉。當他循聲朝那邊正位的屏風望去,眼見一個人從屏風後頭慢悠悠踱了出來的時候,他的一顆心終於沉到了無底深淵。

    “劉公公的笑話不但逗笑了鄭將軍,我聽著也實在忍不住了,所以方才笑了出來,勿怪勿怪。”

    “徐勛!”

    聽到劉瑾這兩個彷彿從心底深處迸出來的字,徐勛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隨即便看著鄭天明說道:“鄭將軍,這軍營中我就交託給你了。倘若此次能夠將寧藩之亂輕鬆撲滅,依照從前我和張公公平亂朱寘鐇的例子,一個世襲伯爵總少不了你的。”

    鄭天明立時畢恭畢敬行禮道:“多謝侯爺提攜,卑職一定盡心竭力!”

    “至於下頭那些將校,除卻被你拿下的那些首惡,其他的你只管傳令下去,讓他們想一想,是附逆打到京師去,擁立朱宸濠登基,博一個封妻蔭子容易,還是如今奮力一擊,將這場簡直是笑話的謀逆撲滅了,然後論功行賞封妻蔭子容易!”

    “是,卑職遵令!”

    見劉瑾臉上的表情就猶如凍僵了似的,繼而露出了深深的頽然和沮喪,徐勛方才擺了擺手示意鄭天明先行退下,隨即方才端詳著一下子彷彿蒼老了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劉瑾。許久,他方才徐徐開口說道:“老劉可還記得,咱們倆第一次相見的情形麼?”

    “怎麼,事到如今你打算在咱家面前耀武揚威?”劉瑾打起精神,冷笑了一聲道,“怎麼不記得,那時候你不過是才剛跟著你爹進京的外鄉小子,偏生撞大運碰見了跟著壽寧侯大小姐出來的皇上,然後機緣巧合讓皇上看對了眼。要不是皇上一時興起在車上對你說了那麼一件事,而你又應對得體,你怎麼也不可能有如今的風光!咱家真的是小看了你,若是當時知道你如此難纏,咱家怎麼也會死死摁著你!”

    “看來,老劉你對我還真是一肚子怨氣。”徐勛笑吟吟地在劉瑾身後的一張椅子上坐下,自顧自地拿著早就放在那裡的一個紫砂壺,斟滿了自己面前小小的茶盞,這才抬起頭看著已然轉過身瞪著自己的劉瑾道,“剛剛你從進了軍營之後就沒少說話,坐下喝口茶潤潤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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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二章 王對王!(下)

    儘管恨不得把徐勛掐死,然而劉瑾終究還有自知之明。別說寧王朱宸濠也不曾指望過他大發神威挾持住南昌前衛哪個軍官,因而順利把這個軍營拿下,就是他自己,也從來沒有隨身帶兵器的習慣。畢竟,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堂堂掌握批紅的內相,哪裡需要和人動手這麼低級?因而,瞥了一眼徐勛身側的佩劍,他不聲不響就坐了下來。

    徐勛給劉瑾面前的小茶杯注滿了,見其破罐子破摔似的拿了起來一飲而盡,他方才摩挲著手中的茶杯,面帶追憶地說道:“你剛剛說得沒錯,若沒有那一次巧遇,也就沒有後來的車上閒話,也沒有咱們兩個曾經分享過同一個秘密。雖說如今想想,皇上的心結未免有些可笑,可擱在當時卻是天大的事情。和母后疏遠,又因此與母舅家疏遠,而當時先帝爺卻偏偏是一心一意再無妃妾的人,想想皇上耳邊那時候的流言還真是有些莫名其妙,而後來那樁王女兒鄭金蓮的案子,則是更加滑天下之大稽。”

    作為勝利者,徐勛自然可以追憶過去,而劉瑾雖是心中滿滿噹噹都是不甘心,但他在臉上仍然隱藏得極好,甚至沒好氣地一把搶過了徐勛手中的壺,自顧自地喝著水。儘管先前在寧王府曾經灌了一肚子的水,後來頻頻往淨房沖,但如今這一趟出城,滿心的負擔終於在如今輸成了窮光蛋的情況下都拋開了,他也就沒有什麼好怕了。直到……眼前出現了一樣東西,卻是徐勛遞過來的兩張紙箋。

    “這是什麼?”

    “你看看就知道了。”

    劉瑾沒好氣地拿在手中一看,卻發現是寧王起兵的檄文。約摸是此前射入南昌前衛軍營的。他號稱不識幾個字,奏疏往往喜歡司禮監中的文書寫字等內侍唸給他聽,但實則從來就識字通文,不識字只是蒙人的。當著徐勛的面,他也懶得裝樣子去問其是怎麼得到此物的。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就一目十行地瀏覽了起來。

    “昔孝廟在生,獨寵張後,以宮人鄭氏之子充後嫡子,是為當今偽君朱厚照。孝廟崩則偽君竊據御座,以至祖制蕩然。朝會不立。忠臣義士盡皆離棄,奸佞閹豎橫行一時。亂政害民,苛政毒官。今闔城官軍歃血為盟,願誅除奉偽旨來贛之奸佞,余不得避,為順應天理人心,當親率三軍以除害。特茲曉諭官軍人等。各據其位不得擅離,積欠稅賦悉蠲免之,各路兵馬願勤王鋤奸者,厚賚之。如有敢抗者,共誅之!”

    看完這一篇檄文。徐勛見劉瑾的臉色赫然變成了了黑色,他便淡淡地說道:“先前在寧夏恰逢朱寘鐇之亂時,也有人炮製出了一篇檄文,卻是比這半文半白的貨色文理通順多了,而且只說主幼國危,奸宦用事。舞弄國法,殘害忠良,蔽塞言路。可沒有寧王這篇射入南昌前衛軍營中的檄文膽大,直接說皇上是什麼宮人鄭氏所出。看看這檄文,想想當年那查到最後也沒有頭緒的案子,難道老劉你就沒有什麼想頭?”

    劉瑾死死捏著手中那兩張紙,想到檄文上頭其實是連自己一塊罵了,他頓時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知道回頭一見寧王朱宸濠。對方必然會輕輕巧巧把此事帶過去,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喉嚨口竟是有幾分沙啞。

    “你是說,早在當初,寧王就已經有這不臣的意思?”

    “誰知道呢,興許吧。”

    被徐勛這態度一激,劉瑾頓時氣得面色通紅:“原來你是早有預備,這次下江南便是有意誆騙俺!”

    劉瑾這一激動,又掣出了舊日自稱來,徐勛卻是也放下了小茶杯,直視著劉瑾的眼睛說道:“寧王為了復護衛的事找上了你,你可以不接,但你偏生看在金銀財寶的面上接了;朝臣因為寧藩先頭那位藩王罪行纍纍對復護衛之事大為不滿,你卻不理會,依舊一力促成;楊慎在我的高昇宴上當庭指斥寧王,你要是聰明就應該當機立斷把自己摘出來,可你非但沒有,反而授意張西麓把楊廷和調到了南京;至於這一次,你倒是真的想再撇清了自己,可終究架不住皇上已經動疑心了。老劉,只要你早一步,我就算誆騙,你又豈能入彀?”

    徐勛的詞鋒眾多老臣們憋屈地領教過,而現如今輪到了劉瑾,他卻也沒比那些老臣好到哪兒去,臉紅脖子粗的同時,心裡更是惱火得無以復加。然而,和徐勛彼此互瞪了好一陣子,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大勢已去,終於跌坐了下來,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悔意。

    “你說的沒錯,是俺一條道走到黑。要不是俺心黑手狠,張永也就罷了,谷大用決計不會撇下俺不管,就是馬永成魏彬羅祥,也決計會留著一線餘地,不會跟在你後頭給俺砸黑磚。嘿,俺在宮中廝混了這幾十年,竟是忘了好處均霑的道理,活該有今天!很好,俺就算死了也不是個糊塗鬼,現在俺人就在這裡,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就是!”

    看到劉瑾那一臉光棍的樣子,徐勛彷彿又看見了那個當年初見時笑眯眯極其會鑽營的老太監,不禁嘿然笑道:“都這種時候了,老劉你還給我下套?什麼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你這司禮監掌印太監是皇上封的,要撤要貶要殺,自然也是皇上的主意!如今你既是為寧王想來賺這座南昌前衛軍營,看在咱們這一場交往的份上,我自然不會對你怎麼樣!”

    劉瑾本想拼著一死,日後只要朱厚照知道他是死在徐勛手上,哪怕朱宸濠手裡頭的盟書洩漏出去,興許會稍稍顧念舊時情分疏遠了徐勛,誰知道竟會聽到這樣的話!難以置信的他忍不住雙手按著兩人中間的高幾站起身來,心裡又是糊塗又是警惕。

    “你究竟想怎樣!”

