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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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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9 18:06:25
第六百四十九章 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

    倘若不是劉宇驟然倒台,這一科會試原本是有劉宇之子劉仁參加的。但父親都倒台了,當兒子的哪裡還有工夫參加會試,自然不得不放棄了。於是殿試讀卷官中,除了內閣首輔少師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李東陽,尚有都察院掌院事太子太傅兼左都御史張敷華、太子少保吏部尚書張彩、太子太傅兼禮部尚書謝鐸,兵部尚書韓福以及其他尚書以及通政使和大理寺卿等等,林林總總共有十人。

    儘管他們的任務比此前的會試讀卷要輕,總共也就是兩百多份捲子,但因為這名次極有可能要決定進士的一生,因而每個人都極其仔細小心。而又是今科會試主考,殿試又再次成了讀卷官的張彩因為認得徐經的字跡,在最初分捲子的時候就多了個心眼。因劉瑾已死,外頭官員固然大多數附在了他的門下,就連宮中黨羽也都對他表示善意,因而他把徐經的捲子放在自己名下也不費吹灰之力。然而,等到他開始細細研讀這份時務策的時候,卻比之前看那三道四書題時更加驚喜,到最後突然想起了什麼,繼而便若有所思地笑了。

    既然有十個讀卷官,前十的薦卷自然是每人挑出一份,然後呈送聖覽恭請聖裁。然而,往日並不是一定這樣的規矩,而是每人拿出兩三捲來,彼此權衡評定,這前十是商量出來的。但李東陽對張彩其人極其不感冒,張敷華和謝鐸也都是各執己見,到最後竟是各送各的,十張捲子在一張黃楊木條盤上整整齊齊擺了一排,送到朱厚照面前的時候,李東陽甚至輕輕咳嗽了一聲:“皇上,今科貢士所試時務策全都頗為精到,臣等難判先後,因而名次恭請聖裁。”

    朱厚照也聽說過殿試的規矩。往日皇帝只判前三,今兒個前十卻都要自己來斷,他頓時興緻勃勃。畢竟,這是他登基之後自己主持的第一次殿試。於是。當著那十個讀卷官的面,他便拆了一卷認認真真地看了起來。可不過片刻,他就忍不住微微皺起了眉頭。

    字寫得不錯,下頭哪個讀卷官的評點是引經據典經史紮實,可他不知道引得是哪句,這就有些頭痛了。於是,他只能囫圇吞棗看了個大概。大約明白了其人的態度在於得效法為人稱道,民稱便利之法,而棄民所言不便之法,間中擺事實講道理頗為翔實,他最終便點點頭擱在了一邊。如是又是四五捲過後,雖說以他的眼光也能看出確是頗為不錯的文章,但因為一直沒看到自己想要的,臉上不免露出了幾分失望。直到手中再次展開一張捲子。不經意地掃見中間一句話時,他才一下子提起了精神。

    “今日所當法者,非天理。非民意,而時勢也!”

    這麼一句話立時激起了他的興趣,當即從頭到尾仔細看來,略過起初的泛泛之論後,他便看到了自己真正想看的內容:“太祖創業定法,諸王建藩,各領精兵,以備韃虜;太宗垂統更法,諸藩塞王內遷者眾,所領護衛有全削。有半削,實領者寡。而宣德以後,諸藩非奉詔不得入朝。至弘治八年,皇太后思見崇王,孝廟仁孝,特敕召之。然群臣進諫。親王入朝,雖有故事,自宣德來,已鮮舉行。英宗復辟,襄王奉詔來朝,雖篤敦敘之恩,實塞疑讒之隙,非故事也。然洪武永樂年間,親藩入朝屢見不鮮,此舊法不行,新法成例也!”

    “太祖以降百四十年矣,今天下宗室者,數千數萬人,固有親親之誼,然朱寘鐇朱宸濠者先後大逆謀反,民間百姓屢受荼毒而官府不能治,則又當變宗法之時。”

    這一段明白易懂的話之後,朱厚照看著接下來一段小小的總結,待又看了幾段其他例子,他若有所思地輕輕用手指敲了敲扶手,這才移目繼續往下看。

    “故一法治一鄉可行,治一縣未必可行;一法於如今可行,於百年後則未必可行。故秦漢之法,唐宋不行;唐宋之法,我朝不行;而唐初宋初之法,至唐末宋末亦蕩然矣!天下無不變之人,何以天下有不變之法?言必稱祖宗成法不可變者,非敬天法祖,實故步自封耳!”

    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話,朱厚照對於最後還有幾段總結陳詞已經無心再看下去了。儘管這已經是他看到的所有文章中,最容易懂最容易明白的了,但終究還是瞧著費勁,因而他不假思索地捏著手中那份捲子說道:“就是這個,此卷第一!”

    等旁邊的太監小心翼翼把自己挑出的捲子捧了下去,又用一根紅綢紮了起來,他隨手翻了剩下的幾卷,從中挑出一份指為第二,接下來又從前頭那些裡頭挑了一張第三。如是之後,讀卷官們少不得在剩下的七卷之中定出二甲第一傳臚以及其他名次來。對於自己挑選出來的捲子沒入一甲,幾位大佬面上少不得有些流露。當發現一甲前三的捲子分別是張彩韓福和謝鐸所薦的時候,李東陽不動聲色地輕輕吸了一口氣。

    張彩此人……劉瑾死了竟是更加難制!劉宇曹元固然完了,可昔日投效劉瑾的那些侍郎等等,甚至連以苛刻著稱的韓福,竟然都願意唯其馬首是瞻!

    傳臚的這一日風和日麗,當朱厚照於華蓋殿升座,讀卷官行禮後拆了糊名的封條,一時念出了第一名時,這些大佬們中間頓時一片震動。

    “一甲第一名江陰徐經!”

    注意到下頭的騷動,朱厚照頓時有些納悶,但那種耳熟的感覺卻有些揮之不去。直到身邊的瑞生用沙啞的聲音低低提醒了一句後,他方才恍然大悟,好容易才憋下了那種眉飛色舞的感覺。待到重新入御奉天殿,見一甲三名進士於殿外一一引見,看著自己選出來的這些天子門生,此前因為宗室被殺的案子而又是罪己詔,又是清理此前寧王叛黨的鬱悶頓時一掃而空。不但如此,他更是想起了唐太宗那句經典的自負之語。

    “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

    然而,當冗長的傳臚儀式結束,一甲被送了出去跨馬遊街時,朱厚照卻拉著才剛養好嗓子的瑞生溜出了宮,這一回卻是饒有興緻地和那些百姓一路跟著看熱鬧,瞧著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圍觀這鼎甲三人。然而,儘管徐經儀表堂堂,榜眼和探花亦是風度翩翩,可三人之中最年輕的徐經也已經是將近四十的人了,另兩個都是四十開外,因而想搶進士女婿的自然只能唉聲嘆氣。尤其是看著披紅戴花的徐經被送到了一處客棧,而客棧門前竟是護衛雲集,打聽得知是平北侯正等著徐經的時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地砸巴嘴。

    朱厚照在徐家出入多了,在為首的護衛面前一晃便和瑞生以及幾個跟人溜進了客棧。眼見得眾人紛紛起身要行禮,他便沒好氣地擺了擺手,卻是笑眯眯地看著徐經說道:“徐經,那篇文章做得不錯,是不是徐勛給你透過風聲?”

    如今和金殿傳臚不同,徐經此前又是見過天子的,畏怯之心也就少了些。而面對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他立時毫不猶豫地說道:“回稟皇上,平北侯確實提醒過臣一句話,那就是文字簡單些,生僻的典故和字都少用,力求道理淺顯易懂。”

    噗——

    正端了茶在手中喝的朱厚照立時就噴了,茶水濺了一地。而別人還好,徐經那件衣裳的前襟下襬卻倒了霉。見徐勛滿臉無辜地看著自己,小皇帝頓時氣急敗壞地叫道:“徐勛,你,你這是嘲諷朕不學無術?”

    “皇上,臣哪敢嘲諷您,您至少是自幼師從東宮諸名師,臣才是真正不學無術,雖僥倖得了南都四君子抬愛,可到如今連四書五經都沒記得齊全。只不過……能淺顯卻非得高深,這種賣弄文字的事,想來皇上是最深惡痛絶的,臣只是教導衡父如何趨利避害,投皇上所好。”

    “哼!”朱厚照終究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可思前想後,他還是平復了心情,當下對徐經說道,“你之前那一千多字的時務策似乎還沒展開完全,現在朕就在你面前,你給朕好好說了聽聽。”

    徐勛向唐寅打了個眼色,兩人悄悄來到了後院。聽到前頭隱隱約約傳來了徐經的聲音,徐勛便看著唐寅笑道:“怎樣,看了今日衡父的風光,伯虎你可後悔麼?”

    “我只慶幸侯爺麾下又多了個狀元,至於我自己,呵呵,寫寫戲文畫畫美人,吟詩作賦皮裡陽秋,比在官場廝混更輕鬆。”唐寅笑著展開了手中的摺扇,旋即怡然自得地說道,“更何況,做官勞心勞力,哪裡有我背靠大樹好乘涼清閒自在?他日等九娘這一胎生下兒子,若他自己不肯走舉業,我也不想勉強!”

    說到這裡,唐寅的臉上便浮現出了一絲冷笑:“天下最光鮮的,是讀書人;天下最齷齪的,還是讀書人!因而,這官場怎能不污濁,怎能不貪腐橫生?我當年在江南落拓時,曾有遭了官司冤屈的人在鬧市街頭揚言,道是天下當官的殺了一半,必然還有漏網之魚;而若是全殺了,倒興許有個把無辜,於是可見一斑。衡父即便得皇上賞識,但他此番出頭太甚,就怕為人所忌。”

    “不招人嫉是庸才。”

    徐勛淡淡一笑,繼而便若無其事地說道:“況且,此前吃了那麼大的虧,衡父要是還不知道如何方才能在朝堂存身,那他也枉費這些年的磨礪!他雖是靠我得回了功名,但可是張西麓的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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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9 18:06:44
第六百五十章 首輔接次輔,侯府聞喜訊

    楊一清先有督理陝西馬政的功勛在前,再有屢次抗擊小王子修築邊牆的戰功在後,因而,儘管他是皇帝在廷推之前就已經授意的入閣人選,這本不合規矩,但在廷推之時,大九卿們的意見竟是驚人的一致。無論是中立派也好,和徐勛走得近的張敷華謝鐸屠勛也好,甚至是劉瑾那一派的張彩韓福也罷,每個人薦的人選都是楊一清第一。當然,李東陽的苦心也沒有白費,楊廷和的名字吊在楊一清之後,一塊呈送到了御前。

    於是,滿意於楊一清回朝之事已成定局的小皇帝,對於楊廷和這個名字的再次出現亦是大為高興,大筆一揮便準了此事。可本該是蕭敬把東西送回去,可蕭敬拿著那御札,卻是提出了請辭,這時候,朱厚照不禁皺了皺眉:“此次朕不在京城,多虧了有蕭伴伴在司禮監坐鎮,如今劉瑾不在,高鳳病重,蕭伴伴就不能在司禮監助朕一臂之力麼?”

    “皇上,雖說如今劉瑾不在,高鳳病重,但宮中尚有張永谷大用等人……”

    蕭敬這話還沒說完,朱厚照就打斷了他:“張永和谷大用對朕說了,他們兩個才能有限,這司禮監掌管批紅,他們及不上你多年執掌沉著可靠。至於其他人……他們更沒這個能耐!所以,蕭伴伴你給朕好好挑幾個穩妥的人,等到新人可以獨當一面了,朕一定送你養老。”

    想到自己之前急流勇退,這退著退著,如今竟是又被趕鴨子上架,蕭敬只覺得百感交集。見侍立在朱厚照身側的瑞生笑吟吟地衝著自己眨眼睛,想起小傢伙差點丟了性命,若不是皇后苦求了張太后暫時留手,而瑞生在朱厚照回京的第一時間便自己用教坊司秘藥倒了嗓子……他只覺腦海中閃過了一個早就想過的念頭。

    “皇上既然如此說,奴婢敢不從命?只是,皇上恕奴婢直言。經過此前一事,瑞生不適合在乾清宮再呆下去了。他雖沒上過內書堂,但奴婢教過他讀書識字,此前也讓他管過司禮監文書。倘若皇上能夠割愛,奴婢想讓他好生在司禮監打磨打磨。畢竟,司禮監要用皇上能夠信賴的可靠人,奴婢栽培出來的人,怎比得上皇上早就首肯的人?”