    “我已經說了,不會對你怎樣。”徐勛緩緩站起身來。卻是淡淡地說道,“好教老劉你得知,咱們從南京出來的時候,我就已經知會了魏國公徐俌,守備太監鄭強。他們自然會以南京守備的名義,出動兵馬入贛剿匪。順便說一句,我這次出來帶著剿匪的聖旨,畢竟府軍前衛還在畿南乾著這麼一回事,我這個還未卸下府軍前衛掌印的平北侯。調動軍馬入贛剿匪也不算違例。至於江西都司的其他諸衛,都接到了南昌府剿匪的命令,估摸著也就在這一兩日該到了,這些話,煩請你回去告知一聲寧王殿下。”

    儘管知道徐勛是早就下好了套讓自己往裡頭鑽,可是,再一次聽到徐勛親口承認的應對。劉瑾仍是打心眼裡生出了一絲深深的驚悸。眼見得徐勛突然開口喚了一聲,立時外頭就有幾個人快步進來,雖不曾無禮地上來拖拽,但全都虎視眈眈地站在自己左右,一副他若是不從就把他架出去的樣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一甩袖子就大步往外走。可才還沒到門口,他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差點被你給說得忘了,還有一件最要緊的事,你們幾個先出去!”

    劉瑾一時鬧不清楚徐勛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索性也不轉身。然而,後頭傳來的那一番話卻讓他倏忽間面色大變。竟是連腳下都有些不穩當。

    “老劉,看在咱們當年好歹相交過一場的份上,我最後指點你一條明路。就算你有把柄被朱宸濠攥在手上。可也未必需得一條道走到黑。身在曹營心在漢便是最好的選擇。倘若你能夠在最關鍵的時刻手刃朱宸濠,至少劉家上下其他人,都不用背一個叛逆的罪名。你是司禮監掌印,想來你應該很清楚,大明律上有這麼一條,凡謀反及大逆。但共謀者,不分首從。皆凌遲處死。祖父、父子、孫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異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異,年十六以上,不論篤疾廢疾,皆斬。其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若子之妻妾,給付功臣之家為奴。財產入官。劉家好容易方才有如今的風光,你可別帶累了劉氏一家人!”

    面色慘白的劉瑾顫顫巍巍回過頭來,見徐勛面色淡淡的,他忍不住狠狠用指甲刺了刺掌心,聲音不用裝也是又尖又利:“俺不相信你這麼好心!先頭那鄭天明難道能保密,俺回去之後寧王若問起來呢?”

    “鄭天明你不用擔心,他只求前程,自然不會節外生枝。至於你回去寧王府,但只說這邊大勢已定,請寧王親臨城門督軍就行了。至於我麼,我不是濫好人,要不是答應了老谷,斬草除根這四個字,我興許會貫徹到底!不過,你們劉家可沒什麼人才,為了大開殺戒和老谷翻臉,我當然不會做這等事。”說到這裡,徐勛的臉上又露出了一絲饒有興味的笑容,“說起來,這就是我和你老劉的最大不同。只要是和我一條船的人,除非自己打算下船或是跳到別的船上去,那我一定會把他當成自己人,絶不會和你一樣把人當隨便支使的奴僕那樣看!”

    “好,好!”劉瑾好容易迸出這兩個字,喉嚨口一時一陣腥甜,那種血腥味沖得他腦袋都有些暈眩。然而,他卻拚命壓下這種感受,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今天說過的話,你自己記住!若是異日你敢出爾反爾,俺就是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

    劉瑾踉踉蹌蹌地出了這議事廳,當重新站在明媚的陽光底下的時候,他的臉上卻是一片死灰色。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是他多年宮中沉浮的教訓,就如同他倘若今次得勝,絶不會放過徐勛的老子媳婦女兒一樣!可是,谷大用卻偏偏給他求了那樣一個情,徐勛也竟然真的會答應,他們是真的大度,還是裝裝樣子,亦或是瘋了?

    管不了那許多了,徐勛所言並不只是摘出他家人的法子,而且興許也是他唯一的一條活路。但使若能一舉功成僥倖逃生,那麼,他還能把朱厚照的寵信奪回來,還能執掌司禮監權柄無雙,他並不是沒有機會!但最要緊的是,他得先過了回去之後見寧王的那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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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三章 論功行賞,親臨督戰

    寧王府存心殿中,寧王朱宸濠聽著前頭圍堵順化門的王府護衛傳來消息說,已經封堵了所有退路,但南昌前衛的軍營那一面雖派駐兵馬,若有萬一卻可能腹背受敵,他便無所謂地擺了擺手道:“不用擔心,有咱們那位司禮監掌印劉公公去那兒!”

    劉瑾這一年多來聲勢大振,儘管有個徐勛在,還不能說是天下一時無二,可看看如今的朝堂,內閣劉宇曹元都是劉瑾的人,而六部之中最要緊的吏部和兵部都在劉瑾掌握,侍郎等等投效其的更多,因而此話一出,報事的人立時默不作聲地退下,其他起頭沒能出得什麼好主意的李士實等名士幕僚等等也都不敢多言,只能陪著朱宸濠繼續欣賞歌舞美人。

    然而,在喝了一肚子美酒之後,朱宸濠突然笑眯眯地開口說道:“諸位都是本藩的肱股之臣,如今本藩既然已經舉起義旗,更讓人將那檄文散了出去,接下來便該正一正名分了。”見下頭人全都是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他便越發洋洋得意地說道,“當然,這南昌府並非什麼好地方,本藩自然不會如此操之過急想著登基,但各位的論功行賞,本藩卻不會吝惜。”

    說到這裡,他便看著李士實以下的一眾文官,笑眯眯地說道:“若虛,你和本藩交往也有些時日了,便以你為左丞相。”

    這官職一拜,就再也沒有回頭路。哪怕李士實從心底裡覺得朱宸濠這一次實在是太心急了,可對於接過這個將來興許會炙手可熱的官職,還是因為不識相而掉腦袋,他能夠做出的選擇只有一個。當即他立時站起身來,趨前納頭便拜道:“臣謝過皇上!”

    李士實這個致仕的右都御史是被當初上任的張敷華給硬生生逼退下來的,再怎麼也算是曾經的二品大員,因而他如此光棍地直接改了稱呼,其他人在瞠目結舌之餘,對於寧王朱宸濠大方地撒下各種官職。一時間自然也都二話不說領受了下來。即便是如今是生是死還不知道的布政司右參政王綸,朱宸濠也慷慨地給了一個兵部尚書。但在李士實等人想來,就算此番真的成功,王綸也頂多只能享受到這麼一個追封了。徐勛是不會放過他的。

    文官統統封了一遍,武官這會兒全都正在前頭或是圍堵攻打順化門,或是在南昌前衛的軍營那兒防守,因而朱宸濠自然只能派人前去傳達。不論是那些從南昌左衛轉為王府護衛的正經軍官,還是他從各處費盡心機招攬來的江洋大盜,他自然一視同仁,那一個個軍職毫不吝嗇地灑了下去。從都督到千戶百戶應有盡有,橫豎都是刺激人心。

    到最後一眾人等齊齊下拜山呼海嘯萬歲的時候,已經酒意上頭的他舉著酒杯志得意滿地站起身來,卻是面色潮紅地說道:“朕若是坐穩了這江山,絶不會虧待了諸位卿家的輔佐!”

    匆匆趕回來的劉瑾此時才到門口便聽見如此自大狂妄的一句話,對比自己在徐勛面前所受的憋屈,他險些沒氣得一頭栽倒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他便整理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竟是滿面春風地衝進了大殿。

    “寧王殿下,鄭天明已經被咱家說動了!”

    劉瑾見存心殿中眾人的目光倏忽間全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他卻是就這麼直挺挺地站在大殿中央。就這麼看著上首的寧王朱宸濠道:“鄭天明信了咱家所言的寧王奉太后懿旨鋤奸之事,因而幡然醒悟願意投效。”

    “好,好!”

    朱宸濠一時喜出望外。不管怎麼說,想當初他在南昌前衛下了多年的水磨工夫,倘若這支兵馬到手,他在江西就可以橫著走,而後再北上南京登基就容易多了。因而,他也顧不得劉瑾突然又神氣活現的態度,笑容可掬地從主位上下來,攜了劉瑾上座。

    “若是大事能成。劉公公當首功也!”

    前次還許諾平分天下,如今卻來說什麼首功?

    劉瑾恨得牙癢癢的,可如今之計他卻只能裝出了恰如其分的熱絡表情,笑吟吟地受了這所謂首功的誇獎。半推半就飲了一杯朱宸濠親手斟的慶功酒,他便開口說道:“只不過,這鄭天明畢竟心裡還有些彆扭。要想他真的倒戈,殿下不如親自蒞臨順化門前督戰,如此徐勛等人肝膽俱喪,底下人也會潰不成軍,而鄭天明也不敢再避不出戰。只要他帶著兵馬倒戈一擊,那順化門上區區那麼一點人能頂什麼用?”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哪怕下頭的李士實等人也找不出由頭反駁,還是因起草了那道檄文而被朱宸濠封為右丞相的劉養正皺眉說道:“殿下千金之軀,萬一有人妄圖暗算怎麼辦?”

    “那還不簡單,殿下直接乘親王像輅,在四周襯上鋼板既可。至於前頭,百步穿楊就已經是好手,隔開兩百步,誰有那準頭?徐勛麾下是有善射的錢寧,可如今人卻不在!而南昌府可沒備著床弩之類的守城利器,更不用擔心他們出麼蛾子。”

    這是劉瑾早就在路上想好的主意,此時此刻這麼一說,最後一絲反對的聲音頓時也沒了。然而,後頭角門處,站在那兒又是看又是聽逗留了許久的徐邊卻忍不住嘴角微微一挑,臉上露出了譏誚的表情,隨即悄然退了下去。才剛出了存心殿,他就看見一個小廝一溜小跑地衝了過來,他一想就出手攔下了人。

    “什麼事?”

    儘管徐邊身上沒有官職,但誰都知道他深得寧王朱宸濠信賴,因而那小廝立時行了禮,旋即壓低了聲音說道:“南昌知府衙門的通判李夢陽來了,在門口大罵殿下辜負聖恩大逆不道,門上已經把人綁了起來,想請問殿下該怎麼處置?”

    徐邊頓時愣住了,這才想起剛剛殿上那些文武當中,確實沒有李夢陽。想想也不奇怪,李夢陽雖說是文名斐然的名士,但才能就不好說了,朱宸濠籠絡了他,也就是為了給自己撐門面,斷然沒有和這種只懂書生意氣的傢伙商量大計的道理。然而,想想李夢陽竟然會在這種時候上了王府大門痛罵朱宸濠,雖然愚不可及,但到底總還有幾分風骨,他便定了主意。

    “殿下如今正因為劉公公帶來的好消息而高興得不得了,何必拿這種事敗了興緻?那李空同就是一個迂腐的愣頭青,把人嚴嚴實實綁了關起來清清靜靜餓幾天,回頭他就明白了!記住,堵了他的嘴,如此他就算想說什麼也不至於聒噪!”

    “是,小的聽大掌櫃的!”

    “去吧。”徐邊見人答應一聲要走,突然又加了一句說道,“殿下才剛封賞了文武,接下來自然就該賞賜府中上下了,告訴下頭少節外生枝!”

    “是是是……”

    徐邊按下了李夢陽堵門大罵的事,寧王朱宸濠絲毫不知,自然聽了劉瑾的攛掇讓人備了親王的儀仗和像輅,預備去順化門給一眾王府護衛鼓舞士氣。當然,他對於自己的安危在意得很,除卻劉瑾所說的那些佈置,還有剩下的那些王府護衛之外,他更是又把從前暗地裡收攏的私軍也都帶了出去,以及投效他的宜春王和瑞昌王亦是召了來,再加上他們的家丁家將,一時間竟又湊出了兩千兵馬。這一路人等前往順化門,一時間恰是好不地動山搖,而劉瑾在好一陣子的巧舌如簧之後,自然而然便得以登上了朱宸濠的那輛像輅。

    然而,讓他心頭大為警惕的是,朱宸濠那一乘寬大的像輅中,並不單單只有他一個人,朱宸濠的左側赫然還侍立著另外一個戴著面具的男子。確定自己在先前的宴席上並未見過此人,劉瑾不禁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殿下這是為了萬全之策,在車中又帶了一個高手護衛麼?”

    “大掌櫃可不是本藩的護衛。”儘管剛剛在人前已經自稱過朕了,但朱宸濠之前聽了徐邊的勸說,決定暫時還是低調一些,畢竟,鄭天明那邊還以為他是真的奉了太后懿旨,等收了南昌前衛的兵馬後再高調不遲。見劉瑾滿臉驚疑,他就越發志得意滿地說道,“之前劉公公不是見過本藩的另外一個得力肱股羅迪克麼?那是本藩的智囊,這是本藩的錢袋,他們才是本藩真正的左膀右臂!”

    怪不得寧王有錢,這麼有錢!

    劉瑾心中咯噔一下,一隻手忍不住想要摸一摸那柄先前在軍營中徐勛送給他的匕首,可最後還是硬生生止住了。他可不是什麼千人敵的大將,但使能夠殺了或重創寧王就已經很了不得了,不能也沒工夫做多餘的事!

    因而,他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了兩眼徐邊,旋即就收回了目光。及至像輅緩緩停下,四周圍傳來了高呼千歲的聲音,他眼見像輅緩緩停下,繼而又捲起了簾子,他少不得眯著眼睛極力分辨著城牆上的人。然而,他畢竟一把年紀了,極盡目力也只能看到那些個小小的黑影,卻沒法分清誰是誰,唯一知道的就是,徐勛必然不在其中。

    那小子躲在最安全的南昌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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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四章 天子神射,寧王遇刺!

    南昌府並不是九邊前線,但城池仍然極其堅固。作為江西首府所在,在南宋治下的極盛時期,整個南昌府方圓三十餘里,城牆高一丈五尺,城門共設十六座。而到了明朝,歷經戰亂之後,洪武年間朱文正奉旨重修城牆,雖說從十六門減少為七門,但城牆卻高二丈九尺,厚二丈一尺,深一丈一尺,城濠更是由德勝門至廣潤門,寬十一丈,深一丈五尺,萬餘米的護城濠貫通全城。

    所以,哪怕順化門並不是從德勝門到惠民門那段最結實,號稱每一塊牆磚都有二十餘斤重的城牆,但單單防守仍然是固若金湯。然而,現如今這裡面對的卻是城裡城外的雙重壓力,因而站在城頭的不少都司官員和布政司官員腳都是軟的。尤其是左右布政使和都指揮使這三位主官那面如死灰的膿包樣子,看在眾人眼中自然平添不祥。

    然而,站在城牆箭垛邊上看著不遠處那南昌前衛軍營的朱厚照卻神色如常。想著徐勛離開時,對他言說留下的所有扈從軍士都交給他指揮,他更是感到心中湧起了一股萬丈豪情,那種獨當一面的自信瀰漫著全身。就在他聽到身後那山呼千歲的聲音,深深吸了一口氣預備轉身發號施令的時候,他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抱怨。

    “徐勛怎麼能如此大膽!”馬永成見朱厚照看了過來,他便咬牙切齒地說道,“明明知道南昌前衛的軍營裡頭是如今最安全的地方,所以自己親自躲了過去,居然敢把……把壽哥兒留在了這裡,這也太過分了!”

    趁著張永和谷大用一個在忙著整軍,一個在看著那邊的文武,馬永成起了個頭,魏彬和羅祥剛剛看到城頭之下旌旗招展的樣子,全都是雙股打顫。此時自然而然對撇下他們在這裡的徐勛生出了不小的怨恨,少不得也跟著附和了起來。自然,誰都是死死圍繞著朱厚照這位天子竟然被丟下來說事,字裡行間全都是指責和怨尤。卻沒注意到朱厚照那越來越黑的臉色。

    都這時候了,他們居然還想著勾心鬥角?

    就在這時候,一身戎裝的阿寶快步上了前來,對朱厚照行過禮後就開口說道:“公子,是寧王親臨督戰!”

    南昌順化門的城牆靠內側並沒有箭垛,因而當朱厚照大步來到牆邊上的時候,馬永成三人立時狗腿地在兩邊貼著站了。每人手中拿著一面盾牌,生怕萬一有下頭射來的流矢讓朱厚照受到什麼損傷。而朱厚照眺望著下頭黑壓壓密密麻麻的人頭,又看到了遠遠的那輛大紅像輅,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

    “拿弓來!”

    聽到朱厚照這沉聲一喝,阿寶立時捧上了一把弓和一袋箭。馬永成還來不及開口說些什麼,小腿上就挨了小皇帝一腳,一時間忍不住哎喲一聲痛得蹲下了身去,正好讓出了一個位置。而朱厚照熟練地取箭挽弓。眯著眼睛對準了那大紅的像輅,好一會兒卻放棄了起頭的念頭,又瞄準了距離在百步之內的那桿迎風招展的寧王大旗。

    “父皇。你一定要保佑我!”

    隨著這低低的一聲呢喃,朱厚照驟然一聲暴喝,當是時彎弓如滿月,竟是一箭橫空射了出去。但只見那一箭猶如流星一般,橫過順化門下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軍士,徑直沒入了那一桿打著寧王旗號的大旗上,隨即藉著那勁道以及呼呼颳著的大風,一瞬間將那一面原本威風凜凜的朱紅大旗撕開了一個大口子。看到這情景,阿寶頓時拿出了從前在運河上拉縴喊號子時的力氣,扯開嗓門大聲叫道:“天誅叛逆。神射威武!”

    在他這一聲帶領下,早就被驚動了的張永和谷大用自然立時讓下頭護衛軍士齊聲高呼,那此起彼伏的聲音立時之間將下頭高呼寧王千歲的聲音給壓了下去,就連城牆上頭的布政司和都司官員發現士氣可用,也好歹面上有了些血色。

    而馬永成雖是剛剛被朱厚照一腳踹開,可看到小皇帝如此神射。當即馬屁如潮地拍了上去,魏彬和羅祥亦然。往日朱厚照必然洋洋得意,可此時站在城牆上,儘管看著下頭兵馬一時大亂,但他壓根沒有派人趁勢進擊的意思,反而面沉如水地望著那邊的大紅像輅。

    隔著超過兩三百步的距離,他只能依稀看見那其中的三個人影。端坐的是寧王朱宸濠自不必說,其中一個整個人都隱藏在陰影之中,可另一個哪怕不太分明,但實在是化成灰他也認得出來!