    此話一出,朱厚照立時輕輕拍了拍扶手,側頭去看瑞生時。想起他此前那些日子在乾清宮窩著一步不能出,而且要不是自己回來及時,母后興許真的會把人殺了滅口!於是,他只猶豫了片刻,便點了點頭道:“好,就依你。瑞生,從今兒個開始,你回司禮監。朕升你……”小皇帝琢磨來琢磨去,最後便一錘定音地說道,“就做個隨堂吧。你當得起,不會的和蕭伴伴學,若是誰敢小瞧了你,朕給你撐腰!”

    瑞生沒想到突然會有這樣的變化,愣了一愣後方才急忙上前磕頭,一時卻是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起身之際,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這才沙啞著聲音道:“奴婢一定不負皇上信賴!”

    儘管召楊一清回京入閣的急信四月初就已經到了陝西,但交割完一應事務,又分派了種種將官調派事宜。楊一清真正趕回京城的時候,已經是五月三十了。這還是因為他一路緊趕慢趕馳驛回京,每日兩百里,一路上大半個月方才抵達了京城。因為家中下人提早回京報信,來迎接他的親朋好友門生故舊不在少數,甚至連內閣首輔李東陽都特意告假前往迎賓亭。等到楊家車馬抵達之際。儘管迎接的人全都是便袍青衣,但好事的細數其間,大多是朱紫人物!

    楊一清早一天晚上歇宿驛站的時候,就得了徐勛派人送信,知道今日徐勛不會來。因而敷衍這些來意不一的官員,他只是笑呵呵地打著太極,竟是應付裕如。直到李東陽邀請他同車而行,他答應之後上了車,聽到李東陽第一句話,面上那使人如沐春風的笑容方才消失了。

    “邃庵,劉瑾雖已死,朝中卻是暗流更加洶湧,此次你回京可是身負眾望。”

    “什麼身負眾望,不就是指望皇上再有什麼別出心裁的主意時,我在前頭擋著一點勸著一點?”楊一清哂然一笑,見李東陽神色一緊,他便若有所思地說道,“當然,還指望著我能抗衡張西麓……我倒是有些不解,旁人也就算了,西涯兄你何至於忌憚其如此?”

    李東陽的信上簡直是將張彩形容為洪水猛獸,楊一清雖也大略知道京城動態,但畢竟不是身臨其境,這種感同身受的感覺卻是沒有的。此時此刻,李東陽沉默片刻,便苦笑說道:“張西麓此人精明強幹,卻又能屈能伸,能忍能斷,如今再加上皇上信賴……他現在是三五天一個條陳,聞者無不膽顫心驚,偏偏下頭一幫人搖旗吶喊,要辯駁少人能敵得過,我又不可能親身上陣!就連林俊和他此前大吵了一架,最後還是敗下陣來。”

    “林大砲竟然輸了?”

    楊一清頓時大為意外,見李東陽苦笑點頭,明白這確實是事實,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張彩他是認得的,不但認得,當初因為徐勛的關係,甚至探討過不少從軍略到政務上的事,一向覺得這是難得的人才,只是此前時運不濟。而林俊這南都四君子之中那一尊最年輕也是最犀利的大砲他也並不陌生,畢竟林俊成名更早。如今林大砲敗給了張西麓,這代表著什麼自然不言而喻。

    “平北侯就不曾說過什麼?須知張西麓可是變換門庭!”

    說到徐勛,李東陽頓時臉色發青:“平北侯?呵呵,再過兩天,他就該是興國公了!他早早放話說,說什麼這幾年來南征北戰渾身是傷,要隱退個一年半載,如今不見外客專心在家陪著媳婦孩子!”說到這裡,李東陽簡直有些咬牙切齒。想當初徐勛逼著他定下城下之盟,迫使他答應讓楊一清繼任首輔的時候,怎麼沒見這麼雲淡風輕?偏偏現如今,他即便把楊廷和一塊弄了回來,那曾經的交易也不敢廢黜不作數。

    不說他和楊一清多少年交情,絶不想鬧僵了。就說徐勛那狠辣個性,他若是食言,那小子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既如此,西涯你讓馬車直接到武安侯胡同的興安侯府,我直接去見他。”

    此前有過林瀚張敷華林俊的舊例,楊一清此次人尚未到京城,這宅子小皇帝就已經大筆一揮給賜下了,卻是不太吉利。因為這宅子的原主人原內閣次輔劉宇,現如今坐除名回鄉,卻是早已淒悽慘慘慼慼離開了京城。就連本要應今科會試的兒子劉仁,也是一併受到了牽累,從前那些劣跡被人翻了出來,革了功名和父親一塊被趕了出京城。如今劉府換成了楊府,甚至不少屋子連傢俱都沒換,只是三間五架的正門重新整修了一遍,看上去更加氣派。

    然而,品出苗頭預備好好奉承一下這位如今的新次輔,將來極可能升任首輔的楊邃庵公的文武官員們,大熱天在小時雍坊武功胡同裡頭等得汗流浹背,最後等來的卻只有楊一清的車馬行李,甚至連此前有人報信說的楊一清和李東陽同車而行,那輛車也沒見著,傳聞中楊一清要帶來的那位學生也同樣不見蹤影。直到有人小心翼翼地上前打聽,這才獲知了事情始末——楊一清上徐家拜訪去了!

    興安侯府的大門已經關了好些天,雖偶爾也有人能衝開阻礙進去,但絶不是尋常想要巴結攀高枝的人能夠企及的。於是,瞧見那輛尋常馬車停在侯府大門口,繼而便被人從西角門接了進去,一時間不禁有人議論紛紛,眼熱的不在少數。可當打探得知來者是誰,苦苦在外頭等著機會的人就偃旗息鼓了。

    竟是李東陽和楊一清聯袂來見!堂堂內閣首輔和次輔也只能走西角門,這徐家的門檻實在是高得沒邊了!

    “對不住對不住,皇上剛從後門走,再說這前門我好一陣子沒開了,只能拿二位當個靶子,絶了某些人的念想。”出現在李東陽和楊一清面前的徐勛手上抱著自家的寶貝閨女,見李東陽和楊一清險些沒看直了眼睛,他這才微微笑道,“內子今早剛診出又有了喜,如今需得仔細養著,未免顧不過瓊華,我橫豎閒著也是閒著,就抱著孩子四處轉轉。沒事,瓊華乖得很。”

    徐勛家裡的寶貝閨女是小皇帝親自給起的小字,且是以宮中瓊華島而來,這是人盡皆知的,因而徐勛寵孩子不足為奇,可堂堂就要晉封公爵的平北侯,竟是和奶媽一樣抱著孩子,這實在讓他們沒法接受。輕輕咳嗽了一聲之後,楊一清便給了身側的夏言一個眼色。

    “學生拜見侯爺。”

    “嗯?”徐勛一眯眼睛就認出了夏言,當即笑道,“原來是夏公瑾,聽說你在邃庵公幕府參贊,多有建言,後來又拜在了邃庵公門下?好好,我當初沒看錯人,你起來吧!”他邊說邊笑著拿捏著徐寧的手輕輕揮了揮,“瓊華,可得把人認好了,這二位年紀大的是如今的內閣首輔次輔,那次輔也是日後要當首輔的,至於這位年輕公子,興許是十年二十年後的首輔,你運氣不錯,興許一日之內見三位首輔!”

    李東陽的臉都黑了,楊一清也好不到哪兒去,唯有夏言被徐勛這話撩撥得心中激盪,慌忙藉著低頭掩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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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9 18:07:03
第六百五十一章 人各有志,無限風光在險峰

    李東陽今日來見徐勛,原本就是想看看徐勛所稱在家將養是不是屬實,可現如今面對這麼一個面上裝傻心裡敞亮的主兒,他只覺得自己若是再留在這兒聽人排揎,那便是吃飽了撐著。因而,小坐片刻之後,他便藉口內閣還有要事等著處置,站起身告辭出門。徐勛只是象徵性地送其到了書房門口就站住了。

    目送李東陽在視線之中消失,徐勛方才頭也不回地問道:“邃庵,元輔大人對你說了些什麼?可是哭訴張西麓無人可制,讓你一定要知道肩膀上的責任之深重,團結廣大同仁的力量,同仇敵愾,把張西麓的囂張氣焰給打壓下去?”

    夏言只見過徐勛智珠在握的一面,卻沒見過他這般隨意散漫的樣子,一時間大為吃驚。愣了片刻,他就知道這會兒自己留著也不妥當,慌忙也告退辭了出去。等到這關門弟子走人,楊一清看著那腦袋擱在徐勛肩膀上,黑亮的眼睛正好奇打量著自己的徐寧,一時間竟有些無可奈何,隨即方才應道:“沒錯,而且我對他實說,我實在無法相信,侯爺竟然會放任張彩投靠劉瑾,如今又讓其自成一派。”

    “哦,原來邃庵竟也這麼認為。”徐勛徐徐轉過身來,卻是輕輕在玩興大發揪起了自己頭髮的女兒屁股上拍了兩巴掌,旋即不緊不慢地說道,“張西麓不是個尋常人,他胸中自有溝壑,對於如今朝中貪腐橫生無能之人竊居其位,毫無優勝劣汰的情況忍無可忍,而劉瑾的激進作風卻入了他的眼。既然和我一言不合鬧翻了,劉瑾又招攬,他本著做事的打算靠了過去,那也無可厚非。要知道他跟著劉瑾那些日子,但凡涉及我的事不曾出過隻言片語,我也不能這麼沒器量。更何況。鬧翻歸鬧翻,他那大刀闊斧的性子和手段,我也是欣賞的。”

    也就是說,徐勛其實是贊同張彩的那些政見?

    楊一清心中一動。當即問道:“侯爺這些天閉門謝客,又放出風聲去說是身心俱疲要將養,不知道究竟是……”

    “你以為我是裝的?”徐勛笑著露出了那一口雪白的牙齒,又愛憐地掐了掐徐寧那嬰兒肥的粉嫩面頰,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那些只知道揣測的外人,我會說。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但既然是對邃庵公你,我不妨說一句實話。劉瑾已經死了,但張西麓整合了他那些人手,無劉瑾之弊而有劉瑾之利。而你既然回朝,就憑你的人望名聲做派,自然而然也有同樣多的人會投靠到你這邊。至於我麼……累了這好幾年,歇一歇閒一閒。這是人之常情吧?”

    此時此刻,倘若再聽不懂徐勛的言下之意,楊一清就枉為多年人精了。他可不是南都四君子這樣一心求正道的清流。某些手腕他不但熟悉,而且精通。於是,他幾乎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開口說道:“急流勇退,倘若是年邁的老人不足為奇,但侯爺如今不過二十出頭,不嫌太早了麼?”

    “誰說我是急流勇退了?哪一天真的要我捋袖子上的時候,自然少不了我衝鋒陷陣,但那時候恐怕就是情勢最危險的時候了。”

    徐勛懶洋洋打了個呵欠,這才含笑說道:“另外。好教邃庵公得知,你和李西涯雖是相交莫逆,但因為你和我有些交情,早先李西涯在那思量接班人的時候,想到的是楊石齋而不是你。可一來楊石齋對我總有些莫名敵意,二來他兜來轉去都在京城。未曾經歷外任磨礪,所以我自然一力頂了你。說這些不是要你提防李西涯諸如此類,我只是想說,歷來這些內閣閣老,多數都是從京官任上擢升上來的,我只希望你這個在陝西這種西北邊地呆了多年,看過更多民生,經歷過更多戰事的能夠比他們看得更遠些,權術少一些!”