    那分明是劉瑾……劉瑾!

    朱厚照那陰沉的臉色讓馬永成三人很快領悟到,這一次怕是馬屁拍到馬腿上,一時相繼訕訕地住了口。然而,下頭寧王府的軍馬卻很快就把那一桿被射破了的大旗調換了下來,倏忽間又換上了另外一面嶄新的。朱厚照捏著弓箭深深吸了一口氣,卻沒有再逞強射箭,而是衝著一旁剛剛趕過來的谷大用說道:“傳令下去,一箭之內若是能射中那大旗的,到時候敘功立升一級!只許一箭,多射的無功而有過!”

    谷大用二話不說立時疾步下去傳令。不過是倏忽之間,便只見幾十支箭齊齊往那邊大旗上落下。偏偏那大旗依舊豎在原本的位置,這一下子竟是足足有十幾二十支箭落在其上,簡直是把好好的朱紅大旗給射成了篩子。這時候,哪怕沒有阿寶帶頭嚷嚷,城牆上和兩邊階梯上方防守的軍士們仍是發出了一陣陣歡呼。

    接連兩次受挫,寧王朱宸濠頓時耐不住性子了,他怒吼著叫了一個護衛過來,厲聲說道:“蠢貨,就不知道把大旗擺得遠一些,送上去給人做靶子幹什麼!”

    “是是,卑職這就去辦!”

    “還有,別在下頭對著城牆上乾瞪眼!這城牆上四通八達,從其他諸門派出人沿著城牆殺過去!還有,讓下頭的人馬沿著城牆階梯殺上去!就說本藩在這兒督戰,斬首一級賞銀十兩,斬首三級立升百戶!”

    那護衛本想說順化門城牆上左右通往其他兩處城門的通道,已經被搬上城牆的鐵拒馬等等攔得結結實實,要直接從城牆上頭殺過去必然損失重大,而城牆那些階梯居高臨下,同樣是易守難攻。然而,寧王朱宸濠頒下了這樣高的賞格,他立時自己也動心了,當即連聲答應後疾步往四處傳令。這時候,朱宸濠方才換了個舒服的坐姿,又看著劉瑾嘿然笑了一聲。

    “劉公公,你的那些仇,看本藩給你報得乾乾淨淨。”

    “嗯嗯……”

    劉瑾敷衍得答應了兩聲,但整個人卻並沒有從剛剛的驚愕之中調整過來。剛剛第一次射出的那一箭總讓他有幾分心驚肉跳,即便隔著這大老遠的距離,迷迷糊糊只能看到城牆上的一個人影,但那種莫名的熟悉感卻是假不了的。儘管他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朱厚照竟然會就在這南昌府,可小皇帝素來是我行我素的人,徐勛又膽大包天,並沒有什麼不可能。

    想到自己在徐勛手中先後吃過的那些苦頭,想到自己這一次被人硬生生逼到了如此境地,想到寧王得意地說天下諸藩之中和皇帝血緣近的,他都派了人去刺殺,但使朱厚照一死,朱宸濠便是機會最大的一個,劉瑾不禁露出了幾分掙扎的表情。

    看如今這情形,手刃朱宸濠之後,他要逃命的可能性並不算大,既如此,不如對朱宸濠點穿……

    就在這個念頭隨著那陣陣喊殺聲,在他的心裡蔓延開來的時候,他突然只聽到城頭上傳來了一聲震天怒吼:“全都打起精神來,南京諸衛援軍立馬就到!只要剿滅叛逆,寧王府上下所有金銀財帛全數賞賜今日功臣!”

    是朱厚照的聲音,是當今天子的聲音!

    劉瑾只覺得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張了張口彷彿想把這最要命的一茬給捅破了,然而,他的身體卻做出了最本能的動作,將手悄悄探入了懷中。然而下一刻,他就對上了那鐵面人犀利的眼睛。渾身一顫的他只覺得心裡咯噔一下,可偏偏在這時候,鐵面人彷彿什麼都沒看見似的,徑直把眼睛投向了一邊。面對這平生最好的機會,那一瞬間,他做出了平生以來最快的一次動作。

    不過是剎那的功夫,正好側頭的寧王朱宸濠就只見劉瑾突然從懷中掣出了一把鋒刃亮晃晃的匕首,隨即徑直朝著自己撲了過來。大駭之下,他本能地想要躲避,奈何寬敞的像輅之中如今呆著三個人,他根本沒有騰挪的餘地。就當他在慌亂之下一把抓住了旁邊一隻手,恍然醒悟時打算拉著徐邊為擋箭牌替自己擋一擋的時候,卻不料徐邊那隻手突然如鐵鉗似的,竟是將他死死按在了那一張豪奢的紅交床上。就是這麼一會兒功夫,劉瑾那把匕首便徑直沒入了他的右脅,那種鋭利的刺痛感一時讓他慘呼出聲。

    劉瑾驚疑交加地瞥了一眼竟然助了自己成事的鐵面人,來不及想太多便突然趨前跳下了像輅。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沙啞的聲音。

    “快拿住劉瑾,寧王殿下遇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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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五章 斷子絶孫,殺盡宗室!

    那鐵面人的聲音雖嘶啞,然而,卻架不住前頭的馭者在看見車廂中的情形之後,驟然扯開嗓門大聲嚷嚷道:“寧王殿下遇刺了,行刺的是劉瑾!”

    眼見四周圍一片雞飛狗跳,不少軍士全都凶神惡煞地衝著自己圍逼了過來,想起自己剛剛慌亂之中竟是連匕首都忘了拔,跳下馬車的劉瑾哪裡還不知道自己只怕凶多吉少。然而起頭腦子裡的一片空白,這會兒卻被某些許久都沒有浮上心頭的東西填補了。

    他是李廣推薦入東宮的,剛進去時不過是一個當差聽事,後來因為年幼的朱厚照喜歡他的嘴甜,喜歡他說外頭的事情,便提拔了他為長隨,又升了答應,可熬油似的熬了許久,卻因為李廣畏罪自殺,他這個李廣舉薦進東宮的立時受了拖累,一度被發落到了廊下家。那時還有些吃過李廣苦頭的大璫們把氣撒在他頭上,打算把他發落到更鼓房苦役。倘若不是同樣還地位低微的谷大用在朱厚照面前提了一嘴,那時候還是太子的朱厚照有意在宮裡四處晃悠,硬生生把在廊下家的他給拎了回來,也沒有他的今天!

    後來怎樣了……是了,後來是朱厚照不願意讀書,每每在出閣讀書的時候出岔子,要不就是挑老師的毛病,要不就是心不在焉,要不就是在聽課的時候打瞌睡,結果累得他們這些跟著去的內侍們三天兩頭吃掛落,好一些的是訓斥罰跪,倒霉的便是直接挨板子。當然,朱厚照每次必然少不得求情,結果則是他們還得多挨幾下。

    儘管那段日子要察言觀色。要小心謹慎,要戰戰兢兢,但那會兒也是他們八個擰成一股繩一致對外的時候。除卻資格最老的高鳳,他們沒有一個是當時司禮監那幾位大佬的私人。因而不得不防著那些大璫們安插人和自己打擂台。而那時候朱厚照也是一心幫著他們幾個,但凡好吃的好喝的全都是給他們分,各式打賞更是很不少。每次他們心驚膽顫地輪流偷偷把朱厚照帶出去玩的時候,朱厚照回來總會帶上一堆小玩意,也不管他們喜歡不喜歡就徑直塞了過來,道是賞給他們玩兒的。

    想著這些積年的舊事,眼看那些明晃晃的刀劍已經逼到了面前,劉瑾突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在剛剛明明想要道破小皇帝身份的時候。卻突然那麼衝動地行刺。

    他打心眼裡,就從來不曾想過要叛了當今天子!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喃喃自語念叨著那麼一句話。眼見得一把劍直搠而來,劉瑾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徑直迎了上去。當那一截劍尖穿透了自己的脊背,繼而又猛然抽了出去的時候。他方才不支跌倒,可膝蓋著地的同時,他仍是奮力往那城牆高處看了一眼。

    恍惚之間,他彷彿看見了朱厚照那張熟悉的臉,可一剎那就變幻成了徐勛那可惡的笑臉。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身上接踵而來的劇痛,腦海中縈繞不去的就只有一個念頭。

    徐勛。你不要食言,否則咱家就是做鬼也饒不了你!

    劉瑾跳下像輅之時,徐邊叫了那麼一聲,隨即趁著馭者在外遮擋,他便立時屈膝跪在了寧王朱宸濠面前。見這位一度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寧王牙齒咯吱咯吱直打架,看著從右脅上拿起的那只站滿了鮮血的手。臉上全都是難以名狀的恐懼,他便輕輕伸手握住了那只是淺淺扎入了朱宸濠右脅的匕首。隨即輕輕笑了笑。

    “殿下,沒事,劉公公慌慌張張的,這一刀扎得實在是太淺了。”

    然而,還不等寧王朱宸濠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徐邊突然將一團破布塞進了他的口中,繼而突然伸手死命一拔。一時間,就只見朱宸濠那一處傷口鮮血噴湧而出,可他的驚呼卻都被那一團破布緊緊堵了回去。更讓他驚駭欲絶的是,徐邊持著那把沾血的匕首上下端詳了一下,繼而衝著他冷冷一笑,竟是照著他的胸口惡狠狠地紮了下來!

    相比劉瑾那一刀,徐邊這一刀又準又快,但同樣並未扎得極深,因而寧王朱宸濠竟是並沒有一時斃命。他眼睜睜看著徐邊掏出了他口中的布團,掙扎了許久卻無論如何都沒法說出話,但他那眼神卻清清楚楚地表達出了他的驚怒和不解。

    倘若徐邊要害他,這麼多年有不少的機會,為什麼會是現在?為什麼會是他辛辛苦苦在塞外走私幫自己積攢了莫大的家底,又從廣東買火器兵甲,從鄱陽湖等地招攬巨盜,卻在這關鍵的時刻看著劉瑾行刺後,又反手捅了他一刀?

    “殿下不明白?”

    單膝跪在寧王朱宸濠身邊的徐邊看著其那拚命掙扎的樣子,突然咧嘴笑道:“是,我多年苦心取得了殿下的信任,若是要單純害你,不用等到今天。只不過,讓殿下死在如今滿心以為萬事俱在掌握,不久就能取得天下的時刻,是我盼望已久的事!殿下知道麼,謀逆失敗,寧王這一系就完了,從上到下都要被連根拔起,包括追隨您的宜春王和瑞昌王。至於寧府一系的其他幾位郡王,即便能逃過一劫,也得夾著尾巴過日子。當然,更美妙的是,殿下早先為了自己的名分,聽了我的建議,派人去各地刺殺和當今皇上血緣最近的那些個親王,所以天底下的宗室會少很多!”

    見寧王一瞬間瞪大了眼睛,分明是不可置信的模樣,徐邊方才摘下了頭上的鐵面具,牽動嘴角露出了一絲猙獰可怖的笑容。

    “沒錯,就是讓天下宗室少很多!要是真讓我選擇的話,我恨不得朱明宗室全都死絶了,包括當今皇上!”

    徐邊臉上的表情突然更加猙獰了起來,但很快又平和了起來,但話語卻越發犀利如刀:“你們落地就是親王郡王將軍宗室,祖祖輩輩都享著榮華富貴,可你們都做了些什麼?什麼都不做當個富貴閒王還算是好的,更多的是和你祖父那樣為所欲為無法無天!我當年積德行善,可傾盡所有積蓄辦下的貨全都被你祖父的管事搶得精光;我最敬愛的兄弟,就是因為衝撞你而你下令家丁活活打死;我傾心相愛的人,被搶進了府凌辱,最後不堪自盡;我一介草民曾經想過進京告狀,卻險些被寧府某個郡王的家人踏馬踩死!”

    “後來我想通了,老天無眼,我有眼!老天沒有天罰,那我就當人罰!你們這些不把人命當回事的宗室,殺了你們太便宜,我要讓你們斷子絶孫!只可惜宗室尋常罪名不過是奪爵禁錮,若要讓你這一系全都死絶了,那便只有謀反大逆!”

    徐邊突然握住刀柄又往內中深深一刺,隨著那刀刃更深地刺入了朱宸濠的肺部,他臉上的表情亦是越來越痛苦,眸子裡的怨毒之色亦是更加深沉。可半輩子兢兢業業全都在為著報仇的徐邊哪裡會被這種表情打動,一時又冷笑了一聲:“寧王殿下,你不用這麼瞪著我。當初我為了報仇可以拋下才一丁點大的兒子,如今我還有什麼好怕的,我早就想死了!”

    說到這裡,他便湊近了朱宸濠的耳邊,一字一句地說道:“九幽黃泉之下,我再來殺你第二次!”

    隨著這一句話,那柄匕首方才被他緩緩推入了寧王朱宸濠的身體深處。隨著那個他近二十年來一直恭謹侍奉的人死不瞑目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徐邊終於忍不住跌坐了下來,臉上除了惘然之外,便是深深的疲憊。

    屈身事賊的苦痛,從前他看戲文的時候總有些不解,但現如今他終於明白了,也終於解脫了!當身後終於傳來了馭者的提醒聲時,他方才以手支撐著竭力站起身,隨即方才聲音低沉地說道:“寧王殿下……升天了!”

    “寧王殿下死了!”

    “寧王殿下被劉瑾刺死了!”

    隨著他之前看著劉瑾在存心殿作勢時就察覺到,以至於早早安排好的人四下里嚷嚷了起來,寧王護衛一時為之大亂。即便有人嚷嚷說已經刺死了劉瑾,但仍然壓不下那股非同小可的慌亂。儘管寧王早就請立了世子,而且還有其他幾個兒子,可此刻全都沒有跟來,退一步說就算是跟來也彈壓不住大局。因而,眼睜睜看著四周無數人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撞,徐邊忍不住笑了出來,笑得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大掌櫃……”

    見那馭者滿臉的憂慮,徐邊便淡淡地說道:“你快逃吧,我再用不著你了!”

    那馭者猶豫片刻,終究放開繮繩和馬鞭跳下了車去。這時候,徐邊方才看了一眼已經死透了的寧王朱宸濠,突然踉踉蹌蹌地下了車去。亂軍之中,他的鐵面具倏忽間就被擠到了不知道什麼地方,身上也多了好幾處傷。最後僥倖來到了一個靠牆的位置,他方才一屁股坐了下來,卻是看著那高高的城牆,從懷裡摸索出了一把牛角匕首。

    摩挲著那依舊鋒鋭的刀刃,他突然笑了一聲:“你生的兒子,我一天都沒養過,他便已經靠著自己名揚天下!但你的仇,大哥的仇,我卻不能交給別人,哪怕是我們的兒子!惠兒,我沒有告訴他這些事,就讓我帶著這些秘密下地獄。九泉之下,我一定會再殺那狗賊一次給你報仇!”

    說到這裡,他便毫不猶豫倒轉刀口,將其狠狠扎進了自己的心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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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六章 天子之憫,徐勛之斷

    寧王死了?

    順化門上的朱厚照在認出了劉瑾之後,強行壓下心中那亂七八糟的情緒,正預備對所有隨從護衛軍士做一番戰前賞罰的動員,就乍然聽到了這麼一聲嚷嚷。起頭他還以為這是寧王陣中有人在耍花腔,可思來想去怎麼也不可能沒事咒自己主子死,再加上眼看著寧王中護衛的那些兵將以及四周的私軍和家將家丁等全都是亂成一團,他立時意識到這是絶好的機會。

    “張永,天賜良機,帶人跟著朕殺出去!”

    眼看著朱厚照拔出腰刀就往城樓那邊的樓梯下去,馬永成等人頓時懵了,而張永和谷大用交換了一個眼色,後者自知自己的本事下去了也就是給人添麻煩,當即留下陪著馬永成三個,而張永則是招呼了左右護衛緊緊上前簇擁了朱厚照。等到一眾人等下了城牆,果然就發現剛剛緊緊圍著城門的大軍已經完全沒了章法,各式各樣的嚷嚷不絶於耳。這其中的一種說法傳入耳中時,朱厚照頓時面色大變。

    “是劉瑾刺殺了寧王!”

    不但朱厚照為之色變,就連張永亦是滿心的不可思議。劉瑾是個什麼性子誰不知道,這種捨命行刺的事情,怎麼可能是劉瑾能做得出來的?然而,一想到坐鎮南昌前衛的徐勛,張永便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麼,隨即便若無其事地湊到朱厚照身邊小聲說道:“皇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如今先破敵要緊!”

    “沒錯,先破敵殺敵!”

    朱厚照彷彿是為了給自己打氣似的。惡狠狠地迸出了一句話。隨著他們這一行人玩命似的殺了出去,已經士氣全無彷彿是無頭蒼蠅一般的寧府護衛們頓時如同一片散沙。偶爾有一兩個負隅頑抗的,卻擋不住士氣如虹的扈從精鋭。偏偏在這種時候,不知道哪兒還傳來了一陣陣大聲嚷嚷。

    “寧王府破啦,寧王府被南昌前衛破啦!”

    老巢和後路被抄的消息就彷彿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無心戀戰的人們找到了逃跑的最大理由。寧王朱宸濠都死了,寧王府都破了,他們縱使能扛得住一時,可還能扛得住長久不成?隨著逃跑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亂,一時更多的人都是被踩踏而死而不是被殺。就連滿心殺機的朱厚照。在張永親自帶著一眾護衛的簇擁下砍了三四個人之後,面對那些兵敗如山倒的潰軍,滿身血污的他也漸漸停止了步子,茫然地的扭頭四處張望著。

    “已經勝了?”