    當楊一清從興安侯府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家家戶戶炊煙裊裊,恰是一副合家歡欣的樣子。想起之前徐寧在徐勛的百般哄騙下,有些口齒不清地叫了自己一聲楊伯伯,而徐勛赫然興高采烈的樣子,他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幾許黯然。

    他宦海多年,不久的將來甚至有可能登頂首輔,成就文官的最高峰,但身後沒有嫡親的子嗣,卻永遠是他心中永遠的痛。那些被人嘲笑的面白無鬚等等閒話他面上不在乎,心裡何嘗不曾糾結過?可入仕這些年,在陝西的日子最長,以至於夫妻常常分離,如今老妻已經年邁,他又不想納妾,怎麼可能生得出兒子來?徐勛尚年少便知道留些時間多陪陪家中妻兒,別人卻還疑神疑鬼,豈知道大明朝從外官到京官,有多少無後人,又有多少欲養欲教而子女英年早逝,以至於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愴?這其中,便有李東陽一個……

    夜深時分,張彩方才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從吏部郎官到六部之長的天官,他經歷的時間遠遠比其他人短,但他卻是安之若素。從四人大轎上下來的他掃了一眼胡同中那一溜車馬,以及門房中紛紛點頭哈腰搶出來的各色人等,他連頭都不點一下,就這麼背著手往裡走。等到了書房之中坐下,聽老管家稟報了今日求見的各色人等,以及挑出來的那些各式拜帖,他匆匆瀏覽了一遍就都擱下了。

    “你出去說,今日我沒工夫見外客,讓他們都回去。”

    每日門庭若市,每日張彩頂多只見一二人,而且都是他當初在吏部文選司就留意的人,但外人卻並不知道,仍是一日日苦苦守候在外頭。老管家雖說心知肚明,但自然不會點破,當即答應一聲告退而去。直到屋子裡沒了外人,張彩方才從桌子上另一個匣子裡拿出一摞不曾開封的信。這些之中有的是他銓選時挑選的人才,有的是他的同鄉同年,總共不過十數人,相比他接收的劉黨那些人物,這些方才是他真正的中堅力量,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過四品這道檻的京官,而外官過四品便是知府按察使布政使,要調回京就得大費周章。

    看了三五封之後。他按著鼻梁閉目養神休息了片刻,又取了一封裁開封口一看,卻是當即就愣住了。熟悉的筆跡並不是那些含含糊糊意味不明,需要別用機關才能看明白的內容。而是直接寫著時間地點。倘若是別人邀約,他自然會思量再三,但此時卻須臾便做出了決定。

    次日六月初一,楊一清一大早面聖入閣之際,朝陽門外二里處的東嶽廟正是香客雲集的時節。除卻那些頂禮膜拜的虔誠信徒之外,好些年輕媳婦正捏著手中銅子兒往東嶽帝妃面前的碩大金錢投擲,但凡中者無不歡呼雀躍喜笑顏開。面對這一情景。一身便服的張彩看著那金錢旁邊一個勁蠱惑婦人們的那個道士,忍不住哂然一笑。

    “求財小計!”

    “西麓還是這樣憤世嫉俗。”

    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張彩連忙回頭,見徐勛同樣是孤身一人,他連忙微微頷首,正要說話之際,見徐勛微微擺手指了一個方向,他心領神會。立時悄悄跟上。在這等龍蛇混雜的地方,徐勛又顯然極其熟悉地形似的在前頭東拐西繞,不一會兒。便把他帶到了一處僻靜的院子。只見這院子中央一顆鬱鬱蔥蔥的大槐樹,下頭設著石桌石凳,上頭茶具一應俱全,一旁的銅風爐上還燒著一壺水,瞧著極其清雅。

    “坐吧,外頭我都佈置好了人,不虞洩露出去。今次之後,應該再無如此面談機會了。”

    儘管在之前錢寧事敗之後,張彩已經猜到了徐勛的打算,但此刻聽到這清清楚楚的明示。他仍是忍不住心中一跳。想到自己當初決心自污聲名去投靠劉瑾時,早就打算好日後極有可能再無出頭之日,如今這等局勢卻是從來沒想過的,他忍不住開口說道:“我只想問一件事,劉公公行刺寧王的事,是否是侯爺……”

    “你說呢?”

    儘管徐勛只是反問。但張彩還是生出了深深的確信。劉瑾何等惜命的人,倘若不是自知沒有一絲一毫的希望,怎會如此豁出去?再想到便是因為如此,劉瑾方才能在寧王之亂後險險保住了名聲和家眷,自己才能名正言順接收了他的黨羽,他眼看徐勛一一分茶,不知不覺又問道:“可是因為我投靠了劉瑾,侯爺方才出此下策,讓劉瑾保住了名聲和家眷?”

    “一半一半吧。能夠做到這一點,一半是機緣巧合,一半是我和劉瑾畢竟多年相交,我很瞭解這個人。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不用再提。我今日來見西麓你,只為有幾件事想和你說。”徐勛頓了一頓,便徐徐開口說道,“你的志向才略,我知道,以你的年紀,再掌管吏部一二十年不成問題。而楊邃庵亦是年富力強,但使你二人彼此相制相輔,只要皇上信賴,這一格局能維持的時間越長,你們希望貫徹的政令就能越深入。”

    張彩既然明白了此前徐勛保住了劉瑾令名,讓自己得以大部分接收其政治遺產的苦心,如今這楊一清能明白的事情,他又豈能不明白?然而下一刻,想起近來關於徐勛的種種傳言,他就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莫非侯爺是真的準備抽身而退了?”

    “楊邃庵這麼問,你也這麼問,放心,我不過是休息一陣子,又不是從此之後隱居山林當個閒雲野鶴,不用那麼緊張!”說到這裡,徐勛便示意張彩取一杯已經分好的茶去,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無限風光在險峰,我既然都已經登上來了,與其再尋路下去,還不如在險峰之上結廬而居,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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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二章 梟首之刑,一言決生死!

    西四牌樓又要殺人了!

    當榜文早早貼出來的時候,京城的百姓就少不得都議論了起來。寧王的黨羽全都是在江西就地正法,連帶瑞昌王和宜春王這兩位天潢貴冑亦然。而京城這邊的劉宇和曹元都是天子格外開恩,判了除名逐回原籍,寧王那些徐良和張鶴齡等人抓到的黨羽也都判了凌遲等刑處決了,說起來就只剩下一個錢寧被押了在牢中。儘管拖了幾個月,但如今尚未到秋決時分,小皇帝姍姍來遲的判決,最終還是落了下來。

    梟首示眾!

    謀反謀叛原本都是該凌遲處死,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定下的是凌遲,但朱厚照念在錢寧昔日有功,最後便把凌遲之刑往下削了一等,又將其子錢金的斬首改成了及其母潘氏妾何彩蓮皆流陝西,其餘侍妾家人等等俱沒入功臣人家為奴。唯有錢寧供出來和寧王府有涉的尚芬芬,經審問後定的是流放遼東。對於朱厚照這等寬大開恩,雖則是大臣中間最初有些爭議,可既然主謀處死,只是家人稍寬,眾人也就放了過去。

    當囚車從刑部街緩緩駛出,拐上宣武門大街後一路北行的時候,囚車中的錢寧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兩側圍觀的百姓。對於那些謾罵嘲諷,甚至不時丟出來的臭雞蛋爛菜皮等物,他早就沒有憤怒的心情了。一想到昨日蒙小皇帝開恩,妻子潘氏帶著兒子和何彩蓮來見自己最後一面時,眸子裡那清清楚楚的痛恨,他便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就在這時候,耳邊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

    “張將軍徐將軍齊將軍他們得勝歸來啦!聽說活捉了幾個畿南赫赫有名的大盜,保奏的有功將領就足足有好幾十個!”

    聽到這些叫嚷,他茫然睜開了眼睛,見四周圍的百姓全都議論了起來,不管他想不想聽,各式各樣的聲音全都衝進了耳畔。有說此次畿南悍匪為之一清的。有說這些人被趕入了漠北的,有說那些俘虜要用來戍邊的……聽到最後,他忍不住狠狠咬了咬牙。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好容易拼著命在戰場上搏了一場軍功。輕輕巧巧升了府軍前衛指揮使。要是他安於其位,應該這會兒也正在和張宗說齊濟良徐延徹等人在那剿匪吧?不,應該說更早的時候,他就應該跟著徐勛去巡邊了。但使遇到安化王朱寘鐇之亂,一塊平亂的他即便不能封爵,興許也可以再往上升一升。是他太心急了……不,也是因為那個該死的賤人成天吹耳旁風。早知道她是這般不要臉的不祥女人,他就早該一劍殺了她!

    恨得眼睛發紅的錢寧竟是沒注意到,馬車什麼時候到了西四牌樓。直到囚車打開,兩個健壯的力士上來架著他出來,他才看清那行刑的高台已經布設好了,監斬的除了刑部尚書屠勛,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林俊,大理寺卿。還有錦衣衛指揮使李逸風——也是在之前過堂的時候,他才知道,李逸風竟是又穩穩噹噹升了一級。現如今正兒八經掌了衛事。

    想到當初便是李逸風的舉薦,沒能進北鎮撫司的他才被徐勛挑進了府軍前衛,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心頭生出了一絲更深的悔意,連自己什麼時候被人架上了高台跪下也不知道,只聽得台下沸反盈天,也不知道有多少看熱鬧的人。

    “啟稟大人,午時二刻了!”

    乍然聽到這一聲,當察覺到劊子手走到身後時,錢寧方才醒悟到自己的性命竟只有此刻這區區一刻鐘了。頓時面色大變。但下一刻,他就看到了高台下用繩子串起來的十幾個人。那些人的形貌他都異常熟悉,可那些如雲秀髮如今亂糟糟如同稻草,精緻的玉容粉面上,如今也滿是泥垢灰污,那些曾經的綾羅綢緞變成了破衣爛衫。那彷彿會說話的眸子已經都黯淡無光。看到這些姬妾竟是也被拉了來看自己臨死的這一幕,他頓時目眥俱裂,想要說些什麼,可嘴裡早早被人預先填上的軟木塞讓他只能發出毫無意義的低哼。

    於是,他只能在這些看上去幾乎同樣狼狽不堪的姬妾中搜尋自己最痛恨的那個女人。可足足仔仔細細看了三四遍,他方才找到了那個罪魁禍首。曾經吹彈得破的臉頰如今已經紅腫不堪,那一點朱唇也是慘不忍睹,彷彿遭了批頰之刑。彷彿是感應到了他的目光,跪坐於地的尚芬芬竟是突然也抬起了頭,和他對視之際,突然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錢寧,你這個喪盡天良的混蛋,要不是你,我怎麼會到這地步!”

    人盡可夫的婊子,要不是你,老子怎會淪落到上斷頭台!

    錢寧氣得七竅生煙,可偏偏只能聽著尚芬芬繼續用那些樓子裡出來的惡毒之語痛罵他,聽著那些起鬨的百姓跟著附和,雙手緊緊攥成了拳頭的他幾乎沒注意指甲已經把掌心掐出了血。直到那聲音戛然而止,依稀覺得身側有人,他才恍然回神。

    “錢寧。”

    李逸風一身簇新的御賜麒麟服,就這麼緊挨著錢寧蹲下身來,卻是似笑非笑地說道,“當年是我舉薦的你,如今你臨死我來送你最後一程,有些事情就是這麼巧。你這人有野心,也有能耐,原本上升的路還很長,可你偏偏心太大,總想著投機取巧首鼠兩端。你知不知道外頭如今都說你什麼?三姓家奴,你沒有呂布的萬夫不當之勇,卻把他那壞處給學會了!”

    說到這裡,李逸風輕輕拍了拍錢寧的肩膀,淡淡地說道:“下輩子若是投胎,記得一心一意,別再和今生今世似的浪費大好機會。我告訴你,就在今日,皇上下詔晉平北侯為興國公,鐵券和誥命已經都發下去了!”

    興國公……興國公!

    錢寧只覺得心頭彷彿有一把火在燒似的,連那報時官高呼午時三刻已到的聲音也沒聽見,連身後犯由牌被人抽出丟在地上也沒有察覺。直到發現下頭喧鬧不已差役都彈壓不住的百姓都漸漸安靜了下來,發現尚芬芬正用仇恨而譏誚的目光瞪著他,他才突然醒悟到了什麼,下一刻,他就只聽一聲暴喝,繼而後頸便傳來了一陣劇痛,旋即腦袋為之一輕。

    他只覺得整個視線彷彿都飄飛了起來,可當那無頭頽然倒地的屍身映入眼簾時,旋即又看到了尚芬芬那張越來越近的驚恐臉時,平生最後一個念頭方才在腦海中閃過。

    砍頭不過頭點地,古人言真是誠不我欺!

    “啊!”