    張永擺了擺手讓身邊那幾個御馬監親軍四散防守,這才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低聲說道:“回稟皇上,應該是勝了。寧王一死,寧王府被徐勛帶著南昌前衛攻破。他的世子和其他兒子束手就擒,這亂子就能夠只控制在南昌府一地,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不幸中的萬幸……嘿,你這話說得真不錯。”

    朱厚照抬起手來抹了抹臉,突然被那血腥的味道刺激。嫌惡地皺了皺眉。待要當街把這一身衣裳扒下來,可最後卻停止了動作,舉目四望道:“寧王的親王像輅呢?劉瑾呢?”

    相比前頭問寧王,後頭問劉瑾的聲音顯然更高亢急促。張永連忙也四處張望了一陣,又招來一個御馬監親軍傳令去四處查探。不消一會兒,寧王朱宸濠那一乘親王像輅就被找到了。然而。起頭那金碧輝煌光鮮亮麗的像輅在亂軍之中,已經化作了一片悽慘的殘骸。紅松木板散落得四處都是,那些華貴的抹金事件貼金葉板。被無數人踩過,已經顯得破爛不堪。車上那一個穿著王者皮弁的中年人仰天躺倒在那,身上的金簪朱纓和玉圭等等都已經不成樣子。

    然而,朱厚照和張永都曾經在寧王府見過朱宸濠。儘管人的死相異常猙獰,但他們還是認出了人來。朱厚照只是瞧了一眼便厭惡地別過了腦袋,隨即厲聲說道:“劉瑾呢。可找到劉瑾了?”

    張永見四周眾人一片難色,知道一來到處都是屍體。二來也並非人人認識劉瑾的面貌,因而他只能軟言安慰了朱厚照幾句,隨即挑了兩個最機靈的人隨身跟在朱厚照左右侍衛,自己則是站在翻倒的像輅旁邊東張西望,判斷著這一場行刺發生之時,劉瑾可能竄逃的方向。然而幾乎是本能的,他就漸漸有些分心。

    徐勛真的是好手段,居然讓劉瑾不得不走這條路。倘若劉瑾武藝高強,那會兒行刺之後在亂軍之中興許還能有一線生機,但劉瑾連武藝稀鬆都稱不上,便是找到也只是一具屍體了。剛剛看朱厚照的反應,顯然是大為觸動,徐勛對谷大用保證的不禍及家眷非但能夠做到,而且小皇帝念及舊情,興許還會有所加恩!

    說句實話,即便沒有劉瑾這倒戈一擊,要大獲全勝也不過稍稍多花一點功夫,徐勛何必非得繞這麼些圈子做這麼些事,就只是因為答應了谷大用?還是原本就存著幾許惻隱之心?

    “找到了,找到劉公公了!”

    正當張永怎麼都想不通的時候,就只聽耳畔突然傳來了一個御馬監親軍的嚷嚷聲。他才一抬頭,就看見朱厚照在左右兩個護衛的護持下高一腳低一腳地匆匆往那邊跑了過去,他立時毫不遲疑地快步追了上去。待到面前,他先是看見了一身滿是血污的便服,隨即才認出了那張臉上紫黑已經很難瞧出本色的臉。除了身上好幾處之外致命傷口,還有一把劍徑直透過胸口把劉瑾徑直釘在了地上,人早就完全死透了。

    呆呆站在那兒的朱厚照想起此前對劉瑾的懷疑,想起在城牆上看到劉瑾站在朱宸濠身側時的難以置信和怒火衝天,面上頓時一片蒼白。良久,他的身子突然晃了晃,竟是就這麼一頭栽倒了下去。幸虧旁邊的張永眼疾手快一把扶著,這才沒有捅大簍子。

    然而,即便是張永,看到劉瑾這個模樣,亦是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就衝著那幾個御馬監親軍說道:“找人來先好生收殮了。記著,眼下的事情都不許透露半分出去!”

    這幾個都是運河上和朱厚照一船的人,大約摸能猜到這位徐勛“表弟”的真實身份,哪裡有不知機的。即便這些都是苗逵和張永這兩年帶出來的親信心腹,可瞧見風光一時的劉瑾最後竟是這般下場,唏噓嗟嘆的卻多過拍手稱快的。

    當朱厚照悠悠醒轉過來的時候,卻瞧見頭頂是自己這幾天頗為熟悉的帳子,身下的床亦是睡了好些天的,立時知道這是徐勛徵用那處富商的宅子。他撐著想要坐起來,卻只覺得渾身上下無處不痠痛,正想叫人,他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低低的交談聲。豎起耳朵聽了一會的他,沒費多大功夫就分辨出說話的是谷大用張永和徐勛。聽到三人是在議論他的狀況,他不禁咬了咬牙掙扎著坐起身,隨即便趿拉著鞋子到了門邊上,卻見三人背轉身走了幾步站到院子裡。

    “徐老弟,那東西你真的不打算交給皇上?”

    “人都已經死了,何必再拿那種東西讓皇上看,讓皇上不高興?就算東西是真的,老劉多半也是被寧王脅迫,這才定了什麼見鬼的盟書。要他真心跟著寧王干,又怎麼會反手捅了那一刀?就算一度看錯了人做錯了事情,他也已經拿命去填了。只要把此物毀了,回頭回京之後,別人也挑不出理來。”

    張永想想也是,就沒有說話,而谷大用卻突然衝著徐勛深深一揖。待到徐勛伸手把他扶了起來時,谷大用方才低聲說道:“徐老弟,我代老劉家裡頭那些子侄親戚謝了你仗義。”

    “仗什麼義,要說他和馬永成他們三個鬧翻不假,和咱們三個又好到哪兒去了?老劉這輩子,壞就壞在吃獨食。倘若他和咱們還能像從前皇上在東宮時那樣,凡事有商有量,不是那麼大權獨攬剛愎自用,怎麼會到今天這地步?總而言之皇上回頭問起,你們就說……”

    “就說什麼?”

    聽到那門嘎吱一聲,緊跟著只穿了中衣的朱厚照就這麼趿拉著鞋子走了出來,徐勛不禁面色一凝,隨即便走上前去一把拽住了小皇帝的胳膊。

    “皇上,大夫剛剛來看過,說是您因為氣怒攻心,以至於寒邪入體,別到外頭吹風。”見朱厚照惡狠狠地瞪著谷大用和張永,徐勛便衝著兩人招了招手,隨即溫言說道,“您若是真的想問什麼,到房裡說吧,咱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說歹說把朱厚照重新勸回了屋子裡,見張永和谷大用張羅著給小皇帝穿上了衣衫鞋襪,而朱厚照那眼睛卻一直死死盯著自己,他便開口說道:“皇上既然聽到了,那臣就開門見山地說了。老劉應該是被朱宸濠脅迫,歃血為盟簽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臣之前破了寧王府之後,從書房正好搜到了那東西。”

    朱厚照嘴裡迸出了生硬的三個字:“東西呢?”

    “已經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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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七章 知人知面不知心!

    徐勛這句話平平淡淡,然而,張永和谷大用相顧駭然,朱厚照更是勃然大怒。他幾乎是蹭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指著徐勛的鼻子想要說些什麼,可手哆哆嗦嗦好一陣子,上下嘴皮子蠕動了好一陣子,最後迸出來的卻只有零碎幾個字。

    “好……你好!”長久的沉默之後,他突然狠狠一拍桌子,厲聲說道,“朕還沒問,你憑什麼把東西給燒了?”

    “看了那東西,皇上只會心裡平添憤怒。”徐勛站在朱厚照身前,聲線依舊一如起初的平穩,“劉公公就算是曾經犯了什麼錯,也已經竭盡全力地用性命去彌補了,更何況,他現在人都已經身故了,皇上何必再追究這些?皇上不妨想一想,朱宸濠可以給劉公公的東西,皇上何嘗給不了?倘若不是被脅迫,劉公公是斷然不會昏頭把命門送到別人手裡的。”

    儘管張永對徐勛的做法有些懷疑,但多次默契的合作讓他猶豫再三後選擇了附議,當即也開口說道:“皇上,老劉跟著您這麼多年了,您還會不知道他的性子麼?他固然有些貪有些獨,但一邊是伺候多年的皇上您,一邊卻只不過是頂多收了銀子替人辦事的朱宸濠,他要有多昏頭,才會去反手幫朱宸濠?”

    谷大用亦是憨笑著附和道:“皇上,徐勛燒了東西,也只是怕您不痛快,還請您體恤他的苦心……畢竟,老劉人都死了,說不定那東西根本就是假的,只是往他身上潑髒水而已。”

    朱厚照頓時再次陷入了沉默。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心頭是惱怒,是遺憾,抑或是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想到馬永成三個人當初聽到寧王朱宸濠的纍纍罪行,立時在那兒編排起了如何將劉瑾拉下馬,甚至連搆陷的花招都用上了,而徐勛張永谷大用剛剛都已經明說了和劉瑾也已經不那麼和睦。三個人卻是都在他面前選擇了包庇劉瑾,這態度竟是大相逕庭!

    “你們都出去,讓朕一個人待會兒。”

    見小皇帝顯見是心意已決,徐勛便拉上張永和谷大用告退。等離開了朱厚照呆的那屋子。又支使了谷大用去寧王府好生查看一應證物,等到了無人處哦,張永這才一把拽住徐勛袖子低聲問道:“就算你答應了老谷要保全老劉的家眷,這也做得實在是太過了吧?”

    “你想過沒有,就算老劉死了,還拉了寧王墊背,倘若皇上看到那樣平分天下的盟書。會怎麼看?”看到張永頓時皺起了眉頭,徐勛方才嘆了口氣說,“老劉雖是對不起咱們,可要說咱們何嘗不是在防著他?他在皇上面前出了岔子,但最後終究是用性命彌補,只聽你們說皇上當時找到人時的反應我就知道,皇上打心眼裡是寬宥了他。既然如此,就不要節外生枝。古往今來。一直都是伴君如伴虎,可咱們算是運氣最好的,皇上放權又放手。做事情往往可以全無掣肘,可若是沒有那份信賴則如何?”

    張永頓時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你是說,有第一個就有第二個?”

    “馬永成他們三個先前已經表現得過頭了,咱們三個就做一回好人吧。”徐勛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比他年長一倍不止的張永,低聲說道,“有時候,做好人遠遠比做惡人要強。老劉人都死了,他那家人中又沒有什麼出色的人才,留人一線的好。”

    “你就不怕你下頭那些老大人們鬧開來?”

    聞聽此言,徐勛自然知道張永擔心的是什麼。想當初英宗皇帝在土木堡之變中失陷。而王振更是身死,消息傳到京城,第一時間王振的黨羽就幾乎全軍覆沒,甚至有人被活活打死。現如今劉瑾招人恨處並不比王振少,這事後群起而攻之的場面是顯而易見的。

    他只是略一思忖便開口說道:“我臨走之前,留著親筆信給張敷華林俊。還有康海他們幾個,只要他們少許收斂些,底下的人再鬧也出不了大事。更何況,皇上剛剛固然發了大脾氣,但過了今天。老劉再多的不好也會被他從前的好,還有今天最後那一招捨身行刺蓋過。”

    鬧一鬧並不是壞事,朱厚照一面唸著劉瑾的舊情,一面又知道他有諸多不好,同樣頗得朱厚照讚賞的張彩在京城方才能順利接收劉瑾遺留下來的龐大政治遺產。他並沒有那麼大的野心想要獨霸朝堂,更何況他已經是世襲的侯爵,這一次回去,說不定朱厚照更會突發奇想給他個國公噹噹,他才那麼點歲數就已經到頂,日後幾十年全都去當人的靶子嗎?張敷華林瀚這些清流之中頗具公允明正的人會信賴他,但焉知別人不會因為劉瑾已去而把矛頭指向他?而他可沒興趣現在就躲到塞外亦或南洋小島上去,他還想過過盛世太平富貴的日子呢!

    而張永並沒有徐勛那麼多想頭,思來想去覺得徐勛的做法雖說仁慈些,可他們已經是大獲全勝,做人留一線也沒有太多大問題,因而忍不住搖搖頭道:“算了,反正劉家也沒什麼出色的人才,就當他們走運!”

    徐勛和張永谷大用不打算趕盡殺絶斬草除根,卻並不代表馬永成和魏彬羅祥就不想。認出了朱厚照,又跟著經歷了那樣一回千古難逢的驚險,再加上劉瑾和寧王朱宸濠同歸於盡,他們頓時看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契機。因而,當得知徐勛張永和谷大用都不在府中,而是分別去了寧王府以及寧王府儀衛司以及南昌前衛營地之後,他們就立時趕了過來。好在除卻張永和徐勛最心腹的那幾個護衛之外,別人並不知道當今天子就住在這裡,因而他們輕輕巧巧徑直闖了進來。

    到了屋子門口,馬永成三個人你眼看我眼,全都打疊了一番面上表情,緊跟著馬永成方才輕輕叩響了門,卻不敢叫什麼皇上,只是用極其恭敬的聲音低喚道:“壽哥兒?”

    “進來!”

    儘管裡頭的聲音異常冷硬,但三人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朱厚照在昨日動亂之後決計心裡不好過,因而誰都沒往心裡去,答應一聲便推開房門魚貫而入。待到掩上門後到了朱厚照面前,見小皇帝托著下巴正冷冷坐在圓桌前,三人立時齊刷刷跪了下去。

    “皇上,請恕奴婢等人之前……”

    “好了,廢話少說,朕知道你們想問什麼。之前朕是混在徐勛那條船上跟著來的,不想太多人知道,所以就沒知會你們!”朱厚照臉色很不好看地冷哼一聲,繼而才淡淡地說道,“這事兒不許洩露出去,誰若是走漏消息,朕就要他的腦袋!”

    這話已經是很重了,三人自然齊齊叩頭不提。待到小心翼翼試探了幾句寧王朱宸濠的話題,見小皇帝果然是對這位繼安化王之後第二位舉兵反叛的親王惱恨得很,馬永成便小心翼翼地說道:“皇上,寧王謀逆叛亂,罪不可恕,但歸根結底,倘若不是歸還了護衛給他,激起了他的野心,也不至於造成這麼大的亂子。恕奴婢直言,寧藩的人在京城一而再再而三給劉瑾送去了好幾回東西,價值不下數萬金……”

    朱厚照頓時面色倏然一變。聽著馬永成仔仔細細地羅列著劉瑾貪污納賄之事,中間甚至有些極其詳盡的數字,他頓時面色越來越黑。儘管這些是他從前也隱約聽說過的,但總是不敢盡信,可這一次派了劉瑾下江南的時候,他聽劉瑾親口承認了某些事,此時便不會再當成是純粹的搆陷。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一時怒火高熾。

    明明知道,怎麼不早說?

    而羅祥瞧見朱厚照那隱藏著森然怒火的眼睛,只以為朱厚照是痛恨劉瑾辜負聖恩,便趁熱打鐵地說道:“皇上,從前劉瑾一手遮天,咱們誰也不敢和他犯擰。奴婢曾經奉旨去淮揚,結果他硬生生讓內廠和奴婢搶功勞,把奴婢排擠了回京,接下來又屢有擠兌。奴婢實在氣不過,便一度在御道留書想要提點皇上,可誰知道他竟是花言巧語,險些陷皇上於不義……”

    聽羅祥絮絮叨叨說著昔日曾經怎麼煞費苦心想要提醒自己,朱厚照一時臉色更黑了。敢情御道留書是羅祥干的?都是身邊人,有什麼話直接對他稟明不就成了,還用得著這樣神神鬼鬼的一套?這分明是又想陰人又不想沾上麻煩,簡直是比鬼還精!

    到底還是魏彬機靈些,見朱厚照的臉色實在是太難看了,擔心弄巧成拙,他便悄悄在馬永成和羅祥的背後捅了一下,最後方才痛心疾首地說道:“皇上,總而言之,奴婢等的意思是,司禮監乃是內官重地,決不能再用一人掌管,否則實在是容易出事……”

    可他這精心打疊的一番話還沒說完,朱厚照就再也忍不住了,竟是拍案而起道:“夠了,朕不想再聽了!都給朕滾出去!”

    一邊徐勛和劉瑾也是頗為不對付,卻冒大險把劉瑾的罪證給燒了,在他面前也沒說徐勛什麼壞話;另一邊這三個一見劉瑾倒霉便齊齊上來落井下石,他們是想要幹什麼?

    他們都跟了他這麼久,他卻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這突然爆發出來的天子之怒讓馬永成三人措手不及,可面對臉上漲得通紅的朱厚照,三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子,終究誰也不敢勸阻爭辯,只能躡手躡腳站起身來告退。等到出了屋子掩上房門,還不等有人開口,他們就只聽裡頭傳來了砰地一聲,顯然是朱厚照摔了什麼東西。

    面對這情形,三個人不禁相視嘿然。想當初他們被劉瑾壓得多麼悽慘,現如今該是討回那些舊賬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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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9 18:02:28
第六百三十八章 賞罰,殘局

    倘若說是只有一子的弘治皇帝算得上是子嗣艱難,那麼,已經兩代單傳的寧王嫡系便更是奇葩了。朱宸濠並非嫡出,生母馮氏更是出身娼妓,他是獨子,哪怕沒封世子,仍是在父親過世後,以上高王爵位襲封了寧王。而往上再數,他的父親朱覲鈞也是獨子。祖父朱奠培倒是有幾個兄弟,但與兄弟弋陽王朱奠壏鬧翻,最後朱奠壏因烝母的罪名,母子皆賜自盡,倒是另一個兄弟瑞昌王一系一直和王府有些往來。此外,附庸寧王府的宜春王則是當年初代寧王朱權的子嗣。

    興許是為了開枝散葉,興許是個性風流,生育能力也不錯,朱宸濠比父親在子嗣的運道上都好,長子之外還有四個兒子,已經請封世子的長子至今也才十歲,小兒子們就更不用提了。只是,他一直沾沾自喜超過祖父和父親的這一點,現如今卻成了一個笑話。

    一旦謀逆,即便親王之尊,哪裡還會有子嗣能活下來?