    興許是劊子手也不滿尚芬芬這麼個詛咒家主不絶的侍妾,興許是巧合,總而言之,錢寧那血淋淋的腦袋便是徑直朝尚芬芬飛了過去,不偏不倚掉進了她的懷中。錢寧那死不瞑目的樣子以及那可怖的笑容讓她嚇得驚聲尖叫,直到劊子手匆匆下來,滿臉輕蔑不屑地從她懷中拎出首級裝盤呈上去給那幾位監斬官,旋即傳來了懸木示眾的號令,她才一下子癱軟了下來。

    她才二十歲,這輩子便要在遼東那種苦寒之地過一輩子麼?錢寧分明是故意的,她已經在審問之際楚楚可憐地自辯過了,可除卻挨了二十記掌嘴,卻根本沒人聽她解釋自己一介女流根本不可能有那樣的本事,硬生生定了她流放遼東!什麼青天,什麼好官,全都是瞎子,全都是騙人的!

    然而,當尚芬芬一身血跡失魂落魄地重新押回了大理寺天牢之後,渾渾噩噩的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只見外頭一個今天見過的錦衣監斬官在幾個女牢牢婆的帶領下到了她這監房前。托錢寧的福,她這被單獨供出來的犯婦單獨關在這一間,否則錢家那些往日最是妒忌她得寵的女眷十有八九能把她活撕了!此時此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挪著身子到了木柵欄前,竭力裝出了一副最最楚楚可憐的樣子。

    “大人,小婦人冤枉……”

    “尚氏,今日你咆哮刑場之事,諸位大人已經如實回奏了御前,皇上本在接見謝恩的興國公,聞訊大怒,今再下誥旨,立時賜絞!”

    尚芬芬只覺得渾身如遭雷擊。即便流放遼東,一路苦寒,但她不論如何還有這身子作為本錢,只要能夠拼著這一身皮肉,興許還有機會,可誰知道今日刑場之上豁出去的那一頓痛罵,竟是給自己帶來了殺身之禍!還不等她開口爭辯,牢門頓時大開,兩個牢婆便用如同鐵鉗似的手把她拖拽了出來。

    “不……不……大人回稟皇上,小婦人只是痛恨錢寧辜負聖恩……”

    “你還不死心?”李逸風嫌惡地皺了皺眉,冷冷說道,“皇上明說了,身為寵妾,夫主臨死之際如此謾罵,聞所未聞,足可見婦道不存。而興國公則說,不過一想著攀龍附鳳的青樓女子,無情無義不足為奇。”

    尚芬芬聽到那一番彷彿就在眼前似的痛罵,一時整個人都蜷縮成了一團,喃喃說道:“興國公……什麼時候多了一位興國公?”

    一旁的牢婆卻是多嘴地冷笑道:“哪位興國公?平北侯今日晉陞的興國公!”

    面對這個消息,尚芬芬只覺得整個人都木了,當被一路拖出去的時候,她再無隻字片語。直到被人壓到刑木之前跪下,那繩子倏然之間套上自己的脖子時,她方才生出了一個念頭。

    她就要死了,可那個好命的沈氏,竟是要成為興國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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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三章 昔日故人,天子雄心

    徐勛並沒有興趣去看錢寧之死,但在御前聽李逸風稟報刑場情形的時候,對尚芬芬那個曾經的頭牌本就沒有好感的他,自然少不得輕描淡寫地添了一句話。畢竟,他聽說過錢寧曾經供述此女在南昌時就為寧王府中人收買,並要挾其從命云云,要挾的話他是不相信的,但尚芬芬這種混跡歡場心機深重的女人,在南昌府時和寧王府的人勾勾搭搭,卻也不奇怪。

    從前靠著錢寧榮華富貴,寧王府會勾搭上她,也是因為錢寧的權勢。可如今她判了流戍遼東,並不算重,可在刑場卻又大罵丈夫,此等婦人若不該死,誰人該死?

    這樣的小小插曲,須臾便被他忘在了腦後。因為,終於成功剿匪回來的張宗說徐延徹和齊濟良那兒才是他更加關注的,更不用提曹謙和江彬這兩個幕後英雄,馬橋這個情報頭子,再加上劉六劉七這兩個傑出貢獻人物。到後期與其說是在剿匪,不如說是在練兵。現如今府軍前衛儘管有些損傷,但比起從前那些空有精鋭裝備的幼軍,如今連精氣神都不一樣了。

    因而,群臣廷議論功行賞之際,奉旨出席的他在眾人吵吵嚷嚷著如何褒獎的時候,只是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話:“府軍前衛是先帝在世的時候,按照宣廟還是皇太孫時舊制,為當時還是東宮的皇上預備的帶刀親衛,各位大人可別薄待了他們。”

    小皇帝的護短性子。眾人已經領教了多時,再加上此次確實是貨真價實的剿匪成功。並無殺民冒功之事,張宗說是貴氣之子。徐延徹是勛臣之後,齊濟良則是公主之子,三人都是大明朝頂尖圈子中的代表人物,至於其他如曹謙江彬馬橋這樣的,短了任何一個的功勛都難保徐勛會鬧出來。於是,在又是商議了大半個時辰之後。當宮中傳旨,張宗說授錦衣衛都指揮使時,就是再執拗的大臣,也不得不擬出了一個軍職大批發的升賞方案。

    就連劉六劉七。也撈到了讓他們喜出望外的好處,兒子在國子監的恩蔭生空缺名正言順了不說,自己也都得了四品指揮僉事的職銜。儘管並不是世職,但他們更看重兒子能否讀出點名堂來,成為真正的地方大族,再加上靠山徐勛從最初的伯爵直升國公,他們高興都來不及,哪裡會有絲毫的不滿?

    獻俘之日,一大堆五花大綁的人赤足被押解到了午門之前。此次歷時一年多的剿匪,畿南群盜在官兵時而用計。時而用間,時而聲動,時而擊西的連番運作下,再加上那一股被劉六劉七率人吃下後迅速雄壯起來的內應,最終被分頭擊破,即便有人千方百計逃離,但其中除卻重傷後被白瑛帶走的楊虎,其餘要緊人物非死即俘。此時此刻,被押解跪在闕下的。都曾經是一方人物。

    還有更遠處被繩子串成一串的,則是無關緊要的小嘍囉。這其中,一個人用仇恨的目光緊緊盯著那午門之內,可不管他再如何運足目力,仍是只能看見那黑壓壓的群臣背影,看不見他想見的人,也看不清那位君臨天下的天子。家破人亡一事無成,被人帶離焦府送回寧王府,千方百計逃出來卻又掉進了匪窩。被人叫了多年的小白,他甚至都快忘記自己的本名了。

    好容易讓他受盡屈辱的扇子吳一夥被人剿滅,落入大刀馮那夥人手中的他原本只想忍氣吞聲暫時逃一條性命,可誰料那竟然是徐勛插入匪窩的暗線。他逃了出來打算廢掉徐勛的這顆棋子,可那幫子該死的綠林土匪竟然沒一個相信他的話,哪怕他下狠心斬了左手三根手指讓他們信了,卻也是已經晚了,最後又讓他成了戰俘。現如今站在這宮城之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聲嘶力竭地吼了出來。

    “徐勛,你這個冒認勛親的混蛋,你不得好死!”

    還不等他吼出第二聲,一旁押解他們的錦衣衛中就已經有人倏然竄了出來,直接當胸給了他重重的一下,一時間他雙膝一軟重重倒在地上,只覺得喉嚨口一陣腥甜,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他掙扎著想要爬起身,卻不料有人倏然間在他身前身後的繩索上斬了兩刀,把他拖出來後又在他背上重重一拍。在他眼前一黑昏過去之前,隱約聽到人冷冷言語了一句。

    “把他前後這兩個人繼續串起來,把他先押回去!幸好這聲音不大,否則追究下來你們都沒好果子吃!”

    這一場意外除卻讓那些早已經絶了指望的俘虜騷動了一陣,並沒有引起更大的風波。畢竟,徐良的追念亡妻疼愛獨子在京城是有名的,哪怕有人聽到這小插曲的傳言,也是絲毫不信。畢竟,要真不是親生兒子,徐良早就續絃留個後了,怎會拖到現在還是單身,而且還打算一輩子繼續這麼單身下去?

    等到眾人賞功陞官從宮中回來的次日,徐勛便奏請皇帝,在宮中西苑演武場擺下了賜宴,竟是從小兵到軍官一個不落。當遠遠望見鑾駕行來的時候,一時間便只聽萬歲萬萬歲的聲音猶如山呼海嘯一般傳來,讓坐在御輦之中的朱厚照一時面色赤紅。即便如此,當聲音止歇之際,他仍是對一旁的徐勛輕聲說道:“若有一天,朕能夠和他們一塊並肩迎敵殺敵,他們這天子親衛四個字方才真正坐實了!徐勛,朕還記得在南昌城牆上面對寧王大軍時的那一刻……真的,那種時候和任何時候都不相同。”

    見小皇帝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悵然,徐勛知道朱厚照這會兒最可能想到的人,想到的事,這會兒自己說話還不如不說,於是自然而然默不作聲。

    等到朱厚照來到了演武場上的高台站定,那大風將他身上那一襲玄色大氅吹得颯颯作響,紋絲不動的他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突然一掀身上的大氅,大聲說道:“今日無天子,朕只為諸位有功將士賀!”

    儘管昨日已經進過宮,受封賞的時候也亦步亦趨地隨眾人磕過頭,但隔著那麼遠的距離,即便劉六劉七都是好弓馬,可要看清楚坐在奉天殿御座上的朱厚照還是力有不逮,今日身在前排的他們竟是第一次好好端詳這位正德天子。此時此刻,當他們聽到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一時都不禁覺得心頭火熱,竟是忘乎所以地隨著其他人一塊高呼起了萬歲。

    朱厚照說到做到,接下來一絲一毫冗長的禮儀也沒有,直接吩咐人上了酒菜,旋即便吩咐一個內侍在後頭捧著酒甕,自己拉了徐勛逐席過去。起頭還是一杯一杯的喝,但到後來經徐勛一勸,發現那酒宴一直擺到過了豹房,他若是這麼喝下去簡直是醉死都別想喝完,因而也就是走一走罷了。即便如此,當從頭走到尾,仍然是從不到午時,一直走到過了申時。醉意加上興奮讓他忘記了身上的疲憊,竟又拉了徐勛一路走到了鄰近太液池的淾祥橋。

    “朕想過了,回頭等朕立了太子,朝中一片太平,朕一定要學太宗皇帝那樣,親征蒙古,打得那些韃子不敢犯邊!天子守國門,朕如今已經明白了,這個守字可不是守在京城不挪窩,該出去的時候就得出去!倘若不是這一次去江南江西轉了一圈,朕還不知道這個盛世爛成了這個樣子……太宗幾次北征,宣廟亦從過北征,親自巡邊擊退兀良哈人,英廟土木堡雖敗,可終究有那膽氣……不能因為英廟一時之敗,便因噎廢食!”

    徐勛聽到那因噎廢食這四個字,當即若有所思地說道:“可皇上之前去江西,就這麼幾個人知道便已經跳腳了,倘若今後要親征,群臣必定群起反對,皇上莫非有對策了?”

    “當然有!”朱厚照立時挺起了胸膛,嘿然笑道,“若朕不是個皇帝,而是總兵朱壽,這打仗的事情豈不是名正言順?”見徐勛瞠目結舌之後立時哈哈大笑,他不禁惱羞成怒地說道,“你別笑,反正到時候你也逃不掉。現如今蒙人都知道了你的名聲,回頭朕給你改個名字,再給你個副總兵噹噹,你想在京城躲清閒,門都沒有!”

    君臣二人對視一眼,最後齊齊看向了瓊華島上那座俯瞰宮城的萬歲山。

    當帶著深深醉意的徐勛從西安門出宮之際,恰是看見李逸風快步迎了上來。他一手托住了這位要行禮的錦衣衛大當家,這才笑著問道:“你這是在等人?”

    “卑職就是在等國公爺。”

    “車上說話。”

    上車坐定之後,李逸風的臉色微微變幻了一陣子,隨即開口說道:“國公爺是否聽見了外頭傳言,之前獻俘獻捷之時,有人在午門外瘋言瘋語,指斥國公爺當年冒認勛親?”

    此話一出,徐勛若有所思挑了挑眉,隨即便若無其事地說道:“聽說了,但既然是你錦衣衛把人押了下去,可是審出了什麼主使?”