    走在自己昨日帶人親自攻破的寧王府中,想到帶著世子投繯自盡的寧王妃婁氏,再聽說婁妃曾經屢屢規勸朱宸濠而不聽,而這位婁妃出自理學名家,可說的上是書香門第,其父甚至和王守仁有些師生情分,徐勛不禁嘆了一口氣。因而,面對那個來請示是否應該將朱宸濠和婁妃收殮在同一間屋子裡,他便搖搖頭:“將婁妃及世子一塊收殮了。和朱宸濠分開,待我報請京城。遵皇上旨意後再做處置。”

    從昨天開始,布政司衙門經歷司經歷周儀和原寧王府典寶閻順以及內官陳宣劉良就被他調了過來。主持清理寧王府上下的財物和各式文書。這四個被委以重任的人面對一場來得快去得更快的暴亂,全都深感慶幸,做起事來自然賣力得很。儘管才清出了一小部分,但那一沓詳細的簿子仍然讓隨手翻閲的徐勛大為驚訝。思量片刻之後,他就隨手從上頭划出了裡頭的兩箱子金銀。

    “昨日南昌前衛和隨行扈從的殺敵獎賞,以皇上的名義先行發下去!”

    跟在後頭的都指揮使柳芳頓時小心翼翼地說道:“侯爺。可犒賞按理要等朝廷核功……”

    “事急從權,既然當初許以重賞,如今就不該拖延,照我的話立刻去辦。另外。若是讓我知道有誰敢剋扣有功將士的賞賜,回頭休怪我無情!”

    “是是是!”

    等到柳芳退下,徐勛見周儀指揮著幾個書吏團團轉,閻順等人亦是無暇分心,他便出了如今已經成為了寧王府盤點中心的圜殿。一腳才出來,他就看見谷大用三步並兩步地快步上來,隨即伸手遞上了一樣東西。

    “你讓我去查的那個鐵面人,只在大街上收殮屍體時找到了掉落在地上的這個。因死人太多,頭面部受傷的也不在少數,因而難以找到。為防發生時疫。得儘快將死屍送了化人場,若是要繼續找下去,只怕得加派人手……”

    “不用了。”徐勛捏著那個見過一次的面具,沉思片刻就開口對谷大用問道,“寧王府中對此人可有什麼說法?”

    “寧王府中的人似乎對其又恭敬又忌憚,據說人是寧王的左膀右臂,他主管錢袋子,另一個去了京城的羅迪克則是智囊,殺人越貨的主意多半都是他出的。對了。倒是另有一個傳言,說是老劉刺殺了寧王之後,他也在像輅中,是他開口嚷嚷的,後來傳出消息說寧王死了之後,卻又不見了蹤影。”說到這裡,谷大用頓了一頓,方才繼續說道,“要說咱們這邊應該是不打緊了,怕就怕京城……”

    “沒事,在動手之前,我就已經讓人八百里加急送信到了京城,神英應該知道該怎麼做。”

    張彩更知道該怎麼做!

    徐勛深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將徐邊的事徹底放下。不論昨日像輅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但總而言之寧王朱宸濠死了,是劉瑾刺殺的,這已經是傳遍大街小巷的事,默認是唯一的辦法。不管徐邊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是死了,亦或者是已經逃遁,真相恐怕都已經要湮沒在了那一場大亂之中。

    那個人既然沒打算把他認回來,他也沒時間去做多餘的事。只看其人所為,與其說是助寧王,還不如說是害寧王更貼切。倘若沒有那一嗓子,寧王護衛怎會兵敗如山倒?

    就在他思量京城局勢的時候,一個軍士突然匆匆過來,單膝下跪稟報導:“侯爺,谷公公,南昌府衙通判李夢陽剛剛被發現關在一間空屋子裡,人綁得嚴嚴實實。小的本待給人鬆綁,他卻不由分說破口大罵,據外頭人說,是他昨日在王府門外大罵朱宸濠,本待報請寧王處置,卻被大掌櫃吩咐綁了關空屋子餓幾天,等回頭凱旋再做處置。”

    這李夢陽還真是……早先被寧王禮賢下士的虛名給糊弄了,成了寧王府的座上嘉賓,等到人造反了又不管不顧登門大罵,這真是一個一等一的二愣子!

    徐勛想了想,卻是懶得去那兒見人討個沒趣,當即開口吩咐道:“你去對他說,寧王已死,寧王中護衛兵馬已經大多或誅殺或被擒,餘者正在全力追捕。寧王府如今是我做主,要做的事堆積如山,他要是不想死就回家去老老實實呆著,我沒工夫理會他!”

    作為曾經當街連壽寧侯張鶴齡都打過的人,作為曾經挑唆了戶部尚書韓文伏闕請誅八虎的人,儘管遭受重挫先貶山西后調江西,李夢陽自然不怕死。因而,當有人摘了他堵嘴的那塊破布,即便他一天一夜沒用過滴水粒米,但仍然中氣十足地張口就罵,引經據典全都是指斥寧王大逆不道,附逆之人必然沒好下場的,哪怕是人說寧王已經死了,他也根本沒聽。直到起頭去給徐勛報信的那軍士迴轉來,大聲轉述了徐勛的話,他方才漸漸停住了。

    就這麼平息了?就在他被關在這屋子裡頭才一天一夜的功夫,就已經完全平息了?

    儘管剛剛別人已經提過這個消息,但那時候他根本不信,可此刻面對人轉述的那種口氣,他仍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才一天一夜,平北侯真的已經平定了寧王之亂?”

    “什麼一天一夜,昨兒個白天就已經都平定了下來。寧王朱宸濠被劉公公手刃,只可惜劉公公也沒能活下來,兩人同歸於盡。至於侯爺則是帶著南昌前衛包抄了寧王府,前頭寧王中護衛因為寧王之死大亂,被平北侯和幾位公公帶來的隨扈人馬給沖了個七零八落,沒費多大功夫就完全收拾了!”

    人家說得輕描淡寫,但李夢陽拖著沉重的腳步徐徐走出寧王府,面對大街上尚未沖乾淨的一處處血污時,卻更是生出了深深的頽然和沮喪。

    他識人不明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要不是聽了座師李東陽的話去挑唆了戶部尚書韓文伏闕,也不會害得韓文險些被劉瑾害死,那許多人紛紛下台;要不是被寧王那好文的誠懇和慷慨吸引,他也不會成為寧王府的座上嘉賓,聽到人作亂後,懷著一腔難以名狀的情緒到王府大門大罵,歸根結底也是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情緒;再者則是往日在京城結交的何景明康海等人,他已經多久沒和人通過書信了?還有,朱宸濠竟然是劉瑾刺死,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難道真的是百無一用是書生?”

    當南昌府一副劫後餘生的情形時,京城亦是沉浸在一種說不出的沉鬱之中。正德皇帝號稱出水痘而沒有在文華殿議政已經有整整兩個月了,儘管李東陽和劉宇曹元這些內閣大臣,張彩和張敷華林俊等部院大臣,都曾經被召到乾清宮,聽到小皇帝開口說了幾句話,處斷了幾件政務,但這並不能平息朝野之間那種漸漸瀰漫起來的恐慌。

    當今天子才剛剛大婚,現如今還無嗣!

    這天傍晚,當張彩從吏部回到家裡的時候,便是滿心疲憊。他手中按著劉宇和曹元的把柄不是一兩樁,只要有合適的契機,他完全可以打得他們永世不得翻身,但問題是如今朝堂上無論是徐黨還是劉黨,亦或是李東陽還有那些清流,更關心的都是天子的病究竟是怎麼回事,會否發生什麼了不得的危險!而他更煩躁的則是,徐勛出去之後就不曾再聯絡過!

    劉黨中人多數對他的招攬都是趨之若鶩,畢竟他如今已是劉瑾面前第一紅人,劉宇曹元已經漸漸靠邊站了。難道他真的要先拿下劉宇或是曹元試探試探反應?

    “老爺,鳳仙姑娘求見。”

    就在他沉思之際,書房外頭突然傳來了這麼一聲。聽出院子裡隱約有一個侍妾嬌媚的聲音,張彩頓時緊緊皺起了眉頭。即便他確實從不拒絶別人送來的女人,甚至也暗示過讓人將美貌的侍妾雙手送上,但並不代表他就會讓這些來歷不明的女人影響正事。因而,他當即衝著身旁侍立的書僮打了個手勢,等到人出去之後,他本以為再不會有人打擾,可不過一會兒,就只見那書僮快步回來,到了他身旁深深躬身道:“老爺,鳳仙姑娘說,是十萬火急的事。”

    十萬火急?

    儘管心中仍有些狐疑,但張彩最終思來想去,還是出了書房。看到那個媚態十足的女子盈盈行禮,繼而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楚楚可憐地呈遞了上來,他看也不看就接過書信進了書房。待到拆開封口取出信箋才看了一眼,他立時面色大變,當即快步回到了書桌旁邊。

    竟然是徐勛的左手親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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