    “卑職生怕這人胡言亂語,是親自去審的,結果他供述說……”遲疑片刻,李逸風便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他供述說,自個是太平裡徐氏長房長子徐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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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四章 恩怨情仇了

    “徐動……徐動?”徐勛唸著這個名字,記憶中終於浮現出了一個人來。儘管說起來只是四年前的事,但對他來說,卻彷彿是很久以前一般,久到他連其人形貌都已經記不得了,只依稀知道還有這麼一個人物潛逃在外。於是,他須臾便哂然一笑道,“是有這麼個人。怪不得他會吼出這麼一句話來,畢竟我在徐氏一族長大,他這由頭找得不錯。”

    李逸風審了個開頭,問出了人的身份,便死死堵住了人的嘴沒有再審下去。這起頭徐動就敢當眾大聲嚷嚷徐勛不是徐良的兒子,誰知道後頭還會說出什麼要命的話來,他可不想聽見什麼不敢聽的!於是,他把人弄昏之後嚴令不許別人接觸,立時就來見了徐勛,此刻見徐勛彷彿是當成笑話聽了,他仍是極其恭敬地說道:“他畢竟姓徐,再加上不是什麼有名頭的要緊人物,所以卑職設法銷了他的名字,回頭就把人送給國公爺。”

    徐勛本想說殺了算了,可想想徐動在外漂泊這麼些年,倒是突然生出了幾分興趣,當即就答應了。等到回了如今已經改成了興國公府的徐府,不多時李逸風差人送了一個黑布套套頭昏迷不醒的人過來,他便吩咐將其人押到了後頭的地窖中,換了一身衣裳便親自過去。可才走出屋子,他便和徐良碰了個正著。

    “這是去哪?”

    “李逸風送了個人來,我閒來無事,去問問。”

    “我正想找你說此事,可是那此前在午門前咆哮的傢伙?”徐良立時沉下了臉,見徐勛點了點頭,他便追問道,“你既然親自去見,可是從前舊人?”

    “沒錯,是太平裡徐氏長房長子徐動。”

    “居然是他!他既然敢這樣嚷嚷出來。必定知道什麼,我和你一道去見他!”

    見徐良如此堅持,徐勛知道是因為寧王之亂中,徐邊蹤影音訊全無的緣故。想了想也就答應了下來。等到了地窖,吩咐兩個心腹親衛守在外頭,他便和徐良一塊掌燈下去。說是地窖,不如說是徐勛根據記憶之中的地下防空洞造的,不過是以防萬一,如今卻才第一次派上用場。等到了最深處,看到那個被綁得嚴嚴實實。卻還昏迷不醒的人,他上前隨手摳出了其口中那個軟木塞,繼而便到旁邊的木桶中,隨手舀了一瓢涼水澆在了那張臉上。

    被那冷水一激,徐動一下子驚醒了過來。看清面前這兩個人,打了個冷戰的他倏然便冷靜了下來。之前審他的那個人他第一時間就認出來了,便是曾經去過南京的錦衣衛高官之一,而他只說出了自己的身份便被人重新制住。現如今身在這裡,那事實就已經很清楚了。兜來轉去,自己還是落在了徐勛手中。可好在徐良就在旁邊,他還有機會!

    “徐勛!”

    這咬牙切齒帶著深深仇恨的兩個字,聽在徐勛耳中卻沒有激起他的任何漣漪。他上輩子就不是個好人,這輩子更不是個好人,惦記他的仇家多了,徐動不過是個小人物。因而,他皮笑肉不笑地挑了挑嘴角,便慢悠悠地說道:“死到臨頭還要拉上我下水,都這好幾年過去了,你可是越來越沒長進了。也難怪徐家長房會絶後。”

    “你趕盡殺絶傷天害理,你會不得好死的!”

    “我趕盡殺絶?你倒是顛倒黑白,是誰先想要奪產害人命的?你們家既然做了初一,就別怪我做十五!原本不過是幾十板子的事,可你弟弟非得要找死去掘墳,怪得了誰?至於你被革了功名。自然是因為有這豬一樣的弟弟和老子,這也能怪我?長房丟了宗長,家業破敗,從前積下的仇怨自然全都一塊發了,卻也和我無關。”

    “你……”徐動氣得目眥俱裂,然而瞥見一旁的徐良,他克制再三,終於把這些怒火全都硬生生壓下,這才冷笑道,“好,好,我不和你鬥嘴。你如今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國公爺,可這一切是怎麼來的?還不是因為你為了富貴榮華,冒認是別人的兒子?興安侯,徐勛如假包換是徐邊的兒子,和你沒有絲毫的關係……我那個二叔徐邊根本沒死,他一直躲在寧王那個叛逆身邊!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來,我在寧王府見過他!”

    此時此刻,不但徐勛勃然色變,就連徐良也倒吸一口涼氣。此時此刻,兩人全都異常慶幸是把人押在地窖中,而且是最深處,否則光是這句話就能引起一場難以估計的風暴!說時遲那時快,徐良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一把撈起徐動的衣領,一字一句地厲聲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你還知道些什麼!”

    見徐勛呆立不動,彷彿是被這個消息給震得懵了,而徐良則是如此激動,徐動頓時一陣狂喜,知道自己哪怕死了,也可以報這一箭之仇。

    因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立時用最快的速度說道:“他早就不認得我了,可我卻認得他,尤其是他手中那串佛珠,還有他走路那與眾不同的樣子,我小時候曾經覺得很神氣,所以化成灰也會認得他!我在寧王府只是小人物,他不曾防備我,一次他祭奠亡妻和結拜義兄的時候,我躲在一邊偷聽過,清清楚楚聽到他說,他連兒子都丟棄了,一心追隨寧王,就是為了那血海深仇!因為這個,我悄悄湊近過他好幾次,險些被他發現端倪,可終究被我發現,他是寧王的錢袋子,在眾多宗室身邊埋藏過人,說不定之前那麼多宗室被害,就是他的手筆!”

    聽到這裡,徐勛皺了皺眉,心中只覺得依稀抓住了什麼東西。而徐動則是抓著這最後的機會,厲聲說道:“興安侯,你被人騙了,你的兒子早就被徐邊害死了,徐勛根本就不是你的兒子!你的那些榮華富貴都留給他一個外人,難道你是瘋的不成?只要你稟報皇上,皇上一定會徹查這件案子,還你一個公道……”

    這話還沒說完,徐動的話就一下子被堵在了喉嚨口。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只死死卡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看著徐良那滿臉厲色,心裡突然湧上了一個念頭。

    莫非徐良早就知道?不可能,誰會願意自己的血脈被一個外人頂替,而且還甘心情願不再續絃留下後嗣?除非瘋了傻了,否則絶不可能!

    因而,覺察到那隻手收得越來越緊,手腳都被緊緊綁住的他甚至根本沒辦法掙扎,只覺得能呼吸到的空氣越來越少。他以為徐良只是想以此恐嚇讓他說出更多的東西來,然而,直到他翻白眼昏死過去之前,卻一直都沒等到徐良鬆手。

    儘管徐勛自己也殺過人,然而,看著徐動在徐良的手底漸漸一絲動靜也無,最後不知死活地低垂著腦袋在那兒,他仍是只覺心頭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悸動。眼看著徐良一言不發地去一旁那個水桶那兒洗了手,甩了甩水珠子便徑直走到了他的面前,他忍不住輕聲叫了一聲爹。

    “他說的,和我想得差不離。”徐良毫不講究地在衣裳上抹了抹手,隨即淡淡地說道,“徐二爺之前那些年一直都是光做善事的好人,斷然沒有失蹤這許多年,卻去給寧王助紂為虐的道理,但若是報仇,那就說得通為什麼放著兒子在家鄉不管不問了。死了這麼多宗室,還有寧王直系全滅,他這仇人總脫不開這些死的人裡頭。現如今他不出現,必然是大仇得報,你又再不用他操心,於是身無牽掛,不是死了就是隱了,總之是再不可能找到人。徐動一死,天底下再也沒有知道這一茬的人了。”

    說到這裡,徐良突然伸出手按在徐勛雙肩,一字一句地說道:“從今往後,再也沒什麼隱患,你不管想做什麼,都只管按你想的去做,爹永遠是你的後盾!”

    “爹……”

    前世裡徐勛雙親在的時候不知道珍惜,他們死了方才把所有的心力放在復仇上,即便最終大仇得報,子欲養而親不在的痛苦絶望卻一直伴隨著到他橫死。而到了這個世上,面對的是一個拋下兒子十幾年不露面的便宜父親,他自然沒辦法生出什麼親情和歸屬感來。好在老天爺終究彌補了他的這一缺憾,送了一個父親給他,一個最好的父親給他。

    徐勛忍不住緊緊把徐良擁了在懷中,旋即緊緊閉上眼睛,竭力忍住眼睛裡的那種酸澀感覺。他輕輕抽動了一下同樣酸澀難當的鼻子,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爹,咱們的日子還長著,我會一輩子孝順你的!”

    “那是當然,你要是敢忤逆,我到皇上那兒告你不孝!”徐良說了一句極其生硬的笑話,旋即方才低聲說道,“不過,你別忘了你答應過,給徐二爺留一個奉祀的兒子。為了這個,你得和悅兒多多努力才是。若沒有他,你們兩個興許也碰不到一塊。”

    想到這一條,徐勛微微一愣,沉默良久,這才點點頭道:“不論他究竟想的是什麼,究竟做過些什麼,既然我說過的話,便會言出必行。”

    徐良這才笑著鬆開了手。見徐勛不自然地側過頭去眯了眯眼睛,他便嘿然笑道:“只若是如此說來,你至少得生上三個兒子。既然現如今你比從前閒了,總該好好努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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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五章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上)

    又是一年秋高馬肥時。

    每到這一時節,草原上各部族的首領都會帶著養精蓄鋭的馬匹和騎兵,南下到各邊鎮騷擾一個遍。那些堅城他們自然是過而不理,但那些大城周邊的村莊以及小縣城等等就沒有那麼好運了。但凡一過夏日,提心吊膽的日子就要來了。甚至連西北邊牆那些連成一線的堡壘,往往也是從守將到兵卒全都提起了十萬分小心。

    說是相互呼應,但一旦虜寇大軍真的襲來,一個堡壘能支持的時間決計夠不上別地趕來救援的時間!更何況機動兵力都是有限的,等到各鎮大軍真的開來之際,那些虜寇必然不是一擊得手揚長而去,就是已經深入後方劫掠,竟是讓人防不勝防!然而這些年,隨著朝廷在諸邊加大投入和軍將整訓,這種局面漸漸有所改觀。

    這一年看上去並沒有任何不同,但對於領兵的脫火赤而言絶非如此。達延汗巴圖蒙克儘管仍是雄心壯志,但他的身體已經遠遠不如從前了。而烏魯斯博羅特未死的消息傳遍各方,更是和火篩一塊內附陝西三鎮之後,草原上一度被壓制的各部蠢蠢欲動之勢自然更加嚴重。巴爾斯博羅特雖則有一些父親當初的手腕,但卻沒有滿都海那樣堅強而勇武聰慧的女人全心全意輔佐,因而即便大汗的其他兒子已經領了左右三萬戶,可權力還沒有完全聚攏手中。

    更重要的是。他先頭已故的大哥還留下了子嗣!

    明廷之中雖然聽說發生了一次莫大的動亂,但從表面看上去。卻呈現出了非同一般的欣欣向榮之勢。那個曾經用詭計讓他吃了虧的平北侯徐勛,如今已經封了臣民能夠得到的最高爵位國公。聽說不怎麼過問外頭的事情了,只在家裡享受著嬌妻兒女環繞。而文官們天天吵個不停,但稅收聽說卻有相當的增長。哪怕這些往日很容易得到的消息,現如今也比從前難得多了,因為沿邊九個邊鎮的管理比從前嚴格了許多,但凡九邊總兵府的上下軍官。全都要在京城講武堂接受為期兩個月到半年不等的集中培訓,聽說教官之一就是興國公徐勛。

    “早知道如此,當初就是花費再大的代價,也要把他殺死在我們的草原上!”

    “大人。前頭就是紅門堡了。”脫火赤才喃喃自語了一句,正跟在他後頭的一個中年人便策馬上前來提醒了一句。數年的草原生涯讓原本白麵無鬚的他顯得有些滄桑,臉色顯出了幾分和蒙人相似的紅黑色,上頭佈滿了刀刻一般的皺紋,這便是用之前那面牙牌冒用了司禮監奉御的那位了。如今他早已習慣了白勝這個名字,見脫火赤回頭看了他一眼,老本都吃完,在巴爾斯博羅特身邊有些混不下去的他便陪著笑臉說道,“都說晉商最有錢,這一次若是能大掠而回。濟農一定會對大人更加賞識。”

    脫火赤原本看不慣這麼一個不男不女的傢伙,然而,此人既然自告奮勇要當領路的,而且對明廷還有些瞭解,他也就捎帶上了他。此時此刻,他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對身邊一個從奴隷提拔起來的侍衛吩咐道:“傳令下去,把人都押好,拆牆的時候。動作要快!”

    要不是火篩臨死前來了那麼一招,整個河套如今再難駐牧,明人據黃河而守,整個西北最好攻略的地方眼下就猶如一塊無處下口的骨頭,何必走大同西邊這一線!這還不算,明人居然還有工夫把陝西那一線的邊牆整個加固了一遍,完工之日,那位近幾年很少出門的興國公徐勛親自帶隊巡視了一遍邊牆,聽說一路上殺紅了眼睛,整整砍掉了二十幾顆腦袋!如果不是大同這一帶重新整修尚需時日,現如今這幾個地方是最好鑽空子的,日後卻是難說,他這一回也不會一口氣帶上了這過萬的兵馬!

    巴爾斯博羅特這位濟農的嫡系已經被他差不多掏空了,倘若此次有失,那麼回頭巴爾斯博羅特十拿九穩的汗位也就落空了。這是一場賭博,但那巨大的賭注對應著同樣豐厚的回報,須知大同總兵才剛剛換掉,據說才上任的是一個叫朱壽的年輕人,還不到三十歲!也不知道是不是明廷的皇帝因為用了一個徐勛的關係,因而特別喜歡重用年輕人。

    曾經一路打到歐洲的蒙古騎兵,儘管在退守草原之後,一度丟掉了曾經附庸他們的工匠以及平民等等,但在明廷不復建國之初的強勢之後,攻城的工具等等仍然是在歷次寇邊中逐漸完善。那些被驅使著第一波上前用人命築起入城通道的人,往往都是他們從各邊鎮的村莊縣城中擄去的奴隷,這一回打紅門堡自然也是如此。脫火赤本以為那些作為炮灰的奴隷恐怕要死傷殆盡方才能夠一舉破紅門堡城,但一番小小交戰的結果卻讓他大為滿意。

    只死傷了百餘奴隷,數十騎兵,他們竟然就此長驅而入!

    “直插太原府,一路殺過去!”

    跟著脫火赤此番而來的,都是往年入寇多次的老人了。大小是個軍官的都知道明廷消息越來越難打聽,那些走私的商隊每次到來都是大談苦經,道是封鎖如何如何厲害云云,交易的東西卻比往日豐盛精美了。一想到這些已經用慣了的好東西今後就要弄不到,已經習慣了享受的他們怎麼耐得住?因而,脫火赤的命令點燃了一眾人等心頭那股火苗,一時間,從紅門堡、永泉營堡、將軍會堡三地沒費多大勁破關而入的上萬軍馬,就這麼湧入了山西之地。

    儘管所經村莊彷彿都是聞風逃空不見人影,但他們的收穫仍然異常豐厚。從糧食牛馬到金銀細軟,從上到下的兵將都把馬背上的褡褳和懷裡塞得鼓鼓囊囊,儘管也有零星的小股明軍攔截接觸,但都是不戰而潰。一時間更是讓脫火赤以下的軍官漸漸生出了驕狂之心,就連脫火赤想到大同剛剛換了主官,那一絲懷疑也就無影無蹤了。因而,當前方終於出現了一座比之前所經村莊更大的武州城時,他便毫不猶豫地下了攻擊的命令。

    數百鋭騎就這麼朝城門疾馳而去,然而,先頭人員才剛踏入距離城池百步之內時,就只聽一陣轟隆隆的聲響,一時間竟是地動山搖。在中軍的脫火赤看來,就只見那些先頭部隊的馬蹄之下彷彿埋藏著什麼東西似的不斷爆開,後頭的人雖也有儘力勒馬的,但由於剛剛看見城牆之上空蕩蕩的不見明軍堡壘衛城常有的火炮等等,兵員也就是稀稀拉拉幾個,因而起頭速度都太快,此時就是想收都來不及。而那些寄希望於儘力前衝,指望著能擺脫這危險地帶的騎兵,則是在疾馳之中帶起了更多的爆炸聲,一時間硝煙瀰漫什麼都看不清。

    等到爆炸聲漸漸止歇,硝煙塵土漸漸散去,面色鐵青的脫火赤方才看清了前方情景。還能夠騎在馬上的人已經寥寥無幾,甚至於還有不少失去了主人的戰馬在茫然徘徊,有被掀下馬背逃過一劫的人茫然四望,更多的是躺在地上哀嚎的人,以及橫臥在地痛苦嘶鳴的戰馬。面對這一幕,脫火赤咬牙切齒好一陣子,最後方才厲聲喝道:“去個人查探一下情形!”

    這一輪爆炸之後,理論上不存在剛剛那種從地上陡然勃發的危機。即便如此,剛剛那一場來得太過突然,脫火赤這一聲令下,隔了好一會兒方才有人勉勉強強策馬上去查探。這不看不打緊,一看之下,回來的人全都是面如土色。和從前那些只是爆炸的火器不同,這一次不知道明人在其中添了些什麼機關,眾多受傷的人身上全都扎著各式各樣不規則的鐵片和瓷片,甚至有重傷的人就這麼流血過多死在他們面前。

    聽到這樣的回報,脫火赤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此次的行軍路線甚是隱秘,他是和巴爾斯博羅特以及幾個心腹軍官商議許久,方才最終定下的。現如今才打到武州就突然遭遇到這樣的突襲,必然是明軍有了準備,而倘若如此,最可疑的人就只有一個!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狠狠抓緊了手上的刀,目光一瞥身側稍稍落後一步的白勝,見其面色慘白眼神飄忽不定,他幾乎是剎那間猛然拔刀出鞘,一個旋身便俐落地往人劈了過去。然而,他終究是從前擊後,儘管白勝來不及躲閃,但這一刀也只是把人劈翻了下馬,繼而在其胸口拉出了一道恐怖的血痕。

    “大人,和小人無關,小人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然而,白勝的這辯詞聽在脫火赤耳中,卻是半點可信度也無。他毫不猶豫地衝著左右使了個眼色,當幾個親衛圍上前去把人亂刀砍了,他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對於這種不男不女的閹人,他從來就沒有半點信任,所幸這白勝在巴爾斯博羅特面前也已經差不多失寵了,不管這一回的損失是不是此人通風報信,都可以栽在此人頭上!

    因而,他只是片刻工夫便沉聲吩咐道:“把輕傷的帶上,改道,打河曲!”

    過了河曲就能迅速越過邊牆回去,這一次的收穫勉強也算得上是不錯了,這武州都能埋設如此火器埋伏,指不定其他地方也早就設好了套子等他們鑽,他才不上這個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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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六章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下)

    臨清水河威遠衛城的北城牆上,一個腰背雄闊的年輕人正抱手而立,身上大氅被刮來陣陣北風給吹得颯颯作響,眼睛卻看著那不久之前還有人駐牧,如今卻人影全無的清水河。突然,背後一個親衛快步走了上來,行禮之後低聲說道:“總鎮大人,虜寇去河曲了。”

    “嗯,去了河曲?”

    被稱呼為總鎮大人的自然是新任大同總兵朱壽……或者說,是自個封了自個總兵的正德皇帝朱厚照了。相比剛登基那會兒的青澀,如今他比從前高了一個頭,多年在西苑之中習練弓馬的結果自然是讓他比父親弘治皇帝祖父成化皇帝都顯得高大健壯,而因為年輕而有意蓄好修剪出來的那一叢小鬍子一翹一翹的,非但並不顯得威嚴,反而有幾分滑稽。然而,這些親信的衛士們卻沒有一個敢進諫這一點,因為唯一敢進諫的那位國公爺,現如今正在偏頭關。

    “嘖嘖,讓那些商隊一而再再而三地散佈消息,這些傢伙還真上了當。被炸了一通就停止南下趕去了河曲想撈個便宜就走人,哪有那麼容易,也不看看在偏頭關的人是誰!”嘿然一笑之後,朱厚照就突然開口問道,“對了,河曲那兒是誰守著?”

    “回稟總鎮大人,是江彬。”

    “他這個昔日的大同遊擊將軍重回大同重操舊業,看來總頂得住,頂不住還有徐勛呢……嗯,傳令下去,咱們不理會這些個虜寇,照著先前的佈置,把他們老巢和補給輜重等物的老巢給我端了!當年王越一把火燒得虜寇數十年不敢進河套,他既然能做到,現如今咱們也要一把火燒得這些韃子不敢進大同!”

    “得令!”

    正在黃河邊上的河曲縣儘管有古塞雄城之名,但時至今日,西北有神木堡。東北有偏頭關,難有府谷,河曲縣因設流官治理,等閒並不駐兵。因在大同鎮以及延綏鎮之間。又鄰近蒙古屢遭騷擾,雖有黃河在側,但河曲從元末到如今,一直都是個窮地方。然而,往日只能靠那深地窖來防範於未然的全縣百姓,當得知虜寇大軍來襲時,第一次卻生出了幾分底氣。

    相比從前那些民團。城中這一次可是駐紮了千餘兵馬,總該有些作用吧?

    面對呼嘯而來的虜寇大軍,江彬不得不慶幸自己此前還領著出來試驗新型火炮的命令,四門炮加上充足的彈藥,好歹足夠支撐一段時間。儘管兵馬不夠充足,但他在全城下了死命令徵集青壯上城牆,自己又冒著流箭親自在牆上督戰,硬是讓如今決計算不上堅城的河曲在大半日的狂攻之中屹立不倒。當虜寇的攻勢終於減緩下來。分明預備繞過河曲繼續北退的時候,他扶著垛口仔仔細細一看,突然回頭喝道:“來人。整軍!”

    “副鎮大人,敵寡我眾,此時出擊豈不是羊入虎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江彬沒好氣地掉了一句書袋,隨即便惡狠狠地說道,“說得粗俗一點,就是人家瞧不上咱們,這才更是要把人打痛!虜寇這樣兒分明是撈飽了就想走,要是這麼把人放跑了,趕明兒追究下來。我這放跑了人的就是最大的罪人!少說廢話,快去預備,說不定總鎮和偏頭關那兒都預備好了,我這兒得把人死死纏住!”

    這一仗打完,小皇帝該心滿意足回京城繼續當天子了,總不可能還窩在大同當什麼總兵。徐勛這興國公也不可能窩在偏頭關當什麼副總兵,他這個副總兵就能夠轉正了。可要是這一仗打不好,他這個總兵就是扶正了也會被人在背後指指戳戳!

    前次剿匪事後,江彬便提了副總兵佐張俊鎮守宣府,歷練幾年後便調來了這大同繼續任副總兵。要說歷練資歷都已經熬夠了,如今輔佐那個來歷不明的朱壽,在別人看來簡直是小皇帝的又一次胡鬧,只有江彬自己知道這是多大的露臉機會,因而自然渾身是勁。此時此刻聚集了兵馬之後,他就對這些自己一手拉起來的將士們高聲嚷嚷了一句。

    “別的我也懶得多說,總而言之,衝殺的時候我在前頭,斷後的時候我在最後頭,援軍隨時會到,我等著給大家慶功的那一天!”

    “哦!”

    在一陣響徹雲霄的高呼之後,江彬一時一馬當先從河曲城東門疾馳了出來。隨著一應人等終於完全馳離了城門,城門緩緩關閉,此前早已得令的火炮手立時將彈藥裝填入了早就重新調校好的火炮之中。隨著第一發測試距離的先行落下,一時間第二發第三發第四發先後落在了虜寇後軍之中,繼而又是如是兩輪齊射。當火炮聲終於止歇之後,江彬終於率軍殺入了後隊之中。左衝右突的他倏忽間就把剛剛被火炮打亂陣型的後隊撕開了一個口子,隨即一陣衝殺從右而出,卻是絲毫沒有收手的意思,竟是再次帶人殺了進去。

    刀劍交擊之間,江彬只聽倏然連聲箭響,知道躲閃不及,面前一個韃子又死命將他擋住,一時間他索性把心一橫,不要命似的衝著對方悍然直殺了過去。等到劈了對方落馬之際又橫刀帶領麾下將士殺出之際,就只見他左肩一箭,右耳一箭,左脅亦是一箭,竟是身披三矢。眾目睽睽之下,他隨手揮刀砍斷了左肩左脅的箭支,又一把將右耳所中之箭一把拔下,這才衝著目瞪口呆的左右厲聲喝道:“看什麼看,繼續殺進去,能留下多少是多少!”

    後隊的騷動自然傳到了脫火赤的耳中,面對身邊眾將紛紛請戰,面沉如水的他想起河曲城中的火炮,武州地下埋藏的火器,如今騷擾後隊的竟只有區區千餘人,總覺得這一切要多蹊蹺有多蹊蹺,因而當機立斷地下令道:“不用管他們,留下後軍被他們纏住的那上千人,足夠這些明人吃個大苦頭了。不要停留,立時破關而出!”

    老牛堡和偏頭關之間有一段邊牆是多年之前就殘破不堪的,這是脫火赤多年襲擾明人邊境的經驗了,此前又從商隊和細作口中多次證明了這一點。這一次他入寇之前就早早選定了這一條後路。當遠遠看見那殘垣斷壁之際,他心中如釋重負,立時在左右親衛簇擁下一抖繮繩加快了速度。然而,突然之間,他的眼睛突然捕捉到了那殘垣斷壁前頭的物事,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那密密麻麻四處都是的,除了一條條絆馬索,更有無數橫七豎八的搊蹄,鐵拒馬,地上更是撒著無數密密麻麻的鐵蒺藜。

    相比建造邊牆亦或是挖戰壕的麻煩,這些東西布設起來極其簡單,但此時此刻卻相當於一場莫大的麻煩。更讓他驟然間背心發涼的時候,那些殘垣斷壁的後頭,傳來了聲音悠長的一陣陣號角聲和戰鼓聲。

    偏頭關雖和雁門關寧武關合稱外三關之一,但原本只設守禦千戶所,從上至下的軍將加在一塊也就是九百餘人。托如今嚴查空額的福,這幾十人的缺口是兵部武庫司暫時沒人可勾補,而不是掌管此地的閆千戶膽大妄為。所以,在這偏頭關突然來了一位徐副總兵之際,他方才能夠勉強保持鎮定。可看著那來來往往全都是一溜小跑,訓練有素得讓人無話可說的傳令親兵們,還有籤押房門口猶如釘子似的扎著一動不動的護衛們,他每每還是有些咂舌。

    聽說這是定國公府的一家親戚,可這架勢也大了吧?

    “報!虜寇大軍已經被攔在了邊牆之內,兩位曹將軍已經率軍從左右殺出去了。”

    “知道了。”

    “報,江副總兵已經牢牢咬住了虜寇後軍,披創不肯退。”

    “江彬就是這老脾氣,讓他去!”

    “總鎮大人帶著徐將軍齊將軍和張將軍,領兵八千,已經出了威遠衛!”

    “阿彌陀佛……”

    這最後一句話奏報上去的時候,閆千戶忍不住有些納悶。這位徐副總兵聽說和那位總兵大人相交莫逆,聽著人貿然出關,怎麼不說別的,而是念叨那一聲阿彌陀佛?然而,他絲毫不敢湊到前頭去問,只能到下頭廚房吩咐不要吝惜菜蔬好生款待云云,只偶爾會思量一下別人都是衝殺在前,為何這位副總兵卻是窩在自己這偏頭關。

    一日之後,諸多軍報方才相繼而來。那位新任大同總兵朱壽大人,在昭君青塚附近一把火燒了脫火赤安設的後隊營帳輜重以及攻城雲梯等等種種器具,奪回明人奴隷及工匠等等上千,最初被蒙人掠歸的牛馬四千餘,斬首四百,余敵四散奔逃。而在老牛灣以東打算破關而出的脫火赤中軍,則是在附近兵馬的一再阻截下,只有四千餘成功逃脫,餘下的被生擒的潰逃的死傷的不計其數。此前已經頒令下去,但使拿住逃脫的虜寇,可交官府換取賞錢官職,亦可留用為奴,只報官領一通文書即可。

    報捷文書才到京城當日,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便命文書官把小皇帝的御札送到了時任內閣首輔楊一清的案頭。小皇帝那龍飛鳳舞的筆下,楊一清真正在意的只有那一行讓他頭痛不已的字。

    “大同總兵朱壽殺敵有功,朕欲升其為總督宣大甘延四鎮軍務鎮國公,可乎?”

    還可乎不可乎,好好的皇帝不做,非要來這一套,傳言出去成何體統!

    想到如今已經六歲,聰慧機敏少年老成的皇太子,楊一清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欣慰。好在東宮儲君不像朱厚照,從小就表現得極其穩重,否則天下臣民連個盼頭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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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七章 會當凌絶頂

    孟子曰: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

    不論這句話是不是有些誇大,東嶽泰山在天下的眾多名山之中,一向具有非同小可的意味。尤其是封禪泰山,自從秦始皇登臨泰山勒石為自己歌功頌德,從古至今,能夠以封禪這種最隆重的禮儀登上泰山的皇帝屈指可數。秦二世胡亥、漢武帝、漢光武帝、唐高宗、唐玄宗、宋真宗,此外雖也有祭祀的皇帝,卻都稱不上封禪二字。

    直到了明時,驅逐韃虜得了天下的開國之君明太祖朱元璋卻是崇尚簡樸的人,對於封禪這等勞民傷財的勾當沒什麼興趣,永樂皇帝朱棣雖也屢次北巡北征,可對泰山也不如前朝那些皇帝心向神往。一度吸引了無數皇帝的神山泰山,便只有偶爾官員祭祀。

    這一天的泰山山路上,亦是香客遊客不絶。香客們自然是衝著那東嶽廟去的,至於遊客則多半是今科秋闈中舉志得意滿,衝著明年春闈去的舉子們。在這些人當中,一行彷彿是兄弟兩個似的年輕人和三四個從人自然絲毫不顯眼,可只要仔細觀察,便能看到上下有好幾撥人在悄悄策應著他們。

    終於,起頭興緻勃勃的那個小鬍子年輕人扶著一旁的一塊山石站住了,繼而便氣喘吁吁地說道:“累死了,都爬了一個多時辰了,怎麼還沒到頭?”

    “泰山乃是五嶽之首,自然不是那麼容易登頂的。”徐勛笑眯眯地看著朱厚照,想起小皇帝在山腳下大手一揮地說不要什麼馱轎,自己決計能夠一口氣登頂,同樣兩條腿有些泛酸的他便輕咳一聲說道“登山切忌不時坐下休息,這一坐下,再站起來往上爬,可是要比之前更累一倍。怎麼樣。實在撐不住。讓人背馱轎上去吧?”

    “哼,你少囉嗦,我還沒那麼沒用!”

    朱厚照沒好氣地一擺手,卻是一時脊背挺得筆直,甩開大步一口氣又上了幾十級台階。然而,這一下子的猛力衝刺,卻讓他的膝蓋有些吃不消了,竟是站在台階上雙腿微微顫抖,直到後頭徐勛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他才大口大口喘了兩口粗氣。正調勻呼吸之際,他突然聽到一旁傳來了幾個人說話的聲音。

    “從古至今,這泰山都被稱為神山,能夠封禪泰山的大多都是明君英主。說起來,秦漢唐宋,屢有封禪之舉,為何到了我朝,卻是沒有一位萬歲爺登頂泰山封禪的?足可見。今不如古啊!”

    “這話嘛……咳咳。劉兄實在是說得過了,我朝歷代先帝爺雖說都不曾封禪泰山,但一直也是遣官祭祀的。畢竟,古往今來,每朝每代封禪的帝王也就是那麼幾位……”

    儘管這話還沒說完,但朱厚照聽著立時不樂意了,當即冷笑道:“這是不是明君,和封禪泰山有什麼關係?秦二世封了。結果秦二世而亡,被人掀翻了江山;漢武帝也封了,可他把文景二帝辛辛苦苦積攢的國庫全都打空了,晚年逼死皇后太子,立了個幼子,頂多只算是前半拉明君;至於唐高宗,雖說文治武功都勉強還使得。可別忘了他還有個險些奪了李唐的媳婦;唐玄宗更不用說了,晚年安史之亂,大唐盛極而衰;倒是漢光武復了大漢江山,宋真宗也算是文治了得全始全終,可和他們比起來,我朝太祖太宗有過之而無不及!”

    事涉老祖宗,朱厚照這和群臣天天爭執吵架吵出來的嘴皮子功夫,竟是半點不含糊!

    見到這情景,徐勛自然不會插嘴,只是在旁邊笑呵呵抱手看熱鬧。而這時候,被朱厚照突然搶白了一通的那幾個書生在面面相覷了一陣之後,當即有人反問道:“那為何我朝太祖太宗不曾封禪泰山?”

    朱厚照根本沒見過那兩位本朝功績最大的老祖宗,此時此刻頓時有些猶豫。這時候,徐勛方才不慌不忙地說道:“那是因為我朝從太祖太宗皇帝開始,始終體恤民生。漢武帝封禪泰山,隨行萬餘人;宋真宗封禪泰山,隨行千六百人。這許多隨行人員的開銷哪裡來,難道不是民脂民膏?太宗時,曾有大臣提出封禪泰山,卻為太宗皇帝駁了,其中深意,自然還在這不過好大喜功之舉。沒想到這體恤天下臣民百姓的一片苦心,倒是被人曲解了。”

    這擺事實遠比講道理更加清晰明了,一時間,那幾個書生頓時啞口無言。隔了好一會兒,方才有個年長的輕咳一聲說道:“這位公子所言確實有理,不過,我倒是聽說朝中有些傳言,道是興國公頌當今皇上文成武德,如今盛世太平,正該封禪泰山……”

    他說過這話嗎?徐勛此刻頓時愣住了,暗想朝中確實有些拍馬屁的官員建言過封禪,可是和自己一毛錢關係都沒有,他這算不算躺著也中槍?

    而朱厚照的反應則更激烈,不等人說完就冷笑道:“以訛傳訛,純屬放屁!”

    小皇帝身後的那些侍衛聽了這話全都樂不可支,偏生還不敢顯露出來,憋得都快內傷了。這前頭的話還算稍微客氣一點,後頭的就完全不給面子了。果然,那中年書生也被噎得臉上赤紅,正待反駁之際,徐勛便淡淡地說道:“興國公雖說在讀書人當中名聲有好有壞,但這種建言還是說不出來的。還是剛剛我那句話,太祖太宗皇帝盡皆功業赫赫,尚且體恤民生不提封禪,當今皇上就算建功立業,難道還要去做太祖太宗最討厭的好大喜功排場事?以興國公的性子,挑唆挑唆皇上悄悄到泰山游幸游幸,那種可能性還差不多。”

    此話一出,不但朱厚照,就連那幾個侍衛也都大笑了起來。而那幾個書生一時都尷尬得無以復加,有心想要反唇相譏幾句,可理都在別人這一邊。就在這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的當口,後頭突然傳來了一個淡淡的聲音。

    “正如這位公子所說,興國公為人實際,沒有好處的事情是不做的。他爵位已經到頂,膝下一子出繼養父,二子都有爵位承繼,如今連國事都不太管了。封禪泰山對他來說有什麼好處?而當今皇上登基以來。政令種種都是因勢而為,這封禪二字從未見於廷議部議,不過是一二跳樑小丑在那兒鼓噪,什麼時候就成了朝中有傳言?既是得了舉人功名,以訛傳訛怎要得!”

    因那話語是從後而來的,眾書生頓時齊齊扭頭。待看到後頭那人形貌,那年紀最大的中年書生頓時大吃一驚,慌忙長身一揖道:“見過恩師。”

    其他人在一二認得的人指引下,也慌忙行禮道:“見過陽明先生。”

    尚未轉頭的徐勛正琢磨著這聲音彷彿有些熟悉。乍然聽到這一稱呼,他立時急忙轉身,果然就看見那身穿青色長衫的不是別人,正是多年不見的王守仁。儘管王守仁在貴州龍場驛儘管只呆了兩年許,其後他就授意張永在朱厚照面前說了說情,把人調回了南京,但和當年在兵部任主事,繼而又在西苑練兵。其時意氣風發的那個青年相比。如今四十餘歲的王守仁消瘦了幾分,發間也隱現幾根銀絲,整個人瞧上去內斂而深沉,再無從前那種鋭氣外露。

    王守仁眼神閃動地看著徐勛和朱厚照,良久方才躬身一揖,站起身後便掃了一眼那幾個紛紛行禮的書生,目光落在了那個中年書生身上:“茂才,我記得你是我當年主持山東鄉試時取中的舉人。至今已經有……十二年了吧?你十二年四考會試,至今卻一直不曾題名,你自己不妨好好思量思量,這究竟是什麼緣故。”

    儘管兩個人的年紀差不多,但科場之上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那中年書生哪裡敢爭辯。唯唯諾諾地應了之後,竟是再沒了今日攀登泰山的心情,當即便狼狽地下了山。至於其他幾人雖是和王守仁並未有師生之情,但陽明先生在南京開課收弟子,也有人去聽過講,深知如此名士一句話對他們將來的會試會有怎樣影響,一時間少不得都滿臉慚愧連連感謝教誨云云,連王守仁剛剛向朱厚照和徐勛見禮意味著什麼都忘了去深究,不多時便全都溜下了山。

    直到這些人都走了,來往上下山的人不知道剛剛這一場變故,王守仁方才緩步上前,到朱厚照和徐勛面前再次拱了拱手道:“小侯爺,徐老弟,久違了。”

    這多年前的舊日稱呼,頓時拉近了好些年沒見的三人之間的距離。朱厚照看著王守仁那早生華髮的樣子,便決定大度地原諒他當年惹火了自己,以及死不認錯的倔強,笑眯眯地說道:“既然碰上便是有緣,今兒個我和徐勛說了一定要登頂泰山,你也來比一比如何?”

    “若是我贏了則如何?”

    王守仁這輕飄飄的一句話頓時激起了朱厚照的火氣和好勝心,他幾乎想都不想地開口說道:“你若是贏了,我便答應你一件事!”

    “小侯爺金口玉言,莫要忘了!”

    朱厚照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只見王守仁一下子越過他快步登山,一愣之下慌忙追了上去。看見這兩人你追我趕的樣子,幾個護衛慌忙跟上,前後的其他的便衣護衛亦是緊張了起來,一時間,不緊不慢的徐勛反而落在了最後頭。

    儘管王守仁的出現有些突然,但徐勛此前也聽說了王守仁告假到山東探訪友人,再加上其那南京右僉都御史的名頭象徵意義大於實質,而且這些年雖有上書,但早不復當年的動輒慷慨激烈,因而自不會認為人能夠消息靈通到在泰山上守株待兔。不怎麼擔心王守仁會提出過分要求的他繼續一路按照自己的節奏登山,當他帶著兩個護衛輕輕鬆鬆到了中天門之際,就看到朱厚照正在那喘氣,王守仁卻不見蹤影。

    “伯安呢?”

    “天知道!”朱厚照惡狠狠地迸出了三個字,隨即方才氣餒地說道“我天天騎馬練武射箭,沒道理還拼不過他的!”

    “爬山和騎馬練武射箭都不一樣。”徐勛見朱厚照露出了一個你不用安慰我的表情,他便笑呵呵地說道“爬山也有爬山的技巧,這膝蓋用力過度,下山的時候腿軟發抖,到那時候可是想下都下不來。所以一路上得分配好體力。畢竟到了中天門才上了一半。若是如剛剛那樣用力過猛,剩下的路就不用走了。來人,去把我之前帶上的東西拿來。”

    等一個護衛急急忙忙取來了一把登山杖,徐勛不由分說塞到了朱厚照手中,這才笑著說道:“還有後半程呢,咱們上!”

    儘管體力頗好,但前半程不得其法時快時慢耗費了太多體力,後半程朱厚照著實累得不輕,這才知道徐勛那把登山杖是多有必要的東西。等到上了玉皇頂玉皇廟。他一屁股就坐在了一旁的台階上,腰酸背痛自不必說。就在這時候,老早消失不知道上了哪兒的王守仁卻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小侯爺看來是輸了。”

    “哼!”從鼻子裡使勁冷哼了一聲之後,朱厚照方才沒好氣地說道“得了,你要有什麼要求直接說!不過我可告訴你,就算……”他左右看了一眼,見護衛們已經把四周看住了。沒有其他香客能過來。他方才繼續說道“就算君無戲言,朕能答應的事情也是有分寸的,你可別拿什麼朕不可能答應的事情到朕面前來說!”

    “臣自然不敢。”朱厚照既然連朕的自稱都出來了,王守仁便換上了一副鄭重的表情,輕輕一揖方才說道“臣本想上書建言皇上,不料泰山之行竟然能再度窺見天顏。因而便不得不欺以打賭戲言。臣所言之事,非指別地,而指宣德年間棄守的奴兒干都司。如今河套已復,小王子諸子爭位,一時不敢南進,然臣聽說女真諸部卻人口日多。太宗當年將奴兒干衛升為奴兒干都司,正為治女真諸部。此為長治久安之計,廢了大為可惜!”

    一番話說得朱厚照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頭,而徐勛雖則料到王守仁應該是借打賭言大事,卻不料所言如此合自己胃口,當即似笑非笑地說道:“伯安言此事,該當知道此事的難度不在於去做,而是讓何人去做。當年永樂年間除了領兵的武官之外,尚有出身海西女真的亦失哈隨行。如今你可有好人選否?”

    “臣請行。”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之後,王守仁見朱厚照和徐勛君臣二人盡皆露出了心動的表情,他便索性直言說道“臣前歲告病休養時,曾經過遼東進過女真,帶回來一個女真孤兒,因而如今也粗通女真土語。”

    朱厚照一聽說王守仁居然藉著告病休養的由頭偷偷溜去了女真腹地,忍不住氣急敗壞地說道:“好你個王守仁,你這簡直是……先斬後奏!”

    “皇上錯怪伯安了,這頂多算是先調查後彙報。”徐勛不動聲色給王守仁說了一句好話,這才笑眯眯地說道“當然,讓伯安把前去女真腹地的前因後果以及期間過程寫成最詳細的奏疏,您好好看看如何?嗯,讓他寫上十來萬字?”

    王守仁知道徐勛已經被自己說動了,這話分明是有意給自己支招。但是十來萬的字數實在是太恐怖,須知太史公那麼多年寫一本史記才多少字?儘管自己路上的見聞已經都記錄了下來,但要整理好給皇帝看,同時還要說服朝中文武大臣,總得再費不少功夫。

    於是,他當即躬身說道:“皇上若是允准,臣立時回去準備。”

    “去吧去吧……不超過十萬字別呈上來!”朱厚照有意補充了這麼一句,卻完全沒去想以王守仁的水平,十萬字他看起來是個什麼滋味。

    而心頭大振的王守仁告退之際,見徐勛討了相送的差事,送他到了那下山的石階旁,他臨下山之際,卻突然停下步子扭頭說道:“世貞賢弟,大恩不言謝,當年你力救我脫險,又使人讓我得以出貴州回南京,今日又幫了我這一次……當年能在兵部之前認識你這麼一個人,我之幸也!”

    “哪裡,若沒有我,伯安兄仍然會是名滿天下流傳千古的陽明先生。”

    徐勛笑著說了一句,見王守仁拱了拱手後飄然下山,他頓時輕輕舒了一口氣。哪怕平亂寧王的事他代替王守仁幹了,哪怕王守仁在貴州龍場驛沒呆兩年,但那位學貫古今被稱為千古一聖的王陽明,終究還是掩不住那本身的璀璨光芒!

    等徐勛回到了玉皇廟,得知朱厚照已經去了登封台,他少不得快步沿路進去。這本不是尋常人能來的地方,但玉皇廟乃是成化年間重建,又是敕建寺廟,僧官領的是僧錄司的俸祿,朱厚照隨行護衛不過出示了身份腰牌,就輕輕巧巧進去了,徐勛自也不例外。然而到了登封台前,見朱厚照一個人若有所思地站在上頭,他便在下頭出聲說道:“王伯安已經下山了。”

    朱厚照倏然回頭,那午後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顯出了燦爛的金色。眯縫著眼睛的小皇帝背著手說道:“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絶頂,一覽眾山小。從前讀杜子美這首《望岳》,還不覺得如何,今日身臨其境方才覺得果然心懷壯闊,這是在京城在宮中感受不到的。哪怕不封禪,能見如此雄闊河山,此行不虛!”

    說完這話,朱厚照突然三兩下從登封台上走了下來,因又說道:“徐勛,你可是說過的,要陪著朕踏遍大好河山,可作數?”

    看著滿臉激昂興奮的朱厚照,徐勛自然笑呵呵地點了點頭:“自然作數!只要皇上長命百歲,這泰山不過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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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9 18:09:56
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3-7-19 18:12 編輯

尾聲 奸臣!

    明史奸臣傳。

    興國公徐勛,興安侯良子,因貧養於太平裡徐氏。少不讀書,為養父宗族所斥。勛狠戾,陰附南京守備太監傅容門下,暗知宗房交給事中趙欽,欲以其田宅附趙。因將養父田宅獻魏國公徐俌為修繕貢院孔廟,孤身出宗。後欽事發,勛因得錦衣衛都指揮葉廣垂青,興大案置欽於死,因得認祖歸宗。

    勛奉生父良回京,上下鑽營,良庶子,以勛故,得襲興安伯爵。勛因慧黠見寵於東宮,得掌府軍前衛。孝宗崩,東宮睿宗立,時蒙元犯邊,致有虞台嶺之敗。勛調諸宣府,私出虞台嶺,大敗虜寇於沙城,又掩其行蹤復襲數部,一時聲震敵後,生擒敵酋烏魯斯博爾特。俟歸,睿宗大悅,因封平北伯,大見恩寵。

    尋內閣劉健謝遷等謀逐八虎並勛,使戶部韓文導百官伏闕,事機不密,遂為勛所趁。時勛在金陵,星夜回京,私調十二團營兵馬,因逐劉謝,貶韓文,百官因革退者,不計其數。勛與劉瑾大見任用,時勛尚不足二十也。

    正德二年,勛奉旨巡邊,逢安化王朱寘鐇謀逆,悉平之。收火篩部內附,復得河套。回朝論功,睿宗大悅,晉為平北侯。其父良父以子貴,同晉侯爵。時勛與瑾不睦,爭奪日烈。瑾昔力主復寧王中護衛,時廷和子慎劾寧王數罪,瑾怒,吏部張彩,勛門下舊人矣,輒調楊廷和南京官,附瑾門下。瑾大悅,謂得人,慶者十數日。

    然睿宗疑寧藩日重,因使勛及瑾並張永諸人謁陵南京,並查寧藩事。至南昌府,寧藩逆謀日急,挾瑾行不軌事,瑾怒而刺王,二者同死。勛遂調江西諸衛平亂,以南京諸衛平匪,寧藩亂一晝夜而平。時帝在京因小疾數月不朝,提督內廠東廠錢寧,勛舊部,暗通寧藩,陰謀調兵不軌,事發捕之下獄。時寧藩陰使刺者害宗室親藩者數十人,帝怒甚,寧藩子孫盡皆誅除,瑞昌宜春二王附逆並誅,子孫禁錮,餘者如錢寧等多死。然勛因平亂有功,封國公,論者皆以為過矣……

    看著手中那一沓小箋紙,還未看完,書案後頭的老者便一時眉頭緊皺,隨即對身前恭恭敬敬站著的那位年輕官員說道:“讓你寫的是奸臣傳,不是讓你給他歌功頌德!要不是此人留下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制度,還有他那個不知道在海外呆了多久的幾世孫收容了末代明帝,我朝的江山早就穩固了!記著,把人往閹黨奸佞裡頭寫,那些平亂打仗的功全都放在他部下身上!總而言之,這就是個不學無術心狠手辣橫行不法的奸臣,奸臣!”

    “是是是,首輔大人。”

    連聲答應之後,那負責寫這一篇明史傳記的翰林方才捧著那一沓小箋紙退出了屋子,擦了一下額頭的汗珠,這才在心底暗罵了出來。還說人家是奸臣,可咱們如今的武朝,根本就是從人家那兒篡來的,而且還是官制等等都照抄了人家的,再說這江山何止尚未穩固,那位末代興國公收容了小皇帝在海外,聽說已經拉起了一支聲勢浩大的兵馬,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殺回來!他可不想厚著臉皮再改奸臣傳了,回頭借病辭官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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